《姑苏风月几时休》 第1页 [古装迷情] 《姑苏风月几时休》作者:乔树十五岁【完结】 文案 帝都飘摇,朝堂动荡,姑苏风月如何偏安一隅? 彼时惊才绝艷的少年郎一朝贬谪,远走姑苏,却遇上了此生不可错过之人。 然一道诏命复职回京,他问她,愿不愿意和他一起。 她说,你来,我未曾远迎,你走,我也不必送你。然后松开他的手决绝回头。 她以为,从此后,富贵荣华是他,波谲云诡是他,鸾飞凤翥是他,落魄失意亦是他。 却不曾想过风雨突变,再见时,人事全非,沧海桑田,她站在生死之外,爱恨之巅,俯瞰他,依旧是少年郎的模样,却再不是,她的少年。 内容标籤: 花季雨季 豪门世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杜若清、沈望山 ┃ 配角: ┃ 其它: ================== ☆、01 万历四十三年秋,太子朱常洛在慈庆宫遇刺,事后万历帝不愿深究,只将刺客张差以疯癫奸徒罪处以凌迟,以了此案。然时任国子监正六品司业的沈望山却屡屡上书谏言挺击案之颇多疑点,奏请彻查。万历帝大怒,斥其忤逆,无君子仁义之心,并贬其为正九品苏州学正。 01. 入夜,枫江上墨色深重,重重的雾气将寂静的江面压着透不出一丝光亮。忽的江面晕起几圈涟漪,自夜色中缓缓而来。 “官人,城门已闭,今夜可在江畔寒山寺借宿一晚,明日晨起再进城罢。” 寂静的江面,一艘小船拨开迷雾和墨色驶来,遥遥望去,却只立着三人,撑篙的长者,一袭石青色长衫的青年,只是将头发在脑后束成一个极简单的髻,身旁立着个书童模样的的少年,也是一身青衫正向着岸边山寺透出的几星灯光张望。那灯光隐在一层轻纱般的雾色之后,初看时并不真切,仿佛并非凡景。 “谢过船家,”那少年说着便递过去一个钱袋,指着那岸上隐没在夜色里只露着片檐角,些许灯火的山寺问“那正点着灯的地方便是老人家口中的寒山寺吗?” “正是了。”船家正将小船靠岸,此时恰有山寺的钟声响起,厚重悠长,由远及近,一声一声似敲在远游客的心上。 “仿佛,此时并不是寺僧鸣钟的时辰。”那着石青长衫的青年望着远处忽明忽暗的山寺灯火,晨钟暮鼓,他想。眸色仿佛也被深重的夜色洗涤过,漆黑的瞳仁只静默地望向远方,却不见丝毫波澜,神色里唯有铺天盖地的寂寥,他终于缓缓开口,音色醇厚动听却沾染了抹不开的疲惫倦怠,同样寂寥。 “官人说的正是,只听闻今日有城中人家在此处做了场法事,想必是因此而鸣钟了。”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青年轻轻吟出这句诗,唇角溢出些苦涩的微笑,“竟这般应景。”这一夜月色幽微,墨色沉沉,岂止是应景,百年前那个失意的张继诗中吟诵的心境,何尝不是他此时的心境。 而远处寒山寺恰巧的钟响,又恰恰印证这诗的后句“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与他,更添凄凉。 小船靠岸后,那青年和书童模样的少年一道便上了岸,往山寺走去,却听到身后船家的步伐急急响起,“客官,请留步!” “老人家,船钱我家官人应是与你结清了的。可还有何事?”少年转身疑道。 那船家急急赶到二人面前,将刚刚少年递过去的钱袋又递与那青年,“船钱自是早已结清的,只是老朽见这钱袋做工绣样皆不是俗物,必不是寻常物什,想来若是官人心爱之物,白白给了老朽也是可惜了。” 青年初时见船家特意还回钱袋有些疑惑,对着月色细看之下却突然面色凝重下来。 青年默默将钱袋收进衣袖里,对着船家做了个揖道,“劳烦您走这一趟,确是要紧之物,小童不察,此番还要谢过老人家了。” 钱袋原并不是什么珍贵物件,布料绣工什么的也稀松平常,唯独那钱袋的角落用金线极小的绣了两个字,在月光下光华点点。 东林。 二人入了山门便有一小沙弥引着沿游廊自各个殿宇庙堂间穿行而过,一直至西配殿的一处禅房前停下,“施主今日可在此处歇息,小僧不便相扰,告辞。” “多谢师父。”青年也学着他的样子双手合十向那引路的小沙弥施了一礼。 小沙弥离开后,青年却并不着急入禅房休息,只是吩咐身边跟着的少年整理随身之物,自己则又沿着山寺中交错转折的游廊信步闲游。 寒山寺依了山势而建,隐匿于山林之间,唯独高耸的钟楼和重檐飞角自满山的苍翠延伸而来,叫山脚的游人发现端倪。这山寺几经朝堂翻覆年代悠远,多番修整,虽不见堂皇富丽之姿却依旧整饬严谨,庄严稳重。 青年倚在一处游廊的栏杆上,见东面钟楼安静屹立,此时钟声已歇,万籁俱寂,墨色里入目的松柏都失落了颜色,被夜色吞没,却只见那一座钟楼仿佛在静谧的时间里延展,站成永恒的姿态,似一曲前呼后应,气韵生动的乐章。这样的夜晚,仿佛时间的绵延流动都凝滞于此刻的安宁。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第2页 他发现自己竟于此刻第一次明白了千年前庄子的逍遥。 而当他再凝神细看钟楼,见钟楼之上不知何时仿佛立了个白衣的女子,却只是个朦胧依稀的背影。 然而只这一眼,却叫他平白生出一股悲戚之意,却说不清是为自己此刻的境遇,或是为着远处钟楼上那看不分明的背影。 那般隔绝了尘世的亘古的孤独。 晨起阳光熹微,苏州城里的每一寸瓦片石板都一点一点甦醒过来。 青年今日依旧是一身的青衫,身后跟着的少年的目光却流连于姑苏城内各色的店铺摊贩之间。 苏州城里的新奇玩意儿自然比不得京都的稀奇,街市也并不像在京城那般繁华喧闹,只是隔绝了繁华安居一隅的小城亦隔绝了北地朝堂的明枪暗箭,锋芒毕露,才是真正的江湖之远。 他们站在屋檐下,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铁铸般质感的瓦片,周围是交叉错杂的小巷街道,耳边是软糯的吴语呢喃。 一株老槐树的枝丫从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横斜而出,树荫隔开阳光,寂静一隅,这里鲜有人闻。 层叠的瓦片,墙头的青苔,没有多少斑斓颜色的渲染,观之厚重,直入人心的力量。 “大人,既已到了苏州府,是否应先去拜会知府大人。” 青年仰起头,透过满树枝叶落下来的太阳光碎片让他微微晃了神,脑海中那道尖利的嗓音突然在此刻划开他记忆的帷幔,那道贬斥的旨意又再一次响彻了他的时间: “迁国子监正六品司业沈望山为苏州学正,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无诏,不得返京。” 诏书甫下,第二日便要他离开京都。 从此他不再是北京城里朗月入怀的翩翩公子,不再是是国子监最年轻的太学博士,亦不是那万历朝堂慷慨执言的少年郎····· 他曾一日看尽长安花,却一朝获罪,在未及冠的年纪就跌落云端,被踢出了朝野,远离了他的庙堂之高。 “不必,不过是个学正的虚职,上意令我不得签书公事。这知府早一日拜会与晚一日拜会有什么要紧,况且恐怕此时,众人都避我不及,知府如何会见我。”不过几日,他眉宇间风霜尽染,已不复在京都时的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连话语都低沉沧桑了几分,“还有,阿青,以后莫要再唤我大人。” “是,公子,”身边那唤作阿青的少年恭敬地回道,“那我们现在先去拜访何处?”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十里秦淮,灯火辉煌。 运河沿岸,灵秀锡常。 正在此时,他们听到有孩童的声音从附近的一处茶楼中传出,煞是清脆好听,接着便见一群孩童大约有七八个的样子,手里都握着糕点从茶楼里蹦蹦跳跳着跑出来,一边仍旧念着那几句童谣,向远处跑开去。 书画文杜,吴门俊郎。 小荷尖角,南城馨香。 山林咫尺,思琼才扬。 麒麟吐哺,凤凰来翔。 “公子,阿青也曾经听到过这几句,可后面的似乎应该是‘烟花三月,淮左维扬。山环水绕,润州醋香。江东弟子,多才俊郎。’”说着那少年挠挠头,向着沈望山疑惑道。 却见一旁的公子突然笑了,说“阿青,去杜府。” “不知公子所说的,是哪个杜府?” “书画文杜的杜府。”他说着便抬脚走进了那座茶楼。少年仍旧似懂非懂的模样,却只得疾步跟上。 沈望山和身边的少年选了一处坐下,便向隔壁桌坐着的一位着灰色宽袍的男子打听。 “小生冒昧,敢问阁下,方才孩童歌谣中所唱之书画文杜中杜字之意,是否正是指杜珗先生。” “自然是杜先生,”灰袍男子回头将沈望山与他身边的少年打量一番,似有所悟“在下瞧着公子的打扮,应也是读书人,是否是为拜于杜先生门下习画?” “不瞒阁下,正是如此,小生慕杜先生已久,此番正是为着求学而来。只是苦于不知应往何处拜会。” “公子不必烦扰,杜先生之才德苏州城中又有谁人不慕,且先生他一向广开府门,招贤纳徒,以公子之谈吐风姿,必会得杜先生青眼。南城菁禾巷末,自可得见杜府。” “公子,你初到苏州,为何就要如此着急拜会这位杜先生?” 走在前头的沈望山微微放缓了步伐,“阿青,你看苏州比京城如何?” “这···苏州城虽也热闹有不少稀奇玩意儿,可与京城的繁华自然是不能比的。” “是,比不得。”沈望山抬头望了望两旁朴素的灰白砖墙,眯了眯眼,“可在这,一代一代的士子文人辈出,天下皆知有吴门画派,自刘珏、杜琼始,沈周开吴门画宗,后继亦有文徵明、唐寅,这些,北京城里的学子博士亦是难以望其项背。” “那这位杜先生,也是吴门丹青大家了?” 沈望山点了点头,“是,可不光如此,今日我们要去拜会的这位杜珗先生,他是杜琼后人,亦曾是文嘉的关门弟子,一手山水花鸟笔墨之下,皆为意趣。能诗,工书,小楷清劲,亦善行书。又精于鑑别古书画,工时刻,连顾先生都曾嘆他为明一代之冠。在江南一代其无论辈分亦或威望都是极高。” 第3页 “怪不得连方才茶楼里的贩夫走卒都似乎无人不知晓杜先生之名。”阿青声音里透出了敬畏之意,“可如此之才,为何安于苏州一隅,又无半点官职?” 沈望山却再无话,只是沉默。 阿青却听见前方一阵微不可闻的浅浅嘆息。 菁禾巷尾,杜府已然在眼前了。 除却牌匾上的“杜府”二字气势恢弘一气呵成之外,阿青觉得杜府的宅院与他们一路经过的其他院落并无什么不同,低调朴素至极。 阿青将拜帖递与门外的童子后,二人便在府外等候。 ☆、02 杜府的花园内,一处水榭隐于假山翠竹之后,传出少女娇俏的笑声,仿佛山涧清溪流淌,又似轻风拂过珠帘。 一双洁白纤长的手执着枚晶莹剔透的云子稳稳落在棋盘上,“爹爹这局看来是又要输给清儿了。” 棋盘上黑白两色纠缠错落,白子却隐隐已占上风。 此时恰逢门童拾了石阶而来,手中拿了张拜帖,恭恭敬敬地递给水榭里的蓄了长须的中年男子,这便是杜珗,苏州杜氏这一代的家主,吴门画派当时最耀眼的人物。 而杜珗对面正和他对弈的少女也好奇地凑过来看: “苏州学正南直隶省应天府江宁县沈望山远舟敬拜” “苏州学正,”少女喃喃念到,敛眉沉思了半刻,“爹爹他不就是前日里······” “清儿,不得妄议朝廷命官。”杜珗淡淡呵斥,声音里却并没有责备的意思。 “不过是个正九品的学正。”少女声音轻柔娇俏,却带了轻蔑的意思,“不过这字,倒还见些风骨。” 杜珗合上拜帖,轻轻敲了下少女凑过来的脑袋,淡哂,“整日惦记着旁人如何如何,自己这一手字却是不上心,清儿要好好练字了。”又对着身旁立着的男子道,“既递了拜帖,自然是要见一见的。” “是,那先生,可是引客人去郁风堂?” “爹!”少女突然出生喊道“棋局未竟,清儿可不会放你走。” “也罢,引他到此处相见吧。”杜珗看着少女有几分刁蛮几分温婉,又与爱妻有着七分相像的面孔,无奈且宠溺。“伯颂,你去引他们来此处吧。” 对面的少女眼波流转,闪过些狡黠的笑意,“不过引客人到此,不必劳烦云叔了,凝霜,你去一趟就是。”说罢递了个神色给身旁立着的紫衣侍女。 “是,小姐。”侍女笑着答了声,便跟着门童一道出了水榭。 杜府外。 沈望山见方才门童的身后跟了个紫衣的俏丽少女,那少女见他们后微福了福身,薄唇轻启,“我家先生请大人入府。” “有劳。” 他们随着紫衣的侍女进了府门,惊觉杜府外景与府门虽平淡朴素甚至于老旧,入府却别有一番洞天。 随着侍女的指引入了杜府花园,园内回廊石径交错复转,水面,池岸,假山与亭榭皆融为一体,似入了画中,又似真正踏足山林,假山上石径盘旋,古树葱茏,箬竹被覆,藤萝蔓挂,野卉丛生,朴素自然,景色苍润恍若山野树林。假山与古木掩映下,几处轩亭或玲珑趣致或庄严肃穆,各擅其盛,周围遍植翠竹,“日光穿竹翠玲珑”使小馆更显曲折,绿意环绕,芭蕉前后掩映,竹柏交翠,风乍起,万竿摇空,滴翠盈碧。再往前是池水清澈广阔,水岸藤萝粉披,池畔山岛上林荫匝地,亦有小亭。 园中一切景似乎都是随性铺设,散落无章,然又似每一步皆是百般思量,足见园主人之玲珑巧思,无一处辉煌富丽之色,却无一处不是工巧造作,处处留情。沈望山二人入园后便被园中景物吸引了目光。 长廊逶迤填虚空,岛屿山石映左右。 待二人从胜景画意中惊觉,前方的紫衣少女已不见踪影。 此时池岸边分出几条岔路,皆是蜿蜒曲折,深容藏幽引人入胜。 二人选了一条小径前行,却见前方依旧是回廊相连,池水淼淼,平桥小径曲折宛转,走了半刻却仍不见那紫衣的侍女,而一路行来竟也未见一个僕从,园内景物依旧是好像能一览无余,却始终幽深曲折寻不到丝毫头绪的样子。 二人正踌躇间,那紫衣少女又不知从哪一处的小径走出,依旧是巧笑倩兮的娇憨模样,“大人,让我好找,请往这边走。” 沈望山听到阿青在身后有些愤愤地轻声说:“公子,她方才分明是故意。” 沈望山自然也察觉方才那侍女出来时眼底流露地促狭,却只是对身后的阿青摇摇头,示意他慎言。 这一次,那紫衣的侍女却并没有再绕,径直带他们往清风水榭走去。 二人远远地便瞧见一座八角亭自驳岸突出,浮在一汪碧水之上。 待走进,便瞧清亭内长者和少女相向而坐,皆只得一个侧颜,亭中一方石桌上铺了副木制的棋盘,黑白两子纵横其上。 那紫衣侍女引着二人上了水榭,并未行礼禀告,便径直向亭中坐着的一位少女走去,安静地立那少女的身侧。 沈望山向着那少女对面坐着的长者以晚辈之礼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道:“晚辈见过杜先生,突然造访实在失礼。” 第4页 杜珗见此也忙起身回道,“哪里,学正大人人到访,老夫本应出门相迎,怎该在小小水榭相迎,大人恕罪。”说罢正要回之以礼,正欲拜下,沈望山却忙扶住他。 “先生,此处并无学正,望山年轻,初到苏州,是晚辈,怎可受先生之礼,实在折煞。” 此时,石桌另侧的少女却气定神闲地坐着,无半分起身的意思,依旧执了枚旗子盯着桌上的棋盘,似陷入沉思,嘴角微抿着却牵出个要弯不弯的弧度。 少女云淡风轻的模样却叫沈望山不自觉多看了几眼。 杜珗见此忙开口轻斥,“清儿,这般无礼,还不快见过学正大人。” 少女听闻也并未立刻起身施礼,只依旧将手中的白子落下,嘴角这才弯出俏丽的笑意,起身行礼。 “杜若清见过苏州学正沈望山大人,若清失礼,大人莫怪。”少女的声音清灵宛转如山间翠鸟,沈望山却分明听到她说到“苏州学正”时微微的刻意和眼底流泻出的嘲讽轻蔑。 沈望山却不懂,少女的攻击性因何而来。 “小女若清,自幼便骄纵惯了,礼数不周倒是让沈公子见笑。公子请坐吧。”杜珗说着便拂衣坐下了,吩咐身侧立着的中年男子烹茶。 “爹爹,该你下了。” 沈望山闻言方收拢了思绪坐下,却立刻被眼前的棋局所吸引,楸木棋盘上黑子白子鏖战正酣,铺满了大半个棋盘,黑子沉静,谨慎缜密,步步为营,而反观白子,棋风却更显开合,初看以为毫无章法,细看却诡谲凌厉,踪迹难觅,步步有生机又处处皆死门,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棋局,竟一时被攫住了目光。 他忍不住再次抬头打量了翻坐在另侧的少女,少女单手托腮撑在石桌上,另一只手伸进边上盛棋子的瓷盅里,纤长的手指从瓷盅里捏出几粒棋子放在掌心,复又倾斜了手心将掌心的棋子尽数倒回瓷盅里,如此反覆,棋子落入瓷盅碰撞出一串清脆的响声,少女微垂着眼睑,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若不是此时自己正坐在她身侧,很难相信棋盘上凌厉诡秘的白棋竟是眼前这位如此懒散漫不经心的少女所下。 忽有微风拂过,少女睫毛微颤,午后阳光毫不吝啬地洒下,几粒云子在掌心剔透晶莹,青瓷棋盅衬出少女洁白而精雕细琢的素手,美的惊心动魄。 沈望山觉得这一刻,自己仿佛无法呼吸了。 杜珗看出沈望山那片刻的失神,开口道“老夫瞧着沈公子盯着棋盘极感兴趣的样子,不如,”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试。” “望山棋艺粗浅,不敢在杜先生面前班门弄斧。”他几乎是立刻便整理了神态思绪,在杜珗出声打破亭中寂静的瞬间。 “无妨,只是切磋,况且眼下我这黑子正不知如何落下,沈公子不妨一试,或可解老夫困局。” “既如此,望山愿勉力一试。” 沈望山捏起一颗黑子在手中,并未着急落下,在手中把玩了半刻出声嘆道,“楸木棋盘配上滇南的云子,果真是一副好棋。” “哦?”从方才他进了亭子便一直未主动同他说话的少女此时却突然开口,那个“哦”字似乎蕴这千种情绪万般思量,百转千回甚至于带着几分挑斗的意味,她抬头看他,一双眼微微眯着,神色中似好奇似探究,“楸木棋盘,沈公子是如何得知?” “‘庭楸止五株,芳生十步间。’楸木棋盘乃南齐武陵王萧晔所造,本就是名器,楸木又自有其独特芬芳,并不难辨。”沈望山嘴角噙着丝笑意,目光中却并没有笑意,直直望进少女的眼睛里,同样的探究挑衅,继续道,“望山曾托人四处寻访一副上品的楸木棋盘而不得,今日得见,欢喜不已。” “世人大多只识得滇南云子,不知楸木棋盘。却不晓得,极品之云子易得,上佳的楸木棋盘难寻。公子想必也是爱棋之人。”她这一声公子唤得,才终于含了分敬意在其中,神色中也收起玩味捉弄,端容肃穆了几分,拢了衣袖做了个请的手势,“公子请吧,不吝赐教。” 沈望山也收敛了神情,重新看向棋局,仔细端详思量,此时棋局以至尾声,白子压制之势明显,黑子势颓,败局已定,胜负似乎已然分明,不过几步之间。 他微微蹙眉,心中明白杜先生明着是要他解困局,实则有意考他,可眼下的局势,黑子必输,不光他看得出,杜先生也晓得,那么他这一子究竟要如何落下······ “既如此,那便铤而走险一次。”思忖了半刻,沈望山拿定了主意,终于将手中的黑子落下。 一颗黑子确然并不能扭转败局,可的确让棋面的局势发生了些许变化。 少女脸上划过一丝诧异,可仅仅是一瞬而逝,她又面目淡然从瓷盅里捏出一枚白子正欲落下,杜珗却伸手拦住她的动作。 “这局棋到此处便好。”他望向沈望山面露激赏之色,“沈公子的棋艺精湛,老夫已然得见,其余,望来日方长。” ☆、03 京城,太师府,驿站信使飞马而来。 太师府门前高悬的两方红灯笼也在疾驰而来的马蹄扬起的疾风中晃动了烛火。 第5页 “老爷,有信来了!”管家欣喜的喊声打破了入夜府内的抑郁沉寂,举着书信向着书房一路小跑而去。 书房内,神色端肃严厉的中年男子静静立在书房里,接过信件,神色里终于有了舒容,展信的手微颤了颤。 此人,乃是汝宁公主之夫,沈望山之父,太师,沈叙。 “谨言贤弟如晤, 久不通函,至以为念。握别以来,相距甚远,近况如何,甚念。今得见令郎,芝兰玉树,德宏才羡,必以亲子相待,授书传画,尽心照慰,勿挂。临书仓促,不尽欲言,书不尽意,余言后续。 仲璞愚兄再拜敬上。” 读完书信,沈叙方舒了口气,对着旁的管家道,“仲璞来信,说是已经见着望山了。” “是啊,老爷不必担心,杜先生与老爷少时相交莫逆,必会替老爷好生照看少爷。” “老爷,可是有山儿的书信?”门外一容色端仪、衣着雍容的妇人疾步而来,一向妆容严整,端庄典雅的妇人此时也面露急色,头顶珠翠摇曳,生出细碎轻响。 “并不是望山的书信,是我曾与你提到过的少时之友,苏州的杜珗。望山在京城时曾同我提及倾慕于杜珗之书画,此番他一到苏州便拜会了他,他定会照拂于他。”沈叙扶住妇人,拍了拍妇人的手,“汝宁,你放宽心。” 苏州,杜府,郁风堂。 沈望山向着坐在上首的杜珗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并亲自烹了盏茶奉上,这拜师礼便算是成了。 一日,杜珗在书斋把杜若清交上来的习字一张一张翻过去,眉头却拧得愈来愈紧,终于有些动了怒,“清儿,你自个儿看看你写的这些字,为父要你习字临帖,是修身养性,纵然成不了大家,可姑娘家的字至少也该清隽娟秀,可你瞧瞧你写的,心浮气躁,如何写得好?” 立在一旁的杜若清仍是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受训时头虽微微垂着,小嘴却不服气的撅着,依旧嘴硬反驳,“笔下的字只要能叫人看懂便已足够了,父亲何苦非要为难清儿日日去临摹习练那些清儿并不喜欢的书帖?清儿喜欢的是作画,爹爹你也晓得。” “先生,”一直随侍在杜珗左右唤作伯颂的男子此时却突然出声道,“前两日,又有几位上门向小姐求画······” 杜珗眉头似乎又蹙了蹙,道,“伯颂,以后这样的事,统统推辞,不必拿上来叨扰小姐了。” 杜若清听了这句话,眼里有不可置信,微微睁大,将头瞥向一侧,极不开心的样子,小嘴依旧撅着,白皙的脸颊染了些许因气愤而生出的红晕。 沈望山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幅画面。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那个叫杜若清的少女,第一次在清风水榭,她眉目轻蔑冷淡,字字句句都不忘记嘲讽他苏州学正的身份,棋局上,她棋风凌厉步步凶险,丝毫看不到少女的柔和娇俏,他纵是再恬淡清心,也叫她逼出了三分气性。 可这次的她,却与前些时日在清风水榭的仿佛不是同一人,赌气犟嘴的模样终于让人记起,她不过就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不端庄、有脾气、聪明、狡黠却也调皮耍横,随心所欲。 沈望山自己都不曾察觉,从京城一路至苏州,山间水上,清风明月,唯独这个少女逐渐熨帖他眉头的千千结,开始找回他丢掉的少年气盛。 他走进去,开口打破僵局,“望山迟了,请老师原谅。” 未待杜珗开口,原本站在一旁赌气的少女却突然抢白,“沈公子这是又流连在园中不愿意走出了?” 这句话分明是冒犯了。 沈望山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少女,分明将她的坏心眼儿看得清清楚楚。她想,这样的姑娘,即便现在依旧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也是个狡猾气人的小狐狸。 “清儿!”杜珗开口轻斥。 他心中转过多番思量,终只是微微笑了笑,并没有流露任何不悦的神情,只是轻轻开口,“小姐费心,第一日便劳烦小姐的侍女,引着望山在园中几乎转遍了。” 若清今次在书房挨了杜珗一顿训,心中烦郁气愤,又叫一个外人沈望山看了笑话,只觉尴尬丢脸,本想拿话噎他,却反倒被他不动声色地揶揄了一番,自己却拿他无可奈何,只好轻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脸瞥向另一侧。 沈望山见她不再说话,便不再主动招惹她,转向杜珗道,“园内景物甚美,草木山石,池水亭台各有一番情致,老师巧思,望山敬佩。” “沈公子怕是误会了,”杜珗身后的男子笑道,“杜府园内布置本无什么特别,只是若清小姐自小便爱摆弄那些东西,还绘了图,先生看着有趣,便差人照了图纸来修葺,这修葺的过程,也是由小姐一日不落地盯着,这园子才成了今日的模样。” “原来如此,”沈望山轻声自语道,他复又仔细看了看眼前仍把脸转在一边赌气的少女,“小姐心思奇巧,在下嘆服。” 他想,这个姑娘,脾气坏得没边了,却能下得一手的好棋,还能造出如此意境的园林,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 杜珗见若清依旧在那赌气,正欲开口,却见沈望山向着他摇了摇头。 第6页 他便不再开口,若有所思的样子。 沈望山在若清身前蹲下,从衣袖里拿出根做工极讲究的金钗,在若清眼前晃了晃,“丫头,你看好不好看?” 那是根极美的钗子,钗身镂空雕刻了繁复的纹饰,钗尾瓖了颗红石榴石,那红色在日光下闪着动人心魄的光彩,下面垂了串由海蓝宝和紫水晶打磨成的小珠,在风里轻轻摇曳,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若清和所有的少女一样喜欢这些美丽的物件,她睁大了眼睛盯着沈望山手里的东西,挪不开眼“真好看。”她几乎是被宝石慑住了眼神和心魄,轻声嘆息道。 “叫我声哥哥,它就归你。” 她终于从宝石和金钗的光彩里挣脱出来,收敛了自己痴迷的目光,好像是下定决心不为所动地“哼”了声,咬了咬牙继续把头偏在一边。 “小丫头还挺有气节。”沈望山被她的样子逗笑,出口打趣。 这才像个孩子,他想。 他把那根钗子插在她发上,拍拍她的脑袋说道,“老师说你前几日刚过了十二岁的生辰,我记得南朝梁武帝的诗里说‘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姑娘到了十二岁便要带钗了,可巧我在古玩斋见到这钗子,也觉得甚美。想拿这钗子换你一句‘哥哥’。” 若清摸摸头上的钗子,想着既然收了人家的礼,再别扭可就太不应该,便把头转回来,声音嗡嗡的,“谢谢···那个···哥哥。” “那个哥哥?哪个?”沈望山噗嗤笑了出声,“远舟,我的表字。” “远舟哥哥。”若清轻声的说,她看着他,他也正看着她,说,“老师叫你清儿,那我也叫你清儿吧。”毫无缘由的,她突然就红了脸。 她喜欢远舟这两个字,她想。 后来许许多多的年月过去,她早就忘了那根钗子长得什么模样,即便再美,她也不记得,却记得她看到的沈望山眼中的自己,少女模样,每个表情都生动得不像话,那一刻,她脸红了,此生第一次,仿佛一片羽毛划过眼睑,心底有微微的轻颤。 自那一日之后,厚厚的宣纸书帖仍旧一日不落地搬进她的濯惜阁里,杜珗却再没有要求若清每日将临好的习字送到书斋给他过目,只托沈望山替他督着若清练字。 那一日,待杜若清和沈望山都离开,偌大书斋只余下杜珗和他身后叫伯颂的男子两个人。 “伯颂,对清儿,我是不是太过严厉了些,不是个慈父。” “先生,您的心思,小姐日后终归会明白的。” “伯颂,你觉得清儿如何?” “小姐的聪慧秀敏是与生俱来,在这苏州城里又有谁不晓,在书画上的造诣更是旁人此生都歆羡不来的,七岁就绘得《思琼园景设计图》,思琼园一经落成便名动苏州。连市井小儿都会唱,‘书画文杜,吴门俊郎。小荷尖角,南城馨香。山林咫尺,思琼才扬。麒麟吐哺,凤凰来翔。’” 杜珗却突然重重嘆了口气道,“我所担心的,正是这。我宁愿我的女儿,只是个寻常的闺阁小姐,日后嫁得可託付之人,举案齐眉,红袖添香。如今清儿不过才十二岁,就有如此盛名,于她,并非好事。这世上,承了夸赞宠眷,便也要受得了怨怼嫉恨。” “可先生,小姐她始终是苏州杜氏唯一的嫡女。” “但愿苏州杜府永远是她的倚仗。” ☆、04 沈望山第一次进到杜若清的书房时,几乎不敢相信这竟是一个十二岁少女的屋子,倒像是进了个寒窗苦读多年的儒生或者老学究的书舍。 屋里的器物摆设都简是而又简,连香炉里所熏的香也是厚重有余,清甜不足的沉香。桌案上除了惯常的笔墨纸砚,不过一个旧窑笔格,斑竹笔筒以及一方铜石纸镇便再无其他。桌案后面的书架倒是名贵的紫檀木所制,算得上是屋内仅有的贵重奢侈的物件,书架上的书几乎都要塞满了,凑近一看,从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到孟子、大学、中庸、论语,四书五经都齐全了,沈望山忽的笑了。 只是,实在不像个女子读的书。 “这些书,清儿你都读过?”他指着书架上那一排排厚重的古籍,满脸的怀疑。 “都读···过。”少女眉眼微挑,顿了顿道,“有些只翻了几页,有的捡有意思的读了,有的便只是拿出来在桌案上放过一阵子。” “我想也是。”沈望山点了点头,一副瞭然的微笑。 “嗯?” “《诗》温柔宽厚,《书》疏通知远,《礼》恭俭端敬,《易》洁敬精微,《春秋》属词比事,四书更不必说,都是儒家的经典之着,教人明礼知仁,都是好书。”沈望山掰着手指细数这些书的好处,然后说到此处便顿了,将她上上下下仔细端量一番,这才继续说道,“你,一不温柔,二不通达,三不恭俭,四不心思精微,五不通透明智,要说明礼知仁,更是差得老远。” “你!”若清气急败坏地大喊,脸颊也通红,她摸了摸发上的钗子,却又似乎没了底气,“你不要以为送了我根钗子就可以这样说话,而且······” 第7页 “而且什么?” “我明明好好读了《诗经》。” “哦?念几句来听。”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少女声音清灵娇俏,念着“窈窕淑女”声音里尚有未脱的稚气。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沈望山却有片刻的失神,脑海中闪过那一夜寒山寺钟楼上白衣女子孤独旷古的背影,又闪过水榭初见时杜若清撑在石桌上把玩棋子的侧颜。 沈望山,你在想什么呢?他摇摇头,赶走那些纷乱的头绪,自嘲,“诗三百,果然思无邪啊······” 后来,杜珗慢慢发现若清偶尔交上来的习字终于不再浮躁倦怠,更终于是有了韵致在其中。 却不知道当日,沈望山第一次到她的濯惜阁督她习字,她当时一样是满心满脸的不乐意。 若清把头上的钗子拔下来,有些捨不得,随即却咬咬牙很有骨气的把钗子拍到他手上,“我不喜欢临帖也不爱写字,东西还给你,往后别想差使我练字。” 沈望山望望躺在掌心被无辜捲入的钗子,失笑,再看看身边的少女,脸上仍是一脸大义凛然的表情,他走过去,蹲在她身前把钗子重新替她簪上,用哄小孩子的语气柔声地问,“清儿,能告诉我为何不愿意练字吗?” “远舟哥哥,你很喜欢练字吗?” “喜欢,倒也说不上,只是练字能叫人心平气和,修身养性,因而这许多年都坚持下来,成了习惯了。” “写字,不就是为着旁的人能看得分明吗,为何你和爹爹都还要浪费力气去习练临帖,做如此枯燥乏味的事情。” “清儿认为只要是不喜欢的事情便可以不做吗?” 少女像是思索了一阵,有些不情愿地说,“似乎,不该这样。” 沈望山拍拍少女的头,“清儿真懂事。”说着他便站起来,带她到桌案后坐下,替她翻开赵孟頫的《帝师胆巴碑帖》。 她握了笔,正要落下,却突然记起那日在清风水榭,他的拜帖上那潇洒隽逸的一行字,“苏州学正南直隶省应天府江宁县沈望山远舟敬拜”当时就惊艷了她。 她侧身,对立在旁边的沈望山说,“远舟哥哥,我可不可以不写赵孟頫的书帖?” 沈望山疑惑地看着她,皱着眉头正要开口。 “我想练习你的字。” “我的字?赵孟頫乃楷书名家,老师的书法也大半得自于赵书之精髓,老师为清儿挑选的书帖应是极合适的,为何不喜欢?我那几笔字虽也算工整,与大家相比还是相形见绌的。” “可我喜欢你的字,那些书帖,你们都道是大家之书,我却觉得没半点意思,终究是枯燥了些。” “你啊,总是有自己一番歪理,”沈望山拍拍少女的头,一脸无奈的笑,“好吧,要写什么?” 他弯腰提笔,伏在桌案上敛眉想了一阵,变提笔写下: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杜若清微微抬头,看到他轮廓精緻的下颌微颔,眉宇间全是认真的样子,不自觉就怔住。 而沈望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写完了,放下笔,不轻不重拍了下她的头,笑骂“发什么呆,看我做什么,看字。” “嗯?哦。”杜若清被他这一拍才回过神,抓起笔,正要写,沈望山的手却包住她握笔的手,带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落下。 杜若清分明感觉到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包裹着她,他就在她的旁边,呼吸相闻,她再次忍不住侧头看他,她脑子里突然就冒出《诗经》里的一句话:“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看着他,心想,远舟哥哥,清儿但愿你,不会归去。 “清儿,之前我见你交给老师的字,浮是浮躁了些,细看却还是有些可取之处,可是练过其他字体?” “早先习过魏碑。” “唔,”旁边的男子似乎沉思了一段,轻笑,“倒是极少有女子特别习练魏碑的,不过,呵,也对。” “怎么?” “那你先告诉我,为何喜欢魏碑。” “魏碑之字形,刀削斧凿,魏碑之笔画,斩钉截铁。为何不喜欢,你方才说对什么?” “你看看你的字,哪里像个闺阁淑女大家小姐写的。” “那像谁写的?” “像······”男子顿了顿,“像个做学问做糊涂了的老秀才的字。” “哼,你才糊涂了呢。” 往后的细碎时光,濯惜阁里总传出这样无聊的废话和拌嘴调笑。 沈望山和杜若清越来越喜欢在小小的书斋里,嗅着沉香和墨兰混合的气味,蹉跎掉这些年里许许多多的明媚午后。 第8页 ☆、05 三年后,苏州,杜府。 杜若清倚坐在回廊上,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抛着鱼食,看着水中的鱼儿在水里撒着欢儿地抢食,另一只手垫着下巴搁在椅背上。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她轻轻地自言自语。 “凝霜,你说时间怎么就那么快,一下子居然已经三年了,我怎么觉得我不过是在濯惜阁写了几张字,与远舟下了几盘棋呢?” “小姐,不是一向都叫远舟哥哥的吗?” “他这不是不在吗?”女子有些心虚地道,颇有些底气不足。 “谁不在呀?”沈望山温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杜若清几乎是跳着从椅子上站起来。 “远···远舟···哥哥。”她心下感嘆,人果然还是不可以做坏事的,这报应来得未免也太快了。 “怎么紧张成这个样子。”沈望山被她的样子逗乐,走上来拍拍她的头,就跟三年前她第一次叫他“哥哥”的时候一样。 她的发上,还簪着他送的金钗。可头发却不知道是何时长到那么长,就跟她的个子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长到他蹲下之后够不到她的头顶的高度。 三年,她都要十五岁了。 他伸手,替她拢了拢额间的碎发,“过几日就到你十五岁的生辰了,想要什么生辰礼物。” “你知道的,我从不过生辰。” “我知道,”他看着她,眼里尽是自己都不晓得的温柔,眼前的女子不说话安静地样子,会让人忘了她曾经是那么一个咄咄逼人、坏脾气的小姑娘,他可没忘,“可笄礼毕竟是件大事。” “再送我一根簪子吧,”若清认真地说,摸了摸头上那根,“我觉得它有些旧了,我想在及笄后戴上你送的新簪子。” 杜若清的的及笄之礼办的极为低调简单,她一个人一身的素衣跪在祠堂母亲的排位前,絮絮叨叨地说一些没有人听的见的傻话,望着蜡烛静静燃烧,留下一行又一行的眼泪。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杜若清缓缓拜下,“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 接下去的三愿她却没有再说下去,又缓缓拜了一拜,道,“母亲,三个愿望太奢侈,清儿怕您记不住,那您就记得这两个就好,不不,一个也可以。” 杜若清从祠堂出去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暮色已经一点一点显露出来,晚霞却仍旧像一团烧不尽的火焰铺满一大片天空,她抬头看夕阳,觉得真是美到了极致,却突然想起一句伤风景的话,“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杜若清站在祠堂的阶上怔怔地盯着夕阳看了很久,看到那团火焰渐渐暗淡消散,她却突然提着裙摆跑出去。 “管它是否近黄昏,此刻她只是想抓住夕阳的绚烂。”她想。 气喘吁吁的跑到清风水榭,她看到沈望山的身影远远立在亭子里,那背影俊逸萧瑟、挺拔孤独,有她看不懂的意味,杜若清却觉得自己有想哭的冲动。 她站在水榭外面,距他不过几步的地方,却没有再迈出一步的勇气。 沈望山似乎感觉到什么,回头看,就见她站在阶前看他,眸色和傍晚的天色一样,变换闪烁,晦暗明亮。她的长发在头顶上环成一个好看的髻,身量修长,一身素服依旧匀称妥帖。 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沈望山从未如此深切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他向她招招手,却还是像召唤一只小鸟或者小猫,“过来。” 杜若清沉默着走进去,看见沈望山从石桌上拿起个雕花的小木匣,打开木匣,一根白玉簪子静静躺在里面。 那天她说,要他再送她一根簪子,她听到他说,“好。” 他把从前那根金钗取下来,又把玉簪插到她头上,仔细看了一阵似乎满意地点点头,把取下来的金钗递给她。 杜若清看着掌心躺着的金钗,还是很好看的,她把金钗又递回给沈望山,“你帮我收着吧,以后再问你要。” 以后,到底是多久之后,是最最不可相信的事情。 他说,“好。” “远舟,我以后可不可以只叫你远舟。” 沈望山挑眉看她。 她目光闪烁,顾左右而言他,“文伯伯家的辞修哥哥,我也得叫他哥哥。”可是你们不一样啊,她心里想。 “好。”他说。 她好像一下子突然开心起来,连脚步都雀跃了几分,她走到石凳边坐下,拿出青白两个瓷盅,对沈望山道,“远舟,下棋吗?” 沈望山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开口嘲笑他,“上次输了之后,不是发脾气说再不和我下棋的吗?”他说着把装黑子的白瓷盅推到她面前。 “胡说,我才没有。”她有些脸红,依旧嘴硬耍赖,一边固执地把黑棋推给他,自己把青瓷棋盅拿到自己面前。 他笑了笑,不再坚持,在棋盘上落下第一子。 下棋的时候,两个人落子都很快,也几乎不怎么说话,这一天,几手过后,沈望山看着棋盘上看起来一塌糊涂的白子,笑着摇头,问道,“清儿,第一次见你跟老师下棋,便一直忘了问,你的围棋是跟谁学的?” 第9页 “我从未好好学过下棋,早前爹爹总爱跟文伯伯下棋,可他棋艺一般,文伯伯似乎不太能看得上,他就派人找来了这副楸木棋盘和滇南云子,文伯伯眼馋这两件宝贝,变日日上门要讨教两招,我的棋艺便是爹爹教了几手,文伯伯教了几手,我看他们下棋,自己又学了几手。”她轻轻落下棋子,继续说,“不过记得之前我同你说,那些书有的只捡有意思的读了读。” “仿佛是有这回事。”他也落下一颗棋子,随口说。 “我说的是《周易》,偶然看到那本书,有些五行卦象我觉得有趣就多读了些,后来便发现下棋的时候不自觉就用了出来,修葺这座院子的时候,也添了些奇门五行的东西在里面,果然刚修葺完之后,府里的侍从都在园子里晕头转向,好几日都走不出。你最初不是也找不到吗。”她促狭地看着他,又不慌不忙地落下以子,扬起下巴,做出自负的样子。 他果然举着棋子皱着眉思考了一阵,像是被难住了的样子。可不过半刻,就仿佛是云开雾散,落下黑子。 “难怪,第一次见你下棋就觉得那路数极为古怪。” “那那日,你落下的那一子,究竟是侥倖,还是······” “似乎不记得我下了什么了,”他回忆道,“可那日的棋,无论我如何下,都赢不了,不是吗?” 她落下白子,记起那一日他离开后,她扯着爹爹的衣袖颇不服气,“爹爹为何不让清儿下,那一子虽解得一时之困,可五步之内,黑棋仍旧是输。” 爹爹却看着棋盘道,“方才这样的局势要他落子,本就是刁难了,他方才那一手,纵然是有急智在里头,可若是没有平日的功力,也无论如何是想不出这一招壮士断腕的。”爹爹看着她,静静地说,“清儿你的棋艺,取自周易的五行变换之术,胜在一个险字上,一般人看着这棋面早就晕了头,更不要说能从中捋出些头绪了,此人的棋艺,恐怕并不在你之下。” 所以后来,她才总是找他下棋对弈。 最初,总是平局,不分胜负,到后来却更是越来越赢不了,上一次竟还输了。 “远舟,你的棋艺是你父亲教的吗?” “也不是,我很早便入了国子监学艺,围棋也是我自己一边同别人下,一边自个儿看着棋谱琢磨出来的,最初是看父亲和顾先生下棋······”沈望山突然就没了声音,只是沉默地落子。 杜若清也再不说话,两人重新开始一言不发地你来我往。 沈望山所说的顾先生,便是东林书院的创办人也是最早的院守,顾宪成。 他们都记得那一日,她和他三年里仅有的一次针锋相对。 那天,杜若清恰好到杜珗的书斋去,刚走到门口,便听到屋子里沈望山的声音,她听得清楚分明,他说,“老师有经世之才,以您的品性才学,为何不入朝为官,如今家国式微,京城里也正是用人之际。” 还未等杜珗开口,就见杜若清姗姗而来,“如今朱明王朝从皇帝到臣下都已经昏庸腐朽成了这个样子,从中央到地方都已蛀了个遍,还谈什么经世致用,效力国家,气数将尽罢了,不过是等着那一天,到时自会有人断了它的龙气。” “清儿,你以为自己看了几部史书政论就可以肆意谈论朝廷、政治吗?”杜珗出声轻斥,声音里确然有几分怒气,又向沈望山道,“清儿小孩心性,胡言乱语不可当真,老夫不愿出仕是兴趣使然,与朝廷无尤。” “爹爹,女儿说得每一个字都不是胡言乱语。” “你!” “不是每一个有点骨气求学致问的士人文人都愿意屑于到那个地方营营汲汲的。沈大人,你可懂得?”她没有等杜珗说话继续说道。 杜珗显然有些动了真怒,正要继续训斥,沈望山却开口道,“杜小姐,如今这朝野的政事的确是有些不周到的地方,只是既是读书人,便自当想着替朝廷分忧解难,顾先生也曾说,‘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你说的可是东林书院那位顾宪成先生?” “正是。” 杜若清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沈望山分明听得见她的嗤笑,他隐隐不悦,却依旧维持了风度,问“为何发笑?” 杜若清收起了笑容,“这句话,本就有瑕疵,东林党不过是江南文人自发聚集而成的朋党,却以在野人数之众挑战在朝权威之盛,这是僭越。妄图以一朋党左右国家政治,这是自负。古人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文人士子更应知进退,守本分,专心致学方可有成,这句话,竟是在鼓励人声声入耳,事事关心,如此三心二意,哪里还做得出学问,这是不专注。又以气节道义相号召,以君子自居,这是虚伪。况结党必定营私,这是大逆不道。”她看向他,一字一句道,“试问这样一个僭越、自负、不专注、虚伪甚而大逆不道的党派,有何可取之处。” 杜若清或许没有说错,沈望山却不愿意承认,他不过是他们党政无端的牺牲品,曾经他所坚持的信仰完完全全输给周围人的趋利避害,明哲保身。尽管他在离开京城的时候就已经对这个党派失望,却依旧不能接受一个女子这样的指责,“你一个久在闺阁的女子懂什么是时事政治,家国大义!”这样的话就这样脱口而出了。 第10页 “沈大人倒是心怀天下,忧患苍生,”她冷笑着,“可惜啊,一个小小的太子被刺案,朝堂上一时风头无两的司业大人最终也不过是落得个贬官外放,逐出京城的结局。沈大人这就是你侍奉的君主,就是你为之殚精竭虑的朝廷,就是你所相信的党派,你情深义重,无怨无悔,亦诗亦兄地敬重着他们,连个小小的钱袋子都捨不得丢弃,你出事之时,满朝的文武,国之栋樑,都是群圣贤书读得好的,可有人替你说过半个字。” 杜若清的话,一下子刺中他最不愿提及的地方,所有粉饰的太平瞬间土崩瓦解,他的骄傲自尊让他不允许别人看出他的失落苦闷,他原以为苏州旖旎的风光让他忘掉了伤痛失意,却原来并没有,反而随着时间历久而弥深,杜若清的话确实刺伤他,只是她不知道,一直以来令他最痛心的并非官职被贬,前途断送,而是他的信仰崩塌,理想幻灭,他被最信任的党算计,被最亲近的朋友抛弃,他来到苏州的时候,一无所有了,他声音艰涩“难道杜小姐认为所有寒窗苦读十年才金榜题名得见圣朝的读书人所求的就只是一个功名,几石俸禄吗。” 那天,她被杜珗禁足在屋子里思过三日。 出来之后,他们都再不曾提起,关于京城,关于朝堂,关于东林党。 她依旧叫他远舟哥哥。他依旧温润宽厚,待她宽纵温和。 可他们都晓得,有些隔阂,不能消弭。 她清楚地知道,他会离开,迟早。 “远舟!” 她突然出声,沈望山正执着枚黑子要落下,却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声惊了惊,那枚黑子从指间掉了出来,落在棋盘上。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她看着他,眼里仿佛有浩瀚星海,眸光灿若星子。 他在她的目光里无处躲闪,突然咳嗽了一声,捡起那枚棋子,落在正确的地方,然后伸手敲了敲她的脑袋,“要输了就耍这种花招,可是没有用的。快下,快下。” 杜若清“蹭”地从石凳上站起来,膝盖却不留神撞到石桌上,疼得她眼泪都要流下来,立刻俯身去揉伤处。 沈望山见状也忙过来,替她揉揉膝盖,一边训斥,“动作那么大做什么,也不小心些。” “远舟,我并未与你玩笑”她直起身,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本该有的气势,被这一撞全没了,“还有,这局棋,我输了,你考虑考虑。” 说完她便转身一瘸一拐地跑出水榭。 只留下沈望山一个在水榭发着愣。 ☆、06 接下来的几日,沈望山像是还没回过神来,杜若清也再没有主动去找他,只是日日吩咐凝霜送信给他。 信也就罢了,沈望山不知道杜若清究竟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么多情诗,一日一日从不重复地抄给他,他觉得他看着那些东西有些头痛。 直到有一日,杜若清身边的紫衣侍女像往常一样给他送信,他以为又是一堆从古至今,东拼西凑的情诗,展开却发现纸上仅仅两句。 “远舟,你喜欢我,我晓得。” 他看了失笑,心想,她还是这么自负的一个姑娘。 第二句, “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来自《乐府》,与她前些日子送过来的五花八门,情义缱绻的诗词相比,这句实在太过朴实,可他看着纸上她跟着他学了三年几乎与他一模一样的笔迹,却突然觉得自己输给她,一败涂地。 午后,她坐在书房里看书,看得很是烦闷,却见他推门进来。她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起来。 “这几日是不是没有好好练字?”他迳自走到她的书桌边,“信上那几笔字写得实在不堪入目。” “我觉得还好啊······”她轻轻地底气不足地说道。 “把今日的字写了,就带你出去逛逛。”他替她把书收起来,展开一张宣纸用纸镇压平。 “远舟,你是···真的?”她听到他的话,激动地几乎语无伦次,却又有几分紧张与不确定。 “什么我是真的,”他噗嗤笑出声他拍拍她的头,然后认真地说,“真的。” 接下去的日子,仿佛是要消耗挥霍掉他们这辈子所有的好时光。 他们赌书泼茶,游山玩水。走遍苏州城里每一处茶楼店铺,尝过每一种茶点,听过茶楼里说书先生每一段老掉牙的故事和“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踏遍城外每一处山峰溪流。 杜若清觉得,她的人生再不能比这些日子更快乐了。 杜珗听到若清告诉他,她与沈望山的事时,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严肃地沉默。 像一个局外人自始至终冷静自持地,看着事情不断发展,直至走到最后那一步。 可最初,杜若清实在太快乐,根本不在意是否得到父亲的祝福。 ☆、07 时间不管不顾地向前奔去,两年的光景匆匆而逝。 万历四十八年七月,紫禁城里先后发生两件大事。先是万历帝朱翊均驾崩,谥号神宗,太子朱常洛继位,然而同年八月,朱常洛得病,九月初一便突然驾崩。廷臣大哗。 第11页 据说光宗病后曾先后进服宫廷医生崔文升所进泻药和鸿胪寺丞李可灼自称的所谓“仙方”,才致病势加重,最终不治。而首辅方从哲还拟旨赏赐李可灼,这更激起了群臣的激愤。光宗崩后,国本之争再次提及,东林党人多次上书弹劾郑贵妃夺嫡,而郑贵妃有时任首辅方从哲的支持,两方相持不下。 僵持之际,早就淡出朝政多年的太师沈叙却突然向以郑贵妃为首的政治集团发难,支持东林党人扶持光宗皇长子朱由校继位。沈叙虽远离朝野官场多年,但始终受神宗敬重,在朝中门生拥趸者无数,加之又有汝宁长公主的背景支持,在朝势力依旧很大。 在太师沈叙和东林党人的支持下,朱由校摆脱郑贵妃等人的挟制,于九月初六即位。改当年八月之后为泰昌,次年为天启。 而京城所发生的一切变故交锋,明枪暗箭似乎都被隔绝在苏州城外那条沨江之外,一点都没进到沈望山的耳朵里。 直到那道命他回京复职并且擢升他为国子监祭酒的圣旨到来。 朱由校即位后,再次启用万历年间被罢黜排挤的东林党人,而沈望山更是因沈叙和汝宁长公主的的关系得到天启帝格外的优待。 他跪下接旨的时候,神思恍惚,仿佛这五年的贬黜不过一场意兴阑珊的梦,悲喜皆空,他从正九品的苏州学正一跃而成从四品的祭酒,国子监第一人,他却并没有拨云见日的欣喜,心中只觉可笑,朝廷的晋封当真竟这般儿戏。 身旁站着恭贺他升迁的地方官员站了一屋子,脸上全是谄媚逢迎,一时间他又从人人避之不及成了人人歆羡巴结的对象了。 随着那道圣旨一块儿来的还有父亲沈叙的家书,催促他尽快返京就任。 那一天,正好几月初十,第二天便是杜若清十七岁的生辰。 回到杜府的时候,他特意选了绕开清风水榭和濯惜阁这些有可能会遇上她的路走回自己的屋子。 这一天上午,她还扯着他的袖子求他带她去城外的山顶看日出,他还记得她说,“远舟,我并不是喜欢日出,我是喜欢看日出的时候我们心中的那种感觉,觉得一切都来得及,一切都有无限的希望。” 所以他在听到那道旨意的时候,有一瞬,脑海中的确有闪过敬谢不敏的念头,他的确有那么一瞬动摇了,为了她。 然而,只是一瞬。 可是他还是撞见她。 她远远地站在那儿,朝着他微笑,他竟有些不敢走过去。 “我要走了,清儿。”他闭了闭眼,还是把那句话说了出来。 “我知道啊。”她向看着他,脸上绽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叫他看不出她的一点难过,“远舟,你能这样告诉我,我很高兴。” “清儿,你会跟我去京城吗?我娶你。” “我不会跟你去京城的,远舟。”她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地说,语气里也没有故意赌气的意味,异常平静地就像在说她不喜欢吃胡萝蔔一样。 他没有再劝她,气氛突然变得沉默压抑。 “远舟,你什么时候动身?” “越快越好吧。”他的声音有一丝喑哑,眼神飘向其他地方,不敢在与她对视。 “远舟,多留一日吧,”她低头,扯扯他的袖子,声音轻轻地说,“明天是我的生辰,陪我去趟寒山寺吧。” “好。”他拍拍她的头,声音依旧沙哑艰涩。 第二天傍晚时分,她拉着他爬上寒山寺高高的钟楼。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裙,扶着围栏,向外看,傍晚的风很大,飞扬了她半绾的长发和一袭的白衣。 她在看山,而他在看她。 沈望山在她旁边静静看着他,眼睛里闪着半明半暗的光彩,眼前的她似乎正与他心中某个影子缓缓重合。 “娘,清儿来看您了,”她看着外面重重的层峦叠嶂,突然轻轻地说,“今天,我还带了个人来看您,他···他是清儿喜欢的人,他很好,您就放心吧。” 他看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揽过她的肩,抱住她,颤抖地、用力地抱住,就这样,好像抱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很久很久,久到他以为时间都停住。 他放开她,她看着他笑,说,“远舟,我不难过,真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清儿,我只是想抱抱你,不为了安慰,不为了告别,什么都不为,只是简单地想抱着你而已。”他想。 她转身,继续凭栏远眺,她的眼神看向缥缈的远处,连声音也突然变得遥远空灵,“我的母亲名叫谢清,字惜澈,对,就是我名字里那个清字。她出生名门,是南阳谢家长女,父亲年轻时游学至南阳遇到我母亲,他们相爱,当时的谢家,其煊赫威望是杜家远远不能比的,我曾经问父亲,母亲的那个谢是不是‘旧时王谢堂前燕’的谢,父亲说不是,可是也差不了多少,所以可以想见当时的谢家在南阳的声望地位,可是我母亲当年还是不顾族中长辈的反对义无反顾嫁了我父亲,当时,其实真的是下嫁。所幸我母亲与父亲一直都是琴瑟和谐的,唯一的遗憾或许是,她无子,”说到这里杜若清的神色仿佛忽然悲伤沉重起来,“他们成婚多年,上天却始终不愿意赐我母亲一个孩子,所以当她终于怀上我的时候,才不顾大夫当时她的身体虚弱的劝阻坚持把我生下来,她实在太想抓住当母亲的机会,后来她在生我的时候难产血崩而亡,她是我的母亲,可我从未见过她,我从不过生辰,因为我的生辰便是她的祭日,或者说,是我的降生,带来她的死亡。我并不难过,因为我对我的母亲并没有那种深重的感情,我对她仅有的一些了解,全部来自于我父亲。可是远舟,你知道吗,杜若清,我的姓氏来自于父亲,名字来自于母亲。母亲走后,我就是父亲身边唯一能陪伴他的人了,所以我不能跟你走,我也从未想过离开苏州。” 第12页 “好。” 很奇怪,他们总是在该悲伤的时候突然平静下来,好像一场再普通不过的告别。 “清儿,为什么这次生辰想到这儿来?” “你就要走了,我想让母亲看看你,”她侧头看他,他立在她身边,一如初见时的骄傲挺拔,立如芝兰玉树,“我十二岁那年生辰的前一夜梦见母亲,她让我生辰的时候到这儿来,她说想见见我。然后我们便特意到寒山寺为她做了场法事,当时,我也站在这儿,凭栏远眺,我相信她能看到我,今天她见着你,也会很开心吧。” 沈望山却已经震惊地几乎说不出一个字。 五年前,寒山寺,东边高耸的钟楼,夜幕下孤独萧条的背影。 他不得不佩服命运的出其不意,可其实在漫长的五年里不止一次露出马脚,而他却居然毫无察觉。 “远舟?” 他方从震惊中回过神,像往常一样拍拍她的头,语气依旧温和,“照顾好自己。” 杜若清却觉得,此刻他看着她的眼神有铺天盖地地动容,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情绪在他的眼底翻滚汹涌。 “其实,我还记得你说我不温柔、通达、恭俭,也不够心思精微,通透明智。” “这么记仇?”男子声音里有浅浅笑意。 “嗯,”女子轻轻哼了一声,装出生气的样子,“所以后来赌气把那些书悄悄都看完了。” “哦?那我怎么没发现,你有比之前更温柔、通达、恭俭了?”男子故意逗她。 “可能是我领悟能力低下,至今还是得不到你所说的精髓,”女子沮丧地说,“本来想让你记住我端庄柔美温良的样子,现在想来,果然还是有难度。” “你现在这样就很好,清儿。” 男子伸手,月亮不知道什么就已经悄悄升起来,高高的洒下凉凉的夜色,他想摸摸她的脸,月光下,她的脸颊像是染上静谧的光泽,她眉眼低垂,唇角弯弯,细密的睫毛轻颤,美得不似凡间的人,他的手伸到半空顿了顿,又转而拍拍她的头。 第二天他便启程回京,城门口挤满了送行拜别的官员,与来时的萧条早已不同。 沈望山和杜珗拜别,依旧以学生之礼。 拜别所有人,他像是寻找什么,回头往来的方向深深的望了一眼。 只是一眼,便不再回头地踏出城门。 阿青在身边轻轻地说,“公子,杜小姐还没来,你不再等一等吗。” “她不会来的。” 他记得昨晚他们告别的时候,她说,“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远舟,保重。明天你走,我不会去送你,现在,就当是告别了。希望明早我醒来的时候,你已经过了沨江。” “公子,或许沈小姐只是赌气,她那么喜欢你,你再等一等,说不定她就来了。” “她不会赌气,如果是清儿,她说不会来送,就是不会来送。” 就像是她说她不会跟他回京,就是不会回,再喜欢也不能改变。 何况,他也那么喜欢她,还是会毫不回头地离开。 杜珗和谢清的故事,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 一别或许经年,或许永远不会再见。 ☆、08 杜珗从城门送了沈望山回府,在清风水榭见到杜若清,正自己跟自己下棋。 杜珗静静地看着女儿,五年间,她从十二岁爱撒娇耍赖的少女长成十七岁亭亭的样子,几乎全是沈望山的影子。而今天,他离开,她的脸上却找不出丝毫悲伤难过的表情,一直以来他看着他们相处,近乎冷眼旁观,他不是不喜欢沈望山,他只是一眼就望到了他们两个的结局。 “爹爹,你回来啦。”杜若清的脸上没有刻意堆起的欢笑,也没有强行掩饰的悲伤,平静得一如往昔。 杜珗在她对面坐下,沉默地看着她。 “其实我知道,我与远舟,爹爹并不欢喜,不是他不好,是他再好,都不是清儿的福气。”她抬头笑了笑,看着杜珗,笑容里突然多了一丝瞭然的智慧与沧桑。 “清儿,你或许知道他曾求学于国子监,曾先后任博士、司业,后因太子被刺案被贬黜。可你不知道,他的父亲是当朝太师沈叙,母亲汝宁公主曾是神宗最为宠爱的女儿。”杜珗顿了顿,看着她,“所以你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我的确不知。不过爹爹,你错了,”杜若清脸上确实有一瞬露出惊诧的神色,却只是一闪而过,她的脸上又恢复如水般的平静,却有苍白“远舟他迟早会离开,从他随便写下苏轼那句‘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这跟他的父亲和母亲从来就没有什么关系,只要她还是沈望山,只要他心里还有那些可笑的兼济天下的念头,他就绝不会呆在这独善其身。” 杜珗被她这些话怔住,他看着自己不过十七岁的女儿,看着她用仿佛通透洞明一切的眼神看着自己,说出“都不是清儿的福气”这样的话,看着她说“他会离开,我一直都知道”,觉得几乎心疼到无法抑制了,“沈望山究竟有什么,能让你丢掉所有的骄傲。” 第13页 “其实我一直很奇怪,我的棋艺不差,可是跟远舟下棋每每受挫,最初是赢不了,后来却怎么下都是个输。”她的语气依旧轻轻的,像是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其实清儿,你的棋艺远在他之上。” “嗯?”她歪头作出疑惑的表情。 “清儿,你七岁就能绘出《思琼园》全图,把《周易》六十四卦里的变化之术演绎得出神入化,沈望山根本不是你的对手,只是你每每与他对弈之时,这颗心都不在棋盘上,起初你自恃棋艺了得便轻视对手,才让他有机会侥倖平局,后来你越来越想赢,弈者的本心被胜负之欲吞噬,是而每一局棋局,还未下你便输了。” “原来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我心动。” “所以,是因为他在对弈时赢了你?” 她却笑着摇摇头,然后捏着棋子,似乎偏头思索了一阵,说,“爹爹,清儿从未丢掉自己的骄傲,但是向来能够征服骄傲的,也唯有骄傲。远舟他,同样骄傲。” 那一晚,她带着凝霜打扫沈望山曾经住过的屋子,在他书房放置画卷的青花瓷缸里发现两幅画。 一幅绘的是夜晚寒山寺的钟楼,画面极为简单,钟楼上立着个白衣的女子,仅仅是一个背影,画旁题了句陈子昂的“念天地之悠悠,独创然而涕下”。 另一幅是杜府的一处回廊,画面上的女子懒懒地斜倚在回廊的椅背上餵鱼,题的诗是,“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连那晚告别都不曾落下一滴眼泪的杜若清,此时眼泪夺眶而出,哭到近乎不可自制,她想起,有一次见他画画,她在边上看着,一边讥讽他,“远舟,虽然你的字的确是好,可画画却着实没有天赋,爹爹一世的英明,怕是要毁在你这个不受教的蠢学生手里了。” 可此时,她看着他画上的自己,却发现自己终于开始发了疯的思念他。 她可以嘲讽他所有的画作,唯有这两幅,是他眼里看到的她自己,她不能否定。 ☆、09 天启元年六月,黄河决堤,洪水横溢,庐舍为墟,舟行陆地,人畜漂流,淹没下游村县数十个,而倖存者飢不得食,寒不得衣,号哭之声闻数十里。 朝堂上,突发的洪灾令天启帝头痛不已。 而堂下跪着的满殿的大臣为赈灾的问题已经争论不休了三天。 一位大臣提出从国库拨款,下放赈灾。 有人反对,认为从国库拨款开仓不仅成效慢,还会导致国库空虚,于国防不利。 有一位提议从地方征款赈灾,不仅快,又不会影响国库军事粮草储备。 又有人反对,认为贸然征款赈灾会搅动民心不稳,若征款过多,难免劳民伤财,人民怨声四起,于治安不利。 还有人提出,适当向富商大贾多征赋税,以作赈灾之用。 依旧有人反对,道等一层一层地税赋交上去,再由国家拨下款来,灾民该饿死的早已饿死,起不了什么作用,反倒伤及农商根基,于民生不利。 沈望山静静跪在文武百官之间,冷眼瞧着。 于这也不利,那也不利,那便看着灾民活活饿死吧。 心一寸一寸地凉下去,回京后,他发现朝堂东林党者几乎占了半数,心中闪过些能够施展宏图,夙愿得偿的欣喜。可慢慢他却发现,每每提及大事,提出这些反对之词的,也多是这些东林党人,他曾经的旧友。 他一度疑惑究竟是他在苏州呆的久了早已识不得官场的变通之术,看不透他们的政治思想,还是那些人,在朝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数年之后,都丢了曾经的赤子之心。 一年间,他与那些少年时曾经志同道合一起谈论理想,畅想盛世的旧友,与曾经相信并且坚持捍卫的东林党渐行渐远。 当天在朝堂上,他一言不发。 当晚,他彻夜未眠,秉烛而坐,伏案写就《谏君疏:议黄河洪灾十策》。 “这封奏疏,你不能献给陛下。”他父亲沈叙站在他面前,平静地说。 “为何,儿的这十策,定能减轻黄河水患之灾情,挽救数以万计的灾民。” “你可知,你这十策一旦献上,水患难题的确迎刃而解,可却是要把满朝的东林党人得罪个遍吗?你这十策,句句都是要往富商世家大族的利益和血肉上砍,如今朝堂上立着的东林党人达半数有余,你是想与半个朝廷的官员为敌吗?” “我沈望山,绝不会为保全一己之身而弃灾民于不顾,今日,我若束手无策便罢了,可我明明知晓解救之法,让我冷眼旁观,恕儿子做不到!” “糊涂东西,”沈叙扬手便是一巴掌,声音也气得发抖,“你如今身上繫着的是整个沈家的荣辱兴衰,好啊,你捨身取义,换一个忧国忧民,心系苍生的名声,你是求仁得仁了,沈家的基业却要尽数毁在你这不肖子孙的手里!” “爹,儿子不能······” 此时,汝宁公主冲进来,一下子跪在他面前,沈望山见此,忙上前想要把她拉起来,却见她看着自己声泪俱下,“山儿,算母亲求你,上一次你一封奏摺,我们母子便五年不得相见,今次,你想想沈家,想想你父亲,他半生谨言慎行,为朝廷鞠躬尽瘁才有了他今日群臣都要敬称一声太师的声名,才有了如今沈家在紫禁城里一点点的根基,如今你一张奏疏,就要它大厦倾颓吗?” 第14页 他看着眼前母亲汝宁公主伏在他身上哭泣哀求,父亲负手而立的背影依旧挺拔伟岸却已显露衰老之相,束起的发上已经不知何时多了数根白发。 心仿佛被狠命地拉扯着,痛到窒息。 沈望山跪在地上,对着沈叙和汝宁公主深深地拜下,“父亲、母亲,儿子···知错了。” 随后伸手,把写了奏疏的布帛丢进香炉里。 炉内的火苗迅速舔舐着绢布,升起青色的火焰,沈望山静静望着炉火燃烧,直至火苗将布帛燃烧成灰烬,直至火焰再次在香炉中归于平静。 他觉得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地死掉了。 此后数月,沈望山闭门谢客,称病不再上朝。 除东林党外,还有齐、楚、浙等党派的朝臣纷纷上门以探病为由,行拉拢之实,沈望山皆婉言回绝,随后,依旧称病。 千里之外的苏州城,杜府。 杜珗约文之勉品茶,席间重提了杜若清和文宣翊的婚事。 “仲璞,今日我瞧着若清,神态举止都已是个大姑娘了,宣翊今年已及冠,我看这婚事,是该好好考虑了。” 文家与杜家,皆系苏州名门,世代交好,而到了杜珗与文之勉这一代,文之勉工书,杜珗善画,在苏州更是传为佳话。 而杜珗这一代,杜家嫡系便只得这唯一的女儿杜若清,于是为延续文杜两家百世的修好,杜若清刚满七岁之时,杜珗与文之勉便为她与当时九岁的文宣翊订了亲事。 当时这件事虽是当做玩笑在某次宴席上随口说起,但两家之主却都对此事上了心。 此次文之勉旧事重提,意图明显,便是希望两位小辈及早定下亲事,因这一年,文宣翊年满二十,行了冠礼,而十八岁的杜若清也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 事后,杜珗与杜若清谈及婚事。而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清儿,沈望山已经离开将近一年,这一年你不是在屋子里窝着画画就是写字,爹爹总要为了你的终身大事考虑。” “爹爹你多虑了,”杜若清看着杜珗有些着急的样子,笑了,柔声道,“清儿终究是要嫁人的,与辞修哥哥的婚事是文杜两家早有的默契,清儿不会不明白。” “你能如此想,爹爹就放心了。况且少时你与宣翊的关系一直是很不错的。” “只是,清儿想求爹爹一件事,我与辞修哥哥的婚事,能不能再等等······” 杜珗露出疑惑的表情,皱眉看着她。 “清儿嫁到文家必会做个好妻子,相夫教子,举案齐眉,可是,这两年,清儿还想做做自己。” 杜珗最终答应了杜若清的两年之约,只是先与文宣翊订婚,两年之后,再结鸳谱,修两姓之好。 ☆、10 于是天启元年三月,春暖花开,桃花灼灼,文宣翊与杜若清定亲,此事在苏州一时传为佳话。 六月,黄河水患肆虐,朝廷却迟迟拿不出救灾之策,千万灾民流离失所,饿殍遍野。 杜若清在苏州城外遇到那个孩子的时候,他正躺在几具尸体之间,虚弱得只剩下一口气,徘徊在生死边缘。 她抱起那个孩子,骨瘦如柴,轻的像一只兔子。 她待他回思琼园,请人为他梳洗,医治,他终于从鬼门关前捡回一条小命。 他刚醒,便跪在杜若清面前道谢。 她扶他起来,对他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救你不过是举手之劳,我不需要你的感谢,你好了就可以离开了。” “黄河水患,我与家人逃难至此,阖家如今只剩下我一个,若非小姐出手相救,照今日也定然随父亲母亲去了,从此以后,照只跪小姐一人。”那少年面色苍白,摇摇晃晃,却依旧固执地跪在地上,嵴背挺得笔直。 杜若清看着他,梳洗过后的少年眉目清秀,而脸上的骄傲像极了一个人。 她沉思了半刻,问道,“你愿不愿意拜我为师,我会授你书画和造园之术,你若愿意,今日便对着我磕三个头,此后就是我的学生。” 咚咚咚,她话音未落,那三声沉重的闷响就传来,少年三个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学生苏照,听老师教诲。” 此后两年,她对他倾囊相授,光是讲解思琼园的造园之法以及园内山水木石变换之术就耗费数月之久。 两年后,她送他离开,在沨江边上,她说,“我能教给你的已经全部教给你了,最终能够领悟多少,就看你日后,那部《修园札记》记录了我这些年摆弄园林的所有心得,希望你好好保留,但愿你不会让它们埋没。” “一别经年累月,山长水远,老师珍重。” 她在江边看着他的小船渐行远去,两年里,她已经极少想起远舟,而这一刻,她又想起他,而她自己,终于要走进她早已写就的一纸婚书中去。 文杜两家终于开始筹备杜若清与文宣翊的婚事。 整个苏州几乎都浸透了欢喜的气息,让所有人都全然忽略了那一点一点靠近的危险气息。 两年间,沈望山称病在家的时间总要多过于上朝的时间,尽管如此,身处斗争旋涡的他依然能够敏锐感觉到朝堂势力的悄然分化。 第15页 先是朝中东林党倚仗人数之众屡屡意图左右上意,在朝堂也是有恃无恐,天启帝逐渐疏远东林党人,而亲近身边的内侍之臣,而后又因天启帝沉迷木工,荒废朝政,由身边的宦官一个叫魏忠贤开始把持了朝政,随着宦党势力不断扩大,齐、楚、浙等党派为与东林党抗衡也逐渐向宦党靠拢。而随着阉党得势,朝堂大兴刑狱,越来越多东林党人被捕入狱或者流放。 “这的确是一个从骨子里腐朽到外的朝廷。”沈望山想,这时候,她又想起了杜若清。 而此时,他早已心如死灰。 只是他没想到,阉党得势后对东林党人的残酷镇压清洗波及之广远远超出他的预期。 天启三年五月,苏州,文杜两家喜事将近。 五月初三的傍晚,苏州城内狂风骤起,漫天的黑云瞬间便将所有的天光吞没。 杜若清抬头望了望瞬息变换的天色,皱了皱眉,心中隐隐的不安,“山雨欲来风满楼,凝霜,我怎么,有些不安呢?” “这天确实气闷得很呢。” 而这一夜,终将成为杜若清往后生命中,永远的噩梦。 ☆、11 杜若清并不知道东厂和锦衣卫是怎么闯进来的,而当她看见云叔满身是血地倒在濯惜阁的石阶前,此生的最后一句话是,“凝霜,保护小姐,快走。” 此刻,大雨倾盆而下,雷声大作。 这一刻,她仿佛突然听到了兵刃不断碰撞,刺破活人血肉的声音;前院府中人绝望的惨叫嚎哭;女子遭受暴虐与□□之时的挣扎□□;衣衫被撕裂的声音,混杂着不止一个不速之客的□□,那些声音夹杂在雨声与惊雷之间,一下一下敲撞在两个女子的耳畔和心上。 她看到,身边的凝霜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眼泪流出来,落在手上、花岗岩台阶上。 “爹爹”,她心中仿佛有根弦骤然断裂,她要冲出去,却被凝霜死死拽住,那个刚刚目睹了自己的父亲一身血地死在自己面前的少女此刻却突然爆发出惊人却奇特的力量,她眼眶里爬满血丝,却燃烧着熊熊的烈火,她咬着牙,沉默地看着杜若清,摇摇头,仿佛脖子每动一下都听得见骨骼在“咔咔”地响。 不可以。 此时,却突然听见纷乱的脚步声往园子里面走进来,越来越近。 大雨将天地浇了个透彻,森冷的夜色里两个女子在园子里瑟瑟发抖地依偎着。 那些进来搜查的厂卫进到园子里之后,很快就被园子里的山水木石弄晕了头迷了路,怎么都转不出来。 她们终于绕过搜查的锦衣卫跑到前院,却在堂前看到杜珗。 他被锦衣卫押解着,跪在堂前遍地的尸体中间,他的脸上,血水和雨水一齐落下来,脸上是巨大哀恸过后绝望灰白而死寂的表情,眼睛轻轻地闭上,好像要把周围这个世界所有的血腥骯脏隔绝。 杜若清和凝霜躲在一处矮矮的灌木丛后面,杜若清看着这样子的父亲,身体不可自制的颤抖起来。而此时仿佛是父女突然间的心灵感应,他睁开眼,看向她躲藏的地方,目光在剎那间闪过慈祥、哀求、希冀。 她躲在灌木后面,死死地看着父亲,指甲狠狠地掐进皮肉里渗出一滴一滴的鲜血。 而看守的的锦衣卫仿佛察觉出什么,一步一步向那丛矮灌木走过来,皮靴“啪嗒啪嗒”踩在积了血水和雨水的地面上。就在那个锦衣卫正要伸手拨开灌木的时候,凝霜突然冲出去,向堂前杜府的大门奔去。 “抓住她!”那个伸手的锦衣卫在看到女子从灌木丛后跑出时动作乍然停住,一声暴喝,附近看守的几个锦衣卫立刻扑上去,将凝霜制住,她的衣衫早已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显出玲珑修长的身体。 杜若清看到那个锦衣卫的喉结动了动,她看到他的表情里写满贪婪,她看到几个身着金色甲冑的男人把她压在冰冷的浸透血水的地面上,她看到他们动手撕扯她的衣衫······ 突然,一个人从背后狠命地死死地抱住她,一双同样冰冷的手捂住她的嘴,就在她要忍不住嚎叫着冲出去的时候。 “我是文宣翊,别出声,你要是出去,她的牺牲就变得毫无意义。” 她回头,文宣翊苍白的脸上滴答着雨水,正在看着她。 而此时,凝霜正在堂前,在她的面前,被几个锦衣卫□□,□□,她会怎么样······ 杜若清分明看到,那个男人伏在凝霜身上,发出野兽般满足的声音,而凝霜躺在地面上,脸上挂着冷然的笑意,只是那笑意仿佛自地狱而来,看得人寒意阵阵。 那个骑在她身上冲刺的锦衣卫一巴掌掴在她脸上,“贱人,别拿你那双眼睛看着我!” 她的脸立时高高地肿起来,她偏头,看着杜若清的方向,眼里依旧有笑意蔓延,她的眼神里有和杜珗一样的情绪,杜若清知道,他们在说, “活下去。” 进园内搜查的那一队锦衣卫很久都没有出来。文宣翊终于趁着锦衣卫看守松懈的空隙带着杜若清逃了出去。 他拉着她,在漫天的雨幕里狂奔。 他们休息的间隙,她看着他,脸上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横流,“我们要去哪。” 第16页 “出城。” “爹爹他,会怎么样?” “他会死。”他的回答简短而冷酷,不带任何感情,他定定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强迫她看清所有的现实。 这个答案她早就知道,可是亲耳听到,又是一道伤害。她深深地吸气呼气,努力平复心中所有的哀痛。 “你···怎么知道杜府有难。” “因为文家和杜家一样。”他说出“一样”的时候,杜若清的心好像停了一下,而他的脸上却好像找不出丝毫情绪,只是像一具雕塑,盯着空茫的雨幕。 “那······” “他死了,为了救我,所以我逃出来了。” “为什么要来救我。” “你是我妻子。”没有含情脉脉地告白,他简短却坚定的话语让她突然上前抱住他。 他们对视着彼此,在这个冰凉的夜里,两个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的人就在夜雨里紧紧依偎。 他们终于在天色未亮之时赶到江边,此时大雨方停,江面上浓雾大作,岸边只泊了艘小小的乌篷船,穿着蓑衣的船家躺在船头打盹。 “船家,能否渡我们过江。” 船家悠悠的睁眼,看了眼两人,像是认出什么,立马起身道,“两位快上船。” 小船缓缓驶离了江面,杜若清站在船尾,此时江上浓雾未去,小船越行越远,逐渐看不清江岸,看不清远处的苏州城。 突然,一支利箭刺破浓雾呼啸而来。 “小心!”身后的文宣翊闪身护住杜若清,那支箭堪堪刺在他的左肩上,利箭将肩胛骨刺穿,粘稠的鲜血不断地从伤处涌出来,“快进去。” 两人进到船篷里,文宣翊咬着牙,将箭矢一点点拔出皮肉,更多的鲜血汨汨地涌出来,杜若清忙伸手掩在他血流不止的伤口上,可是很快,鲜血就湿透她的双手,她带着哭腔开口,“怎么办,辞修哥哥,你在流血,好多好多血。” “别哭。”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角落下来,他从身上扯下几块布,递给杜若清,“清儿,快,帮我包住伤口。” 她颤抖着接过那些布条,替他包扎。 岸边,紧追而来的锦衣卫,望着江上滚滚的浓雾,站在最前面的锦衣卫的一个首领气得挥手就给了身后的分队队长人一个耳光,“你们这么多人,就能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给跑了,无能!” 那个锦衣卫队长被那一巴掌打得掀翻在地上,满脸是血,却立刻爬起来,跪在地上,“大人息怒,属下立刻叫人去追。” “追!”首领看着江面,目光森然,咬牙切齿地说,“无论如何也要捉住杜若清,谁都不准伤她半根毫毛,那是魏大人要献给九千岁的寿礼,至于文家那个小子,生死不论。” “是!” ☆、12 小船在江面上行了一天,文宣翊的伤口虽经过简单包扎暂时止血,但到了夜里,依旧沉沉地烧了起来。 杜若清抱着他,让他倚在自己怀里,声音颤抖地说,“辞修哥哥,求求你坚持下去,清儿只剩下你了。” 这一刻,她没有想起任何人,父亲、母亲、云叔、凝霜,包括,沈望山,她心里只有文宣翊,他的身体滚烫,她抱着她,就像抱着一团火炉。 她从衣裙上扯下几块布,浸了冷水盖在额头上,不停地给他换。 怀里的人,好像渐渐有了意识,动了动。 “辞修哥哥,你醒了吗。”她的声音里充溢着喜极而泣。 “清儿,嫁给我,你不开心,是不是。”男子声音沉沉,即使发着烧,身体虚弱,依旧温润得好听极了。 “辞修哥哥,你胡说什么,清儿从没有不开心。” “我知道,你喜欢的那人,不是我,”他说着说着,突然咳嗽了一声,“可是,我的字也写得不错,我也能陪你下棋作画,赌书泼茶,只是可惜,在你情窦初开的那几年,陪在你身边的人不是我。” 何止是不错,文宣翊的一手书法出神入化,其实是远远好于沈望山的。 文宣翊烧得糊糊涂涂,说的话也断断续续,却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情深。 “我还记得你七岁那年,刚刚绘出《思琼园》,父亲带我到杜府拜访,他指着坐在鞦韆上的你告诉我,那就是我未来的妻子。那是我第一次见你,当时你穿着鹅黄色的衣衫,鞦韆荡得很高,衣裙飞扬,眉眼间神采奕奕,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姑娘。” “后来我出门求学,在外面看到什么新奇的东西都想买给你,可等我回来,我的清儿已经喜欢上了其他的男子。沈望山他,的确是很好,难怪你那么喜欢他。” “可他最终还是走了,后来父亲拜访杜府,商量你我的婚事,你答应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两年又怎么样,我们还有长长久久的未来,我一定能让你喜欢上我的······” 这些话,他平时不会说,烧着的时候,却说得停不下来。 “清儿知道,清儿都知道,辞修,你要快快好起来,清儿还没有嫁给你呢。”她紧紧地抱住他,止不住地抽噎。 第17页 沉沉的夜幕下,寂寥的枫江上,只余一帆小船,一个老翁,一对家破人亡的男女,静静地用力地依偎。 小船终于晃悠悠的靠了岸,杜若清背着尚在昏迷中的文宣翊上岸,她不知道他们该去向什么地方,不知道前路究竟在何处,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让她背着他,翻过一整座小山,荒山野岭,幕天席地,她没有找到一户人家,可杜若清此刻,却无一点不安和恐惧。 只要耳畔还有文宣翊均匀的呼吸,后背还能感觉到他胸膛传来的一下一下,沉稳有力的心跳,她就不再畏惧,不管前面有什么,她都不是一个人独自行走。 她终于找到一间破庙容身,他们从苏州城里逃出来,身上什么也没有,在船上漂泊一整天,她实在太累了。 她把破庙里最干净舒服的地方留给文宣翊,安置好他,她在他身边坐下,沉沉的睡过去。 ☆、13 沈望山再见到杜若清,也是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天启三年十二月 。 数月前,沈望山听闻苏州杜珗和文之勉皆被诬陷为东林乱党,意图谋反,东厂以一个极可笑的罪名定了他们的谋逆之罪,文杜两家被满门抄斩,所有财产都进了阉党的口袋里,而沈望山在那一长串的名单里,却并没有看见杜若清的名字,可他四处派人寻找却始终没有她的消息。 苏州一别,沈望山其实从来没想过能再见到她,但是能再见一见,还是好的。 只是他没想到今日会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她站在高高的塔楼上,穿着一身的纯白的丧衣,发上只簪了朵白色的绢花,除此之外,并无任何其他修饰。 她看到他,站在塔楼下,脸上是焦急惊慌的神色,好像在开口说些什么,她没有听清,她又想起五月初三的那个雨夜,脑海里是杜府里浓重刺鼻的血腥味,所有亡魂彻夜的惊叫嚎哭,让她一次一次地在噩梦中惊醒。 她又听见,辞修在她耳边用温润的嗓音絮絮叨叨地说话。 她闭上眼,又看见辞修腹上插着长长的匕首,在山路上踉跄却固执地追赶马车,她看见自己坐在马车里朝他大喊,用尽全身的力气,“辞修,不要追了,不要······” 她看见他离她越来越远,他却依然不肯停下哪怕一步,直到用尽所有力气,倒在马车扬起的尘埃里。 她眨眨眼睛,眼眶里没有一滴眼泪。 “一直听闻,苏州杜若清小姐乃当世造园奇才,七岁便造出思琼园,号称咫尺山林,本官原以为是言过其实了,可听闻当日锦衣卫两个小队的几十号人进了杜府的园子,竟在里头绕了半宿都出不来,如此看来,姑娘的确是玲珑七窍的心思。” 暗室里,说话的人似乎官阶极高,那个锦衣卫首领跪在他面前也未敢有丝毫不敬。 她得知,他杀了杜府所有人,却独独留下她是看中了她的造园之术,他要她造一个园子,一个献给魏忠贤的园子。 她跪在地上,藏在衣袖里的手紧紧地握成拳头,声音却沉着清冷,没有丝毫情绪,“我可以为你造园,但是,我有要求。” “当然,杜小姐请讲,魏某必当尽力为你办到。” “第一,我要最好的工匠,所有花木、材料都必须是极品。” “这个自然。” “第二,造园期间,我要得到应有的尊重,与在苏州时同样的待遇,你可以派人监视我,但我必须有自由。” 那人沉思了一下,道,“只要杜姑娘尽心为魏某做事,我自不会亏待你。”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她抬头,眼睛里似是有燎原的火焰,又似有千年的寒霜。 他们三个,在雨里玷污了她的凝霜,一遍又一遍地□□璀璨她,把她□□至死,该死。 他,把父亲的头掼在地上,用那双靴子踩在父亲的脸上,血水和泥泞弄脏了父亲的脸,该死。 他,把那把匕首狠狠地刺在辞修身上,令他重伤,导致辞修身上插着匕首追赶马车最终力绝而亡,让她从此真真正正的孑然一身,该死。 “我要他们死。”她语气森然,仿佛没有一丝活气,她伸出手,从那些穿着金色甲冑的脸上一一指过。 这些人的脸,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暗室的空气在这一刻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好。”那人出声,拍了拍手,立刻就有人上前,拖走她刚才用手指过的五人。 寂静的暗室突然爆发出哀求和哭嚎。 她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脸上是来自地狱的森凉的笑。 “大人,已经处理好了。” “杜小姐,这样你满意了吗?” “我要见到尸体。” 很快,五具尸体被抬进来,她举着蜡烛,一具一具地看过去。 好,很好,就是要你们这样死去,像你们曾经践踏侮辱过的生命一样死去。她突然觉得喉咙一甜,随即便从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她伸手,抹去唇边的鲜血,“谢大人成全。” 而她眼中的熊熊烈火,依旧没有熄灭。 魏广微要献给魏忠贤的园子很快就将落成。 在园子竣工前的最后一日,魏广微请了朝中所有五品以上大臣观礼,沈望山亦在受邀之列。 第18页 而当天他站在塔楼下,看到的便是这副场景。 来前他听人说,魏广微不知从哪请了个造园的高手来为九千岁建园子,还听说那高手是个女子,平日里始终簪着白花,身着丧服,说是为死去的丈夫服丧。 他没有想到是杜若清。 直到他看到她站在高高的塔楼顶上,衣袂猎猎,脸上露出缥缈空洞的微笑。 “父亲、凝霜、辞修,对不起,清儿太累了。”她开口,无声的说。 然后从塔楼上跌落而下,而与此同时,蹿天的火焰瞬间将整座塔楼吞没,塔楼上传出火焰烧灼皮肉发出的脆响还有魏广微绝望地呼救。 她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地上,白色的丧服瞬间被大片大片的鲜血染红,好像她本就穿着大红的衣裙,缀了几朵白色的梅花。 十二月的京城,大雪纷飞,而塔楼上的沖天的火焰仍旧在燃烧,好像要烧尽一切罪恶与骯脏。 她躺在地上,身躯摔得破碎,不能动弹,灵台却从未如此清醒,她努力睁开双眼,看周遭的人群被眼前的景象惊得退却,只有一个人走上前,他颤抖地把她从冰冷的地面上抱起来,手臂却不敢用一点力,他分明能感受到她的生命在自己怀里一点点流逝、消散。 她感觉到全身的剧痛一波一波的袭来。 那人声音颤抖,“清儿。” “远舟哥哥,我想回家。” 尾声. 沈望山最终遵循了杜若清的遗愿,把她的遗体带回苏州安葬,在她的墓碑上刻上,“文宣翊之妻杜若清之墓”。 她生前来不及嫁给他,那她死后无论如何都要把自己的名字刻进文家的宗谱里。 天启三年的最后一个月,北京城的大雪整整十日未停,纷飞的大雪过后,北京城又成了那个洁白晶莹不染一丝尘埃的静谧世界。 那些染血的旧事,随着杜若清的死去,彻底的被这一场大雪掩埋殆尽,消失在朱明王朝末年的记忆里。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到这里终于结束了,本来就是短篇,虽然看的人很少,但还是坚持写完啦。 以后应该很少写短篇了,以长篇为主了。 这个故事最初的雏形其实就是一个普通的老掉牙的才子佳人的故事,但是我把它放置在那样的一个背景下面,故事不知不觉就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写到后来我也很纠结,觉得太过惨烈,违背了我最初的想法,但是,我想,这才是属于杜若清、沈望山、文宣翊他们的故事吧。红袖添香的故事固然美好,但这样的结局也是另一种圆满吧。最后希望大家能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