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油郎与鸨公子》 第1页 《卖油郎与鸨公子》作者:卡门 文案 桂八只是个穷卖油的, 从没想到有一天会在道观里迷上当红的小倌! 跌跌撞撞追上去,求了好半天才求了小倌人一笑;说只要他能拿得出十两银子,就许他一夜! 他存了半年、好不容易才能捧着这些钱上教坊;没想到,小倌人一翻脸,将他赶出了大门! 天下教坊,十四楼,桃坞,林秦是掌管这一切的少东家。 口头答应了桂八许他一夜,不过是可怜他的诚心,许了他拿十两银子,踏进非富人仕子不得入的烟花地,寻个美人做一夜风流梦。 没想到,桂八梦里的美人,就是他自己? 这卖油郎好大的胆子! 然而,风水轮流转,高高在上的林秦,也有落难的时候;当他沦为供人讲价的奴隶,眼巴巴捧着银子过来救他的,还会是那个桂八吗? 【 第一章 刚下过雨,山路上满是泥泞,桂八挑着担子小心地慢慢走。山上的七星道观是老主顾,每个月要他送一次油。本来昨天就应该送的,可昨天今天暴雨下了近两天一夜,今天直到过了申时才渐渐止歇。雨一停,桂八急忙挑了油担子开始爬山,路滑难走,饶是桂八寻常走惯的,也比平时多花了近一倍时候,等桂八摸到道观,日头已偏西。 绕到后门,敲门,有道童开了门,一边唠叨着迟了一边让桂八进去。桂八熟门熟路地走到厨房,把担子放下。管厨房的道士与桂八常来常往熟稔的很,张罗着请桂八休息喝茶,还留他便饭过夜。天色已开始昏暗,如果现在下山,恐怕只走到一半天就全黑了,路那么滑,如果滚进山沟就糟糕了。这么想着,桂八便决定明天天亮再下山。 不多时,天色完全黑了,观里却起了嘈杂,说有客人到了,桂八觉得奇怪:怎么这个时候还有客人来参拜?做饭道士道:“怎么没有?是早就定好了的。可怜道家清净地,就这么被糟蹋了。” 桂八听了胡涂,道:“既是香客,怎么说糟蹋了道家清净地?” 做饭道士左右张望确定无人,压着嗓门道:“那才不是什么香客,而是要找道童寻欢的。前次来找观主,开始倒像正经参禅人,后来就提出这无礼要求。这观里哪一个不是观主的心爱弟子,观主如何能答应?对方就翻了脸,仗势欺人,出言威胁。人家有钱有势,观主实在没办法,只好应承下来,只是说要准备一下,请客人下次再来。可巧就是今天。” 桂八惊的眼睛瞪老大,道:“这……难道有道童会愿意?” 做饭道士道:“就算有孩子愿意,老观主也不会答应。于是凑了些银两,到城里娼院请了人来,换上道童的衣裳,希望能应付过去。” 桂八点头道:“这倒是个好法子。只是恐怕不便宜吧?” 做饭道士道:“何止不便宜,简直贵的要死。既要年岁合适,又要让人看不出破绽,只自小有师傅教的最上等的清童小倌才成,不能沾染一点风尘气,否则露了破绽,这七星观就完了。” 道房那边厢渔鼓声起,有清朗童音唱起道情。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安静下来,再没声响。桂八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睡,脑子里满是做饭道士的话,胡乱想着:那边现在不知在做什么了…… 天明了,结果一夜也没能合眼,起床,吃了点道观里的清粥咸菜,本来应该立即下山赶回去做生意,却没有动身的意思。做饭道士问起,桂八便胡乱答道有心向道,想在这里多待一会,沾些仙气。做饭道士只好由得他,只是关照他谨慎些,不要乱走。桂八满口答应。 答应了,却不死心地到处绕来绕去。但不管桂八怎么绕,都无法避开看守的人进去园子。回到厨房,就见做饭道士在烧水,说是客人洗澡用。一整天,桂八也没见有人离开七星观,于是桂八就又赖了一晚。 第三天上午,有轿子停在七星观门前,说是来接人的,客人这才走。桂八松了口气,客人既然走了,那请来的小倌应该也快走了吧。左等右等也不见人,桂八饿的受不了,于是回到厨房,就见做饭道士刚烧好水,正提了出来,说又是洗澡要用的。 有道童抱了一堆衣服被单帐子,欲拿到井边去清洗,被老道喝住:“洗什么洗,找地儿赶紧烧了!只记得别取灭火,免得脏了灭头、惹怒了灭君!” 到得晚间,七星观前来了顶轻软小轿。桂八急忙跑到大门处,躲在门后柱间,偷眼看。不多时果有人出来,约莫十三、四的年纪。来人慢慢走,桂八的眼珠子就跟着他走,只觉着身子都苏麻了,呆了有半晌。 小轿慢慢上了下山路,桂八迅速奔回厨房,取了自己的担子,向做饭道士打了声招呼就一熘烟追出去。 远远望见不紧不慢走着的小轿,桂八紧走赶上。轿夫以为他要先走,就放缓脚步让他,不想他们慢桂八也慢,他们快,桂八也快,总是不前不后地和小轿并排走。轿夫瞪他,桂八却不识相,对小轿窗口唤道:“小公子,可巧得我们有缘一起走这山路。” 小轿里没有声息,桂八继续道:“常言道十年修得同船渡,也不知我们是几年才修来这缘分。” 小轿窗口帘子被轻轻掀开一条fèng,似乎里面的人在朝外望,桂八正欣喜,帘子却马上又被放下了,然后小轿里传来轻轻敲击声,两个轿夫听见,前面的便笑道:“照这么说,我们给小公子抬了那么久的轿岂不是更有缘?” 紧走几步,后面的伸手扯住桂八的担子,往后就拖,桂八没有防备,正下山,又逢路滑,便连打趔趄,前后摇晃,最后一屁股坐倒,把个油担子打翻在地。油桶脱落,滚出去,越滚越快,桂八急忙去追。 前面有块尖角突出的大石,油桶滚的飞快,直撞上去,砰地松散了骨架,折了筋骨。残油洒的到处都是。 桂八见吃饭的傢伙砸了,心疼的直叫,想要收拾,又如何收拾的来?急得咧嘴便嚎哭。两轿夫大笑着快步走。小轿窗口帘子掀起,似有人向后张望。 林秦放下帘子,原只想吓唬吓唬那人,不想却砸了人家的担子,只怪轿夫下手太重。人家其实也并无冒犯无礼的举动,这下可委实过意不去了。轿夫正走的急,忽听见林秦喊停,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依命落了轿。掀帘子,林秦出来,往后走。 桂八正哭的伤心,不想面前有一方帕子送上,抬眼便见轿子里的人就在自己眼前,立时就住了声。桂八看的直发痴,若得这等美人搂抱了睡一夜,就是马上死,也甘心。 林秦道:“下人无礼,还请多多包涵。”摸出一块碎银子,塞到桂八手里,“这银子请拿去重新置办一份,就当是赔礼。”桂八愣愣地握在手中,见他要走才回过神,急忙道:“赶问小公子,一夜歇钱要几吊钱?” 林秦回头看他,似是听见什么奇怪之事,后又笑的古怪。拖长声音哦了声,道:“如果你拿得出十两银子,就来找我吧。” 白花花的银子要十两?!桂八惊的不轻,嘴张得老大。林秦又道:“京城,桃坞,到地儿就说找林秦。”说完迳自走了。 小轿远去,桂八还在原地发痴,想自己一个卖油的,不过日进分文,十两宿一夜,莫不是痴人说梦? 再想他临去前的笑容,只觉被看得轻了,也难怪那两个轿夫敢砸自己的担子。桂八越想越不是滋味,发起狠来:从今起我日日节省,假以时日,难道还怕积攒不起些银子? 回到桃坞,老鸨又是担心又是恼怒,见了他,便怒道:“你到哪去了?你说七星观的事交由你处理,怎么几天都不见人影?你究竟让谁去了?日子已经过了,坞里的人可一个也没动。” “已经解决了。”林秦一笑,“街上有逃荒的在卖孩子,我用十文钱买了个模样还成的。洗洗干净,又憨厚又清白,七星观的客人可喜欢得很。然后又转手卖掉,换了五两银子。”转头唤道:“蔡先生。” “公子。”帐房先生垂手而立,一锭银子丢过来,急忙接住。 “货款五两,再加上七星观的五十两,记一笔吧。” “是。” 帐房先生去了,老鸨道:“这种生意接来有何意思?亏你愿意花这许多心思。” “我们官娼不接,难道便宜了私娼?沖七星观的有见识,再麻烦也应承了。” 老鸨摇头嘆道:“你这又是何必……”话锋一转,道:“对,俞公子想邀你明儿去游湖——” 林秦一愕,道:“我不去。” 第2页 “他是俞侍郎的公子,多和他套套近乎。有了交情,以后办事方便。” “什么交情?”林秦嗤了一声,“酒肉交情,还是棉被交情?” “我们在人家的地头上讨生活,就算是棉被交情,也是承人家看得起。” “……”林秦不发一语,老鸨只当他默许了,便道:“到时候俞公子会派轿子来接你。” 林秦端起茶闻那香气,道:“被抄家的郭大人的家眷,什么时候到?验过货了没?” “三天后郭家十五岁以上男丁开刀问斩之时,就会送到。女眷一共十五口,六十以上一人,三旬与四旬以上的共五人,二十以上两人,十二至十六岁共四人,另有七岁一人,六岁一人,四岁一人……” 林秦正点头,忽又听老鸨道:“……男童一名,十四岁。” 林秦不禁皱眉:“女眷都好办,可这十四岁的男童……明明知道这年纪已不好教养,还丢到我们这里做什么?要么都杀了,要么直接发配到塞外,不是省事的多?” “这不是刑部判的,而是皇上的意思。” 林秦从鼻子里哼一声:“原来是个烫手山芋。还真有空,耍什么花枪,成心连累人啊!”将茶重重一放,“这要是损坏了什么东西,谁来赔?” 时光迅速,不觉一年有余。这日林秦回来,进了桃坞,带了五分醉意,摇摇晃晃,正要进到后面,却被老鸨拦下。老鸨皱眉道:“儿啊,这位桂公子要见你,说是先前就说好了的。” 什么桂公子?林秦迷迷糊糊中抬眼去看,就见屋子中间多了个半人高的小水缸,不明所以。 桂八拍拍小水缸,道:“这里面的铜钱正好合十两银子。红口白牙,我依约前来,怎么就不认了?” 老鸨立眉就要发怒,想想还是问清楚再说,便问林秦:“可有这回事?”不是老鸨不通人情,只是她看桂八衣服虽浆洗的干净,却是粗布,还半新不旧;再看样貌,平平无奇近乎丑,更别提什么风度气质;林秦这么就和这样的人搭上话了?还说什么十两…… 林秦隐隐记得先前自己是对某个人说过什么十两银子,仔细端详桂八:“倒是有些眼熟。” 桂八急道:“一年半前,七星观下山路上,你还砸了我的油担子。” 林秦一阵清醒一阵胡涂,却是完全想起来了,看看小水缸,走过去便瞧见满水缸的铜钱。伸手抓了一把,货真价实,叮噹作响。一个卖油的,得起早贪黑、省吃俭用多少日子才能积攒下来这么些。不换成银子,想是为了省利钱和火钱吧。 林秦道:“我是许下了。”只是没想到他真的带了‘十两银子’来,还是正大光明地从正门进来。脚下一软,林秦趴倒在水缸沿上傻笑:这个卖油的,倒似是有心之人呢。 他这一趴不要紧,把旁人吓得不轻,急忙过去搀扶他。被扶起,林秦挥手让他们走开,迳自坐了,将龟奴送上的醒酒茶一饮而尽,然后望着桂八笑道:“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见了他的笑,桂八骨头已苏了一半,只傻愣愣地呆望。 “桃坞乃是官娼,你本没有资格进来,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既有这份诚心,我便给你行个方便。”林秦说着拍拍手。 四周响起脚步声,姑娘们一个一个走过来,在厅内齐齐列开。一时间霓霞满屋,芬芳四溢。桂八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张着嘴左看右看,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到了王母娘娘的瑶池天宫。 “官ji之中,多的是出身官宦世家的千金小姐,只是因为受到株连才落了风尘。你选一个吧,我想她们也不会觉得辱没了。” “啊?”桂八完全无法反应。 “你选一个。可以只宿一夜,也可以带回去拜堂。不论你选哪一种,我都只收你这十两银子。” “……啊?” “机会只有这一次。趁我喝醉了,脑袋不清楚一时胡涂。”林秦端起了另一杯茶,“你可以仔细看看,然后下决定。不过你最好赶快,谁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清醒。” “但……但是,”桂八好容易把目光收回来,望着林秦,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道:“但是,我来只是为了见小公子你呀。” “哦。”林秦不以为意,“快选吧。” 桂八急急道:“我来是为了见小公子你!” “我知道。你来找我,不就是想找人过一宿吗?”林秦依旧眼都不抬,“桃坞的姑娘都在这里,任你挑选。” “我不是来找姑娘的!”桂八急的直摆手。 林秦一定,终于抬头,看看桂八,笑了,道:“原来如此。是我粗心了。”放下茶杯,拍拍手,姑娘们行了一礼,齐齐退去。 林秦站起,转身走:“请跟我来。”桂八大喜,赶紧跟上,整个人都乐得一蹦一蹦。 出了厅堂,穿过院子,走过长长的回廊。绕啊绕,终于到了另一个厅堂。林秦重又坐了,道:“如果你从另一个门进来,进的便会是这个厅。” 这里摆设与前不同,桂八东张西望,暗自奇怪:不进房,到这里做什么? 有娘姨迎出来,林秦向她悄声吩咐,娘姨点头,同时好奇地看了眼桂八。娘姨去了,过了一会,便有脚步声响。像是小动物在走,数量不少的样子。 桂八惊讶地看见楼梯上、二楼的栏杆旁、柱子后、雕花拱门旁,出现了许多许多垂髫少年。他们没有像前个厅的姑娘们那样统统聚集到厅堂里,而是留在原处,只探头张望,望着桂八露出各式各样的表情。 “本来要进这里,起码得二十两。”林秦道,“但我既然许下了,就不会改。我还是只收你十两。条件和先前一样,可以只一宿也可以带回家,你选一个可心的吧。”却见桂八站着不动,并不走去看人。“怎么了?快去选啊。” 桂八急得直摇头,道:“不是的!小公子,我不是来找姑娘,也不是来找他们的!我来这里,找的就是小公子你!” 林秦微微皱眉,有点眩晕,一时无法理解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自觉地按住太阳穴:是酒还没醒的缘故吗? “小公子,我带着银子来就是求小公子的一夜!我不敢奢望别的,只求一夜!”桂八连比带划,“我,我想和小公子你睡觉!” 四周响起隐隐窃笑声,林秦顿时怒火暴长!用力在案上一拍,虎地站起身。 桂八吓的一怔。林秦正要开骂,想了想,勉力把临出口的话吞了回去。强笑道:“我只当我喝多了,不想桂公子今天也喝多了,竟然开起我的玩笑来。” 拍拍手,立即有龟奴护院上前架住了桂八。 “安排间客房。请桂公子早些休息吧。”林秦说着,拂袖而去。 桂八被架着走,他急的大叫:“我没有在开玩笑!我是认真的!十两银子!小公子!你亲口许下的!” 林秦忽然停步,转身怒道:“给我掌嘴!”护院立即轮起了胳膊,甩的噼啪响。桂八不服气,趁着间隙还在叫。林秦怒火更盛:“客房免了!把他给我丢出去!” 被狠狠推出去,桂八站立不稳,从大门前台阶滚了下去,摔在街道上。他正挣扎着要坐起,小水缸已经被抬了出来,放在他旁边。有人在那些铜钱上放了一锭银子,道:“这是少东家赏给你的,让你能雇个车把这些铜钱载回去。” “少东家?哪个少东家?” “少东家就是林秦公子啊。天下教坊称十四楼,直属皇家,拜的是管仲,缴的是皇税,管的是官ji。大东家鸨妈妈是林三娘,这少东家便是她儿子林秦公子。” 有人在桂八额头上推了下,让他又跌坐在地,“没见识的土包子!我看你连什么是官娼都不知道吧。还把主意打到了少东家身上,够胆子你!扯谎吧你!” 桂八目瞪口呆地听着,看他们回到门内,要把门关上。他一骨碌爬起,跪趴在地,对那渐渐合上的门大叫:“我没有说谎!不信去问你家少东家,他许下了!十两银子!我没有说谎!他不能这样对我!” 余音钻进林秦的耳朵里,让他忍不住干呕了几下。林秦不去听那叫喊,只管往里走。到了内院,鸨妈妈林三娘迎出来,担心地看他。 林秦朝她笑笑:“一个无赖而已。我已经把他赶走了。” “可你怎么没在一开始就说?倒对他礼遇的很。”林三娘道。林秦并不停步,迳自进了房,林三娘亦步亦趋地跟着唠叨:“你居然还由着他带走人!说的倒轻巧。幸好他没真的挑人,要是真挑了人要带走,官ji们几乎个个都是罪人家眷,都有案底,岂是你我能说放就放的?” 第3页 “他要真带走了人,不论是谁,就说是生病暴毙。或者说是自尽了。要找藉口还不容易吗?”林秦取了药酒放在桌上,坐下,挽起袖子,露出臂上道道红痕。微微皱眉,果然,难怪疼的厉害。 林三娘接过药酒,小心翼翼地为他擦。“你还没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什么你许下了十两银子?” 林秦知道瞒不过,便将一年半前山路上的事说了一遍。临了哈了声:“我想不到他说的是我。他也想不到他问的人是谁。”两个人,都差了。 “那现在怎么办?” “不怎么办。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如果不是太愚蠢的话,应该不会再来了。”停了停,又道,“如果再来,就打出去。” 天下教坊,十四楼,桃坞,多的是官ji。可他是掌管这一切的少东家,不是挂牌子卖的。枚枚铜钱,蓄的不易,但对他来说不过是重重羞辱罢了。 第二章 过了几日,桂八没来,另有人闯将进来。桃坞里起了骚乱。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两年前被皇上派到边疆戍边的宣王正霖。 满地都是毁坏的桌椅,几名龟奴和护院趴在地上直哼哼,伤的不轻。正霖揪住林三娘的头发,把她拖倒在地,剑刀架在她咽喉上。 “郭洛在哪里?!快说,否则我就杀了你!” 林三娘强忍疼痛,抬手指向后面。“……在……北……楼……” “带我去!”强烈的恨意与愤怒将刀口推嵌进林三娘肉内几分,正霖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拎起来,咬着牙道:“你最好让我看见一个完好的郭洛!” 林三娘无法答话,惊惧的厉害,只得僵着脖子往北楼走。龟奴和护院们不敢阻拦,纷纷后退,让开路。 上了楼梯,林三娘仰着脖子艰难无比地开了锁,正霖把她往后一丢,就冲进屋内。 “小洛!小洛!” “……” “对不起,我来晚了,对不起!”男子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我一点都不知道,我不知道皇兄他居然会如此做……” “……” “那帮狗娘养的对你做了什么?我杀了他们!” “……” “你在发什么傻啊?你竟然还为他们说话!” “……” “……好吧,小洛,我答应你。我不杀人。” “……” “真的,我保证,我不会杀他们的。” “……” “小洛,我的傻小洛。为什么你就这么善良呢?永远都不会为自己考虑考虑……” 被丢开的时候,林三娘后脑撞到了栏杆上,顿时一阵眩晕,此时才稍稍缓过劲来。看正霖抱着郭洛出来,急忙爬起,慌慌张张地想让到一边,脖子却又被剑抵住。 “你们统统都该死!”正霖双眼通红,“可是我答应了小洛,不杀你们。但是如果就这样放过你们,未免太便宜了。”说着挥剑就朝林三娘左耳挑去! 林三娘吓的脸色惨白。眼看那只耳朵就要落地,正霖忽然听见风响,剑势急转,往外挥去。砰地一声,花瓶被剖半落在地板上,砸了个粉碎。 林秦奔过来,挡到母亲身前。 “宣王爷,郭家的案子是刑部判的,郭洛是皇上下令发配到这桃坞的。没有皇上的特许令或者赦免令,我们无权让郭洛离开这桃坞半--”腹上一凉,雪亮的剑刃半截消失在他的肚子上,“--步……” “不要在我面前提什么刑部啊皇上啊什么的。你们这些狗娘养的根本就不配。”正霖一字一句地道,“杀了你们,我还怕脏了我的手、我的剑。今天看在小洛的面子上,我就留下你们的狗命。” 剑被毫不留情地抽走。鲜红的液体顿时染了林秦一身,让他软倒在地。林三娘尖叫扑过去,想捂住那不断涌出的血,却如何止的住? 林秦开始模糊的视线中,是正霖抱着郭洛渐渐远去的背影。“不怕,小洛,我带你回家,有我在,谁也无法再伤害你……”他的声音是如此温柔,仿佛刚才的血腥根本没有发生过。 等等,你不能带走他,不能…… 视线内一片漆黑。 寂静无声。 桂八依旧在卖他的油,挑担子每日里穿街走巷。每次都忍不住想往桃坞走,远远望望,踌躇半晌,还是绕过了。 这日如常经过市集,发现人流都往一个方向走。有人在说:“官府又在卖人了。这次被抄的是桃坞的林家。” 桂八吃了一惊,都说桃坞乃是官娼府衙,向来只有他们买卖人口,哪里有他们被买卖的?莫不是自己听差了? 跟着人群走了阵,果然就见一个场子,围着许多官差,中间是等待被贩卖的人口,被绳索牵了,聚在一起。桂八看见了那日接待自己的鸨妈妈。 她头发蓬乱,面孔上都是黑灰,再无那日所见之半分光鲜。她坐在地上,怀里搂抱着一人,那人软软的,动也不动,原本米白的袍子到处是因拖蹭而弄上的泥痕,松松垮垮。 官差们用棍子在地上敲着:“都瞧仔细了都瞧仔细了。看中了哪个,交了钱在文书上按个手印,就可以把人领走了。” 围观者里三层外三层,却都只是凑个热闹。这市集上多的是贩夫走卒,养活自己就不错了,哪来的闲钱买个大活人带回去养。官差们自然也不会指望他们,要等的是听到消息过来的大户人家管事。 桂八咽了口唾沫,用力往前挤。“借过!借过!”挥手沖官差直叫:“我!我来!”好不容易挤出人群,打个趔趄,油桶直晃荡。 官差上下一打量,笑了:“你要买人?” 桂八一边把担子放下,一边道:“对!我要买。” “成!你要哪个?” 桂八一指:“那位妈妈抱着的那个。” 林三娘自然认出了桂八,惊恐不已,更抱紧了孩子。官差回头看了一眼:哟,这卖油的倒奇了,怎么好好的不选,偏偏选这半死不活、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咽气的?也好,正愁会卖不出去呢。如此便可脱手,自己也好早点交差。 便对桂八道:“有眼光。今儿这批里就他最是乖巧温驯,好教养的很。既然你成心要,那就给算便宜点,十两银子。” 桂八生怕再有变化,直点头:“好好!钱我有,十两银子我有!” 见他应承,官差拿出张文书,“你叫什么名字?” “大家都叫我卖油桂八。” “好,”挥笔就写,“买主--卖油人桂八。官奴一名--林秦。卖身钱白银十两……日期……大印……”完后道,“交了钱,在这按个手印。” “好好好。”桂八抢过文书,拇指在印泥里摁了,在官差的指点下按在自己的名字上。 官差又把文书拿过去,走到林三娘面前,抓住林秦的手,也照样在文书上按了。林三娘急的去抓官差的手腕,被一巴掌挥开。 她捂住嘴,无声的啜泣。因为这一阵拉扯,林秦略微恢复了些意识,吃力地睁眼,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一个声音蹿进耳朵里,似乎听过,林秦转头去看:模糊的视野中,那个在和官差说话的人是--桂八? 官差对桂八道:“交钱吧。” 桂八道:“好好!我这就回去拿钱!”说着把身上这天挣的所有铜板都掏了出来,“这些老爷你先收着!十两银子,我这就回去拿!我的担子也押在你这里!我马上回去拿钱!” 官差咧嘴笑了,把文书放在临时摆设的案上,用砚台压了,道:“文书就先放着,你拿了钱再来取。” “好好!我去拿!我这就去拿!”桂八用力挤出人群,飞快地跑,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 越接近家喊他的人越多:“桂八!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哎!你的担子呢?” “干什么跑这么急!赶着投胎啊这是?” 桂八可没空搭理他们,只随便应几声。冲进家,推开杂物,把埋在下面的小水缸挪出来,找块包袱皮盖了,就往外搬。 忽然停下,想了想,放下水缸,钻到床底下,挖出个小布包裹,塞进怀里。那里面是前次林秦给他让他僱车的银子。虽然不多,也有六七钱重。 搬着小水缸到了屋外,桂八左右张望,唤道:“大嫂!借车帮你兄弟一个忙吧!” “借车干什么?”卖菜的大婶应着。 第4页 “去接你弟媳妇!” 于是毛驴拉上小水缸和桂八,得得地上了路。刘氏赶着车,笑道:“我说小老八怎么还不找媳妇,原来自己早在外面相中了。是谁家的姑娘啊?” 桂八嘿嘿笑:“到地儿您就看见了。” “成!长嫂如母,反正丑媳妇早晚得见公婆。” 回到市集,回到老地方。驴车奔进人群,停下了。桂八跳下车,“我把钱拿来了!”说着把小水缸搬下来,放到先前那官差面前,掀开盖着的包袱皮。“这些铜钱正好合十两银子!官老爷可以清点一下!”如果不对,自己怀里还有那块银子,绝对应该是足够的。 “你来迟了,”官差瞥了他一眼,懒洋洋地回答:“人已经被别人带走了。” 桂八傻掉了,转头去看去找,林秦果然不见了,连一直抱着他的林三娘也不在了。 “别看了。人家不但买走了你要的人,连他老娘也一併买走了。” 桂八随即大怒:“这是什么回事?!我先来的!谈好了价钱,付了定金!” “你出十两--”官差看看小水缸,下意识的撇嘴,“人家出的可是五十两。一个五十两,两个一百两。” 桂八头嗡地大了,面上滚烫,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结结巴巴地道:“可、可是,可是还有文书!白纸黑字,按了手印,还有官府的大印!” “文书?”官差举起一张纸,桂八清楚地看见那上面自己的手印。官差撕了下去,让它在手指间迅速变成无数碎片,“什么文书?我可什么都没看见。” 官差手一挥,桂八看见纸蝴蝶片片飞舞,听见他在说:“这官家奴婢的买卖,岂是你们这些市井之徒有资格插一脚的?人家可是俞尚书的公子,新科的探花,风流俊雅,家财万贯,饱读诗书,文韬武略样样出众。跟了这样的主子才会享福,难道跟你去卖油?嗟!” 桂八嘴无声地一张一合。过了一会,挽袖子去擦脸,“……说好了的。写了文书,按了手印,我、我带了钱来,”擦了左边,又擦右边,“你们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林三娘坐在车夫身旁,纵使马车走的稳当,还是免不了有轻轻摇晃。 马车内,林秦睁眼,看了半晌,“……是你啊……” 俞清甫对他微笑。林秦合上眼,轻道:“把卖身契还给我。”俞清甫脸色顿时转阴,林秦道:“还给我,你拿去也没什么用。” 俞清甫怒极反笑:“怎么没用?有了这个,你就是我的人了。” 他伸手捏住林秦的下巴,想迫使他睁眼,林秦迳自闭着眼不动:“我已经快死了。俞公子要个死人做什么?难道是嫌弃钱太多,要想办法办个丧事消化一下?好好的弄个尸体,可不吉利哦。” 俞清甫从鼻子里嗤了声:“你以为我会让你这么容易就变成尸体吗?”他伏到他身上,和他的脸只有几分远,“你想的倒美!我要你活下去,好好的给我活下去!” 林秦只是皱起眉,小声呻吟:“……疼……” 马车从后门进了俞府,俞清甫将林秦安置进别院小楼,请了大夫来瞧。 宣王正霖刺的伤口没有伤及要害,正如正霖所说,他有手下留情。但是伤口除了最初的治疗,就一直都没有再被理会过,不曾换药也不曾换过绷带。伤口的主人曾被粗暴地拉拽,以至伤口的痂结了又被扯开、扯开又结好,有撕裂扩大之象。 大夫来仔细地处理了,重新上药包扎好,开了药方叮嘱了一番。俞清甫应了,送走大夫,并让林三娘照顾林秦的生活起居。 这样过了几日,这天喝过药,林秦沉沉睡去。到了晚间,便感到身上一重,睁眼果然就见俞清甫爬上来压住了自己。被急急搂抱住,拱啊拱。 俞清甫抬起他的双腿架在肩头,扶着膨胀勃起的yáng句急切地寻找入口。 “疼……不行……” “我已经等了好久。以前你总是不肯,现在你终于是我的了。” “……唉,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 “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罢了……小心着些……呀!疼!……” 一得到允许,俞清甫立即猛插进去,直接到底,让少年身上一下子全部收紧了。他像失去了控制般,强烈撞击少年的肉体。 伤口被顶的生疼,林秦皱眉,翻身由下至上,跨坐到俞清甫身上。俞清甫急忙扶住他的腰。林秦反客为主,负担顿时减轻了不少。停了一下,开始试探性地轻轻扭动,俞清甫只觉自己的阳物被包得紧紧热热的,慡利非常,林秦一动,便再也忍不住,遂抱住他的腰身,大力抽送。 热汗淋漓。 林秦躬身,伏在俞清甫脸旁,正值兴处,意乱情迷。禁不住呓语:“……我没想到你会来……我还以为,根本就不会有人来了……” 别看桃坞热闹非常,上至皇亲国戚诸侯宰相,下至寻常官吏与商贾富豪,交游甚广,平日里哥哥弟弟叫的亲热,可出了事,却一个都不见。 在官府的奴婢卖场上,就算有人看得中自己的相貌,也不会要一个濒死之人。像那个桂八,来了,又跑了。只有俞清甫,带即将成为尸体的自己回家,还说,要好好活下去…… 别院小楼内浓情蜜意,山中方七日,世间已千年。 这日正下着倾盆大雨,俞尚书接近傍晚才回来,急匆匆地,进门就大叫着要俞清甫立即过来见自己。俞清甫来了,俞尚书道:“前阵子你买回的那个官奴,就是在别院小楼的那个,你可有和他行那苟且之事?” “是有。”俞清甫老实回答。 “你你你这不肖子!居然还骗我说什么只是随便买回来做事的下人和老妈子!”俞尚书指着他,手指颤抖的厉害,“说什么要他们负责清理打扫那别院和小楼,其实就是安置在那里!俞家要毁在你手里了!” 俞清甫只觉莫名其妙,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宠爱美童,豢养男宠,或者结为契兄弟,都是世俗风气,连官娼府衙的桃坞都另设有龙阳堂,好从中牟利。世人都不以为意,婚后也往来如常。 于是道:“请爹爹明示。” 俞尚书道:“这几日上朝,不知为什么,皇上看我的眼光总是怪怪的,言语中几乎处处冷嘲热讽,甚至把我分内之事交给别人去办。我觉得不安,就去跟公公们打听,才知道有人在皇上面前参了我一本,说我教子无方,纵容儿子豢养男宠,yin乱无德,还说什么有其子必有其父。” 俞尚书背着手来回乱走,焦躁不已。 “先帝对男风十分宽容,甚至纵容鼓励,让天下敦坊十四楼桃坞立了龙阳堂。但与先皇相反,当今圣上并不喜欢男风,甚至可以说恨之入骨。虽然桃坞的龙阳堂乃先帝所设,动不得,但皇上增加了‘除官ji外,男子为娼要杖责三十,对嫖客没收嫖资并要罚金’的律法。你以为当年郭家为什么栽了?凭郭家的根基,犯的那么点事连罢官撤职的必要都没有,哪里会落到抄家灭族?我告诉你,就是因为郭家的小儿子郭洛和宣王搞上了!当时先帝卧病已久,胡里胡涂,朝政大小事都听当今的圣上当时的太子怎么说就怎么办。这一来二去,大家都醒过味来了,哪个官员要是豢养男宠的事让皇上知道,那他的仕途也就快到头了!” 他停下脚步,转身对着俞清甫道:“郭家灭了,我才能顶替位子当尚书,觊觎这位子的人可多的很。你这不肖子,平日里留恋烟花之地也就罢了,居然还在家里面搞!赶快把他赶出去!” 俞清甫急了:“爹!我不能这么做!” 俞尚书猛拍桌子:“难道你要让俞家和郭家落个同样下场吗?!” 俞清甫低头:“不……孩儿不敢……” “那就快赶走!现在就叫他收拾包袱走人!” 此时一个声音突然传来:“俞大人要让谁收拾包袱走人啊?” 谁这么没眼色在这个时候插口?!俞尚书转头就要发怒,定睛一看却惊的目瞪口呆,和俞清甫一起急忙下跪,齐声道:“臣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罪该万死!”皇上怎么会突然前来,更何况今天下着如此倾盆大雨。 同时用眼神斥责下人:怎么都不通报? “是我叫他们不要通报的。”正宁看着他们的表情,微笑,“客套话就免了吧。朕听见俞尚书似乎要赶人,是要谁收拾包袱走人啊?” 第5页 俞尚书心略微定了些,看来皇上并没听见前面的谈话。便道:“是个下人,笨手笨脚总是把事情弄砸,所以臣才想要把他赶走,换个机灵点的。” “哦,那是你的家务事。”正宁迳自坐了,俞尚书命人上茶。正宁又道:“这阵子,朕听到了些不好的传言,说俞探花不但有龙阳之好,还养了男宠。俞探花乃是青年才俊,前途无量,甚得朕心,朕本有意提拔重用,这个传言让朕很是震惊,但朕想,俞探花应该不是那种堕落腐化的yin乱无德之人才是。是不是啊,俞探花?” 第三章 俞清甫还没来得及做声,俞尚书便代子答道:“小犬虽不成器,也曾读过几年圣贤书,还算识得些礼仪廉耻。如有做出什么无德之事,臣定严惩不怠。” 正宁的眉头拧到了一起,面色阴沉了不少。他不理俞尚书,对俞清甫道:“俞探花,朕是在问你。你只要回答朕,传言是否属实?” “臣……”俞清甫正要回答,眼角却看到父亲焦急的神色还有额上豆大的汗珠,怎么办?如果承认,整个俞家恐怕要落到和郭家一样的下场;如果否认,自己怎么对得起林秦? 挣扎再三:也罢,不尽孝道枉为人子,在皇上面前否认不过是口头敷衍,掩饰过去便一切太平,何必在言语上较真,以至让全家陷入不幸?想到这里,便道:“臣过去确曾沉迷过一阵断袖龙阳,但臣已幡然醒悟,大丈夫当顶天立地,不可沉堕于此种歪门邪道、yin乱兽行,让父母伤心、妻子断肠。” “哦?”正宁似乎在笑,“你真这么想?” 俞清甫便接着道:“臣已决意与过去一刀两断。龙阳断袖,男宠嬖倖,再与臣没有半分关系。过去的俞清甫已经死了,在这里的是全新的俞清甫。” 俞尚书松了口气,看了眼儿子,无论清甫的话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能在此保全俞家,便足够让他欣慰。 对俞清甫的回答,正宁不置可否,只是盯着俞清甫,不知在想什么,跟着突然站起,笑道:“你这宅子挺大的,朕难得来一次,正好参观一下。” 竟然抬腿就走,俞尚书急忙跟上:“皇上请。” 俞清甫陪同。雨下的正大,下人们打起了十来顶雨伞,撑出一片可随时移动的‘屋檐’。 正宁在俞府中四处乱走,脚步急促坚定,发现一个房间就进去转一下,也不管是书房还是花厅,是厨房还是柴房,是管家的房间还是丫鬟的房间,更不管是不是小姐夫人的卧房,只管硬闯。 在门口,如果俞尚书和俞清甫对这房间是做什么用的介绍迟了一些,正宁就直接抬脚踢门。里面如果没人,正宁脸色就阴晴不定,进去仔细查看了一番才出来;如果有人,就直盯着他们看,然后回头看看俞清甫,问明房中人的身份后,才离开前往下一个房间。 俞尚书渐渐察觉出正宁在找什么,趁正宁进了个没人在的房间查看,扯过俞清甫悄声道:“皇上并不相信你的话,正在找传言中的男宠。” 俞清甫一惊,正宁正好出来,便急忙收敛心神,立即跟上,陪同前往下一个。那是大丫头硃砂的房间。看见姑娘,正宁回头问俞清甫话。趁此空隙,俞尚书招过贴身心腹,吩咐了几句,心腹急忙去了。 俞清甫明白父亲是什么意思了。照这么挨个找的搜法,皇上迟早会找到别院小楼。看来父亲是决意要借这个机会把林秦赶出去了。 因为父亲没见过小楼内的人,也不知道自己带回来的就是林秦,否则套个辞便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但俞清甫知道此法不通,因为林秦曾是桃坞的少东家,直属皇家,皇上如何不认得?下令抄没林家的正是皇上,皇上一见就会明白林秦正是传言中自己带回家养的男宠。 看了那么多房间,走了那么多路,正宁的兴致却丝毫不见衰退,眼看着越来越接近别院,俞清甫的心就越往下沉。他不知道是希望林秦还在,还是希望不要被正宁发现。 终于进了别院,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小楼窗口漆黑一片。 进了小楼,正宁回头看了眼俞清甫,一笑,抬腿便踏上了楼梯。木质的楼梯发出咯吱声,在雨声中分外响亮。 大雨滂沱。 忽然一道闪电,将楼内照的分明。所有的东西都整整齐齐,床上的被褥都收拾掉了,只留下木板。 俞清甫怔住了。他们之前还在亲热缠绵的地方,此时却冰冷而苍白,完全没了人的气息。 正宁上下左右看看,伸手在桌子上抹了把,道:“这小楼虽然没人住,倒干净的很。一点灰尘都没有。” 俞清甫机械地道:“是。下人每隔三天就会上来打扫。” “哦?”正宁笑了,“是你前阵子买回来的林家母子吗?” 俞清甫立时如坠冰窖。皇上根本什么都知道! 正宁还在说:“林三娘在哪里?林秦在哪里?那可是个让人心动的美人啊。”他拉过椅子坐了下来,好整以暇地欣赏俞清甫的表情,“美人带伤,弱质纤纤,真是让人心疼的紧啊。俞探花,你把他藏在哪里呢?” 俞府后门外,林秦站在雨中,腰部以下的衣服已经湿了。虽然有伞,但面对如此暴雨根本起不了多少作用。很冷,出来的匆忙,袍子也不曾多披一件。 林秦转身离开。母亲林三娘被留在俞府厨房,会妨碍俞清甫的只有自己,还是暂时走远点比较好,万一皇上出来看到自己,那就不好了…… 小楼内,正宁见俞清甫不动,笑道:“怎么了俞探花?快把人请出来吧。” 俞尚书脸色煞白。这时他才知道,原来儿子带回来的人正是一月前被抄没的桃坞林家人。 俞清甫强自镇定,微微颤抖。 认还是不认? 方才他已经把自己和男宠划清了界线,这时又怎么能承认?那就成了自打耳光;如果皇上此时的和颜悦色都是装出来的,一旦自己承认,他便可以立即翻脸,说自己欺君!听正宁的话语,分明认准了林秦就是自己买回来当男宠的。 他不明白皇上究竟是什么意思。既然不喜欢男风,对豢养男宠的人厌恶,为什么非要找到传言中自己所养的男宠?明里暗里养男宠的官员和纨裤子弟那么多,为什么皇上非要针对自己和林秦?平白无故跑来,其实根本是冲着俞家来的吧! 俞清甫突然笑了,道:“皇上的消息真是灵通。没错,林三娘和林秦是臣买回的下人,买回来后就交给管家安排活计,臣并不过问。他们在哪里,得问管家。” 正宁听了,眨眨眼,看向俞尚书。俞尚书听见俞清甫的回答,血色已重新回到脸上,发现正宁的目光,立即回答:“臣吩咐管家让林三娘进了厨房,林秦不愿留下为奴,臣就让他走了。” “哦?走了?”正宁似有不信,看向俞清甫,“那俞探花的银子不是白花了嘛。” 俞清甫不语,俞尚书回答:“人各有志,强留不得。”俞清甫才接了一句:“钱财不过是粪土而已。” “那文书呢?” 俞尚书回答:“给了林秦,随便他处置。” 正宁笑了起来,似乎非常高兴,“不容易啊,真是不容易!朕本来还担心……不过,俞探花果然没让朕失望!” 俞尚书终于彻底松了一口气,真心地笑起来。俞清甫勉强微笑。 正宁的声音却突然响起:“朕从不信男风中除了肉慾邪气外会有什么真心实意,但宣王说他和郭洛彼此真心情深意切,哪怕朕曾经把郭洛贬到桃坞--他的心意也不变。于是朕就与宣王打了一个赌:传说中俞探花苦苦痴缠了林秦两年,两月前才刚得手带回家。朕会到俞家来找寻。如果俞探花会承认并把人带出来请求朕的谅解,朕就信了宣王所谓的情意--朕就相信,男风之中,也有真情存在。” 闪电破空,瞬间小楼里亮如白昼。 俞清甫看见正宁脸上的莫名笑容,听见他说:“看来,这个赌约是朕赢了呢。” 闷闷的雷,隆隆滚过,战车一般。 林秦打着伞,紧贴墙壁,在雨幕中慢慢走。好冷,这样待得天明,非生病不可,得找个地方躲避才成。 想着便发现不觉已快到清波门,记得清波门外有个土地庙,便紧赶几步走。出了清波门,走了一段后忽然发现前方坟包处处,才想起要往土地庙就必须经过这片坟地。风雨闪电中,林秦手心都是细密冷汗,踌躇再三,还是没有勇气在这当口横穿坟地。便不再前进,在清波门附近寻了个僻静处,三面都是墙头,几乎挡住了所有的风,又有宽阔的屋檐,正好可以躲雨。林秦倚墙坐了,把伞撑开,挡在身前。 第6页 这样,应该可以熬到天明吧…… 等天亮了,就回到俞府附近。应该会有人出来找自己回去的。 狂风打着旋,捲起雨水泼在小楼的窗户上。 “朕本来希望输掉这个赌局。无论如何,朕都不希望那么郑重其事来和朕谈判的弟弟伤心。强迫一个沉迷在幻象中的人看清事实毕竟是一件太过残忍的事。”停了停,继续道:“可惜的是,男风就是男风。无论用多华丽的辞藻来修饰装扮,都不过是为了满足肉慾而想出来的把戏罢了,上不得台面。沉迷其中之人,都不过是一时迷惑,要不了多少时候就会清醒过来,就会后悔自己当初是多么愚蠢可笑。” 说着说着,正宁忽然高声道:“取笔墨来!朕要给俞家提匾额!” 俞尚书大喜过望,急忙命人准备。只见正宁唰唰写下四个大字:‘邪气不侵’。 又提小字:“世人爱男风,颠倒阴阳,弄的夫妻不似夫妻、兄弟不似兄弟、父子不若父子;本朝男丁本就缺乏,大好男儿竟又风行涂脂抹粉、不事生产,将不将,兵不兵,纲常紊乱,群魔乱舞!直若地狱之景也!世风之下,俞公清甫能浪子回头固守自身,实属不易。朕特题此匾额,赐俞公清甫,以兹鼓励。珍重珍重。” 俞尚书欢喜非常,能得到御赐的匾额,是何等殊荣。见此匾额,文官下轿,武将下马。 正宁走到俞清甫旁边,拍拍他的肩,“你能及早抽身回头,朕甚感欣慰。以后你就是朕的心腹,是朕的盟军,你要和朕一起抵抗世人的歪风邪气,可千万不要被侵蚀了。” 俞尚书立即跪拜:“谢主隆恩!” 俞清甫只觉得似乎被人从左扇了一记耳光又从右扇了一记耳光。几乎完全被本能牵引,才好不容易回答:“谢主隆恩。”嘴唇都在抽搐,为什么视线中正宁的表情是如此诚恳? 为什么正宁还不走?你已经达到你的目的了,为什么还不赶快消失? 父亲断然不会让林秦还留在府里,他也不认为父亲会给林秦好好安排个栖身之地。这么大的雨,林秦会在哪里躲雨呢? 为什么这漆黑的雨夜还不过去? 林秦不断叮嘱自己不能睡着,可随着夜色渐渐深沉,困意越来越浓。头直点。 终于抗不过,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忽然感到似乎有人在拉扯自己。惊醒过来就发现果然是有人抱住了自己。一下就被按倒,林秦吃惊睁眼,黑暗之中根本看不清来人。对方去解彼此衣带,俯身下去,贴着他不住磨蹭。一股体臭直冲林秦鼻子,弄的他胸中阵阵翻腾,直欲作呕。林秦又惊又怒,奋力挣扎,张口就要叫,刚出了一声就被牢牢捂住嘴。 林秦此时反倒冷静下来,停下抵抗的动作,舌头悄悄从牙齿fèng隙中抵出,在那掌心上轻轻一舔,果然就感到压住自己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又舔了一下,对方激动地加快了亲摸脱的动作,却放松了对他的压制。 林秦立即抬腿往对方跨下狠狠踢去,同时曲起手肘毫不留情地撞向他的鼻子。对方吃痛,嗷的怪叫一声缩起身体。 林秦乘机用力蹬他,就要脱身,不想对方却紧抓着林秦的裤头不放。林秦此时也顾不得太多,使出金蝉脱壳,把裤子留下在对方手里,而自己熘出了对方的掌控,就地滚出一丈来远,泥啊水的滚了一身一脸。雨水打在身上冰冷刺骨,林秦趔趔趄趄地想跑,一边跑一边大叫:“有贼!抓贼啊!快抓贼啊!”只是冻的手脚麻痹,不甚利落。 那个黑影本来气恨恨地想追,被林秦这么一叫,做贼心虚,真怕有人来,赶紧收拾东西往反方向逃走。闪电一闪,照出那人用黑布蒙面、黑衣裹身,分明是盗贼打扮。原来真是盗贼小偷。 看他跑远消失在雨幕中,林秦终于松了一口气。大雨中,全身都已湿透。他不敢再回到原处坐下,但光了两条腿,鞋子也不见,寸步难行。无法,幸好伞还在,只是断了两根伞骨,便去拾起,靠墙站了,拽着外衣下摆,忐忑不安:自己现在这幅模样,就算天亮了,又如何去到俞家附近? 只喜这里僻静,少有人行。不过也因此才会有趁雨行窃之贼打此经过。 一夜大雨,等到天明才渐渐止歇。桂八如常挑了担子,一路走来,待得清波门附近,油已经脱得差不多了。一户人家看见油担子,便唤他:“卖油的过来!” 桂八回答:“没有油了。如果要用,明日送来。” 林秦正昏昏沉沉,忽然听见人声,觉得耳熟。急忙从墙后探头,果然看见桂八。居然在此难堪之时遇到此人,林秦只觉上天捉弄。 思量一番:罢了,姑且忍得一时,藉此人之力脱离困境方为上。便开口唤他。 “……桂公子。” 这声音桂八每日夜里都要梦上几回,此时乍然听见,直怀疑是自己在白日里睡着了,但又不甘地四处张望。 林秦知他听见,便又唤他:“桂公子,我在这里。”伸手招招,“看这边。” 桂八看见,虽然蓬头垢面,但那玉貌花容如何不认得?顿时大喜,本以为林秦进了俞家这辈子再也无缘相见,不想居然在此遇到,居然还主动唤自己。桂八顾不得许多,挑着担子就赶过去。 转过墙,桂八就看见伞后的林秦满身泥水半干不干,正吃惊,可还没等他开口,林秦便合上眼把身子一软,往他怀中倒去。 桂八急忙去接,稳稳把他接在怀中,却把个油担子掼在地上,他也顾不得。怀中人的两条腿居然是光着的,双脚也赤了,如玉雕雪砌。顿时一阵心猿意马,吞了口唾沫,忍不住伸手去摸。 一摸之下,触手滚烫!桂八大吃一惊,赶紧去摸他额头,果然烫的厉害!看他这一身泥啊水的,想来昨晚大雨经了一夜,如何不受风寒? 桂八想去唤轿子,但生怕自己一离开,上次官家奴婢卖场上所发生之事会重演,又被他人抢了先。于是用脚把油担子推到角落里后,桂八脱下外衣,裹住林秦下身,抱了他就往家赶。 担子可以再来拿,丢了也顶多再置办一副,可人要是再错过,就不知是否还能相见。 越走人越多,都好奇地往桂八怀里张望。林秦把脸埋着,假装昏迷不醒,不敢对外,又羞又恨。想他虽然出身娼ji鸨家,却从小锦衣玉食、奴僕成群,珠宝般长大,何曾这样狼狈?今日这般在路上走过,直若游街示众,以后自己可怎么还有脸面上街? 林秦正恨不得一死了之,桂八却停下了脚步。林秦正疑惑间,却在下一瞬间被轻轻放进了一顶暖轿,安置好后,轿帘被放下了,跟着林秦就感到轿子被抬了起来,开始移动。 门帘和窗帘都被放下,遮的严严实实,很暗,看不到外面,但外面也看不到里面。林秦扯扯裹在自己腿上的褂子,把脚往里缩。轿子在走,外面的人声也越来越高,应该正在穿过最繁华的市集中心,却绝不会有人看到自己的难堪模样了…… 终于落轿,给完钱,桂八掀帘子,见轿里的人斜倚着,双目合上,不似清醒,便伸臂将他小心翼翼地抱出来,进了屋,安置在自己床铺上。门外轿夫迳自去了。 一挨着床,林秦便睁了眼,直起身,缩起双腿,面上羞的通红,拍开桂八的手,赶紧扯过被子盖住自己。对直勾勾盯着自己看的桂八道:“出去!” “……啊?”桂八还没反应过来。 “出去!我这样实在见不得人。”林秦用被子把自己全身都包裹住,全然不顾身上的泥浆会沾到桂八的被子上。 桂八忙不迭地点头:“我去弄干净衣服,再弄点吃的。小公子你可等着我。先把湿衣脱下来,不然会生病的。”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到了门外,想了想,用铜锁把大门反锁了。桂八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这样就不用担心了。 他在外面上锁的声音林秦听在耳中,暗自冷笑。这人对自己不就抱着龌龊念头吗?会寻求他的帮助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等收拾干净了,就要赶紧离开。 第四章 桂八来到市集上买衣服,进了成衣铺子。 其实可以跟邻居借,可他不想让林秦穿别人的旧衣服。再说了,街坊邻居也都是穷苦人家,没有可以上得台面的好衣裳。店铺里,全新绸缎衣的价格差点让他掉了下巴。就算是半新的二手绸缎衣也让他脚软,最后桂八只好选了些普通的棉布衣,至少不是粗布,而且做工真的挺精细的。 桂八看着店家包好的衣服,直怨自己没用:那样的人穿的该是绫罗绸缎、睡的该是红木雕花大床,而不是自己家的粗布衣和木板床;就像一颗珍珠合该被放在金子银子旁边,而不是和破布柴薪放在一起。 第7页 买了衣服后,桂八又去切了点牛肉,买了点最上等的白米,然后到大嫂刘氏那里讨两把新鲜的青菜。 刘氏看他手里那么多东西,便打趣道:“今儿又不是初一十五,你这是要拜哪路神仙吶?” 桂八笑道:“拜的是你弟媳妇。” 林秦裹在被子里,正左右盘算要怎么脱身,听见开锁和铁链滑动的声音,跟着门就开了。一个妇人的声音又是欢喜又是急切,道:“在哪?在哪?快让我看看!”进来的脚步声却纷杂的很,绝对不止一个或两个人。 林秦眼前一花,就被一大群男男女女围住了。唧唧喳喳。 “这个就是老八的媳妇呀?” “哇!好漂亮!” “老八你福气可真好,我怎么就遇不上呢?” 林秦惊恐地看着这一大群麻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桂八好不容易拨开人群,挤到林秦面前,挡住他。 “好了好了。人家可是读书人家,又初来乍到的,别把人家吓着了。” 人群一阵闹笑:“这就心疼了?”却真的散了,不再挤在林秦床前。 桂八将新买的衣裳放在林秦面前,便退了出去,只余下林秦一人。是棉布衣料,林秦稍稍皱眉,但想想桂八一个卖油的自然不会弄到什么好衣服,便从被子里钻出来,脱下脏污的湿衣。之前他一直不敢脱,怕桂八回来不轨。 换上干净衣裳,浑身顿时轻松了些。他正要下床,却停下动作,犹豫了。 桂八在外面左等右等,都不见他出来,便开头问道:“小公子,你好了没?” 却听里面闷闷地丢出一个字:“鞋。” 桂八这才想起来,自己确实是忘记这档事了!过了一会,一双半新不旧却十分干净的素布鞋送了进来,林秦不说话。他最便宜的鞋子也是京城老字号大小周记的,五两银子一双,哪里穿过这种破鞋子?但在这情况下,实在不好强求什么。 桂八捧着鞋,看着那雪白纤细的脚试探性地伸进去。踩实了,又换另一只。 收拾好后,林秦就要出去。 桂八道:“小公子受了风寒,应该多休息才是。”林秦指指散乱的被子,都被泥水弄湿弄脏了,不能再睡了。桂八便领他出去,两个妇人进去收拾脏被子,又抱了干净被子过来。 林秦在桌子前坐了,四嫂姜氏过来帮他梳发。 “瞧这头发长的可真是好。”姜氏啧啧赞嘆。只稍微整理了一下,原本看似凌乱的头发便像缎子般舒展开来。梳子放上去,松手,梳子便直直往下滑,没遇到一点阻碍。 大嫂刘氏端了饭菜出来,雪白的白米粥,热气腾腾。“来来来,喝点热粥暖暖胃。” 桂八坐在对面,望着林秦傻笑。林秦看粥,又看看桂八,想起方才那群人的七嘴八舌——媳妇?一笑,道:“桂公子,你是怎么跟他们介绍我的?” 这句话一出,正在为他梳头的四嫂姜氏的手立即僵在原处。大嫂刘氏也瞪大了眼睛,紧盯着林秦瞧。 “老八,你媳妇的声音怎么跟个男人似的?” 桂八还没答话,林秦便道:“我本来就是男的。”扯自己的衣襟,“瞧,这不是男装吗?” 刘氏依旧呆在原地盯着他看,心说自己还以为那衣服是老八为了省钱而随便买的;居然真的是男的?先前只听桂八说是媳妇,便想当然以为是女的,更何况林秦本就长的好看,于是她根本就没往别的方面想。桂八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不敢看大嫂。 几个人正大眼瞪小眼,姜氏却不见了。 过了一会,却听外面大呼小叫,又是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像是有大批人马正杀过来。林秦哼了一声,站起身,“给我拦住了。一个铜板进一个人看一眼,少一子儿今天你就睡地上吧。”对桂八丢下这句话,林秦就迳自走进了内室。 桂八大喜,这是不是说:只要自己圆满完成了任务,就可以和美人睡觉了?正想着,大门砰地被撞开了,桂八急忙冲过去展开双臂兜住了人群。不断有人叫着要看桂八的男媳妇。 这阵势……难道方圆十里的街坊邻居都来了?只见领头的果然就是姜氏。桂八忍不住道:“四嫂,你这是做什么?”刚才来看林秦的只是自己的兄嫂,想不到四嫂居然会在得知林秦是男子后把街坊通知了个递。 姜氏笑道:“哎,老八,大家都是好心,想瞧瞧你的男媳妇。你就让大家瞧瞧嘛,又不会少块肉。” “四嫂……”桂八头上直冒汗,这样下去自己这破屋子可就要被拆了,拔高了声音道:“不是我不让,你弟媳妇说了,要进去看也成,但是得每人交一个铜板!” 人群果然停止了冲撞挤压,在原地神色诧异地交头接耳。桂八松了口气,自己的房子总算暂时保住了。姜氏道:“这是怎么说的?” 桂八赔笑道:“你弟媳妇初来乍到,又还没正式过门,自然是害羞的很。希望大家别为难他才好。”似乎不好意思的很,“否则要是惹恼了他,我今晚就要睡地上了。” 人群立即发出闹笑,又开始唧唧喳喳。姜氏也笑的前仰后合,满脸通红。桂八乘机把他们往外面赶:“对不住了各位!等到了日子,自然少不了各位的一杯喜酒。我可还等着各位街坊的红包呢!” 众人笑骂道:“美的你!”便往外退。 林秦在里面听了动静,不禁恼怒,他原来想用这个方式引起众怒,让桂八无法再把自己当媳妇,谁想到反而被桂八说成了夫妻的私房话?他抬手在床沿上重重一拍。 桂八听见,立即道:“哎!我这就来!我找着洗衣板就进来!” 惹得林秦只想撞墙。 外面人群闹笑着逐渐散去。姜氏正要走,看见刘氏还坐在原地呆若木鸡,便上前拉了她,一同离去。最后还不忘记带上门。 终于都走了。桂八抹了把汗,把门闩上,然后乐颠颠地往房里走。 刚进到里面,就被满室的阴云吓了一跳。 林秦坐在床沿,看着桂八,阴侧侧地笑。道:“洗衣板呢?” “搓……洗衣板?” “洗衣板。”林秦继续盯着他笑,成心看他准备怎么圆。 只见桂八眨巴眨巴眼睛,转身出去,过了一会真的拿了个洗衣板进来。于是林秦指指床头空地,什么也没说。 桂八慢吞吞地把洗衣板放到林秦指的地方,然后苦着脸跪到了洗衣板上。林秦有点吃惊,老实说他真的没想到桂八会真的这么做。何必呢?何苦呢? 林秦侧着头,看桂八,道:“男儿膝下有黄金。” “再多黄金也比不上自家老婆。”桂八答的理直气壮。哥哥和街坊们都这样,给老婆端洗脚水不丢人。 林秦暗自皱眉:这卖油的脸皮可真厚,凭什么对自己一口一个老婆媳妇的?他伸出手指,勾起桂八的下巴,作端详状。长的其实还算周正,可能是因为风吹日晒的缘故,面颊皮肤上有些横向的裂纹,又细又长,猛一看,还让人以为肉是横着长的呢。 神态似乎老实巴交的,可林秦不认为能把自己的话那么扭曲的人真是个心上没一窍的傻瓜。 左看右看,看了半天,直到桂八被他看的心如擂鼓才放手,林秦嘆了口气,道:“我家被抄没,现今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连身子性命都不是自己的,只怕桂公子错爱了。” 桂八急忙道:“我这屋子虽然破,但住两个人没问题。我每天卖油,养活两张嘴也容易——啊!”他忽然惊叫跳起,把林秦吓了一跳:“怎么了?” “我的担子!”桂八往外就跑。提到卖油他才想起来,自己的油担子还丢在清波门外呢! 林秦眼睁睁地看他离去,听他开门关门上锁。原本还想借着话头慢慢绕,想要婉转地告诉桂八他们是不可能的,自己只是暂时借住,打消桂八的念头。这话头一打断……要怎么再不着声色地提起来呢? 正想着,林秦软软地趴了下去,头脑昏昏沉沉的,只一会便不知今夕是何夕。 月光下,桂八跑到了地方,幸喜担子还在,于是念着“感谢祖上积德”,挑了赶紧往回走。到家进门,放了担子,再次进到内室。只见漆黑一片,灯芯没人拨,油灯早灭了。 桂八重新点上灯,就见林秦和衣趴在床沿,闭着眼睛,似乎睡的正熟。桂八踌躇了一下,还是伸手想帮他,一碰便觉得滚烫。哎呀!似乎比傍晚烧的更厉害了!看他和自己有说有笑的,精神似乎还好,却原来是一直硬撑?! 桂八赶紧让他躺好,拉被子盖了为他掖好,转而去打了井水,把手巾沾湿了,为他敷上。 第8页 林秦正半睡半醒,一会冷一会热,难受,可又叫不出来,忽然头上一股清凉传遍全身,立时舒服了些。迷迷糊糊地睁眼,便看见一个巨大的人头正伏在自己上方,一只手似乎正朝自己摸来…… 啪! 匡啷——! 桂八的手被狠狠拍开,湿漉漉的手巾掉到地上,铜盆打翻了,水洒的到处都是。林秦伏在床沿,因为高烧面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他喘息着:“……走开……不要碰我……” 桂八手足无措,道:“我、我只是……那个,我只是想,用水敷一下,会好过些。” 林秦意识不清,根本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昏昏沉沉重又睡去。桂八不敢睡,伺候着,只听烧了一夜的林秦不住呓语。 呓语些什么?桂八从没像现在这样希望自己是个聋子……如果自己什么都听不见就好了…… 天亮后,林秦烧丝毫没退,反而愈加严重。桂八没出去卖油,请了郎中过来看。郎中摇头,道:“风寒入肺,十分凶险。救不救得过来得看老天。有什么心愿未了的话,就赶紧交代一下吧。” 桂八傻眼了。刘氏和姜氏看着躺着的林秦,又痛又怜,面色黯然。刘氏对桂八道:“老八,我听说,家里有人生病的话,办个喜事沖沖喜,就会大吉大利,大病变小,小病变无。” “没错。”姜氏立即附和,“反正他是你没过门的媳妇,赶紧把婚事办了,沖沖喜。说不定就治好了呢?” 桂八抿唇,不答话,只是望着林秦。 刘氏又道:“那就这样说定了?” 桂八还是没言语。刘氏姜氏只当他默许了,想着反正要办的,就出去先张罗起来。 穷人家办事简单,而且今次又着急,于是更加一切从简。街坊问东家借些红纸西家借床新被,酒壶,喜蜡,新人穿的红衣裳……到了次日,便差不多准备妥当了,凑合着瞧瞧,勉强算是有了办喜事的样子。 却不见了桂八。 兄嫂们里里外外、各街坊邻居家都找过了,就是不见桂八,谁也不知道他跑哪去了。大家面面相觑,怎么办? 姜氏和另外几个大嫂过来把林秦扶起,为他梳洗换衣服。林秦迷迷糊糊着,只隐约感觉到碰触自己的并不是男人,而是妇人的手…… “……娘……” 姜氏的手停了停,心下愈加痛惜。 都准备好了,就等新人拜堂,可新人少了一个,这堂可拜不成。姜氏出来道:“老八八成是去请岳父岳母了吧。”众人想想有理,终身大事毕竟应当有高堂在场才好。于是都等着,估摸着桂八过几个时辰就该回来了。 那日折腾了一宿,俞清甫好不容易才把正宁像送瘟神一样送走。担心着林秦,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正张罗打探他的下落,却被父亲发现了,少不得又挨了一顿骂。 俞清甫好不容易脱身出来,听见吵闹,远远便看见几个家丁正在门口和一个人推推搡搡。起初也没在意,扭头就走,身后却传来殴打声! 俞清甫皱眉,回头果然看见家丁开始对那人拳打脚踢。急步过去阻止:“君子动口不动手,怎可如此?让人看见了,会说我们俞家仗势欺人。” 几名家丁都退开,乖乖道:“是,少爷。” 桂八被揍的晕头转向,“少爷”两字猛然钻进耳朵,立时就清醒了。 “俞公子?你就是俞公子?俞尚书的公子俞探花?”他顾不得疼痛,一骨禄爬起来。 家丁道:“少爷,他闹着非要见少爷您不可。” 俞清甫上下打量桂八,“我就是。不知阁下有何事?”自己认得这个人吗? 桂八像是松了口气,瞬间又露出急切万分的神色,急道:“俞公子,小公子他等着见你呢。” “小公子?” 俞清甫正疑惑间,却听桂八道:“林秦公子他快不行了,只想见你一个,快去看看他吧!”当下大骇! “快!带路!” 傍晚的时候,桂八果然回来了,跟着回来的却不是一对老夫妻,而是一名富家青年公子。他走过,街坊里几个大闺女小媳妇都红了脸,不住地偷看。 穿过人群,桂八领他进屋,并把他让进了内室,自己却留在外面。刘氏发现桂八衣服上都是泥土布满褶皱,头发都乱了,还沾了些糙。怎么看,都像是被人打了一顿。 这是怎么了?小老八带回来的人是谁啊? 俞清甫在床沿坐了,看着大红被中的人儿。粉白,黛黑,朱红,简单的妆便衬出容颜无双,只是病容憔悴。 林秦只觉整个人都在混沌中沉浮,忽然听到有人呼唤自己。这声音十分熟悉。他勉力睁眼,眼前的影子轮廓模模糊糊,却让他整个心都暖起来。 他张张口,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手从被子里伸出来,俞清甫急忙握住:“是我。我来了。” 外面,桂八颓然蹲在地上,对着角落,低着头抱住膝盖。不论别人问什么都不答话。 欲哭无泪,这下好了,俞清甫必定会把林秦带走,林秦也必定二话不说就会跟着走。可去把俞探花带过来的是自己,怨不得谁。 越想越伤心,桂八恨不得挖个地洞把自己的头埋进去,大哭一场。兄嫂们瞧着,不知道怎么回事,问又问不出来,内室里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等着。 第五章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只瞧着日头渐渐偏西。吱呀一声,内室的门开了,俞清甫走出来,向桂八的兄嫂们一一行礼,口中称谢。众人茫然,从来都没有像这样穿戴的富家公子对自己这般,急忙手忙脚乱地回礼,也不知道得当不得当。 俞清甫来到桂八旁边,深深一揖,道:“林秦就拜託桂兄照顾了。”他躬着腰,一步一步,渐渐后退,最后消失不见。 众人望着,只觉莫名其妙,再看桂八。桂八僵着脖子,慢慢抬头,转过来,一片茫然,似乎也不明白。歪歪脑袋,好半晌才似乎反应过来,呼地跳起,跌跌撞撞地就往内室里冲去。 桂八扶着门框,果然就见床上并不是人去床空。林秦依旧在原来的地方,只是坐了起来,此时正伏在床边,露出整个嵴背和白皙的颈子,双肩颤抖的厉害。他没有抬头,似乎根本就没听见桂八的动静。 “……小公子……” 桂八轻声呼唤。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俞清甫没有带他走?是觉得不好带,要去喊轿子来接人吗? 林秦不答。桂八不敢动,转而出去,到兄嫂跟前道:“各位哥哥嫂嫂,今儿这喜事不能办。让大家白忙活一场,实在对不住了。”知道他们有千百个问题要问,“等过些日子,我一定会把事情好好跟大家说明的。” 跟着便把他们请出去。 关好门,桂八轻手轻脚的回到内室。林秦已经坐正了,靠坐着,一脸平静,只是脸色苍白的厉害。他转动眼珠,跟着桂八的动作走。桂八被他看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林秦咧嘴笑道:“我被出卖那天,官府卖奴婢的场子,你也去了是不是?” 桂八点点头:“是的。” “为什么后来又走了?” “我……我想带你回家,可是我我身上没有足够的钱,得回去拿……”想起那天情形,桂八面上就阵阵滚烫:如果自己的钱再多些,如果自己的‘十两银子’不是铜板而是敲丝,如果自己随身就带有那么多钱……该有多好…… “等我拿了钱赶回来,俞公子已经把小公子你接走了。” 桂八把那天发生的略略说了一遍,只是嘴笨,只能说个大概,细节什么的几乎都没有。 林秦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桂八起初是这样以为的,但很快就发现不是这样。林秦只是看着自己这个方向,但恐怕什么都没在看。 俞清甫的话还在林秦耳朵边盘旋:再不能带他回家,也不能另外置办房产安置,因为不能连累整个家族。 只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却偏偏要解释、安慰、发誓……何必呢?他林秦不信这些东西。只是念着他把自己从奴婢卖场上带回,冲着这,便想当他是真心人;莫说有情无情,也是恩德一件。 ‘我知道了。拿十两银子来。’ ‘怎么?’ ‘我现在借住在人家家里,总得付房租。’ 被子下手里一个硬硬的东西,咯的手疼。这是俞清甫留下的碎银子,虽然还有张一百两的银票包着,依旧冰凉。寒冷彻骨。 耳边静了会儿,林秦意识到桂八说完了,垂下眼帘,一笑,让桂八不由得看的痴了。林秦移动目光,看到桌上摆放的酒具,配上大红的被面和墙上贴的红双喜,猜到是怎么回事,也不着恼——或者说根本没力气去恼。只是笑。 第9页 “酒,拿来。” 桂八赶紧去取了。林秦让他倒了两杯,一杯给自己一杯给他。碰了一下,仰头就喝。桂八吓了一跳,想阻止也来不及,林秦已一饮而尽。 林秦眯着眼睛看他,微笑:“当家的,交杯酒怎么可以不喝?” 桂八半晌才反应过来,脸色立即涨的通红。他忙不迭地点头,赶忙喝下,因为太急,竟然有点呛到,又是打嗝又是伸脖子。 林秦指着他,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开始轻轻咳嗽,桂八被笑的更加不好意思。林秦笑着咳着,越来越大声越来越猛烈,最后突然喷出一口血沫。点点滴滴,洒在大红的被面上。再看林秦,已软软倒下,合了眼,唇角凝固着笑容。 不伤心,我才一点都不伤心呢。你看,我不是在笑吗? 待林秦醒来,已是两日之后。 看到林秦的眼睛渐渐睁开,眨眨,慢慢转动眼珠,桂八再也按撩不住,哇地大哭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 “可是……可是……”桂八抽咽着。那日林秦吐血昏倒,郎中来看了后,丢下一句:准备后事吧。现在林秦醒了,桂八实在是高兴坏了。不过,他曾听说,人快死的时候,会突然精神特别好,就像好转就要痊癒了似的,叫做回光返照。所以,他真的是好怕。 “又没死人,哭啥。” “我……我还以为……嗯,是,不应该哭。”桂八赶紧擦眼泪,“小公子醒了,应该高兴才是,我哭个什么劲呀我!”就算是回光返照,也要让林秦去的高高兴兴。 林秦轻唤:“当家的。” 桂八至今还在怀疑那天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此时又听到,一愣,才欢喜地应:“……哎。” “我才刚叫你一声‘当家的’,怎么捨得就这样死了?”林秦伸出手,去握桂八的。雪白黝黑,对比分明。“我们才刚喝了交杯酒,怎么捨得我就这么死了?” 好不容易才活过来,怎么捨得就这样死了?才刚有这么一个落脚点,怎么捨得就这样死了?“除非你不要我了,要像俞清甫一样把我赶到外头去。” 桂八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不会!不捨得!这里就是你的家!真要赶个人出去的话,你把我赶出去好了!我身体壮实,哪里都能睡!” “别说傻话。”林秦笑了。 桂八点头,又点头,去取了药来,服侍林秦喝下。 接下来的日子桂八都没有出去做生意,床前床后,里里外外,伺候的周周到到。幸好有那缸子铜钱,不但不愁医药,也能吃些好的。林秦的身子渐渐恢复过来,原本灰白的脸色有了些红润,也能偶尔下床略略走动了。 这日桂八钻到床底下,掏出个布包包,塞给林秦道:“这是你昏倒的时候手里攥着的。”打开布,只见里面是个纸疙瘩。纸上有些宇,林秦认出,似乎就是那张一百两的银票。是那日自己问俞清甫要的‘房租’。 要这钱不是真为钱,只是自虐式的想敲他一记竹槓。如果不是桂八提起,林秦都忘记了。做娼ji的还要收些馈赠,非ji非妾的,难道就白玩了不成? 桂八道:“这张纸包着些银子,包的不好,我怕散了,就重新包了一下。你看,这样就好多了。”他献宝似的给林秦看,“多结实。” 林秦嘴角的弧度更大了,道:“当家的,你读过书吗?” 桂八不好意思地挠头:“读书那是有钱人家的事。我哪有那个福气啊!” “我猜也是。”林秦拿起那个纸疙瘩,小心地开始解,“你要是念过书,认识字,怎么会不认得这上面的‘银票’二字呢?”把碎银子放在一边,他将皱巴巴的纸张展平了,戳戳那两个字。 桂八张大了嘴巴:“这就是传说中的银票?!”他只是偶尔听过,小本生意,连银子都没瞧见过几次,更别说银票了。 “没错。”林秦划拉给他看,“面额是一百两。拿到这家钱庄票号去,可以换一百两银子。” 桂八的下巴掉下来了:这么薄薄的一张纸竟然能换一百两银子?自己竟然用价值一百两银子的纸当包袱皮?如果不是念着这是林秦的东西不好动,差点就用来擦鼻涕了…… 正瞪着眼睛想要再看个仔细,林秦却把它收了起来,道:“俗话说财不可外露,千万别告诉别人这银票的事,否则容易招贼惦记。到时破财事小,人要是被捅了个洞再多钱也补不好。” 桂八急忙道。“我不说。谁也不告诉。我什么也不知道。”这是林秦的钱,他自然不能多口多舌,更不能为林秦招祸。 林秦一笑,暗自盘算:这屋子潮湿的紧,银票毕竟是纸,如果再放在桂八藏银子的地方,要不了多少时候就会烂成糨糊,得想办法处置好才行。 经过这段时间的将养,林秦身体恢复的七七八八了,便四处去串起门子来。桂八本来还有些担心,怕他出身富贵和穷苦人家合不拢,不想林秦心中有了主意,便处处自来熟,把些个桂八的兄嫂、四周的街坊们哄的服服帖帖,大伙个个都对卖油老八的男媳妇赞不绝口。 有些阿嫂阿姑好奇,暗地里问林秦那闺房中事,林秦拉过桂八推到自己前边,笑道:“问他吧。”把桂八闹个大红脸,更让阿嫂阿姑掩嘴偷笑不已。 只有桂八心里清楚,林秦身子还没大好,都是他睡床而自己打地铺,没影儿的事能有什么好说的。桂八倒是想胡说八道一通嘴巴上威风一下,只是碍着林秦在场,没那个胆子。 桂八出门时,林秦便到大嫂刘氏的摊子帮忙卖菜,他人长的好,纵使粗布褴褛,也难掩风华。这不,只要他这么一站,走过路过的便都不自觉地绕过来,然后又不自觉地掏钱买了两把原先根本就不打算买的老黄瓜烂白菜。 四嫂姜氏眼都红了,死活非要林秦到她的馄饨摊子上去一天。林秦是没啥意见,刘氏自然是捨不得的,但想想都是自家人,厚了谁薄了谁都不好,便由着姜氏把人拉走,心道明儿再把人拉回来也就是了,大家轮流,谁也不欠理。 姜氏的馄饨摊子生意其实原本也不错,馄饨皮薄馅多,汤水鲜美,摊子位置又好,只是总会有些客人忘了收钱。林秦一来,姜氏便再不担心了,只专心包馄饨。 林秦发现有几个小乞儿总是在摊子前转。姜氏不断地把他们赶走,但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一有客人坐下吃馄饨,他们便凑过来,围着桌子伸着手或者破碗,眼巴巴地瞧。有些好心的客人会在他们的破碗或者手心里丢个小铜板或者舀一只馄饨,但更多客人只当看不见。 日日如此,起初林秦并没在意,只是嫌着骯脏,只想赶快把他们赶走。到了后来,林秦望着那些孩子,若有所思:这卖油卖菜卖馄饨,虽然也是活计,能挣一份口粮,但小打小闹的,能赚几个钱? 如有一日生病或者有事没做买卖,就没一日的收入;像前阵子自己生病,如果桂八不是积攒了一缸子铜钱,别说请医抓药,连饭也会吃不上;桃坞里每日里送往迎来,银子可是哗哗地滚,有了揽客的花魁,哪个客人不是银票大把大把地甩? 正发呆间,忽然有人唤他,林秦回神,只见桌子旁多了位锦衣公子,赶紧上前招呼。 一碗馄饨放到那公子面前,手腕却被一把擒住了。跟着就被翻转,一把摺扇抵住了林秦的四指,将他的手展开,掌心朝上。 那公子笑道:“你可不像是做普通买卖的。” 林秦一笑,回道:“公子也不像是吃我家馄饨的主。” “除了馄饨,你家还卖些什么?”对方看来兴味昂然。 “多了,青菜白菜萝蔔茄子苦瓜菜子菜油香瓜香油,还有白嫩又慡口的豆腐。” “怎么都是素的?” “荤的自然也有。猪肉牛肉羊肉驴肉狗肉兔子肉,样样有,只是不知公子爱吃哪种——”林秦正说的顺口,忽地住了声,脸色发青。这平时说惯了的鸨儿切口,竟然一张嘴就冒出来了。 对方似乎正听的高兴,道:“兔子肉怎么算钱呢?我想要整的兔子煮豆腐。”分明是惯家。 林秦强笑道:“原本是有的,不过这几日断货,实在对不住。” 这当口,姜氏大声道:“哎哟小秦呀!老六肉铺子开的好好的,要是让老六听见了,非砍了你不可!”两人的对话她自然是都听见了,赶紧跑过来对那公子道:“公子您别听他瞎说,肉有!什么肉都有!” 把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我带您过去!保管您满意!”对方看看她,道:“这馄饨摊子可还得靠老闆娘您顶着呢,让这位小哥带我去就可以了。” 第10页 “好好好!”姜氏赶紧交代林秦,“快带客人过去吧!” 那锦衣公子站起,也催促他:“快走吧。” 林秦无奈,只好走,他总不能告诉姜氏他们刚才的对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偷眼看,那锦衣公子摇着扇子就紧跟在后,怎么办才好? 走啊走,林秦只管往热闹处去,哪里人多往哪里走。不断有贩夫走卒与之擦身而过,那锦衣公子皱了眉,左右躲闪,好容易才没让自己的衣服被弄脏扯破。 过了几个弯,林秦在一家肉铺前停下了,无视那熏人的腥膻之气,扯开笑脸唤道:“六哥,我给你带了个客人来。” 光膀子的汉子站起来,探头张望。林秦回身一指那锦衣公子:“就是这位公子,想要买全兔,切开了的可不要。麻烦六哥给选个好的哟!”那汉子答应着,手脚麻利,不一会便有数只剥光处置好了的兔子摆了出来,鲜血淋漓,又肥又大。 林秦让到一边,笑吟吟地道:“请。” 那锦衣公子看看兔子,再瞧瞧林秦,默了半晌,笑道:“好兔!”把摺扇一合,对那些兔子随手指了一个,“我就要这个。” 林秦原以为他必定会觉得受欺骗而愤然离开,不想居然顺势装傻。那汉子已迅速把他指的用麻绳穿好,递出来:“三十个大钱。”锦衣公子摸出一分碎银丢给那汉子,“不用找了。” 一指林秦,“多的就当是请这位小哥的跑腿钱,给我送回去。”那汉子千恩万谢,对林秦道:“小秦就帮这位公子把兔子送回去吧。” 这一去岂不难回头?林秦强笑道:“六哥,四嫂的摊子上可还等着我呢。” “过去你四嫂一个人不也照看的好好的!”汉子催促他。到手的银子哪里再有吐出来的份?再说这跑个腿送个货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锦衣公子笑着瞥林秦。林秦无法,只得拎起兔子。 走了几步,林秦道:“公子不是还要买豆腐吗?” “也是。那就请带路吧。” 林秦便故技重施,哪里脏往哪里走。 “肥来了!肥来了!” 身后传来粗声吆喝。那锦衣公子起初并没在意,直到那声音近在咫尺突然暴喝:“还不快让开!泼到了可不管!”急忙下意识地往旁边跳。 只见一根扁担两个粪桶晃荡着险险而过,土黄色的粪水滴答在地上,散发出让人窒息的气味。 林秦差点被呛的晕过去,阵阵噁心,赶紧捂住口鼻。看后面,那锦衣公子却依旧跟着,反而紧赶了几步,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发现林秦偷眼瞧自己,竟然微笑点头示意。 等到了五嫂的豆腐摊子边,一双锦缎绣金的鞋已脏的不成样子,袍子的下摆也满是污垢。他却似乎丝毫不以为意,笑吟吟地买豆腐,笑吟吟地付钱,笑吟吟地请老闆娘让林秦帮忙把豆腐送回家。 一路装傻。 林秦装傻,他也装傻,不动声色。装傻一路。 回程,锦衣公子在前面走,林秦拎了兔子和豆腐,跟在后面。越走路越宽,越走越整洁,只见青石铺路,再无烂泥满地;只见车马暖轿,纵有零星行人,也是衣冠整齐面料上乘。 到了一处门庭,朱红门扇上拳头大的铜钉,石狮张牙舞爪,描金区额上书着斗大的‘西门’二字。锦衣公子上前,门子立即恭敬地行礼:“老爷您回来了。”为他开门。 西门敬点头,回身招呼林秦:“进来吧。” 林秦不知自己是怎么进的大门,只抬着头,从左望到右,从右望到左。这白墙红瓦,这琉璃飞檐,是如此熟悉,又是如此陌生,恍如隔世…… 西门敬将他的迷茫看在眼中,嘴角弯起看不见的弧度。 走了一段,西门敬唤过一名家丁,指着林秦吩咐道:“带这位小哥去厨房。把我买的兔子和豆腐交给厨子,老爷我今天想吃兔肉炖豆腐。” 家丁应了,带林秦走。 西门敬迳自去了,沐浴更衣,把里里外外的衣服都换了个干净。收拾完毕,坐定后,那家丁便来回报已经把林秦送走了。 西门敬问:“你带他到厨房,可有什么特别的事?” “那位小哥把兔子和豆腐交给厨子后就走了。不知老爷指的是什么样的特别?” “有没有东张西望?有没有恋恋不捨?”一笑,“看见了那些食材,有没有流口水?” “这……好象没有啊。他半点也没停留。小的倒觉得他皱着眉,似乎有点心情不好。” 哦?这倒有点出乎西门敬意料。刚进门时见那小哥东张西望,似乎对这宅子十分羡慕,但到厨房见了寻常人家绝对吃不到的昂贵食材,却不为所动吗? 原本想,他的ji家切口这么熟,必定是平民窟中爱慕虚荣的暗娼。因为那双手,绝对不是出身平民窟的正经干活人会拥有的。 不禁自言自语:“……究竟是什么人呀?” 他西门敬多年在南方跑生意,因为父亲身体不好最近才回到京城来尽孝。本以为自己已经把京城熟悉了一遍,但看来京城大大小小的脉络似乎还得多摸摸才成。 第六章 从西门敬家出来后,等林秦回到姜氏的馄饨摊,才发现天快黑了,馄饨摊也已收了。富人居住的地方和贫民窟隔的极远,几乎在城市的两端。林秦忽然觉得好笑,这么远的距离,西门敬居然愿意一路走过来,再一路走回去。 林秦便往桂八家走——或者说,回家。桂八也已经回家了,煮了饭菜等他。下饭的依然只有一个蔬菜,上面洒了些肉末,算是荤腥。 林秦默默吃饭,什么都没说。桂八脸上阵阵发烫:自己真是没用,一个大男人,只能给老婆吃这些。 小公子吃的该是瘦肉粥银耳莲子羹鱼翅燕窝熊掌鸡鸭鱼肉,就是吃素,也该是玉屑米饭、蒸饼糖糕、蘑菇香蕈、笋芽木耳、黄花菜石花菜、紫菜蔓菁、芋头萝菔、山药黄精…… 为了给林秦治病、调养,几乎把桂八积攒的那缸铜钱消耗殆尽。原本桂八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每日挣的同样那些钱,却要养两张嘴。 林秦忽然道:“不要再给我买衣服了。” “啊?” “现在已经够穿了。” “可是……可小公子你不是习惯每天都要换——” “不用你提醒!”林秦皱起眉。若真要称他的心,岂止每天都要换衣?原本就是上茅房方便了一下也要把里外的衣服都换了,为的是不带上茅厕的晦气。 所以文雅的用语中,‘如厕’也被称之为‘更衣’,只有粗鄙的穷苦人家才一口一个拉屎撒尿。可如今在这片街坊中,莫说方便后换衣服成了让人侧目的古怪事,连每日换衣都让人啧啧摇头觉得奢侈浪费,因为棉布衣服洗的次数越多便烂的越快。 这片街坊,是桂八的住处,他不想失去这目前唯一的安身之处,所以只有尽力去适应它。 林秦放柔了声音,道:“当家的,现在衣服够穿就成了。每日里赚的钱得想办法积攒起来;有了本钱,才能把油担子变成油铺子,把油铺子慢慢做大,到时买房置产,整顿家当,什么没有?” 拉拉桂八,悄声道:“今晚你别睡地上了。” 桂八初时还不明就里,到了晚间,林秦又来拉他,才明白过来。是夜,桂八犹如做了个游仙好梦,魄荡魂清。出去卖油时,心中快意,担子便似没了斤两,轻的都快能飘起。 林秦揣了那张一百两的银票,往银票上所记之通达钱庄去。准备把银票兑换,用自己的名字重新存下。 只要两人齐心,好好打理,那白墙红瓦和琉璃飞檐,并不是水中月镜中花。林之姓氏,依旧会拥有无上荣光。 到了钱庄里,掌柜的接了银票,抬眼把林秦上下打量了一番。林秦见他脸色有异,正觉得奇怪,那掌柜道:“这银票似乎受了潮,字迹有些模糊。小老儿不敢做主,得去请示一下东家,这位客人请稍坐。” 说着就跑到里面去了,不见踪影,林秦想叫住他也来不及。 无法,只得等着。那银票有些受潮倒是事实,但绝对不会有假。 过了一柱香的工夫,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队衙役冲进钱庄大堂,掌柜指林秦:“就是他。”衙役抛出锁链,哗啦套上了林秦的脖子。 原来两月前一个下大雨的夜晚,清波门一家商号遭到盗贼光顾,丢失了不少金银珠宝和银票。金银虽然有印记,但可以熔化了重新铸造,而失窃的银票盖有通达钱庄的印信,要兑换成银两,就必须到通达钱庄的票号。 第11页 失窃之夜下着大雨,而林秦拿来的银票受过潮,这便让掌柜的生了疑心,再看林秦衣着打扮分明是穷苦人家,就更加生疑了,于是迅速通知官府。于是林秦便被作为疑犯请进了衙门里。 林秦失笑,两月前一个下大雨的夜晚?盗贼?难不成和自己遇到的那个盗贼是同一人?哪有这么巧的事。要真是同一个,那自己也该是苦主才是。 既然是疑犯,就要被审讯。被问及银票的来历,林秦道:“是户部尚书之子俞清甫给我的。” “他为什么要给你银票?” “我和俞公子有点交情,”林秦轻描淡写一句带过,“两个月前我得了病,他来看我,见我生活困难,就用这银票资助于我。” “哦?一个官宦公子和你这平民窟中人有交情??”负责审问的衙役上下打量林秦,“什么样的交情?”笑的暧昧,“要真是他给你的——哈,当今天子有令:‘除官娼外,男子卖身要杖责三十并没收嫖资’,这钱你不但拿不回去,还免不了要受些皮肉之苦。” 林秦眯起眼睛笑,也不争辩,道:“官爷们不妨去请俞公子对质。” 京城府尹听说有疑犯与户部尚书之子俞清甫俞探花有牵连,不敢妄动。于是林秦虽在牢狱中,倒也没受到严刑逼供。 顺着林秦的说法,他们找到了桂八。突然有衙役到来,许多人家都关上门窗,紧张又好奇的从fèng隙中张望。桂八只知道那天俞清甫来过后,那银票才出现在林秦手中。先前自己把林秦带回家之时,连衣裳都不齐整,哪里会藏有什么钱财?想来自然应当是那日俞清甫给林秦的才是。 京城府尹认为虽然桂八的话与林秦的话并没有冲突的地方,但他们既然是契兄弟,串通起来的可能性非常大,于是桂八也被作为疑犯暂时收押,等待和俞清甫对质的结果。 进到牢里,桂八一看见林秦便急忙奔过去:“小公子!”牢门在背后哗啦锁上。 林秦苦笑道:“我嘱咐你不可露财,怕你嘴巴不严招惹祸端。哈哈,不想招惹来祸端的却是我自己。” 桂八道:“小公子不必担心,俞公子必定会把事情说清楚的。一问,就都清楚了。我们自己说的他们可以不信,别人说的,他们总该信了。” 林秦不语,只轻轻点头:既然俞清甫为难,只当他们不曾有关系便罢了,俞清甫只需要说一句是朋友是资助,就能让他和桂八度此难关,毫发无伤;若说成是随便玩玩的嫖资,也最多是丢了银票挨几下板子,总比被当成盗贼遭严刑拷打逼供强;这对俞清甫来说不会有丝毫影响,纵然不帮忙,总不至于落井下石…… 这一等,就等了好几日,迟迟都没有消息。正等的心焦,几个狱卒又在那里没话找话。 “契兄弟我见过不少,可没见过这么不相配的。” “没错。这可真是应了那句话——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我赌五个铜板,这小哥一定是俞公子养的外室!这个所谓的契兄弟是用来避人耳目的,其实是帮俞公子照顾外室的下人!” “我跟!十个铜板!” “我也跟!八个铜板!” “……等等,没人有别的意见吗?” 左看右看,好象确实没有。 “那不就没得赌了?嗟!” 桂八听的一清二楚,看看自己的粗手粗脚旧衣裳,再瞧瞧林秦的纤细手脚以及与旧衣完全不相称的细嫩皮肉……心里酸酸的。偷眼看见林秦斜倚着,闭目养神。是睡着了一点也没听到,还是觉得无所谓根本不在意? 脚步声响起,京城府尹终于出现了。他神情傲慢带着些许嘲讽,与当初听到林秦身后有俞清甫时截然不同。林秦心猛地一沉。 果然就听京城府尹道:“本官已经打听清楚了,刑部侍郎俞清甫和林秦没有任何关系,不认识,更不曾给过任何钱财!” 林秦嘴唇青白一片。桂八冲过来抓着牢房的栏杆,大叫:“他说谎!他怎么可以昧着良心撒谎?!” 京城府尹对桂八嗤之以鼻,不屑一顾。林秦犹不死心:“大人是亲耳听他这么说的?” 听见林秦问,京城府尹回过头来,道:“自然是,还当着圣上的面。在圣上面前,哪里容得半点作假?你倒是神通广大,只是对个质,居然还劳动圣上圣裁。”手一挥,“来呀,把他带出来。老爷要审案子。” 牢门被打开,林秦被凶恶的衙役扯出去。桂八想拉他,又如何拉的住?他抓住牢门上的栏杆,大叫:“俞公子在说谎!大老爷,俞公子在说谎呀!小公子是冤枉的!您不能忠jian不分呀!” 又叫又嚎,嗓子都哑了,却哪里有人来搭理他? 桂八大颗大颗的眼泪滚出来,又是着急又是担心又是羞愧。为什么富贵人都要说谎呢?他们没有良心的吗?林秦不知道会被如何对待;为什么自己只是个穷卖油?如果自己有像俞清甫一样的身份地位,一切就都不同了…… 林秦被押了走,现如今,能洗清嫌疑的方法有两个:一是真正的盗贼被抓到;二是另有人来把这一百两银票认下。 一嘛,这希望实在渺茫,可能在这之前自己就因为严刑逼供去了半条命;至于二……林秦看看前面的京城府尹,这京城府尹他自然是认得的,他虽然说不上是桃坞的常客,也是多有走动,现如今却装做陌生人般。也不奇怪,俞清甫尚且如此,更何况其它人?今不比昔呀…… 到了大堂,两班衙役列好,林秦被押着跪下。京城府尹坐了,一拍惊堂木:“大胆刁民!竟敢信口雌黄诬陷朝廷命官!来,先打二十大板以示惩戒!” 林秦惊慌不已,不知如何应对。他毕竟年纪小,阅历浅,何曾进过大堂见识过?他出身风月之地,也不是没见过惩罚犯错之人,原本都是他罚别人,哪里挨过罚?鸨儿对付不听话的娼ji手段花样百出,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一想到那些刑罚可能会加到自己身上就不寒而慄。 瞬间工夫林秦已被按趴下,四肢更是被按的死紧。衙役举起了板子,就要落下。林秦闭目,准备硬接这板子。 却有人将门口鸣冤鼓敲的震天响。京城府尹大怒,正要命人把击鼓之人轰走,那人却自己进来了。 西门敬大摇大摆地摇着扇子走到林秦旁边,将扇子一合,拱手:“朱大人。” 京城府尹急忙站起,陪笑道:“西门老爷可真是稀客,难道有人敢欺到您老人家头上吗?”西门敬不过三十五六岁,京城府尹却一口一个老人家。“快,给西门老爷看座!” 西门敬对要送上的椅子一摆手。笑道:“既然被人欺了,哪里还有接受欺了我的人给我看座的道理?” 京城府尹紧张起来:“这从何说起?” 西门敬一指地上的林秦:“我给朋友一张银票做零花,不想却被污为贼赃,这不是指着鼻子骂我西门敬是贼嘛?” 林秦睁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西门敬。原本以为根本不可能的事居然真发生了?他认出此人正是那日和自己搭讪并买了兔子和豆腐的人。他为什么要来呢? 京城府尹冷汗冒出来了:“原来这位小公子的银票是您老人家给的?” “那是自然。”西门敬答的理直气壮。 “……但是,犯人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发烧烧糊涂了,不知道自己在说啥。”西门敬凑到公案旁,用扇子挡着,递上一张银票。 “西门老爷为何平白要给一个贫民银票做零花?” “圣人云:食色,性也。”又是一张银票。 “依据当今天子法令,男子为娼的话——这三十杖责——” “那就请青天大老爷做主喽。”第三张银票。 京城府尹抚住额头,闭上眼睛,露出痛苦的表情,“唉,本官的头疼又犯了。”一个乞丐迅速跑进大堂,衙役把林秦扶起来,拖到一边,而那乞丐则趴到了林秦刚才躺的地方。京城府尹丢下一个令签,“本官虽然头疼,但不可因私废公,来呀,依律杖责三十。” 衙役们立即卖力地将那乞丐打起板子来。林秦看着,原本只是耳闻的事今日终于亲眼见识了。有钱能使鬼推磨,真是一点不差。 三十板子打完,乞丐颤抖着爬起来。西门敬远远抛给他一块碎银子,他顾不得伤痛,手忙脚乱地去接。好不容易将银子捡到手,那乞丐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 林秦忽然觉得那句话其实还是说错了,应该是有钱能使磨推鬼。 京城府尹又将惊堂木一拍:“退堂。”站起就走。西门敬向京城府尹拱拱手,背过身,也走向了门口。两班衙役齐齐转身,列队出去,师爷也手脚麻利地收拾了抬脚走人。 第12页 只一会工夫,偌大个大堂,居然只剩下林秦一人。 林秦原地转了一圈,西门敬怎么这样就走了?连句话也没有,这人打的是什么主意…… 林秦走向大门,也没个人来拦他。林秦停下脚步,转身重又向里去。 “人不能放。”京城府尹道,“你有西门老爷作保,这卖油的可没有。包不准他和那盗贼是同伙呢?本官职责所在,宁可错抓一万,不可放过一个。” 是吗?原来如此,林秦忽然什么都懂了。一笑:“糙民只求能见桂八一面。” 看见林秦走来,桂八扑到栏杆前:“小公子!你怎么样?!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林秦站在牢房外,道:“我很好,有个朋友为我做了保,我可以出去了。” 桂八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小公子真是吉人自有天相!”看林秦不似有伤,狱卒也只是在旁边站着,没有开门把他推进来,应该是真的。 阴暗的牢狱中,林秦笑的古怪,道:“桂公子,你有没有后悔过和我扯上关系?如果你没有和我认识,也不会有这牢狱之灾。” “怎会后悔?”桂八回答。觉得奇怪,两个月来林秦一直都是叫他当家的,怎么今日又改回去了?“能和小公子认识,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那个什么……对了,三生有幸!小公子想太多了,这又不是你我的错,都是那杀千刀的小偷,还有俞公子撒谎的缘故。” “是吗?”林秦垂下眼睑,“可我却后悔了——” 桂八顿时脸色发白,张口结舌,“……小……小公子……” “我不想做你的媳妇了。” “小公子……”桂八鼻子一酸,就要落下泪来。自己果然是癞蛤蟆吃天鹅肉——太过痴心妄想了嘛?原本还以为,好日子会永远继续下去,谁知美梦只两个月就要结束了…… “我要娶你。” 正抽抽搭搭的桂八一愣,傻乎乎地看着林秦。林秦勾起微笑,抬手,从栏杆的间隙伸过去,捧住了他的面颊。 “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带着八抬大轿、千金彩礼来迎你。”林秦凑过去,唇轻轻贴上他的面孔,“好不好?” 桂八晕乎乎的,只管点头。好,什么都好,只要小公子还愿意和自己在一起,谁是谁的媳妇都成。 林秦满意地笑,道:“你忍耐一下,我去跟朋友说说,求求情,让他也想办法把你给保出去。” 桂八点头:“好。”想了想,又道:“如果实在没办法,千万不要勉强。不要让那位好心人为难。” 好心人?林秦咧嘴笑:“放心吧。我自有道理。” 当夜,林秦敲开了西门家的大门。 摇晃的烛火中,西门敬将合拢的摺扇在手指间来回翻转,懒洋洋地道:“你是我的谁?我是你的谁?那个桂八又是谁的谁?我为什么要为个不相干的人出钱出力。” 林秦抬手开始解自己的衣带。他背过身去,青绿色的布衣滑落,露出光洁的肩头。整个背部在灯火中忽明忽暗。他回头,看向西门敬,目光盈盈。 啪的一声,摺扇掉到了地上。 西门敬站起,却停住了。半晌,没有迈开一步。 青绿色的布衣半挂在臂弯上,林秦走过去,捡起那把摺扇,轻轻塞到西门敬手中,小心动作,硬是没让手指碰到手指。林秦轻轻地笑:“西门老爷掉的扇子,是金扇子,银扇子,还是纸扇子?” 西门敬突然伸手将他横抱起,走向内室。 “金扇子银扇子纸扇子,老爷我都要!” 桂八对着霉变发臭的稻糙发呆,惴惴不安,既希望小公子口中的朋友能把自己保出去,又直诉自己不可太过痴心妄想。想的累了,便一个瞌睡睡去,然后又忽然惊醒。这样睡睡醒醒,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 却有狱卒来开牢门。听见铁链声响,狱卒粗声呼道:“出来吧!你可以走了!”桂八回头,就见林秦站在外面,望着他浅笑。 桂八手脚并用忙不迭地钻出来,还没等他站稳,林秦已转身举步:“回家吧。” “哎!”桂八赶紧跟着走。背后狱卒用铁链重又把牢门锁上,哗啦声响。 一边走,桂八紧张的东张西望,吞了口唾沫,道:“小公子,我真的可以就这样走了吗?” “是啊。” “真的没问题吗?” “唉,”林秦没有回头,只轻轻嘆了口气,“回家再说。” 桂八便住了口。 两个人都慢慢地走。阳光下,市集上人流如常。桂八真的是很高兴,虽然被关了几天,但能平安出来真是太好了,多亏小公子那位朋友帮忙。 桂八脚步正飞快,林秦却停下了,靠着一处墙,略略喘息。面色苍白的厉害,额上隐隐都是虚汗。 桂八吓坏了:“小公子你怎么了?”莫非是上次落下的病根发作了? “……只是有些累……”林秦道,“我在他门外跪了一晚,唉,求人办事果然一点也不轻松。”桂八一听急了,就要去卷林秦裤腿,被林秦阻止:“这里是街上。” 桂八心疼坏了,小公子居然还逞强走路?“我去喊轿子!”说着就要走。却也被林秦阻止。林秦道:“你背我吧。” 桂八依言照做。林秦伏在桂八背上,感觉着小小的颠簸,以及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声。西门敬果然够贪心,什么都想要,不过在这一刻,就让他暂时忘记吧。疲倦涌上来,逐渐淹没他的意识…… 第七章 回到住处,桂八发现林秦睡着了,不敢惊动,小心翼翼地将他安置好。桂八捲起林秦裤腿,就见双膝上红中带青、青中带紫,赶紧去弄了些活血化淤的糙药,捣烂了为他敷上。 桂八和林秦被关了有近十天,家中灶头早冷透。几位兄嫂送了饭菜过来,又生火烧了些热水,嘘寒问暖。这些日子大家都急的不行,可连探监也不让进,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现下见桂八他们回来,便赶紧来问,直道幸好有贵人相助。又合计着:受了人家这么大的恩惠,该怎么谢人家才好? 林秦道:“往后的日子长着呢,自然会有回谢的机会。” 众皆点头,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凡是有自己家能帮得上忙的,自然是义不容辞。 林秦满是疲色,桂八看见,便请众兄嫂们散了。众依言离去,临走不住叮嘱两人要好好休息、调养身体。 林秦倚着,桂八端了热水为他抹脸洗手,然后为他洗脚。收拾完毕,又上前为他轻轻揉捏膝盖。林秦闭目似乎在养神,片刻后道:“求得西门老爷保你我出来,不是没有代价的。你也知道,有道是‘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桂八手一滞。 林秦接着道:“西门老爷有面子,愿意赏脸保我,也是看在昔日的情分上。” 桂八点头不语,他知道林秦出身桃坞,林秦口中所谓的情分意味着什么,可他哪里有资格说三道四。 “可要再央他出手保你,便师出无名了。要说谢礼,我们哪里来的银子还人家?我只能好话说尽,下跪央求。” 桂八低着脑袋,不敢看林秦,只是不住地点头。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都怪自己没用,才累得小公子要如此求人。 “跪了一晚,西门老爷才松了口,要他出手也可以,但是他的银子也不能白花,我得到他的玉梓楼去做工,作抵帐。” 桂八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急道:“玉梓楼?!那不是窑子吗!” “没错,是窑子。”林秦笑道,“和桃坞一样,是窑子。不过玉梓楼是私娼,所以并没有官府专营的龙阳堂,只有窑姐而已。我去,好的话做个管事,差的话是端茶倒水做个跑堂的。活计轻松,工钱又多。” 桂八急道:“莫非小公子你答应了?” “我答应了。如果不,现在你我又怎会在这里。” “小公子你不应该答应的!”桂八蹭地站直了,“进了是非地,就是想不湿鞋也难。那些到窑子里喝花酒的老爷,哪个不是揣着色心?”小公子这么好看,实在是危险,“如果那些老爷一时性起,小公子你哪里还脱得了身!” 林秦笑眯眯地瞥他,道:“先前桂老爷你进我桃坞,不也是揣的色心?” 桂八面涨的通红:“我……我可不是什么老爷……我只是想……想……”嗫嚅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正色道:“总之,玉梓楼是去不得的!要不去和西门老爷说说,换个别家?饭馆,客栈,酒楼,都好。或者,请他宽限些日子,钱就当是我们借的,总是有办法还上的!” 第13页 林秦合了眼,唇角带笑:“好,听你的。玉梓楼咱们不去。”收脚进被窝,拍拍床铺,“洗洗上来睡吧。” 桂八却哪里坐的住,暗了脸色,转了转去,抓耳挠腮。“不去,不可以去……可哪有那么容易……”忽然,他扑到林秦跟前,“我们逃走吧!” “逃?” “对!赶快收拾收拾,我们连夜就出城,到桑州投奔我二哥去!”桂八说着就去翻包裹。 林秦道:“干嘛要逃?” “我心里跳的慌,觉着这西门老爷不安好心。他和你是什么情分不说也罢,这次出手相救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也暂且不提,可这条件就古怪的很了。这,这,这分明是要……哪个啥来着……”趁火打劫?还是什么来着?桂八着急的很,却形容不出来,急的满头是汗,只管去拉林秦,“我们走吧。如果你答应了又不去,他带家奴来硬抢,咱们可只有吃亏的份!” 林秦却格格笑开了。 “不用逃,也不用躲。西门老爷如果真要赚我的皮肉钱,又怎会放我回来与你相见?自然是把你继续扣着,或者暗地里杀了,骗我在卖身契上按了手印,关在玉梓楼里,便什么都了结了。” 听了这话,桂八呆愣愣地望着林秦,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林秦微笑道:“没有这回事,我也不曾答应过。玉梓楼咱们不去,你就放心吧。” 林秦伸手,从他手中取过包袱,放到一边。桂八眨巴眨巴眼睛,嘿嘿傻笑起来。原来小公子是在跟我开玩笑。 林秦回到床上:“洗洗睡吧。” “哎!”桂八乐颠颠地去打水。 收拾完毕后,林秦合了眼,呼吸已深沉,桂八小心翼翼地躺下,为他掖好被角。迷迷糊糊的林秦在梦中动了几下,微微睁眼瞧了瞧,重又低头,往桂八怀中钻去。安心的很,与被俞清甫带回家中时比,更添温暖。 天明之后,桂八本想让林秦歇着,林秦却不愿,还是到几位兄嫂的摊子上帮手。桂八卖油回来,便帮着收拾担子、清点铜板。虽然清贫,倒也算得上安生,林秦想着来日方长,也不怎么着急,先歇歇,休养生息一番后再做打算。 过了几天,这日林秦正在姜氏的馄饨摊上,一抬眼,却瞧见了西门敬。他坐在桌边,喊了馄饨,只笑吟吟地看林秦。 姜氏不识此人便是他们所以为的大恩人西门老爷,林秦不做声,只当是寻常。端了馄饨放到西门敬面前,便不去搭理。心里盘算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况且这西门敬不是会在大庭广众下撒野的泼皮,不怕他在这里闹将起来。 西门敬吃了馄饨,坐了一会,就去了。 一连三天,天天如此。西门敬不说话,林秦也只当他是无形之物。 第四天,西门敬终于开口了:“刘玄德三顾茅庐,请得卧龙出山。不知我西门敬四顾,是否能请得林秦公子出手相助?” 女求悦己者,士为知己者,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林秦抬眼,瞥了他一眼。西门敬嘆道:“我家有个小九妹,我为她千挑万选选了个门当户对的子弟,大喜的日子她却哭哭啼啼地寻死觅活,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林秦接过话头:“西门老爷原来有妹妹。” “我家的妹妹多了去了。只是如不愿相从,就是养到一百岁也没用。欲待把她凌虐,又恐她烈性,一条腰带悬了梁,便是人财两空。” 林秦明白的很,哪个千金小姐落入桃坞不是寻死觅活?如果没有几分手段,也无法让她们乖乖开门迎客。私娼之中,这逼良为娼之迳自然也不鲜见。 这活计自己倒是做的来……不,何止做的来,简直是轻车熟路。不禁道:“如果我把她劝好了——” “若得如此,西门敬感激不尽。”西门敬一揖,推过一个小银锭。 进了门,上了楼,房门后就是要见的人,房门却紧闭。下人上前拍门,无人应,也不敢高声。 林秦道:“纵有天大本事,也须是进了门才好施展。” 西门敬道:“门已闭了有数日,茶饭送不进。我本欲硬闯,又怕惊了她。本老爷可不想让她从此视我为豺狼。” 林秦看他一眼,道:“你家鸨儿在哪里?唤她来破门。信我的,便照做。” 鸨儿与几个狠仆,将门硬破开。斧头噼进门柱里,造出雷霆般声势,吓的房内尖叫。鸨儿恨声怒骂,房内只哀哭连连。 林秦远远望见房内之人,一抿,“好个小九妹,难怪西门老爷做金子般看待。能得西门老爷如此器重,将来必定是名满天下的花魁娘子。”回身对西门敬取出那小银锭,笑道:“只是林某想不到,花魁娘子的身价原来只有这些。” 西门敬笑道:“你惊了我的宝贝,可如何是好?” 林秦道:“惊了你宝贝的豺狼,是鸨儿恶僕,不是西门老爷,也不是我林秦。”林秦将那小银锭放回到他手中:“事成了,林某等你的帐房。事不成,无功不受禄。” 林秦向房内走去。 于是这日西门敬的帐房先生多列了一笔大开支,而玉梓楼从此多了一个花魁娘子九仙儿。 林秦回去,却将一个小银锭放到桂八面前。“今日我撮合了一桩婚事,这是女家家主的谢礼。” 桂八欢喜,早听姜氏说了那人和林秦在馄饨摊上的说话,不疑有他,只管将银子收好。 十来天后,有僕役跑来找林秦,“九小姐闹起来了,老爷请您快去瞧瞧。” 待林秦回来,又带回一个小银锭。自此之后,僕役隔三差五便来相请。 桂八道:“这小夫妻也真奇怪,好好的日子不过,却怎的成日里吵架?”盯着林秦瞧瞧,又道:“小公子,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夫妻’。他们再来叫的话,小公子你还是别去了吧。咱们可不能害了人家。” 林秦笑道:“言下之意,莫非是我才惹的他们夫妻反目?” 桂八道:“小公子是大媒,夫妻有了口角来请小公子调解原是正理。可我觉得这九小姐意不在此,怕是藉口想多见小公子你才是。”小公子这般好看,哪个女子会不动心?换了自己,也会用上这一招。 林秦看着桂八,眨眨眼,道:“好吧。如果再来相请,我就去告诉他们,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再吵,也绝不前往。”话头一转,道:“对了,听说新开的云来客栈要招个帐房先生,我想去试试。” 桂八点头道:“那自然是好的很。小公子能写会算,是该寻个用武之地。” 僕役果然又来。 进了门,便是玉梓楼的后院。进了后楼,脱下粗布衣,换上锦绣衫,解下布头巾,簪上翠玉簪,除下旧布鞋,踩上步云履,林秦坐定:“这几日姑娘们都好吧?” 西门敬笑道:“好,都好,有林秦公子出马,哪个不是服服帖帖。”打理这玉梓楼本是鸨儿的事,可每次唤林秦来,作为东家的西门敬却必然在场。 “今天叫我来做什么?” “有人带了个女娃来,待价而沽。要请你相一相。” 林秦嗯了声,停了停道:“以后不要再派人来叫我了。” “怎么?”西门敬问道。 “让我在云来客栈挂个帐房先生的名,以后便能时时日日出来,名正言顺,远比现在省事。” 西门敬笑道:“我这就吩咐下去。”还以为自己的计划失败了,看来顺利的很,更进了一大步。都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却没有人能拒绝重拾昔日风光的诱惑。 这一日事情做完后,林秦没有马上回去,而是重新坐下,对着棋盘黑白子,沏一杯上好的茶,慢慢品。西门敬道:“往日你都是来去匆匆,今日怎么有此闲情逸緻?” 林秦落下一黑子,道:“一柱香前,我到了云来客栈,与掌柜谈话,毛遂自荐。” 西门敬唇角一弯:“哦?” 林秦继续道:“掌柜大为满意,便去请示东家。东家见敝人谈吐非常,甚为满意,当下要敝人担任云来客栈的帐房。”又落下一白子。 西门敬唇角的弧度更大了:“啊?” 林秦执起黑子,道:“敝人提出,月钱要纹银一两。东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还主动加上几分。” 西门敬大笑:“那么,当谈完时,是什么时候了呢?” 林秦手中拿了白子,抬眼望向窗外:“日落西山。” 天上日才西斜,时间还多的是。西门敬含笑不语,在林秦对面坐下,取过白子,抢先落下。林秦便放下手中的白子,换了黑子。 第14页 对于林秦的说法,桂八丝毫无疑。打这日起,林秦便每天一早出门,傍晚才回来,甚至藉口作帐,彻夜不归。 这日林秦回来,眉头皱的紧,进门前停了下,深吸口气,正要摆起笑脸进门,却有人走了出来。一见林秦便叫道:“哎哟,正说着,可巧就回来了。”正是大嫂刘氏。 桂八出来,笑道:“正好!那就不用转弯了!”林秦正不明所以,桂八上前拉了他:“来,跟我来!”扯了就走,刘氏笑吟吟地在前面走。 到了三哥的住处,三嫂阮氏搬出了几匹布,有缣有素。道:“刚交了货,这几匹是新织就的。赶紧了点,还望不要见笑。” 刘氏笑道:“三妹妹的手艺要是不好,我的梭子直该扔了才是。” 桂八取过一匹缣,往林秦身上比,道:“小公子也该有一身像样的衣裳。” 林秦道:“我不是有衣服穿吗?” “那些衣服的料子和式样哪上得了台面?而且穿了这些日子都旧了。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小公子现在是帐房先生,就该有些帐房先生的气派。云来客栈那门庭,要是没有些身价当真不敢往那门里踏。小公子作为帐房,要还穿那些衣裳,难免会让人看轻。” 林秦暗自哈了声,其实哪需要桂八提醒?从一开始,到了地方,他就会把全身行头都换过,回程的时候再换回去。这却不便说,只点头道:“说的也是。”眯起眼睛微笑,“亏得当家的细心。”在桂八的兄嫂面前,林秦还是管桂八叫‘当家的’。 桂八道:“铺子里的衣服又太贵了,让人手软。我琢磨了几天,大嫂给我出了个主意,用三嫂的布拿到裁fèng那里去,请裁fèng做身全套的。便宜又合身。” 阮氏笑道:“老八原来想请我一起做了,可我成天就织布了。就算做身衣裳也是自己人私下随便穿穿的,要真穿到云来客栈那地方去,可还不笑掉人大牙了?” 刘氏插嘴道:“好了好了,难得小秦回来的早。我们赶紧到冯裁fèng那里去吧。” 到了冯裁fèng的铺子里,自然免不了一番量身,说定样式,付定金,留下布匹,约定七天后取货。 七天转瞬即过,这日西门敬抬眼看见林秦,正在手指间翻动的摺扇立即一滞。 林秦自然注意到了他这转瞬即逝的神情,道:“我现在对外身份可是帐房先生。” “……我知道。”实在忍俊不禁,西门敬偏过头,终于噗嗤笑了出来。直庆幸自己不是正好在喝水,否则喷了出来就形象全无了。 林秦不理会他,抬手除下小房子似的方帽放到一边,退到屏风后面,把才穿了半个时辰的新衣一一换下。 西门敬瞧着搭到屏风上的衣袍,忍着笑意道:“这样式是你选的吗?” “不是。”桂八刘氏在和冯裁fèng大肆讨论样式的时候,他只是静静地在旁。不为别的,只是看他们兴致勃勃的样子,就觉得很高兴。至于究竟选定了什么样式,倒不重要了。 西门敬终于哈哈大笑起来:“我猜也是!堂堂林秦公子品味怎会如此?”要真这样,桃坞早就门可罗雀,关门大吉了。 越过屏风,可以看见林秦原本梳的整齐甚至呆板的发髻已松开,发丝轻舞。他眼睛一眯,似笑非笑:“乡下人的品味,让西门老爷见笑了。” 林秦转出来,宽大的腰带勾勒出纤细腰身。道:“不过父亲大人还真是生疏,什么‘林秦公子’的,也不唤我一声秦儿,莫非看不起我这个义子嘛?” 西门敬一怔,还没反应过来,林秦却已走近,行了一礼,道:“孩儿拜见父亲大人。父亲大人万福安康。” 西门敬皱眉:“你……” 林秦凑到他近前,气息吹在他面上,眨眨眼,却没说什么。旋身坐了,只是瞧着西门敬笑。 西门敬想起自己原先是说过这话的。那是在情热之际,死去活来的,哥哥弟弟爹爹儿子随口乱叫。大白天的被人叫爹爹,却是第一遭。这床头枕畔的疯话,拿到大白天来说,确有一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 回想起来,不禁嘻了一声:“小妖孽——”伸手捉住他的腰,抓过来放到自己腿上,眼中光彩闪闪,“来,再叫。” “爹爹。” “再叫。” “父亲大人。” “再叫再叫。” “爹爹,父亲大人……哎,爹爹,现在可是大白天的。” “无妨。” 西门敬终于知道这说不出的微妙是什么了。他有几房妻妾,目下只有一女,只盼有子绕膝。总而言之,现下这种大逆不道、丧尽天良的感觉,实在是刺激非常! 这叫来叫去,下人们都知晓西门老爷有了个义子。 第八章 这天完全黑了,林秦不在,桂八捨不得灯油,就着月光等门。有打更的经过,看见桂八坐在门槛上,便停下打趣:“桂八,你就算望的眼珠子掉出来,嫦娥也不会飞下来。” 桂八嘿嘿笑:“我不等嫦娥,我等我内当家的。” “你内当家的怎么三天两头地叫你等啊?” “帐房嘛,每个月总有结帐的事儿。” “你倒有心。可那大客栈大生意大应酬,这个时候啊,估不准在什么绿楼蓝楼青楼里搂着姐姐睡的开心呢。” 桂八一惊,急道:“别胡说。” “成。你自个儿的事自己掂量着。”打更的也不跟他吵,敲着锣走了。 桂八有点犯难,本来估摸着小公子不回来睡觉,他就会自己先去睡。但今日不同,有件事要和小公子说。唉,前一晚有说就好了。其实前一阵子就想和小公子说了,但就是没胆子开口,这些日子相处,桂八还是对他知道一些的,所以这事桂八实在没底。 结果这一日,林秦终究是彻夜未归。 林秦睁眼,日头正高。爬起来,下人立即过来为他着衣。 “义父呢?” “今儿是清明,老爷带夫人和小姐去上坟了。老爷说,今天放公子假,公子也该去拜望拜望祖宗了。” 林秦笑道:“义父想的就是周到。我得好好谢谢义父才是。” 上坟拜祖宗?哪个祖坟?母亲林三娘六岁那年被当年桃坊的花魁娘子买去做养女,便从林家的家谱中除了名,哪里还记得林家的祖坟在哪里。就是记得,也去不得。出嫁前夭折的姑娘尚且不入祖坟,更何况娼ji?林秦本不该姓林,可天晓得他林秦的祖坟又该是哪一个。 想着,可还是出了西门家。往回走。 经过市集,果然多的是抱着香烛纸钱的行人。往日的店铺和小摊也少了大半,估计都是踏青上坟去了。 桂八在家里,摆弄着一堆纸锭。捨不得买现成折好的,买了黄表纸后自己折成元宝,花了他不少工夫。现下摆弄了又摆弄,供品酒食也早预备好了。林秦终于进门,桂八盼了好久,喜的迎上去,拉着他:“小公子可回来了!” 林秦自然看到了他摆弄的那些玩意,道:“你这是要去上坟?” “啊,是。”桂八点头,有点不知该怎么开口,“其实,我老早就想和小公子说了,想带小公子去让爹娘祖宗看看……” 一家人,上祖坟,磕头祭拜,拜的是列祖列宗。百年之后,一家人,进祖坟,由那孝子贤孙,带着香烛酒食来供奉。 林秦一笑:“我还有事,喝口水就走。” 每月月底,林秦都有银子拿回来,或是多几钱,或是成双倍,只推说是东家的打赏。桂八心中,小公子是最好的,能有人赏识,自然是高兴。只是偶尔林秦会随东家出门,短则十天,长则月余,实在让桂八寂寞的紧。 桂八被林秦就这样瞒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过了两年有余,一日林秦回来,累的厉害,脱了衣裳钻进被窝就要睡。衣裳随手丢在一边,桂八去收拾。拾起来瞧瞧,不经意地道:“小公子到底是斯文人,这衣裳穿了有年把,还跟新的似的,连个皱痕都没有。哪像我,新衣服一上身,个把月就旧了四成。” 林秦吓了一跳。 这身桂八为他费心张罗的衣服他每天穿着去,穿着回,只在来去路上过一过,用不上一个时辰,跟着便又整整齐齐地折好。出门办事的时候,更是几天都穿不着一回。看着干净,也想不到要洗。洗的次数少,就更难旧了。自己每日行头光鲜。却忘记了,衣服既是穿在身上,自然是要旧的。 便强笑道:“是啊。哪像你,每日跟猴似的,弄的一身土。” 桂八收拾好了衣裳,过来对林秦道:“清波门里有一家邢家油铺,是个老店,名声好,主顾多,最近不知怎的正找买家。我想着,咱们的积蓄也有百把两了,再凑点钱想办法盘下来,也算有了个着落。” 第15页 ‘邢家油铺’?林秦听见,心里便有了谱。这个邢大倒是硬骨头,宁愿贱卖给行里人,也不肯把油铺卖给西门家。原本想自己借西门家的名义盘下来,再找个名目,假装得了消息要桂八去接手,不想这倒是凑上了。 也好,把个邢大挤兑了半天,油铺子直接挤兑到了桂八手里,自己也不算是白忙活。这便笑的真心:“好事!事不宜迟,得快做。” 桂八便把积蓄取出,盘下店子,邢家油铺便改做了桂八油铺。又跟兄嫂们借了二十两银子充做本钱,重整店面,坐柜卖油。邢大举家搬迁,出了京城,不知去向。 这店本是老店,名声在外。主顾老远专门冲着来,一看换了掌柜,心里本有点忐忑,但见依旧是窨清的上好净油,便放了心。桂八又实诚,从不苛剥存私,于是生意不减分毫。 老店新开张,兄嫂街坊们都来捧场。只林秦没来,只说是有事走不开。桂八坐柜后,生意好,独自孤身忙不过来,便央中人寻了个小厮当学徒。这小厮名叫元善,十三岁,长的齐整。 这日林秦回来,便见屋中多了一人。 油灯灯火一点如豆,昏暗不明。林秦看出那是个孩子,并不是桂八的兄嫂或者相熟的街坊邻居。 “这位是?” 桂八赶紧回答:“他叫元善,是店子里新来的学徒,以后就和我们一起过日子了。” 林秦哦了声,在桌子前坐了,抬眼瞧那孩子,竟觉得有些眼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的。桂八又对元善道:“这是……”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想了想才道:“这是内当家的,你就叫他林大哥好了。” 内当家的?林秦听见,拿眼角瞥他,嘴唇一弯。元善那孩子直勾勾地盯着林秦瞧。桂八也不觉得奇怪,小公子长的好,随便走在街上,盯着看的人便是一堆一堆。桂八去端了饭菜出来,招呼两人吃饭。 元善往嘴巴里扒米饭,也不夹菜,眼睛依旧只盯着林秦,仿佛那就是他下饭的菜看。桂八笑道:“元善,小公子好看,也不能当菜吃吧?” 元善眼睛一眨:“‘小公子’?谁啊?” 林秦噗嗤笑了出来。兄嫂们都管林秦叫小秦,只有桂八唤他依旧一口一个小公子。兄嫂们都只当桂八在外头才这样,实际上桂八不论在外还是私下,都不曾改口过。可桂八方才对元善却不是这么说的,难怪元善不明白了。 林秦不说话,含笑瞧瞧桂八,仿佛成心看桂八怎么办。桂八有点不好意思,道:“小公子就是内当家的,你林大哥。” 元善眨巴眨巴眼睛,点点头表示知晓了,伸筷子挑青菜,扒饭,嚼啊嚼,吞下去,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的饭吃完了,才道:“元善愚笨,以后油铺子里的门道,还得请林大哥多多指点。” 林秦并不答话,垂了眼,一时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桂八道:“小公子是云来客栈的帐房,不在咱家油铺子里做活。” 元善眨眼,似乎不甚明白;瞧瞧林秦。林秦回望,依旧不开腔,若有若无地微笑。元善被他笑得打了个机伶,怯怯地低了头。 吃完饭,桂八麻利地收拾碗筷,元善也帮着,一起去洗涮。端了碗筷走,元善好奇地向后张望,只见林秦坐在原地,慢条斯理地抿桂八送上的茶水,一点也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对桂八和元善的收拾也不曾有丝毫谦让。 两人涮着碗筷,元善道:“掌柜,林大哥到底是你内当家的,还是你的‘小公子’?” “啊?”桂八没听明白。 “掌柜你说林大哥是你内当家的,可为什么煮饭洗碗他连把手都不搭?别人的内当家,可都是把屋里屋外的活计都包了。” 桂八笑的羞赧:“小公子的手是该拿笔墨,拿书本,摸绫罗绸缎和上好细瓷的。这粗碗陶罐的已经够让他委屈了,哪能再让他洗洗涮涮?” 元善笑道:“掌柜可真是好说话。” 等元善和桂八回来,林秦已不在桌边。桂八安排元善去睡觉,元善应了,却只是转身去转了圈,又偷偷地转了回来。他看见桂八打了水进到里屋,而林秦坐在床边,似乎正等着桂八。 元善看见桂八上前,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手抹脸。这还罢了,元善竟看见桂八伏下身,为他除了鞋袜,细心地洗脚。林秦低头,似乎小声说着什么,听不见,但见眉眼含笑,与晚饭时候让人发寒的笑容完全不同,一瞥之间,春色无边。 等桂八端水盆出来,看见元善站在一边,眼睛瞪的老大。桂八也没在意,随口道:“站在这里做什么?快去睡觉吧。”元善看看他,神色古怪,撇撇嘴,默默地去了。 桂八收拾完毕,回到屋子里。林秦道:“那孩子的家底你都清楚吗?可不能要来路不明的。” 桂八点头:“那是自然。中人说的清楚,他家是京郊香云里人氏,姓雷,两年前死了娘亲,上头有一个姐姐,尚未出嫁。” 林秦道:“还有呢?” “还有?没了吧,就这些了。”桂八道,“我觉得已经够清楚了。”想了想,又道:“我们这里又不是什么深宅大院、官宦世家,又不是皇帝选妃子,用不着连人家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吧。知道个大概就够了,能好好干活才是真的。” 林秦笑道:“你就不怕他是别家店子派来的,在你这混熟了,搞破坏,把你的生意都抢过去,把你逼的关门大吉?” 桂八瞪圆了眼,想了一会,才缓缓道:“……这个……犯得着吗?我这又不是什么大商家,不过是个小铺子。用这么多心思,要僱人,要花钱,还要花那么多时间,犯得上吗?要是我,宁愿多想办法把油整的好点香点。用那么多花样,就算把我逼关门了,他自己的油不好,生意也照样不会好起来。” 林秦笑着点头:“没错。你说的在理。”心道:如果仅仅是为了生意,确实如此;可如果别人为的并不是生意呢? 待桂八吹灯钻进被窝,林秦向他靠去,贴在他身上。握住他的手,并悄悄摸索,弄得桂八一机伶。去看林秦,黑暗中只见林秦晶亮的眼睛,隐约的笑意,不禁咽了口唾沫,呼吸也粗重起来。 但又想到…… “隔壁有孩子。” “怎的?有了他,便不要我了吗?” “不、不是……” “哈,你都告诉他了,还怕他听?” 桂八脸皮涨的通红。林秦手上又是几下。足力后生,正当血气方刚,怎么经得起惯情子弟几下挑逗。顾不上许多,终于将林秦覆于身下。 元善在隔壁听得木板咯吱咯吱响,如何睡的着?被闹的脸上直发烧,只睁着眼用力咬拇指。 天明起早,桂八便见元善满目血丝,眼下发青,吓了一跳。孩子小小年纪,怎的如此?难道是初来乍到不习惯的缘故吗?便关切地道:“换了地方睡不着吗?” 元善抬眼看他,翻翻眼皮,不做声。桂八忽然明白过来,面上又是通红。林秦哈哈笑,迳自出门去了。元善盯着他的背影,忽然道:“掌柜,昨儿你说林大哥是哪里的帐房来着?” “啊?哦,”桂八随口回答,“是云来客栈。” 元善听了,点点头。 两人到了油铺,做了半天买卖,这便到了晌午。桂八到铺子后头去弄午饭,元善问:“林大哥呢?” 桂八道:“小公子东家中午管饭,他向来不回来吃的。” 红日正当头。 幽幽兰糙垂下几朵花,散发出隐约清香。一名童儿只着薄纱斜倚在兰糙后面,珠圆玉润的胴体若隐若现。 十步开外,是一张书案,置着文房四宝、十方颜料。洁白的宣纸上,童儿的胴体正被细细描画。西门敬剥了颗葡萄送到林秦嘴边,林秦张口噙了,手中笔不停,沾了颜料,往那画中童儿描去。 终于放下笔,林秦舒了口气,让到一边。西门敬伸过头来瞧,看看十步开外的童儿,又看看画,击掌贊道:“好画,真是纤毫毕现啊!”又端详了一番,道:“不过,有画无诗,岂非缺憾?” 林秦道:“那就请义父提诗于上吧。” 西门敬便取狼毫沾了墨,略微思索,欣然落笔挥毫。 林秦念道:“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初时不甚明白,这明明是《桃花源记》中的句子,为何西门敬要提于此画上? 西门敬把笔放下,对着童儿,摇头晃脑地吟起来。童儿似乎懂了,格格娇笑。林秦忽然也懂了,一抿。此时画上还缺落款,林秦便取笔,在落款处写下几个字。 第16页 西门敬奇道:“‘三脚猫’?”林秦什么时候取了这么一个古怪的字号? 林秦笑道:“男人不都是‘三脚猫’吗?” 西门敬一怔,随即大笑:“还缺个印章。”取笔沾了硃砂,在落款旁用小篆画上那三个字,仿成印章的模样。末了把笔一丢,把画提起来看看,三人俱笑成一团。 西门敬大声吩咐:“来呀,去好好裱一裱。” 下人领命去了。 日头渐渐偏西。一天的买卖结束,桂八带着元善收拾,上好门板后回转。到了门口,却见林秦正缓缓走来。 桂八道:“小公子今日回来的可真早啊!”边说边开门,让林秦先进。 “嗯。今天没什么事情,就早点歇工。”林秦绷着面孔,跨进门槛,“今天我不想看见肉。不要放油,也不要有肉。鱼肉也一样。” 白花花的猪肉,粉嫩嫩的鱼肉,会让他想到那幅题了字画了印章的春宫图。 “啊?”桂八看看手里提着的一包卤猪头肉和一条鱼。今儿是十五,特地买了猪头肉,他还想让小公子能改善一下伙食呢。 “这样啊……那这肉……”可怎么办?这天气,放隔天坏了。要不,分给街坊邻居吧?……可是,好好的无缘无故突然分肉,未免奇怪,要是被问起缘故,可怎么回答?要是照实回答,恐怕小公子会被埋怨不会过日子呢…… 桂八满脸都是失望,还伤着脑筋。林秦注意到了,视线转向元善,果然就见他在悄悄地吞口水,看看鱼和肉,又看看桂八,一脸可怜兮兮。 林秦原本绷的死紧的面孔和肩膀松懈下来,一笑,拍拍那包猪头肉。 “……抱歉。刚刚心情有点不好,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难得有肉有鱼,一起来吃吧,别浪费了。” 元善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林秦看见,莞尔,直觉得心里原本正崩塌的什么停止了。原本觉得这孩子碍眼,今日此时再看,毕竟比那自己亲绘的春宫画顺眼了不知多少。 正巧,大嫂刘氏送来了几个糰子。当年的粉,新磨的豆沙馅,喷香扑鼻。糰子猪头肉红烧鱼上了桌,三人对坐,破旧的小屋子里竟然有种欢天喜地的感觉。 一个屋檐下,人口三个,倒也相安无事,小日子也算是和和美美。可惜常言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正如梅花只可一弄二弄,到了第三弄上,便要起那风波。 第九章 这日,元善对二人说道三月十二姐姐出嫁,请两人一起来吃喜酒。 “三月十二呀……不巧的很。”林秦很干脆地给了个回答,“东家交代了那天有要紧事情,关照我出门讨两笔帐。我恐怕得有个两三天连回家来也不能睡。”抬下巴朝桂八一点,微笑道:“只好你一个人去了。红包包鼓一点,就算是我的心意。你去了,也就是我去了。” “好,就依小公子说的。”桂八点头答应。 到了三月十二吉日上,元善便引着桂八往家赶。 桂八口袋里是一个鼓鼓囊囊的红包。女家把新娘装扮妥当,男家的笙箫鼓乐与大红花轿到达,吹吹打打的把新娘接走。到了男家,拜过天地入洞房。 女家的宾客都被引往男家去吃喜酒。桂八就想起了林秦刚到自己家中那会儿,忍不住就一边赶路一边神游太虚去了。 花轿走着,快到男家的时候,男家远远望见就会放鞭炮准备迎接,怎么前面半点动静也无?正觉得奇怪。 前面那户人家,门上贴着大红双喜,门前围了十来个僕役模样的高壮男子,周边是一匹高头大马驮着一人。那白马十分肥壮,装饰着璎珞戴着金络脑。马上是位年轻公子,长长的细绢衣摆,金丝银缕,水幕般披下。 花轿来了。一名老者在苦苦哀求。年轻公子抬着下巴,看也不看他,只漠然地抬手,一指。几名狠仆就冲进迎亲队,把红灯笼踩扁了几个,引起片片惊叫,狠仆扑向花轿,居然去扯新娘。 元善惊叫:“姐姐——!”发足狂奔跑。新郎和男客人们都上前阻止,桂八自然不慢于人,叫着要他们放手。 马上的年轻公子听见,猛回头。桂八霎时如被雷击中,呆在原地。 “……小……小公子……” 新娘被狠仆扯了出来,斜歪于地。 林秦催马缓缓向桂八走去。烟花三月,大好阳春,正当良辰吉日。不知是不是因为背后的盖头和嫁衣如血般鲜红,竟把林秦的如玉面庞衬的是白中带青。 桂八脑中一片纷乱,无法也无心思从林秦的表情辨认出什么,只发觉到,那斜插于发的翠玉簪子,就是把他的全部家当卖了,也买不到一块边角料。 这白马,这衣裳,这发簪,让小公子在自己屋子里时简直判若两人。桂八想起了七星观他们的初遇,林秦的打扮也是这般上等。 果然,小公子合该是披金挂银,衣裳锦绣,吃的该是天下奇珍,喝的该是陈年女儿红,睡的该是珍珠翡翠白玉床。自己的小屋和自己准备的衣服,与小公子不但丝毫不相称,还简直可以说是一个笑话…… “……小公子,不是说东家叫你出去讨帐吗?怎么会在这里……” “是来讨帐。”林秦的声音清冷如水,哗地抖开一张纸,上面是漆黑的墨迹和鲜红的手印,“水云里李老三于十年前向西门钱庄借银一两,驴打滚,利滚利,到了今日,已是一千零二十四两。还不出,依照契约就要用家中女子一人来抵债。李老三本来有两个女儿,但一个嫁了一个死了,现如今就只有用他的儿媳妇来抵债。” 唰地把契约收好,“写了契约,按了手印,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要么还钱,要么把媳妇交到玉梓楼。” 玉梓楼是什么地儿?正所谓:燕语俏,莺声娇,章台嫩柳舞细腰;舞细腰,轻锦袍,红袖依依倚斜桥;细柳飞花蒙日月,任许东风乱折摇。 说罢,向后一挥手。狠仆们便把刘老三和新郎推开,扯住新娘拉了走。哭叫声立即响起。街坊们只敢远远看着,哀嘆摇头,却不敢上前,怕不但帮不上忙,还遭池鱼之殃,惹祸上身。桂八急忙跑过去,想要阻拦,却被那些大汉推倒。 林秦冷冷地看着,脸上表情丝毫未变,见僕役扯住了新娘,便打马而走。狼仆牵了云娘,不管她弓鞋窄小,飞跑于后。 桂八一骨禄爬去,抢到林秦之前,拉住了马头。 “小公子,不要再做了!伤天害理啊!” 桂八晓得林秦是鸨儿出身,晓得鸨儿的名头总被人放在牙齿上咬,不管有恨没恨,总要跟着嚼上几口才甘心;更晓得这放贷收租的恶名,逼得人是家破人亡,比鸨儿有过之而无不及。小公子珠玉般人品,他怎么忍心让他担这个恶名? 林秦嘴一张,还没来得及说话,元善已跑过来,瞪着林秦,像是一头愤怒的小兽,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口:“我还以为是自己认错了,只当你是林大哥,是掌柜的内当家,谁想原来我并没看差,你就是那吃人不吐骨头的西门老爷的义子!” 林秦一眼横过去。元善正骂的痛快,突然被这眼光一扫,吓的浑身一哆嗦,竟然哑了声。 桂八道:“谁家没有骨肉亲人?我只求小公子能发发善心。何必为了几两银子把人逼迫的没了活路、卖儿卖女?” 林秦收回目光,转向桂八,哼了声:“你这话,只能在我面前讲讲。他们借钱时,对他们讲的明白,还不出钱就要用女儿抵债。如果不应,也就罢了,是他们自己明知如此,还是借了这还不上的钱。我给他们发了善心,谁来给我发善心?”抬手一指那帮子僕役,“这一大帮子人,可都指着西门老爷赏口饭,好养活家婆老小。” 桂八哑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林秦胸口起伏不断,深深吸了几口气,才渐渐平静下来。却不再说话,只深深地望着桂八。未了,扭头拍马就走。发丝飞扬。 前面消失的是林秦的背影,耳边是雷家人哭天抢地,桂八只觉犹如凉水浇头、怀里抱着冰。 元善道:“掌柜的,林秦到底是你的什么人?他那里大富大贵,锦衣玉食,怎么会做你这小小油铺掌柜的内当家?你说他是你的内当家,可你却叫他‘小公子’,还把家里的活全包了,他就一点活计都不干!——他,他根本是把你当傻子玩耍!” “别……别这么说……”桂八嗫嚅着,“小公子每个月都会往家里拿银子。油铺子,就是用我们一起的积蓄盘下的……” 本来声音就轻,渐渐更是没了声。 第17页 桂八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一直以为林秦是做了帐房先生,何曾想到他连这事也一起在做? 进了玉梓楼,把云娘交给鸨妈妈,林秦迳自上楼。 楼名玉梓,瑶池仙境,好一片胭脂阵,十丈软红尘。 林秦忽然背后像被针扎了一般,让他寒毛直竖。霍地回头,只见那十丈红尘中赫然一双眼,正自下往上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林秦一机伶,凝神再看,却没了。原来是幻觉。 林秦继续走。头有点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终于与桂八撞见的缘故…… 楼上花厅,西门敬一手执杯,手中正把玩着什么,口中吟着:“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听到动静,西门敬转头,对着林秦微笑,原本英挺的眉毛和眼睛弯的像天上月牙一般。 “怎么了?瞧你这脸色。” “没……太阳大,晒着了吧。”林秦随口应着。 “我还以为是事情出了岔子呢。” “哪会。刘家的媳妇已好好地到了这玉梓楼。我办事您尽管放心。” “是吗?”西门敬把手中把玩之物一抖,林秦猛然发现正是那件帐房先生文士衫。这衣服一向放在柜子里,从没人去动,西门敬往日也从没有动过。 西门敬拎着那衫子:“今日你没换这衣服,真的没关系吗?” 林秦一直被刻意冰冻的眉眼垮下来,伸手将衣服接过,抱在怀中,轻轻呢喃:“……用不到了……那地方,我以后不会再去了……” 西门敬只说要自己在三月十二这天去收帐拉人,临了才发现刘老三的媳妇居然就是雷老六的女儿。这才想起,难怪觉着元善有些眼熟,似乎是哪里见过的。雷老六是西门家的佃户,收租子的时候见过,长相确实是一家人。 自己原来还打算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却在这里被撞破,莫不是天註定? 他埋着脸,西门敬也由着他。 最后林秦深吸一口气,抬头对西门敬笑道:“我给义父讲个刚听来的笑话吧。” “说说看?” “一户人家有个姑娘,被两家人家同时提亲。东家有钱,但是人又笨又丑陋;西家很穷,但是人聪明又英俊。家里人问姑娘的意思,姑娘就说,她想要东家吃,西家睡。”说着,林秦噗嗤笑了,又道:“你说这姑娘不是傻的吗?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西门敬也笑了:“确实没有。所以那姑娘摇摆不定也不是办法,早晚终究还是要选定一家。” 这话听在林秦耳中犹如雷响。摇摆不定?早晚终究还是要选定一家?是有口无心,还是意有所指? 西门敬还在说:“你猜想,她会选哪一家呢?” “这可就难倒我了。”林秦笑道,“我又不是姑娘,哪里晓得姑娘家的心思。” 西门敬有钱,可是不笨也不丑;而桂八那傢伙相貌平平又不认识字,哪里算的上是‘聪明又英俊’?无论哪个姑娘,都不会有故事里那个姑娘的回答吧。 不过,东家和西家是谁家有钱谁家穷、谁家聪明英俊谁家愚笨丑陋,对他林秦来说,都没有关系。因为他不是要嫁人的姑娘。 今儿又逢十五,桌上多了一盘肉片。一切都预备好了,桂八就唤:“小公子——”回头却看见元善,惊异地看着自己。 是了,小公子自那天后就没回来过。 桂八站在铺子门口,看黄叶漫天。如今落叶已是满地,三月十二那天似乎还在眼前。想起那天林秦最后望着自己的眼神,桂八不自觉的瑟缩了一下。一叶而知秋,天气果然凉了。 林秦从桂八的屋子里消失了,头一个问的便是兄嫂们,跟着就是街坊邻居。桂八起先还应付着回答说林秦出远门办事去了。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街坊们都在偷偷议论林秦其实是窑子的鹰犬爪牙,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一个暗地里一惊一诧的。桂八听在耳里伤在心里,也没的法子。 桂八觉得很伤心,他知道自己穷,小公子跟着自己只能粗茶淡饭地有个温饱,小公子要奔好日子去了,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可如果小公子是因为自己说的那些话而生气不愿意回来,那就更没法子了。桂八鼻子酸酸的,他不觉得自己有说错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本来就不应该做不是吗?为虎作伥就更不应该了,不是吗? 从那一天后,起初还好。过了一阵子,桂八到平日相熟的油坊去取油,油坊伙计不知怎么的,支支吾吾地说是油都被人订走了,没有能给桂八的货。 桂八便换了一家油坊去问,得到的回答也是一样。桂八老实,起初也不以为意,只当真是有大买家。便到远地儿去问,一问吓一跳,价钱竟然贵出不少,这要是再加上车马运费,几乎就没赚头了。 桂八想,店里的货不能断,就先进些个顶一顶吧。应付过这阵子应该就好了。 有了货,生意却不甚太平。老主顾们吃不惯这远道来的油,都皱眉头,桂八只好陪不是,承诺这次是应急,下次还是如常好油。 人算不如天算,还碰上个泼皮撒赖,把油缸打破。这一批油是亏定了。 桂八又去相熟的油坊。油坊的回答还是如上次一般,桂八的失望自然难以掩饰。有个伙计看不过去,偷偷对桂八说:“小老八,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桂八一惊。 那伙计道:“其实油还多的是。但这一带的油坊都得了话,说就是卖给狗也好卖给猫也好,就是不许把油卖给你。东家交代了,我们这些伙计不好不照办。” 没有油,铺子如何开张? 还去进那远道来的高价油?只怕是赔本还砸招牌。 桂八望着满地落叶,满肚子都是愁。从三月时节到现在,这铺子,自己是再无法撑下去了…… “唉,好好的一家老店,真真是可惜了。” 传来一声嘆息,桂八循声,是隔壁卖茶的赵妈。 “都说这铺子风水好,没灾没难,生意兴旺,招财进宝,平安顺当。可三年前这铺子不知是转了什么风水,竟然让邢家落到关门大吉、连夜搬走的地步。都说,邢大八成是在‘天魔沖七煞’那天晚上出门了,撞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把煞神带回来。那都些没见识的。我说呀,什么不干净的,邢家分明是撞上了西门家这煞星。” 桂八心头一咯登。这怎么又和西门家扯上了。于是桂八唱个诺,请赵妈里面坐。 赵妈道:“我不进去,油铺子味大。带上了油腥味,我的茶水也要遭殃喽。”手帕一甩,就回了茶水铺。 桂八被吊起了胃口,得不到下文,哪里肯甘休。便迈步,到赵妈茶铺里,要了一壶,又叫上几样小食,再请赵妈。这赵妈便眉开眼笑地坐下。 说起这油铺,赵妈的话痨便似打通了泉眼,突突地直往外冒。从她老娘称油便是来这邢家油铺,说到她的孙子都能打酱油了,称油还是就往这伸脚就到的邢家油铺。 迟迟说不到点子上,把桂八急的是抓耳挠腮。 赵妈说的口干,喝了口茶,润润喉咙,继续道:“这老店,市口多好,名气大,主顾多。光这邢家油铺几个字,就是钱买不来的。提起买油,这一片的谁头一个想到的不是邢家油铺?树大招风啊,这不就让西门家给看上了。三年前,邢家也和你一般光景,一模一样。” 桂八不知为何心里突突跳的慌,道:“既然如此,那三年前邢大卖铺子的时候,怎么西门家没接上手,倒让我盘下了?” 赵妈道:“那谁知道?所以这一片的都说小哥你够胆气也够运,硬是从西门家口里抢食,还居然平安无事。也是该着你走运,正碰上这当口,要是换了寻常时节,就是钱再多加个几倍,邢大也断然不会抛了这家传铺子远走他乡。” 桂八沉默。原来是因为西门家的挤兑,自己才能得了这便宜。看来西门家并没有放弃这地的意思,于是现如今,又轮到自己了。 回到家中,晚饭也吃的恍恍惚惚。忽听元善道:“掌柜,你说会不会也是林大哥命令油坊那边的?” 桂八手一抖,脱口喝道:“别胡说!” 元善被他吓了一跳,白着脸住了声。平日桂八都是笑呵呵的,元善哪曾得过他一个高声? 桂八却再吃不下了。 小公子怎会如此……如果要这么干,当初早就到了西门家,怎么会拖到现在?不过他选了西门家,跟了西门家,自然是要全心为西门家打算。如果现在想为西门家弄到这铺子…… 无论如何,铺子无法再支撑是事实,桂八去央了中人,放出消息,要找个买主好把铺子让出去。桂八盘算好了,自己只有油行买卖是熟间,既然在京城无法再靠这餬口,就把铺子卖掉,投奔到桑州二哥那里,从头再来。 第18页 这日正是单日,又下大雨,桂八便让元善自己去耍,不用待在铺子里。猛然听见门响,急急去开门,正是元善。 只见他蓬头散发,浑身都是泥水,双眼红肿,还在一抽一抽地啜泣。桂八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赶紧把他拉进门,为他收拾。 元善哇地放声大哭,边哭边坑坑巴巴地叙述事情原委。 “我找姐姐,我还以为他们会带我去姐姐住的房间,没想到他们带我出了门,对我说,我姐姐两个月前从画舫上跳了湖。我哪里肯信。他们就带我到了湖边,把我掼在泥泞里,叫我如不信,就自己下湖去寻,他却没钱送葬。”越说越伤心,“可怜我那姐姐,如今也不知尸身被鱼虾毁成什么样了……” 元善抽抽搭搭,哭一阵骂一阵,说的不外是西门家的jian商恶行,中间更是时不时蹦出林秦的名字,更是让桂八心烦意乱,只觉无可奈何。 第十章 雷老六听闻女儿的死讯,头发白了有大半,口里念着“南无普渡众生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关了门,一路化缘,独自徒步上天竺去做香火,为老妻女儿渡个超生,为元善求个平安。 中人带了人来,说妥了价钱,双方画押。油铺终究没脱出西门家的手掌去。 元善跟着桂八收拾好包袱,一同出城。 此去桑州有七百里。卖油铺的银子桂八揣在怀里上路。本来林秦也教了他些如何利用银庄票号,可以把银子放进去,身上只带着银票上路,到了地方再到当地的银庄票号领出来用。但是取出来时少不得要打点折扣了,因为银庄票号就是靠从这中间收钱活命的。桂八捨不得,便直接揣在身上,沉甸甸的,心里塌实。怕丢怕被抢,心里又不塌实。于是只走那官道,不走那偏僻小道。哪怕多绕几十里。 这日两人到了夏口这地方,在一处茶水摊停下来歇歇腿。带的干粮吃完了,正寻思着要置备,却有人闪到了他们面前。 “请问,是桂公子吗?” 是个十八九的大小伙子。手里提着个食篮,揣着围裙,搭着毛巾把,一身伙计打扮。 桂八疑惑,老实回答:“我是姓桂。” “那就是喽!这是您二位的吃食。”伙计把手里的食篮往桌子上一放。 桂八吓一跳,赶紧推辞:“咋回事?我们才刚到地头,不曾叫过什么饭菜!” “瞧您说的。掌柜交代的,还能有错?您尽管放心大胆地吃,钱已经给过了。” 伙计正低头把食篮里的盘子一样一样地拿出来,一抬头却见桂八拉着元善拎着包裹飞也似地跑了,急忙大叫:“哎?!客人!客人” 桂八哪里肯听?和元善狂奔出了有二里地,才停下来直喘气。 “……掌……掌柜,这是咋回事啊?我们为什么要跑?”元善想起食篮里的烧鸡,不禁吞了口口水。 桂八也跑的上气不接下气:“那伙计,有问题。我哪里,叫过吃食啊。这里我也没亲戚朋友,就是有,我也没说过今天这时候会到这里。” 拿衣襟擦擦汗,扇扇风,“我想八成是骗子。让别人明知道是弄错,觉得有便宜可占,不吃白不吃。可等吃了那饭菜,就中了蒙汗药,一个迷糊,等醒过来,不但包袱行李全不见,连衣裳也被剥了去。” 说的元善一哆嗦:“怎……怎么这样?” “骗子看准了是人都爱占小便宜。万劫都从这贪念上来。”说着桂八忽然没了声。贪钱贪食是贪,自己对小公子念念不忘莫非也是个贪字?两年苦功,一缸铜钱,只为贪图一夜风流。如果不贪图,如今自己还是好好地在卖自己的油,每日里挑担子穿街走巷,但求个温饱,来日说个寻常人家的媳妇,也不会有这些个是非…… 两人新置办了些干粮,在井边把水袋灌满了,重新上路。 到桑柴,又有人出现在桂八和元善面前。 这次不是个大小伙子,而是个娇滴滴的大姑娘。指上戴着顶针,原来是个绣娘,手里却也提着个食盒,说的话却也和前番那伙计一般。这还不算,那绣娘还拿出了双新鞋,要给桂八换上。 桂八更不敢受领了,拉着元善跑的那叫一熘烟。 接下来,到第三处,桂八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这次倒再没人提着吃食要来孝敬,便略略放下了心。 刚放下心,买干粮的时候却又碰上邪呼事了,那老头死活不肯收钱,说是钱已经有人给过了,他不能再要。桂八嘀咕着,只好先走开,趁老闆不注意,偷偷把铜板放下。 再到别处,也是如此。走出两百里地,如果桂八一路都接受那些‘孝敬’的话,就愣是能让桂八的盘缠不少一个子儿。 这一来二去,桂八心里犯了嘀咕。于是找了家小客栈,让元善等着,自己把心一横,独自进了家馆子,叫了两斤熟牛肉一只烧鸡,唤小二算帐。小二过来说:“爷,您的帐已经有人付过了,您尽管抬腿走人。” 桂八道:“小哥,你告诉我,帮我付帐的是哪个?” “哎,原来爷您不知道?那小的就更不知道了。” 桂八扯住他:“好兄弟,你告诉我,我把牛肉钱再给你一份。”那小二面上有些为难,道:“有钱自然好,可再多给我两份,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姓。只知道掌柜那里来了个小厮,说是得管家吩咐,请掌柜照办。我哪里知道那小厮说的管家是哪个。” 桂八无法,只得请小二拿油纸包了牛肉烧鸡,走出馆子。 却见有个小厮在外面侯着。那小厮见了桂八,笑嘻嘻地道:“请问是桂公子吗?” 桂八此时也‘老练’了,不再惶恐,点头道:“正是我。” 小厮道:“依照管家之命在这馆子里帮桂公子付帐的正是小的。管家还说,如果桂公子不问也就罢了;如果着意追问,就请公子跟我来。” 桂八此时心里犹如百爪挠心,哪里还待得一时半刻,请小厮赶紧带路。小厮在前面走,走出一里地,出现了一架马车。 小厮道:“请公子上车。” “坐马车去?” “没错。地方远的很呢,马车也要走两天。” 桂八便上了车,想起元善,便请那小厮让马车先绕道客栈,接了元善一起走。待桂八元善坐定。小厮拿起鞭子,往空抽甩了个响,那马儿便奔跑起来。 车轮转动咯啦咯啦地响。元善道:“掌柜的,我们这是要到哪里啊?” “我也不知道……”桂八自己也想找个人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问那小厮,问来问去那小厮只有一句话:“到了地方自然就会全知道了。” 总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桂八只想把事情弄清楚。 出了城,偏离了桂八原本打算走的往桑州的路线,往东南去了。一路上,不是林子就是果园,要不就是看不到边际的庄稼地。前方隐隐出现了一座山。小厮一挥鞭,马车就直直地往那山去了。 青山绿水,泉水潺潺。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连绵的松柏,让桂八几乎要以为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却豁然开朗,前面突然出现了一座山庄。 似乎听见马车的声音,山庄的门开了,里面走出一名五十上下的老者。马车在山庄门口停下。老者深深一作揖,“小人恭迎主人。” 桂八吓了一跳,急忙跳下马车不住还礼:“老丈弄错了。我一介平民,初来乍到,哪里是什么主人?” 老者道:“请问可是桂八桂公子?从京城来,在京城做的油生意?带的小厮名叫元善?” “那倒是……” “那就不会错了。您就是东家所说的主人——”手一挥,指向身后的朱门大院,“这十两山庄的主人。”又往山下比画,“这万顷良田的主人。” 桂八目瞪口呆。十两……山庄?只见门上匾额确实有四个大字,可惜除了那个‘十’字还算有点数外,其它三字他都不认得。 老者道:“小人姓沈,贱名大福,蒙东家不弃,在这里做个管事。东家交代了,要我等一路伺候主人。主人不问起便罢,问了便带主人来这山庄。” 言下之意,如果桂八在夏口伙计那里就追问,就会有人用马车直接把他们接到这里;而如果桂八窃喜有便宜可占,敷衍着想蒙吃蒙喝,那就会一直这样走下去,直到目的地桑州。 “……沈……沈老爹,”桂八终于问出心中疑惑,“您告诉我,你东家是不是姓林?”这个‘十两’二字,未免太巧了。 第19页 沈老爹奇怪地看他,道:“不,我家主人姓秦。” 沈大福将桂八和元善引到山庄内。进了大门,有小轿等着,便又坐轿子。桂八何曾见识过这个?手足无措地听沈大福交代。 好大的门庭,一进一进又一进,难怪进门也要坐轿。山庄正中是个大堂,堂名“十两”。十两山庄十两堂,端的好大字。 石板地,光可鑑人。元善正对着地板上的自己赞嘆,有丫鬟端茶出来,茶盘竟然不甚稳当,抖的茶盏咯嚏响。却听一声“善弟!”,元善闻声回头,惊呼出声:“姐姐!” 那丫鬟正是本应沉于湖底的云娘。姐弟两个生死重逢,直若从地狱到天堂那么走了一遭,少不得抱头痛哭。哭了一番,云娘把事情道来。 原来那日她确实投水自尽,一片漆黑后醒来,却见三月十二那名马上的年轻公子正瞧着自己。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命人把自己带到这里,让她做了丫鬟,帮忙做些杂事,再也不逼迫她入那烟花。 答应帮她给家里报信,也关照她不可以出这山庄,否则被西门家发觉了,就要被抓回去。 云娘道:“别人都叫他西门公子。我本以为他姓西门,到了这里才知道他原来姓秦。” 桂八不听,只对着沈老爹道:“沈老爹,您还骗我。”这不是林秦,还会是谁? “我只知道东家是姓秦,单名一个林字。”沉大福道,“不过,东家交代过,等主人您到了,这山庄和山庄的产业就都姓桂了。主人爱怎么住就怎么住,要是觉得这‘十两’的名字不好听,也尽可以改。” 老人停了停,又道:“小老儿多口,其实东家以前一直说,等都预备好了,就要备下八抬大轿、千金彩礼,迎主人过来。还要把老夫人接来,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可在不久前,东家却改了口,传信来交代我们一路招待主人,还说,不必等他了,从今往后,这十两山庄就是桂八公子的山庄,山庄的产业就是桂八公子产业……” 说着竟然垂下泪来。桂八大讶,抓住沉大福,急急问道:“不论你东家究竟是姓林姓秦还是姓西门,赶紧告诉我,你东家现在在哪里?!” 阳光照不到,于是阴暗又潮湿;无人收拾,于是老鼠臭虫横行。 林秦抬头,墙壁上沿,有一小窗口,可以看见巴掌大的天空。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这个时候,桂八不知道到了哪里了……是到了山庄,还是一直一直在往桑州前进? 有动静。有人站到了比手臂还粗的栅栏外面,看着自己。 于是他问:“为什么不杀我?” “杀了你,老爷我不就要吃官司了?”西门敬依旧是那样风度翩翩,浑身纤尘不染。“我不要你的命,我只要要回那些被你暗地里私自吞没的财产。本来应该属于我的钱、我的地、我的人。” 林秦没有回头面对他,只弯了弯嘴角:“林秦没有占过义父一个铜板的便宜。”只不过是趁着便利顺便‘买’些好东西自己用罢了。 “林秦没有,秦林拿的可多!” “那与林秦何干?” 这回答换来摺扇被迅速合上的脆响。林秦的嘴角依旧弯的不动声色。 “是我被猪油蒙了心,养了你这吃里扒外的白眼狼!”西门敬的声音,竟然有些气急败坏,“杀了你,我更找不回丢的东西。留着你,我没有多余的粮食再给你糟蹋!我给你预备了刑部的一十八种酷刑。我看你到底有多嘴硬。”拖长了声音,恨恨地道:“拿了我的给我送回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 一甩衣摆,气哼哼地去了。 林秦听着,弯着的嘴角放下了,垂了眼。吃了你的拿了你的不是你愿意的,‘金扇子银扇子’难道就是我愿意的?谁来‘拿了我的给我送回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 离开桂八家后,林秦在西门家继续打点。要想全身而退,得见好就收,毕竟他可不想把全部青春都浪费在西门敬身上。 可西门敬毕竟还没老糊涂,当林秦收拾好一切就要悄悄离开,黑夜里却亮起点点火把,包围的严实。于是,功亏一篑。 睡了。 模模糊糊中看见青山绿水,万顷良田。十两山庄门前的松柏不论什么季节都这么苍翠茂盛。他看见自己走进了大堂,身后跟着桂八。回身,手一摊,大声道:看,这是我们的新家;有个大大的门庭,有车有马,出入再不用步行…… 醒了。 清晰的是粗木牢门。狱卒来提他,升堂问案。 当京城府尹来到大堂,一看堂上,除了西门敬外居然还坐着两位不速之客,吓的差点一屁股坐倒。赶紧匍匐在地。 正宁笑道:“起来吧,该干什么干什么。朕只是来看热闹的。”同时拿眼角瞥着俞清甫,把他瞥的冷汗潺潺。 西门敬晓得俞清甫与林秦的过往,本来担心这下要糟,但看到正宁,就放心了。就算俞清甫捨不得,正宁也不会让他如愿。当今天子憎男风,人尽皆知。 林秦被带了上来。他看见俞清甫,有什么东西出现在眼睛里,但也是一闪而过,再也不见。 果然一如西门敬想的,从头至尾都很顺利。不论京城府尹如何审案,俞清甫和正宁从头至尾都没说一句话。 俞清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面上肌肉都在抽搐,似乎就要跳起来。正宁拿着茶杯,拿眼角瞥他。俞清甫一有什么动静,哪怕眨了一下眼,正宁就瞥他一下。而俞清甫每被瞥一次,身体就僵一次,手脚都没地方放,处处受拘束。 西门敬不管俞清甫和正宁如何,他只要这案子顺着自己的心意走下去就可以了。俞清甫和正宁不说话,正好。 诈骗,卖身,拐卖人口,逼良为娼,条条罪状套上来,脱不出生天。 没收,归还苦主,收押,处斩,京城府尹正说的顺熘,忽然鼓响。正宁将茶盖在茶碗上一磕,咯地脆响。 林秦回头,看见那本来应该在十两山庄中享福的人,目光跟着他走,看着他给堂上几位老爷磕头:“大老爷明察。小公子纵然有错,也是被情势所逼、迫不得已。还请大老爷斟酌。” 京城府尹还没说话,正宁先开了口:“你想救他?”这是升堂以来他的第一句话。 正宁穿的是便服,桂八不认得他,但看俞清甫和京城府尹低着头不开口,便知道这位恐怕是大贵人,便答道:“是。” “你是他的什么人?” “他是我的内当家的。” 俞清甫白了脸。 正宁左右瞄瞄,看看俞清甫,看看西门敬,看看京城府尹,然后忽然站起身,慢慢地一步一步向桂八走去。道:“你知道朝廷的律法吗?” 桂八胡涂了,问:“什么律法?” “除官娼外,男子卖身要杖责三十并没收嫖资,嫖客也要被处罚。要是如你说的,不但你救不了他,连你也要一起被处罚。” 桂八急道:“小公子他是我的内当家的。小公子可没有卖身啊,我也不是什么嫖客。我们喝过交杯酒的!” 正宁从鼻子里哼了声,笑道:“你可真有脸说,真有胆子说。就算是这样,林秦犯的事可不是这些。”手一指西门敬,“这位正是苦主,指证被林秦诈去了百万家财,引诱婢女yin奔。林秦诈人钱财拐骗婢女,证据确凿,你却说他被情势所逼、迫不得已,又有何证据?” 桂八默了有半刻,等正宁踱回座位上坐了一会,才哆哆嗦嗦地道:“小公子是人中龙凤,我不过是平头糙民,我本钱太小,做不了大买卖;我不认识字,不能考状元出人头地。孩子偷别人的馒头,不能怪孩子,只能怪做父母的没让孩子吃饱。小公子跟了我,我却没能让他过上一天好日子。这全都是我的错。” 正宁拿起了茶碗,茶盖在茶碗口摩擦着,听桂八说完,吐出一句:“好听。可惜,法不容情。” 西门敬很高兴。只要涉及到男风,正宁果然不会有什么宽容的心态。 只听正宁又道:“不过,自古以来有以交赎金来抵罪的惯例。你想救他性命的话,就用你全部的财产来抵偿吧。用钱买命,划算的很吶。” 林秦看见桂八把手伸进包袱摸出一些银两,看见桂八面上带着红红的羞涩,道:“可是我只有这些……我的铺子卖掉了,换的钱都在这里,就这些。” 林秦脱口而出:“山庄呢?!”桂八会回来,就表示他一定已经被引去山庄,自己明明交代山庄和产业从此都姓桂。难道桂八捨不得,准备昧下? “那些本来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东西,我怎么敢随便做主?”桂八看着林秦,“如果小公子同意我把它们也作为我的财产用在这里,我就照办。” 第20页 于是,房契,地契,一份一份在大堂的地上展开。秦林,秦林,秦林,每一份契约上面的名字,写的都是秦林。没有改成桂八。 林秦看着它们,没有说话。昧不下的,就算他死了,这些也昧不下。西门敬瞧得眼睛都绿了,这些原来都应该是属于他的,可都被林秦这白眼狼给吞去了。 桂八磕头:“请大老爷查点。” 正宁负手而立,望着地上那些东西面无表情,转而抬头对西门敬道:“西门敬,你愿意出多少钱来买下林秦的命?如果你出的价钱合适,林秦的处置就归你了。” 西门敬一惊。正宁笑道:“他为了表示救林秦的决心,愿意把所有的财产都捐献出来。西门老爷,你如果想取林秦的性命,也用全部财产来交换吧。”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正宁的笑容不变,目光飘向俞清甫。俞清甫正襟危坐,一动也不动。 西门敬脸色又青又黑,他怎么也没想到正宁会突然开出这种条件。居然要他用全部财产来换取一个本来就应该死的人的性命! 于是西门敬道:“糙民只要能取回本该属于糙民的钱财。”算了,最多林秦的性命他不要了,只要能把钱弄过来就好了。 正宁笑道:“这些钱是抵罪钱,全部要没入国库。西门敬,难道你想动国库吗?” 西门敬噎住了,只好道:“糙民不敢。” 正宁笑了一下,回头,负手而立,望着地上那些东西。片刻,抬腿走了几步,绕过那些房契地契,只弯腰捡起了桂八头一次拿出的那几锭银子,静静地道:“房契地契上的名字不是你。不算数。算数的只有这些银两,我确实收到了。你可以带他走了。” 衙役上前为林秦解除了枷锁。房契地契,回到桂八的包袱里。 桂八扶起林秦,大堂上的人看着两人消失在门口。 正宁负手,望着屋顶:“朕想看看,这条性命在你们看来究竟有多重要。喊打喊杀,弄出这好大的公案,却原来不过是耍的好花枪。” 瞧着西门敬,摇头苦笑着一摊手:“国舅,朕该不该为了你豢养男宠而依律惩处呢?偌大个官场,偌大个宦海,偌大个王家贵戚,男风之中的真情难道竟然真的如此难见吗?” 望向俞清甫:“朕原本以为,你若还有一点情意在,至少会想办法据理力争。朕原本想着,只要你开口,就给了你这个恩典……”嘆息一声:“就算只是泛泛之交,也有人情。何至于为了避嫌而绝情至此?朕设此律条,本为整肃歪风邪气,叮嘱大家不是真心莫招惹,谁想到……” 俞清甫手一抖,生生把个茶碗给捏碎了。 林秦躺着,望着天空。马车在慢慢走。桂八沾湿了手巾,为他擦脸。 “小公子,我们回家了。” “……”林秦合了眼,轻轻地道:“下次清明的时候,我们去上坟吧……” “啊?哎!嘿嘿,好!” 青山绿水,万顷良田。十两山庄门前的松柏。大堂。看,这是我们的新家;有个大大的门庭,有车有马,出入再不用步行……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胡琴声,有青衣小旦在咿咿呀呀地唱: 一声寒鸦远 十里落叶黄 天涯无过客 善恶见短长…… 尾声 又是一年清明。 有一对夫妇带着孩子来上坟。点上香烛,摆上果品酒食,白头发白鬍子的老员外捏着线香,念着:“孝子元善带领儿孙,给义父桂八林秦叩头。” 一家人,上祖坟,磕头祭拜,拜的是列祖列宗。百年之后,一家人,进祖坟,由那孝子贤孙,带着香烛酒食来供奉。 上一页返回下一页 附录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纵然有钱能使鬼推磨,千金难买真心人。 桂八是穷人,并不代表这样就必定是个有情郎。有情有义的有钱人不是没有,无情无义的穷人也不是不存在。如果贫穷的桂八低俗无德,那就是另外一种发展了。 另一结局:卖油郎独占花魁 这日林秦回来,进了桃坞,带了五分醉意,摇摇晃晃,正要进到后面,却被老鸨拦下。老鸨皱眉道:“儿啊,这位桂公子要见你,说是先前就说好了的。” 什么桂公子?林秦迷迷糊糊中抬眼去看,就见屋子中间多了个半人高的小水缸,不明所以。 桂八拍拍小水缸,道:“这里面的铜钱正好合十两银子。红口白牙,我依约前来,怎么就不认了?”老鸨立眉就要发怒,想想还是问清楚再说,便问林秦:“可有这回事?” 不是老鸨不通人情,只是她看桂八衣服虽浆洗的干净,却是粗布,还半新不旧;再看样貌,平平无奇近乎丑,更别提什么风度气质;林秦这么就和这样的人搭上话了?还说什么十两…… 林秦隐隐记得先前自己是对某个人说过什么十两银子,仔细端详桂八:“倒是有些眼熟。” 桂八急道:“一年半前,七星观下山路上,你还砸了我的油担子。” 林秦一阵清醒一阵胡涂,却是完全想起来了,看看小水缸,走过去便瞧见满水缸的铜钱。伸手抓了一把,货真价实,叮噹作响。一个卖油的,得起早贪黑、省吃俭用多少日子才能积攒下来这么些。不换成银子,想是为了省利钱和火钱吧。 林秦道:“我是许下了。”只是没想到他真的带了‘十两银子’来了,还是正大光明地从正门进来。脚下一软,林秦趴倒在水缸沿上傻笑:这个卖油的,倒似是有心之人呢。 他这一趴不要紧,把旁人吓得不轻,急忙过去搀扶他。老鸨叫搀扶进去,桂八正焦急,就听被搀着走的林秦道:“带他上来。呵呵……带他进来吧……” 桂八喜形于色,急忙看老鸨,老鸨一脸无奈,嘆了声,命人送醒酒汤过去,同时请桂八稍坐,待浴汤热了,便请桂八洗浴。 桂八一听就老大不高兴:自己虽只是个卖油的,但还识得最基本的体面,此番来前便特地好好洗了个澡,换了干净衣服,怎么现在又要洗?这算是嫌弃自己一个卖油的卑微骯脏、配不上你家小倌不成?!一个卖身的小倌,摆的什么臭架子! 于是桂八进了浴堂,并不脱衣,只是随便拨弄着水玩耍,待时候差不多了,便出来,假意已然洗过。 小童带他上楼到得房内,便退出去。林秦酒已醒的差不多了,此时正坐在侧首,含笑看他,想着来往虽多,但都是豪华之辈、酒色之徒,这般粗布白丁倒还是头一遭,如若是个实诚君子,倒也值得一交…… 林秦见桂八进来,便起身行礼。桂八大步过去,扯住了礼刚行到一半的林秦就往床帐去。林秦吃惊,却又怎么挣得过他,一下就被按在床铺上。肚子上一重,桂八坐的稳当,压的他身体弓起,肩头却又被桂八按下。 桂八一手按着他,一手去解彼此衣带,俯身下去,贴着他不住磨蹭。一股汗臭和油腥味直冲林秦鼻子,肚子上又被坐住,弄的他胸中阵阵翻腾,直欲作呕。 桂八想了有一年半,等得急了,又心中有气,再加上是头一次,下手便不知轻重,弄的林秦连连哀叫,终于忍受不住挣扎起来。桂八气不过,别人的银子是钱,爷爷的铜板就不是钱了吗?于是手下更不怜惜。 林秦脸色直发白。这一夜也不知是怎么过的。 过了几日,林秦听见有卖油的,便皱眉头。卖油的货郎多了,却不见桂八。不见也好,免得烦心,那日,他真的是吓到了。 这日老鸨道:“俞公子想邀你明儿去游湖——” “我不去。” “他是俞尚书的公子,多和他套套近乎。有了交情,以后办事方便。” “什么交情?”林秦嗤了一声,“酒肉交情,还是棉被交情?” “我们在人家的地头上讨生活,就算是棉被交情,也是承人家看得起。” “……”林秦不发一语,默了一会,老鸨只当他默许了,便道:“到时候俞公子会派轿子来接你。” “不成的。帮我辞了吧。” “唉?” “我已经应了个客人,明儿要去的。” 次日,林秦便出了门,也不坐轿,就这么两条腿走路。走在街市上,看来来往往的人,你,我,他,都是一个身子一个脑袋两条胳膊两条腿、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林秦一路走一路看,说什么应了人自然是推搪之语,他宁愿到街上瞧卖艺的耍把势,看卖菜的讨价还价,听茶楼里的蜚短流长。不曾走过远路,林秦才走了没多少时候就累了,便在茶摊上坐下想喝口水歇息,茶碗来了,林秦去取,却被一只手抢先按住。林秦一惊,抬头欲看那手的主人,冷不防一个耳刮子扫来,扫的他立时扑倒在地。 第21页 有人在怒骂:“小贱人!敬酒不吃吃罚酒!” 跟着就被拎起来,硬牵着走,没走几步有暖轿伺候,便被丢进轿中,对方也上了轿。轿帘被放下,轿夫抬了就走。 帘子一放,轿子内暗无天日。被急急搂抱住,拱啊拱。 “俞公子错爱了,”林秦静静地道,“我好歹也算是桃坞的少东家,不是挂牌子接客的。” “婊子的儿子自然也是婊子,说什么不接客,骗鬼。我是惯家,这些抬价的套子趁早收起来。”对方继续拱,“想要多少钱尽管开口便是。” 林秦抵住他,道:“既然如此,那就先谈好价钱再说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你想要多少?” “你俞家有多少家产,我就要多少。” 对方一愣,林秦笑道:“俞公子要我开价,我开了,俞公子要是嫌贵,那便作罢。这是两相情愿的事,不会有人逼你买。” 又是一个耳刮子扫来,对方怒道:“小贱人!爷爷哪点比不上那个卖油的?” 林秦一凛,却道:“什么卖油的?俞公子可别自轻了身份。” 俞公子道:“有个卖油的桂八你认得么?” “桃坞门前来往的卖油人那么多,我如何认得哪个是哪个?” 俞公子嘿嘿笑道:“你不认得他,他却认得你。他到处对人说,桃坞的红牌他只花了些铜板就玩到了,还说你哭着求他上你。街坊里都传遍了。” 林秦抬眼皱眉,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俞公子又道:“我带你去。”说罢便对轿夫吩咐了几句。 到了地儿停下,林秦隔了帘子也不知是什么地方,只听见人声甚是热闹。忽然听见桂八的声音,林秦急要掀帘子,被俞公子拦抱住,只得静静地听。 有人问:“你不讨好他吗?” 桂八在答:“我去讨好他做什么?如果是花魁娘子,讨了她的欢心,便有银子相赠,十两去二十两回,日后她还会自己赎身,带着积攒下的千万银钱进我家门。小倌一不能娶,二不能传宗接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算收进来也不过是个累赘……” 说的兴起,口沫横飞,又提到了那晚过夜之事。林秦听着听着,白了脸,身体渐渐颤抖、摇摇欲坠。原来俞公子的说法已算是雅致了,原话粗鄙何止千万倍?! 有人在叫:“你他妈吹牛的吧!” “你爷爷才吹牛!你奶奶才吹牛!瞧,这就是他给我的银子!你说,有几个嫖客能被倒贴的?他对我那叫一个死心塌地,我要他向东他就向东,向西就向西。” “既然这样,桂哥能不能行个方便,让兄弟们也沾沾光?” “成!不过你有银子吗?” “怎么?还要银子啊?” “废话!亲兄弟明算帐,当爹的嫁女儿还要收份彩礼呢!”闹笑,桂八又道:“他看上的是我,又不是你们。想嫖啊,就拿银子出来吧!他见了银子,不但会好酒好菜伺候着,还会帮你洗澡呢!” “你又怎么知道了。”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们说说,你们谁又在桃坞里洗过澡?不要说洗澡,就是客厅的椅子也没跟你们的屁股相识过!” 又是一阵闹笑。 俞公子搂着林秦,手抚上他的下巴,轻道:“只要你点个头,我便让他再做不得买卖……” “……那就让我看看俞公子的诚意吧。” 市集上,街坊间在议论纷纷:卖油桂八卖的油吃死了人,给官府抓去了…… 房中,一大堆书册,林秦翻找着,不多时摸出本《醒世恒言》,翻开,在第三卷上停下。那捲的标题写的明白:卖油郎独占花魁。 林秦一手拿了酒壶,一手拿了书册,趴在窗台上,看下面人来人往。老鸨唤他:“张山人来了。” 林秦不回头,停了停道:“娘,你年轻时候见过的客人那么多,真的就没有一个是微服出巡的皇帝王爷?” “……或许有吧。不过我可拿不出什么凭证。” “娘,爷爷家和外公家祖上真的没人做过官吗?” “我没听说过。” “……昨儿吴老爷请看戏,唱的是珍珠塔。——我也去考秀才,好不好?” “……” 没有得到回答,也不需要回答,因为这是痴心妄想。依朝廷的律法,身在娼籍之人,不可商贾稼禾参加科举,更无资格出任为官。 林秦面无表情,手指捏住书页,往下一扯,嘶啦撕下一页,就到烛火上,腾地烧着了。 缓缓移动手臂,松手,让燃烧着的书页飘落,犹如蝴蝶飞舞。扯下第二页,又点着……直把个第三卷毁的是干干净净。 —另一结局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