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暖翠寒》 第1页 [军事小说] 《翡暖翠寒》作者:潘灵【完结】 第一章 革命的另一种血 公元1913年,在滇西古城大理,人们已经习惯叫它为民国二年。是年的5 月,正是大理春光明媚的日子,古城外农家的油菜花灿然地开了。那些围绕着洱海岸边开放的油菜花,远远地望去,就像一颗巨大的翡翠镶嵌的金边。 没有了皇帝的春天最是春天,人们的心中就像洱海岸边的柳树,抽出些星星点点的希望来了。在大理古城的茶肆里,人们喝着新鲜嫩绿的新茶,围绕着民主、共和这些话题高谈阔论。街边上,那些穿戴美丽的白族少女,用汉白夹杂的语言叫卖她们刚从苍山上採摘来的含苞欲放的杜鹃花。她们的叫声吸引了外出归来的常敬斋,他翻身从马背上下来,一身戎装的他就被一群像山雀子一样的白族卖花姑娘给包围了。一脸稚气的常敬斋看着举到他面前的花篮,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买谁的好。看着他犹犹豫豫的样子,这群山雀子一样的白族姑娘叫得更欢了,有人竞对他拉拉扯扯起来,一个调皮的姑娘公然拉开了他挎在身上的枪匣子,吓得他双手护着枪叫喊了起来:“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会走火的! ” 他的叫喊显然起了作用,那群山雀子不再向他汹涌,也停止了唧唧喳喳。她们不再紧紧围着他,而是退后了两步满脸惊讶地看着他。看着先前还活蹦乱跳此时已呆若木鸡的卖花姑娘们。常敬斋动作夸张地把枪拔了出来,用炫耀的语气说:“这可不是你们家里面那种打山鸡的铜炮枪,这是正宗的匣子炮,枪枪都会要命的。” 听常敬斋这一说,卖花姑娘们就像一群受惊的兔子一样跑了。常敬斋看着提了花篮惊恐地跑开的姑娘们喊道:“有白杜鹃吗? 我要买白杜鹃。” 姑娘们不听他的,自顾跑远了。常敬斋牵着马站在阳光明媚的街上,一脸沮丧。他不是要为自己买白杜鹃,而是为大理提督张文光大人买的。他想,张文光提督看到白杜鹃,心情会慢慢好起来的。作为张文光提督身边的贴身警卫之一,常敬斋一直为张提督这种糟糕的心情忧心忡忡。 常敬斋牵着马在街上转了一圈,也没有买到想要的白杜鹃,就独自骑马回提督府去了。他进门去时,看到提督张文光大人正在跟小岛正雄在院中的树荫下对弈。为了不影响他们下棋,常敬斋轻手轻脚地打他们身边走过,但还是被张提督发现了。张提督厉声问:“敬斋,送个文件咋要那么长时间? 你是不是又开小差了? ”常敬斋正欲申辩自己是因为想买白杜鹃耽误了时间,却被小岛正雄的话打断了。小岛正雄说:“他还是孩子,孩子开点小差算不了什么? ”张提督沖小岛正雄摆摆手说:“他是个军人,不是孩子! ” 张提督的话音未落,屋子里就传来了一阵短促而清脆的响声。常敬斋一听就知道是瓷器掉到了地上。小岛正雄慌忙起身,奔屋子里去。常敬斋也慌忙跟了去。进屋见小岛正雄8 岁的儿子惊恐地站在一堆碎瓷面前。常敬斋想,小岛次郎的祸闯大了,他把张提督的青花瓷瓶摔碎了,那可是张提督心爱的古董呀! 看见儿子闯了祸,小岛正雄发怒了,他扬起巴掌向小岛次郎的脸上扇去,但他的手在空中被另一只手阻挡了,匆匆赶进来的张提督抓住小岛正雄的手说:“算了,发什么火呢? 不就一个花瓶嘛。” 小岛正雄低下身子,想收拾那些碎瓷片,当他拿起碎片时,手禁不住颤抖起来,他说:“文光君,这可是珍贵的文物呀! ” 看着满脸歉意的小岛正雄,张提督挥了挥手说:“小岛君,打碎了就不是文物了,孩子嘛,做错事是难免的,你又何必内疚? ” 小岛正雄站起来.他突然飞起一脚.将小岛次郎重重地踢了出去。被踢了一脚的小岛次郎哇哇地大哭了起来,常敬斋慌忙过去把他扶起来。张提督看小岛如此粗暴地打孩子,脸上有了不悦的表情。他责备小岛正雄道:“你看你看,这像什么样子嘛,一个花瓶,打碎了就打碎了嘛,怎么能这样惩罚孩子呢? 小岛君,你这样我倒真生气了,你这分明不把我当朋友嘛。” 看着张提督如此宽宏大量,小岛正雄面有愧色了。张提督拍了拍小岛正雄的肩膀说:“下棋下棋。” 小岛正雄没动,他看着小岛次郎。张提督明白小岛正雄的心思,他分明是怕调皮捣蛋的小岛次郎再做下什么错事来。张提督于是沖正在安慰小岛次郎的常敬斋说:“敬斋,你带次郎到洱海边捉虾子去。” 听说去洱海边捉虾子,先前还一个劲地号啕着的小岛次郎不哭了,他欢天喜地地跟常敬斋出了提督府。常敬斋把他抱上马,自己也纵身上了马背。小岛次郎依偎在常敬斋怀里,任常敬斋策马飞奔。他佩服地对常敬斋说:“敬斋哥哥,你骑马的样子真是太威风了。” 常敬斋拍了拍小岛次郎的肩说:“你这个小中国通,就会拍别人马屁。” 小岛次郎说:“我拍的不是马屁,是人屁。” 他的话逗得常敬斋哈哈大笑起来。 小岛次郎说汉话的水平,得益于他的父亲小岛正雄。小岛正雄是日本有名的珠宝商,不仅珠宝生意做得好,而且对珠宝文化很有研究。他有一句至理名言:营销任何一种珠宝,都是营销一种文化。小岛正雄与张文光相识,是辛亥年也就是1911年春天的事。那年春天,张文光正在边城腾越秘密酝酿腾越起义的事,小岛正雄从日本经缅甸来腾越考察腾越的翡翠文化,因在日本时,他曾与中国同盟会的要人黄兴有私交,到缅甸仰光后,与黄兴不期而遇。黄兴当时正为如何向远在腾越的张文光传达指示而煞费苦心,听说小岛正雄要去腾越,他就委託小岛正雄给张文光带封密信。小岛正雄答应了这桩差事,把密信带给了张文光,从此,他们成了朋友。 第2页 小岛正雄来到腾越,就被腾越的翡翠文化深深吸引了。在他看来,腾越的翡翠文化,是东方的珠宝文化中最富魅力的部分。它的博大精深,它的深不可测,它的变化无穷,它负载的东方审美特质,它寓意的中华古老文明,都让他在研究中找到无数兴奋点却又力不从心。他深深明白,要彻底而完整地研究翡翠文化不是他一个人能完成的,甚至不是一代人能完成的,它需要几代人的努力,这就迫使他想到了他的儿子小岛次郎。 要把小岛次郎培养成为一个翡翠专家,小岛正雄清楚,他必须先把他培养成为一个中国通。 而成为中国通的第一步就是必须学会中国话。 对于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说,学习语言的能力要比小岛正雄想像的容易得多。小岛次郎在短短的两年内就把一口滇西话学得跟本地孩子一样了,如果不说他的名字,谁也不会怀疑他是一个地道的中国孩子。 农历1911年的九月初六,张文光为配合武昌起义,在孙中山先生和同盟会的领导下,发动了腾越起义。起义成功后,张文光被公推为滇西军都督。作为云南之首义的腾越起义,比省城昆明的重九起义早了三天,张文光在无意中抢了头功,这就让省军政府的主要领导人耿耿于怀,张文光成了他们的众矢之的。嫉妒和仇恨的结果,致使腾越起义遭到了分化、瓦解和镇压,张文光领导的滇西军政府,在省军政府的高压下,被迫撤销。为了顾全大局,张文光同意省军进驻腾越,他自己接受了省府授给的有名无实的协都督兼大理提督的空衔。张文光到大理赴任后,小岛正雄也跟了来。当然,小岛正雄来大理,不完全是因为张文光做了大理提督,而是他在研究翡翠文化中发现,作为滇西重镇,大理在翡翠贸易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特别是大理周边的白、藏、纳西等少数民族,不仅是翡翠饰品的重要消费群体,而且他们还将自己本民族的文化有机地与翡翠结合起来,形成了极富特色和个性的滇西翡翠文化,这对小岛正雄而言,无疑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年幼的小岛次郎不像他的父亲小岛正雄那样对翡翠文化有如此浓厚的兴趣。在小岛次郎的眼里,那些冰冷的红红绿绿的翡翠不过是一些石头而已。小岛次郎不喜欢石头,年幼的他更喜欢小鱼小虾等活蹦乱跳的小动物。每每总是这样。当小岛正雄带着小岛次郎来到张文光的府上,张文光为了能安静地与小岛次郎对弈或谈话,总要让贴身侍卫常敬斋带小岛次郎到野外或洱海边捉鱼抓虾追野兔。而常敬斋捕鱼捞虾的本领,让小岛次郎佩服得五体投地,小岛次郎亲切地称他为敬斋哥哥。在小岛次郎的心里,常敬斋分明就是一个了不起的英雄。 张文光提督决定辞了大理提督之职东渡日本。那天晚上,张文光把自己从腾越带来的亲信召到提督府,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他们。听说提督大人要辞职,亲信们顿时炸开了锅,这群跟着张文光出生入死的人,像失去了主心骨一样为自己的前途忧心如焚,他们中有人竟然在提督府里大声问:“张大人,你不能这样,我们的腾越起义就这样完了吗? ”这样的问话让张文光无言以对,事实上,问话的人同张文光一样心里清楚,在腾越起义军二十余营,被省军政府强行裁撤为七个营,滇第一军都督府被撤销,从张文光被调离腾越开始,腾越起义也就失败了。但他们固执地以为,无论那些自称为“同志”的省府要员们如何捏造事实诬陷和攻讦张文光,说他滥作威福,纵兵扰民,诬他野心勃勃,贪念功名,唯我独尊,与同盟会“驱逐鞑虏,建立共和”的宗旨背道而驰…… 只要张文光大人还稳坐在大理提督的位子上,那些所谓的“同志”就奈何他们不得。现在张文光要辞职东渡,那不是拱手让出宝座,落一个树倒猢狲散的下场。有人忍不住痛哭起来,他们诅咒省军政府的别有用心的所谓“同志”,为了维护和保住既得权力,不但不准他人继续革命,还处心积虑恶意排斥异己,同室操戈,煮豆燃萁,干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但张文光坐在八仙椅上,一脸木然地看着闹哄哄的人群,一言不发,但心里清楚,他们的愤怒是真的,他们列举的都是事实,自己辞了职,他们也就失去了前途,迟早要遭受被打击的命运。但如果自己不辞职,不仅要造成革命军中的内讧,而且会与省军政府造成针尖对麦芒的态势,最终要断送了革命。这样的窝里斗,岂是光明磊落的张文光能做的,所以,他知道如果还要待在大理提督的位子上,他就是那些暗箭的活靶子。 突然人群中有人高喊:“张提督,你不能走,你是我们的领袖! ”他的话马上得到了其他人的响应,众人附和了高喊:“你是我们的领袖——” 张文光大惊失色地站起来,重重一掌拍在面前的八仙桌上,把泡了茶的茶杯都震得掉在了地上,也震住了那些喊叫的人们。 “刚才是谁带头喊的? ”张文光厉声问道。 “是我! ”人群中一个粗壮的汉子拍拍胸站了出来,张文光一眼就认出此人是腾越起义军第4 营管带黄剑峰。 黄剑峰挤出人群,站在张文光的面前,理直气壮地说:“张大人,你领导腾越起义,扫除帝制,复我民权,你不是我们的领袖谁是领袖? ” 第3页 张文光紧皱眉头看着黄剑峰,没有回答黄剑峰的话,而是要黄剑峰把他的衣服脱下来。黄剑峰不明白张文光为什么要让他脱衣服,一下子竟然给搞蒙了。他愣了一阵后说:“我是大丈夫又不是小媳妇,脱件衣服也羞不死人! ”他边说边把衣服脱了下来。张文光伸手接过衣服,他指了指那满是汗渍的衣领和袖口说:“大家看到了,一件衣服就这两处最脏,这领袖,你们谁想当谁去当! ”他说完将衣服扔到黄剑峰怀里,转身就进了屋子,进了屋子后他低声对跟在身边的常敬斋道:“把屋子的门关了。” 张提督闭门不出,人们黯然神伤一阵后,就各自散去了,提督府又恢复了那种衙门特有的森严和寂静。张文光坐在书房里,一遍又一遍地写着同样的一个字:“忍。”但此时的他怎么也写不好这个字,他写一个,就揉成团扔地上一个,常敬斋就从地上捡一个放进书房门前的字纸篓里。 不一会儿,就装了满满一篓。 最后,忍无可忍的他,把溅了墨汁的毛笔重重地扔在了桌子上。那些墨汁溅了他一身,常敬斋见状,赶忙跑到提督大人的卧室,拿干净的衣服给他换。 “敬斋,”张文光提督边换衣服边说,“你跟我去日本。” “我? ”常敬斋有些不敢相信,在他的心里,日本是一个遥远的地方,远得连想都不会去想的地方。但现在提督大人要自己去,作为侍卫,他也习惯了忠诚和服从,他帮张文光提督拉了拉压进后颈的衣领说,“提督大人去哪里我去哪里,到哪里我都是提督大人的侍卫。” 张文光伸出手,对常敬斋道:“敬斋,把你的手伸出来,握紧我的手。你听我说,你还不满18岁,我也才30多岁,一切都还来得及,我们发誓,为了祖国为了民族,我们要做好学生。” 常敬斋紧紧握住张文光的手说:“提督大人,我听你的,做个好学生! ” 回到腾越后,常敬斋和张文光都忙着为东渡日本作准备。听说唯一的儿子要远走日本,常敬斋的母亲成天以泪洗面。常敬斋的父亲自从採药坠入山崖死后,儿子成了她这做母亲的唯一寄託。靠着丈夫生前做草药医生留下的微薄的积蓄,她把儿子送进了和顺古镇最好的清河私塾,那是从缅甸回来的华侨兴办的私塾。私塾里不仅教四书五经等中国的传统文化,还开设了英语课和缅语课。作为一个乡下女人,她的目光是长远的,她相信“好男儿志在四方”的话,希望儿子今后见多识广有出息;但作为母亲,她又不忍心儿子背井离乡远走异国他乡。腾越起义那年,儿子偷偷跑去当了兵,就让她那颗心成天悬在了嗓子眼儿,生怕儿子有个三长两短。现在儿子回来了,那颗悬着的心才刚刚在胸膛里放安稳,就又听说要去日本,这怎么能不让她这做母亲的操心劳神呢? 她看着儿子也长大成人,嘴唇上有了黑色的鬍鬚,就想趁儿子离开之前,在和顺古镇人家为他相一个媳妇。这个想法鼓舞了她,她到处托媒,终于在古镇里物色到一个长相让她满意而又愿嫁到她家的姑娘。但常敬斋却不领母亲的情,他说他根本没有结婚的打算,何况自己马上就要启程去日本。但常敬斋的话说服不了母亲,她固执地认为,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总是要结婚的。 2 母亲忙着为他准备婚事,这让常敬斋倍感烦恼。他把烦恼向张文光说了,没想到张文光也贊成他先结婚,再去日本,还主动提出要亲自为常敬斋主持婚礼。张文光说:“敬斋,你去了日本,你母亲孤身一人,娶个媳妇陪着她老人家,你在日本才会心里踏实些。” 常敬斋的母亲听说张文光要亲自为儿子主持婚礼,打内心里高兴。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姑娘的娘家人,娘家人也觉得脸上有了光彩。尽管张文光现在解甲归田成了一介布衣,但在腾越老百姓的眼里,他仍是那个指挥千军万马的滇西都督,是那个在文星楼上竖九星汉字旗的起义英雄。 也许因为是张文光主持婚礼的缘故,常敬斋结婚这天来贺喜的人特别多,本来就不算大的院子里,挤了个水泄不通。常妈妈忙进忙出,整个脸笑得像个烂柿子。这是她自从丈夫死后感到既开心又有光彩的一天,仿佛过去苦熬的日子都是为今天而活的。这天,来的要人确实很多,特别是先前腾越起义军的各营管带和帮带都来了,他们还带来了一个小小的军乐队,进院子吹吹打打一阵,便与之前常妈妈托人请来的民间乐手们较上了劲。你打军鼓,我吹唢吶,你奏新派乐曲,我唱腾越古调,经他们这一折腾,那欢乐的气氛恨不得就要撑炸了这原本冷清的农家小院。常敬斋按照当地风俗,穿上了新姑爷的服装,长衫加瓜皮小帽,把他打扮得像个富家少爷。但作为新郎官,他仿佛并不存在于这热闹的场面中,他机警地打量着前来贺喜的宾客,依旧保持着一个侍卫的警惕。早些时候,张文光原来的侍卫长找到常敬斋,告诉他贺喜的人群中有3 个形迹可疑的人,要他多加小心。侍卫长说那些人肯定是冲着张文光来的。正是听了侍卫长的话,被欢乐的人群包围着的常敬斋,内心却非常紧张。以至于有人取笑他,说他做新郎官,怎么像上战场打仗似的。 毕竟是经验丰富的侍卫长,他见常敬斋被贺喜的人群簇拥着,根本无力保护张文光。看着站在墙角的那3 个面无表情的人,他感到了潜在的杀机。他心里清楚,真正是来参加婚礼的人不会是这样一种表情,这种像铁板一样生硬的表情通常是杀手固有的。于是他慢慢地挤到墙角,佯装看热闹故意在这3 个人中的一个的脚上重重地踩了一脚。那个被他踩得人痛得尖叫了一声,他凶相毕露地骂道:“你他妈活够了想找死呀? ”正是这句话,让侍卫长听出了这傢伙的大理口音。 第4页 侍卫长挥手上去,对着那傢伙的胸口上就是重重的一拳。看见自己的同伙挨揍,另两个人就挽了袖子扑过来,跟侍卫长扭打成一团。 欢天喜地,热热闹闹的婚礼上发生了斗殴,马上便成了焦点,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这扭打的场面上来了。那3 个傢伙见人们都围着他们看,知道这样下去对他们很不利,怕暴露身份的他们无心恋战,拔脚走了。侍卫长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下嘴角的血,几个不明真相的管带批评他不该在热闹的婚礼上打架,但他没有申辩,事实上,他也不能解释,就拔腿追了出去。他一直追出了和顺古镇,也没见人影,才明白那3 个傢伙早脚底抹油熘了。 等他长出了一口气,匆匆忙忙赶回来参加常敬斋的婚礼时,送亲的队伍已进了常家的院子了。一时间,锣鼓鞭炮齐鸣,婚礼进入高潮了。 挤不进院子去的侍卫长脸上绽出了笑容,他一方面为常敬斋高兴,一方面也为赶走了那3 个形迹可疑的傢伙高兴。正在这个时候,有人从后面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一掌。他转过身,见是满头大汗的常敬斋。 “新郎官,该拜堂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侍卫长吃惊地问道。 常敬斋说:“我从后山去追那3 个傢伙了。” 侍卫长听他这一说笑了:“敬斋,就是做新郎官,你也忘不了自己侍卫的身份,怪不得张大人离不开你了,去日本也要带上你。”他也拍了拍常敬斋的肩道:“快进去,要不,人们还以为你逃婚了哩! ” 很多年后,常敬斋回想起他的新婚之夜,恍若一场梦境。那是他成为一个真正男人的最初的夜晚,也是他作为一个健全男人的最后的夜晚。那天晚上,当那些前来祝贺的亲朋好友们喝得醉醺醺散去,常敬斋被母亲推进了洞房。 最初的性爱总是笨拙的。为解开翠儿新衣服的纽扣,常敬斋就花了不少工夫。当他褪去她身上所有的物件后,少女胴体的美丽让他惊心动魄。他感到自己的下身膨胀起来,那种灌注了力量的膨胀,很多年后,越回忆越觉得不真实,像是自己捏造的一个假象。一切都是笨拙的,就连进入她的身体也是笨拙的。第一次性爱,也是人生唯一完整的一次性爱,不仅仅只是笨拙,而且短暂。短暂得仿佛就是一瞬,短暂得仅仅只是一次抽搐。自己仿佛就在她的身子里爆炸了,他除了紧张,并没有体会到任何欢乐,而她,仿佛经历的就是一个受难的夜晚,最初的性爱留给她的,除了紧张,就是疼痛。在疼痛中,翠儿的手指抓伤了他的嵴背。一切就如此短暂地结束了,如果不是床单上的像桃花一样灿然的血迹,常敬斋会以为,一切都没有发生…… 夕阳下的张文光大人的官邸,显得静谧而安静,几只暮归的麻雀,在屋顶上唧唧喳喳,像几个搬弄邻里是非的长舌妇人。常敬斋的坐骑急促的蹄声,让它们在惊吓中张开了翅膀。 常敬斋的出现让侍卫长感到了诧异。他怀抱着马鞍子看着一脸汗水的常敬斋,脸上麻木的表情松弛了一下问:“敬斋,是不是跟新媳妇吵架了,来搬张大人说情?” 常敬斋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话,眼睛盯了马鞍子问:“你这是准备要去哪里呀?” “去硫磺塘,”侍卫长说,“张大人的皮肤病又犯了。” 常敬斋知道,张大人有神经性皮炎的老毛病。先前,有人散布谣言,说张大人得的不是皮炎,是蜕鳞甲。一时间,腾越民间就有传闻说张文光是真龙天子,日后必做皇帝。张文光当时听了,还在腾越起义军的大会上闢谣,张文光大人说,什么真龙天子,一个反对帝制的人,要做真龙天子,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张文光大人的皮炎,让他深受其折磨,每每操劳过度,浑身奇痒难耐。但只要去腾越硫磺塘泡上一个澡,皮炎顿消。所以,张文光在大理做提督的时候,每每皮炎发作,就会深深想念在腾越的硫磺塘。张文光大人对硫磺塘的喜爱,最清楚的人就是常敬斋了。有一次他跟张大人一起在硫磺塘泡澡,一脸舒服样的张文光大人对常敬斋说:“敬斋,我真想就这样舒舒服服死在这硫磺塘。” 张文光见了常敬斋,眼睛里就生出了责备:“你不好好地做新姑爷,跑到我这儿来做啥? ” 面对张大人的责备,他想告诉张大人,如果不见到他,自己脑子中就拥挤着那3个叽里咕噜说大理口音的不速之客。但想到不要破坏张大人去泡澡的兴致,话到嘴边就又被他咽到肚里去了。 张文光一行骑马往硫磺塘去,暮色苍茫中,马背上的他们像几个壮志未酬的侠客。从大理归来后,很少见张文光有如此好的心情,他骑在马背上,看着沿途迷人的风景,竞高声朗诵起诗来:“不需柴灶不须烧,昼夜石锅涨巨潮;热气重重云汉起,沸波滚滚日光摇。”这是他最喜欢的形容和描述硫磺塘大滚锅沸泉的诗句。听他朗诵,仿佛他很开心,事实上,常敬斋心里清楚,他这是用外在的欢乐掩盖他内心的苦楚。 到了硫磺塘,张文光要了自己最喜欢的泡池,便宽衣解带准备泡澡。张文光要侍卫长和常敬斋跟他一起泡澡,侍卫长也高高兴兴地脱衣服了。而常敬斋却愣着不动。张文光说:“敬斋,还不快脱衣服,我们就快要去日本了,听说日本也像我们腾越,温泉很多,你泡了我们硫磺塘,去日本比较比较,到底是日本的温泉好,还是我们腾越的好。” 第5页 侍卫长边脱衣服边一脸怪笑着接了张文光的话说:“张大人,敬斋哪敢泡澡,昨天新婚之夜,没准被新娘子给咬伤了哩。” “人家新媳妇咬你一口也是应该的。”张文光一边搓着澡,一边对常敬斋打趣道。 “张大人,”常敬斋不好意思地说,“侍卫长狗嘴吐不出象牙,根本就不像他说的那样。” “那是哪样? ”侍卫长赤条条地站在池中说,“不像我说的那样,你就脱了衣服下来呀! ” 这下常敬斋急了,他抱起侍卫长装衣服的包说:“你再像狗一样乱咬,我就把你的包丢到池里去。” 这下轮到侍卫长急了,他摆着手说:“常敬斋,你可不能乱来,包里有枪嘞。” 张文光也阻止道:“敬斋,别闹了! 快去给我沏壶茶来。” 听张大人要喝茶,常敬斋赌气似的将侍卫长的包又扔回了原处,转身走出澡塘去。在他身后,传来张文光的声音:“敬斋,就让茶室的伙计沏我们清凉山的磨锅茶好了。” 常敬斋来到茶室,按照张文光的吩咐,让茶室的伙计沏了一壶上好的清凉山磨锅茶。就在常敬斋从茶室伙计手中接过茶准备回澡塘时,澡堂方向传来了剧烈的枪声。 常敬斋的身子随着这枪声颤抖了一下,手中的茶壶就掉在了地上。他迅速从腰间拔出枪,风一样地扑向澡塘。 冲进澡塘的常敬斋看到的是一池热气腾腾的红颜色的水,那景色仿佛是夕阳掉到了池中。 池边趴着的侍卫长,身体上的鲜血还在汩汩地流向池中。从他的固定的动作中可以看出来,他曾试图爬出池子来,他的手还固执地伸向池边装了枪的包。常敬斋来不及管侍卫长,冲进澡塘的他纵身跃进了池中。几个正准备仓皇离去的杀手显然没有心理防备,把他当成了一个不速之客。 当他手起枪响的时候,几个杀手才回过神来应战,几支匣子炮一齐冲着他开了火。 如果不是被水中的手推了一把,常敬斋的身子肯定成了蜂窝眼。他被这一推推倒在了池子边。“快走! ”他听到了命令的声音,那是张文光大人的声音。 也许是杀手们听到了张文光大人的声音,子弹又雨点一样泻到张文光大人赤裸的身上,他匍匐在水中的嵴背上顿时开放了数朵梅花。试图从池边爬起来的常敬斋,感到被水浸湿的裆里像被什么咬了一下,阵痛中他站起身,冲杀手枪响的方向再次抠动扳机,但枪膛里的子弹在先前已经射光了。 情急中的常敬斋转身奔出了澡堂,他听到了子弹穿越浴帘发出的奇异的声音。亡命奔逃的他奔向自己的坐骑,解开马缰绳就跃上了马背,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没入了夜幕之中。 杀手们是执着的,斩草除根的决心让他们不肯轻易放过常敬斋,他们漫无目的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红色的直线。除了枪声,常敬斋的耳膜里还塞满了风声。裆里好像是着了火,有一种烧灼的疼痛,每一次马背的颠簸与起伏,都像一只锥子,往身体的深处狠扎。兴许是受了枪声的惊吓,身下的坐骑在山道上跑得非常卖力,它不停地打着响鼻,四蹄在乱石密布的路上溅出了火星。从杀手们零落的枪声中常敬斋知道,他们已经丧失了目标。他试图让马慢下来,但手却无力去控制马缰绳了。此时他才明白了自己的虚弱,他感到头像被什么压住了一样,沉重感让他的脑子里产生了幻觉。他感到自己不是骑在马背上,而是骑在风的背上,风正在上升,他的身体也正在上升…… 第二章 亡命夷方 1 1 常敬斋醒来时,看到一个女巫师正在卜卦。 一群黑脸汉子虔诚地跪在地上,表情严肃,目光呆滞地看着女巫师近乎疯狂的表演,她过于夸张的动作看上去富有喜剧色彩,而她的装束和打扮更像一个媚态十足的女妖。 女巫师的绝活是剑刺妖魔。她首先做了一个观看四周的动作,那样子在常敬斋看来,就像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女人丢失了她的戒指。突然,女巫师像发现了什么,她纤细的身子抽搐了一下,就变成了狂风中的柳树。后来,她好不容易控制住了风雨飘摇的身子,背过身去,从后面的八仙桌上抽出了一把木剑。那是一把剑柄画满了恶俗的花纹,剑刃被涂成白色的做工极为粗糙的木剑。常敬斋看到女巫师在背身抽出木剑的时候,故意碰翻了八仙桌上一个小小的瓶子。瓶子里无色的液体流出来,流到了她的剑刃上。女巫师似乎并没有看到这一切,表情严肃的她握剑在手,像一个接受了使命的女侠,变得信心坚定,大义凛然。她左噼,右刺,动作由缓慢变得迅速,最后仿佛像患了疟疾一般。当她颤抖了一阵后,木剑就自然滑落在地上了,跟着木剑一起滑落在地的还有女巫师的身子。跪在最前面的黑脸汉子站起身来,他似乎并不关心那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女巫师,而是直奔木剑。他拿起木剑,常敬斋看到,先前白色的剑刃,现在变成了血红。 其他跪着的黑脸汉子也看到了剑刃上那抹红色。 众人中发出了一片惊嘆声。惊嘆过后,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女巫师的身子动了一下,握着木剑的黑脸汉子慌忙伏下身去,虔诚地将女巫师扶起。 女巫师踉跄了一下,似乎依旧站立不稳,但过于夸张的动作让谁都看出她的装腔作势。黑脸汉子紧紧扶住她,她像女英雄一样,用临终般的声音有气无力地问道:“妖孽都除了吗? ” 第6页 “除了! ” 黑脸汉子满怀感激地回答女巫师,随即把木剑递给女巫师。 女巫师端详着尖刃上那抹血红,搽脂抹粉的脸顿时变成了一朵灿然开放的桃花。 但这朵开放的桃花瞬间就又凋谢成了一张涂抹了厚厚胭脂的女人的脸。 站着的那个黑脸汉子慌忙回到人群中,重新跪了下来。女巫师目光严厉得像私塾先生一样扫了一遍跪着的男人们,然后示意站在一旁的香僮取来一个装了铜钱的袋子。女巫师接过袋子,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铜钱,像天女散花一样抛向空中。 那些纷纷坠落的铜钱,在八仙桌面上和地上发出了悦耳的金属声。女巫师围绕着那些散落在地上、八仙桌上的铜钱认真地看了一遍,嘴里不停地念着阴阳二字,她要根据卦面的阴阳组合判断出凶吉来。 现在常敬斋终于闹明白了,这是一支马帮,正在举行出发前的占卜仪式。 “是吉相! ” 女巫师抬起头来,她那张涂抹了过多胭脂的脸重又变成了一朵桃花。 那些表情麻木的马锅头纷纷站起身来,他们僵硬的脸像北方结满了冰的河面,在春天的气息中逐渐地松动开来了。 那个先前站起来的汉子从怀里摸出一个银锭,放在了女巫师的手心里,握了银锭的女巫师,脸一下子就从桃花变成了牡丹。 这时常敬斋感到喉咙有些发痒,躺着的他发出了一声咳嗽。咳嗽声让把银子给女巫师的汉子关切地走了过来。常敬斋看着他那张泛着油光的黑脸上布满了欣喜。 “你终于醒过来了! ”黑脸汉子的语气就像他是常敬斋的老朋友一样,“你不知道你有多急人,你在床上无声无息地躺了整整三天了。” “大锅头,”人群中唯一的一个红脸汉子走了过来,对关心着常敬斋的黑脸汉子说,“天已经大亮了,我们该启程了。” 被叫做大锅头的黑脸汉子摆了摆手,让那个催促他的红脸汉子不要催他。他似乎并不关心自己就要经历的漫漫长路,而是将关切的目光像阳光一样照射到常敬斋的身上。 “兄弟,”大锅头对常敬斋道,“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仇家,要向你下这样断子绝孙的狠手? ” 断子绝孙? 大锅头的话让常敬斋心里一惊,这时他才感到自己隐隐作痛的下体。当知道自己究竟丧失了什么的时候,他目瞪口呆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识好歹,我们大锅头问你话嘞,要不是大锅头在路上碰见你,对你发菩萨之心,把你背回来,你早死在荒郊野外了! ”那个催促大锅头赶路的脸像鸡冠一样的红脸汉子,见常敬斋不回答大锅头的问话,很是生气地说。 “二锅头! ”大锅头厉声呵斥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外人说话,谁没有难言之隐,人家不愿说就不说吧,犯得着这样大动肝火? ” 大锅头训斥完二锅头,又将注意力集中到常敬斋的身上,他的目光是温暖的,憨厚的面容上生出的是善意和同情。他看着常敬斋,又称呼了一声兄弟。被人当做兄弟,常敬斋黯淡的心里掠过一丝亮色,他吃力地将手伸了出去,大锅头握住他无力而冰凉的手,眼中竟然有了闪亮的泪花。 “谢谢,大哥! ”常敬斋的声音很低,但却饱含了真诚的感激和谢意。 “我们的马帮要去缅甸的八募,”大锅头说,“我没法再照顾你,我们不知道怎么才能跟你的家人联繫上? ” “为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操心,大哥您真是菩萨心肠。”常敬斋打内心里称赞大锅头道。 “天下善良的人都是弟兄伙,”大锅头说,“当年我帮张文光张大人驮生意的时候,他总是对我说,出门在外的人,要互相帮衬,你在危难时候帮了别人,别人才会在你遇到危难的时候帮助你。” “你认识张大人? ”常敬斋有些惊奇地问。 “认识张大人是很多年的事了,那时他在缅甸做生意,经常让我的马帮给他驮物件,腾越起义那年,他在英国人手上买武器,还是我驮回来的。”大锅头说到跟张文光的交往,语气中充满了自豪。 “张大人是好人,跟他有过交往的人,总会受他的影响的。”常敬斋说。 “听兄弟的口气,好像也认识张大人? ”大锅头问道。 “岂止是认识,我还是他的侍卫哩。张大人响应辛亥革命。在腾越举行首义,从那时起我就做他的侍卫。但让人伤心的是,我却没保护好他,大哥,作为一个侍卫,我觉得自己真丢人! ”常敬斋用手击打着床铺说。 “你的意思是……”大锅头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话说了出来,“张大人出事了?” 常敬斋克制住自己的悲伤,把硫磺塘张文光遭暗杀的一幕向大锅头叙述了一遍。大锅头听着,眼泪就晶莹地像断线珠子一样从黑黝黝的脸庞上滚落下来了。 这时二锅头又来催他,说弟兄伙全在屋外等着,再拖下去,就得晚上走夜路了。 大锅头似乎并没有听进去二锅头的催促,他用嘶哑的声音对二锅头命令道:“你快去二骡的驮子上卸一捆白布来! ” “卸白布? ”二锅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问,“大哥,卸白布做啥子? ” 第7页 “披麻戴孝! ”大锅头大声道。 “披麻戴孝? ”二锅头惊讶地问,“大哥,为哪个披麻戴孝? ” 大锅头见二锅头站着不动,心里很不高兴,他的嗓门更高了,嗓音也变得嘶哑。 “为哪个? 为一个比爹比妈都重要的人! ” 听大锅头这一说,二锅头就慌忙折身跑了出去。 白布被几个伙计搬了进来,放在屋子里,大锅头亲自将麻袋打开,将白布撕成条状的头巾。 赶马的伙计们依次走进屋来,将白布戴在了头上。 大锅头的行为让常敬斋大为感动。他挣扎着站起身来,对大锅头说:“大哥,你在我头上也戴一块。张大人有你这样的弟兄,他在九泉之下也会欣慰的。” 大锅头点了点头,他庄重地将白布戴在了常敬斋的头上。 “大哥,”常敬斋紧紧握着大锅头的手说,“时间不早了,你为我耽误了太多的时间,你还是尽快赶路吧。你的救命之恩,容小弟日后再报。” 大锅头最后把白布戴在了头上,他说:“是该走了,我们赶马帮的,目的地总在远方。兄弟,你好好养伤,伤愈后如果找不到事做,就来我们马帮! 兄弟,好好保重! ” 他握着常敬斋的手,又重重地用了一下力,然后,他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去。随即,常敬斋听到了大锅头浑厚的吆喝声。 “起哕——” 大锅头的吆喝声还未落下去,众伙计的声音就又升腾起来——“起罗——” 随即,清脆的马铃声响了起来,马帮出发了。 常敬斋艰难地移步到门口,目送着在灿烂的阳光中远去的马帮,直到他们在他的视线中消失。 常敬斋送走了马帮,又重新回到床上躺下。 他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心里空,空得让他心里一阵一阵慌。这时他脑子里想到了母亲和妻子翠儿,他渴望着回到她们的身边,但他又害怕回到她们的身边。他不知道,母亲和翠儿见了他的伤会怎样? 作为常家的单传,伤到这断子绝孙的要害处,母亲会不会悲痛欲绝? 作为一个刚进常家门的新娘子,面对这样一个无用的丈夫,翠儿对未来的婚姻生活会不会绝望? 这些问题纠缠着他,让他感到了冰冷的恐惧。他在这个时候还想到了他的新婚之夜,想到了他作为完整男人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性爱。这在几天前刚发生的一切比梦境还虚幻,还不真实,他甚至回想不起自己在翠儿的身体里的时候是否体会到了快乐。他只是记得,自己当时似乎是爆炸了,是的,爆炸了,连记忆都爆炸成了碎片,变得纷纷扬扬,变得杂乱无章。 他就这么躺着,好在还有感觉,否则连他自己也会相信自己是一具殭尸。但感觉跟过去不一样,他甚至体会不到悲伤,甚至也体会不到绝望,他体会到的仅是一个巨大的没有光亮的铁幕。那铁幕从高空中一次一次地坠落下来,一次一次地压迫着他。当他终于明白了那铁幕是一种强烈的自卑感的时候,他紧紧地闭上了双眼,让自己整个儿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他渴望着自己的生命就这样在黑暗中结束。是的,该结束了,生活对他,似乎已经没有了意义。 他躺着,无边无际的黑暗变成了无边无际的红,它漫漶开来,从巫师剑刃上那抹红色,到翠儿新婚之夜的那点点桃花,然后再到硫磺塘里那触目惊心的血水。红,红得如此的扎眼,被红包围,被红淹没,比黑让他更恐惧。有一种恐惧超过了死亡,那就是他现在的恐惧。他想喊叫,但发不出声;他想睁开眼,却像是被蒙住了眼睛。他的意识变得模糊而混乱,像傍晚的火烧云一样,随意地变幻着。 突然,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戳在他的额头上。那冰冷让他感到很舒服,那坚硬却让他的意识在渐渐清晰。当他最终意识到那戳在自己额头上的是枪的时候,他的脸上掠过了一丝肉眼都很难分辨出来的笑意。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让他讨厌的大理口音——“想装死? ”他想告诉他,他不是装死。而是正在死去,但他说不出话。他的不回答,让他以为他是懦弱的。杀手面对懦夫,就有了狮子面对羔羊的心理优势了。作为杀手的他想玩弄一下躺着不动的常敬斋。 “把眼睁开! ”杀手用命令的语气说。当他坚信常敬斋也是一只吓破了胆的羔羊的时候,他的枪管在常敬斋的额头上画了一个圈。 “我不杀闭着眼睛的人! ”杀手这时枪管已经到了他的眼皮上。坚硬地顶着他眼皮子的枪管好像是要把他的眼珠子顶出来一样。眼睛的疼痛让他的大脑完全清醒过来。 不知常敬斋是从哪里积蓄来的力气,他突然间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睁开眼的时候感觉到了一阵凉风。他看到身穿黑衣的杀手,像熟睡了一样躺在地上。 2 立在他面前的是大锅头和他带来的三个伙计。大锅头和他们中的一个手握着刚砍来的竹竿,显然,杀手就是被他们用竹竿击倒的,常敬斋感觉到的那阵凉风也是竹竿噼扫的时候带出来的。 “你为什么要救我? ”常敬斋看着大锅头,一脸困惑地问,“你们不是已经走了吗? ” 大锅头听常敬斋这么说,嘿嘿地笑了,他笑的样子像一个开心的傻子。他说:“你是我的兄弟,我不救你救谁? 我带着马帮往前走,越走越觉得不对劲,我想那些杀手不会放过你,他们肯定还会来找你。这样一想我的心就像那麻绳一样越扭越紧,我于是就叫了三个兄弟伙跟我回来接你。” 第8页 “接我? 你们接我去哪儿? ”常敬斋问道。 “还能去哪儿,去缅甸吧。你只有到了缅甸才安全。你要再待在腾越,杀手们断然不会放过你。你看,我们都为你准备滑竿了。”大锅头晃了晃手中的竹竿说。 看着依旧一脸傻笑的大锅头,常敬斋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像被什么击中了,泪水夺眶而出。 大锅头侧过脸去,对身边的伙计吩咐了两句。那伙计就跑出门去,找来了两根麻绳。大锅头接过麻绳,一脸歉意地对常敬斋说:“兄弟,对不起了,谁叫你伤着那种地方,否则,我让马驮你,现在我只好这样了。” 他说完沖伙计们挥挥手,两个伙计上前,一个捆他的手,一个绑他的脚。当常敬斋的两只手两只脚被捆绑起来后,大锅头将竹竿从两手两脚间穿过去,抬着常敬斋追赶马帮去了。 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追上马帮。抬着一个大活人在崎岖的山道上走远路,是一件再苦不过的差事了。二锅头对大锅头的这次义举很不满,这个红脸汉子总觉得常敬斋不仅是个沉重的包袱,而且充满了晦气。他自私地认为,收留常敬斋会给马帮招惹来灾祸。所以他一路上都不答理常敬斋,只是自顾边走边饮酒。常敬斋发现,二锅头一路上都在饮酒,从不喝水。看着一路上喝闷酒的二锅头,大锅头对常敬斋说:“酒是老二的命根子,没有酒,他一步也走不动,有了酒,他爬山比别人走平地都快。” 一路上,大锅头都在给常敬斋讲述马帮里的禁忌和规矩,他的不厌其烦总让常敬斋想起儿时在腾越和顺古镇时教自己的私塾先生。他说,正是有了规矩和禁忌,马帮才能一路平安。而禁忌最多的是语言禁忌。大锅头说,在马帮中,豺狼虎豹是四大忌。虎不叫虎,要叫“老猫”,豹子不叫豹,要叫“接”。吃饭不叫吃饭,要叫“吃芒芒”,刀子不叫刀子,要叫“片片子”,斧子不叫斧子.要叫“败家子”。常敬斋想,这一路上,最好少说话,否则就要犯忌,但他下午吃饭时还是犯忌了,他把汤勺仰放了。按照马帮的规矩,汤勺是必须翻扑着的。但常敬斋不知道这个规矩,他盛完汤后就把汤勺仰放在桌子上了。这个仰放的汤勺正好被红脸汉子的二锅头看到了,他咆哮起来,用难听的话咒骂常敬斋。常敬斋想,他肯定是看自己不顺眼,想发泄一下,就装作没听到他的咒骂。喝完碗里的汤后,又用汤勺盛了一碗汤。这次,他还是习惯性地又把汤勺仰放了。这下二锅头的气就更大了,他愤怒得连头发都立了起来,眼睛鼓得比牛卵子还大,一张红脸瞬间变成了紫脸。他冲过去,飞起一脚就把常敬斋手捧的汤碗踢飞了出去,热汤洒了常敬斋一身子。这时,大锅头刚好带人去给马添完马草回来,见这场面,就厉声斥责二锅头欺生,要罚二锅头一路上为马匹打青草。二锅头不服,他说他不过是执行规矩。汤勺叫“顺子”,顺子仰放,就是不顺。 常敬斋两次仰放汤勺,是存心故意要让这一路不顺。常敬斋说自己不知道这个规矩,要知道,断然不会违犯的。大锅头想了想,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放到管事的手心里。他说:“不知者不为过,常兄弟第一次跟马帮,不懂规矩,不晓禁忌,错不在他,在我这大锅头的没给他讲,那常兄弟的处罚就该免了,责任在我,就罚我。这些铜钱,是罚我到八募请大家喝酒的酒钱。” 有了这次教训,一路上常敬斋都很小心,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很谨慎。大锅头的作为在他心中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常敬斋发现,一个人的美德,都是在琐碎的生活中培养出来的。大锅头尽管为人憨厚,显得过分老实,甚至有些迂,但他心胸宽大,不狭隘,能吃亏,能受过,与人为善,正因为这些,他才成了大锅头,成了一支马帮的头。 大锅头对常敬斋的影响,很多年后,依旧在内心深处感召着常敬斋。 过去,常敬斋一直以为,马帮不就是赶马驮货物,事情简单又单纯,但真正熟悉了马帮,才知道马帮也是一个小社会,组织严密,分工细緻。 就拿他跟随的这支马帮来说,领事的有大锅头,二锅头和管事,除此,还有兽医、马夫、修理、钉掌、伙夫,各司其职,各尽所能。在马帮里,马的地位是重要的,每到一地,马没吃,人不吃,这种对马的关爱让常敬斋很感动。特别是大锅头,夜深人静了,依旧会提了马灯,去看看值勤的马夫给马添饲料没有。有一天夜里,常敬斋起床小解,碰巧看见大锅头提灯检查。数十匹骡马,大锅头都要一个一个地去抚摸它们的头、鬃,一个也不会被漏掉。他抚摸马的时候目光温暖,像是抚摸自己的情人一样温情脉脉。他不仅抚摸它,还一个一个地叫出它们的名字,就像将军叫出跟他出生入死的战士那样,饱含深情,充满了感恩。 八募是缅甸北部一个重要的交通枢纽,缅甸与中国的贸易的极大部分都集中在这里,这个伊洛瓦底江畔不大的城市在常敬斋看来就像是一个腾越人巨大的客栈。在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挤满了梦想破灭或满怀梦想的腾越人。腾越人在这里干着苦力,做小本买卖,开茶楼酒肆,甚至也有在此坑蒙拐骗的。常敬斋他们的马帮就住在江边一个腾越人开的客栈。客栈的名称也是腾越的,叫高黎贡客栈。这个客栈是专为马帮开的,马锅头们到了这里,不需要再去担心侍候驮马的事,只需放心作乐便是。客栈的主人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女老闆,她是那种既能在马锅头面前勾引起他们的欲望,又让他们无从得手又满怀希望的女人。按照红脸二锅头的话说,这女老闆是个挠痒痒的高手,她挠你越挠越痒,让你痒得难受。待赶了马帮回腾越,就诅咒发誓不住她的客栈,但再从腾越赶马回来,就又鬼使神差地又住在了她的客栈上。 第9页 常敬斋就好奇地问红脸二锅头,究竟为啥一定要住女老闆的高黎贡客栈。红脸二锅头咕一口腾越老烧说:“为啥子? 心里痒呗! ” 大锅头不像其他的马锅头那样躁动,他到了客栈,就沉默了坐在靠江边的阳台上,搂一水烟筒咕咕地抽菸。抽完烟,他就去给女老闆干活。 女老闆在大锅头面前从不搔首弄姿,显得贤淑而端庄,常敬斋发现,女老闆看大锅头的目光跟看其他马锅头的目光不一样,那目光像夜里照在伊洛瓦底江面上的月光,凄清而美丽。他俩很少说话,甚至也很少面对面地对视。大锅头打女老闆面前经过,总是低垂了头,步子也显得仓促而混乱。 女老闆为大锅头准备的房间也是最干净最细緻的。那是常敬斋被大锅头唤进去时感觉到的,那屋子里没有其他屋子瀰漫的那股汗臭味,而是有一种淡淡的幽香。大锅头对常敬斋说:“兄弟,为哥的只能帮你这一把了。到了这里,你可以走水路去瓦城,也可以选山路去密支那。今后是成龙上天,还是成蛇钻草,就全凭你的造化了。” 大锅头说这话时,有一丝忧伤。常敬斋沖大锅头点了点头,在他起身离去的时候,他看到,在大锅头紧挨床头的木板上,挂着两朵用红线綑扎在一起的缅桂花。常敬斋明白了,那幽香就来自于这两朵缅桂花。 晚上,所有的马锅头都挤到了八募的腾越会馆的戏台子前,看从腾越沦落到八募的江湖艺人,演唱他们的拿手好戏。 看完演出,马锅头们聚在一起划拳喝酒,这是他们整个旅程中最惬意的时候。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们才能够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大声地吆喝着酒令,大口地喝着烈酒。常敬斋不能饮酒,加上受伤后身子虚弱,就自个避开了,他本是要回高黎贡客栈去的。但他在回客栈的路上看到了月光下的伊洛瓦底江,于是被其吸引,来到了江边。 伊洛瓦底江也许是世界上最温顺最安静的河流,缓慢流淌的江水,无声无息,沉静如处子。 在月光下看江水流淌,就像是看一条皎皎洁洁的白练。在这样的夜晚,常敬斋发现自己是如此的孤单。陌生的人,面对陌生的河,连月光也变得陌生了。 在江边的大青树下,常敬斋听到了女人的抽泣声,他停住脚步,在朦胧的月色中,他看见一对相拥在一起的情人。他听到男人安慰女人的声音:“等我挣了钱,我就回腾越城去修房子,体体面面地娶你。”常敬斋觉得这声音好熟悉。接着,是女人的声音:“你赶马,要赶到猴年马月,才挣得够修房的钱? 等你挣够修房的钱,我怕是早老了。” 女人的声音常敬斋听出来了,是高黎贡客栈女老闆的声音。 “我会挣够的,一定会挣够的。” 常敬斋这下听出来了,那是大锅头的声音,他想把话说得肯定些,但常敬斋从他的故作肯定中,还是听出了他的心虚和无力。 “我开客栈攒了些钱,你把它们带回去,等修房时用。”女老闆说。 “我不要你的钱! ”大锅头这下说得既果断又底气十足,“我不能让你爹妈看笑话。” “谁笑话你了? ”女老闆说,“当年你在我家做帮工,我爹妈对你还是不错的。” “那是对帮工不错,”大锅头摇了摇头说,“你还记得你爹当年怎么说的,他说,要娶我姑娘可以,但你得先把宅子修起来,我不能把姑娘嫁给穷光蛋。我听了你爹的话,在心里下了狠,这辈子我一定要气气派派地修一个大宅子,气气派派地娶你! ” “你呀! ”女老闆的语气中充满了埋怨,“大宅子真的那么重要吗? 难道我的青春还不如你们男人的虚荣心? ” 两人似乎抱得更紧了,月亮也渐渐地向江对岸沉下去。常敬斋不愿惊动这对苦命的恋人,他轻手轻脚地离开,一个人回客栈去。 第二天一早,马帮又要回腾越去了。常敬斋被大锅头叫醒,起床后,他又看见了自己昏迷后醒来的那一幕。不同的是,这次的巫师不是女巫师,而是一个披头散发,衣服褴褛,一身骯脏不堪的男巫师,他不用木剑,而是提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他一刀将一只大公鸡的头剁了下来,他卜的是鸡头卦。当他举着血淋淋的菜刀说是吉相的时候,马锅头们从地上站起来,各自忙活着准备出发了。 大锅头走到常敬斋的身边,塞给了他几枚铜钱。他指着雾气笼罩的伊洛瓦底江对常敬斋说:“兄弟,去瓦城吧。今后,无论如何都给为兄的捎个信来。” 他说完转过身,领着马帮启程了。常敬斋和客栈女老闆站在门口,目送着他们走远。当最后一声硭锣声散去,常敬斋又听到了一声冷冷的嘆息。 那是客栈女老闆的嘆息。 从八募开往瓦城的是英国人造的小火轮。 臭气熏天的船上,挤满了旅客。从肤色上常敬斋就能看出来,船上八成是中国人,他们挤在船上,一脸茫然。常敬斋也茫然,目的地只是一个叫瓦城的词,在他的心中既没有印象也没有概念,整个旅程,他深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随波逐流。 缅甸的太阳那才叫太阳,光芒就像钢针一样。让你看一眼就会泪流满面。在过于亮丽的阳光下,伊洛瓦底江闪耀着深不可测的蓝光。那种让人忐忑不安的蓝,被镶嵌在雨林和坝子里,像一条蓝色的丝带,系在一个美丽而又陌生的女郎的颈脖上。船舷上生锈的铁板,仿佛就要被太阳点燃,常敬斋感到自己也快燃烧了。有一种酷热不是来自肌肤,而是从骨头里往外热,这就是缅甸的酷热。江面上,机帆船驶过带起的风是那么微不足道,是那么杯水车薪。船头上,坐着缅甸的流浪艺人,他不间断地吹奏他的骨笛。那种从骨头里发出的音乐,忧伤而迷茫。但船上的人对他的骨头里流淌出的音乐是那么无动于衷,在这样近乎残忍的环境里,艺术也仿佛被烈日曝晒掉了光泽,变得平淡无奇。在常敬斋看来,这个不停地吹奏骨笛的流浪艺人,更像一只让人心烦意乱的蝉。 第10页 终于熬过了正午,船上有穿着筒裙的缅甸男人来兜售英国香菸,常敬斋见许多人买,自己也好奇地买了一包。过去从不抽菸的他抽了两口,就被呛得咳嗽不止了。但咳嗽归咳嗽,在菸草的辛辣中,他的心里涌起了一丝快感,人也精神了许多。 船越往前走,风景越发美丽。如果不是坐在这样糟糕的船上,常敬斋会误以为自己正在接近天堂。江面也越来越开阔,江岸的坝子越来越大,岸上,一座座精心修造的白塔被众绿簇拥着,露出那金光闪闪的塔尖。在经过江上三天两夜的航程后,那船总算熄了它难听的马达声,在一个规模比八募要大得多的城市的码头停了下来。 精疲力竭的常敬斋,跟随着拥挤的人流,走下船去。岸边拥挤着帮人挑行李的挑夫,那里面有缅甸人,但更多的还是中国人,从他们流利的汉语中,常敬斋听到的是嘈杂的腾越乡音。 没有目的的目的地到了,常敬斋变得更加迷茫。那种丧失了方向的人生才是真正的流浪,他不知自己该到什么地方去,更不知道自己该去干什么。他扛着身上简单的行李在瓦城的街上漫无目的地晃荡。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那么多高鼻深目的白种洋人,有的开着轿车打他身边走过,有的骑着自行车一路上按响了叮叮噹噹的铃声,有的就坐在那些酒吧门前的缅桂花树下,怡然自得地喝着啤酒或咖啡。在皮肤黝黑的缅甸人的衬托下,这些来自英国的洋人就像一只只褪了毛的大鹅。他们根本没有常敬斋那种走在异国他乡的不踏实感,也没有中国人出门在外的那份拘谨和不安。他们用殖民者特有的骄傲感,随心所欲地享受着这浪漫而神秘的国度提供给他们的神仙一样的快乐日子。 第三章 苍茫野人山 1 在适用于任何一个美丽的形容词的伊洛瓦底江畔,那些嘈杂的码头上的苦力们,将自然的美丽和生活的残酷演绎得如此触目惊心。在40摄氏度以上的高温里,苦力们从那种称作小火轮的英国机动船上搬运货物。作为苦力中的一员,常敬斋在缅甸的土地上将一些中国成语铭刻在了心上,诸如汗流浃背,诸如挥汗如雨。他们绷成弓的负重的身子在烈日的烘烤下发出青铜一样亮丽的光,那情景活像一尊尊缓缓移动的雕塑。一些英国的工业品被搬了下来,这里面有机器、化学日用品,但更多的东西被搬上了小火轮,那是柚木、象牙、兽皮和如雪一样的稻米。这些搬上小火轮的物件将被顺江而下运往仰光,然后再从仰光经海上运往英国,成为殖民地供奉给英王国的“礼物”。 在瓦城,英殖民者在雇用苦力时,不喜欢僱佣缅甸人,更喜欢那些远道而来的中国人。在他们看来,中国人似乎比缅甸人更适宜在高温下从事重体力的活计,这个古老而庞大的国度的人更具有吃苦精神和忍耐力,而且在报酬上企求更少;而缅甸人虽有一身黝黑而不怕太阳曝晒的皮肤,但他们天生不善于吃苦,过于缓慢的工作节奏更是让他们无法容忍。英国人在挑选苦力上对中国人的“青睐”,让那些渴望找工作的缅甸劳工对中国来的劳工充满了敌意。那些心怀叵测的英国人看到了这种敌意,于是他们从缅甸人中挑选监工,用这些对中国苦力怀有敌意的缅甸监工来“管理”中国劳工。这些心怀不满的缅甸监工,在对待中国苦力上的作为,到了近乎残忍的地步。他们甚至在中国苦力的工作中,规定了饮水和上厕所的次数,谁超过了这个规定数,都会被视为偷懒受到一顿皮鞭的皮肉之苦。用被压迫者来管束被压迫者,这是殖民经验丰富的英国人的杰作。它的有效性和伤害性,都现实地体现了出来。 同样是一个毒日高照的正午,在常敬斋搬运货物旁的另一个小火轮上,一个中国苦力将一个巨大的箱子背到背上的时候,像一棵风中之树一样摇晃了一阵,就扑倒在了甲板上。那个沉重的箱子也顺势掉进了江里,发出了很响的声音。响声吸引了周围的人,同样,响声也让缅甸监工听到了。他看到沉重的箱子掉进水里激起的美丽浪花,知道自己耀武扬威的机会到来了。他一手挥舞着皮鞭,一手提着他随时都可能掉下来的筒裙,表情愤怒地冲到小火轮上去。但站在另一船上的常敬斋从他跳跃着跑动的姿态中,看出他脸上的愤怒是装出来的,在他内心里,分明有一份报复中国苦力的欣喜。那份欣喜就像他脚上的木制拖鞋,在踏板上跳跃着发出的有节奏的响声。 常敬斋听到船上有中国劳工向缅甸监工求情的声音。他们说:“他不是故意的,他是中暑晕倒了。”但缅甸监工不听中国劳工的解释和求情,他趾高气扬地举起了鞭子。鞭子击打在昏倒的中国劳工身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也许是这响声激发了缅甸监工的虐待欲,他挥舞皮鞭的弧度越来越大,用力越来越狠,声音也越来越响。 已经把货物放到背上的常敬斋,在越来越响的声音中把货物重重放在了甲板上。他跑下船去,然后又跑上了那只缅甸监工正鞭打中国劳工的船。他在缅甸监工的身后用手抓住了他扬起的皮鞭。 缅甸监工回过头来,见抓住自己皮鞭的是一个中国劳工,就用缅语大叫放开。常敬斋也用缅语说:“你没见他是昏倒的吗? ”他说着就松开了皮鞭,奔到昏倒的中国劳工身边。 第11页 “大锅头,怎么会是你? ”常敬斋搂着昏迷不醒的中国劳工叫喊道。随即,他听到背上发出“啪”的一声,一阵剧痛就传遍了他整个背部。 他在剧痛中站起身扭过头来,看到了那个正准备抽打他第二鞭的缅甸监工。身手敏捷的常敬斋躲过缅甸监工恶狠狠抽过来的第二鞭,迅速逼近他。没有躲避他而是逼近他,这让缅甸监工慌了神。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被常敬斋扛将起来。常敬斋扛着他在甲板上画了好几个圆圈,在确信这个缅甸监工已经晕头转向的时候,他用力一抛,只听“扑通”一声巨响,那个缅甸监工就被抛到了江中,他沉重的身子激起了一阵让常敬斋赏心悦目的浪花。 浪花消失,岸上爆发出了一阵长长的掌声。 那个缅甸监工从江中冒出头来,他在水中扑腾姿势显得狼狈不堪。看着自己的同伙被抛到江中,另外的几个缅甸监工又从岸上扑上船来,但他们最终都遭遇了同前一个监工一样的下场,成为了伊洛瓦底江里的“落汤鸡”。 在人们的欢呼声和掌声中,常敬斋背着昏迷不醒的大锅头,走下船来,然后向自己的住处走去。 回到自己的住处,常敬斋把大锅头放在自己的床上,看着仍处于昏迷状态的大锅头,常敬斋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捨弃自己心爱的马帮,跑到瓦城的码头上来做苦力。人生中真有那么多机缘,让一些人相识离别又相逢吗? 不一会儿,就来了一群工友,他们的脸上都写满了欢喜。常敬斋为他们出了一口恶气,让他们有了扬眉吐气的感觉。但他们见到常敬斋后,又有了一份忧心忡忡。他们知道,码头上做搬运工的这份活计,常敬斋肯定是不能再做了。怎样为常敬斋的未来找一份工作,成了他们煞费苦心的事情,但想来想去,大家依旧一筹莫展。常敬斋还来不及考虑明天,他正为大锅头的昏睡不醒忧心如焚。最后,大伙用尽了中国民间所有对付中暑昏迷的办法,才终于在天气转凉的深夜让大锅头从昏迷中甦醒了过来。 甦醒过来的大锅头看着常敬斋,吃惊的他固执地认为自己正经历一场梦境。当他确信自己与常敬斋相逢的现实后,禁不住潸然泪下。在吃下常敬斋为他煮的一个鸡蛋后,他讲述了自己赶马帮的遭遇。 大锅头在赶马帮的过程中一直都很顺利,他为人的笃实让他的生意一直不错,许多货主都愿意把自己的货物託付给他来驮运,特别是那些贵重的货物,货主们宁愿多等几日,也要等他的马帮。这样,他和他的马帮,渐渐地在腾越地方有了名声。树大免不了招风,厄运就开始光临他了。当他从腾越驮运一批价值不菲的物品来八募的路上,遭到了不明身份的强人袭击,不仅所有的物品和马匹被强人抢走,还让好几个弟兄丢了性命。从来讲求诚信的他,第一次失信于商家,逃到瓦城来了。 “我想修大房子的梦想,就这样泡汤了。”马锅头说。他说得语气平静,但绝望和伤感,还是藏在了这份平静里。 “高黎贡客栈的女老闆,知道你的货物被抢的事了吗? ”常敬斋问道。 大锅头的脸红了一下,然后他又平静地说:“现在她应该晓得了。” “敬斋,”大锅头尹家山有些愧疚地说,“真对不起,为搭救我,让你丢了码头上的这份工作。 要知道会这样,你就让那个监工抽我。受点皮肉之苦算啥? 要找不着事做,异地他乡的,那才真是绝路了! ” “大锅头,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这条命不都是你给的? 我教训那些监工,是想提醒他们,中国人不是任人欺负的! 工作嘛,可以再找。” 常敬斋话是这么说,但到哪里去找一份差事,还是难住了他。第二天一早起床后,他一个人站在屋外的桂花树下发呆,苦思冥想着到哪里去找一份活计。偌大的一个瓦城,却找不到一个供自己做事的地方,这让他有了一种穷途末路的绝望。就在这个时候,三个僧人向他走了过来,常敬斋想,他们肯定是来化缘的,但他却不能给他们一个子儿。就在他欲转身躲开的时候,一个僧人却用缅语唤住了他。 让常敬斋没有想到的是,这三个僧人并不是来化缘的,而是专门来拜访他的。那个最年轻的和尚把他们的住持迦耶和尚介绍给了常敬斋。 这个叫迦耶的住持气宇轩昂,文质彬彬,有着超凡脱俗的气质。他告诉常敬斋,他的寺庙的和尚昨天在化缘时途经码头,看到了他非凡的武艺,今天特地来请常敬斋去寺里教授武功。他许诺给常敬斋一份不错的报酬,还望常敬斋能够看在他的求贤若渴的苦心面前,答应他的邀请。 山穷水尽之时,突然柳暗花明,常敬斋内心深处有一份压抑不住的欣喜。但常敬斋还是道出了自己的忧虑,他告诉迦耶住持,自己虽然会一些拳脚,但就中国功夫而言,不过是初通皮毛,怕到寺里误人子弟。迦耶和尚听了常敬斋的话,就慈眉善目地笑了。他说他喜欢常敬斋的这份谦逊,这是东方人特有的美德。他还说自己对中国功夫倾慕已久,知道中国僧人在中国功夫方面贡献突出。“十二棍僧救唐王,不知先生可知否? ”迦耶住持问常敬斋道。 “当然知道。”常敬斋点了点头说,“这在中国是家喻户晓的故事。” 第12页 迦耶住持回头,对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年轻和尚说:“中国僧人在国家民族危亡之际,能以国家民族为重,这是大义,这方面,值得我们缅甸的僧人好好学习! ” 迦耶和尚再次诚心邀请常敬斋,常敬斋同意了,但他提出了一个条件,那就是他必须带上大锅头尹家山。 迦耶和尚想了想,同意了常敬斋的条件。他们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跟迦耶住持一行向金塔寺而去。 金塔寺是缅甸着名的大佛寺,也是建筑上堪称典范的佛寺。着名的大金塔,耸立在碧波荡漾的伊洛瓦底江畔。显得安详,大气而又堂皇。佛寺四周,绿树成荫,古木葱郁,气象非凡。金塔寺作为南传上座部佛教也就是小乘佛教重要的寺庙之一,在寺庙的选址、建筑上都独具匠心,充分地体现着小乘佛教强调人空( 无我) 主张自身解脱的独善立场。金塔寺还充分体现了佛教以“静”为主旨的空间氛围。常敬斋走进寺庙后,体会到的就是这个“静”字。这种静与纽曼庄园那种死寂的静不一样,这是一种有着最高境界的“纯静”,一切都显得安详静穆,在空寂的空间里,无欲体现的就是这份“纯静”。 寺内最雄伟的建筑就是现在矗立在常敬斋面前的大金塔。这个金碧辉煌的大金塔,将常敬斋的目光引向天空,引向空阔,迷离而又遥远的高处。金色,这种高贵的色彩在这里不再是华丽,而代表了一种神圣。面对这个塔,人的内心就会变得踏实,变得有了依託。常敬斋自己并不是一个佛教徒,但他在这恢弘的寺院里依旧体会到了神圣。 除了这份神圣,常敬斋还在金塔寺体会到了艺术的魅力。在常敬斋眼里,这金塔寺的每一建筑都美不胜收,那些庞大、陡峻的屋顶,那些轮廓丰富的屋面,那些素淡的色彩与浓墨重彩,都那么和谐地体现着一种感性之美。在这里,佛是神圣的,同样,佛也是亲切的。 迦耶住持带着常敬斋走进了大殿。这个大殿内的氛围是着意渲染的。室内光线昏暗。从门窗到斗拱到处都是彩绘和壁画。一座高大、丰腴、饱满、肃穆、匀称、安详的大佛像立在殿中,修长的眉目,微微上翘的嘴角,不仅显出了佛的伟大与神圣,更显出了佛的慈祥与和蔼。 迦耶住持告诉常敬斋说:“缅甸就是佛教,佛教就是缅甸。在缅甸,如果一座村庄没有佛寺,这个村庄就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村庄。” 尹家山对佛寺中那些壁画产生了兴趣,那些壁画都是以故事的方式来宣扬善恶报应的,它们描绘的是天堂、人生、阿修罗、地狱、饿鬼、畜生等“六道”之中的升降沉浮,轮回不已的故事,特别是佛寺上刻绘的白象投胎、树下圣诞、离家出游、禁慾苦修以及禅坐、降魔、说法与涅粲的“释迦八相图”,更是让他看得如痴如醉。连迦耶住持都禁不住称道他有佛缘和慧根。 住在金塔寺内的和尚们,似乎跟常敬斋过去见过的寺院的和尚有些不同,他们似乎对政治都有浓厚的兴趣,对佛学都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感,而不是“当日和尚撞日钟”式地虚度流年。寺院内除了讲经论道,和尚们还聚在一起谈论一些国家大事。形成这样的氛围跟迦耶住持有极大的关系,这个皓首穷经、博学多才的高僧对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忧心忡忡。他是着名的“缅甸佛教青年会”重要的发起人之一,参与了“缅甸佛教青年会”宗旨的制定。他要他手下的僧侣们牢记会员互相亲睦、健全缅甸社会宗教及唤起舆论、健全佛教知识的普及、增进体育的五项宗旨。他在寺院里公称金塔寺要以缅甸独立为己任。1886年,缅甸沦为英国的殖民地,英国人将缅甸划为印度的一个行省,亡国的悲痛让僧侣们没齿难忘,加之英殖民者不对佛教作正式承认,还在教育上与寺院争抢地盘,这就加剧了僧侣们对英殖民者的仇恨。在英国殖民缅甸前,佛教寺院普及全缅,教师亦多由僧人担任,寺院事实上就是学校。英国人统治缅甸后,普通学校后来居上,西化教育有取代佛教寺院之势,这就让有志僧侣们忧心如焚。1886年,处在亡国之痛中的施泊王曾向缅甸国人公布:“英人意图侵略缅甸,目的为毁灭佛教。”殖民者如此昭然的狼子野心,让像迦耶住持这样的高级僧侣们不得不将精力涉及政治,力图挽救国家,挽救佛教。 常敬斋被安排住在离迦耶住持住处最近的一间房子里,这表明了迦耶住持对常敬斋的重视。后来的事实证明,迦耶住持对常敬斋抱有很高的期望,他希望常敬斋能为他培养出像救唐王的十二棍僧那样的通明大义的豪杰。所以,每天早上练武的时间,迦耶住持都会不顾身子的年迈。坚持跟众僧一起习武。他的行为不仅感动了常敬斋,也激励了那些习武的僧人。他们每个人都练得很努力,学得很认真,这久而久之下来,不免让常敬斋这个老师有了捉襟见肘之感。对中国武术缺乏系统了解的他,在教日渐精进的僧人的武功时,不免有些力不从心。 迦耶住持不仅在佛学方面是一个博学的大师,他在绘画、雕刻方面,也有着极高的造诣。他曾在年轻时代到印度学习过佛教绘画,对中国的敦煌艺术有全面的了解。他认为用绘画和雕刻的形式来宣传佛教,有易于接受,生动形象的优势。常敬斋在教授中国功夫之余,向迦耶和尚学习绘画雕刻,他的聪慧和悟性,得到了迦耶住持极高的评介。常敬斋在学习绘画和雕刻的过程中,对佛学也有了粗略的了解。这段重要的人生经历。对他未来从事玉石雕刻打下了良好的基础,成为他终生受益的弥足珍贵的财富。 第13页 2 尹家山进了金塔寺后,被安排到寺院里打杂。手脚勤快的他很快赢得了寺内众僧的好感,在做事之余,他迷恋上了佛学。常常跟在众僧后面听高僧讲经论道。由于在过去赶马帮时学得一口流利的缅语,这让尹家山在学习佛学的过程中减少了许多障碍。加之南传上座部佛教禅修非常平实,既不要去取悦神灵,也没有什么神秘理论,又不追求什么特殊经验,还没有诸般禁忌,更不高深莫测,这就让憨厚朴实的尹家山在学习佛教中很容易地就掌握了经验和知识。他作为一个发心修习之人,在平实的修习中不仅忘却了自己的失败和厄运,还逐渐体会到于他来说极有意义、极具价值的觉悟真理。他的心灵,逐渐得到净化和解脱,整个人也正向善、向觉悟方向迈进,天长日久,常敬斋看他竟有几分“佛相”了。 一日,尹家山找到常敬斋,一起坐在菩提树下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佛学。尹家山说,他目前正在修“八正道”,常敬斋就问他什么是“八正道”。尹家山告诉他,“八正道”是禅修的一种方法,是“培育心灵”的途径。所谓八正道就是正见、正思维、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和正定。这“八正道”可以分为“戒定慧”三个不同的范畴来修习。正见、正思维组成“慧学”、“慧学” 培育正知正见;正语、正业、正命组成“戒学”、“戒学”能培育行为品德;正精进、正念、正定组成“定学”,“定学”也就是“心学”。“定学”能培育心灵素质。真正的禅修就是“定学”的修习。一个人完整地修习了八正道,解脱就能由此而生,烦恼就会由此而灭。 听了尹家山的一席关于佛学的话,常敬斋笑问道:“大锅头,你不会是想做和尚吧? ” 尹家山非常认真地点点头,他对常敬斋说:“敬斋兄弟,不瞒你说,我今天找你,就是想请你帮我在迦耶大师面前说说话,让我出家。” 看着一脸认真的尹家山,常敬斋收敛了笑容,他问道:“大锅头,你真的没有了凡心,你真的忘记了高黎贡客栈的女老闆了吗? ” 尹家山没有回答他,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迦耶住持答应了尹家山出家为僧的请求,并亲自为他举行了剃度仪式。看着剃去头发,穿上袈裟的尹家山,常敬斋的泪水夺眶而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流泪。是伤感吗? 不是。是欣慰吗? 也不是。 他只知道,那泪水划过他的脸庞,痒痒的、冷冷的一种感觉。 雨季过去了,旱季也过去了。过了雨季就是旱季;过了旱季又是雨季,没有四季的热带在旱、雨两个季节里轮回和重复。常敬斋屈指算来,自己也在这个金塔寺待了两年多了,自己会的那点功夫,也全部教给了那些求学若渴的僧侣,自己要在这金塔寺再继续待下去,就有些赖着不走的味道了。 他去向迦耶住持告辞。 在迦耶住持的禅房里,常敬斋与迦耶住持相向而坐。迦耶住持手里捻着一串碧绿的翡翠佛珠,对常敬斋的请辞深感惋惜。他说:常敬斋是一个有慧根之人,可惜凡心未泯,否则可以像尹家山一样出家为僧。常敬斋笑言自己天生是个凡夫俗子,尘世间还有许多牵挂。迦耶住持又说:“你是一个聪敏之人,你在雕刻上有过人之处,刀锋犀利,一气贯通,浑然天成,毫不做作。 但在雕刻上要避免繁复,简洁才是真理。” 迦耶大师说到这里,扬了扬手上的翡翠佛珠,继续道:“你看这串我先师送我的佛珠,虽然珠子这种东西,是极普通的,但要用手工做出像我这样的翡翠佛珠,就不是容易的事了。一样大小,一样色泽,一样饱满,就是巧夺天工。把简单的东西做得不简单,这是一种大气象。我的师傅将这佛珠传我,不是因为它是翡翠,而是希望我在佛学上能因繁就简,做出大事。” 常敬斋点了点头。迦耶住持又说:“你在金塔寺两年多,佛学可是耳闻目染,虽谈不上精通,也算了解了大概,今后别荒废了。在滚滚红尘中,活出禅的意境;在快乐的时候,不迷失于快乐;佛陀在人灭前教导弟子,‘自依止,法依止,莫异依止’。意思就是以自己作为明灯来照亮自己,以法作为明灯来照亮自己,除此之外,没有其余的东西可以照亮自己。记住,你是你前行的灯。真理不在外面,真理在你的内心中。你们中国有句话叫无欲则刚,无欲是佛的本意,无欲是一种安静,在任何时候都不浮躁,都如止水,你才会大气,刚强。佛教教什么,佛教就是佛陀的教育,就是要觉悟宇宙人生。世上一切皆空,唯有法有。不要迷恋于物慾和金钱,要生活在物质之上。你有一双巧手,还有一个好用的脑袋,会成为出色的匠人。你跟我学习绘画雕刻,是最出色的学生,但技法是一回事,心法是另外一回事。 在神性中刻画出人性,在人性中找到神性,你做到了这点,你就可以忘记老师,自己成老师了。” “大师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学生敬斋记住了。学生敬斋还有凡尘牵挂,有年迈老母,有糟糠之妻。恕不能跟大师一起学法侍佛。但佛会永远立在我的胸中。”常敬斋说。 第14页 迦耶住持折转身拿出一个檀香坐佛来作为礼物送给了常敬斋。那檀香坐佛散发出一种好闻的檀香。“我把这坐佛送你,你每日抚摸一下它,手上就会留下香味,就会得到佛的庇佑。阿弥陀佛。” 常敬斋离开金塔寺的那天,尹家山送他走了很远。一路上他们很少说话,只是并排了静静地走。沿途的风景美不胜收,两旁都是扬花的稻穗,发出令人沉醉的香味。路上还时不时碰上骑象的人,见了尹家山,就报以微笑或亲切地打招呼,在一个路边的竹林边,常敬斋还看到了孔雀开屏。在越来越美的风景面前,常敬斋的心里却越来越凄凉,越来越黯淡。他不知道自己与尹家山的离别,会不会就是永别?一个异国的游子,他真的“一切皆空”只有佛了吗? 这些问题纠缠着他,让他伤感。尹家山从表情上看似乎很平静,很释然,但常敬斋还是从他不停地摁捻佛珠的颤抖的手上看出了他内心的不安。 就这样走着走着,尹家山突然就唱起了《阳温敦小引》: 在程途切不可 与人争斗 一路上切不可 与人结仇 酸冷物  不可吃  十分忌口 以免得  生疾病  使我心忧 过夷山  要留心  凶恶野兽 最要者要留心  骑马乘舟 无伙伴切不可独自行走 怕的是遇歹人反被来谋…… 常敬斋明白,尹家山这一唱,就该是挥手离别了。他嘶哑的唱声里,裹杂了太多的乡愁,用一段《阳温敦小引》来送自己走,这是真正朋友的独出心裁,胜过任何干言万语。常敬斋紧紧拥抱着尹家山,久久不愿将手松开…… 常敬斋乘船从瓦城来到八募,他想在这里跟马帮一起走古道去猛拱,但他在八募连等三日,也没马帮去猛拱。听当地人讲,近日从八募到猛拱,匪事频出。杀人越货的消息,比山风都传得快,让人听了顿生怯意,马帮们谁也不愿冒这个险,谁都怕落得个人财两空。 等不到马帮,常敬斋决定独自前往。但常敬斋从八募出发仅走了一天,就深知自己的这一决定过于草率。先不说什么匪患,单错综复杂的道路和密不见日的森林,就让他晕头转向了。幸运的是,连整个方向感都迷失的他,却在天黑前误入了一个掸族人的村庄。。 常敬斋在一个掸族人家住下,这家的男主人是一个猎手,他用上好的米酒和麂子肉招待常敬斋。他说他知道去猛拱的路,而且是一条近道,但要常敬斋付给他一头牛的钱。常敬斋答应了他。 能挣到买一头牛的钱,掸族人很开心。他刚上路就一路唱个不停,他的歌唱毫无美感,让常敬斋的耳朵觉得怪难受,像是一只乌鸦在不停地叫一样让他心烦。但看见这掸族人快乐无比的样子,常敬斋忍耐着,没有阻止他乌鸦一样的歌唱。 但这掸族人的欢乐并没有持续多久,在翻过一道山樑后,就没再听到他的歌声,只听到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了。到了一个小小的村落后,这个掸族人不愿再往前走,他说前面好长一段路没有了人烟。常敬斋听他这么一说,也就不再往前赶,就依了他。傍晚,不知是这个村庄的什么节日,在一棵巨大的大青树下,篝火被点燃了,一群衣衫褴褛,面容骯脏的村民,在大青树下又是击鼓又是敲锣,载歌载舞狂欢起来。那个给他做嚮导的掸族人也忘了旅途的疲惫,加入到他们载歌载舞的行列中去,兴奋的他沖常敬斋露出了一个满是黄牙的笑容。他快活的样子,赛过了神仙。 第二天继续启程,渐渐地就没了人烟。这个做嚮导的掸族人在深山密林里显示了他良好的狩猎本领,他用随身携带的弓箭捕杀了几只羽毛美丽的箐鸡挂在自己身上,乍一看像身上斜披了一件花纹漂亮的锦袍。热带雨林里的景色千奇百怪,目不暇接,一些奇异的花朵和一些奇形怪状的果子随处可见。常敬斋想,这原始的热带丛林并不像想像的那么可怕,经过的路途妩媚而生动,并没有传说的那样恐怖。就在常敬斋陶醉在热带雨林中那些奇异景象中的时候,那个掸族人却发现了什么,他的表情变得紧张,动作也有些慌乱。他拉了一下常敬斋的衣角,示意他往山箐里看。 山箐里有两只长得胖乎乎的黑熊,正在撕扯捕捉到的猎物。也许是到嘴边的美食吸引了它们的注意力,它们对他们的到来浑然不觉。但掸族人还是胆怯了,他作为猎人,知道这动物的凶猛。他决定用逃跑的方式躲开它,在未徵得常敬斋同意的情况下,他撒腿就跑。看着自己的嚮导跑,常敬斋也跟着跑。他们跑的样子既慌张又狼狈,就像那两只黑熊就在身后追他们一样。 他们就这样一口气跑出去了很远,一直跑得他们腿脚酸软,自认为安全了才停下来。他们躺在松软的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了一阵后,常敬斋催促这个掸族人嚮导继续赶路,可这个掸族人死活不愿再往前走。他要在这个地方停下来,并且有了过夜的打算。但常敬斋不同意,他看看天色尚早,还想赶一段路程。 掸族人嚮导摊了摊手说:“要走你走,一头牛的钱我不要了。” 常敬斋听了,只能无可奈何,就坐在地上生闷气.看那个掸族人嚮导忙活着找柴火。他对常敬斋说:“不找到足够的柴火,夜里篝火熄了,会被野兽吃得只剩下骨头的。” 第15页 常敬斋就生气地问他:“你既然知道这里会有野兽出没,为何还要在这里过夜?” “我在等我的灵魂。”掸族人嚮导认真地说。 “等灵魂? ”常敬斋觉得他的话是如此不可思议。 “我们今天跑得太快了,我怕我的灵魂跟不上。”掸族人依旧一脸认真地说。 “真是无稽之谈! ”常敬斋翻了翻眼皮说,“你想偷懒,就明说好了。” 常敬斋的话激怒了掸族人嚮导。他把手中抱着的柴火扔到地上,然后冲到常敬斋的面前大声说:“你的话让我心里痛! ” 他用手指着胸膛,脸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 “你得给我道歉! ”他用近乎于喊叫的声音说。 看着他真的动了肝火,常敬斋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枯叶说:“如果我的话伤害了你,我道歉。” 掸族人嚮导听常敬斋说了道歉的话,表情又渐渐地转温和了。他用随身携带的砍刀一边砍着柴火一边对常敬斋说:“这是从祖先那儿就传下来的,人如果走得快了,就得停下来,等待自己的灵魂,否则就会害大病的。” 在原始森林里的篝火旁过了一夜,他们继续赶路。掸族人嚮导好像真的等到了他的灵魂。一路上都兴高采烈,不停地吹着口哨。常敬斋昨夜吃了火烧的箐鸡肉,肚子有些不适,一路上都咕咕地响。走不了一段,常敬斋就得找地方蹲下拉稀。路上就只能走走停停,掸族人就说他不信他的话,常敬斋的灵魂走得慢,昨夜没赶回来,所以常敬斋闹病了。 当常敬斋第四次拉了肚子从树丛里回到山路上的时候,掸族人嚮导被一张网网住,吊在了树上。还在常敬斋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十几个手握弓箭和长刀,上身赤裸,下身围着兽皮或麻布,头发凌乱骯脏的汉子就围将过来。不由分说,就用麻绳绑了常敬斋,接着又将网中的掸族人嚮导从树上放下来。照样用麻绳绑了。掸族嚮导告诉常敬斋,他们遇到打劫的野人了,示意常敬斋给他们钱。但那些野人不要钱,说他们的山官病了,身上缠了恶鬼,要带他们去消灾祛病。 掸族人嚮导说:“你们的山官病了,与我们路人何干? 抓我们干什么? ” 一个手握长刀的麻脸汉子听了掸族人嚮导的话,就上前用手摸了摸掸族人的头说:“我们的鬼师说了,我们山官的病,是得罪了鬼,要用第一个经过这条路的人的头来祭,我们都等你三天了。” 3 听了这个麻脸野人的话,掸族人嚮导面如死灰,他用一种愤恨的目光盯着常敬斋说:“都怪你,我为什么要给你带路呢? 我的心被什么蒙住了,为了一头牛的钱,我的命都搭上了。” 看着面如死灰的掸族人嚮导,常敬斋不想与之争辩,到了这样的境地,争辩又有何意义? 常敬斋想,如果早知道掸族人嚮导选的这条近道是如此杀机密布,险象环生,自己也断然不会走这样的路的。 当常敬斋他们被押到寨门口时,有人放了铳,铳声招来了一个长发齐肩,面容狰狞的汉子。 此人就是山寨的鬼师,他不是走来的,而是跳着一种怪异的舞蹈来的,他一边跳舞,一边举刀乱砍,口中念着喃喃咒语。他在进行着一种“开鬼门”的仪式,开了鬼门,陌生人才能进到寨门里来。当寨门打开,那群围观他们的人就舞蹈起来,一时间,铳声、链声、鼓声和咿咿呀呀的歌声就响起来。那些身挎长刀的汉子也握刀在手,边舞蹈边用刀相互击打,长刀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金属之声。一时间,原来安静得像什么都没有的丛林里山鸣谷应,震耳欲聋。 祭鬼仪式完毕后,野人们将捕来的马鹿肉悬于架上,任众人自由割取。割了肉的人就在野地里燃了柴的火塘边烧食。有人搬来了用木桶装的酒,人们蜂拥而上,用竹筒取而饮之,直到酩酊大醉为止。 常敬斋和掸族人嚮导被绑在了树上,眼睁睁地看着这热闹而又混乱的场面。常敬斋的肚子在烤肉的香味里变得越来越难受,越来越响,他冲着那些正在暴饮暴食的野人大叫他要解手。 但他的喊叫野人们充耳不闻,只是自顾享用着他们的佳肴美酒。忍禁不住的常敬斋屎尿拉了一裤子。屎的臭味熏得跟他捆绑在一起的掸族人嚮导用最恶毒的话去诅咒他。 傍晚,天边上露出大片的火烧云的时候,常敬斋和掸族人嚮导被鬼师领着,几个大汉押着,来到这村寨里最大的一棵树也是最大最好的一栋房屋前。迎接他们的是一个年龄在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人,她出众的气质和咄咄逼人的美丽就像乱草中开放出的一朵野花一样出色。她不像寨子里其他女人那样蓬头垢面,显得干净而清新。她酡红的面颊上还涂抹了一种黄颜色的植物防晒粉。她跟山寨里其他女人一样,上身赤裸,但她的下身围着一张花纹美丽的金钱豹皮。 在她长而纤细的颈项上,挂着一颗绿得透亮的翡翠。 鬼师见了她,没有了先前的趾高气扬,变得恭敬而谦卑。她用冷冷的目光看了常敬斋一眼,又看了掸族人嚮导一眼,仍旧冷冷地问道:“不是说第一个经过这条路的人吗? 怎么带来了两个? ” 押着掸族人嚮导的那个麻脸汉子将掸族人嚮导往前推了一步说:“报告主人,这是第一个路过这条路的人。这个中国汉人跟他是一伙的,我们把他顺便捕来了,没准今后老主人再生病还用得着用他来祭鬼。” 第16页 “中国汉人? ”她用惊讶的目光打量着常敬斋问道,“为啥他身上发出令人噁心的臭味? ” 麻脸汉子说:“他吓破了胆,拉稀拉了一裤子。” 麻脸汉子的话让常敬斋感到羞辱,他愤怒地转头瞅一眼麻脸汉子,然后分辩道:“谁吓着了? 人家是吃了箐鸡,闹肚子才拉稀的。” 听了常敬斋的话,这个美丽的女孩咯咯咯地笑开了,她的笑声清脆得就像银铃一般。常敬斋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那么开心地笑,难道自己的话有什么好笑的吗? 鬼师似乎觉得受了冷落,他指了指掸族人嚮导说:“主人,你不能只关心这个中国汉人,我们该考虑什么时候把这个又丑又黑的傢伙的头砍了,挂在寨门上,让老主人早日康复。” 女人好像对砍禅族人的头兴趣不大,她用一种无所谓的口气回答鬼师说:“那不是我的事,那是你的事。” 听说要砍掸族人嚮导的头,常敬斋沖鬼师大声说:“有人生病了,应该找药治病,为啥要砍别人的头? ” “药? 什么是药? ”女人一脸诧异地问。 让常敬斋不可思议的是,这世上还有人不知道药这个字。 “就是可以把人的病治好的草。”常敬斋解释说。 “草也能治人病? ”女人的表情更加诧异。 “你别听这个中国汉人胡说八道! ”鬼师摆了摆手说,“病是人得罪鬼才得的,祭了鬼,让鬼满意了,病就好了。草能祭鬼吗? 用草祭鬼,鬼会生气发怒的。” 女人端详了一阵常敬斋又看了一眼掸族人嚮导,然后用手指着掸族人嚮导对常敬斋说:“中国汉人,你真治好我父亲的病,我就放了他。” 现在常敬斋终于弄明白了,这个美丽的女人是山官的女儿。 山官的住房前挂满了牛头,那是拥有财富的象徵。山官的女儿领着常敬斋,走上了吱呀作响的木梯,进得房官去。山官似乎病得不轻,时不时就发出长一声短一声的呻吟,他躺在屋子里的一张草蓆上,头插鸡尾,身穿蟒袍,脖子上挂着一串红得扎眼的珊瑚珠。他的这身打扮是他作为山官的标志,就是在重病躺倒了他也不肯将其褪去。常敬斋凭着少时跟父亲学的那点中医的医术,去给山官把脉。摸着山官烫乎乎的手,常敬斋知道他正发着高烧。从他紊乱的脉搏上,常敬斋找到了山官的病根,他不过是遇了风寒,久未医治才导致身体虚弱,高烧不退的。他于是就在那些野人汉子的监视下,到山里采了一些退烧祛风的草药,用罐子在火上熬了让山官服下,不出三日,山官高烧退去,人也渐转精神,嘴里也嚷着要吃东西。常敬斋药到病除的“绝技”,让那些野人佩服不已。 听说山官病癒,整个山寨就沉浸在了喜庆的氛围中。野人庆祝,皆在游戏场上举行。游戏场被叫做晏房。官有官晏,民有民晏,庆祝时不能相混一起,民不敢入官晏祝贺,官也不屑与民同乐。常敬斋非官非民,又医治好了山官的病,就得到既可人民晏也可入官晏的“特权”。掸族人嚮导不行,他只能在民晏里与山民们狂歌乱舞。 以为必死无疑的他,靠着常敬斋捡回一条命,就变得兴奋不已了。兴奋的他,胆也大起来,跟着先前要砍他头的人们一起狂饮纵歌,他出色的歌喉甚至赢得野人年轻女子的青睐,要不是被常敬斋警告,他差点就干下了偷情苟合之事。 官晏里要讲究得多,房里不仅备有野果、香蕉、菠萝,还有煮熟的大块牛肉和新酿的米酒。 那个大病初癒的山官,仿佛是要把生病时没吃的东西再吃回来,他埋着头不停地咀嚼着大块的熟牛肉,样子贪婪至极。他身边的两个长相可人的年轻女子一个操刀为他割肉,另一个不停地往他的空竹筒里加米酒。常敬斋上前,告诫他大病初癒不能这样暴饮暴食,这让他很不高兴,但对疾病的畏惧还是让他不无遗憾地将手中握着的熟牛肉又扔在了桌上。 鬼师因常敬斋的到来受了冷落,他蜷缩在角落里,有气无力地吹着芦管。他的吹奏水平很低,芦管里发出让人生厌的声音。倒是那个敲打腰鼓的管家身手不凡,他击打出的有节奏的鼓点充满了韵味。陪着山官的那两位年轻女子,在鼓点的感召下站起身后,像蛇一样地舞蹈起来。上身赤裸,丰乳高耸,杨柳细腰的她们让人心旌摇动。山官年轻而美丽的女儿不知因为什么迟迟没有出现,一直到了人们唱得嗓子嘶哑舞得瘫在地上时常敬斋才看见她推门进到官晏来。她今夜是经过刻意打扮的,在她的发髻上,别了一种怒放的让常敬斋叫不出名字的花朵。她的耳朵上,戴了一个小碟子般大小的银质耳环,在黑色的髻云下晃动如生动的眸子。她走到管家身边,耳语了两句,管家便用手击打出了欢乐的鼓点。 她席地坐到了常敬斋身边,样子温柔地开始了经》的野人的做法充满了不满,认为他在亵渎上帝。常敬斋搞清楚了,这个山官在山里抓到了一个牧师。 这个牧师和那个又黑又矮的缅族人被关到了一个低矮的茅屋里。那个用树枝举着《圣经》的野人在其他人好奇的目光中,将厚厚的《圣经》抛向了火塘。常敬斋见状,慌忙扑将上去,将它从火中抢出来。那个野人对常敬斋没让他将书烧掉很不满,挥舞着树枝沖常敬斋大喊大叫。山官上前,制止了他,并对常敬斋说:“你喜欢就送给你做礼物好了。” 第17页 晚上是欢迎常敬斋的晚宴。常敬斋作为贵客被安排了与山官并排而坐。山官献了常敬斋一个煮熟的鸡蛋,这是把常敬斋待为上宾的仪式。他对常敬斋说,杀一只鸡招待客人,一只鸡虽大,却未必能全部被客人吃到肚子里;一个鸡蛋虽小,但它是全鸡。常敬斋听了这话,也忍不住笑了。山官说:“我要是先前看到你笑起来那么好看,我就会像关那西洋人一样把你关起来,来年我们田里的谷子一定会有好收成。” 常敬斋不解,问笑容与收成有何关系。山官说,猎一人头,如果面带笑容,用其祭谷,来年一定丰收。他还说他今天进山,差点把那个西洋人当野物给打了( 事实上他手举长铳给了那西洋人一枪,只不过枪法太差没击中罢了) 。后来发现不是野物,是人,就把他们抓住了。那个被抓住的西洋人沖他笑,他发现他的笑容像阳光一样好看,就把他抓来了。 “来年拿他带笑容的头来祭谷。”山官对常敬斋说。 他的话惊得常敬斋半天没把张开的嘴合上。 山官今晚兴致勃勃,心情不错。他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看他吃东西简直就是一种享受。常敬斋没有多少胃口,总是心猿意马,那个西洋牧师的形象总是不时在他的脑子里反覆呈现,让他的内心深感不安。山官说,从今往后我们是兄弟。 常敬斋说,是兄弟。山官喝一口酒说,汉人和野人本来就是兄弟,汉人是兄,野人是弟。兄弟分家的时候,汉人用布袋装银钱,野人用篮子装银钱,篮子有眼,野人的银钱都漏了,没有银钱,只好住在深山里了。但分鬼时,野人吸取了分银钱时的教训,就用篮子去跟汉人换袋子。这下可好,汉人的鬼全从篮子的眼里漏掉了,而野人提回家来的全是鬼。从此,野人山上鬼多。听了山官的话,常敬斋刚喝到嘴里的一口米酒就喷了出来。山官的话逗得他哈哈大笑起来。 夜深酒酣,常敬斋向山官告辞,准备回屋睡觉。但管家告诉常敬斋,今夜他必须在准备好的官房里睡觉,山官要用最隆重的礼节款待他。 常敬斋被管家带到了官房,在官房里迎接他的是山官年轻漂亮的女儿。她今夜显然精心打扮了自己,身上好像还特意抹了香粉。她的脸上,挂着妩媚的笑容。当她看到进屋来的常敬斋,羞涩和兴奋,让她好看的脸上泛起了让人心醉的红晕。 常敬斋以为自己走错了屋子,他的脸上生出了充满歉意的笑容。他扭回头问身后的管家,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房间。管家摇了摇头说:“这就是你的房间,今夜,小姐陪你过夜。” 管家的话让常敬斋大为意外,正在常敬斋不知所措之时,管家已经退下去了。 看着还愣在门前的常敬斋,山官的女儿露出了一个比鲜花开放还要美丽的笑容,她沖常敬斋说:“你愣着干什么? 你撞上木头鬼了吗? 你过来呀! ” 常敬斋迟疑了一下,犹犹豫豫地走过来,在山官女儿对面的树墩上坐了下来。常敬斋想,自己是不是遇到传说中的趸人了? 过去,听和顺古镇走过夷方的老辈人讲,缅地野人山上有一支叫趸人的民族,是野人的一支。当客至家中,必以妻女陪宿,称为款客,三宿而止。三宿后,若客人仍逗留其屋,客在熟睡之时,主人就会潜进屋来,将客的衣服拿走。若客依旧贪恋美色,无去意,就将其杀掉,用其祭鬼。若客人拒绝妻女陪宿,视为看不起主人,同样会招来杀身之祸。 常敬斋问山官的女儿:“你们是趸人吗? ” 山官的女儿点点头。 知道自己是进了趸人山寨的常敬斋,心里清楚自己不能选择离开这个屋子了。这倒让他犯愁了,他不知道自己如何与这个年轻而美丽的女人一起共度这漫漫长夜。他想了想用缅语说:“我们聊天吧。” 让常敬斋感到意外的是,这个年轻而美丽的女子的缅语讲得很好,不像其他的野人,只会他们部族的语言。她对常敬斋为何误人野人山充满了好奇,她说:“中国汉人,你不会是鬼迷了心窍,才来到野人山的吧? ” “不要叫我中国汉人,我的名字叫常敬斋。” 常敬斋说。 “我叫纳诺。”山官的女儿说。 常敬斋对这个叫纳诺的女子讲述自己如何来到野人山的经过。他说自己想到猛拱的玉石厂去寻找赚钱的机会。听常敬斋提到猛拱,纳诺的表情逐渐变得冰冷,继而就有了愤怒。纳诺告诉常敬斋,他们趸人过去就居住在猛拱,上苍赐予了他们那些绿色的石头,但就是那些绿色的石头给他们带来了灾祸。那些高鼻子蓝眼睛的英国人来到猛拱,要他们为那些绿色的石头交岗税。他们搞不明白,那些绿色的石头世世代代都属于他们,为什么还要交税,于是就和那些高鼻子蓝眼睛的人发生了冲突。那些高鼻子蓝眼睛的人握有比长铳还厉害的火器,呼呼地放一阵火器,就把他们撵到深山里来了。 4 “他们占了我们那些埋有绿色石头的洞子! ” 她的语气中充满了仇恨,“鬼师对我们说,那是些黄发鬼。” 常敬斋告诉纳诺,那些人不是黄发鬼,是从大洋那边坐船过来的英国人,他们不仅占了他们埋有绿色的石头的洞子,还占了整个缅甸。他们拿的那个火器叫枪。 第18页 “我们要把我们的洞子夺回来,我们要回到猛拱去。”纳诺说。 常敬斋摇了摇头说:“你们现在还不能回去,因为他们比你们强大,而且他们有枪。” “常客人,”她这样称呼他,她的眼睛中充满了期待道,“你愿意帮助我们,让我们也强大起来吗? ” 她的话难住了常敬斋。常敬斋嘆了一口气说:“我一个手无寸铁的人,怎么帮助你们? ” 纳诺说:“我们可以再去寻找埋有绿色石头的地方,然后去密支那,把那些石头卖了,去买那种比长铳厉害的火器,就是你说的枪的那种东西。” 这个心中怀有着远大理想和抱负的女子让常敬斋既讶异又佩服。他问:“你也知道密支那? ” “我听人说起过,”纳诺说,“那是个树上开着很香很美的花,流着又清又亮的大河的地方。 那里有很多寺庙。在寺庙里,一个光头的披着黄衣服的老人拿出订得整齐的纸来对我说,我们要强大,要学会认字。那纸上,印着像蚯蚓一样弯弯曲曲的字。” 常敬斋说:“那是缅文,是你们国家的文字。” 纳诺重重地点了点头,她说:“常客人,我们不能这样坐着光讲话,我这样做会慢待了客人的,慢待了客人,会被鬼惩罚的。” 她说着就伸手去拉常敬斋的手。她的举动让常敬斋有些紧张。他只得听任她把他拉到铺有豹子皮的床上,她一边脱他的衣服一边对他说:“尊敬的客人,我会让你舒服的。” 因为紧张的缘故,躺在床上的常敬斋身子有些僵硬。但这种僵硬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他的身子就听从于她神奇之手的摆布了。纳诺是一个掌握了神奇按摩术的人,这种按摩术跟普通的按摩术不是一回事。普通的按摩术仅仅是筋络和肌肉的放松,而纳诺的按摩术却能调动人的情绪,并能让被按摩者在她手的调动下发生不同的心理反应。那不仅仅是一双能够摆布人的身体的手,而且还是一双能牵引人灵魂的手。 这双手充分地激发了他内心的欲望,让他乖乖地成了这双神奇之手的奴隶。这双手让道德和尊严显得苍白虚弱,肉体的愉悦成了整个身体和精神的主宰。不顾羞耻的常敬斋公然发出了放肆的呻吟,他的手不自觉地抓住了纳诺那饱满而坚挺的乳房,就像一个飢饿的婴儿一样显得急切而又贪婪,他的手也不自觉地抚摩它们。 “你也想学按摩吗? ”她的嘴贴近他的耳根,轻轻地道,“这是我们趸人祖先传下来的神秘之术,我可以教给你。” 于是她开始教他,用自己的身体做着实验。 她告诉他,人的身体上有很多机关,这种神秘之术就是要打开这些机关,让灵魂跟身体相遇,当它们真正相遇的时候,就是人最快乐的时候。 常敬斋根本不可能在这一夜之间学会纳诺神奇的按摩术,他不是在按摩,而是在爱抚。在他的爱抚下,纳诺的欲望被调动了起来。她也开始呻吟,像蛇一样扭动着性感的身体。当她疯狂地扒去常敬斋的裤子,手不由自主地去抓他的下体的时候,常敬斋用力把她推开,紧张得坐了起来。 “你怎么啦? ”她不可思议地问道。 他像得了疟疾一样摇了摇头。 这时她看到了他赤裸的下体和受过伤害的男性之根。 “怎么会这样? ”她惊异地道。 她的话让他感到羞耻,他慌忙穿上了裤子。 常敬斋低垂了头说:“对不起。” 她笑笑,笑容里充满了怜悯和同情。她将头枕到他的腿上,她并没有因为他身体的残缺而嫌弃他,这让他非常感动。 第二天起床后,常敬斋到屋外去洗漱。,纳诺在他身后,告诉他下楼要用力重重地走,走得轻了,会被认为是盗贼。这野人山寨里禁忌繁多,一切大小便、洗脸水、漱口水,不可随意乱泼,皆有方向。就连客人带的刀,也不能在墙上随意乱挂,而是刀刃需向外,若刀刃向内,会被视为刺客。 洗漱完后,常敬斋要纳诺陪他去见那个被囚禁的英国牧师,他要把那本英文的《圣经》还给他。 他们来到囚禁英国牧师的茅棚,见茅棚外围了一群妇女,正在那儿齐声笑乐。常敬斋不知何故,便问纳诺。纳诺告诉常敬斋,被抓来祭谷的人,平日里都会得到丰足的饮食,一直要把他们餵得白白胖胖为止。并要让妇女去与他们取乐,要让被囚的人笑。待被囚的人的笑声笑得足够大的时候,有杀手会在其身后趁其不备,挥刀杀之,如杀后面带笑容,就得将他的头割下来,挂在田头,那样,来年的稻子就会有一个好的收成。 常敬斋想,这习俗也太野蛮太残忍了。 那个英国牧师显然是受了惊吓,情绪显得低落,他看着围着他大笑不已的一群上身赤裸的妇女,感到了巨大的恐惧。因为他不笑,所以妇女们就笑得更卖劲。过于洪亮的笑声,让牧师恐惧得全身颤抖不己。 常敬斋在纳诺的引导下,见到了恐惧万分的牧师。他将《圣经》递到他一个劲儿地哆嗦着的手上。这时他看见牧师眼里有一丝感激之光。 常敬斋用英语告诫牧师千万不能笑,事实上,常敬斋的告诫显得多余,在这样一种境遇里,谁笑得出来? 在这蛮夷之地,有人会说英语,这让牧师看到了一线生机,他用急切的语气对常敬斋说:“你要想办法救我呀,我是个传播基督福音的牧师。” 第19页 常敬斋听了牧师的话,本想告诉他,这野人山上没有基督,在他们心中,到处都是狰狞的鬼。 但为了不再惊吓了牧师,常敬斋没把这话讲出来。但牧师的求救还是让他感到了为难。 纳诺没想到常敬斋会跟这黄发鬼讲一样的话。这让她内心里对常敬斋生出了佩服。纳诺说:“你告诉那黄发鬼,让他把我们藏有绿色石头的地方还给我们。” 常敬斋告诉纳诺,说他不是那占了他们地方的人。 “他不过是一个牧师。”常敬斋说。 “牧师? ”纳诺问道,“牧师是干什么的呀? ” “他们是帮上帝传播福音的。”常敬斋想尽量通俗地向她解释。 “上帝? ”纳诺又问道,“上帝又是干什么的呢? ” 上帝是干什么的呢? 常敬斋搔了搔头皮,感到这是一个过于棘手的问题。上帝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这个问题,过去常敬斋从未想过。 “上帝……上帝是管鬼的。”常敬斋抓耳挠腮一阵后说。 纳诺像是弄明白了似的点了点头。她说:“你还说他是什么牧师,直接告诉我他是西洋来的鬼师不就行了。” 她的话让常敬斋哭笑不得。 常敬斋没有选择离开野人山寨,他认为自己有义务拯救这个处于危难之中的牧师。他的心中总是时不时就会呈现出那个牧师充满了期望的脸,耳边总会回响着牧师向他求救的话。夜里,常敬斋甚至梦到了牧师血淋淋的带着笑容的头颅,被悬挂在金黄的稻田之上,直吓得他浑身全是冷汗。 要拯救牧师,首先必须说服纳诺,然后再让纳诺去说服她做山官的父亲。但要如何说服纳诺,常敬斋还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来。 常敬斋留下来,让纳诺欣喜万分。纳诺以为,常敬斋留下来,是要跟她一起寻找埋有绿色石头的地方。于是,纳诺在山寨里挑选出了一批身体强壮的青年男女,带着常敬斋,去寻找“绿色的石头”。 没有任何寻宝经验的常敬斋,跟着纳诺的寻宝队伍进入了深山。常敬斋对这群乌合之众能寻到埋有翡翠的矿山充满了怀疑,他们寻找翡翠矿山的方法既原始又可笑。而纳诺告诉他,他们的祖先就是靠这种方法在猛拱找到“绿色的石头”的。 进了深山的这群趸人男女,白天无所事事,夜里出来寻宝。他们寻宝的方法,就是在一个个山头上点燃了火把围成圈吆喝着跑。那场面蔚为大观。几十支火把在山头以美丽的弧线运动着,吆喝之声在山谷之中回荡不已。 纳诺告诉常敬斋,山中要是埋有“绿色的石头”,火光里就会出现“蓝闪”。常敬斋对她说的话充满了怀疑。因为他们在最近转了数个山头,“蓝闪”从未出现过。他甚至丧失了继续寻找的信心,他觉得这样的寻找更像一场幼稚的游戏。 但最终的事实证明常敬斋错了,在离开山寨七天之后的夜里,那群围绕着山头奔跑的火光中真的出现了“蓝闪”。常敬斋看到,那金色的火光之上,有蓝色的光闪闪烁烁。纳诺看到那蓝色的光,兴奋得匍匐在了地上,她的手用力捶打着大地大声喊道:“感谢祖先,我们又找到藏有绿色的石头的地方了。” 发现“蓝闪”,让这群趸人青年男女兴奋异常。他们高举着火把,在山头上不停地奔跑,嘴里一齐发出兴奋的叫喊声。 “呜呵呵——” “呜呵呵——” “呜呵呵——” 很多年后,常敬斋终于知道,这种原始的寻找翡翠的方法,是最科学也最为有效的。后来的许多探找翡翠矿石的方法,与其比较起来,都显得相形见绌。 找到藏有“绿色的石头”地方的消息,比山风的速度还要快地传回了山寨。山官带着鬼师,匆匆地赶了来。 在鬼师的主持下,祭山的仪式开始了。 喃喃念着咒语的鬼师,将一只大公鸡用刀杀了,让猩红的鸡血滴到盛满了米酒的银碗里,然后端起银碗,将血酒泼洒出去。众趸人匍匐在地,虔诚地拥抱着大地。鬼师泼了血酒,便拔剑在手,一阵狂舞乱噼,当他认为恶鬼已被噼死后,才将剑抛向空中。那剑像一条银链一样被抛将起来,落下来后又深深插入了泥土之中。这时匍匐的众趸人起身,与鬼师击掌而歌,歌声嘹亮,缭绕在山间。歌毕,众趸人开始围着山用竹做桩,将一截一截的竹子沿山钉了,便三五成群,在山上胡乱掘洞。 趸人就真的挖到了玉石。那挖出的玉石均蒙有一层砂皮,它们被送到纳诺的手上,让她来鑑定玉石的好坏。纳诺用手抚摸一阵,将认为好的放在身边,不好的随意抛弃。一个人鑑定玉石毛料的好坏仅用手摸便清清楚楚,这让常敬斋既惊讶又不敢相信。但当那些石头被人背马驮地运往山寨解开,均有翠绿、艷绿、水绿之色,就是稍差一些的也有藻草蓝花。纳诺用手辨玉之奇技,让常敬斋佩服不已。 5 纳诺看着玉石说:“我要用它们去换黄发鬼手上的火器。”常敬斋说:“纳诺,那叫枪。” 常敬斋又看了看纳诺说:“纳诺,对付西洋人,仅有枪是不够的。” 第20页 “那还要什么呀? ”纳诺不解地问。 “你得学文化,学缅文。”常敬斋说。 “你要我去学那些像蚂蟥一样的文字? ”纳诺摇了摇头说,“这我可做不到。” “只要你想做到,你就能做到! ”常敬斋严肃地道。 “要学识字,我在山上哪里找老师呀? ”纳诺瞪着她那双比清泉还要纯净的眼睛问道。 “不是有现成的老师吗? ”常敬斋说。 “你的意思是……”纳诺莞尔一笑问道,“你愿意当我们的老师? ” 常敬斋也笑了,他摇了摇头说:“这我可当不了,我说的是那个被囚禁的牧师。” “这可不行! ”纳诺摆了摆手说,“我们是要用他的头来祭谷的。” “纳诺,”常敬斋情绪激动地道,“是祭谷重要,还是识字重要? 不用牧师的头祭谷,你们大不了来年少一些收成,何况祭谷丰收的这种说法,本身就是无稽之谈! 如果你们识了字,掌握了文化,从此,你们趸人就会走出蒙昧,今后,就不会有人敢称你们为野人,也没有人敢叫你们居住的山为野人山! ” 常敬斋情绪激动的一番话,让纳诺咬牙沉默了许久。常敬斋如此单刀直入、无遮无掩的话,考验着她的自尊心和承受力,但纳诺从常敬斋的话中也体会到了一份朋友才会有的坦率和真诚。 这个牧师对他的神职的忠诚,让常敬斋佩服不已,他公然把《圣经》用做了趸人山寨的识字课本。他让那些蒙昧的趸人在识字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就接受了他的传教。 纳诺真是一个勤奋的学生,她每天都第一个赶到寨子里的大青树下,听牧师给他们上课。这个叫理察的牧师是一个优秀的老师,他的风趣和幽默总能让听课的人在欢声笑语里就学到了知识。常敬斋不知道这些,他在远离山寨的玉石矿山里,跟一群身强力壮的趸人男子开採矿石。 这些趸人虽然开採的方法落后,但他们对寻找优质翡翠矿洞的经验,还是让常敬斋受益匪浅,眼界大开。 当常敬斋在矿山上待了数月,再回到山寨时,他看到了让他惊讶不已的场景。在先前用做游戏场的大青树下的空地上,竟然矗立了一座用木头新搭起的教堂,教堂顶上,立着一个巨大的木制十字架。这个叫理察的牧师,正在实现他的让趸人成为基督信徒的理想。 纳诺听说常敬斋从矿山回来,就欢天喜地跑了来看他,常敬斋看到她美丽的颈项上挂着一个铁制的十字架,她告诉常敬斋,她真的找到了心中之灯。纳诺成了一个基督信徒,这是常敬斋始料未及的。 这正是新谷成熟的季节,山寨里堆满了谷穗堆成的谷垛,一些妇女正在忙着为谷穗脱粒。收穫的喜悦让她们变得美丽而生动。纳诺告诉常敬斋,说他幸运地赶上了山寨初食新谷。初食新谷。对于山寨来说,是一个难得的庆丰收的节日。 到了夜里,村中男女老少聚集在火塘边,一边饮牛血茶、抽朵把烟、头枕断柴,享受收穫的这份欢乐,一边听家中长者说古。他们把这称作“食新米,讲旧话”。常敬斋和理察牧师被纳诺邀请到官房中,一边吃着新米做成的烤饭糰,一边听山官诉说着祖宗的功德。山官还向纳诺反覆说着过去的某年某月某时,猛拱其他部族的人曾杀死了她的阿公阿祖,要纳诺牢记,一定要报仇雪恨。理察牧师喝不惯牛血茶,他要了一竹筒米酒,一边喝一边向常敬斋讲述英国威士忌酒的美好。常敬斋问他是如何让这万物皆鬼的山寨信奉他的基督的,理察得意地笑了笑说:“我告诉他们,上帝与魔鬼同在。” 山官还说到了纳诺的婚事。他希望女儿能在山寨里尽早挑选一个年轻而优秀的趸人男子结婚。但纳诺说她根本看不上山寨里任何一个趸人男子。她的傲慢让山官很不高兴,他说:“难道你要找一个异族人通婚不成? ” 山官的话让理察哈哈大笑起来。山官不明白理察牧师为何要大笑,理察告诉山官说:“难道你的女儿喜欢谁你都看不出来吗? ” 理察牧师说这话时,沖常敬斋做了一个鬼脸。常敬斋对理察的乱点鸳鸯谱既难堪又生气,他嗔道:“牧师,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呀? ” 纳诺显然是害羞了,她捂着脸跑出了官房。 山官吃惊得大张了嘴。 常敬斋觉得有口难辩。他低头喝茶。但由于慌乱,把满满一杯牛血茶给碰翻了。他从纳诺捂着脸跑开这点看出来,纳诺真的喜欢上了他。 他觉得有必要向纳诺解释,自己在中国腾越的和顺古镇上,已经有了一个叫翠儿的妻子。 但还在常敬斋没来得及向纳诺解释的时候,一个震惊山寨的消息传来:趸人们正在开採的矿山被英国人占了。而且,十几个开採玉石的趸人丧命在英国人的枪口之下。 十几具趸人的尸体被架在山寨空地中央巨大的柴堆上,理察牧师站在柴堆旁为这些亡灵做着祷告,他真诚地祷告那些被他同胞枪杀的亡灵能够升入天堂。他的内心里,纠结了一个巨大的问号。他不明白他的那些受过现代文明薰陶的同胞,为什么总喜欢用带着血腥的武力来解决问题。 悲痛不已的山官,亲手点燃了柴堆,十几具尸体,在隆隆升起的火焰中逐渐化为灰烬。但不会化成灰烬的是愤怒和仇恨,是一个弱小部族的委屈和无奈。山官站在只剩下灰烬的火堆旁,他感到自己是那么苍老,那么虚弱,随时都可能在呼啸的山风中默然倒下。 第21页 女儿纳诺的成长让感到自己垂垂老矣的山官得到些许慰藉。事实上,山寨的实际领导权他早已让给了女儿,但女儿过于孤傲的性格让她至今未婚,这一直是山官的心病。这次英国人强占了他们的玉石矿,让山官对趸人的未来充满了担忧。他是多么希望女儿能尽早完成婚事,专心致志于趸人的强盛。居于这样的考虑,他决定找女儿谈谈。 “你真的把心都交给了那个中国汉人了吗? ” 山官躺在那把吱呀作响的竹椅上,这样问他的女儿纳诺。 纳诺的脸一阵通红,但她还是真诚地向父亲点了点头。 “除了他是一个异族人外,这个中国汉人还是挺不错的,既有胆略,又不缺少智慧。”山官在抽了一口浓烈的旱菸吐了一股烟雾后说。 “这我知道,”纳诺低头说,“如果你还有一个儿子或者女儿,我早向你表明我对他的情意了。” “这是什么话? ”山官不解地问道。 纳诺不语。 “你跟这中国汉人真结了婚,生了孩子,那不是汉人的后代,依旧是我们趸人的后代。”山官说。 “问题是……”纳诺犹豫了一下说,“这个中国汉人不可能让我生孩子了。他的男性之根……” 纳诺不好意思再往下说,山官将抽了半截的旱菸扔到地上,用脚踩了一下说:“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我的女儿,你为何要吞吞吐吐的? ” “他是一个废人。”纳诺说。 “哦,”山官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他不是牯牛,是一头阉牛。” 纳诺点点头。 “那可不行! ”山官站起身来,“我们不能断了血脉,这样会对不起祖宗的。” “但我心里,只装着他呀! ”纳诺这么说的时候,痛苦的泪珠已滚过了她漂亮的脸了。 “你得把他从你的心里赶走! ” 山官挥舞着手臂语气坚决地说。 纳诺哭着跑出了官房。 “你一定要把他从心中赶走,一定要! ” 山官冲着纳诺跑去的方向大声喊着。 山寨的管家匆匆赶来对常敬斋说:“山官请你去官房,他有话跟你说。” 常敬斋跟着管家来到官房。他看见山官一个人独自坐在官椅上,对他的到来表现得冷若冰霜。他翻了一下白眼,在官椅上动了动身子说:“你是条大鱼,可惜我们这个水塘子太小了。”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好了。”看着山官这个样子对自己,常敬斋心里也很不高兴。 “再好的阉鸡我也不要,我要的是只小公鸡。”山官继续着他的比喻。 常敬斋是敏感的,尤其是对自己身体上的残缺。山官的话深深地刺痛了他,但他还是非常克制地说:“我说过了,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我的那只小母鸡喜欢上了你,”山官继续着他的比喻,“可山寨却等着孵出小鸡。” 常敬斋现在明白了他说的话,他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愤怒,他用一种近乎咆哮的声音对山官说:“山官,你别听别人瞎说,我常敬斋是一个有妻子的人,她叫翠儿,她还在等着我回去。我跟你的女儿纳诺,根本就不存在你说的喜不喜欢。 你想撵我走,你明说好了! ” 看着情绪激动的常敬斋,山官的表情温和了些,他说:“你有没有老婆我不在乎,纳诺也不会在乎。但我就这样一个女儿,她肩负着让祖宗的血脉延续的重任。你喜不喜欢她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喜欢上了你。说心里话,你人聪明,又不缺少勇气,我内心也很欣赏你。但现在我却必须要你走,走得越远越好,走得让我女儿没有一点你的消息。年轻人,别怪我无情,事实上我这胸口里也疼哩。” “你别说了! ”常敬斋摆摆手说,“我会如你所愿,走得很远,走得没有任何消息的。” 纳诺在一个山冈上追上了常敬斋。 匆匆而来的纳诺让常敬斋不知所措。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就这样相对无言。 他看见晶莹的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过她酡红的面庞。她用力把手中的麻布包塞在他的怀中。那麻布包是如此沉重,常敬斋感到自己抱着的不是包裹,而是一块石头。 纳诺突然扬起手中的马鞭,重重地抽向常敬斋,皮鞭在常敬斋身上,发出了很响的声音。还没等常敬斋反应过来,纳诺已经跃上马背,策马而去。 常敬斋感到这重重的一鞭子,不是打在身上,而是打在了心上…… 第四章 玉不琢,不成器 1 常敬斋的感觉没错,那个麻布包里,确实是一块石头。 但它不是普通的石头,而是一块覆有白色砂皮的翡翠毛料。 在密支那一个中国李姓人开的小旅店里,常敬斋用热心的李老闆找来的强力手电筒,照着这块翡翠毛料,看到了石头表皮上升腾起一层绿光。李老闆也凑过头来看,他用颤抖的声音对常敬斋说:“常先生,这下你可发大财了。” 常敬斋无所谓地笑了笑,从出生到现在,成天都在为生计奔波。长这么大,财富对他来说还没在脑子里形成概念。他问李老闆道:“把这石头卖了,够我回腾越的路费吗? ” 第22页 “你说什么? ”李老闆拍了一下常敬斋的肩膀笑道,“这石头要是卖了,够你去月亮上的路费。” “有那么值钱? ”常敬斋抬头看一眼李老闆说,“你不会是看我穷,拿话宽我的心吧。”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从腾越那边来的玉商,住我这儿的,屈指算来,不下百数,他们在我的旅社里围绕玉石谈经论道,我耳朵都听得起老茧了。你要不信我的话,我明天带你去找王鹤亭,他也是你们腾越人,人年轻,但翡翠鑑定方面,可是名声在外了。要不是我这样的朋友,凭他那孤傲的脾气,你出钱也不一定能请到他给你鑑定呢! 你知道人们如何夸奖他? 那些翡翠巨贾称他在玉石鑑定方面,是剑胆琴心! 厉害着哩! ” 在李老闆的鼓动下,常敬斋诚惶诚恐地带着这块翡翠毛料去见王鹤亭。就像李老闆说的那样,这王鹤亭确实有一种少年得志的孤傲,对常敬斋的来访显得冷淡,就是李老闆用强调的语气告诉他,常敬斋跟他是乡党,他也只从喉咙里“哦”了一声。名人的架子,常敬斋算是第一次领教了。看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王鹤亭,常敬斋有点后悔自己听信了李老闆的话来找他。 常敬斋在李老闆的催促下,把石头拿出来,放在王鹤亭面前的红木茶几上。王鹤亭随便瞅了一眼对李老闆说:“不就是一块来历不明的石头嘛。” 王鹤亭说这话的时候,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常敬斋:“这毛料不会是你偷来的吧? ” “王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常敬斋觉得王鹤亭的话简直就是在公开侮辱自己,便正色道。 “什么意思? ”王鹤亭站起身来说,“每块玉石上都该有岗印,这你不会不知道吧? ” “这……”常敬斋还是第一次听说岗印,被王鹤亭这一问,给问住了。 “你管它岗印不岗印的,你就帮鑑定一下,它是不是块好料就行了。”李老闆一边给王鹤亭敬烟一边打着圆场道。 王鹤亭摇头说:“这可不行,我从不鑑定来路不明的石头。李老闆,不是我说你,我们中国人在别国他乡做事,还是要尊重人家的王法。” “王先生,它并非来路不明。”常敬斋站起身来说,“我一样是守规矩的中国人,有违别国王法的事,我同样不做! ” 常敬斋接着讲了自己在野人山的经历。常敬斋与传说中的趸人有过交往,这让王鹤亭感到惊讶。他冷漠而傲慢的目光也因此而变得温暖了些,脸上也有了和蔼的表情。他对下人说:“快去把我从腾越带来的好茶拿来,我今天要好好听听常敬斋先生给我讲讲趸人的故事。” 李老闆见王鹤亭情绪高涨,就不失时机地提醒王鹤亭道:“王先生,这块料子到底怎么样? 你还是帮常先生鑑定鑑定。” “好的,好的。”王鹤亭抱起那块石头,开始了他的鑑定。他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把石头放在了高倍聚光灯下。 他看了许久,最后又把那块石头抱起来,他小心的样子,像是抱的不是石头,而是易碎的玻璃。他把石头重新放回茶几,又小心地用麻布把它包好,拉了一把椅子,在常敬斋对面坐下来。 “这真的是一个趸人朋友送你的吗? ”王鹤亭端详着常敬斋问。 常敬斋点点头说:“王先生,我从不说假话,她的名字叫纳诺。” “这块料子呀,”王鹤亭竖起大拇指说,“它美得像妖,非同凡响,种、水、色样样堪称完美。 它的品质,超出了我的经验。可惜的是,这块石头,它没有岗印,不能公开地把它摆到市场上去。 要能的话,明天的密支那肯定疯狂! ” 听王鹤亭如此赞美这块翡翠毛料,李老闆的脸上生出了得意之色,他拍了拍常敬斋的肩膀说:“我说你要发大财了,你还不信! ” 常敬斋说:“发什么财? 你没听王先生说,这石头没有岗印,不能拿到市场上买卖吗? ” “你怎么这样死脑筋,你不会请人把它解了,做成雕件拿到市场上卖,那时谁还管你岗印? ”李老闆毕竟是生意人,有着生意人的精明。 “这样好的翡翠毛料,常先生,你应该把它带回腾越去,把它交到真正的玉雕大师的手上,否则被糟蹋了就太可惜了。”王鹤亭建言道。 “回腾越? ”常敬斋摇了摇头说,“我做梦都想回腾越,可我回不去呀。我现在是亡命夷方呀。” 常敬斋的话再次勾起了王鹤亭的兴趣,他充满好奇地问道:“常先生得罪了什么仇家? ” “我得罪的不是仇家,我得罪的是一股势力。”常敬斋说。 “此话怎讲? ”王鹤亭问道。 这时下人急匆匆地进来,说楼下有人要见王鹤亭。王鹤亭的好奇心被打扰,他有些不快地起身下楼去。 不一会儿,王鹤亭领着一个相貌英武的人进屋来。来人还没等王鹤亭作介绍,就一个箭步奔到常敬斋面前,用惊喜的口气沖常敬斋道:“这不是敬斋贤弟吗?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都以为你不在人世了哩!’“你是……”常敬斋看着面前这个英武的男人,努力地搜索着记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第23页 “我是黄剑峰。敬斋贤弟,你想不起我来了吗? 我是腾越起义军第四营管带黄剑峰呀! ” 常敬斋如梦初醒,他从椅子上蹦起来,紧紧地拥抱着黄剑峰,眼泪也忍不住夺眶而出了。 “敬斋贤弟,别太难过。”黄剑峰安慰着常敬斋,但自己的眼中,也已贮满了泪花。 看着如此动情的相逢场面,王鹤亭走到紧紧拥抱着的黄剑峰和常敬斋身边说:“剑峰兄,常先生,还是坐下来慢慢叙吧! ” 两位战友相见,有说不完的话。 黄剑峰告诉常敬斋,张文光提督的死已经得到昭雪,密令杀死张文光提督的人,是窃国大盗袁世凯。这袁世凯后来做了几十天皇帝,就被赶下台了。张文光提督虽然得以昭雪,但腾越起义军算是完了,军队遭到了分化瓦解和打压。自己在军队里处处受到排挤,最后忍无可忍,索性解甲归田了。这次来缅甸,就是想到玉石厂去寻找一下机会,王鹤亭是自己的老友,到了密支那就自然登门来找他了。 “真是老天有眼,让我在这儿遇见你! ”黄剑峰依旧难平心中那份激动。 “剑峰兄,张文光提督得到昭雪,是不是我这亡命在外的游子,也可以回腾越了? ”常敬斋急切地问。 “当然可以! ”黄剑峰重重地点头道。 “我还以为我这辈子是回不了腾越了呢! ”常敬斋说这话时,万千思绪禁不住涌上了心头,他的脸抽搐着。他是在尽量地克制自己,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是你们这些革命者把皇帝拉下了皇位,赶走了几千年的帝制,你们都是了不起的英雄! ”王鹤亭竖着大拇指,一脸佩服地对黄剑峰和常敬斋说。 黄剑峰摆了摆手说:“今天的中国,离我们革命的初衷远着哩! 要说功劳,辛亥革命就是把皇帝赶下了台,但是,新的权贵们侵占了革命成果,现在的中国,到处是军阀割据,民不聊生,饿殍遍野。志士尸骨未寒,权贵们就开始了结党营私,钩心斗角,中国依旧黑暗得很! 我这次来,也是看不惯那些丑恶的现象,想眼不见为净。古人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鹤亭兄,我不能兼济天下,难道还不能独善其身? ” “兄之气节,令人感佩! ”王鹤亭崇敬地说。 “鹤亭兄,我这次来,不是来让你感动和佩服的。我这次来,可是下了决心的,我变卖了家里的房屋、田产,虽说积攒了不多点钱,但也是我的全部家当。我来找你,一是多年未见,来看看你,二是想请你指指路,在玉石界,你是有名气的人,你得帮兄弟一把。”黄剑峰把钱袋往茶几上一摆说。 王鹤亭听黄剑峰这么说,也推心置腹了。 “剑峰兄,不瞒你说,我虽然在翡翠鑑定方面有点名气,但这都是匠人活计,赚不了多少钱。 当然,积蓄还是有一些的。我一直有一个想法,就是去包几个洞子来碰碰运气,但苦于一个人势单力薄,所以迟迟未付诸行动。这次兄找了来,算是一拍即合,我们可以合伙去帕敢包几个洞子。但是,我希望常先生能与我们合伙,常言说,一个篱笆三个桩,我还听一个西方人讲,说结构最为牢固的就是三角形。我认为这话很有道理,两个人如果意见分歧,那就难办了。三个人就好办,少数服从多数。三个人好互相支撑,同样也好互相制约。剑峰兄,你看如何? ” 黄剑峰忍不住击掌叫好。他称赞道:“鹤亭兄不愧是少年才俊,你的主意,我完全贊成。” “可我不贊成,”常敬斋说,“我不想开什么洞子,我现在只想回腾越老家去。” 王鹤亭说:“常先生,就这样回去,你出来好几年了,晚回去个一年半载又如何? 要回,也要衣锦还乡地体体面面地回。就跟我们干吧! ” 王鹤亭的话多多少少还是触动了常敬斋,但常敬斋还是挺犹豫,他说:“我穷得叮噹响,拿什么跟你们合伙呀? ” “敬斋贤弟,这话就见外了,我们兄弟,分什么彼此? ”黄剑峰说。 王鹤亭沖黄剑峰摆摆手说:“生意场上的事,不能靠兄弟义气。要合伙做事,是得入股的,这方面,我们都得跟西洋那些老毛子学。但常先生,谁说你穷得叮噹响了,你那块毛料,不正可以入股? 当然,那得看你愿不愿意了? ” 好管闲事的李老闆用充满担忧的口气说:“这毛料入股,如何作价呀? ” 王鹤亭说:“这好办,我们以剑峰兄现在的钱作一股,我拿出相同的钱作一股。常先生这块石头,卖成钱后肯定比我和剑峰兄的钱加起来还要多。我们要是把它当一股,那就占常先生便宜了。这样的便宜我不占,剑峰兄更不会占。说实话,开洞子充满了风险,我们也不会傻得一次就把钱都投到洞子上去。所以,我们先承认了常先生这一股,以石头作抵押,今后这块石料带回腾越卖了,常先生再把一股的钱打进来。当然,如果开採顺利的话,我们就不卖它,把它作为我们的镇厂之宝,石头的所有权依旧属于常先生你。 你的股份到时从分红中扣。剑峰兄,你看如何? ” “我举双手贊成! ”黄剑峰说。 “常先生,你意下如何? ”王鹤亭充满期待地问。 第24页 常敬斋又想了想,终于点头说:“王先生一腔古道热肠,敬斋还不答应,也太不近情理了! ” “我有个提议,”黄剑峰站起身来说,“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兄弟,别先生长先生短地叫,听起来怪酸气的。” 黄剑峰的话让大家都笑了。气氛也变得热烈而轻松起来。王鹤亭让下人拿酒来,说既然同意合伙做事了,就得有个仪式才行。 下人拿来了酒,王鹤亭找了一个碗,倒了满满一碗,他率先咬破手指,让猩红的血滴入酒碗里。接着,黄剑峰和常敬斋也把咬破的手指放在酒碗之上。 三个人的血溶于一个酒碗中。这碗血酒又被分成了三杯,三人各取一杯,举杯相碰,三人仰脖一饮而尽。并决定第二天就启程赴帕敢。 去帕敢的旅途上商贾如云,沿途都会见到马帮。那些从帕敢过来的马帮都驮着沉重的翡翠毛料,每支马帮都有荷枪实弹的护商团护送。除了马帮,沿途都有像常敬斋、黄剑峰和王鹤亭这样去寻找发财机会的人,这些人虽然一身风尘。 满脸疲惫,但从他们闪动的眼中不难看出他们心中的梦想和对未来的期望。但从帕敢方面回来的那些路人不同,他们大多是背着一些简单的行李,低着头走路,迎头碰上路人也不打招呼,像是很害羞的样子。这些低头走路的人都是在帕敢的玉石厂里破灭了梦想的人,他们带着失败的伤痛和对家人的愧疚走在返乡的路上,心如死灰。 偶然也会碰到骑在高头大马上哼着小曲的,那种春风得意的模样一看就是发了财获得成功的,但漫漫旅途中,这样的人绝对是路人中的绝少数,少之又少,整个旅途也就是碰上一两个。这样的幸运儿,在财富的鼓舞下,把在帕敢吃的苦、劳的神、受的累仿佛全部扔给了昨天,他们的喜悦和快活,自然也激励了常敬斋他们。 “我们要唱着歌回来! ”王鹤亭看着那个骑在马背上志得意满渐渐远去的人说。 通过几日的行程,常敬斋、黄剑峰和王鹤亭一行来到了帕敢,这块埋藏着世上最美丽石头的土地在常敬斋的眼里,看不出任何美丽,甚至可以说是显得荒凉而丑陋。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裸露的红土,到处都被挖得坑坑洼洼。 2 看见穿得光鲜的王鹤亭,那些坐在树荫下乘凉的等待僱工的工人们就围拢过来,他们把手臂弯曲起来,尽量把又黑又粗的胳膊上的肌肉展示给王鹤亭看,以此证明自己是一个身强力壮能干重活的人。王鹤亭也当仁不让地作出一副大老闆的样子,在亮丽的阳光下眯着眼睛挑选了二十多个他自认为能干活的矿工。 常敬斋和黄剑峰因为穿着一般,被冷落在一旁。常敬斋发现,那些坐在树荫下的矿工.公然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抽着卡苦,卡苦是一种毒品,它是用鸦片烟膏熬后,再用韧性极好的植物细丝将烟膏黏附其上晾干而成。常敬斋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黄剑峰。黄剑峰看了,耸了耸肩说:“过去我以为这埋藏了翡翠的地方是天堂.现在亲眼见了,怎么看都像地狱。” 选好工人,就要找地方挖矿。在这山岭间。 挖矿充满了随意性,只要无人挖过的地方,都可以随意开採,选择矿址也是随意的,只要在你认为能挖出翡翠的地方,用树枝或竹竿插上作为标记,这片地就算被认下了。常敬斋、黄剑峰和王鹤亭在山上转悠了半天,互相商量后就选下了一个地方。地方选好后,他们又到帕敢的市场上去,在牲畜市场猪、牛、羊各买了一头。买回的三牲,他们请人宰杀了,肉分给了新招募的二十多个矿工,头留下来,按照当地挖玉人的风俗,作为开工前的祭祀。开工那天,他们请来了巫师,还用树枝搭了神台,祭祀神灵。在巫师长一声短一声的咒语中,他们恭恭敬敬地献上三牲的头.并焚烧了大量的香烛纸钱。常敬斋、黄剑峰和王鹤亭领着二十多个矿工,虔诚地跪拜在神台前,心中默默地祈求着神灵的庇佑,祈求着早日挖到玉石。 祭祀仪式结束后,就该破土动工了。三人商议后,决定由王鹤亭来动第一锹土。王鹤亭握锹在手,凝视一下大地,又抬头看一下天空,便高高扬起锹镐,重重地挖了下去。 “老天爷,如果你长有眼睛的话,就请你开开眼,让我们尽早挖到最好的翡翠!”挖了一锹的王鹤亭,突然就这样跪在地上,祈求着上苍。 但上苍并没有听到王鹤亭的祈求之声,也许,这样的祈求过多,上苍已经麻木。他们夜以继日地像打地鼠一样挖洞,挖出的要么是泥石要么是岩石,玉的迹象却一点都没有。挖玉的过程,是一个煎熬人的过程,在没挖到玉之前,你都是在“烧钱”,每天都是消耗,每天都是减法。这上苍似乎有意要考验常敬斋、黄剑峰和王鹤亭他们。特别是黄剑峰,虽然从表情上看,他并没有王鹤亭那样烦躁和不安,但常敬斋从他亲自下到洞子里去挖土凿石这点就看出了他内心的焦急。 挖玉的方法既简单又落后,特别是到了岩石层,唯一的办法就是在洞子里堆上柴火,用柴火去烧石头,待石头烧得发烫,再按热胀冷缩的原理,泼与冷水,让石头炸裂。这样开採的方法,几十个工人一天折腾下来,洞子延伸的速度显得非常缓慢。又加之帕敢这样的地方,是有名的烟瘴之地,疟蚊满天飞。让常敬斋他们深感畏惧的就是蚊子,有时工人被蚊子叮了,会立刻病倒,这个地方的工人把得疟疾叫打摆子,意思就是得了这种病身子忽冷忽热,浑身颤抖不已像打摆子一样。 第25页 王鹤亭显然对这样的困难估计得太少,他有些后悔当初会做出来帕敢采玉这样轻率的举动。 在帕敢的矿山上的每一天,都是在炼狱。强烈的高温,压抑的气氛,凌乱的环境,疲惫而骯脏的人群。每天都怀着希望,每天迎来的结果都是失望。 这洞就这样越掘越深,始终不见玉石的影子。挖下去吧。怕洞越掘越深,人也越陷越深,不挖放弃吧,又怕半途而废,前边就是埋有好玉的地方。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强烈地折磨着他们的神经,考验着他们的意志力。 分歧终于出现。黄剑峰提议放弃原来的洞子,重新换个地方挖。王鹤亭不同意,说挖了近20余丈的深度了,放弃了不等于以前的日子和开销白搭了吗? 黄剑峰说王鹤亭的说法不对,要是开个洞子必定挖到玉石,那全世界的人不都来挖矿了。王鹤亭听了黄剑峰的话就来了气,你明知挖矿不容易你还来找我,不是存心拖我下水。这话说得黄剑峰脸上白一阵红一阵。黄剑峰说,你怎么遇到困难就拿友情来伤害。两人说着说着就争吵起来,急得常敬斋围着他俩左右打圆场。 到底何去何从,是死守一个地方,锲而不捨地挖下去,还是另换地点,寻找新的机会。这真的成了一个摆在他们之间的现实问题。看着王鹤亭和黄剑峰烦躁的情绪,常敬斋建议停工两天。蒙头大睡两天后再作决定。他的建议让王鹤亭和黄剑峰都深感惊讶。黄剑峰说:“敬斋,你还有心思白天去睡大觉,而且还是两天,你睡得着吗? ” 常敬斋说:“当我们都能睡得着的时候,我想我们就会达成一致的意见了。” 经过两天的昏睡,常敬斋突然想起了纳诺在深山带着趸人举着火把找玉石矿的景象。王鹤亭和黄剑峰听了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方法,大为不解,但也只好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态度碰碰运气了。 天完全黑下来,闷热的天气有了一丝凉意,常敬斋和黄剑峰带着人开始去转山了。但转了半夜,也没看到“蓝闪”,倒是把矿上的几个矿工转得脚痛腿软,一身臭汗。 第二天夜里继续,还是没看见“蓝闪”。 常敬斋第三天再叫人的时候,已经没人愿意出去转山了,连黄剑峰也有些犹豫。好在平日里常敬斋对矿工们不错,经常嘘寒问暖,又是递烟又是送水的。所以就有几个说看在他面子上去转一圈。这次常敬斋没有去那些从未被人开採的新的山头,而是选择了离住处较近的别人挖得千疮百孔的废弃的老洞口。 有个矿工告诉常敬斋,这个山头虽然被挖矿者刨得坑坑洼洼,但谁也没有挖到过翡翠矿石。 倒是有一年一个广东汕头来的人在山上发现了蓝闪,以为有矿,花了近一年半的时间,掘进了三十余丈,也没挖到翡翠,倒是洞子坍塌过,还深埋了两个年轻的矿工在里面。 常敬斋听说发现过“蓝闪”,就决定今晚转这个山头。黄剑峰说:“敬斋,别人都试过了,你还要去转,这不是做无用功吗? ” 常敬斋说:“我曾经听纳诺说过,有蓝土的地方,一般都会埋翡翠。我们去转上两圈,反正现在时间也不太晚。” 大家就只好依了常敬斋,举着火把从ijj 头往下转,像螺旋一样往下转。因为兴致不高,转山的步子也有些有精无神。当转到半山腰时,一个矿工说:“常老闆,我好像看到了蓝光,它一闪就不见了。” 常敬斋听这一说,马上来了精神,就从那矿工手上接过火把,举着跑了起来,他边跑边对黄剑峰说:“剑峰兄,你站在那儿休息一会儿,看有没有蓝光。” 常敬斋举着火把,在半山腰上疯狂地跑动,几个身强力壮的矿工也跟了他跑。跑着跑着,他们就听见了黄剑峰的惊叫声。 “‘蓝闪’! 真的有‘蓝闪’! 我看见‘蓝闪’了! ”黄剑峰大声叫道。 在黄剑峰的叫喊声中,常敬斋停住了脚步。 他吩咐身边的几个矿工把他现在的位置记下来,那个矿工打着火把四周看了看,就指着离他们不远的一个洞子说:“常老闆,‘蓝闪’就出在过去广东人挖的那个洞口附近。” 常敬斋举着火把,像一个将军一样用命令的口气对在场的人说道:“明天,就沿着广东人挖过的洞子继续往里挖! ” 这个洞子已废弃日久,里面时有坍塌的岩石和泥土阻塞,常敬斋带着矿工们清理阻塞的泥石就花去了三天时间。这个洞子掘得很深,可以看出来,当时的那个广东人是下了决心的,但掘到三十余丈后他也许再也承受不住心理或者经济上的负担,作出了放弃的决定。掘那么深的洞子,在帕敢一带并不多见。这样努力过的人,对于人生,是一直保持着信心,还是充满了悲观? 常敬斋想,如果自己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一定要去见见他。 在洞子里劳作的矿工,他们的话比掘出的土还多。这些平日里习惯了沉默的矿工,今天如此多的话,就是他们从未挖过别人废弃的洞子。在他们看来,这个姓常的老闆一定是想玉石想得发了疯。但当他们沿着广东人挖的深度继续往里掘了不到三丈,就有人在洞子底部惊呼起来。 “真的有玉石,真的! ”洞子底部的矿工惊呼道。 第26页 那些先前还认为常敬斋是疯子的矿工,一脸惊讶地愣住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回过神来。回过神来的人说:“奇了! ” 消息传到洞口前的常敬斋耳里,他并没有太多的激动。倒是黄剑峰听了,就像一阵风一样扑进了洞子。 看着黄剑峰激动地扑进洞子去的背影,常敬斋看了一眼天上自言自语地说:“看来,老天爷还是长了眼睛的! ” 当王鹤亭听到常敬斋真的找到玉石的时候,久病不起的他,一激动就从床上爬起来了。当他匆匆赶到山上时,他看见帕敢的山峦在他眼里不再讨厌,竟有些可爱起来了。常敬斋把矿工们新挖出的毛料拿给王鹤亭看。王鹤亭眯眼认真看了一下说:“不错,是好玉。” 常敬斋在别人废弃的洞子里挖出玉石来的消息,像是给那些早已筋疲力尽的找矿者注入了一剂强心剂。山中所有废弃的老洞子都被人重新挖了一次,但像常敬斋一样成功的人却一个也没有。 这自然让常敬斋的故事更充满了传奇。每当常敬斋从帕敢的集市上经过,都有人会驻足沖他指指点点一阵子后,对其他人说:“在别人不要的洞子里挖着玉石,发了大财的,就是这个人。” 这个矿洞的玉石贮量超出了常敬斋、黄剑峰和王鹤亭的想像。一夜暴富的他们,在经过短时间的激动后,反倒有了些迷惘。于是,三个人躺在帕敢的山上,就说到了未来。 王鹤亭说:“赚够了钱,我就像我腾越的前辈们一样,去上海做一夜皇帝。” “你小子呀,真是风流成性! ”黄剑峰笑说,“我今后想在密支那买一栋别墅,我喜欢它的安静。” 常敬斋没有说话,他的嘴里含着一根青草,眼睛看着天空中那些飘浮的云朵。 见常敬斋不吭声,王鹤亭说:“敬斋,你是怎么打算的? ” 常敬斋看着天空说:“我还没想好。” 常敬斋确实没想好,虽然他出生在向来就有经商传统的腾越和顺古镇,但从小过惯清贫日子的他,从来认为财富与他这样的穷小子无关,是那些住在深宅大院里的富豪们的事。后来亡命夷方,所有的努力仅为寻一条活路。现在有钱了,自己也变得没有方向了。 有钱的日子比没钱的日子好,但有钱的日子也让人烦。成天与人讨价还价,日子久了。就在常敬斋心中生出些厌倦了。 一天,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骑马来帕敢,到处打听常敬斋。当帕敢镇子上的热心人把他带到常敬斋的住处找到常敬斋。常敬斋看着这个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自己的陌生中年人,不知道他找自己有什么事。 “你是常先生吧? ”来人问道。 常敬斋点头说:“我是常敬斋,不知先生找我有什么事? ” 来人说:“没别的事,就是想来亲眼看看你。” 来人的话让常敬斋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个陌生人说要亲眼看看自己,这让他既意外又吃惊。 “先生不是开玩笑吧,我一个平常人,有什么好看的? 敢问先生是哪路神仙? ”常敬斋道。 “什么神仙? ”来人轻轻一笑说,“到处都在传你在别人採过矿的洞里挖出了玉石,我听了,就亲自从密支那骑马来见见你。” “先生从几百里外的密支那专程来帕敢,不会是单纯来看我吧? ”常敬斋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 “当然还有故地重游的意思。”来人说。 “故地重游? ”常敬斋问道,“先生过去在帕敢待过? ” 来人点点头说:“待过,而且待了好几年。常先生,不瞒你说,你们现在采出玉石的洞子。过去就是我挖的洞子。” 常敬斋惊得半天都没有把嘴合上。 3 “是不是没想到? 常先生。”来人笑问道。 “没想到,真的没想到! ”常敬斋的脸上写满了意外,他热情地招呼道,“先生,快请到屋里用茶。” 常敬斋一边忙着泡茶一边对来人说:“看先生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居士哩。” “什么居士,一介凡人。对了,我还没作自我介绍哩,我叫邝东来,广东人氏。”来人介绍道。 “邝先生,请用茶。”常敬斋泡了一杯腾越磨锅茶,恭敬地捧给邝先生。 邝先生端了茶抿了一口,用深情的目光看着窗外说:“十多年前,我来到这里,那时候,这里的景色要漂亮得多。那些时候,镇子上的人,无论是中国人还是缅甸人,没有不认识我的。现在我走在街上,一个人也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任何人。 十年了,物是人非了! ” 常敬斋说:“邝老前辈,十年,很多东西都改变了,这是自然规律,没办法抗拒的。” 邝东来先生点点头说:“是呀,十年,人生又有几个十年呢? 回想十年前,我来到帕敢,那时我还是个小伙子,意气风发、雄心万丈的小伙子。我拿着父亲给我闯世界的资本,决心在帕敢大干一场,光你们后来找到玉的那个洞子,我就在上面耗去了三年的光阴。” “邝老前辈,那个洞子……”常敬斋犹豫了一下说,“我是说过去你花在开洞子上的钱,我们可以赔给你。” 第27页 听了常敬斋的话,邝东来先生哈哈笑了起来,他站起身,拍了拍常敬斋的肩膀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年轻人,这玉石厂的规矩我比你懂,那个洞子十年前我就放弃了,难道十年后看你们发财了,还要来分杯羹不成? 你把我看做什么人了!” 常敬斋赶忙纠正道:“邝老前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之所以这样说,完全是对前辈付出的心血的尊重。” “我现在不缺那点钱,”邝东来先生说,“我瑚在在密支那做玉雕,日子还是过得去的,年轻人,犯不着你来同情我。如果你真把我当做采玉的前辈,你就陪我去那个洞子上看看。” 常敬斋点点头,便叫人去备马。 他们驱马走在帕敢的山坡上,整个玉石矿区依旧是一派忙忙碌碌的景象。邝东来看着这眼前千疮百孔的土地,他问常敬斋道:“常先生,上苍赐给了这片土地玉石,是它的幸或是不幸? ” 常敬斋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他笑笑说:“邝先生,我只想问你,如果你当时坚持挖下去,挖到了玉石,你会不会认为自己是幸运儿,你会怎样来过今后的人生? ” 邝东来先生笑起来,他说:“这世上没有如果,你问的这个问题,我还真回答不上来。但对于帕敢的这段经历,我倒从未后悔过,我甚至对这段生活充满了感激。” 常敬斋打马紧走了两步,与邝东来并肩而行。 他从内心里有点喜欢邝东来了。他又说道:“邝先生,我本想问你一个问题,但又怕你笑话我幼稚。” “你想问就问吧。” “邝先生,你喜欢玉石吗? ”常敬斋问道。 邝东来先生笑了起来,他说:“常先生,这可不是个幼稚的问题。你别看这山山岭岭的采玉人,他们中究竟有几个是真正喜欢玉石的,我表示怀疑,他们喜欢的是钱,是财富。如果说他们也喜欢玉石,是喜欢玉石的价值,并不是玉本身。玉是什么,玉是德,是一种品质。到今天,我想我有资格告诉你,说我喜欢玉,因为我在面对玉时,不会再像常人一样,关心它的价格,但我会比常人更注重它的品质。” “玉是德,是一种品质,邝先生,你说得真好,你才是真正懂玉的人。” “不,常先生,你的话过奖了。”邝东来先生扭头看看常敬斋说,“我用十年来了解玉、识玉、读玉,到今天,依旧是一知半解。我想这辈子也做不到完全懂玉。我说了,玉是德,是一种品质,但玉也是石头。” 他们策马边走边谈,说着说着话就到了常敬斋他们开採的洞子前。 邝东来先生下了马,极平静地看着这个洞子。 他的平静让常敬斋深感佩服。在他有些沧桑的脸上,既看不到悲喜,也看不出遗憾,甚至看不出他是否在回忆。 常敬斋问他要不要下到洞子里去看看,他摆摆手说:“不了。” 他说完就纵身上了马背,常敬斋在后面跟着他。 他沉默着走出了很长一段路后,突然停下马,扭回头来问常敬斋。 “你们往里挖了多长的距离才发现玉石? ” 常敬斋想了想说:“大概就三四丈吧。” 邝东来先生又沉默了,常敬斋在后面看见他的脚用力夹了夹马肚,马走得比先前更快了。常敬斋赶紧策马赶上去,对邝东来先生说:“邝先生,说真的,挖到玉石的时候,我当时并不兴奋,我也有些遗憾。” “你是为我遗憾吧? ”邝东来先生摇了摇头说,“你别为我遗憾,这个洞子原本的深度,是我的极限。” 常敬斋说:“邝先生,问一句不该问的话,你是指资本上的极限呢,还是心理上的极限? ” 邝东来先生又摇摇头,他说:“都不是。” “那是什么极限? ” “洞子掘到那儿的时候,我接到父亲病故的消息,我已经没有再往下掘的动力了。”邝东来先生说到这里,就跳下马背来,望着远方。 常敬斋也跟着跳下马背来。 邝东来先生陷入了回忆之中。 “常先生,家父是一个商人,一直在沿海做贸易,但辛辛苦苦做了几十年,待到人都老了,却被人骗了,生意上伤了元气,人也变得沉默寡言。我是他的小儿子,也是他唯一的儿子。虽然我的几个姐妹都长得如花似玉,都嫁了富贵人家,但这并不能给我要强的父亲多少慰藉。于是,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并从小教我经商之道。 当他听说许多人在缅甸开採玉石一夜暴富的时候,就动了心,变卖了我家的宅院、田产加上他多年攒下的积蓄,让我孤身一人来缅甸采玉。那时年轻的我确有鹏程之志,揣着满脑子梦想就来到了帕敢。尽管那时的帕敢疟蚊遍布,毒瘴横行,我都挺过来了。我在这里选择了就是现在的这个洞子,挖呀挖,无论是毒日当头还是暴雨倾盆,我都不肯离开工地。我相信我自己的直觉,固执地认为这个地方能挖出玉石。三年,足足三年的光阴,我一刻也不敢懈怠,总觉得背后有一双催促我的眼睛,那是家父的眼睛,焦灼而迫切。但挖到三十余丈后,噩耗来了。我的姐姐的丈夫与英国人有交往,就託了英国人给我带信,一封信辗转了两个多月,最后不知人又托人地託了多少人,才转到我的手上。当我知道这个噩耗的时候,继续往下挖的信心被彻底摧毁了。我放弃了这个洞子,离开帕敢来到密支那,在那里学会了玉石雕刻。你现在该明白了,原来洞子的深度,是我的极限,也是我父亲的极限。既然是极限,我有什么好遗憾的? 十年了,我没回广东老家去过,我一直以为,我选择那个地方是我的错,那里根本没有玉石。但现在你让我明白了,我过去选择那个地方没有错,那里有玉石! 这下我十年来对父亲的内疚没有了。 第28页 我现在可以坦然地回到他的坟前去了,告诉他,那不是我这做儿子的错,而是上苍错了,是上苍给他的大限错了! 常先生,我得谢你,是你让我的内疚着的心释然了! ” 听着邝东来先生的故事,常敬斋的泪水打湿了脸庞。 “对了,我这次来,还特意为你准备了一个小礼物,我送给你,你可别嫌弃它,它代表着我对你的一份真诚的谢意。”邝东来先生从怀里掏出一个翡翠挂件,要送给常敬斋。 那翡翠挂件是一个观音像。 “邝先生,这怎么行? ”常敬斋推辞道。 “我说了你别嫌弃这份小小的礼物,它是我一份真诚的谢意。我送给你,希望观音菩萨保佑你! ” 邝先生的真诚打动了常敬斋,他伸出双手接过了礼物。他捧着这小小的玉观音,被邝先生巧夺天工的雕刻技艺惊住了。 这个玉观音的雕工流畅而细腻,雕刻的观音栩栩如生,眉宇问透着菩萨的威严,脸上却有浅浅的笑意,浅浅笑意的脸上,有几缕飘花。常敬斋捧着这个小小的玉观音,从神性中看到了人性,又从人性中读到了神性。 这是大师的手法呀! 常敬斋的内心感嘆道。 “你能接受一个失败者的礼物,我真的很高兴! ”邝东来满脸微笑地说。 “不,邝先生,你不是失败者! ”常敬斋握着小小的玉观音说,“你是我心中最美的翡翠,光阴之刀把你雕刻得如此完美,如此充满魅力! ” “哈哈! ”邝先生笑道,“我是什么美玉,我充其量只是顽石一块。常先生,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我没有想到我的帕敢之行,会如此开心,如此愉快,告辞之前,我再次谢谢你! ” 在邝东来先生拱手告辞的时候,常敬斋突然做出了一个意外的举动。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邝东来先生的面前。 “先生,我有一事相求! ” 常敬斋的语气中充满了真挚。 “常先生,别这样! ”邝东来先生边去扶常敬斋边说,“只要我能办的事,我一定帮你办。但常先生,你有何求呢? 你还是站起来说吧。跪不得,男儿膝下有黄金。” “不! ”常敬斋依旧跪着不动,他说,“请先生收下我这学生,我想跟你学玉石雕刻。” “你放着好好赚钱的机会不做,要跟我学玉雕? ”邝东来先生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问。 “是的,先生! ”常敬斋再次请求道,“请先生收下我这学生吧。” 邝先生想了想,重重地点了点头。 临别前他对常敬斋说:“要学习玉雕,先得雕琢好自己! ” 邝东来先生在密支那的住宅简直就是一个中国南方宅院的翻版,这个用青砖碧瓦修建的院落在喜欢金碧辉煌、浓墨重彩的密支那显得低调和沉静。同样,也显得特别而神秘。这是一个封闭性的宅院,院落砌了围墙,不像密支那的那些用木头栅栏围成的院子,一目了然。宅院的大门就是自日里也是关闭的,大门是用木板子做的,由于未经漆制,长时间地风吹日晒,显得既简朴又陈旧。 只有大门上那一对铜制门环,在亮丽的天空下熠熠发光。 常敬斋站在门口,摇响了其中的一只门环,铜制门环碰撞木门的声音,在安静的院前,显得悦耳动听。来开门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驼了背的老人,当常敬斋说明来意后,他让常敬斋进了院门,然后又关了门,领着常敬斋去见主人邝东来先生。 4 院子里种满了修竹,修竹两边是一条并不太宽敞的幽径。这条幽径并非笔直,而是蜿蜒着向前延伸的。穿过蜿蜒的幽径,常敬斋的眼前一亮,一座虽算不上宏伟却也气派的建筑就呈现在他的眼前。这种青砖实木的建筑,看上去总是那么沉稳庄重。那屋子的门同样是关着的,门上依旧有一对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铜环,驼背的老人很吃力地才抓住了其中一只门环,他摇响门环的样子很滑稽,就像一只苍老的长臂猿。响声迎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打开了房门,从她的装束上可以看出来,她是一个缅族女孩,她用节奏很快的缅语与老人交谈了一通后,沖常敬斋露出了一个像栀子花开放一样的笑容,就带常敬斋去见邝东来先生。 门内是一个大大的天井,天井里种了不少的盆景,还筑有假山,天井的中央竟然是一个大大的圆形鱼池,池里养满了色彩各异的观赏鱼。邝东来先生正手握鱼食站在池边餵鱼。他的怡然自稠和悠闲让常敬斋心生羡慕。 听到脚步声,他从鱼池边转过身子来,用并不热烈却又有几分老朋友似的亲切的语气道:“来啦? ” “邝先生,我来了! ”常敬斋点点头说。 “你来得正好! ”他把手中的鱼食放回池沿上的鱼食盒里说,“这几天从你们腾越还有广东和香港来了几个学玉雕的学生,正好可以组成一班,常先生,对不起了,到了这儿你不再是玉石富商,你得学着做学徒。我的玉雕培训班是有规矩的,就是无论高低贵贱,都是学徒,都是伙计,为了显示这种平等,大家必须吃住在一起。” “没有问题的,邝先生。”常敬斋说。 第29页 “从明天起,不要叫我邝先生,叫师傅。” 邝东来先生严肃地说。 “是的,师傅! ”常敬斋毕恭毕敬地道。 “当然,”邝东来先生拍了拍手上的鱼食屑子道,“这种师徒关系,仅限于学习玉雕的时候,其他时间里,我希望你把我当做朋友。” 常敬斋说:“中国有句古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从现在起,我是你一生的学生! ” “中国还有句古话,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就是我对你的期望。”邝东来先生说。 常敬斋说:“不敢。” “什么不敢? ”邝东来先生挥挥手说,“这不像你说的话,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不敢? 如果这是你的真话,我不收你这个学生了! ” 听邝东来先生这么说,常敬斋笑了。 邝东来先生也笑了。 “麻稳稳,”邝东来先生沖带常敬斋来见他的那个女孩说,“你带他去后院学徒住的地方。” “是的,师傅。”麻稳稳用中文答道。 她的中文说得如此好,让常敬斋很惊奇。 邝东来先生用爱怜的目光看看麻稳稳,又对常敬斋说:“你别看她人年轻,刀法可是出奇地老到哩! ” “别听师傅的,师傅他总是言过其实。”麻稳稳沖常敬斋眨了眨眼睛说。她眨眼睛的样子,让常敬斋内心一动。常敬斋觉得她眨眼睛的样子调皮而生动。 “我言过其实? 我什么时候言过其实? 我真的言过其实了吗? ”邝东来先生摊摊手,沖麻稳稳发出了一大串问号。 麻稳稳忍不住笑起来,常敬斋也笑了。最后是邝东来先生开怀大笑起来。 邝东来先生的玉雕课很特别,开班的时候,常敬斋和另外几个学徒被集中到一间安放了桌椅的屋子里。常敬斋坐在这屋子里,觉得像进了私塾一样。这屋子的正前方,供着孔子的塑像,开班这天,邝东来先生带着常敬斋他们给孔子像敬了香烛,还行了叩拜之礼。礼毕后,他也没说什么话,就给每个学徒发了一本印制很粗糙的《唐诗三百首》,然后说给大家一周的时间,让大家至少背诵三十首唐诗。 所有的学生都不明白,为什么学玉雕要背唐诗。其中,来自香港的那个学徒终于忍不住问道:“师傅,我们学玉雕的背唐诗干什么呀? ” 邝东来先生说:“你如果今后把这《唐诗三百首》都背一遍,我会回答你的问题的。” 大家就只好摇头晃脑地背唐诗。 一周后,邝东来先生端一把椅子,坐在天井前,一边喝茶一边让学徒给他背唐诗,直到每个学徒都背出了三十首,他才开始后面的课程。 接着的课程是看寺庙。邝东来先生领着学徒,去伊洛瓦底江边的缅寺去看寺庙。他让学生认真地看,从白塔到金佛,从建筑到僧人们诵经禅坐的神情,逐一认真地看,认真地体会。看过的寺庙,他会以问题的方式提问学生。他会问:“昨天打坐的和尚是几个? 缅寺里供奉了大小几尊佛像? ”如果回答不出来或者答错了,学徒就得自己再跑去看。但第二次的提问跟第一次不同。他也许会问:“寺院的住持脸上有颗黑痣,痣在左脸还是右脸? ”如果依旧答错了或是答不上来,你还得再去缅寺看。 这样又过去了一周。 再接下来是听弹曲,弹的是中国的古筝。有时是邝东来先生弹,有时是麻稳稳弹。麻稳稳弹古筝的水平甚高,堪称行云流水。一个缅甸的女孩儿,能将中国传统的乐器古筝弹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让常敬斋内心佩服不已。但常敬斋心里还是不明白,这学玉雕跟听古筝有什么关系? 学徒们迟迟没有迎来他们想像的玉雕课,渐渐地都有了情绪。晚上大家睡在一起,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了。有人甚至怀疑邝东来先生是在挂羊头,卖狗肉,打着玉雕的幌子骗钱。那个从上海来的叫吴一天的学徒,情绪最大,他用极浓的上海腔对其他学徒说,阿拉可是交了高学费的,阿拉老爸托人交给邝先生的学费,在上海都能修幢洋房了。 有一天麻稳稳来上古筝课,发现琴弦断了三根。常敬斋想,这肯定是哪些学徒因不满不教玉雕教古筝干出的蠢事。麻稳稳把有人扯断琴弦的事跟邝东来先生说了。邝东来先生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进到教室里把三根扯断的琴弦换好,自己坐在古筝前,专心致志地弹开了。邝东来先生弹的是《高山流水》,一首古曲,被他弹得畅快淋漓,跌宕起伏。但心中充斥了不满情绪的吴一天,公然在这个时候打了一个极响的呵欠。 大家心里都明白,吴一天是故意的。正弹到兴致处的邝东来先生,突然停下来,厉声问道:“先前谁在打呵欠? ” 学徒们都紧闭着嘴唇,没有人回答。 “如果是有种的,就给我站起来! ”邝东来先生一掌拍在古筝上,几根琴弦拍断了,发出了很响的声音。 吴一天“腾”地站了起来,他高声说道:“呵欠是我打的,我受够了! 师傅,我们是来学玉雕的,不是来学弹琴的! ” 邝东来先生圆睁着眼睛,紧咬牙关,怒火中烧地怒视着吴一天,大声道:“麻稳稳老师,把我的戒尺拿来! ”麻稳稳匆忙跑出门去拿来了戒尺。邝东来先生接过戒尺,快步走到了吴一天面前。“把手伸出来! ”他冷冷地说。 第30页 吴一天没有伸出手。 “我再说一遍,如果你还想做我的学徒的话,请你把手伸出来! ”邝东来先生说这话的语气中,有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吴一天迟疑了一下,犹犹豫豫地伸出了手。 “吴一天,请把你的手板心打开。”邝东来先生又道。 吴一天将自己的手板心打开。 “吴一天,你违反了做学徒的规矩,你将受到二十戒尺的惩罚! ” 邝东来先生语音未落,戒尺就重重地落在了吴一天的手板心上。重重的戒尺击打在手心上,发出“啪啪”的响声。吴一天紧咬着牙关,疼痛让他额头上沁出了豆粒一样的汗珠,疼痛还扭曲了他的脸。 看着吴一天痛苦的样子,常敬斋劝道:“师傅,你少打他几板子,饶过他这一回吧。” 邝东来先生刚扬起的握戒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用冷冷的目光看着常敬斋说:“你违反了师傅惩戒学徒的规矩,你将受到十戒尺的处罚! ” 惩罚完吴一天的二十戒尺。邝东来先生让常敬斋到他的面前来。 “常敬斋,你违反了规矩,惩罚你十戒尺,你服气吗? ”邝东来先生冷冷地问道。 “师傅,我服。”常敬斋说。 “是口服还是心服? ”邝东来先生又问道。 “心服口也服。但师傅,学生们真的不明白,这学玉雕跟弹琴到底何干? ”常敬斋斗胆说道。 “常敬斋,把你的手伸出来,打开你的手板心。 你问的问题我会回答你的,也会回答大家的! ” 语音落处,戒尺声响起。 惩罚完常敬斋,邝东来先生把戒尺一扔,背了手气呼呼地离去。 第二天一早,学徒们来到了教室。邝东来先生已经早早地在教室里候着他们了,一夜过去,邝东来先生的表情变得和善了许多,学徒们问他早安的时候,他微笑着点点头,好像昨天的事从未发生过一样。 学徒们到齐后,他说:“我今天来是回答大家问题的。” 他边说边走到孔子的塑像前,凝视着孔子像背对着他的学徒说:“这个伟大的圣人曾说玉有十一德,后来的人们认可了五德,这五德就是仁、义、智、洁、勇。” 这时有学徒问道:“师傅,前面的四德好理解,但后一德也就是勇,该如何来理解呢? ” 邝东来先生回过头来,他说:“你这个问题问得好! 玉很坚硬,宁折不屈,俗语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就是勇! ” 接着又有一个学徒站起来,他问道:“许多东西都讲求天然,特别是石头,都以天然的形状为珍为美,为何玉石要雕琢? ” “这也是一个很好的问题。”邝东来先生微笑着说,“我想引用中国古代一个贤君的话,这个贤君就是唐太宗。唐太宗说,玉虽有美质,在于石间,不值良工琢磨,与瓦砾不别。所以,雕琢就是要把美玉与瓦砾区分出来。好的玉料仅仅是制作玉器的基础,常言说,玉不琢,不成器。这充分说明了雕琢的重要,而玉石雕刻的水平,其高下直接决定着玉器的品位。” 上海来的吴一天,因昨天被罚了二十戒尺,直到今天早上心中还有气,他粗声粗气地问道:“师傅,那玉跟诗歌有何关系? ” “当然有关系! ”邝东来先生看了他一眼说,“吴一天,《诗经》中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投我以桃李,报之以琼瑶。你知道这里的‘琼瑶’和‘琼琚’指的是什么吗? ” 吴一天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我现在告诉你,‘琼瑶’和‘琼琚’都是珍贵的玉器。吴一天,我再问你,屈原你该知道吧? ” 吴一天说:“知道,他是一位浪漫主义诗人,也是爱国诗人。” 5 “你回答得很对,那你知道屈原的代表作《九歌》吗? ”邝东来先生表情和蔼地问道。 “报告师傅,我知道,屈原的代表作除《九歌》之外,还有《离骚》。” 邝东来先生赞赏地点了点头,说:“替你父亲来找我说情让你学玉雕的人说你文化底子好,此言不虚。” 被师傅称赞,吴一天的脸上有了得意之色。 但这种得意并没持续多久,邝东来先生又问道:“吴一天,你说你知道《离骚》,《离骚》中有这样的诗句: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靡以为未长;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这里的‘琼枝’、‘琼靡’、‘瑶象’指的是什么? 你能回答我吗?” 吴一天说:“家父只教过我《九歌》,《离骚》我只有粗略的了解,师傅,我不知道。” “很好!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邝东来先生点了点头说,“琼枝是指美玉,琼靡是指玉的碎屑,瑶象是指美玉的象牙,诗人这是用宝玉之美来描写宏大万千的气势。你对《离骚》只有粗略的了解,不知道这些不为怪。你说你的父亲教过你《九歌》,想来你一定很熟悉了。《九歌》中有这样的句子,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桴兮击鸣鼓,那你知道‘玉桴’是什么东西吗? ” 第31页 “这……”吴一天搔了搔头,脸上得意之色全无,语气也变得谦逊了,他说,“为徒的不知道,还得请教师傅。” “看来你过去的学习还不够认真,这玉桴呀,指的是带了玉头的鼓槌。看得出来,古人可是挺讲究的啊,连鼓槌都带玉头。”邝东来先生笑道。 随即,邝东来先生走到讲台前,拿起那本印制粗糙的《唐诗三百首》说:“这唐诗里也有很多关于玉的描写,王之涣的《凉州词》里有‘葡萄美酒夜光杯’,夜光杯是什么? 玉做的杯子。李商隐《锦瑟》里也有这样的诗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些都充分说明中国的《诗经》中有大量与玉石有关的诗句。刚才是吴一天问我玉石与诗歌有什么关系,我想吴一天心中的问号也是大家的问号。我现在告诉你们,诗歌和玉石,都是中华文化宝库中的瑰宝,它们自古就有联繫,它们相辅相成,相映生辉,相得益彰。” 邝东来先生说到这里,就把目光移到了正全神贯注地倾听的常敬斋的身上。他说:“我差点给忘了,昨天常敬斋说,大家都不明白学玉雕跟弹琴有何关系,现在我想告诉常敬斋和在座的诸位,它们的关系可大了! 玉雕讲求什么,讲求韵,韵是玉雕之魂,体韵与神韵,雅韵与情韵,韵外之韵,大家想想,这玉雕与音乐是不是互通的? 音乐的流畅与跌宕,是不是真正的玉雕师所追求的? 玉雕是什么? 玉雕就是凝固的音乐! ” 教室里爆发出了学徒们长久的掌声,这掌声中,有佩服和崇敬。 邝东来先生抬起双手,示意大家停止鼓掌,他说:“琴还得继续听,下面,请麻稳稳老师给大家弹琴。” 邝东来先生说完,转身离去。而他的话,在常敬斋心中久久回响,深深铭记。 在学徒们的眼里,麻稳稳真是一个才女。琴弹完后,是绘画课。麻稳稳教大家画素描,常敬斋跟迦耶住持学过绘画,有绘画基础,对麻稳稳讲的简单的绘画知识没有兴趣。这让麻稳稳看出来了。当时,常敬斋正拿着画笔在勾勒麻稳稳的头像速写。麻稳稳见常敬斋不认真听课,就站起来,快步走到他的身边,在常敬斋想藏了画纸的时候把他的速写拿到了她的手中。麻稳稳将常敬斋的画在众学徒面前展示出来。她说:“这是常敬斋画的人物画,你们看他画的是谁? ” 吴一天说:“我看那画上的人就是老师你呀。” “是我吗? ”麻稳稳装出一副认真欣赏的样子说,“我看这画上的人不是我,倒像个妖怪。” 麻稳稳的话,引起全场一片笑声。 “大家笑什么,常敬斋画的就是妖怪嘛。你看,这个有点像我的妖怪整个人的比例严重失调,不符合人体结构的规律嘛,你们看他画的头,如果他画的这个人是我的话,头太大了,眼睛与眼睛的距离太开,鼻子和下巴都太长,那耳朵,大得都要垂到肩膀了。常敬斋,我说得对吗? ” 常敬斋羞愧得低下了头。 麻稳稳接着道:“从常敬斋这画上,我知道他缺少素描功底,但常敬斋的绘画也有可圈可点之处,他的线条流畅,对人物瞬间神态的把握入木三分。如果他在绘画上能够保持谦虚的品格,从基础做起,几年下来,他可以做我的老师。” 下课后,麻稳稳把常敬斋的画还给了常敬斋。 她说:“原谅我让你当众出丑了。但素描实在太重要,要做一个好的玉雕师,没有素描功底是不行的。” 常敬斋不好意思地说:“麻稳稳老师,该请求原谅的是我。” “你是在缅寺里跟僧人学的绘画吧? ”麻稳稳问。 她的问话让常敬斋感到震惊,他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 “你的画缺少烟火味,”麻稳稳说,“我还从你的画中看出来了,教你绘画的人,心中有一种巨大的仇恨。” “是的,”常敬斋点点头说,“你有一双让我钦佩的慧眼,他虽是僧人,但他确实有着巨大的仇恨,他恨那些占领了你们国家的人,他不愿当亡国奴。” “我也不愿! ”麻稳稳表情凝重地转身离去。 在常敬斋的眼里,这个才华非凡的女子,转身匆匆离去的样子像个义愤填膺的战士。 经过了近三个月的文化基础的培训,常敬斋他们终于迎来了他们盼望已久的玉雕课。 邝东来先生在上玉雕课之前,给所有的学徒都送了一个翡翠挂件。他说:“我希望你们都把它挂在你们的身上,经常地用手去抚摸它,就像抚摸自己的心。在所有的饰物中,玉与人最亲,金钱是钱,钻石是价,而玉,是生命。天长日久,你在爱抚中会发现,玉是活的,跟人一样有体温甚至有心跳。在你丝丝缕缕的滋养中,玉已经留存了你的生命之气,有了你的灵性,玉能养人,人会养玉,这是一种天人合一的和谐。” 大家纷纷把挂件戴到脖子上。 邝东来先生拿出了一块未经雕琢的翡翠原石继续道:“玉雕是件严肃而认真的活计,因为玉石的珍贵,它不允许你犯错误,面对任何一块毛料,要多观察,多想,多构思,切勿轻易下手。一个玉雕师,从一块原石开始,必须经历审外观、思创作、细雕刻、研抛光这四个重要的过程,每个过程都不能马虎。今后,顾客把一块毛料交给你,他交给你的不仅是价值不菲的翡翠毛料,还交给了你一份信任和期待,我希望你们今后随时随地都不要辜负这份信任和期待! “玉石文化说白了就是一种吉祥文化,在翡翠雕刻中,讲究吉祥寓意,意必吉祥。你们必须下工夫,深入地去研究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文化。翡翠制品从清朝以来,不仅使用广泛,而且花样翻新很快,它已经跟社会生活息息相关了。光清末以前的翡翠旧饰就有领管,龙钩,带钩,朝珠,扳指,如意,管子,扁方,帽正,压发,顶子,鼻烟壶,菸嘴,二环扣,三环扣等,到时下的民国,在旧饰基础上,时饰又层出不穷,诸如戒面,玉锡,怀古,马鞍戒,胸花,胸坠,胸饰,耳坠,腰坠,菸嘴和工艺精湛的各类摆件。人们喜欢玉,自古使然,古人云: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君子与玉比德焉。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说,君子如玉,玉是君子。大家认真观察一下你们脖子上的翡翠挂件,温润的色泽是不是让我们感到了仁慈? 质地的坚韧是不是让我们体会到了品格? 圆润的外观是不是代表了公平和正义? 轻轻弹拨它,那清越之音是不是让我们想起了谦直美德? 古人佩玉,不是单纯为了外在的美观,更重要的是要向他人展示自身修养的程度,要求自己时刻用玉的品性要求自己,规范自己。玉是石头,但不仅仅是石头。玉身上负载了太多的东西,玉与人在缘分上已经纠缠不清,我不知在座的有几人读过《红楼梦》,《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他生下口中含玉,那块美玉陪伴了他的一生,玉在人在,玉失魂散,曹雪芹是用这个故事来说人与玉不可分的关系。玉与人的精神、心灵密不可分。我在先前已经说过,玉不雕是顽石一块,没有太大价值。然而,同样的一块翡翠原石,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雕刻,价值也有天壤之别。这是为什么呢? 这是因为一个工匠与一个大师赋予了这块石头的生命含意不同,表达的韵味不同。我希望在座的人都能成为大师,而不是做一个鹦鹉学舌似的只会照葫芦画瓢的工匠。我的话讲完了,下面,大家仔细观察一下我这块翡翠原石,然后告诉麻稳稳老师,你自己认为它做什么合适,并把你的构思用草图勾勒出来。” 第32页 邝东来先生说完,拂袖离开了教室。大家争先恐后地到讲桌前,去看那块翡翠原石。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自己的想法,有人说可以用它做个观音,有人说做弥勒佛,有人认为做个摆件更合适。那气氛,犹如热锅里的豆子一般。 学徒们对翡翠雕刻的热情,在后来的雕琢工艺的具体学习上,渐渐冷却了下来。翡翠雕刻是一项辛苦的活计,得一边双脚不断地蹬踏制造动力,而且,工艺之复杂,学起来甚为不易,单琢磨工艺就有铡、錾、沖、磨、轧、勾六种,这六种工艺,每件翡翠雕刻都不可少,铡工是用金刚石轮铡去墨线以外无用部分,錾工是用金刚石轮根据凸凹深度进一步錾去无用的部分,沖工则是用小圆砣将高低不平的部分沖成翡翠雕件的粗坯,磨工是用大小不同的磨砣磨出大样,轧工是用轧砣加细,如开脸,开眉等,勾工是用勾砣勾出细微的花纹。这每一步工艺都是细活,一点都不能马虎。翡翠雕刻中,让常敬斋感到最难也是必不可少的就是花纹的雕刻。花纹雕刻工艺中的勾花,勾辙花,顶撞花,叠洼花和镂空花,样样工艺都不简单,稍有不慎就会留下败笔。而且,翡翠雕刻工期长,特别考验人的耐性和耐力。 麻稳稳在看了常敬斋雕刻的学徒作品后找到了常敬斋,麻稳稳认为常敬斋在设计上构思奇巧,材质美与造型美珠联璧合,既有创意又不失和谐。 在雕工上刀法硬朗,充满了力量,增强了作品的震撼力和冲击力。但常敬斋在花纹雕刻上,柔性不足,显得过于生硬。麻稳稳说:“常敬斋,一个好的玉雕师,不雕刻好花纹是绝对不行的,在翡翠雕刻中,花纹雕刻占了很大比重,特别是挂件,几乎就是以花纹图案来表达主题的。花纹的雕刻,你得跟我学。我跟师傅说了,今天下午,我带你出去。” “出去干什么? ”常敬斋问。 “看花。”麻稳稳说。 密支那简直就是一个花的海洋,麻稳稳带着常敬斋,在花海中畅游。在密支那,每家门前都种满了开花的树,缅桂花、栀子花、紫荆花、合欢花和鸡蛋花竟相开放,那些白的、红的、黄的、紫的花朵,看得常敬斋的眼都花了。麻稳稳说:“常敬斋,你看到了吗? 每一朵花,它都是抒情的,像是在向天空,向大地,向周围的树,甚至人倾诉着什么。” “我想,它们都在倾诉它们开放的愿望。” “嘻! 看不出来,敬斋,你像诗人一样浪漫哩。”麻稳稳说。 常敬斋脸一热,不好意思地说:“那你说它们在倾诉什么? ” “我想,一朵花是想向另一朵花倾诉它的心事。” “你才像诗人,抒情诗人! ”常敬斋笑道。 “你笑话我? 花想什么,女孩子最知道。”麻稳稳眨眨眼睛说。 常敬斋发现,麻稳稳眨着眼睛的样子既可爱又生动。 “你笑的样子也像花。”常敬斋说。 “像花? ”麻稳稳满脸含羞地问常敬斋,“你说我像什么花呀? ” “像栀子花。”常敬斋说。 “我倒希望我像那种花。”麻稳稳指着那棵盛开的合欢花树说。 “这种花,在我们腾越老家,叫夫妻花。”常敬斋说。 “开在自己爱人的身边,多么幸福! ”麻稳稳无限深情地说。 “你恋爱了? ”常敬斋微笑着问道。 麻稳稳摇了摇头说:“不,我是想恋爱了! ” 说这话时,她羞得捂住了脸。 “麻稳稳老师,你爱的人一定很优秀。”常敬斋说。 “不要叫我老师,敬斋,叫我麻稳稳好吗? 或者,按照你们中国的习惯,叫我稳稳。是的,你说对了,我爱上了一个优秀的男人,但不知道那个男人爱不爱我。”麻稳稳凝视着常敬斋说。 “他知道你爱他吗? ”常敬斋问。 “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但我想,如果他是一个聪明的男人,他会知道的。”麻稳稳说。 “能被你这样美丽而聪慧的女孩爱上,那个男人一定很幸福! ”常敬斋说。 “敬斋,你说的是真话吗? ”麻稳稳一脸认真地问道。 “当然是真话。”常敬斋说。 听了常敬斋的话,麻稳稳转身跑了。她奔跑的样子轻盈而美丽,充满了欢乐。怀春的女人才是最美丽最生动的女人,常敬斋看着跑远的麻稳稳的背影在心中感嘆道。 第五章 楸木花开 1 楸木花开的时候,常敬斋结束了自己的玉雕学徒生涯,准备回腾越去办一个玉雕厂。 按照原来的计划,常敬斋本想在告别邝东来先生后,回帕敢去看一看他的搭档黄剑峰和王鹤亭的,但密支那像候鸟一样聚集的腾越民工们,加重了常敬斋思乡想家的情绪。“楸木花开,游子回家”,多少年来,走夷方的人都沿袭了这个习惯。 楸木花开了,缅甸就将进入酷暑季节,野外作业几乎成为不可能。没事做的民工们开始往腾越的方向走,他们赶回去后,正好是腾越的犁田播种的农忙时节,作为家中壮劳力的他们,正是派上大用场的时候。 所以,楸木花开的季节,也是游子思乡心切的时候。义无反顾的腾越民工们,背着行囊,踏上万水千山的归程。在这个时候,也是匪患频出的季节。土匪们瞅着这些走夷方回来的人身上或多或少的那点银钱,就起了歹心,就埋伏在那些荒野、深谷和幽涧边,打劫民工们的血汗钱。于是,这个季节也是关于杀人越货的消息频传的季节。在那些中国人开的小旅馆里,民工们相互传播着让他们胆战心惊的消息,整个密支那都笼罩在了一种恐怖气氛中。但这些消息不仅不能阻止游子归家的脚步,而且还进一步刺激了他们的乡愁。回家是一种谁也无法抵御和阻止的号角,它让游子们像候鸟一样一如既往。这场景很像非洲大草原上迁徙的角马,尽管路途中密布了凶残的鳄鱼,但对绿草幽幽的家园的嚮往,使原本胆怯的它们都变成了一往无前的勇士。 第33页 常敬斋要在这个时候回腾越,这让邝东来先生和常敬斋的学徒朋友们都担心不已。邝东来先生认为,像常敬斋这样的人,就是与腾越的民工们结伴而行,也不能确保安全,漫漫旅程会让民工们心生邪念,旅伴也会成为他的敌人。在经过一番苦思冥想后,邝东来先生建议常敬斋乔装而行。 在浓重的乡愁刺激下,常敬斋的虚荣心像春天拱出地面的乱草疯长,他在密支那大量採购货物,货物之多足够请一支马帮驮运。衣锦还乡的梦想,把他变成了一个购物狂。这个出身贫寒的小子,对物质的贪婪里,隐藏了一份为老母和妻子赢取骄傲和自豪的野心。 麻稳稳在苦口婆心地劝说常敬斋不要急于归家未果后,从家里拿来了她父亲心爱的英制双管猎枪。她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了常敬斋,希望他能藉此驱逐路上的豺狼虎豹和险恶之心。这个内心深爱他的女人忘了任何猎枪都需要弹药,好在常敬斋的好友吴一天有着一份上海人特有的细心,他几乎找遍了密支那的每一家卖弹药的店铺,最后终于在一个英国人开的店铺里买到了这种双管猎枪的子弹。当他搬着满满一箱子弹来送给常敬斋时,常敬斋笑道:“吴一天,你是要我回家还是要我上战场?” 吴一天也笑了,他说:“敬斋,我是希望你成为猎人,不要成为猎物。” 在一个天未破晓的清晨,乔装后的常敬斋,独自踏上了归程。他不想告别,也害怕告别,告别的疼痛,会让他的心无力承受。他在雾气深重的密支那的平原上匆匆行走的样子,看上去更像一个狼狈不堪的逃兵。 但告别依旧是他生命中的宿命。当他走出十多里地的时候,他的身后响起了呼喊他的声音。 那是麻稳稳的声音。 常敬斋回过头来,在仙境一样的密支那平原上,一匹白马正像离弦之箭一样奔向他。在那匹白马上,是正急切地呼唤着他的麻稳稳。 她从马背上跃下来,泪水盈盈地看着常敬斋说:“狠心的人,你连再见都不说一声就要走吗? ” 常敬斋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那样低垂了头,他的眼眶中也贮满了泪水。 “敬斋,你为什么这样懦弱? 懦弱得不敢爱,懦弱得不敢告别! ”麻稳稳痛苦地摇着头说。 “稳稳,对不起。”常敬斋泪流满面地说。 “对不起? 说一声对不起就行了吗? ”麻稳稳问道。 “我请你原谅我! ”常敬斋痛苦地说。 “不,”麻稳稳重重地摇头说,“常敬斋,请你记住,有个叫麻稳稳的女子,一生都不会原谅你! ” 麻稳稳说着,就扑在常敬斋怀里,失声痛哭起来。常敬斋像一截木头一样立着,任麻稳稳撕扯着他,捶打着他。 麻稳稳边说边从包里掏出来一根红绳,她手拿红绳对常敬斋说:“敬斋,按照你们中国人的习惯,系上一根红绳,就会平平安安的了。这根红绳,是我昨天夜里专门为你编的。” 麻稳稳在常敬斋面前蹲下身去,她把红绳系在了常敬斋的腰上。常敬斋抚摸麻稳稳的头说:“稳稳,下辈子,我一定要娶你! ” 麻稳稳突然伸手抱住了常敬斋的头,用力把他的头压下来,并踮起脚尖,用自己的嘴咬住了他的嘴。 一个长长的吻,这一吻,吻得天昏地暗,吻得肝肠寸断! 最后,她放开了他,跃上了那匹白马,像一道白色的闪电一样,消失在密支那的椰林和翠竹之中…… 和顺古镇春耕的季节是一派忙碌的景象。新翻的田地散发出一种浓烈的泥腥味,在田里犁地的汉子不停地吆喝着在冬季里闲懒的耕牛,把手中带了响绳的鞭子挥出清脆的响声。白鹭悠闲地在新翻的田地里啄食着小虫子,对响鞭充耳不闻,在田地里露出一副闲庭信步的气派。跟白鹭一样悠闲的是孩子,他们在小河边用细细的竹竿垂钓小鱼。河堤上的柳树抽出了黄茸茸的嫩芽,裹了小脚的妇女沉默着在柳树依依的堤边浣衣淘米,只有她们头上的簪花泄露了她们如花的心事,迎回了远方男人的那份欣喜,含而不露地藏在她们的眉间,在面对悠悠流水的时候,才偷偷地开放出花朵一样的笑容。但昙花一现的笑容之后,她们又恢复了那份带着矜持的庄重。只有当她们端了重重的木盆,让盆沿靠在腰的一侧,蛇一样地扭动着细腰,穿过火山石铺就的巷子的时候,你才会惊异地发现,这些沉默了的女人,骨子里是如此风情万种。 而今天的和顺古镇,过去的一切似乎都不再是风景,真正的风景是那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这个乞丐似乎走了很长的路,他一身汗渍和尘土,纠结成股的头发犹如刺猬一般,他似乎也很疲惫了,行走的步履显得沉重不堪。他首先吸引了在小河边垂钓的孩子们的视线。那些垂钓的孩子们放下渔竿迎着乞丐跑了过来。大概是为了表示友好,那个满身疲惫的乞丐沖孩子们露出了一个笑容。 但他骯脏的脸上呈现出的这个笑容既难看又可怖,并没有赢得孩子们的好感,孩子们口里齐声喊着:“叫花子——叫花子——”并胡乱向他扔土坯和小石子。 乞丐显然是被孩子们不友好的举动激怒了,他沖他们扬起了手中的打狗棒。孩子们见乞丐发了怒,就一闹而散了。乞丐于是又往前走,刚才哄然散去的孩子们又像苍蝇一样聚拢来,欢乐地跟在乞丐的身后。当乞丐来到双虹桥上时,正手牵牛绳肩扛犁铧的寸家老爹对着乞丐惊问道:“你是人还是鬼呀? ” 第34页 乞丐停住了脚步,他打量了一下寸家老爹说:“寸大爹,我是常敬斋呀! ” “不都传闻你死了吗? ”寸家老爹摇摇头说,“敬斋,你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呀? ” “寸大爹,一言难尽啊! ”常敬斋道。 但寸家老爹没再跟常敬斋唠叨,他看着沦落为乞丐的常敬斋,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轻蔑和厌恶,就头也不回地牵着牛打他身边走过了。 轻蔑和厌恶像刀子一样刺入了常敬斋的内心。但此时的他管不了这些,他的步履变得急促起来,他似乎已经嗅到家的气息了,他的心此时已狂跳不止,仿佛就要蹦出喉咙一样。 当他来到家门口时,看到腐朽的木门紧闭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悬挂在门上。 妈呢? 翠儿呢? 常敬斋摇了摇那把大锁。声音惊飞起了围墙上乱草中的麻雀,它们叽叽喳喳地从他的头上掠过,一飞老远了。 在巷口远远地围着他看的孩子们,见他摇着常家门上的铁锁,就有孩子对一个流着清鼻涕的孩子说:“石头,叫花子在砸你家的老屋哩。” 那个被叫做石头的流着清鼻涕的孩子用力吸一下鼻子,转身就跑了,不一会儿,他领着一个怀里正奶着孩子的妇人赶来了。 孩子又用力吸一下鼻子,把流出的清鼻涕又吸进了鼻孔里,他用手指着常敬斋说:“就是那个叫花子,他砸我家老屋。” 妇女显然是生气了,她搂着怀里正吃奶的孩子急匆匆地向常敬斋走去:“你这叫花子是不是瞎子? 这样一贫如洗的人家你也想讨到什么物件不成? ” “翠儿! ”常敬斋沖急急地走近自己的妇人叫道,手中的打狗棍也掉在了地上。 “敬斋,是你? 真的是你吗? ”惊讶不已的妇人差点把怀中奶着的孩子掉在了地上。 “是我,常敬斋。”常敬斋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翠儿怀里的孩子说。 “敬斋呀,不是说你死了吗? 这些年,你到底去哪儿了,一点音讯也没有啊! ”翠儿摇着头跺着脚说。 “我没死,我去缅甸了。”常敬斋说,眼睛依旧没离开翠儿怀里的孩子。 “妈,你怎么跟叫花子说那么多话呀? ”那个叫石头的孩子抬着头问翠儿道。 “他是你爸! ”翠儿推了石头一把说,“快叫爸爸。” “他不是我爸,他是叫花子! ”石头后退两步,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地说。 “他是我儿子? ”常敬斋看着石头问道,“翠儿,他真的是我的儿子? ” 翠儿点头说:“他是你的儿子! ” 常敬斋迎着石头走过去,他招招手说:“儿子,过来,让爸爸抱抱。” 石头吓得转身跑了。巷口看热闹的孩子也跑了,他们边跑边喊:“常石头的爸是叫花子。常石头的爸是叫花子! ” 石头见小伙伴们这么喊,就一屁股坐在巷口。 委屈地放声大哭起来。 “翠儿,妈呢? ”常敬斋问道。 翠儿被常敬斋这一问,抽泣起来。她边哭边说:“她老人家听说你遇难的消息,哭瞎了双眼,不久就去世了。” “妈——妈——”常敬斋蹲下身子,跪在门前,一边用力捶打着木门一边撕心裂肺地喊着。 他哭够了,喊够了。突然转过头来,指着翠儿怀里的孩子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 翠儿不吭声,她低下头说:“钥匙在门头上的缝隙里。” 她说完就抱着孩子匆匆地走了。 常敬斋从门头上的缝隙里找到钥匙,费了很大的劲,才打开了那锈迹斑斑的铁锁。当他扑进院子去时,怎么也不敢相信,这就是他多年来朝思暮想的家。 院子里长满了荒草,门上和窗上都密布了蜘蛛网,破旧的家具上落满了厚厚的尘埃,几只肥硕的老鼠正趴在天井里晒太阳,大概是听到了常敬斋的脚步时,它们尖叫着逃进了屋子里。屋顶上的瓦片已多年未拾捡,大概是下雨时漏的雨浸泡的缘故,屋子里瀰漫了一种朽木腐蚀的味道。这种令人作呕的味道,让常敬斋的内心比这庭院还要荒凉。他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眼中的温情尽失。 2 这时,一只癞蛤蟆从装了发臭的水的石缸里跳出来,落在他的脚边,吓了他一跳。 当常敬斋欲转身离去时,邻居张大爹叼着一个大烟锅走了来。他对常敬斋说:“敬斋,你回来就好,只要人在,什么都会好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别责备翠儿,更不要恨她。你妈听说你遭人暗算了,就没日没夜地…:。有时我夜里醒了,听到的都是你妈的哭声。后来哭瞎了双眼,服侍她的就是翠儿。那时,石头又小,翠儿要照顾老人,又要管教孩子,常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你妈死的时候,翠儿披麻戴孝,在镇子上一家一家地下跪请人,硬是把老人热热闹闹吹吹打打地抬上了山。这些,我们邻居是看在眼里的。后来,镇上人们看她孤儿寡母的,就有人撮合,让她嫁给了镇上刚死了老婆的牛屠户。你别怪她,她真的不容易! ” 常敬斋点点头说:“张大爹,我不怪翠儿,要怪,我只怪命! ” 第35页 张大爹嘆了一口气,就转身离开了。这时.流着清鼻涕的石头来了,他手里握着两个煮熟的鸡蛋对常敬斋说:“妈要我把鸡蛋送给你。” 常敬斋接过鸡蛋,他剥开一个,举到石头面前说:“爸爸餵你吃鸡蛋! ” 石头摇了摇头说:“我不饿,你不是我爸爸,你是叫花子。” “不,爸爸不是叫花子,爸爸是大富翁,爸爸挖玉石发了大财了,有好多好多的钱。爸爸要给你修大房子,修和顺古镇最大最漂亮的大房子。爸爸要你在所有的小伙伴面前都为有我这样的爸爸骄傲! ”常敬斋对石头说。 “你净吹牛! ”石头不相信地摇头说,“你不但是个叫花子,你还是个吹牛大王! ” 听了石头的话,常敬斋有些急了,他走到石头身边,蹲下身子,用手按着石头的肩膀说:“我没有吹牛,石头,过两天你就会看到了,你爹常敬斋会让整个和顺古镇甚至整个腾越城的人吓一大跳的。” 常敬斋回来的消息成了和顺古镇的热门话题,他们都说常敬斋丢尽了古镇人的脸面。 就在和顺古镇的人们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常敬斋的时候,一个和顺古镇人从未见过的壮观景象把整个和顺古镇的人都惊得嘴都闭不上了。十头雄壮的大象驮着沉重的物件,向和顺古镇来了。在威风凛凛的头象背上,端坐着满脸微笑的常敬斋。这个前两天在他们眼里还是一脸骯脏满身褴褛的乞丐,现在头戴瓜皮小帽,身着质地优良的缎面长衫,脚上锃亮的英国皮鞋,泛着刺眼的光,一副派头十足的富商模样。这种天壤之别的变化,让人们像是落入了梦境一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他们终于清楚眼前的一切都是事实而非梦境时,怎么也不明白常敬斋要跟他们开这么一个天大的玩笑。 走夷方发了财,回家第一件大事就是建房子,这也成了和顺人的传统。和顺古镇上的大宅子,大多都是这样建起来的。这一个又一个的民宅成片成块地挤在一起,就有了今天的和顺古镇。常敬斋把自家的老屋放倒了,把先前母亲留下的菜地也圈了进来。但他仍嫌地皮太窄,又把邻居家的两个院落高价买下,开始了他建大宅子的宏伟计划。 腾越最好的工匠云集到常敬斋麾下,巨大的楸木和黄心木被从古永、中和一带运往和顺古镇。 楸木是和顺古镇做木质结构房屋大架的最好材料,有耐腐蚀不被虫蛀且坚韧的特质;黄心木材质细腻,花纹美观,是装修的好材料。大兴土木的常敬斋,雄心勃勃地为自己建造着心目中的宫殿。 他要那些重金聘请来的工匠,充分施展着他们的聪明才智,无论是雕樑画栋,还是飞檐走壁,他都要亲临现场,认真审看,稍有不如意,他就会大手一挥,要求返工重来。精益求精,一丝不苟,他不是在建房子,而是在倾心完成心目中一件重要的作品。 百余工匠夜以继日,用了近一年的时间,终于建成了房基高筑、粉墙黛瓦、四合五天井、走马串过楼、前有花厅、后有花园的常家大院。新落成的常家大院,吸引了所有和顺古镇人的眼球,它不仅建筑气派,纹饰精美,布局大方合理,而且还多了些让和顺古镇人眼界大开的新鲜玩意儿。它的正屋的门窗全部是採用的英式雕花铁窗,这些洋铁窗全部从香港经仰光然后走水路运往八募,又从八募用马帮运往腾越的。在所有的卧室里,都安装上了做工考究的百叶窗。 常敬斋除了倾心打造常家大院外,还在腾越办起了规模不小的玉雕厂,并在腾越城的闹市里买下了一栋英国人建造的小洋楼做商行。出于对儿子常石头的怜爱,他把商行取名为石头商行。 这座小洋楼专营翡翠饰品和雕件,取名石头,倒也贴切。 当然,常敬斋除了用心于常家大院、玉雕厂和石头商行外,作为父亲的他,还没少在儿子常石头身上费心思。多年漂泊在外的他,而今面对一天一天正长高的儿子,常敬斋心里一直有一份挥之不去的内疚。为了弥补儿子从出生到现在一直没有得到的父爱,常敬斋对儿子既万分宠爱又万分放纵,就是他在外做了错事或惹了祸,他也很少斥责儿子。他对常石头的偏袒,让这个原本就缺少管教的孩子变得有恃无恐,飞扬跋扈。 为了让常石头接受良好的教育,常敬斋把他送进了腾越城里最好的小学堂。但生性顽劣的常石头,屁股上像是长了疮一样在板凳上怎么也坐不安生。他在课堂上的惹是生非和调皮捣蛋,让小学堂的老师们头疼不已。如果不是鑑于常敬斋在腾越翡翠界声名鹊起的威望,常石头早被小学堂开除了。为了常石头,常敬斋没有少给小学堂的老师赔笑脸,甚至没少给老师们送礼物。但每一学年下来,常石头糟糕的成绩还是让他不免心寒。对于像顽石一块的儿子,外表威严的常敬斋无可奈何,只能听之任之。久而久之常石头开始学会了逃学,他对郊野池塘的迷恋远远胜过了书声琅琅的小学堂。最后,连常敬斋也不得不自嘲,为什么腾越谚语中要说“财主无三代”了。 从小学堂毕业后,常石头就像逃离监狱一样,变得更加轻松和自在了。也许是进入了青春期的缘故,常石头越来越显示出了他的反叛性格,他不仅对常敬斋苦口婆心的说教置之不理,而且,原本对父亲常敬斋的那份崇拜也荡然无存。他开始吆五喝六,拉帮结伙,与腾越城的一群小混混们打得火热,不仅学会了抽菸,还学会了喝酒。看着心爱的儿子一天天江河日下,无可救药,常敬斋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为了让儿子远离他的狐朋狗友,也让他趁着年少学一门手艺。他把儿子强行送进了玉雕厂。但常石头进玉雕厂不足半月,就把他的师傅揍了。当他的师傅鼻青脸肿地找到常敬斋,细数常石头在玉雕厂的种种劣迹时,常敬斋气得差不多快吐血了。 第36页 后来,常敬斋不得不亲自把儿子赶出了玉雕厂。促使常敬斋下决心的是,常石头公然伙同他的狐朋狗友们深夜潜入玉雕厂,偷走了价值不菲的翡翠毛料,并在腾越城里廉价卖了。忍无可忍的常敬斋,把常石头吊在了常家大院的缅桂花树上,用马鞭抽打他,逼他认错,但生性倔犟的常石头,被打得皮开肉绽依旧不认错。要不是管家出面来解围,常敬斋还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收场。 儿子的不听话,让常敬斋更加孤独了。孤独的他,为了排解心中的苦闷,常常工作到深夜。他只能在雕刻一件又一件的翡翠饰品中,去寻找一份创作的愉悦。很多时候,他累了倦了,索性不再进城去,一个人待在空空荡荡的常家大院里,或者就拿些纸钱香烛,往和顺古镇后山去,一边在母亲的坟前烧纸钱燃香烛,一边对着母亲的坟头说话。 直说得嗓子哑了,泪干了,太阳也落山了才回家来。 常敬斋的石头商行的生意越做越红火。特别是在常敬斋的培养下,一批玉雕师成长了起来,细腻的雕工和煞费苦心的构思,使常敬斋的石头商行出售的翡翠雕件跟其他商家有了很大的不同。 再加上常敬斋玉雕厂的翡翠原石都由帕敢的黄剑峰和王鹤亭供应,这又绝大地减少了成本。价廉物美的石头商行,迅速发展成了腾越翡翠界举足轻重的商家。 受恩师邝东来先生的影响,常敬斋回到腾越后,空余时间就沉浸在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了解和学习中了。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文化薰陶了常敬斋的思想,甚至也影响了他的生活方式。腾越走夷方发达的人,回到腾越后最显着的特点就是穿着打扮上的西化,而常敬斋不同,他的穿着打扮更像一位饱读四书五经的乡绅。他在腾越人眼中的形象永远是瓜皮小帽,长袍马褂。身材清瘦的常敬斋,穿着长袍马褂,手拿一把摺扇的样子看上去显得气宇轩昂,中规中矩,风度翩翩。背地里,腾越翡翠界的人都说他是一件新式“古董”。 但常敬斋绝对不是一个迂腐的死脑筋的旧式文人,尽管他读的书并不比那些老秀才少。在常敬斋的骨子里,仍旧隐藏了腾越玉商的那份精明。 常敬斋知道,在寓意丰富的翡翠文化中,要在翡翠艺术上做出特色,只能选择其中一个方面,绝不能面面俱到。在丰富的翡翠寓意中,吉祥寓意是重要的寓意。当然,看到这一点的不仅仅是常敬斋,所有腾越玉商都明白吉祥寓意在翡翠雕件中的重要性,但就没一个翡翠巨贾在这方面深入地做。 常敬斋想,只要把自己的产品做成吉祥系列,做到邝东来先生教导的“图必有意,意必吉祥”,石头商行就会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常敬斋首先想到的是石头商行的装潢,他要在石头商行这个他的生意门面上渲染吉祥氛围。 在并不太注重店面装潢的腾越翡翠商行里。常敬斋花工夫花钱来包装店面,在腾越翡翠商人们看来,纯属是小题大做,譁众取宠之举。但常敬斋却另有想法,在这兵荒马乱,灾祸频出的年月,祈福纳祥、避邪消灾成了人们心中普遍而又迫切的愿望。常敬斋希望每一个走进石头商行的顾客,都会体会到自己拥有安全感,体会到自己来到了一个吉祥之地。在吉祥之地买到一份吉祥寓意的物件,就会有买到吉祥的踏实感。所以,常敬斋在石头商行的装潢上下工夫,是有他的远见的。在石头商行的装潢上,喜庆的红色和亮丽的黄色成了主宰色,中国民间代表吉祥的图案被普遍使用,构成了“一句吉语一幅图案”的表现形式,走入石头商行,颇有点“一花一天国”的洞天福地的景象。 但作为一个对翡翠雕刻孜孜以求的玉雕师,常敬斋知道,要在这个行当里成为大家,单纯去强调翡翠的吉祥性显然是不够的。如何在翡翠雕刻中把其吉祥性、观赏性和艺术性有机地结合起来,成了他时常琢磨的问题。在翡翠雕刻中,常敬斋想得更多的是人物雕刻。人的丰富性,远远超越了花卉、雀鸟、走兽。人物雕刻也是所有雕刻中最难的。在花草虫鱼飞禽走兽的雕刻上,情趣显得尤为重要,而在人物雕刻上,重要的是神韵。情趣可以构思,而神韵得靠灵感捕捉。所以在翡翠雕刻中,雕刻师们很少雕刻人物,即使雕了,也大多是如来、弥勒、观音这些佛教传说中的人物。神好凿,人难雕,这在玉雕行当里,是无争议的共识。 为了推动腾越玉雕业的发展,腾越城举办了翡翠雕刻设计比赛。对这样的比赛,常敬斋态度漠然,但他的徒弟们却对此热情高涨,他们相约找到常敬斋,要他在比赛中露一手。常敬斋为了不让弟子们失望,不情愿地答应了弟子们的要求。 常敬斋思来想去,决定雕刻人物作品。他决定雕刻一个少女的头像。在漂泊夷方的那些岁月里,纳诺和麻稳稳,这两位缅甸不同民族的女性,在他真正能执牛耳的人才,却并不多见。有的人技艺非凡,却心胸太小;有的空有大志,却连小事也做不好。他希望常敬斋能在腾越翡翠界成长为真正的行业领袖,能够纵横捭阖,又兼容并蓄。纳众家之长,又不失个性,让腾越的玉雕业,成为亚洲甚至整个世界的一块金字招牌。 在张问德的介绍下,腾越的精英竞相成了常敬斋的座上客,他们中有刘辅国、李日垓、梁正中、刘楚湘等腾越名士,他们高洁的人品,出众的才学,过人的胆识,凛然正义的气节,都深刻地影响了常敬斋。那段时光,成了常敬斋心中最美好的记忆,那种高朋满座、高谈阔论的景象,常敬斋后来回想起来,都会陶醉不已。 第37页 事实上,在常石头的成长过程中,常敬斋在很长时间里一直未放弃对常石头的挽救。在学玉雕不成后,常敬斋靠着自己的面子,让常石头去保安团后,常石头对练武射击之类的训练科目,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而且在这些上也显示出天分和才华。他练武时动作标准,身手敏捷,保安团的新学员,三个合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在射击上,枪法奇准,大凡新的学员,在步枪射击上,多少还有准头,要是匣子炮,那就难说了,十有八九连靶的边边都沾不了。但常石头可好,手枪训练不足一周,实弹射击就枪枪不脱靶了。 在保安团新学员训练中的过人表现,让常石头在被正式编入保安团时得到了上司的青睐,他被提拔为治安小队的队副。一进保安团就成了小队副,这让常石头兴奋异常,一事无成的他那么真切地感受到了成功给他带来的骄傲和喜悦。 常石头能在县保安团当上小队副,不仅他自己高兴,常敬斋也高兴。为了表示自己对他的关.心,他让商行的伙计给他送去了一些零花钱。听伙计回来说,常石头伸手接过钱,不仅没有一丝感激,而且还拍着胸脯说,你回去告诉老头子,不要以为天底下就他有出息。 虽然伙计传回的话让常敬斋的耳朵不舒服,但常石头能够去争出息,已经让常敬斋的心里足够安慰了。他对伙计说:“按我的吩咐,每个月都给他送些零花钱去。” 但好景不长,在保安团待久了,常石头的劣根性就渐渐显露了出来。因为自己口袋里的闲钱多,加之过去养成的出手大方,常石头就经常带着治安小队的队员下馆子,成天喝得酩酊大醉。原本是保一地平安的治安小队,变成了一群扰民的醉鬼。喝醉酒的治安小队的队员,掀路边摊贩摊子者有之,调戏良家妇女者有之,随地大小便者有之。每当常石头带着治安小队的人马打一地经过,百姓避之唯恐不及。 3 为了拉拢手下,常石头从带着手下泡馆子,发展到了到烟馆抽大烟,去窑子嫖妓。畅春院是腾越城最有名的妓院,常石头和他的手下成了那个地方的常客。 常石头出事的那天,畅春院来了一个四川姑娘,这姑娘长得既漂亮又风骚。特别是一身细皮嫩肉,更是让常石头看了一眼就心里直犯痒痒。 腾越这个地方,虽气候宜人,却不养人。特别是受强烈紫外线的影响,女孩子大多皮肤黝黑,而这个四川姑娘,皮肤白得让常石头想起了父亲写字的宣纸。老鸨见常石头眼睛像长了钩子一样盯了姑娘不放,就介绍说这姑娘是马帮从四川叙府带过来的,叙府那地方产名酒五粮液,所以这姑娘就像五粮液一样既香甜又热辣。常石头听了老鸨的话,说怪不得老子看一眼就醉了。 老鸨说,醉了就跟姑娘去困嘛,但要价却出乎常石头的意料,竟然是其他姑娘的三倍。常石头就跟老鸨讲价。老鸨问常石头腾越老烧多少钱一瓶,常石头说我们谈姑娘你问酒是什么意思。老鸨说,十瓶腾越老烧的价,还敌不过一瓶五粮液哩。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腾越纨绔子弟进来了。 这纨绔子弟一见这四川叙府姑娘,惊得嘴都合不拢,盯着姑娘看一阵口水就流出来了,于是就沖老鸨嚷着要这四川叙府姑娘陪。老鸨说,一分货色一分钱,你不嫌贵? 那纨绔子弟拍拍腰包,说钱是什么,纸嘛,老子多得是。于是老鸨就扭着腰,满脸堆笑地拉了这姑娘,要她去陪同这纨绔。自己中意的姑娘居然要投入别人的怀抱,常石头对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和认钱不认人的老鸨大为不满,他一巴掌拍在茶几上,冷冷地道:“老子看上的姑娘,我看哪个敢抢! ” 常石头这重重一巴掌,吓得老鸨僵住了,她回过头来问:“常队副,你不是嫌贵吗? ” “三倍的价,老子认了! ”常石头咬咬牙说。 “我出四倍的价。”那纨绔边说边伸手去拉姑娘的手。 “跟老子比阔是不是? ”常石头轻蔑地道,“你也不想想自己是谁,一个马锅头的种,身上的臭汗还没洗干净哩! ” 这纨绔的父亲原来是腾越有名的马锅头,因为头脑灵活,所以,在赶马帮替人驮生意时,自己也学着做起了买卖,没想做来做去就做发了,成了腾越城有名的财主。这纨绔见常石头讥讽他,也还以颜色。 “我这马锅头的种咋啦? 总比没鸡巴的人的种强! ” 这纨绔的话深深刺痛了常石头,他突然就拔出了挎在腰间的手枪。他的手下见自己的队副急得要动狠,慌忙起身阻止。就在常石头举枪抠动扳机的时候,手下把他手一抬,“啪”的一声枪响,子弹就从那纨绔的头顶飞了过去,弹头深深地陷进了畅春院的楸木柱子里。 “队副,这会出人命的! ”常石头的手下紧紧抱住常石头的手说。 “你让开,老子今天就想要他的命! ” 枪声惊动了畅春院里的姑娘,她们惊叫着,乱成一团。枪声也吓坏了那纨绔,他愣在那里,像一截不中用的木头。 “队副,还是用拳头教训这小子吧! ”常石头的手下,捋了袖子冲上去了。 “要教训,就连这势利的老鸨一起教训! ”常石头挥挥手嚷道。 几个手下冲上去,把这纨绔和老鸨直揍了个鼻青脸肿,躺在地上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时候,才扬长而去。 第38页 保安团的治安小队的队副在妓院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而且还动了枪,这事就非同小可了。此事很快在腾越城传了个沸沸扬扬,而且还惊动了县长。县长叫来了保安团长,勒令对其严处。 严处的结果,常石头被开除出了保安团。失去了保安团的差事,常石头变得更加游手好闲,成了腾越城里有名的浪荡哥儿。 常家父子的关系变得真正恶劣是后来有一天,无所事事的常石头,在家里翻东西,翻来翻去就在常敬斋的屋子里翻到了那支英制双管猎枪,而且还发现了那箱原封不动的猎枪子弹。这支猎枪常敬斋用大象驮回腾越后,没跟任何人说起过,也没给任何人看过。看着这支式样新奇的猎枪,常石头来了精神,他找来了工具,就把它拆卸开了。他想,过几天就拿上这杆猎枪,上高黎贡山去,没准还能猎上只熊瞎子。就在他饶有兴趣地拆卸完猎枪,准备把它再装好如初时,常敬斋回来了。 常敬斋进门见常石头拆散了他的双管猎枪,气得头上的青筋都鼓出来了。他进门就沖常石头发上了火。看着怒火中烧的父亲,常石头无所谓地说:“我能拆了它难道还不能把它给装上? 你又何必生那么大的气? ” 常敬斋不听他的,他手指着门外厉声说道:“你少碰我的物件,我不要你给我装,你最好现在就给我出去! ” 常石头没动,他蹲在地上,一边装着枪一边说:“我把它装好就出去。” “我不要你装! 你给我滚出去! ”常敬斋恶狠狠地大叫起来。 常石头满手油污地站起来,怒目圆睁地看着暴怒的常敬斋,然后就迈着重重的步子出了屋。 常敬斋依旧不依不饶地冲着常石头的背影吼道:“我正告你,你要再敢跨进我的屋子,再敢碰这枪,我打断你的狗腿! ” 常石头走后,常敬斋生了一会儿闷气。看着被常石头拆散一地的猎枪部件,他竟然有些紧张了。他害怕惹是生非的常石头,哪天拿着这支猎枪,给他惹出祸端来。 常敬斋想了想,也懒得去把猎枪装好,他胡乱地把它收了,连同那箱子一起,把它放进了密室里。 常敬斋在修常家大院时,为了保存贵重的东西,隐秘地在地下修了一间密室。他把猎枪和子弹搬进密室后,站在密室里看了看,忍不住摇了摇头。这原本修了防盗贼的密室,现在派上的用场是防自家人了,这真是讽刺呀! 黄剑峰在1942年的春天回腾越来了。他来到常家大院找到常敬斋,告诉他玉石厂已经开不下去了。日本人占领了缅甸,把矿山也占了。中国赴缅的远征军,正在缅北丛林里与日本鬼子战斗,战斗打得艰苦而惨烈。黄剑峰说,在他们逃回的路上,多次碰上了发臭的日本鬼子和远征军的尸体。 黄剑峰还捎来了李老闆托他带的消息。热心的李老闆在信里告诉他,密支那被日军占领了,麻稳稳跟她的父亲随英国人一起逃往英国去了,邝东来先生原本想从密支那经仰光,从海上回广东老家的,但迟走了一步,被困在密支那了。 李老闆提到麻稳稳,常敬斋又多了份担心,让常敬斋夜不能寐,茶饭不思。他成天紧锁眉头,忧郁的目光遥望着缅北的方向,站在常家大院里独自发呆。 跟常敬斋的忧心忡忡不同,腾越城里的人们,虽免不了在聚在一起时谈到缅甸的战事,但都认为那是发生在异国他乡的事情。虽然缅北与腾越唇齿相依,但毕竟各属一国,且又有连绵的崇山峻岭,又加之有装备精良的远征军为盾,所以,谈到缅北战事时,他们都一脸坦然,像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当然,也免不了有人会担心地问,日本人会不会打到我们腾越来? 问这话的人马上就会被别人讥笑为惊弓之鸟,杞人忧天。 相距腾越城不远的和顺古镇,就更是一幅超然的世外桃源景象。又值春耕季节,乡民们犁田的犁田,修埂的修埂,播了种子的种田,已经长出了郁郁葱葱的秧苗。白鹭依旧悠闲地漫步在新垦的田间,啄食着美味无比的虫子。最逍遥自在的依旧是那些孩子,他们在悠悠流淌的小河边,捕捉小鱼和翩然飞舞的蜻蜓。在常敬斋忧郁而担心的目光里,和顺古镇依旧是一幅美不胜收的田园景象。 第六章 鬼子来了 1 当时间进入1942年4 月底的时候,过去一直对时局估计乐观的腾越人,脸上生出了慌乱的表情。特别是当远征军的一些残兵败将和散兵游勇涌入腾越城后,腾越人那种偏居一隅的世外桃源般的高枕无忧,就被惊慌失措的恐惧取代了。就连像常石头这样成天东游西逛、游手好闲的混混一族们,也不再逍遥自在了。他们聚在一起,一边喝着腾越老烧一边互相用语言来惊吓对方。有人提议趁火打劫,有人建言逃往乡下。但常石头都不同意他们的动议。他说:“现在打劫干什么? 你没见极边商号的刘老闆,守着他塞满屋子的棉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这个时候,财富就是负担了。逃往乡下,我们这些腾越城里养的虫子,水土不服,不被饿死,也得憋死。” 达官贵人们可不这么想,他们对腾越城没有常石头的那份依依不捨似的留恋。肩负守土之责的腾越边区行政监督龙绳武藉口公务赴省城,并掠夺走了大量财物。省里委派的守土要员熘了。 犹如大海失去了定海神针,腾越政界呈现出一派十足的兵荒马乱的景象。平日里口口声声百姓父母的县长邱天培,也乘月黑风高,弃民而去。一时间,腾越之城,成了慌乱之城。整个城犹如一锅正在爆炒的豆子,市民都成了惊弓之鸟,成群地飞往四乡八寨,野箐深林。 第39页 常石头没有跟着难民潮往城外涌,5 月初的一天,他从一个伤兵手上花高价买了一把手枪。腰问别了手枪,胆子也就比常人大了。他像一个游客一样,看着平日里风度翩翩的要人富豪们,狼狈逃窜。国难当头,什么样的鸟都有。这时,一个在缅北战场做了逃兵的牛师长,带着几个逃兵来到腾越商会,对商会会长夸下海口,说有他牛师长在,日本人就奈何不了腾越城。但要守城,没兵马粮草可不行。一听说要钱,商会会长说只要守住腾越城,要多少银子,出多少银子。 听说牛师长要誓死守卫腾越城,一些出了城的人,又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又折回来了。 一时间,腾越城门口好不热闹,出城的和进城的,挤成了一锅粥。但习惯了脚底板抹油的牛师长,在拿到商会的巨款后,飞毛腿一般,不见了踪影。 从城外刚回来的人,又开始拖家带口,像成群的麻雀一样往乡下逃。 城里,唯一没有瘫痪的机构就是商会。这些富商们,被财富捆绑了手脚。向来就有“昔日繁华百宝街,雄商大贾挟赀来”的昌盛景象的腾越城,不仅有世界翡翠的百分之九十在此聚散,而且此时腾越还囤积了大量的洋纱、棉花、洋杂和粮食。 在短时间内,这些贵重的财物要靠骡驮马运搬出城去已不可能,背信弃义的牛师长的捲款而逃,又让才见一缕曙光的腾越商会陷入一片黑暗。 特别是腾越翡翠界,此时更是焦头烂额。翡翠巨商们囤积了大量上好的翡翠原石,这些名贵的翡翠原石要落人日军之手,实在可惜。于是富商们在仓皇之中,只能随便在家中院落的某个地方,掘下深坑,将其埋入地下。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埋宝方式,其隐藏效果可想而知。大量宝藏后来成为历史悬案,那是后话。 原石深埋于家中院落之下,但大量成品和细软又该如何处置。关键时刻,腾越翡翠界的四位老人挺身而出,用久经考验的人格和威信担保,要腾越翡翠巨商们把价值连城的翡翠珠宝交给他们,由他们运往高黎贡山深藏。当腾越城的“翡翠四老”找到常敬斋,要为他代管宝贝时,却遭到了常敬斋的婉言谢绝。他对“翡翠四老”说:“如果没了家园,纵有倾国倾城之宝,又有何用? ” 腾越翡翠当时到底有多少,这个后来人们一直争论不休的问题,也许只能在传说中去寻找答案。据说“翡翠四老”共从翡翠巨商手上收集了八十箱上等的翡翠制品,用四十匹骡马运往高黎贡山藏匿。有看到过这些翡翠的人说,这八十箱翡翠,每一件都价值连城。此言的真伪,已无从考证。历史后来跟人们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翡翠四老”在将这八十箱翡翠运进层峦叠嶂、峰回路转的高黎贡山后,将财宝埋在了一个极为隐蔽的地方,并绘制了一幅“藏宝图”,这幅藏宝图被一分为四,“翡翠四老”各执一份。据说要找到藏宝处,必须将四份合为一个整体,方可找到,但遗憾的是,在后来短短的两年中,这“翡翠四老”中两人死于战祸,一人被疾病夺去了生命,还有一人,至今下落不明。后来尽管有无数的寻宝人进入高黎贡山寻找这批宝藏,最终都无功而返。 常敬斋照样如往常一样,工作到更声响起,然后再停下活计,慢悠悠地净手回家。不同的是,听说日本人已经占领了畹町,给他长年牵马的马夫也跑进高黎贡山了,现在给他牵马的是徒弟三宝。 常敬斋问三宝为什么还不跑,三宝说师傅不走我也不走。常敬斋说三宝是愚忠,难道我不想活你也不想活了吗? 三宝竟然点了点头。常敬斋嘆了一口气,在腾越的商行里,要找三宝这样的徒弟和伙计,极非易事。 如果说三宝不走,常敬斋能够理解的话,那么,常石头赖着不走,就有点让他不可思议了。常敬斋心里明白,常石头仍在腾越城里鬼混,绝对不会是因为常敬斋没有走的缘故。 在常敬斋的心里,儿子不是那种可以同生死共患难的人,对于常敬斋来说,他对常石头的唯一期望,就是他能好好活着,让常家唯一的香火,不要断了。正是居于这样的考虑,他要三宝明天去城里找常石头。他想,自己得想法说服常石头到乡下去,即使他不愿去偏僻的乡下,也要回到和顺古镇的常家大院来。 在一个鸡犬不宁的黄昏,一个身背斗笠的年轻汉子进了常家大院。 来人是张问德先生派来的,常敬斋在客厅里接待了他。他告诉常敬斋,自己是受张问德先生之託,要他到界头去,张问德先生在界头等着他。 来人还告诉他,张问德和腾越的一些显赫人物都撤到了界头,并准备在那里成立临时县政府。 张问德先生希望他能到界头去,在那里重组腾越商会,并由他出任会长。 常敬斋没有接受张问德先生的邀请,他对来人说:“请你回去后转告张先生,敬斋对政治不感兴趣,商会会长,实不敢当。我是一个手艺人,我离不开我的商行和翡翠雕刻厂。” 来人点点头说:“你不愿到界头乡下去,谁也奈何不了你。但张先生说,你的那些翡翠雕件,很多都是艺术价值极高的宝贝,希望你能把它们隐藏起来,不要落入鬼子的手中。对了,张先生还要我提醒你,对日本人不要抱任何幻想,他们都是杀人越货的强盗。” 第40页 常敬斋听了来人的话,重重地拍了拍桌子说:“我倒要看看日本人如何奈何我!”常敬斋之所以没离开腾越城,倒不是他真的丢不下他的厂子和商行,事实上,他在等他的儿子常石头。这种父亲对儿子的情感,对他来说是隐秘而无奈的。 1942年5 月10日,由日军五十六师团一四六联队和一四八联队各一部组成的名为“黑风”的先遣部队共292 人,迈着整齐的方步,不费一枪一弹占领了腾越城。292 ,这个数字让腾越城的人尴尬不已。当时间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以后,只要有人问起到底多少日军让这个极边之城沦陷,腾越人都会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出这个数字:292 。 据说,当“黑风”部队的指挥官小岛次郎来到门户洞开的腾越城下时,这个对中国历史文化有所了解的日军指挥官,还以为中国边城的腾越人在给他演出一场“空城计”。但当他犹豫一阵,从腰间拔出了寒光凛冽的指挥刀,命令292 人的部队进城之后,他才知道,腾越人确实给他留下了一座空城,但毫无计谋可言。他看到的是一个杯盘狼藉、混乱不堪的景象,腾越城里各机关大门敞开,杳无一人,从牌匾都未曾揭走这一点上,小岛次郎就看出了这逃亡的腾越人是如何慌乱和匆忙。 没有遭遇任何抵抗的小岛次郎,心里反倒心虚而紧张了。他心里清楚,日军的大部队还得等些日子后才能抵达腾越城。如果此时幡然醒悟的腾越人给他来个回马枪,势单力薄的他一定凶多吉少。于是,小岛次郎在占领腾越城后,只留了少数日军驻扎城内,其余日军虚张声势地进驻城附近的英国领事馆和新桥河、五保街、松园、龙光台、老草坡等要地。为防止腾越人的“回马枪”,小岛次郎派出巡查队每日巡查,在城附近的乡镇强征民夫。构筑坚固了防御工事,还在要冲地带深掘堑壕,遍设障碍物。连续几日相安无事,让小岛次郎更加紧张,他不明白腾越人在跟他玩什么样的把戏,为了不暴露自己是孤军深人.诡计多端的小岛次郎每天早晨组织百余日军从北门出去扬言开赴前线,然后在密林里躲一阵子,黄昏时分又从南门归城,力图给腾越人造成一个援军已到而且绵延不绝的假象。小岛次郎还派人扎了许多稻草人,给稻草人穿上了日军军服,然后把这些稻草人立在腾越城墙上。从远处望腾越城,只见城墙上重兵林立。当后来一四八联队的联队长藏重康美大佐率领大部日军到达腾越城部时,藏重康美大佐用望远镜观察腾越城,竞让他大吃一惊,他不明白小岛次郎中佐从哪里调集来了这么多日军。他错误地以为,是其他联队的日军抢占了原本属于他的胜利果实。 小岛次郎指挥的“黑风”先遣队不费一枪一弹占领了腾越城,而且仅靠292 名日军就守住了腾越城,这让藏重康美大佐认为,小岛次郎的“黑风” 部队充分显示了皇军的神威。受到表扬的小岛次郎,也因此滋长了虚荣心。特别是当藏重康美大佐委任他为腾越城防指挥官后,小岛次郎更加有恃无恐,在腾越城里修起了防御能力极强的密如蜘蛛网的工事。 常石头被强征为民夫实属偶然。他是在街上闲逛时,上了汉奸头子杨吉品的儿子小六九的当。 小六九谎称他有一种腾越人都知道的叫“卡苦”的毒品,当时常石头正犯着毒瘾。 小六九径直将常石头用自行车驮到了日本人修工事的工地上。当那只被日本兵牵着的东洋大狼狗冲着常石头一阵狂吠后,常石头才知道了问题的严重,他感到自己骑在自行车后座上的双腿像风中的树叶颤抖一阵后,小腿肚子就抽筋了。 一个日本兵背着三八大盖走过来,他眯着眼睛看了一阵常石头,就伸出手在常石头胸肌突出的胸脯上拍了两巴掌,沖小六九竖了竖大拇指,就一把将常石头从自行车后座上拉了下来。他沖常石头用生硬的中国话吼道:“工地的干活。” 等到常石头终于明白,自己被小六九耍了。 回头时,小六九早骑着自行车风一样地消失了。 游手好闲惯了的常石头,现在必须要干这挖沟壕的苦活,这对他来说跟下地狱差不多。他挥镐挖了不足半个小时,手上就磨起几个亮晶晶的水疱了。再往下挖,水疱就磨破了,钻心的疼痛让他生气地扔了铁镐。他的举动让监工的日本兵看到了。那个日本兵叽里咕噜叫唤着,端着三八大盖就冲过来了。他将常石从壕沟里拖出来,又高声唤来了那个牵着狼狗站在远处的日本兵。 常石头伸出手,将手掌上的血疱亮给日本兵看。常石头的意思是自己没有偷懒,自己的手疼得实在是挖不动了。两个日本兵交头接耳一阵后,那个牵着狼狗的日本兵就松开了手上的绳子,那狼狗就狂吠着向常石头扑了过来。 看着扑向自己的凶恶的狼狗,常石头转身就跑。狼狗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抱头鼠窜的他,在奔跑这一点上,常石头显然不是狼狗的对手,他跑了一阵后就被狼狗扑倒了,那条凶恶的狼狗张嘴就给了常石头小腿肚子一口。狼狗尖厉的牙齿轻易地就从他的小腿肚子上撕下了一小块鲜血淋漓的肉来。常石头疼得“妈呀”一声叫唤开来。听着常石头的叫唤,看着常石头的狼狈相,两个日本兵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笑得前仰后合,开心不已…… 第41页 有了这次教训,常石头在干活时不敢再任性了,每当看见那只东洋狼狗,常石头内心都会毛骨悚然,就是在壕沟里挖着挖着土石,狼狗的一声狂吠,都会让他小腿直哆嗦。 常石头在的民夫队挖到玉石是在腾越有名的一家富商宅子里,那个宅子被日本军相中了。要把它变成一个指挥中心。于是就在那富商的宅子前的空地里修筑碉堡。在掘土时,就挖到了富商家埋在空地里的细软和一些还未加工的翡翠原石。 一时间,民夫们都变成了蚂蚁窝,他们哄抢起来。 但哄抢的结果是,每人都乖乖地将宝物一丁点儿不落地放在日本兵的面前。 在富商的宅子前挖到了翡翠的消息,迅速传到了小岛次郎的耳朵里。小岛次郎敏感地意识到,把带不走的翡翠埋在自己宅子周围的,不仅是这一个富商。于是,他找来了汉奸杨吉品,让他把腾越城富商的宅子在腾越城的地图上标出来。然后小岛次郎又命令手下从民工队里挑选民夫,组成了寻宝队。小岛次郎这样对他的部下说:“这是我们向天皇效忠的机会,这些财富特别是翡翠要通通挖出来,然后运到日本去! 这些东西要运到日本,就会变成国宝。我们为此作出的功绩,定当被世代传颂。” 常石头被挑选到了寻宝队,被日本兵押着,在腾越城富商的宅子里“寻宝”,所有富商的宅子四周都被挖了一个底朝天,小岛次郎的判断没错,大量翡翠毛石和一些成品被挖出来,在小岛次郎的城防指挥部里堆积成了一座蔚为壮观的小山。富庶的腾越城让小岛次郎兴奋不已,他向藏重康美大佐进言,要藏重康美大佐尽快说服上方,作出尽快修建腾越至八募公路的决定。小岛次郎还向藏重康美大佐献计,在腾越城里施行行政班部长田岛寿嗣的怀柔政府,让那些逃离的腾越城的居民回到城里来,要不,腾越城将是一座死城。小岛次郎说,腾越城的政通人和不仅有利于日军宣扬大东亚共荣,而且光翡翠加工贸易这一块的利润都是一项不可小视的可观收入。 “战争结束后,我们回到日本,也许每个日本妇女的手上,都戴上了漂亮的翡翠手镯。你在街头随便问一个妇女,你的翡翠手镯是哪里的,她会告诉你,这是腾越的手镯,名牌货哩! ” 小岛次郎的话让藏重康美大佐笑了一个前仰后合。 2 崇尚武力的藏重康美大佐,与大力宣扬怀柔政策的行政班部长田岛寿嗣之间,一直是矛盾重重。在藏重康美大佐看来,日军不费一枪一弹,大步流星地就占领了在军事上有重要作用和意义的边城腾越,是威武的结果。而田岛寿嗣则认为,占领一座空城毫无意义,对一个地方的征服,不仅是武力上的,更重要的是文化上和心理上的征服。 所以,他不停地向上方打报告,批评这支由九州矿工组成的一四八联队滥杀无辜,过分野蛮,不利于皇军宣扬大东亚共荣的政策。 田岛寿嗣的告状起了作用,藏重康美大佐受到了上方的批评。田岛寿嗣开始在一四八联队里鼓吹他的怀柔政策,他还教那些兽性十足的士兵如何面带微笑地向那些被占领的村镇的孩子们分发糖果。最初的时候,小岛次郎中佐对田岛寿嗣的怀柔政策是抵制的,他认为田岛这一套会削弱他“黑风”先遣队的战斗力。但作为一个有文化受过高等教育的军人,他深知怀柔政策的重要。但小岛次郎接受怀柔政策的原因,是因为他腾越城防指挥官的身份,他知道,如果老百姓不重新回到腾越城里来,美国盟军飞虎队的炸弹早晚有一天会像撒豆子一样将腾越城夷为平地。 怀柔政策还真起了作用,一些逃离的腾越城居民又携家带口返回来了。瘫痪冷清了多时的集市又热闹起来,关闭的店铺又重新开张了。为了更有效地掠夺腾越城的财富,日军开始在腾越城发行军票。 听三宝跑来说,腾越城又可以做生意了,常敬斋就放下手中的闲书,让三宝备了马,往城里的石头商行去。谢天谢地,石头商行除了后面的院子被“寻宝队”翻了个底朝天外,商行内部并没受到太多的破坏。在这之前,商行贵重的翡翠成品和毛料都被常敬斋转移到了和顺古镇常家大院的密室中了。 常敬斋店门开了不多一会儿。杨吉品就领着几个“维新社”的人进来了。他手里握着一大把日军军票,要买常敬斋店里的翡翠饰品。常敬斋拒绝收取杨吉品的军票,这让杨吉品大为不满。他对常敬斋说:“你常老闆胆子也太大了,公然拒绝皇军的军票,我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杨吉品转身离去后,就进了小岛次郎的城防指挥部。小岛次郎听说有商行拒绝收取日军军票,心中大为恼火,就带着几个日本兵,由杨吉品引路,来到了石头商行。 小岛次郎来到石头商行的时候,常敬斋不在店铺里,他在石头商行的后花园里,看着被挖得乱七八糟的后花园,正寻思着找人来重新填平它。 只有徒弟三宝在铺面里,正卖力地用抹布清理着长时间没开店落在柜檯上的灰尘。 小岛次郎迈着重重的步子进了石头商行。他用娴熟的汉语厉声问道:“是谁拒绝收取大日本皇军的军票的? ” 三宝抬头一见是日军军官,吓得手中的抹布掉在地上了。 第42页 “是我。”在后花园里听到响动的常敬斋,掀帘子就走进来了。 小岛次郎扭头一看,愣住了。 几个日本兵上前,三八大盖的刺刀就顶在了常敬斋的胸口上。 “放肆! ”小岛次郎沖日本兵吼了一声,那些日本兵又退了回来。 “你? 你是……”小岛次郎眯着眼一边端详常敬斋,一边用力将指挥刀插入刀鞘里。 “我是这个商行的主人,我叫常敬斋! ”常敬斋回答道。 “你……你……你真的是敬斋哥哥吗? ”小岛次郎兴奋地迎上前去。 “你是谁? 我可不认识你! ”事实上,当小岛次郎报出他的姓名时,常敬斋已经认出了他。 “敬斋哥哥,你真的忘了吗? 当年在大理,你还带我去捉过泥鳅哩。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这正应了你们中国的一句古话,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 ”小岛次郎依旧深情地说。 “不,对于你来说是他乡,可对于我,这是家乡。”常敬斋冷冷地回敬道。 杨吉品插话道:“他拒绝使用日本军票,中佐阁下,你应该命令你的人把他抓起来! ” “啪”的一声,杨吉品话还未说完,脸庞上就重重地挨了小岛次郎一巴掌。他沖杨吉品和带来的几个凶神恶煞的日本兵吼道:“还不快给我都滚出去! ” 常敬斋对愣在一旁的徒弟三宝说:“去给这位先生上茶。” 常敬斋没有陪小岛次郎一起喝茶,小岛次郎感觉到了常敬斋对他的冷淡。他看着常敬斋背对着他在货架上摆放他的翡翠雕件。就放下茶杯,起身走到常敬斋身边,一边端详这些雕件一边夸奖道:“这些雕件可真是巧夺天工啊! ” 三宝说:“我们师傅,是出了名的玉雕师。” 小岛次郎点头道:“那是那是。敬斋哥哥,在玉石上的心得,我也有一些,愿意与哥哥您一起分享。” 常敬斋摆弄着他的雕件,头也不回地道:“可惜我是生意人,要忙着做生意,没时间听你的心得。” 常敬斋的话让小岛次郎感到遗憾。自讨没趣儿的他脱下了手上的白手套,一边玩弄着手套一边说:“敬斋哥哥忙于做生意,我就不打扰了。” 常敬斋依旧头也不回地说:“那就恕我不能相送了。” 小岛次郎悻悻离去。他原本遇上老朋友的那份喜悦荡然无存。他出门后,对杨吉品和那几个等他的日本兵说:“今后,谁也不准再骚扰这个商行,违者格杀勿论!” 在这国难当头的时候,与昔日旧友重逢,而旧友竟是侵略者,这让常敬斋心里真是五味俱全。 常敬斋心里清楚,这个小岛次郎现在已不是自己的朋友,而是敌人。任何恻隐之心,最终都会酿下人生的苦酒。如果小岛次郎不是一个军人,不是一个侵略者,那么,今天的重逢会让他激动不已,甚至会被他当作是上天对他的恩赐。他一定会与小岛次郎促膝长谈,会满怀思念地打听其父小岛正雄的安康。他并不是一个不讲情感的人,在未与小岛次郎重逢之前,他时不时会想起这对热爱着中国文化的日本父子。小岛正雄的儒雅,他的热心肠和乐于助人;儿子小岛次郎的聪明、顽皮,都曾深深铭刻于他的记忆。但过去美好的这一切,被这尴尬的重逢彻底毁灭了。战争,如此残忍地撕碎了原本可以珍藏的友谊。 就在常敬斋伤感不已的时候,多日不见的黄剑峰急匆匆地找来了。他风尘僕僕的样子,不像一个老闆更像一个战士。事实上,黄剑峰自从打缅甸逃回腾越后,就没把自己看作一个老闆了。 他回到腾越后,消沉了几日,就在与张问德等腾越志士们的接触中重新燃起了抗日救国的激情。他告诉常敬斋,撤到界头的腾越志士们成立了抗日临时县务委员会,张问德被推举为县长,自己已做了委员。临时县务委员会看在他曾在腾越起义军中做过管带的经历,决定由他来组织成立抗日武装——腾越游击大队。现在已经拉起了三百多人的队伍,但l 临时县务委员会资金困难,而游击大队的粮草、枪枝都需要钱,所以,不得已就找上门来了。 已经五十多岁的黄剑峰,说起话来像打机关枪一样,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就像一个不足三十岁的年轻小伙子。这个原本丧失了革命激情、想挣点钱就回归山林做隐士的人,在国破山河碎的严峻现实面前,重新燃起了心中如火山一样喷薄的火焰。他对常敬斋说:“我们要抵抗下去,腾越儿女是戍边人的后代,现外敌来犯,我们必须同仇敌忾! ” 常敬斋点了点头,他说:“别说是支持抗日政府,就是支持像张问德先生和你这样的腾越志士,我已义不容辞。我在和顺古镇的自家宅子里存了些金条,你随时可以派人来取。” 黄剑峰握住常敬斋的手说:“我们兄弟之间,感激的话就不说了。敬斋兄的义举,抗日政府会永远铭记的。敬斋兄,你看上去脸色很不好,是不是石头又惹你生气啦? ” 常敬斋笑了笑,但黄剑峰看出来了,那笑容僵硬在一身的愁绪之中。他摇摇头说:“这回倒不是石头惹我生气,石头这孽子,不知跑哪去了,我好长时间没见他了。我这回是生日本人的气。剑峰兄,你是否还记得当年张文光大人在大理做提督,他的那个喜欢中国翡翠的日本朋友? ” 第43页 “当然记得! ”黄剑峰回忆说,“当年他常来找张大人下围棋,两人一战就是大半天。他叫小岛……小岛什么的。” “小岛正雄。”常敬斋补充说。 “小岛正雄,对,小岛正雄,你生他的气啦? 他不会也来腾越了吧? ”黄剑峰问道。 “我生的不是小岛正雄的气,生的是他儿子的气! ”常敬斋愤愤地说。 “小岛正雄的儿子? ”黄剑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儿道,“我想起来了,小岛正雄是有个儿子,非常淘气,喜欢翻箱倒柜。有一回还打碎了张大人的明代花瓶。那时小岛正雄带他来找张大人下棋,张大人总是让你带他去玩。小时候他很崇拜你哩,总是左一个敬斋哥右一个敬斋哥地叫个不停。你生他的气了? ” 常敬斋点点头,他嘆了一口气说:“刚才他来了。带领‘黑风’部队占领腾越的就是他,现在当上了腾越城防指挥所的指挥官。” “这太不可思议了,怎么会是他? ”黄剑峰摇了摇头,但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对常敬斋吩咐道,“你要好好利用你过去跟他的关系,从他那儿探听到鬼子的动向,这对抗日政府非常重要。今后,我会派游击队的交通员随时和你保持联繫。” 常敬斋摇摇头说:“他不会来了,今天他来我这里受了冷遇。像他这样趾高气扬的人,是受不得气的。” “我看不一定。”黄剑峰分析说,“这小岛呀,占腾越立了头功,不免骄傲,这样就会招来其他日军军官的嫉恨。就很容易在日军中被孤立。 常言说,出头的椽子先烂,就是这个道理。在异国他乡,最怕的就是被孤立,没有朋友。到那个时候,他自然会来找你。” 常敬斋点了点头,心中也认为黄剑峰的分析有道理,他对黄剑峰说:“如果他来找我,我会利用好机会的,只是同日本人交往多了,会被腾越城里不明真相的人误认为是汉奸的。” “敬斋兄,你的忧虑大可不必,今后谁是汉奸,谁说了都不算,只有抗日政府说了算,到时抗日政府会为你说话,会还给大家以真相。”黄剑峰说。 “有剑峰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常敬斋充满信任地说。 送走了黄剑峰后,常敬斋就进了自己的雕刻工作室。面对去了皮壳的翡翠,常敬斋一点创作的欲望也没有。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好乱,就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 常敬斋坐在工作檯前的凳子上发了一会儿呆,纷乱的思绪中就出现了儿子常石头的样子,这让他心里一惊。自己已经好些日子没有了儿子的消息。这在过去是很正常的事情,哪怕十天半月没有常石头的影子,他也不会担心,倒是常石头经常出现在他面前,还常让他感到心烦。但现在不同,现在是非常时期,儿子要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怎么向列祖列宗交代。虽然儿子不成气让他恨铁不成钢,但作为常家唯一的香火,要真有个闪失,问题就严重了。这样一想,常敬斋更加忧心忡忡。 他唤来了徒弟三宝,要他去打听儿子常石头的消息。这让三宝感到为难,他抓耳挠腮的样子让常敬斋很不高兴。他没好气地说:“让你去找个大活人,怎么就把你难成这个样子了? ” 三宝一脸为难地说:“师傅,这兵荒马乱的,你让我到哪里去找。石头就像你说的那样是个大活人,身上长着腿,谁知道他会躲到哪里去? ” 常敬斋说:“三宝,说你没脑子你还真笨了。 常石头这孽子在腾越城里那么多狐朋狗友,我就不相信没有个知道他下落的。你难道是要让师傅我赔上这张老脸去找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傢伙去打探不是? ” 三宝第二天就开始按照常敬斋的吩咐,在腾越城里到处打听常石头的下落。三宝几乎转遍了腾越城的每条大街小巷,找了常石头过去的许多玩友和熟人,但他们不是摇头就是摆手,都说没有见到过常石头。 就是三宝认为常石头不在腾越城里,准备回石头商行去给师傅汇报的时候,他看到了几个鬼子兵正押着一队肩扛铁锹、板锄的民夫朝自己走过来。那些劳累过度的民夫,走路的样子无精打采,步伐凌乱不堪,他们被烈日灼得焦黑的脸上写满了麻木。面无表情地走着的民夫在三宝眼里更像一截截移动的木头。 三宝突然眼睛一亮,他看见了走在民夫队里的常石头。兴奋的三宝忍不住高声叫道:“石头——石头——” 常石头听见有人叫他,就停住了脚步,晃动着脑袋寻找叫他的三宝。三宝从街边奔了过来,抓住常石头的手说:“石头,你咋啦,怎么会进民夫队呢? ” “我被小六九那狗杂种害了! ”常石头咬牙切齿地说。 就在三宝对常石头充满无限关切的时候,押送民夫队的鬼子兵向三宝沖了过来,他抡起三八大盖就重重地从身后给了三宝一枪托。 “你的,街边的去! ” 三宝用手捂着被揍得生疼的腰,看着常石头被鬼子推搡着进到民夫队伍里去。 三宝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就拔腿跑去给常敬斋报信了。 听说常石头被抓进了民夫队,常敬斋是又急又气。他在商行的屋子里踱来踱去绕了好几个圈圈,嘴里不停地说:“孽子,这下安逸了,看日本人怎么收拾你。” 第44页 常敬斋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有了心痛的表情。 三宝看着师傅这样子,就道:“师傅,你别一个劲儿地骂石头了,越骂心里越痛。现在我们应该想办法,如何去把石头救出来。” “办法? ”常敬斋摊了摊手说,“我还不晓得要想办法,他在日本人手上,我能有什么办法? ” 三宝说:“师傅,你不是认识那个叫小岛的日本军官吗? 找他求求情,不愁不能把石头给救出来。” “不行! ”常敬斋摆摆手说,“给日本人低三下四,我做不来,别说还是他小岛次郎了。” 三宝跺了跺脚说:“师傅,这个时候你还清高,救人要紧嘛! ” “救人也要讲原则! ”常敬斋黑着脸对三宝道。 夜里,常敬斋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常石头的脸,这张脸从可亲可爱的脸逐渐变成调皮捣蛋的少年脸。对于常石头,常敬斋的内心是复杂的,这复杂的内心里爱、愧疚、失望交织在一起。作为父亲,他体会到了失败,“子不教,父之过”呀,常石头从一个单纯的孩子变成一个玩世不恭的成人,这里面隐藏着性格的因素,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自己教育的责任。 这些年来,对翡翠雕刻的投入,使他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工作狂,这让他失去了许多与成长中的常石头交流的机会。 现在他被日本人抓进了民夫队,那日子可想而知,从未从事过体力活的常石头,真够他喝一壶的。但常敬斋想,民夫队又不是集中营,虽然免不了流汗,受些皮肉煎熬,但安全却无大碍。这样一想,他似乎焦急的内心中稍微平静了些。他披衣走出来,站在漆黑的夜里,他看见来凤山上日军的探照灯,剑一样地划过黑夜,将安静的夜划得支离破碎。 清晨,三宝牵着马,驮着一夜未眠的常敬斋从和顺古镇去腾越城时,老远就看见城门口围了大群人,直到他们来到了腾越城门口才幡然醒悟,那些把脖子伸得像鹅一样的人群正在城门楼下仰望城楼上挂着的一颗人头。 三宝说:“师傅,那城楼上挂着一颗人头哩。” 常敬斋揉了揉眼睛说:“好像是一颗人头,三宝,把马再往城楼下拉近点。” 三宝往前走了几步,他万分惊讶地发现,那是常石头的人头。身上顿时打了个冷战。当他抬起头来看师傅的时候。他看见马背上的师傅大张着嘴,呆呆地凝望着儿子挂在城楼上的鲜血淋漓的头颅,目瞪口呆。 “师——”三宝“傅”字没吐出嘴,常敬斋就重重地从马背上摔下来了。 ’三宝后来听人说,常石头在工地上用那把从远征军的逃兵手上买的手枪,打死了那个总是牵着狼狗威胁他的日本人,当然,生来就怕狗的常石头还在那只凶恶的狼狗扑向他的时候,镇静地击毙了狂吠着扑向他的狼狗和另一个日本兵。 第七章 一个翡翠人的抗战 1 直到天空浮起如血的晚霞的时候,常敬斋才醒了过来。 常敬斋躺着,一闭眼满脑子挤满的都是常石头鲜血淋漓的人头。这生性顽劣的儿子,就是死了也保持着一副玩世不恭的微笑。是的,就是微笑,常敬斋不明白自己的儿子,为什么到死都保持着微笑,他为什么不恨? 那微笑里没有遗憾,那微笑何其满足,满足得让常敬斋想想就浑身发抖。 常敬斋不愿意就这样躺着,他甚至有点害怕闭上眼睛。他挣扎着起身下床,披了件衣服就走出门来。他出门就唤三宝,但院子里空空的,守门的老头告诉他说:“老爷,三宝骑马进城去了。他出门时告诉我,你要什么物件就让我给你送去。” 常敬斋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要什么。他在院子里的缅桂树下点燃一支烟,抽了两口后就大声咳嗽起来,直咳得老泪纵横。他抹了抹脸上的泪,将燃了半截的烟重重地扔在地上,站起身后又重重地踩了一脚,直把那半截烟踩成了碎末。然后,就大步流星地进了院内的密室。 密室里笼罩着一股浓烈的枪油味。在密室里,堆着一些常敬斋在日本人未进腾越城前,从城里偷偷运回的翡翠毛石。在屋子的一角,被常石头生前拆散的英制双管猎枪,部件散乱地堆放在密室的一角。由于天长日久未曾整理的缘故,这些零部件上密布了一层厚厚的尘埃。那浓烈的枪油味就是从那上面散发出来的。 常敬斋一屁股坐在了散乱的英制双管猎枪的零部件旁,开始认真仔细地擦那些灰尘。他擦得很认真,把每一个零部件都擦得泛起了金属原有的光亮。然后他开始装枪。他装枪的手法熟练而专业,不多一会儿,他就把那些零部件装成了一支漂亮的英制双管猎枪。看着这支英制双管猎枪,他的内心深处对麻稳稳充满了感激。原来麻稳稳送他这支猎枪的时候,他觉得这猎枪对他并没多大用途,充其量是摆设和收藏罢了。但现在常敬斋不这样看了,他想,麻稳稳送他这把猎枪,冥冥之中暗示着他的宿命,他的这只年轻时握枪的手,老了註定了还要握枪。他的生命里,註定了需要一支射杀豺狼的猎枪。 三宝进城去,通过熟人找到了正准备将常石头的无头尸体焚烧掉的焚尸工,在三宝的重金诱惑下,那两个焚尸工答应三宝可以将尸体给三宝运走。三宝将常石头的尸体用麻袋装了后,用事先准备好的手推车运到石头商行藏了起来。但怎样把尸体运出城,却让三宝犯了难。三宝在石头商行里守着常石头的尸体想了一夜,也没想到一个妥当的办法来。天刚要破晓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声牯牛的叫声和轱辘滚过地面的响声。他跑出石头商行,看见了一个头戴斗笠的老头,正用牛车拉了满满一车粪草,准备出城去。他叫住了老头,要他帮忙把装了常石头的尸体的麻袋埋在粪草里运出去。但胆小怕事的老头说什么也不答应,直到三宝开出了比买他的牯牛和牛车还要多的酬金的时候,老头才犹犹豫豫地答应了。 第45页 清晨的时候,三宝运回了常石头的无头尸体。 为了避人耳目,常敬斋让三宝将尸体扛了放在后花园里。他让三宝打来热水,亲自为儿子净身。 三宝说:“师傅,我来吧。” 常敬斋摆了摆手,他说:“我的儿子,我自己来! ” 三宝从师傅悲伤的话里,听出了深藏在悲伤中的一丝自豪。 他比从事翡翠雕刻还要认真地清洗着儿子的无头尸体。脑子里浮现的却是儿子玩世不恭的笑容。那过去让他深恶痛绝的笑容,现在在他脑子里变得越来越亲切,越来越可爱。 直到他认为儿子的尸体已经被自己洗得如处子一样干干净净了,他才停下手来,目光呆滞地凝神着儿子僵硬的无头尸体。他突然有了一个不可动摇的想法,儿子不能没有头就下葬了。 “三宝——”他在后花园里头也不抬地唤道。 三宝快步跑了进来,喘着气问道:“师傅,你有啥吩咐? ” “你看这……”他依旧头也不抬地凝视着儿子的尸体说。 “师傅,你是问我棺木的事吧。在你给石头净身的时候,我已经去找过镇上的寸家了,他家有一口上好的棺材,是杉木的。” “我说的不是棺材的事。我总不能让我的儿子连头都没有就埋了吧? 要是他到了阴间,头也没有,不成了行尸走肉了吗? ”常敬斋说。 常敬斋的话在三宝听来有理,但又让他感到为难。“师傅,要把石头的头拿来不太可能,他的头挂在城楼上,白天黑夜都有鬼子守着。” 常敬斋无奈地嘆了一口气,他又凝视了一会儿儿子的无头尸体,然后站起身来,他对三宝说:“快骑马进城去,把我的雕刻工具搬来,我要为我的儿子造一颗头,让他到了阴间也体体面面的! ” 常敬斋的这个决定激动了他的内心。他又进到密室去,挑选着可以用来做一个头颅的翡翠毛石,最后,他挑了一个让他满意的毛石。然后他搂着这个毛石,就像搂着自己儿子的头一样,深情而慈祥。 “石头,我的儿子! ” 他搂着这块翡翠毛石,哽咽着凄凉地叫道。 他的叫声,就像瓷器破碎的声音一样,清脆而尖锐。 常敬斋躲在密室里,用三宝从腾越城里带来的雕刻工具认真地雕刻着儿子的头像,他雕得比任何时候都认真,都庄严。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玉雕师和父亲,正在做着人生中最有价值和意义的事情——为自己失去了头颅的儿子,再造一个头颅。 因为要等待常敬斋雕刻好常石头的头颅,常石头的尸体,就只能摆在后花园那棵正盛开着的金桂树下。尸体摆放了三天后,开始有了腐臭味。 这尸臭味与金桂的香味交杂在一起,嗅一下比真正的尸臭还要难闻。三宝那天来到后花园后,就被这股怪异的味道弄得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更要命的是,这股怪异的味道还招惹了大群的苍蝇和几只飢饿的乌鸦。那些苍蝇在后花园里胡乱地飞舞,而那几只乌鸦,蹲在常家大院的屋顶上,发出了一声声令人讨厌的叫声。三宝多次试图赶走这些乌鸦,但赶走后不到一刻钟,它们就会倔强地飞回来,继续蹲在屋顶上,发出令人讨厌的叫声。 乌鸦的叫声让常家大院更凄凉和悲伤。常敬斋已经有两天不吃不喝了,他夜以继日地雕刻着儿子的头像,真正到了废寝忘食的境地。 黄剑峰从界头赶来的时候,常敬斋刚好“造” 完了儿子的头。作为一件雕刻作品,这个头像出神入化,栩栩如生,堪称完美。特别是那脸上浮着的一丝玩世不恭的微笑,更是将人物塑造得入木三分。但作为父亲,用这样的方式为儿子“造”头颅,这里面,隐藏了太多的凄楚、无奈和苍凉。 黄剑峰紧紧地拥抱着常敬斋,任常敬斋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哭吧,尽情地哭吧,敬斋兄,敬斋兄呀——” 黄剑峰是代表抗日政府给常石头颁发烈士勋章的,常敬斋说:“我这顽劣的儿子怎么配做烈士? ”黄剑峰说:“只要敢打日本人,牺牲了都是烈士! ”黄剑峰边说边把烈士勋章别在躺在棺材里的常石头尸体的胸上。那个翡翠雕刻成的头颅眼睛紧闭,宁静而安详,只有那丝调皮的笑容里,隐藏了逝者生前的顽劣性格。 常敬斋将儿子的尸体埋在了常奶奶的坟旁。 和顺古镇的后山上,又多了一个小坟冢。等前来哀悼的人都散去后,常敬斋一屁股坐在了儿子的新坟前,他一边为儿子烧着纸钱一边对着儿子的坟头说话:“石头,你这孽子,你怎么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走在爹的前头了呢? 黄泉路上有啥子吸引你的,让你赶得那么匆忙。石头,你别怪爹生前总以为你是块烂铁,怎么也成不了钢。事实证明你不仅是钢,而且是好钢。你现在成为烈士了,你给常家挣了脸。你用生命挣的脸面,我这做爹的怎么也不敢丢。你的仇我报,我的杀子之仇我也要报! 儿子,在阴世可不要像你在阳世那样淘气,你要听奶奶的话,经常照顾好你奶奶,帮你爹敬敬孝心。在人前,别流里流气的,要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了,你是烈士。烈士,烈士是什么? 是石头中的翡翠! 知道不? 烈士。烈士可是榜样哦! “儿子,从来都是儿子给老子鞠躬,今天,老子给你鞠躬了,你好好安息吧。” 第46页 他说完扭头就大步流星地下山去了。 山下,常敬斋对等候的黄剑峰说:“剑峰兄,我想像你一样,去界头,参加抗日游击队。” “不行。”黄剑峰摆了摆手说。 “你嫌我老了是不是? ”常敬斋问道。 “我老还是你老? 敬斋,你在这里,更有利于抗日工作。你认识日军腾越城防指挥官小岛次郎中佐的事,我本想向临时抗日政府汇报。但我考虑你的安全,没有汇报。但我现在代表抗日政府明示,你要充分利用这个关系,必要时搞到鬼子重要的情报。现在,我代表抗日游击大队宣布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的秘密交通员。” 黄剑峰握着常敬斋的手说。 常敬斋摇了摇头说:“要我去跟杀害我儿子的仇人去套近乎,这恐怕做不到。你们在跟日本人战斗,我也会用我的方式与日本人战斗! ” “接近小岛次郎,刺探到重要的情报,这也是战斗方式的一种。”黄剑峰开导常敬斋说。 “剑峰,你让我好好想想。过去我答应你接近小岛,是因为那时还没有杀子之仇。现在不一样,我担心我见了他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常敬斋真诚地道。 “敬斋,我得走了,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就告诉我。” 常敬斋回到常家大院,第一次那么强烈感觉到这常家大院是如此的空,空得压抑,空得人内心发慌。这原本是为了向乡里们称赞,它的堂皇和气派,它的精工巧雕,一直令见到它的人津津乐道,但现在它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空空院落。 夜幕如一块生铁一样,沉重而压抑地降临了下来。常敬斋进了密室,坐在凳子上仔细地擦着那支英制双管猎枪。擦好枪后,他又打开装满子弹的箱子,拿出一盒子弹来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 已经很长很长时间没摸过枪了,常敬斋感到有些手生。于是他就坐在密室里,随意用粉笔画了一个鼻子上长着仁丹鬍子的日军头像,就举了枪瞄准。他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单调的瞄准动作,直到他认为和顺古镇的人们都入睡的时候,他才放下枪,开始装扮自己。他给自己贴上了络腮鬍,穿上了马靴。为了有效地隐藏背上的双管猎枪,他还披上了从缅甸买回的英国人做的黑面红底的披风。当他将这从未披过的披风披到自己身上,凑到镜前时,自己都忍不住大吃了一惊:他怎么也不敢相信,镜中的这位侠客会是自己。 整个和顺古镇都睡去了,蹄上缠了破布的马打巷子里经过,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连最警觉的看家狗也没叫一声。常敬斋在夜色中出了和顺古镇,就打马直奔腾越城而去。快马扬起的风,吹得常敬斋只觉得耳根子生疼。 日本兵占据的腾越城楼上,安置了明亮的汽灯。常敬斋在远处就能看到城墙上走来走去的日军哨兵。那个哨兵也许因为从未遭受攻击,觉得这放哨的夜晚过于悠闲,就一屁股坐在城墙上,背对着城外怡然自得地抽起了烟。从过军的常敬斋明白,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在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住,翻身下了马背。为了枪声响后不把马吓跑,他把马缰绳拴在了路边的行道树上。 他将英制双管猎枪从肩上拿下来,叉开双腿,举枪瞄准了那个正坐在城墙上抽菸的背对着他的日本哨兵。这个时候,他的心中竞涌起一阵兴奋来了。 只听“啪”的一声,那个日本哨兵的背上就开放出了一朵美丽的梅花,随即就扑进了城墙里。 枪声一响,警报大作。沉睡的腾越城顿时惊醒了过来。等杀气腾腾的日本兵打开城门,沖将出来的时候,常敬斋早已骑马远去,他们只在先前常敬斋射击的地方,捡着了一颗还散发了浓烈火药味的猎枪子弹壳。 这颗猎枪子弹壳最后摆在了腾越城防指挥官小岛次郎中佐的办公桌上。日军军械师小心地拿起子弹壳认真地看了一阵后说:“这不是常规部队使用的子弹,这是猎枪子弹。” “猎枪子弹? ”小岛次郎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这确实是猎枪子弹,”日本军械师略带卖弄地说,“小岛中佐阁下,这不是一般的猎枪子弹。 2 这是一种英制双管猎枪的子弹。这种英制双管猎枪,精緻短小,但射击的精准性较好,是英国人深为自豪的性能优异的猎枪。这是一种专为英国贵族量身打造的猎枪,价格非常昂贵。但自从英国人捲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已被政府勒令停止生产了。” 对于军械师的解释,小岛次郎中佐表示满意。 他用赞许的目光看了一眼面前这个书生气十足的军械师,问道:“你认为什么样的人会拥有这种猎枪? ” “这……这我就说不准了。阁下,我认为拥有这种猎枪的,绝对不会是一般人。”兵械师说。 “对,不是一般人,至少肯定不是穷人。”小岛次郎点了点头说。 小岛次郎中佐示意兵械师可以走了。兵械师谦恭地给小岛次郎中佐行了一个军礼,正欲转身离去时,他又唤住了他。 “你说这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猎枪,那么,他会是腾越的什么人? 达官显贵?绅士巨贾? 当然,还有伺机报复我们的英国人,我们封了他们的领事馆了嘛。你说,这几种可能,会是哪一种? ” 第47页 “这我可就真的说不好了。阁下如果你一定要我回答的话,我会说,每一种都有可能。但你提醒得对,英国人的嫌疑最大。” 小岛次郎中佐想了想,就接通了城门守军军官的电话。 “八格! 你的大意,让大日本帝国的一个士兵白白地断送了生命,你已酿成大错。但你还有机会弥补你的大意酿成的错误,那就是在城墙上安置高倍探照灯,让所有的枪枝射程都暴露在灯光下,当然,要更加警觉地密切监视城外动向。再出现类似的事情,那就请你自己剖腹,向天皇谢罪! ” 小岛次郎的警告起了作用,日军在城墙上安置的探照灯让常敬斋故伎重演的可能成了泡影,这让常敬斋好几个夜晚都烦躁不安。他躺在自家的后花园的躺椅上苦苦思考了好半天,还是想不出更好的收拾鬼子的办法。 三宝到后花园来给师傅送茶,见常敬斋愁眉不展,闷闷不乐,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就提议常敬斋晚上去和顺古镇的戏台看腾越有名的西腔皮影戏。常敬斋打小就爱看这雕皮作影的皮影戏。 三宝的提议就正中了他的下怀。 常敬斋和三宝草草吃了晚饭,就往戏台去。 自从日军占领腾越后,和顺古镇上就没有了文艺活动。现在突然来了个会唱西腔皮影戏的戏班子,这就让沉闷压抑太久的和顺古镇有了些欢乐的气氛,因为这个缘故,和顺古镇的戏台差点就被乡民们挤炸了。 当戏台上演到孙悟空变成小虫子钻进白骨精肚子里,把个白骨精弄得翻江倒海时,常敬斋突然有了灵感。他拍了一下脑门站起身来,拉扯一下正看得津津有味的三宝说:“回家。” 回到常家大院后,常敬斋吩咐三宝,明天一早在镇上找一马车来,他准备拉几袋大米进城去。 第二天一早,常敬斋和三宝拉着粮食进城去。 守城门的日军这段时间里盘查得非常严格。见了常敬斋他们马车上的袋子,就用刺刀去捅。鬼子的举动惊出了常敬斋一身冷汗。 当守城的鬼子兵确信口袋里装的是大米后,就放行了。 常敬斋乘三宝出去办事的时候,从米袋子里取出了埋在大米中的英制双管猎枪和子弹。然后将陈列了翡翠雕件的货柜从墙边搬开,将猎枪藏在了墙的夹层里。这夹层原本是为藏放珍贵的翡翠制品专修的,常敬斋自认为隐蔽性好,不易被人发现。 城门楼上安装了探照灯,没有再出现意外,这让作为城防指挥官的小岛松了一口气。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杀手这次摸进了城,胆大包天地在日军指挥部住地的白果巷射击了一个日军的两人巡逻小组,造成了一死一伤。 两枚猎枪子弹壳,像前次那枚一样,又摆在了小岛次郎的办公桌上。 这次小岛没找那位博学的兵械师,而是将手下所有军官都召到了办公室。他将两颗猎枪子弹壳拿起来攥在手中说:“各位应该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吧? 这是猎枪子弹壳! 这就是说,有预谋地射杀我大日本皇军的,不是军人,而是民众。” “中佐阁下,只要不是军人所为,刁民的报复行为,岂能撼动我大日本皇军,不过是被蚊虫叮一口罢了。”一个日军少佐不以为然道。 “田中少佐,你作战虽然勇敢,但头脑怎么还像在九州当矿工一样简单呢? 军人不可怕,怕的是民众,这样的例子,我不用再举了。我大日本皇军在支那之所以停滞不前,就是招惹了民众的反抗。东北如是,华北如是。支那这个国家,不是缅甸,更不是菲律宾和新加坡,他是一个拥有四万万人口的大国。这四万万人觉醒过来,就是狂涛激荡的汪洋,你知道吗? ” 田中少佐无言以对。 “田中少佐,鑑于目前严峻的局面,我任命你为腾越城防侦缉队的队长,你必须尽快将这可恶的杀手追查出来! ” 小岛次郎公然要成立一个侦缉队来对付一个枪手,这让其他的日军军官大惑不解。待其他的日军军官们离去后,他留下了田中少佐。 小岛中佐一边玩弄着手里的猎枪子弹壳一边叮嘱田中少佐:“你的对手身手不凡,枪法极佳。 他只用了两枚子弹,就给我们造成了一死一伤。 这说明了什么呢? ” “这说明他枪法好,受过军事训练! ”田中少佐说。 “不仅仅是这些,这说明杀手心理素质特别好。打过枪的人都知道,击倒第一个目标很容易,第二、第三个就会难一些,暗杀尤其如此。内心任何一点小小的波动,都会影响射击的准确性。从这点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判断,就是你说的,杀手受过军事训练,甚至可能是行伍出身,而且是暗杀方面的老手! 从他的从容镇定上还可以看出来,我们曾在哪方面深深地激怒了他。”小岛次郎推断道。 “中佐阁下不愧是帝国军校培养出的高才生,让在下佩服之至。按照中佐的分析,这圈子就越来越小了。我会充分利用好我拥有的中国奸细,先弄出一个嫌疑大名单来。”田中少佐道。 田中少佐走后,小岛次郎换了一身腾越人常穿的长衫和马褂,带了两个点心礼盒,在警卫的护送下出了门。他来到了日军行政班,拜见行政班部长田岛寿嗣。 小岛中佐的来访,让推行怀柔政策举步维艰的田岛欣喜不已。他端详了一阵小岛次郎后说:“小岛君,你这样一打扮,怎么看都像个彬彬有礼的中国绅士哩。” 第48页 “这不过是效法部长阁下罢了。”小岛次郎谦虚道,“在政治方面,在下愿意做部长您的学生。” 田岛亲自为小岛沏了一杯茶,他说:“这是中国的茶,你初喝它,会觉得很不习惯。但你多喝几次,就会迷恋上它。我们日本的茶道,过去是跟中国学的。在日本喝茶,程序繁复,但茶的真味,却并不能品尝得到。而中国却不同,他们很简单,一碗一缸,都可作茶具。在一些少数民族集中的地方,甚至~截竹筒也是茶具。这种不拘泥于方法,却是对内容最大尊重的喝茶习惯,给我许多启发,这才是大茶道。” “小岛君,我到腾越后发现,这虽是一个边城,但却有着完整的汉文化的体系。我研究了一下腾越城的历史,发现远在中国的明代,那些从中国内地来腾越戍边的汉族士兵,就开始在这里屯田戍边,修筑城池。他们将汉文化一代一代地沿袭了下来,并与周边的少数民族文化水乳交融。可以这么说,知腾越,就能知中国。小岛君,要了解腾越,单穿点汉族服饰,讲点中国话是不够的。我们得深入进去! ” “部长阁下,如何个深入法? ”小岛次郎饶有兴趣地问。 “小岛君,你结婚了吗? ”田岛寿嗣问道。 “阁下怎么关心起了我的私人问题来了? ”小岛不解地问,但他还是如实回答,“没有。” “我也没有结婚。”田岛笑了笑说,“这样,我们都有机会去做腾越人的女婿了。” “做腾越人的女婿? ”这样的想法,在小岛看来,真算得上是奇思妙想了。 “这腾越女子,很是美丽可人哩! ”田岛寿嗣一脸暧昧地说。 “田岛君是不是看中了某个腾越女子? ”小岛次郎问道。 “前几天,钟县长帮我物色了一个。不瞒小岛君,那女子是腾越中学的学生,确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被腾越人称为腾越十大姐,也就是十大美女之一的意思,过两日,我让钟县长也给您物色一个。” 小岛次郎顿时脸红了,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小岛君,这不仅是我们个人的问题,也是国家的问题,要把它看作我们为国家作出的牺牲,是一项光荣的使命。”田岛寿嗣一脸严肃地说。 田岛寿嗣说的钟县长,名叫钟镜秋,是腾越邻县龙陵县的大汉奸,田岛在腾越筹备伪腾越政府,把他从龙陵县调来,让他当了县长。这个官迷心窍的傢伙为了报答田岛对他的赏识,就到处为田岛物色美女,最后在腾越中学物色到了才貌俱佳的腾越美女蔡兰惠。现在,钟镜秋听田岛要他为腾越城防指挥官小岛次郎中佐物色美女,就诚惶诚恐地忙活开来。 石头商行的生意日渐低落,几乎到了门可罗雀的地步,玉雕厂已好长时间没了活计。但常敬斋还是每天清晨从和顺古镇骑马来商行。他在商行后面的院子里养了几盆兰花,没事的时候就看着那几盆兰花发呆。三宝见没活计,就擅自离了铺子,到城里去逛游。时不时给常敬斋带来一些信息。为了获得外面的信息,对擅离职守的三宝,常敬斋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三宝逛得多了,小道消息也就多了。他告诉常敬斋,日军的行政班部长田岛寿嗣娶了腾越美女蔡兰惠,喜事办在了西街杨富豪家的庭院里。汉奸和日本军官都去祝贺了。这田岛还按中国风俗,又是燃鞭炮又是吹唢吶的,折腾得好不热闹。许多鬼子军官和汉奸都喝高了,婚礼结束散去时都像风中的树一样摇摇晃晃。三宝说,自己打街上走过时,见汉奸小六九搀着一个额头上有颗痣的鬼子军官,那满口酒气的军官对小六九说了一通叽里咕噜的话。小六九就对那个军官说,腾越城的富人的名单已经搞齐了。那鬼子军官又叽里咕噜了一句。小六九就直点头说,太君,对,报仇,报仇。我不知他们要报什么仇,就站着听了一阵,没想被小六九发现了。这狗汉奸就给了我一脚。 “报仇? 他们要报什么仇? ”常敬斋问。 “前不久他们的巡逻兵被枪手射杀了,听说鬼子的军官很恼火,还专门针对枪手成立了侦缉队。 这几天夜里,街上都是汉奸和日本人的便衣游荡哩。”三宝说。 常敬斋心里一惊,他知道这些日子夜里是不能再行动了。但他脸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三宝,你今后几天要是出去,多打探一下这些消息。师傅一个人在商行里一天闷得心里直慌嘞,你就把腾越城发生的事给我说说,给我解解闷。” “好嘞! ”三宝听师傅这么说,心里直乐,这不是明摆着师傅放自己的假吗?几天后,三宝气喘吁吁地从街上回石头商行来了。他对常敬斋说:“鬼子的几个便衣正在搜西城的做棉纱的贾家,把贾家的男人都抓进囚车了。 我又看见了那个头上有颗大大的黑痣的鬼子军官,他换了便衣,我见小六九在他面前又是递烟又是哈腰的,还队长队长地叫个不停。我想他八成就是鬼子侦缉队的队长了。” “他是不是常跟小六九在一起? ”常敬斋问。 “常在一起,昨天我还见小六九陪他去慰安所。”三宝说。 “小六九这小王八,跟他爹杨吉品这大王八,把我们腾越人的脸丢得一干二净了! ”常敬斋气呼呼地骂道。 第49页 田中少佐被神秘枪手射杀的消息,是丽日当空的正午传到小岛次郎中佐的耳朵里的。当时,小岛次郎正在指挥部里跟伪县长钟镜秋下棋。自从田岛要钟镜秋为小岛次郎物色美女后,钟镜秋就常往小岛次郎这儿跑了。小岛次郎中佐听说田中少佐被枪手击毙,顿时心中大惊。他带了一队人马就赶赴出事现场来了。 3 在事发现场,小岛次郎中佐看见田中少佐僵硬地躺在火山石铺就的街面上,脑门黑痣旁有一个大大的枪眼。枪的威力很大,把田中少佐的脑浆都打出来了。那些喷溅出去的鲜血已经变成了暗红色,只有带着血丝的脑浆依旧是白的,上面叮满了苍蝇。汉奸小六九站在田中少佐的尸体旁,他的腿像患了疟疾一样颤抖不停。 枪手是从街上一座空了的老宅子楼上开的枪。宅子已被匆匆赶来的日军重兵围住。日军在宅子里仔细搜索了好几遍,没有抓到枪手,却发现了跟上两次一样的猎枪子弹壳。 杀手的嚣张,越来越出乎小岛次郎的意料。 第一次,杀手选择了夜晚,在射杀哨兵后,利用城外野地的掩护成功逃遁;第二次,杀手还是选择了夜晚,伏击了一队巡逻的哨兵,然后借着夜幕和对腾越城的熟悉成功逃脱;第三次,杀手却一改往常习惯,选择了光天化日的白天,射杀的是刚任侦缉队队长穿了便衣的田中少佐。将杀手的三次暗杀放在一块,小岛中佐发现,杀手一直在暗地里监视着日军,而且,对日军的行动了如指掌,要不,他不会射杀穿了便衣的田中少佐。这样一想,让他心里一惊,莫非杀手就在自己身边。 这样一想,小岛中佐让手下将腾越城的汉奸、伪军头目都召到自己的办公室来。但他看了一眼这群败类后马上否认了自己。他们这群贪生怕死的人,是不可能干出这样漂亮的暗杀行动来的。 但他在见了这群败类后,突然灵机一动;何不让中国人去收拾中国人。 小岛次郎扫了一眼眼前的汉奸,威严地咳嗽一声说:“现在,我任命杨吉品为腾越城防侦缉队队长。限你在半个月之内,将射杀我大日本皇军的杀手给我找出来。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钟镜秋忙来忙去为小岛次郎物色美女,跑了一个多月都没相中满意的。还在日军未占据腾越城时,那些漂亮的腾越美女们就早躲到乡下去了。 就是后来有一些城里人家从乡下又返回来,但也把女儿留在乡下。 腾越城里做洋纱生意出了名的王老闆,带着妻子儿女在乡下躲藏一阵,听说钟镜秋当了伪县长,就斗胆地跑回腾越城了。王老闆回到腾越城来,一方面是惦记他的洋纱生意,另一方面是钟镜秋过去与他私交甚密。去年钟镜秋在龙陵欠下赌债,就从龙陵骑马来腾越找他借钱,王老闆借了一大笔钱给他,一直没有讨要过。 王老闆回到腾越后,第一件事就是设法巴结讨好钟镜秋,想抱牢这棵大树。他在家里备下盛宴,邀钟镜秋赏光。钟镜秋在王老闆派人三番五次登门邀请后,才犹犹豫豫地赴了宴。 钟镜秋一到王老闆家就眼前一亮,他看到了王老闆的17岁的女儿王翠。这王翠身材高挑,一张水灵灵的鹅蛋脸上,长着一双撩人的丹凤眼,那双丹凤眼顾盼生波,纯净如水。特别是那胸前一对刚发育成熟的乳房,在她走动时就像是胸前藏了两只胆怯的小兔子。 整桌饭上的时间,钟镜秋都在盯着小王翠看,直看得小王翠从不好意思到心里发慌,最后是胆战心惊了。 吃完饭后,钟镜秋一边用牙籤剔着牙一边问王老闆说:“千金多大啦? ” “小女今年17。”王老闆说。 “找到婆家了吗? ”钟镜秋又问。 王老闆摇了摇头。 “那太好了! ”钟镜秋拍一下大腿站起来,“那明日我就给她找个婆家。” 王老闆问:“这人家境如何? ” “家境嘛,肯定是出奇的好了。只是婆家住得有点远。不说了,你明天等着见女婿吧。”钟镜秋沖王老闆露一诡秘的笑容,便扬长而去。 钟镜秋像一阵讨厌的晚风那样就蹿进了小岛次郎的城防指挥部。 让杨吉品这个祸害当了侦缉队长,这可害苦了腾越城的人。这杨吉品在日本人占领腾越之前,属于黑帮头目,县里的许多参议都曾提议,要政府取缔他的帮会组织“维新社”。这一直让他怀恨在心。现在小岛委任他为侦缉队长,他有了公报私仇的机会。他将那些参议一个个抓了来,说他们有谋杀皇军的嫌疑,对他们施以酷刑。最可怜的是城北的徐参议,生生被打断了三根肋骨。 常敬斋去看他的时候,他还躺在床上直哼哼。他愤愤然地说:“杨吉品这狗日的,抓着鸡毛当令箭,我这年已花甲的老朽,能做杀手吗? 真是瞎了他妈的狗眼了。” 一天傍晚,常敬斋正准备吩咐三宝关店门。 三宝却从店铺前折到后院来了。他对常敬斋说:“师傅,来客人了。” 常敬斋跟着三宝来到店铺前,见来人穿着一件黑色长衫,外套一个紫色的密布了铜钱图案的马褂。一脸斯文地提了一个礼盒站在柜檯外面。 常敬斋仔细一看,才知道是小岛次郎。他心中顿时掠过一丝不快,本想拒而不见,但脑中又想到了黄剑峰的吩咐,就不冷不热地对一身便装的小岛次郎道:“请店里用茶吧。” 第50页 常敬斋大声吩咐三宝去泡茶。小岛次郎进到店中,在椅子上坐定,就说:“敬斋君,我今天来找你,是想让你给我做几件饰物。” 常敬斋注意到,这小岛次郎对他的称呼发生了变化,不像上次初见时,一口一个“敬斋哥哥”了。 “小岛先生要做饰物干什么呀? ”常敬斋问道。 “不瞒敬斋君,我就快要结婚了。我带来了一块翡翠毛料,想请敬斋君为我的新娘做一对手镯,一个戒面,外加一对情侣佩的挂件。”小岛次郎边说边把那块翡翠毛料拿了出来,递到常敬斋手里。 常敬斋接过一看,确实是一块上好的翡翠毛料。常敬斋拿着细细端详了一下,觉得这块翡翠毛料绿意强劲,是属于高翠的珍稀品。这样好的毛料,就是行内人也要碰运气才能见到。 “小岛先生这么好的毛料,我常敬斋这手艺怕暴殄天物。”常敬斋谦虚地拒绝道。 “谁不知敬斋君是腾越闻名遐迩的玉雕大师。 看在过去的友谊上,敬斋君不会不赏脸帮忙吧? ” 小岛次郎一脸真诚地看着常敬斋说。 “那就留下吧。”常敬斋说。 常敬斋将毛料交给三宝,就和小岛次郎边喝茶边聊了起来。见常敬斋主动与自己聊天,小岛次郎有点受宠若惊。他说:“敬斋君,我们下盘棋如何? ” 常敬斋看了看外面说:“小岛先生,恕我不能奉陪,我家不在城里,在古镇上。离这里好几里地。天色不早了,再晚,城门就关了,我就出不了城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恕我不知敬斋君住在城外,今后我一定到古镇的府上拜访。为了敬斋君出入的方便,我让城防指挥部给你办一张特别通行证,也算我的一点心意。”小岛次郎边说边站起身来告辞。 小岛次郎带来的这块翡翠毛料被解开后,呈现出惊人的浓绿。三宝看着这块解开的毛石,既惊讶万分又嘆息不已。惊讶的是这是难得一见的上等高翠。嘆息的是这么好的翡翠竞落入了鬼子手中。他拿着解开的毛石去见常敬斋。常敬斋看了也大为惊讶。三宝说:“这样好的翡翠落入鬼子手中,真是可惜! ” 常敬斋说:“落到鬼子手中的物件岂止翡翠。” 三宝说:“师傅,再好的翡翠,也需要好雕工。” 常敬斋不明白三宝要表达什么意思,他抬头看了一眼三宝。三宝说:“师傅,我们可以在雕这翡翠时做些手脚,总之,不让鬼子得到完美的饰物。” “短见! ”常敬斋骂道:“你这不是要让我在日本人面前出丑吗? 今后如果别人问小岛这物件出自谁的手,小岛说,出自常敬斋,那不是损我吗? ” 三宝说:“师傅,你的意思是要我上心地做? ” 常敬斋摆摆手说:“谁要你做了,我要亲自做。 我要让日本人晓得,咱中国人干什么都是好样的! ” 常敬斋自己动手,亲自操刀为小岛次郎加工饰物。他做得非常认真,三宝看师傅那样子,就像是跟谁较劲一样。就是磨制,抛光这些相对简单的活计,他也自己亲手做,绝不让人插手。 半个多月后,小岛次郎带着他的未婚妻王翠来到了石头商行。王翠这个标緻的腾越美女,像一只羊羔一样,胆怯地跟在小岛次郎的身后。当常敬斋将手镯、戒面、情侣配的挂件一起展示在小岛次郎眼前时,小岛次郎惊呆了。 那手镯、戒面都是透心的绿。小岛次郎拿在手中,看那手镯,绿得就像要滴出水来一样。他把它带在王翠的手上,那手镯显得更加漂亮,王翠也随之生动了许多。特别是那对龙凤相交的情侣配的挂件,雕工的细腻,考究,令他嘆为观止。他提着挂件,举到常敬斋眼前一脸笑容地赞嘆道:“敬斋君,巧夺天工啊! ” “什么巧夺天工,雕虫小技而已! ”常敬斋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说。 “雕虫小技? ”小岛次郎说,“敬斋君,咱日本人就喜欢这小。关于这小的心得,我得跟敬斋君说说。敬斋君难道不请我到屋里喝杯清茶? 我今天还特意把特别通行证给你带来了哩。” 他说着脚就跨进了店铺里。常敬斋只好招呼三宝去泡茶。小岛次郎坐定,就从口袋里掏出特别通行证放在了桌上。他对常敬斋说:“敬斋君,拥有了这个,你就可以随意出入腾越城了。” 临走的时候,他让王翠把事先准备好的请柬拿出来。他说:“敬斋君,我和我的未婚妻王翠,定于你们中国的春节结婚,还望敬斋君能拨冗光临。” 4 小岛次郎走后,常敬斋拿着那张大红的请柬,发了愁。不去吧,黄剑峰又代表临时抗日政府指示自己要密切与小岛的往来,以便日后获取情报;去吧,那不明摆着让腾越人指着自己的嵴背骂自己巴结日本人吗? 那天傍晚,常敬斋在从腾越城回和顺古镇的路上,一直愁眉紧锁,到了城门口,还忘了下马接受盘查。守城的日本哨兵过来,举枪托就要揍常敬斋,好在三宝这时反应快,他掏出了刚才小岛给常敬斋的特别通行证。那鬼子一看证件,就赶忙将已举起的枪托放下来,毕恭毕敬地沖常敬斋敬一个礼,然后大声说:“开路! ” 第51页 1942年的春节,是腾越人过的最惨澹也最冷清的春节。在腾越城里,没有了过去过春节的那种欢乐和喜庆的气氛。要是在过去,春节是爆竹商人们睡着都要笑醒的节日,而今年,他们贩卖的鞭炮烟花却少有人问津。街道上也跟过去春节的热闹嘈杂不同,除了烟花贩子们有气无力的吆喝声,过去孩子们那种嬉戏打闹的欢笑声荡然尤存。 各家的孩子都被大人早早地唤进了自家的院子看了起来,免得惹是生非。山河破碎,风雨飘摇,腾越人,已失去了欢乐着过春节的心境。 倒是银杏巷里的城防指挥部是另外一番景象。小岛次郎把城防指挥部变成了他的新房。整个巷子里显得热闹非凡,城防指挥部更是张灯结彩,爆竹声声。日军的军乐队,也整齐地立在指挥部门前,吹吹打打。前来贺喜的鬼子、汉奸络绎不绝,场面气派而铺张。这小岛次郎穿着汉装,一·副腾越新姑爷的打扮。常敬斋来到银杏巷的时候,正碰上几个汉奸抬着坐了新娘的大花轿子,嘻嘻哈哈地进巷子来。 小六九看到了常敬斋,就凑了过来,嬉皮笑脸地唤了一声常爷。常敬斋不想答理他,径直往巷子里走。小六九这无赖就紧跑几步,赶到常敬斋前面,他咂咂嘴道:“常爷,清高啥? 不都是汉奸! ” 常敬斋伸手,一手封了小六九的衣领说:“你睁开狗眼看看,你常爷是什么人,堂堂正正的腾越人,戍边人的后代,会跟你一路货? ” 小六九见常敬斋发了火,不敢再招惹常敬斋,挣脱后就追花轿去了。 婚宴上挤满了日军军官和汉奸,主持婚礼的伪县长钟镜秋见常敬斋进来,出于报复常敬斋不给他刻章,把常敬斋安排在了婚宴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常敬斋在婚宴上见到了嫁女儿的王老闆,从王老闆铁板一样的脸上看不出一丁点嫁女儿的欢欣,倒是有几丝无奈和屈辱。他坐在常敬斋对面的另一个角落里,不停地抽菸。常敬斋觉得有必要跟王老闆打个招呼。他起身走到王老闆跟前,向他伸出手。王老闆握了常敬斋的手,站起身后,直跺着脚说:“你来干什么? 敬斋,我王明渊把祖宗八辈的脸都丢了呀。” 这是常敬斋参加过的人生中最屈辱的喜宴,跟腾越城的一帮汉奸败类和鬼子坐在一起,杯盏交错,看着腾越城如花似玉的女儿,在仪式中成为豺狼的羊羔,并为此表示祝贺。 小岛次郎在喜宴结束后送走了所有的客人,折身进了自己的洞房。他看见新娘王翠依旧顶着从花轿上下来时遮了脸的红盖头,并了腿坐在床沿。她似乎觉得天气太冷,整个身子一直在不停地打战。是喝多了烈酒还是其他什么的缘故,此时的小岛次郎头有点晕,有些空白,心里也有些茫然。他从未想过,会在中国结婚,成为这个日本做梦都想征服的国家中一个家庭的女婿。这一切对他来说是如此不可思议,甚至有些荒诞。看着面前顶了红盖头的女子,是如此遥远,遥远得像一个奇奇怪怪的梦。 他在日本时曾有过短暂的爱情,那是他邻居家的女儿。那个表面上看起来拘谨而庄重的女孩,成功地勾引了他。并把他带到了海边一幢渔民空置的旧屋子。在那个凌乱而骯脏的旧屋子里,她像一个荡妇一样,教他各种获得性爱欢乐的方法。她一次一次地占有他,疯狂得要把他的五脏六腑掏空。就是在他的男根都无法再挺立起来的时候,她还是要要他,并讥笑他的无能。这一直让他很自卑。最后,他开始躲她。后来他进了帝国军校,终于从那性爱的恐惧中逃了出来。在帝国军校期间,夜晚入睡前,同宿舍的同学都会躺在床上,一边自慰一边讲一些性爱方面的话题,但只有他会沉默了睡去。 后来,他登上了远洋的运兵船,从东南亚一直打到了中国的腾越。战争的血腥与残酷,远远超出了他的想像。他亲身经历了人性是怎样慢慢退去的,兽性又是怎样快速地显现出来的,他甚至目睹了自己帝国军校的一个室友,在缅甸的村庄里没有抓到村里的女人,竟对一头母牛非礼,被母牛踢在了要害处最终一命呜呼。他还看见了自己的士兵在慰安所门前排着队,心急火燎地等待慰安的场景。也许是他内心对性爱的恐惧,所以他一直保持着不进慰安所的操守,这不仅让他的士兵,就是他的顶头上司藏重康美大佐也大为惊讶。 现在当他面对像一只胆怯的兔子一样的王翠,他的心中竟然涌起了一阵冲动。他脑子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那就是他要用面前这个叫王翠的中国女孩来“洗刷”他内心深处邻家女孩留给他的性爱的耻辱。在小岛次郎看来,所有庄重的女人,其内心都是极为淫荡的,就像他邻居的女孩一样。 小岛次郎咳嗽了一声,这是他的习惯,他喜欢用咳嗽来体现他的威严。他用冰冷的口气命令王翠道:“把你头上的遮羞布扯下来吧。” 但王翠并没有接受他的命令,依旧呆坐在床前。在小岛次郎看来,王翠没有听从他的命令显然是对他的蔑视。他愤怒地走上前,一把扯下了她的红盖头扔在了地上。王翠委屈地流出了晶莹的泪水。王翠的委屈让小岛次郎更加不满,他厉声道:“把你的衣服脱了! ” 这下王翠更加紧张了,她像在冰天雪地里一样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因为羞辱的缘故,她的脸显现出猪肝一样的红色。 第52页 “把衣服脱了,你是聋子吗? ”小岛次郎像一头激怒的狮子一样吼道。 小岛次郎这一吼,王翠就更加紧张了,她像患了疟疾一样颤抖着躲到了床角了。王翠的举动让小岛次郎怒火中烧,他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把王翠从床的一角提将出来,并重重地扔在了地上。随即,他从墙上“刷”地抽出了日本军刀。 王翠猪肝一样红的脸顿时变得像墙一样的白。 小岛次郎手握指挥刀吼道:“站起来,八格! ” 王翠站了起来,像一棵劲风中的柳树。 小岛次郎的指挥刀伸到王翠的胸前,将王翠旗袍上的布纽扣一个一个地挑断。红色的旗袍像一面旗帜一样降落在王翠的脚边。上身只剩下红兜肚的王翠呆若木鸡,小岛次郎又转到她身后,挑断了她兜肚的背带。 当小岛次郎再转到王翠的面前时,他看到了一对少女圣洁的乳房,小小的,怯怯的,挺挺的,在摇曳的烛光里,泛着青瓷一样细腻的光芒。 小岛次郎用指挥刀的刀尖,拨弄了一下王翠的左乳头,然后又拨弄了一下右边的乳头。这像花蕾一样的乳头呈粉红色,跟他过去看过的邻家女孩的褐色乳头那么不同。 “把你的内裤也脱了吧! ”他说,此时他的语气也无法威严,而是那种紧张的颤音。 小岛次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紧张,但他确实紧张了,他自己都听到了上牙碰撞下牙的声音。 王翠脱掉了自己的内裤,浑身赤裸裸地站在小岛次郎的对面。让小岛次郎惊讶的是,王翠右手上那只翡翠手镯,在王翠纤细的手腕上,是如此美丽,美丽得让他心里一阵一阵地发紧。 于是,他又把那个雕有凤头的挂件套在了王翠的颈项上,在王翠一对圣洁的乳峰之间,那个翡翠的凤头更像是一泓纤尘不染的清泉。如此惊艷的美,让小岛次郎瞠目结舌。 但瞬间之后,他就像恶魔一样变得疯狂。他觉得怯弱的王翠身上,有一种咄咄逼人的美丽,这种美丽是对他的挑战和对抗,他扑过去将王翠推倒在了床上。 他胡乱地扒下自己的衣裤。在无任何爱抚前奏下,强行地进人了王翠的身体。 王翠痛苦地叫唤了一声。 伴随王翠叫唤声的,是一声清脆的枪声。那枪声将冷寂的夜晚撕得支离破碎。 枪声让小岛次郎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早泄了。 小岛次郎从王翠的身上滑下来。军人的本能让他迅速穿好衣裤,就提着指挥刀赤脚沖了出去。 城防指挥部门前的哨兵躺在密布了爆竹炸裂后的碎纸屑上,猩红的鲜血还在从枪眼处汩汩流淌出来。枪声招来的日军,正在四处搜索着暗处的杀手。 但杀手早已不见了踪影。一群日军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忙活了一阵,收穫的是一枚还散发着硝烟的子弹壳。 那枚子弹壳被呈送到小岛次郎手上。小岛次郎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它又是猎枪子弹壳。 他拿着子弹头大声喊道:“杨吉品! ” 一身酒气的杨吉品头上冒着冷汗赶过来,他才叫了一声“太君”,小岛次郎重重的手掌就“啪” 地扇在了他的脸上。他随即在小岛面前转了一个速度极快的圆圈。 “八格! 再追查不出那支猎枪和枪手,我拿你的头颅祭他的灵! ” 小岛次郎指着身边断了气的哨兵对杨吉品怒吼道。 城防指挥部站岗的日本哨兵被不明身份的枪手射杀,这极大地刺激了日军一四八联队的联队长藏重康美大佐。他将小岛次郎中佐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拍桌子打板凳子地怒吼道:“这都是你受行政班部的田岛寿嗣的所谓怀柔政策蒙蔽惹的祸。你跟支那人讲怀柔,他就敢爬到你头上拉屎。 今后,我联队的士兵死一人,我就用十个支那人的命来抵! ” 田岛寿嗣与藏重康美在政见上产生了严重的分歧。在田岛寿嗣看来,藏重康美依旧是九州煤矿里被煤灰充塞了脑子的头脑简单的矿工,而在藏重康美的眼里,田岛寿嗣是日本那种看着满地樱花垂泪的无病呻吟的无聊文人。他们两人的分歧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小岛次郎成了两根线牵着的木偶,这一根线握在藏重大佐手里,另一根握在田岛部长手里,他们不和谐地拉扯,让他尴尬不已。 一支追查不出来的猎枪和一个寻不见踪迹的杀手,让日军内部惶惶不可终日。小岛次郎在检查日军的城防工事时,下级指挥官们都不约而同地说到了那使用英制双管猎枪的杀手,都急切地希望能尽快把这杀手找出来。一个少佐这样对小岛中佐说:“中佐阁下,杀手让我的士兵在腾越城里失去了安全感。没了安全感,士兵思乡想家的情绪像瘟疫一样在队伍里漫长,长此以往,会大大削弱部队的战斗力的。” 听了这个少佐的话,小岛次郎斥责道:“堂堂大日本皇军,怎么就怕上了一个放冷枪的杀手? 这成何体统? ” 小岛次郎嘴上虽这么说,但在内心里,越发觉得问题严重起来。 第八章 受伤的鸽子 1 翡翠生意并不像1943年春天的野草那样,有蓬勃复甦的迹象,而是出奇的萧条。腾越城里的商号都在苟延残喘地经营,其惨澹的景象,让人触目惊心。一些商号开门不过是作作样子,以此证明其存在;另一些商号干脆关门了,把挂了多年的匾额忍痛摘了下来,摆在了自个儿的庭院里了。 第53页 当其他生意冷淡的时候,黄金的生意却火暴起来,其价格也在节节攀高,正应了那句“盛世聚宝,乱世藏金”的古话。 但生意总得做,师徒二人来到腾越城门口的时候,杨吉品带着儿子小六九和侦缉队的汉奸正在严格地盘查进出城的人。见三宝牵着驮了常敬斋的马走来,小六九想耍耍威风,就眯了眼睛甩着手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三宝掏出了特别通行证,小六九拿在手上晃悠着说:“特别通行证? 你也配有特别通行证? 八成是伪造的吧。” 看着小六九这无赖是存心纠缠,常敬斋在马背上一把将特别通行证夺了过来。他对小六九说:“是真的还是伪造的,你去问小岛中佐。三宝,别跟他一般见识,我们走! ” 三宝牵着马,白了一眼小六九,就从他身边过去了。这时,杨吉品嘴里含着一根牙籤从岗亭里走出来,看着马背上常敬斋的背影问小六九:“儿子,那骑在马背上的人是谁? ” “是石头商行做翡翠生意的老闆常敬斋。”小六九回答道。 “他的儿子,是不是被皇军砍了脑袋,挂在城门楼上示众的常石头? ”杨吉品又问。 “正是。”小六九答道。 “儿子。过来。”杨吉品把小六九唤到身边手舞足蹈地说,“我们就快要升官发财了! ” “升官发财,凭什么升官发财? ”小六九不解地问。 “就凭那骑在马上的常老闆! ”杨吉品说。 “爹,你想打家劫舍呀? ”小六九说。 “什么打家劫舍,憨儿子,我看那常老闆八成就是射杀皇军的枪手。”杨吉品一副满有把握的样子说。 常敬斋到了石头商行后,拿了点钱出来让三宝去街上看看能不能买到婴儿吃的奶粉,自己在后院的天井里和躺椅上一边晒太阳一边闭目养神。昨天一夜的折腾后,没有睡好的他只觉脑子昏沉沉的,浑身酸痛。一挨到躺椅,就昏昏欲睡了,腾越春天的阳光,像一只温柔的巨手,暖融融地抚摸着他的身子。春天的风也是温暖的,从他的颈项处调皮地熘过,留下痒痒的舒服。就在常敬斋感到惬意的时候,他听到了屋子里的响动声。 常敬斋以为是徒弟三宝从街上回来了,就闭着眼睛问道:“三宝,买到奶粉了吗? ” “看来常老闆的日子不错嘛,还成天惦记着奶粉喝? ” 常敬斋一听不是三宝的声音,惊得一骨碌从躺椅上爬起来,就看到大汉奸杨吉品嬉皮笑脸地站在他面前。在杨吉品的旁边,是一身戎装表情严肃的小岛次郎。 “你大白天的,私闯民宅,想干什么? ”常敬斋一脸生气地问杨吉品道。 “常敬斋,我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才进宝殿门。我想没必要跟常老闆绕弯弯,我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今天请了小岛太君一起到你的石头商行来,是想让你把你的猎枪拿出来给太君瞧瞧。” “猎枪? ”常敬斋心里一惊,随即镇定地反问道,“什么猎枪? ” “英制双管猎枪! ”杨吉品的眼睛鹰一样盯着常敬斋说,“你用那杆猎枪,打死打伤了五个皇军。” “杨吉品,我常敬斋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血口喷人,你是不是脑子出毛病了,犯了妄想症? ” 常敬斋厉声道。 “常老闆,我脑子好着哩! 要不是我这好脑子,没准真让你这杀手矇混过关了嘞。常老闆,我想问问你,这猎枪是你自己交出来呢? 还是我派弟兄去把它搜出来?” “杨吉品,我再重申一遍,我不知道什么猎枪,我也没有猎枪。你说我打死打伤了五个日本兵,你太抬举我了。我要真有那个本事,我倒想先把你这信口雌黄污人清白的杂种给杀了! 小岛先生,你既然来了,看来你是相信这杂种的话了,搜不搜,请自便吧。”常敬斋说完,就自顾地躺在了躺椅上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小岛次郎,看了看杨吉品,又看了看闭目养神的常敬斋,嘴里吐出了一个字:“搜! ” 一群侦缉队员,在石头商行里翻箱倒柜起来。 佯装闭目养神的常敬斋,强作镇定地躺着,内心里却是十足的忐忑不安,额头上,都泛起了一层毛毛汗了。 ‘“报告队长,楼上没有。” “报告队长,后院没有。” “报告队长,屋樑屋顶上没有。” “报告队长,铺面上没有。” 没有搜出猎枪,小岛次郎用埋怨的目光看着杨吉品道:“你不是说肯定能搜出猎枪吗? ” “小岛太君,肯定是被这狡猾的常敬斋给转移了。”杨吉品沮丧地说。 “你胡说! ”从外面买奶粉回来的三宝,听杨吉品这么说,就边骂边扑了过去。 杨吉品没提防三宝会使这一招,被三宝扑倒在了地上。三宝骑在杨吉品身上说:“你为啥要诬陷我师傅,他是规规矩矩的手艺人,正正派派的生意人! ” “三宝,别乱来! ”常敬斋从躺椅上站起身来,拉开三宝道。 杨吉品站起身来,他一边拍衣服的灰一边说:“小兔崽子,老子饶不了你的! ” 常敬斋用冷冷的目光看了看小岛次郎说:“小岛先生,你是不是等着我给你泡茶呀? ” 第54页 颜面尽失的小岛次郎,挥了一下手说:“统统的开路。” 常敬斋对三宝说:“三宝,送客。” 就在小岛次郎和杨吉品这群乌合之众灰熘熘地穿过石头商行临街的铺面准备离开时,狐狸一样狡猾的杨吉品看了一眼靠墙的柜子,突然停住了脚步。 “小岛太君,请留步。”杨吉品沖走在前面的小岛次郎叫道。 “你的,又有什么事? ”小岛次郎不耐烦地问道。 “太君,你看那靠墙的柜子。”杨吉品指了指陈列翡翠雕件和摆件的展示柜说。 “我今天没有心思欣赏艺术! ”小岛次郎阴沉着脸说。 “太君,不是欣赏艺术。我敢断定,这柜后一定隐藏有机关。”杨吉品说。 这时,刚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走出来的常敬斋一听杨吉品的话,脸刷的一下就白了。 “杨队长,你还想犯一次错误吗? ”小岛次郎用不信任的目光看着他道。 “弟兄们,将柜子搬开! ”杨吉品大声说。 听了命令的几个侦缉队员就奔过去要搬柜子。常敬斋抢先一步走到柜子前,用背抵着柜子说:“不行! ” “常老闆,害怕了是不是? ”杨吉品一脸冷笑地看着常敬斋说。 “我是害怕弄掉了我的翡翠物件,弄碎了谁负责? ”常敬斋大声问道。 “老子负责! ”杨吉品大声回答道,随即,他伸手伙同侦缉队员拖开了常敬斋。 常敬斋被他们拖开扔在了地上。趴在地上的常敬斋心里想,这下可是全完了!柜子被搬开。 杨吉品打开暗门,将手伸了进去。他在里面摸索了一阵后,拿出了一样物件来。 那物件不是什么猎枪,而是一棵用翡翠雕刻成的白菜。他握着那棵晶莹剔透的翡翠白菜,一脸尴尬地站在小岛次郎面前。 “八格! ” 小岛次郎骂了一声,扬起手掌,重重地给了杨吉品一耳光。 常敬斋喘了一口气,死灰一样的脸上,又有了血色。 “敬斋君,请接受我的道歉! ”小岛次郎双腿併拢,脱下军帽,沖惊魂未定的常敬斋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然后气呼呼地转身离去。 常敬斋看着他们走远了,自己就像烂泥一样瘫在地上了。 枪呢,那猎枪分明就藏在那暗门里的,难道是长出翅膀飞走了吗? 常敬斋坐在地上,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 三宝看小岛次郎他们消失在街的拐角处了,才折了身进商行来。他双手将常敬斋扶起说:“师傅,你的猎枪,我前几天转移到其他地方了,暗门后是藏不住它的。” “你,”常敬斋一脸惊愕地看着三宝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 三宝笑笑说:“师傅的秘密,怎么跟徒弟藏得住? ” 常敬斋用猎枪在小岛次郎的新婚之夜射杀城防指挥部的哨兵是大年初一的夜晚。那天,常敬斋去参加小岛次郎的婚礼迟迟没有回到和顺古镇的常家大院来,这就让等待他的徒弟三宝十分不安。三宝想,师傅是不是喝多了酒,在石头商行里住下了。这样一想,三宝就走出屋门来,想检查一下院门是否关好,他确实有些困了,想早一点休息。但又冷又硬的夜风,让三宝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这时他又想到了师傅,想到了师傅,他就想到了石头商行里准备临时用的被子,全是夏天的,里面的棉絮薄得就像一张毯子那么厚。于是,他就进屋去抱了一床厚厚的碎花棉被,在马厩里牵了一匹正在有滋有味咀嚼夜草的马,就直奔腾越城里去了。 他赶到石头商行时,常敬斋正准备出门去。 三宝从后门进来,他浑然不觉,正蹲在地上检查他的双管猎枪。看着这双管猎枪,三宝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的三宝还是感到了惊讶。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把鬼子搞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的神秘杀手,会是平日里斯斯文文动作迟缓的师傅。在惊讶中,三宝的内心里生出了无限敬意。 常敬斋检查好猎枪,确信没有什么问题的时候,他将猎枪用一个钓鱼用的背袋装好,就出了门。他因为走得匆忙,靠墙被移开的展示柜都忘了移回原处,暗门也是开着的,暗门上的那张火柴gg画上的上海美女,正看着三宝在笑。 三宝也忍不住笑了,他是笑平日里严谨慎重的师傅,怎么会找这么一个最易被人察觉的地方来隐藏他的双管猎枪。三宝将手伸进暗门去后,还摸着了两盒猎枪子弹。三宝想,鬼子要是认认真真搜查起来,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暗室,会轻易被鬼子发现的。几乎所有的腾越人都知道,凡是腾越的富豪或是经营像翡翠这样贵重物品的商家,无不在建房时修有夹层。三宝这样一想,就为师傅担心起来。 三宝想到了离石头商行不远的范家宅子,这范家是盐商,日本鬼子占领腾越前举家逃到了乡下,留下了空宅子。三宝想,把师傅的猎枪藏在那里,哪怕鬼子搜出来了,也不知是谁的。 2 第二天,整个腾越城都在议论神秘枪手又惊现腾越城,城防指挥部的哨兵被枪杀的消息,这道消息成了腾越人餐桌上最好的作料,让他们开心不已,三宝听了别人的议论,夜里就进了城,从石头商行的暗门里拿了猎枪和子弹,越墙进入了范家的空宅子…… 第55页 “师傅,你当枪手的使命该结束了。”三宝说。 “不.只要日本人还在腾越城,我就要他们知道,暗地里有一支枪,正对着他们! ”常敬斋厉声地说。 “师傅,敌人怀疑上了你,这种怀疑不会马上消除。杨吉品和小六九这两个狗汉奸,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今后很长一段时间,你都将被他们监视,跟踪,你随时随地都要小心。” 常敬斋听了三宝的话,觉得有道理。他咬咬牙说:“在收拾日本人前,应先收拾了这对父子狗汉奸才好! ” 在波涛汹涌湍流不息的怒江两岸,中日双力的重兵已对峙了整整一年。在这一年里,国际形势却正向着有利于反法西斯阵线的一方发展。特别是日本海军与美国海军在太平洋的角逐,已渐显颓势。日军在怒江西岸的战略补给已呈现出越来越困难的局面。作为中国陆上抗日输血管的演缅公路虽然被日军成功切断,但“飞虎队”开闢的“驼峰航线”却在昼夜不停地飞航。特别是1943年的开罗会议,以美英为首的盟国首次同意给中国以大国待遇,中国反法西斯的地位得到了重视和提升,中国军队收复滇缅通道的信心与日俱增。 而东南亚战场对于日军来说已成泥淖,日军的上层,为此已是忧心如焚。 在怒江以西的腾越沦陷区,张问德领导的抗日县政府,以腾越北部的界头作为根据地,正风风火火地组织腾越的民众投身于抗日的烽火之中。 他们开办了战时工作干部训练班,培养乡保长,设立便衣队、担架队、运输队、递步哨、情报网。特别是抗日县政府领导下的抗日游击大队,多次成功地伏击日军的征粮队,致使腾越日军的粮食供应出现短缺的情况。 小岛次郎因为追随田岛寿嗣受到了藏重大佐的排挤。特别是射杀日军的枪手一直没有抓到,这让藏重大佐非常不满。藏重大佐藉此指责他的城防工作毫无建树,这让作为军人的他倍感脸上无光,一直认为自己在军界会大有作为前途无量的小岛次郎,一下子变得心灰意冷,萎靡不振起来。 好在杨吉品终于在带人搜查范家的空宅子时,搜出了藏在范家空宅子屋樑上的双管猎枪。 一时间,整个腾越城都是通缉盐商范茂才的通缉令。三宝在看了通缉令后回来对常敬斋说:“这范茂才现在怕是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了。” 常敬斋笑道:“这范老闆被贴上一个抗日的美名,没准正在乡下某个僻静之地偷着乐嘞。” 但这范老闆还是付出了代价,他家的空宅子被杨吉品一把火点了,沖天大火烧了整整一天。 整个腾越城里,都是木料烧后的焦糊味,这焦糊味被秋风吹得大街小巷乱窜,常敬斋嗅到这股焦糊味,内心深处泛起一阵内疚。他觉得自己很对不住范老闆,心中像欠了范老闆一笔巨债一样不安起来。 就在常敬斋内心深感不安的时候,小岛次郎派来的人却找到石头商行来了。来人说那支双管猎枪找到了,小岛中佐请他去,是要当着杨吉品这些人的面亲自为他洗刷罪名。常敬斋说:“像杨吉品这样的汉奸,我犯得着在乎他吗? ” 但常敬斋话虽这么说,人还是跟着去了。小岛次郎因为那次亲自上门搜索常敬斋的石头商行,觉得自己没有脸面再到常敬斋这里来。这样一来,常敬斋与小岛次郎的联繫就中断了,之后黄剑峰派了地下交通员来,要他尽快跟小岛次郎恢复关系,现在无疑是个机会;再者,常敬斋也想乘这个机会,最后亲眼看一下自己心爱的英制双管猎枪。 杨吉品被小岛次郎叫到了常敬斋跟前,他装模作样在常敬斋面前鞠了一躬,就权当赔礼道歉了。常敬斋没有答理他,而是轻蔑地把头偏到了一边。 那些观看猎枪的日军军官和汉奸头目们散去后,常敬斋被小岛次郎留下来。常敬斋又看了一眼猎枪后对小岛次郎说:“这下你立了大功了! ” 小岛次郎摇摇头说:“这算什么功? 用去补过藏重大佐还不满意,他成天都寻思着找岔子撤我的职哩。” “小岛君,看你的情绪,很不好呀? ”常敬斋试探性地问道。 “藏重大佐当着众军官的面,指责我城防不力,我这心情能好吗? 敬斋君,不说这些了,不说了,我们喝酒吧。”小岛次郎摆摆手说。 小岛次郎让手下拿来两瓶清酒,用杯子斟了,要常敬斋陪他一起喝。常敬斋说自己不会喝这种酒,就端起茶杯说:“我还是喝茶吧。” 小岛次郎顾自一杯一杯地喝酒,直喝得满嘴酒气了。似醉非醉的他,还摇晃着站起来,在常敬斋面前唱了一首和歌。小岛次郎的嗓音很好,歌也唱得好,常敬斋虽然听不懂歌词,但是还是从旋律里听出了凄楚、哀婉和浓烈的乡愁。 唱完歌,小岛次郎说要带常敬斋去看一个房间。常敬斋跟他去了。他们经过一个院子,转过一道院墙,出现在常敬斋面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 这是一间新布置出的翡翠雕刻车间! 车间里,转轮、砂盘、托子等玉雕的工具应有尽有,而且都是崭新的。小岛次郎对常敬斋说:“这是我托人新买的,我想请你为家父雕刻一件翡翠艺术品,然后我把它带到日本去,面呈家父。敬斋君,家父对翡翠雕刻艺术的嚮往和热爱,敬斋君是知道的。” 第56页 小岛次郎要请自己为其父雕刻翡翠,这让常敬斋毫无心理准备,他犹豫了一下对小岛次郎说:“我这些日子身有小恙,倍感不适,过几日再说吧。” 小岛次郎的要求,让常敬斋为难之极。他回到商行后,将此事给徒弟三宝说了。三宝说:“去还是不去,给黄副大队长汇报了再说。” 常敬斋听了三宝的话,点头称是,他就让三宝备了马,去界头找黄剑峰。 黄剑峰听说小岛次郎要常敬斋到他的城防指挥部去雕刻翡翠,觉得这是一个获取日军情报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就激动得与三宝星夜策马到常家大院来与常敬斋面谈。 常敬斋没想到黄剑峰会如此重视此事,他冒着危险亲自来面见自己,让常敬斋心里感动不已。 黄剑峰告诉常敬斋,美、英、中三国首脑已在开罗召开了会议,会上,三国首脑议定,要尽快发动对缅甸日本占领军的军事进攻,中英美联合从中国的云南,印度的雷多、阿萨姆及印缅相连的阿拉干山脉联合出击。滇西大反攻仅是时间问题。为了配合大反攻,上方已经指示腾越抗日县政府,要利用一切手段,搞清日军在腾越城的城防布置,为顺利攻克腾越做必要的准备。在这之前,腾越抗日游击大队曾派了两个女游击队员,原腾越中学的女学生秘密潜入腾越城,侦察绘制了日军的军事要塞,火力分布,地形地貌图,并将其藏于发辫之中。没有想到在出城时还是被日军发现了,这两个女学生受到了日军非人的折磨,被严刑拷打,被数十次地轮姦,依然威武不屈,最后被日军活剐,割下的肉还拿去餵了狼狗。她们保住了气节,但获取日军情报的任务却功亏一篑。而且,日军知道了游击队的动机后,加强了防备,一般人已经无法接近日军的军事区了。现在,常敬斋有这样一个进入城防指挥部的机会无疑是天赐良机。 “敬斋兄,你一定要利用好这个机会。搞清了日军城防,你可为抗日立下大功了! ”黄剑峰寄予厚望地说。 得到黄剑峰的首肯,常敬斋带着三宝来到了日军城防挥部。在小岛次郎看来,常敬斋能接受他的邀请,无疑是给了他大大的面子。常敬斋说:“令尊小岛正雄腾越起义时帮过我们的忙,我理应对他表示答谢。” 小岛次郎拿出了一大块翡翠毛石,他对常敬斋说:“家父身上不喜欢佩戴任何饰品,你就为他做一个摆件吧。敬斋君,拜託了! ” 三宝在磨玉机上将翡翠外层的砂皮打掉后,拿着那大大一块质地上乘,种、色、水俱佳的翡翠对常敬斋说:“师傅,这样好的翡翠,用来做摆件,是不是太奢侈了?” 常敬斋就走到磨玉机前,看到这确实是珍稀的上等翡翠。他对三宝说:“不要以为,摆件就不该用好料做。真正能展示翡翠雕刻功夫的,就是摆件。像这样的好料,又不是他小岛花钱买的,还不是他的所谓寻宝队从店家院落里挖出的,他不会知道心疼的,更不会感到奢侈。” “师傅,那你准备雕个什么呢? ”三宝好奇地问道。 “雕……究竟该雕个什么呢? ”常敬斋皱皱眉,看着那上好的翡翠料子说,“我还没想好嘞。” “那是不是问问小岛? ”三宝说。 “不用问,”常敬斋摆摆手说,“你不知道,这是小岛在考我。” “那就用它雕个癞蛤蟆什么的。”三宝说。 “胡说,这是小岛次郎送给小岛正雄的,小岛正雄是我的朋友,我能给朋友雕这样的玩意儿? ” 常敬斋道。 “那就给他雕个观音啊,菩萨啊什么的。”三宝说。 “这个主意不错,”常敬斋点点头说,“日本也算是佛教国家,当年鑑真和尚东渡扶桑,将佛教传到了日本。” “师傅,雕什么观音、菩萨,那对您还不是轻车熟路,我们只要应付过去就成。”三宝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说。 “三宝,做一个艺人,应付是不对的,要么好好做,要么不做,绝不能应付了做。应付别人,同时也损害了自己。我已经给你说了,在我的心中,小岛正雄和小岛次郎不是一码子事,一个是我的朋友,一个是我的敌人。我不能让我的朋友拿着我雕的摆件,摇着头说,这常敬斋,怎么就这手艺哟? ” 三宝遭了师傅的教训,不再吭声。常敬斋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然后再回到磨玉机旁,细细地端详那块翡翠料子。突然,他一拍腿对三宝大声道:“有了,三宝,我就雕一个手捧鸽子的观音。你看,这儿刚好有一缕翠,正好成为鸽子叼的橄榄枝。” “师傅,按您这么说,鸽子雕在这,那翅膀的位置是一团翡,怕不行? ” “翡好啊,我要雕的是一只受伤的鸽子,那翡,正好是带血的伤口。我要用这只鸽子来比喻我们腾越人,我想让小岛正雄知道,我们,是如此嚮往和平! ” “师傅的构思太精妙了! ”三宝兴奋得鼓起掌来。 “三宝,那就干活吧。”常敬斋说。 常敬斋知道,这个雕件,最出彩的就是这只带伤的衔了橄榄枝的鸽子。这只鸽子,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鸽子,它应该是腾越的影子。他觉得自己雕的是饱受战争伤害的腾越,更是饱受战争伤害的自己。他想,这是一只充满了嚮往的鸽子,更是一只自信的鸽子,在神的护佑下,会一飞沖天的鸽子。他要把自己的才华,自己的内心,自己的情感,都倾注在这只鸽子身上。 第57页 在小岛次郎眼里,常敬斋仅仅是一个手艺超群的玉雕艺人。他似乎并不关心政治,也没有太多的欲望,也不阿谀奉承,所以,小岛次郎对他毫不设防。小岛次郎没事的时候,会把常敬斋叫去,就在他的办公室里,闲聊上一阵。一天,常敬斋被小岛次郎又叫到办公室,要常敬斋陪他喝酒。常敬斋说,他不会喝日本清酒。小岛次郎说,今天我们不喝清酒。他说着就转身进了办公室后的用来午休的房间。常敬斋抬起头来,惊讶地发现,黄剑峰想搞到的城防图,就在小岛次郎办公室后面的墙上。 小岛次郎拿出来的是两瓶腾越老烧。他说:“敬斋君,这该对你的口味了吧。” 常敬斋装出欣喜的样子,两眼放光地盯着腾越老烧说:“小岛先生,这比你们日本的清酒,味道好多了。好,好,好! 我们今天来个一醉方休。” 看着常敬斋有了喝酒的兴致,小岛次郎自是高兴,他看着常敬斋笑道:“敬斋君,今天我倒要看看你的酒量。” “喝腾越老烧,你可喝不过我。”常敬斋说。 “那可不一定,我倒要看看,我们今天谁先喝倒了。”小岛次郎边说边往杯子里斟满了酒。 确实像常敬斋说的那样,喝腾越老烧,小岛次郎确实不是常敬斋的对手,还没等两瓶酒喝完,小岛次郎已是酩酊大醉了。 常敬斋把醉得一塌糊涂的小岛次郎扶到里屋睡下,自己就轻轻走到办公室门口,见站岗的哨兵背对着他木偶一样地立着,就轻手轻脚地走到小岛的办公桌前,撕一张纸,拿一支铅笔,就照葫芦画瓢一般的将一张城防图勾勒在了纸上。 常敬斋将图纸装到口袋里时,听到了小岛次郎畅快的鼾声。他将铅笔重新放回了桌上的笔筒里,然后将空了的酒杯扔在了地上。 空酒杯碎裂的声音招来了办公室外的卫兵。 那卫兵端着三八大盖沖了进来。常敬斋装着酒醉的样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往卫兵脸上喷一口酒气说:“你的长官的,醉……了,屋里……休…… 息……了。” 卫兵端着三八大盖进里屋,看了看睡得正香的小岛次郎,就走了出来。他沖常敬斋竖一个大拇指说:“你的酒量大大的好! ” “大……大的好,大大的好! ”常敬斋摇晃着身子,走出小岛办公室的门,来到了雕刻车间。 几天后,常敬斋精雕细刻的翡翠摆件完工了。 小岛次郎来到车间,看到这座美轮美奂的摆件,看傻了眼。他看见,一个慈眉善目、一脸安详、雍容大度的观音静坐在一朵盛开的莲花之上。观音的双手自然下垂,弯曲后十指相对摊开手心。一只鲜活生动的鸽子嘴衔一枝橄榄枝,就蹲在观音摊开的手心里。这只鸽子,既像是欲被观音放飞,又像是经历了磨难和风雨,正寻求着神的护佑。它昂着的头上,一双圆睁着的眼睛坚定地看着前方,充满了飞翔的渴望。 “太精彩了,敬斋君的翡翠雕刻,真是名不虚传! ”小岛次郎边夸边鼓起掌来。 “令尊如能喜欢,我就心满意足了。”常敬斋说。 “敬斋君,你得为你的杰作取个名字吧。” “就叫《受伤的鸽子》好了。”常敬斋说。 “《受伤的鸽子》? 为什么要叫它《受伤的鸽子》? ”小岛次郎问道。 “我想,这个问题,还是由令尊看了这个作品来回答你吧。”常敬斋意味深长地说。 第九章 在废墟之上 1 正义的长剑终于在1944年的5 月拨开了笼罩在怒江以西的入侵的乌云,和平的晨曦开始照耀在滇西沦陷了两年的大地上。在怒江的东岸,与日军长期对峙的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和国军五十三、五十四两个军,下辖5 个师、15个团的庞大部队,强渡怒江,兵分两路向高黎贡山和腾北向日军发动了声势浩大雷霆万钧的大反攻。经过一个多月的浴血奋战,收复了腾越县城和郊区以外的全部失地。入侵腾越的日军,被铁桶一样围困在腾越城和城郊的来凤山上。 腾越城又名“石头城”,当年,城边的先人们为了防止敌人进攻城池,用巨石修筑了坚固的城墙。 原本为抵御外敌修建的城墙,如今却成了敌人负隅顽抗的屏障。国军发动的多次攻城,均以失败告终。 陆上攻城未果,只能求助于空军,援华美军“飞虎队”,担任了轰炸腾越城墙的重任。数十架编队的美军“飞虎队”战机,鹰一样扑向腾越城的上空,将重磅炸弹雨点一样倾泻在腾越城里。为彻底消灭困兽,多少代城边人修建的腾越城,在狂轰滥炸中成了一片废墟。但坚固的城墙,依旧岿然不动,它的抗轰炸能力,超出了“飞虎队”的想像。 城墙牢不可破,这让垂死挣扎的日军又看到了一线生机。大量日军依旧龟缩在城墙的工事里,等待突围逃生的机会。作为城防指挥官的小岛次郎,别出心裁地让日军敲掉了城墙上的城垛,这让“飞虎队”投下的重磅炸弹,在从空中落到城墙时,就弹开,在别处炸响。看着“飞虎队”的炸弹奈何不了城墙,小岛次郎就向藏重大佐夸下海口,说“飞虎队”的炸弹不过是向日军献上的礼炮,他要让攻城的中国军队尸横腾越城外,并且血流成河。 第58页 常敬斋回到了和顺古镇,搬了把躺椅像看鸟群一样仰望着“飞虎队”的轰炸机群从自己的头顶上空掠过。炸弹爆炸后巨大的响声让离腾越城八里地的和顺古镇的人们清晰可闻,大地的颤动让和顺古镇的木房子都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 轰炸刚开始的时候,日军在来凤山上组织的防空火力让轰炸机群不敢低飞,但当“飞虎队”的重磅炸弹将来凤山顶掀了个底朝天后,日军的防空火力就荡然无存了。那些技艺超群的“飞虎队”员,不无炫耀地将轰炸机飞得越来越低,低得有一天喜欢看热闹的三宝回到常家大院时欣喜地告诉常敬斋,说他在田畴上清楚地看到了飞机驾驶舱里头戴护盔的飞行员了。 美国“飞虎队”的轰炸机,彻底地扑灭了骄横自负的日军的嚣张气焰。他们像蚂蚁躲在蚁穴里那样躲在城防地下工事里。过去曾当面指责小岛次郎建工事像建宫殿一样的藏重大佐,而今不得不佩服小岛次郎这个帝国军校高才生的深谋远虑。 如何在城墙上炸开一个缺口,这成了国军上层和“飞虎队”都倍感头痛的问题。国军一九八师组织了数个爆破队,准备再次实施陆上爆破。但腾越城的东西北三面,都是大盈江流域坝区的水田和纵横掺杂其中的河流。此时又正值水稻蓬勃生长的季节,翠绿的水田,平展展一片,成了日军极易防御的开阔地,要接近城墙,只有南门外及东南,西南的两处城角。作为日军城防指挥官的小岛次郎,不仅是一个进攻的好手,更是一个防御方面的专家。他早在城垣之上,步步为营,精心修建了几百个小堡垒和防御工事。为防止空军的轰炸,他在每一所房屋的下面,都用坚硬的大石块修筑了牢固的防空洞和交通壕。 一九八师的数个爆破队,除了让十余名经验丰富的爆破手成了日军的活靶子最终壮烈牺牲外,一无所获,他们甚至连冰冷的城墙都没触摸到。这样,炸开城墙的任务又再次落到了“飞虎队”的身上。连着名的“飞虎队”的司令陈纳德将军,也不得不亲临轰炸机队,要其手下多动动脑筋。后来,办法终于想出来了,那就是在重达一千磅的炸弹上安装上巨大的铁钉,让从飞机上扔下的炸弹能够牢牢地钉在城墙顶的檯面上。 小岛次郎中佐怎么也没想到“飞虎队”会独出心裁地使出这么一招,他眼睁睁地看着巨型的炸弹纹丝不动地落在城墙顶上,将城墙炸开一个又一个的缺口,看着憋足了劲的中国攻城部队,狂涛一样呼啸着涌向腾越城的城墙缺口。 自知大势已去的小岛次郎中佐,用一块日本的膏药旗扎在头上,踉跄着步子登上腾越城墙,将脖子伸得像一只吊在火炉上的烤鸭那样遥望了一下东方,然后跪下,就举起军刀,深深地扎进了自己的腹中…… 中国远征军攻下腾越城的消息,伴随着扬花稻穗的清香在腾越大地上传开来了。和顺古镇上,许多人家自发燃响了爆竹,随即,锣声、鼓声也响了起来,整个和顺古镇成了欢乐的海洋,尽管在八里地外的腾越城里,攻入城内的远征军部队,仍在进行着残酷而艰巨的巷战。 常敬斋也来了精神,他先是站在常家大院内,扯开尖尖的嗓子唱了一段大戏《打虎上山》,接着就大声唤着三宝,要他去镇上的铺子里买几个大灯笼来。 就在常敬斋扶着梯子,指挥着徒弟三宝悬挂红红的灯笼的时候,一群荷枪实弹的国军闯进常家大院来了。 “你们这是要干甚? ”领头的国军军官用浓烈的北方口音问道。 站在梯子上专心地挂着红灯笼的三宝回过头来,低头看了一眼那个操北方口音的国军军官说:“报告长官,我们正张灯结彩庆祝国军攻克腾越城。” 那军官仰头看了一下刚挂上屋檐的红灯笼,又低下头来,看着扶着梯子的常敬斋问:“谁是常敬斋? ” 常敬斋松开扶着梯子的手,恭敬地说:“在下就是。” 那军官听了常敬斋的话,手沖他的部下一挥说:“把他给我抓起来。” 几个士兵迅速扑过来,不由分说就将常敬斋捆了个结结实实。 被五花大绑的常敬斋觉得一切来得太突然,突然得让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奋力挣扎着说:“长官,你们凭什么抓我? ” 那个操北方口音的军官瞪一眼常敬斋说:“咱明人不做暗事,实话告诉你吧,咱们是远征军锄奸队的,有人举报你是汉奸。” ’“汉奸? 长官,你们肯定是搞错了。我一个手艺人,怎么会是汉奸呢? ”常敬斋说。 三宝这时也赶紧从梯子上下来,他说:“长官,你们肯定是搞错了,我师傅与日本人有血海深仇,可以说是不共戴天,他怎么会是汉奸呢? ” “小子,你给咱说这些没用,是不是汉奸,让他到队部说去! ”那军官重重地推了一下常敬斋说。 “你们这些瞎了眼的,别抓我师傅,他不是汉奸! ”三宝大声叫唤起来。 “臭小子,你别跟我瞎嚷嚷,小心我连你一起抓了! ”那军官用手指着三宝的额头警告说。 “三宝,”常敬斋制止道,“你也别为难这个长官,他也是奉命行事。这世间之事,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我走后,你马上去找黄剑峰黄副大队长。” 第59页 那国军军官显然是有些不耐烦了。他又挥了挥手说:“带走。” “且慢,”常敬斋站定说,“长官,我跟你商量一件事,你们别这样五花大绑我,别这样押着我。这和顺古镇上都是乡里乡亲的,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我乖乖地跟你们走,出了和顺古镇你们再绑我押我,行不? ” “没看出你这老傢伙还挺要脸面的,现在知道要脸面,过去就别做汉奸! 不绑你,你想得美! ”那国军军官大声吼道。 “我不是汉奸! ”常敬斋也高声道。 “他娘的,嗓门还怪高哩,我看你还理直气壮呢? ”一个士兵边说边举起枪托要揍常敬斋。 那军官挥手制止了那举起了枪托的士兵,阴沉了脸说:“别跟他哕唆,带走! ” 常敬斋被锄奸队推搡着出了常家大院。在古镇深深的巷子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握了枪走在前面的士兵,一边驱赶着人群一边吆喝道:“老乡们,让开让开,别妨碍我们抓汉奸! ” “我不是汉奸! ”常敬斋跺着脚分辩道。 “你再嚷,小心我掌你的嘴! ”那军官冷冷道。 “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是汉奸! ”常敬斋一脸委屈地说。 “这个呀,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 “就是,这常老闆平日里看着挺清高的,怎么要去做汉奸? ” “清高,清高八成是装的! ” “这常家在古镇上,也是有名望的人家,这下可好,八辈子的脸面都丢尽了! ” 这些议论像一把把匕首,把常敬斋的心里划得鲜血淋漓。 “老天,你怎么要让我受这样大的委屈? ”常敬斋的内心呼喊着。 常敬斋被锄奸队的军人押着,走进了残垣断壁的腾越城。腾越城里,搜杀日军残兵败将的战斗仍在进行,时有或激烈或疏落的枪声传来。瓦砾一样的腾越城,让常敬斋触目惊心。他看见文星楼前的省主席龙云的铜像,被炸弹削掉了头颅,只剩下一个无头的躯干。整个腾越城里,瀰漫着的都是呛得人直咳嗽的硝烟的味道。从战事未结束就开始锄奸这点可以看出来,无论是远征军或是腾越的民众,对汉奸犯下的罪行已是深恶痛绝。 三宝在师傅被锄奸队抓走后,已是心急如焚,他骑一匹快马直奔界头,去找腾越抗日游击大队的黄剑峰副大队长。当他赶到界头时,得到的是黄剑峰不久前阵亡的消息。 常敬斋被带到了原警察局用来关犯人的拘留所。在这个原本就不大的拘留所里,关满了汉奸。 常敬斋在这里见到了伪县长钟镜秋和杨吉品父子和其父子手下的喽哕们。看着常敬斋被带进拘留所来,杨吉品的脸上生出了一脸怪笑,他对跟他关在一起的手下喽哕们龇了龇牙说:“老子杨吉品,就是死也要找个垫背的,看见了吧? 就是被抓了,我也要让腾越人害怕,我只要恨谁,我就咬谁,也让他像我一样蹲到号子里来!” 在常敬斋看来,这拘留所简直就是个地狱,和这些大小汉奸们关在一起,就是和鬼关在一起。 常敬斋住的那间牢房,一共关了八个人。在常敬斋没有进去之前,那七个人都是杨吉品“维新社”的小汉奸。曾为争夺远离马桶的地铺而相互大打出手。现在常敬斋进来了,马桶边自然也就成了常敬斋的地铺。常敬斋在地铺上坐下来,就闻到了浓烈的尿臊味。 提审常敬斋是在夜里,两个看守押着常敬斋进了过去警察局的刑讯室,被安排坐在一个不苟言笑的国军军官的对面。在常敬斋的头顶上,亮着的是一盏美式高倍汽灯,那汽灯的光线贼亮,亮晃晃的光线照着常敬斋的头顶,常敬斋的脑子里顿时就空白一片了。 那汽灯光线还特热,烤得常敬斋的额头上直冒汗。就在常敬斋伸手往衣服口袋里掏手帕准备往头上抹汗时,那个表情严肃不苟言笑的军官突然张嘴问话了——“姓名? ” 常敬斋慌忙把拿出的手帕又装了回去,赶忙回答道:“常敬斋。” “年龄? ” “50岁。” “职业? ” “手艺人,做玉雕的。” “为什么要做汉奸? ” “我没做汉奸! ” 这句话常敬斋不是说出来的,他是叫出来的。 那审问他的国军军官被他的叫声吓了一跳,但他马上镇定下来,双眼圆睁,直视着常敬斋说:“但有人向我们举报,说你是汉奸! ” 2 “举报我? ”常敬斋疑惑地看着审问他的国军军官问,“谁举报我? 我常敬斋在腾越城可没得罪过任何人,是何种歹人出此歹心害我? ” “举报你的人,我们暂时不会告诉你。”国军军官将桌上的卷宗拿起来扬了扬后对常敬斋说,“这里面装着的,就是举报你的材料。” “那是诬陷! ”常敬斋说。 “是不是诬陷,那就不是你说了能算的了。我现在提醒你,如果确实干过对不起国家和民族的坏事,最好还是从实招来。别存任何侥倖心理。 进了这间刑讯室的人,都知道锅子是铁铸的! ”那国军军官偏头看了看刑讯室的老虎凳和电椅。他是想藉此告诉常敬斋,这些刑具绝不是摆设。 第60页 “我没干过任何对不起国家和民族的事,我是一个本本分分的手艺人,做的是翡翠雕刻和买卖的生意,不是什么汉奸! ”常敬斋解释道。 “常敬斋,你听好了,你是不是汉奸,你说的不算,我说的也不算,只有事实说了算。现在有人举报你是汉奸,人家可是有证人证据的。你要证明自己不是汉奸,你就得找出自己不是汉奸的强有力的证人证据来。我不知道你听懂我的话没有? ” 审讯他的国军军官用手敲了敲桌面说。 “我听懂了。”常敬斋觉得这军官说的有几分道理,回答的语气也显得心平气和了许多。 “听懂了就好! ”那军官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上,吩咐在一旁记录的年轻军人道:“小孙,你把举报人的材料逐条逐条给他陈述一遍,让他逐条逐条回答。” 军官边说边将桌上的卷宗递给那个叫小孙的年轻军人,然后非常惬意地靠在椅子上,吞云吐雾起来。 “常敬斋,在日军占领腾越城期间,你与日军腾越城防指挥部的小岛次郎中佐过从甚密。这是事实吗? ”叫小孙的年轻军人边看卷宗边问道。 “过从甚密谈不上,但确实有过往来。”常敬斋如实地答道。 “小岛次郎与腾越城做洋纱生意的王老闆的女儿王翠结婚,你去贺喜了,对吗?”叫小孙的年轻军人问道。 “我是参加了婚礼。”常敬斋答道。 “为了巴结小岛次郎,你亲自到小岛次郎的城防指挥部,为他做翡翠雕件,有这回事吗? ” “有这回事,但并不是为了巴结小岛,而是去获取日军的城防图。”常敬斋回答道。 “小岛次郎还发给了你特别通行证。你拿着特别通行证,大肆从事汉奸活动。是这样吗? ”小孙手捧卷宗问道。 “小岛是给我过特别通行证,但我并没有拿它从事过任何汉奸活动。倒是利用特别通行证,为腾越抗日游击大队护送过药品出城。”常敬斋说。 常敬斋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与小岛次郎的交往,举报人是如此清楚,几乎到了如数家珍的地步。好在自己与小岛次郎的交往中,并没有见不得人的事,所以常敬斋并不慌张,逐条问题均从容作答。 那年轻的叫小孙的军人问完常敬斋,就坐下了。一直都靠在椅背上吞云吐雾的军官,突然直起身子,将手上的烟屁股往地上一扔,站起身来说:“常敬斋,你先前说,你去小岛的城防指挥部给小岛雕翡翠,目的是获取城防图,你要日军的城防图干什么? ” “我是接到了腾越抗日游击大队的黄剑峰副大队长的指示。他要我千方百计搞到日军的城防图,这对国军的反攻意义重大。当时刚好小岛请我去为他雕翡翠摆件,我觉得是个难得的机会,就带徒弟去了。我并不想巴结什么小岛次郎,是黄剑峰要我跟小岛次郎往来的,目的就是打探情报。 黄剑峰还说,要我跟小岛次郎交往,不是他个人的意见,而是腾越抗日政府同意的。”常敬斋解释道。 那国军军官听了常敬斋的话,又燃上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后说:“常敬斋,你提供了一个重要的人证,那就是你说的黄剑峰,你要证明你不是汉奸,要证明你跟小岛次郎的交往是组织交给你的任务,就必须要找到黄剑峰。当然,我们锄奸队也会帮你找。有了黄剑峰的证明,你才可以免去汉奸嫌疑。” “我已在你们锄奸队抓我时,吩咐我的徒弟去找黄剑峰了。长官,我可把你看成青天大老爷了,你可要为我洗去冤屈呀! 这汉奸的恶名,我常敬斋背不起哟! ”常敬斋的语气中,充满了恳求。 “等找到黄剑峰再说吧,”那军官依旧阴沉着脸威严地站起来,对等候在门口的看守说,“把疑犯押回牢里去。” 常敬斋在拘留所里,等待三宝的消息。但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了。三宝依旧杳无音讯,这让常敬斋的心情显得越发烦躁和不安,他想,三宝一定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被拘留的汉奸,每天中午就在拘留所外那小小的院子里放风。所谓放风,事实上也就是晒晒太阳,像钟镜秋、杨吉品这样的罪大恶极的大汉奸,放风时都带了沉重的脚镣。这钟镜秋自从被抓进来以后,已是心如死灰,成天唉声嘆气。昔日伪县长的威风,早已荡然无存,对死亡的恐惧已将他一个红脸胖子折腾得面容憔悴,每天放风的时候,他都赖在屋子里不出来,一定要等看守催得发了火,他才拖着脚镣,懒洋洋地出来。 大汉奸杨吉品跟钟镜秋不同,每天放风,他总是第一个出来,而且有意地把脚镣弄得哐啷哐啷响。他出来后,就会一屁股坐在院子中央,接受手下喽哕们的问候。有时,也像在“维新社”时那样,沖手下喽哕们发号施令。他刚抓进来时,个别小汉奸认为他完了,对他不理不睬,于是他就鼓动儿子小六九串通狱中的汉奸一起整治这个小汉奸,硬是让那个小汉奸的小拇指骨折了才罢休。为了证明自己的余威仍在,有一天放风时,他要原来“维新社”便衣队的小队长张麻子自己扇自己十个耳光。这张麻子看了一脸杀气的杨吉品,硬是当着众汉奸的面重重地扇了十个耳刮子,直将自己的半张麻脸扇得像掺了杂粮的发面馒头。 第61页 这拘留所里,杨吉品最恨的人就是常敬斋。 他恨常敬斋,是因为他固执地认为常敬斋打内心里看不起他。 杨吉品看到一个人呆站在院子角落里阴沉了脸晒太阳的常敬斋,就手提脚镣的铁链哐啷哐啷地走了过去。近了常敬斋,就一脸怪笑地对他道:“常老闆,你也进来啦? 真没想到,常老闆跟我杨吉品还挺有缘分嘞! ” 常敬斋将头扭在一边不理他,但死皮赖脸的杨吉品却不会轻易放过他:“常老闆,你这人啊,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总以为自己是美玉,别人都是丑石。常老闆,你是做翡翠生意的,翡翠是什么,是美玉? 是珍宝? 但在我眼里,还不都是石头! 现在,我们可是一样的了,都是石头,都是被人骂的汉奸。常老闆,我们可都同是天涯沦落人呀? ” “你是汉奸,我不是。”常敬斋冷冷地答道。 “那我问你,常老闆,不是汉奸,锄奸队把你弄到这号子里来干啥? ”杨吉品依旧一脸怪笑地问。 “这你要去问锄奸队。”常敬斋冷冷道。 “常老闆,我问锄奸队干什么? 我杨吉品又没说我不是汉奸? 我做汉奸怎么的?不承认自己是汉奸的是你,你该问问锄奸队,是谁要把你弄这里来的?”杨吉品一脸得意地道。 常敬斋没想到这世上会有如此不要脸的人,成了汉奸,心里一丝羞愧都没有,还如此理直气壮。他厌恶地转了身,自个儿进了自己的囚室。 他的骄傲让杨吉品觉得自己受了伤害,杨吉品在他身后大叫道:“常敬斋,老子杨吉品明人不做暗事,就是我把你弄到这里来的! 你以为你高尚了? 你跟老子一样,成不了美玉,生就是做石头的命! ” 听着气急败坏的杨吉品像疯狗一样狂吠不止,常敬斋“哈哈”大笑起来。沮丧的杨吉品提着铁链走到院子中央,对凑到他身边的儿子小六九说:“把跟常敬斋关一屋的那几个弟兄给我召来。” 夜里是狱中最难熬的日子。蹲过号子的人都知道那漫漫长夜的滋味。白日里,打打牌,看看外面太阳如何来到院子里,又如何从院子里熘走,一天也就对付过去了。夜里却不同,夜里不能打牌,夜里虽然偶尔也会有月光,但看外面久了,就觉鬼影憧憧,闹得你后半夜一身冷汗。所以,打发下半夜的最好办法就是讲白话。讲白话是腾越方言,就是讲故事,拉家常什么的,有点像北方人说的讲“段子”。 几乎所有的犯人都喜欢在夜里讲白话,或者听他人讲白话。白话是囚犯夜里的“盛宴”。而最诱惑人的“盛宴”自然是男女之事了,常敬斋虽然不与这群小汉奸同流合污,不跟他们讲白话,但耳朵却不争气地听上了他们讲白话,言语的入侵不是心能挡住的。这讲得好的白话,就是那种能挠痒痒的白话,他将人的欲望含而不露地就给撩拨起来了。这白话,有的精緻,有的粗俗,有的含蓄,有的露骨。白话讲的好坏,跟修养密切相关。 要这群下三滥出身的小汉奸讲好的白话,自是痴人说梦。每天都这样,从靠窗的那个小汉奸开始讲,因为他的口才最好。今天夜里小汉奸咳嗽了一声开始讲白话:“前两年,我们寨子里有一头牯牛,这狗日的牯牛太厉害了,为了跟邻家的母牛偷情,把牛厩都掀翻了。硬是冲到了邻家牛厩里去,把那母牛搞得哞哞直叫。邻家的人听到牛叫声,就拿把快刀出来了,把那骚牯牛给阉了。但这阉了的牯牛夜里还是掀了牛厩去找那母牛,那母牛还是被这阉了的牯牛搞得哞哞直叫……” “小子,不对吧,那玩意儿都没有了,还能? ”被叫做麻哥的汉奸咂了咂嘴不相信道。 “麻哥,你听我讲嘛,那阉牯牛还有嘴嘛。” 众汉奸是一阵闹笑。躺在床上的常敬斋知道这些汉奸的话都是沖自己来的。 这时,睡在常敬斋旁边的汉奸道:“弟兄们,我也来讲一个没鸡巴的故事。从前,我们家住的巷子里有条白狗,跟另一条黑狗打架,被黑狗把东西咬了。这白狗先前有一相好的,是条黄母狗,自从白狗的东西被黑狗咬后,就不理会白狗了,就跟黑狗姘上了。” “这故事没意思。”那麻脸汉奸道。 “麻子,有意思的在后头呢。那黑狗后来总是当了白狗的面,日那条黄狗。后来,那白狗被活活给气死了。” “就是人,也会被气死的! ”一个汉奸掀了掀背子说。 刀疤说:“讲的都是没鸡巴的牛啊狗的,讲个没鸡巴的男人的故事来听嘛。” “没鸡巴的男人是太监,你想听太监的故事? ” 那个靠窗的口齿伶俐的汉奸问。 “哪个说要听太监的故事了? 这太监是没鸡巴,但没鸡巴的不一定都是太监。”刀疤阴阳怪气地说。 众汉奸就响起一阵怪笑。 “够了! ” 忍无可忍的常敬斋翻身起来,愤怒地制止道。 “怎么了,常老闆,我们说的是没鸡巴的男人,又没说你,你跟谁生气发火呀?”刀疤依旧阴阳怪气地道。 靠窗的那口齿伶俐的汉奸也来插科打诨,他说:“疤哥,你没说人家常老闆,那人家常老闆为什么生气? 这世间的事千奇百怪的多得很,万一人家常老闆真没那玩意儿呢? ” 第62页 这傢伙的插科打诨激怒了常敬斋。愤怒的常敬斋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一样扑向了窗口。 3 “妈的,常老闆,你干啥? 老子帮你说话你还打老子! ”那靠窗的汉奸大叫起来。 “弟兄们,这死老头子打我们兄弟,大家说怎么办? ”那刀疤撸起袖子问道。 “打死这老东西! ” 众汉奸就恶狼一样扑向常敬斋。 毕竟是习过武,有拳脚功底,常敬斋在以少打多的混战中并不完全处于下风,没有出现寡不敌众的颓势。加之他已被充分激怒,拳脚出得就狠,屋子里不时响起汉奸们的惨叫声。 等看守们打开牢门,提着马灯走进来时,屋子里已是一片狼藉,两败俱伤。七个汉奸躺在地上,正爹呀娘地疼得直叫唤。常敬斋坐在墙角。他的拳头可能是因为愤怒,用力击打在墙上,已变得血肉模糊。他的一颗门牙也被打掉了,鲜血从嘴里流出来,把衣服的前襟都染红了。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披了衣服站在院子里大声问:“出什么事啦? ” 一个看守就在常敬斋他们的牢房里大声答道:“长官,没什么大事,狗咬狗了!” “死到临头了,还改不了吃屎的本性。想打架手痒了是不是? 明天老子让你几爷崽对练! ”那军官站在月光如水的院子里骂了一通后,就回自己的住处睡觉了。 常敬斋在地上摸索了一阵,终于摸到了那颗被打掉的牙齿。他像珍藏宝物一样,把牙齿藏在了枕下。虽然手上传来钻心的疼痛,嘴里是咸甜咸甜的血腥味,但他身上,却涌起了一种少有的痛快。听着那七个汉奸长一声短一声地呻吟,他苍凉的心中竟有了一丝骄傲和自豪了。 一晃十几天过去了,牢里那七个汉奸,就是借二十个胆子给他们,他们也不敢招惹常敬斋了。 常敬斋的地铺,也被他们主动调整到了远离马桶的地方。他们对常敬斋的称呼也改了,成天“常爷常爷”地叫个不停。但这些汉奸发现,这备受尊敬的常敬斋,脸色却一天比一天阴沉了。 常敬斋在等三宝找黄剑峰的消息,他内心焦灼得都快冒出烟来了。在一个下过几丝冷雨的傍晚,看守告诉常敬斋,说让他去接待室,有人来看他了。 来看他的人正是他久盼的三宝。 三宝给他带来了几种御寒的厚衣服和毛衣。 常敬斋从三宝沮丧的脸上看出来了,他找黄剑峰并不顺利。但有思想准备的他,在听说黄剑峰牺牲的消息后,还是像遭了晴天的霹雳那样惊呆了。 三宝看着师傅的背影消失在了局子里,才走出了探询室,牵了马准备回和顺古镇的常家大院去。秋雨后的腾越城上空,乌云散去,天空却又密布了血一样的火烧云。先前逃往乡下的许多城里人。现在回来了,有的在炸毁的宅子前哭天抢地,更多的人选择了沉默。街上,卖稀豆粉和烧腊的街边摊子又摆了起来,无论经历多大的创伤,生活仍要继续。三宝在街边的摊子上买了一碗稀豆粉泡饵块,稀里呼噜地吃了,算是对付了肚子。但他骑马途经原先的范家宅子时,看见那个过去被杨吉品点火烧掉的宅子前站着老老少少的一群人。 等近了三宝才发现,是盐商范茂才带着一家老小回来了。三宝看着无家可归的范茂才,心里就生出些内疚和愧意来了。他看见范茂才胖胖的老婆像一只青蛙一样扑在地上抽搐着的身子,又听到了这青蛙一样的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停住马,想安慰一下这因无家可归而悲痛不已的女人。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盐商范茂才数落自己老婆的声音:“都说你们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现在我算是领教了,一座宅子不在了,你哭得比你妈死时还伤心;一座宅子就瞎了你的眼啦? 损失了一座宅子,换得老子一个抗日英雄的名声,值! ” 女人听了范茂才的话,就像一个充足了气的皮球一样蹦起来了,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范茂才说:“你要那些虚名干啥? 抗日英雄? 抗日英雄能当饭吃? 能顶房子住? ” 范茂才摇着头说:“你这婆娘家呀,真的是鼠目寸光! 我做了抗日英雄,今后政府还不让我干个商会会长什么的? 当了商会会长,不就可以控制洋纱、茶叶,到那时,老子范茂才就不再仅是什么盐商了,那就是雄商巨贾了。你别成天哭天抹泪的,让别人看了笑话你一点觉悟都没有。今后张县长接见咱们,你可不许哭,不许提房子的事,否则,我跟你没完。” 三宝怎么也想不通,这范茂才日本人一来,他比兔子还快就逃到乡下去了,怎么回城就成了抗日英雄了呢? 这时三宝看见有人骑马过来了,来人见了范茂才,就翻身下马来,用充满无限敬重的语气对范茂才说:“范老闆,你这腾越城的大英雄,过去还真看不出来,你有如此好的枪法,一桿猎枪杀了好几个鬼子哩。” 三宝这下全闹懂了,自己师傅杀的鬼子,现在功劳却记在了范茂才的身上了,而这范茂才也就厚颜无耻地将错就错了。原本一心都是内疚和愧意的三宝,这下心里挤满了鄙夷,他冷眼扫了一眼范茂才,就牵马打他身边过去了。 庆祝收复腾越的大会,是跟公审枪毙罪大恶极的汉奸钟镜秋、杨吉品父子的大会一起举行的。 第63页 用枪毙汉奸的枪声来做收复腾越城的礼炮,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大会被安排在东营大教场举行。 大会那天,整个腾越城万人空巷,纷纷拥向了东营大教场。 而钟镜秋和杨吉品父子,在头一天傍晚就知道了自己的末日。那天夜里,知道自己末日来i 临的钟镜秋是被两个身强力壮的看守架回牢房的,他在知道判决结果时小便失禁尿湿了裤子。人也被吓瘫了。杨吉品父子听了判决结果,都装出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杨吉品还嚷着向锄奸队的军人要酒喝,锄奸队的军人满足了他的要求。还为他父子备了一桌酒菜。这父子俩就坐着海吃山喝起来。当第二瓶酒见底的时候,杨吉品将酒杯端起来,对坐在自己对面的儿子小六九说:“儿子,明天咱爷儿俩就要一同上路了。干! 下辈子我们再做父子! ” 但小六九却没把酒杯端起来,他哽咽了一下,喷一口酒气说:“爹,下辈子,我们还是各投各的生算了,下辈子我不想做你儿子,下辈子我想投生到规矩的人家,我想多活几年。” 听了儿子小六九的话,杨吉品彻底蔫了。他把满满一杯酒泼在地上,然后站起身来,迈着迟缓而艰难的步子,回自己的牢里了。 庆祝腾越城收复的大会选了一个好日子,那天秋阳高照,碧空如洗,鼓锣喧天。人们也像这好天气一样,一洗笼罩在心里长时间的阴霾,露出了茶花一样美丽的笑容。但这一天对于常敬斋而言,是如此残酷而又漫长,漫长得超过了一生。 在这一天,他和其他小汉奸一样,陪钟镜秋、杨吉品父子这样的大汉奸接受公审。对于常敬斋而言,今天被枪毙的不仅是钟镜秋、杨吉品父子,还有他常敬斋。唯一不同的是,他常敬斋是被眼睛杀死的。 押送汉奸的车队还没进入东营大教场,就被愤怒的群众包围了。排山倒海的群众拥向汽车,石头土块雨点一样倾泻过来。他们把沦陷的耻辱,家破财失的愤怒,通通发泄在了这些卖国求荣的汉奸身上。如果不是荷枪实弹的国军的阻拦和劝说,这个押送汉奸的车队,会被愤怒的狂涛瞬间吞没。 那几个罪大恶极的大汉奸,身上背了斩标,排在了队伍的最前面。常敬斋被放在了最后,胸前挂了一块“嫌疑汉奸”的牌子。常敬斋有点想不通,既然把他当成“嫌疑汉奸”,那就是说他的案子还未搞清,他可能是汉奸也可能不是汉奸,既然还在模稜两可之间,就不该把他跟那些认定的汉奸一起示众。理是这个理,但到哪里去找说理的地方? 坐在主席台上的县长张问德,也看到了常敬斋。他先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人,就把秘书长唤到身边,问那站在汉奸队伍最后排的老头是谁。秘书长告诉他,那是“嫌疑汉奸”常敬斋。 张问德说,汉奸就是汉奸,怎么会有嫌疑汉奸? 秘书长就说可能是事实还没完全搞清楚吧。张问德说:“这人我认识,按理说他不会当汉奸的。” 枪毙了钟镜秋和杨吉品父子,算是给了这些小汉奸一次“杀鸡给猴看”的震撼教育了。枪声的威慑力在停止以后依然继续。那些小汉奸在枪声中都变成了木偶。呆若木鸡的他们被押解的士兵一个个又扔进了车厢。 三宝在拥挤的人群中看到了面无表情的师傅被士兵推上囚车去的情景,他还看到了许多群众冲着师傅的背嵴吐口水,嘴里还一个劲地骂他“狗汉奸”。三宝说,你们搞错了,他不是汉奸,他是我师傅,吐口水的人群中就有人说,他不是汉奸你是汉奸呀? 他说什么,汉奸是他师傅? 汉奸的徒弟也是汉奸! 揍他! 见有人要揍自己,三宝拔腿跑了。庆功会在枪毙完大汉奸后热热闹闹地结束了。东营大教场里都是蚂蚁一样散场而去的人群。跑出教场门的三宝,守候在教场门外,手里攥了一块写着“冤”字的白布,准备在这里拦截县长张问德。 张问德县长是在众人散去后,才在众护卫的陪同护送下走出东营大教场的。张问德刚一出东营大教场,三宝就双手举着写了冤字的白布条奔过来了。他奔到张问德县长面前,就扔了布条“扑通”跪下并双手紧紧抱住了张问德县长的双脚,嘴里一个劲地叫着:“张县长,你要为民做主。”任那些护卫怎么拉扯,三宝就是死死地抱住张问德的脚不肯起来。 “年轻人,有什么冤屈好好说嘛。”张问德说。 “不是我有冤屈,”三宝说,“我是为我师傅鸣冤。” “你师傅有何冤屈? ” “他被锄奸队错当汉奸抓了。” “你师傅是谁? ” “腾越城的玉雕艺人常敬斋。” “年轻人,”张问德低下头说,“你是常敬斋的徒弟? ” “我是他的徒弟三宝。”三宝说。 “起来,起来,你师傅我认识,今天我坐在台子上也纳闷,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做汉奸呢? ”张问德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把三宝扶起来。 三宝向张问德详细讲了事情的经过。 “张县长,过去黄剑峰指示我师傅与小岛接触,都说是请示了抗日县政府的。”三宝提醒张问德县长道。 张问德县长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黄剑峰是曾向我汇报过,但他没说是你师傅常敬斋,他只说是他过去一个做玉石生意的朋友。” 第64页 “黄剑峰过去做玉石生意的朋友,就是我师傅呀。”三宝说。 张问德笑了笑说:“三宝,这不用你说我都知道。我过去口头上同意过黄剑峰,但空口无凭呀。” 三宝说:“张县长,你这么大的官,你说一声我师傅不是汉奸,我师傅不就出来了吗? ” “三宝,”张问德又笑了笑说,“这世上的事情哪有那么容易的。何况锄奸队是国军的部队,我这县长管不了他们,只能跟他们商量。” 张问德的话让三宝嘆了一口冷气,失望的他站起身来说:“我师傅上辈子到底作了什么孽,这辈子要受这天大的冤枉。你说这日本鬼子进了腾越城,我师傅的儿子被鬼子砍了头,跟鬼子结下了血海深仇。我师傅单枪匹马,用一桿猎枪,杀了个鬼子人心惶惶。按理应尊为英雄才是。但现在功劳却落在了盐商范老闆的头上,那也就罢了,但还落一个汉奸下场,冤哟! ” “三宝,你说什么? 你说过去那在腾越城里用猎枪射杀鬼子的不是盐商范茂才,是你师傅常敬斋? ”张问德吃惊地站了起来问。 “当然是我师傅。我师傅在小岛次郎的新婚之夜射杀了日军城防指挥所的哨兵,回到石头商行后把猎枪藏在了墙的夹层里。被我发现了,我怕夹层不安全,就想到范茂才的宅子是空的,枪藏在那儿比较安全,就是搜出来了,也找不到枪的主人,我于是就把猎枪藏在他家宅子的屋樑上了。” 三宝头头是道地说。 张问德细心地听了,他叫来了秘书。他对秘书说:“请你通知一下县政府的其他领导,表彰腾越抗日英雄和支前模范的大会延期举行。就说我说的,个别人的事迹还需进一步查实。” 4 大汉奸被枪决了,关在牢里的小汉奸,比先前老实了许多。他们成天提心弔胆,愁眉苦脸地待在牢房里,等待政府对他们的判决。常敬斋自从被抓去陪审后,人似乎就像真的死过一次了。他成天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像是要把一生欠下的觉在牢里全给补回来一样。 好久没有出现的锄奸队队长,在一个灰濛濛的早晨来到了牢房外面的院子里。他手叉了腰,站在院子里喊道:“常敬斋,哪一位是常敬斋,快快起床来! ” 看守常敬斋牢房的看守小跑了过来说:“长官,常敬斋在我看的牢房,你要提审他吗? ” “不是提审,我是要带他去东营大教场。”锄奸队队长粗声粗气地说。 . 常敬斋没吭声,他站起身来,就随看守出了门。在他的身后,那七个汉奸一哄而上,抢夺着常敬斋留下的衣物和日用品。 常敬斋被押送上了一辆美式军用吉普。面无表情的锄奸队队长早已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正襟危坐了。常敬斋上了吉普车,被两个荷枪实弹的国军夹在中间坐定。 吉普车颠簸着穿过街面上还未平整的弹坑,来到了东营大教场。大教场的早晨并没训练的士兵,显出一份空空荡荡的寂寞。几只在大教场的草坪上觅食的白鹭显然是受到了汽车马达声的惊吓,振翅飞了起来,它们飞行的样子漂亮而又潇洒。 常敬斋想,自己死了,来世绝不变成人,一定要变成一只白鹭。 常敬斋被吉普车带到了最靠大教场里的靶场上了。靶场上已经站了几个人。他看见一个留着长长鬍鬚的老者正伸长了脖子沖他们这边张望,在秋天的晨风中,他那美丽的鬍子纷纷扬扬,就像秋天的草一样。 常敬斋走近后才发现,这长鬍子老者,就是大名鼎鼎的县长张问德。在张问德的旁边,站着穿着考究一脸油光的盐商范茂才。 张问德见了常敬斋,就走上前,伸手去跟常敬斋握手。常敬斋没敢将手伸出来,没有握到常敬斋手的张问德有些尴尬。但他马上就显得若无其事了。 张问德看了看常敬斋又看了看范茂才说:“今天我请常老闆范老闆来,没什么大事,纯粹是寻开心,我想请二位陪我打打靶。” 范茂才听了张问德的话,就摆了摆手说:“张县长,我才不跟汉奸一起打靶呢!” 张问德听了范茂才的话,就“呵呵”笑起来。 秋天的风把他的笑声带出去了好远。 “范老闆,你是陪我打靶,不是陪常老闆打靶;常老闆是陪我打靶,不是陪你打靶。这关系你应该搞清楚了吧? ”张问德满脸笑容地说。 范茂才赶忙点头说:“清楚了清楚了,只是……” “只是什么呀? ”张问德看着一脸为难的范茂才问道。 “我一介草民,从没玩过军人使的步枪。”范茂才说。 “这我倒真忘了,范老闆是使猎枪的嘛,但这里没猎枪。这样吧,我让锄奸队的吴队长给你演示一下步枪的使法。吴队长,愿意帮老朽一个忙吗? ”张问德转身沖一脸严肃笔直地立正站着的锄奸队队长说。 锄奸队长摆动着手臂走到步枪前,拿起步枪,“哗”的一声拉动枪栓,将子弹推入枪膛,然后双手举枪,瞄准,射击,一气呵成。 清脆的枪声吓得范茂才的肩耸动了一下。吴队长放下枪,摆动着手臂走到张问德县长面前,“啪”的敬一个军礼,又回到了先前站立的位置上。 第65页 前方报靶员报出了环数:“九环。” 张问德沖吴队长拍了拍手说:“好枪法,好枪法! 下面我们看范老闆的,范老闆可是神枪手。” 范茂才紧张得一个劲地摆着手说:“张县长,这步枪,我不行,真的不行! ” 张问德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范茂才说:“范老闆的意思是,不想让老朽饱眼福了? ”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范茂才紧张得整个额头上都冒出豆粒一样大的汗珠了。 “士兵,那就给范老闆五颗子弹吧。”张问德说。 站在射击位置旁的士兵从子弹盒里拿出了五颗锃亮锃亮的步枪新子弹,递到了范茂才手中。 范茂才迟疑了一下,就一脸无奈地走到射击位置前,将步枪拿到手上。他恨不得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没把枪栓拉开。 看着又恼又急,整个脸都红得像关公的范茂才,张问德沖士兵挥挥手说:“士兵,你先前没听说范老闆只擅长使猎枪吗? 你还不快去给范老闆装子弹。” 士兵就赶紧上前,熟练地给步枪装上了子弹。 范茂才笨拙地端起枪,眯了眼,抖动着手,满脑空白地就抠动了扳机。 “砰”的一声枪响。枪响的声音和射击产生的强劲后坐力,让范茂才一撒手就把枪掉在了地上。 张问德转身看着常敬斋叫道,“士兵,给常老闆五颗子弹。” 风这时又吹来了报靶员的报靶声。 “脱靶,零环。” 常敬斋手中紧握着那五颗崭新的步枪子弹.一步一步走到射击位置。在他眼前,又晃动着了那蹲在腾越城墙上悠闲地吸菸的日本哨兵,又出现了那不可一世的穿着便衣的田中少佐和其手下,还有那笔直地站在日军城防指挥部门前的卫兵…… 常敬斋在射击点上立住,提起放在地上的步枪,眨了眨眼睛,那些先前的脑中晃动的日本兵在远处成了五块靶子。 他“哗”地拉动了枪栓,熟练地装子弹。然后,举枪瞄准。 五声清脆的枪声,在东营大教场的射击场上响起,随即又淹没在了秋风中。他端着枪转过身来,像一个战士一样看着张问德。 秋风又送来了报靶员的声音:“十环,十环,九环,十环,十环。一共四十九环。” 张问德欣喜地上前,他拍了拍呆立着的常敬斋瘦削的肩说:“敬斋,你才是我们的抗日英雄! 孤胆英雄! ” 张问德的话让常敬斋眼睛一阵生疼。 张问德看了一眼低垂着头满脸羞愧的范茂才,突然挥手大声吼道:“范茂才,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还不回去老老实实做自己的盐巴生意? 你难道是想等着我治你一个沽名钓誉的罪吗? ” 听张问德这么一吼,范茂才就灰熘熘地离去了。这个做了几天英雄美梦的范老闆,熘走的样子更像一只狼狈逃窜的狗熊。 在张问德的斡旋担保下,常敬斋被锄奸队释放了。听说师傅从牢里出来的消息,徒弟三宝就快马进城来迎师傅了。 三宝远远地就看见了站在警察局外的师傅,他手提一个灰色的布包,站在秋风中的样子显得孤独而凄凉。秋风拂动着他头上花白的头发,秋阳中独立的他显出了一种老态。师傅老了,师傅真的老了,老得像一棵秋天的草,老得像一株爬满了昏鸦的树了。三宝第一次那么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师傅,从外在到内心,都不再年轻。 “回家吧,师傅! ”走近的三宝这样对师傅常敬斋说。 “我不回去! ”他摇摇头,表情显得很坚定,“我不想回去! ” 在三宝看来,师傅竟然有了一种小孩一样的固执。他说:“师傅,不回家,我们总不能就在这局子外面站着吧? ” 常敬斋沉默了一下说:“三宝,我想去石头商行看看。” 跟过去一样,徒弟三宝为师傅常敬斋牵着马,不紧不慢地走。唯一不同的是,原本风景如画的背景,现在满目疮痍,过去井然有序的腾越城,而今到处都是凌乱不堪的残垣断壁。一些无家可归的人,用一些烂砖头和稻草搭就了简易的棚子。 许多过去殷实的人家,而今也是一贫如洗。但赶走了侵略者的喜悦,还是掩盖了他们对未来生活的担忧。一些废墟也被勤劳的人整理过了,一些还可以用的砖头、木料被拣拾了出来,码得规规整整。这些戍边人的后代,似乎天生就遗传了对付战争创伤的基因。 常敬斋的石头商行,被炮弹炸成了瓦砾。当三宝把一脸平静的常敬斋扶下马来时,常敬斋嘴角的肌肉还是抽搐了一下。他呆呆地站在这片瓦砾掺杂的废墟前看了许久,就发现了那断成了两截的石头商行的匾额。他走进废墟堆里,吃力地将它从砖头瓦片中抽将出来。然后就蹲在废墟之上,轻轻地用手去抚上面的灰尘。 三宝说:“师傅,商行都没有了,你还要这匾额做啥? ” 常敬斋将擦干净的断成两截的匾额抱在怀里,对三宝说:“只要有我常敬斋在,就会有我的石头商行! 三宝,你信不? ” 三宝点点头说:“师傅,我信。” 常敬斋就自个儿找了一个平整的地方,认真地在地上拼接着匾额。三宝走到他的身后,看着那已经无法拼接完整的匾额说:“师傅,天不早了,我们回和顺古镇去吧。” 第66页 “我不回去! ”他突然间站起身子来,沖三宝嚷道。“我不是给你说过我不想回去吗? ” “不回去,那夜里我们睡在哪里? ”三宝指了指废墟说,“我们总不可能就睡这里吧? ” “睡哪里我不管,我就是不想回去! ”他固执得像一个任性的孩子。 他的任性让三宝无可奈何。 就在这个时候,几个人骑马匆匆赶来了。 来的是县政府的人,他们是来给常敬斋送匾的。那匾是县长张问德送的,匾上题着张问德手书的:“抗日英雄”。 常敬斋从来人手上接过匾,就抱着这块英雄匾哭得像一个伤心的孩子一样了。来人中有人想劝劝他,被三宝阻止了。三宝小声说:“师傅他不是难过,他是太高兴了,真正了解师傅的人是张县长,没这块匾,师傅就没脸面回和顺古镇去。” 三宝尽管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被常敬斋听见了。他抹着眼泪转过身来,双手举了匾额对三宝大声说:“三宝,你说对了,这下我可以体体面面回古镇上去了。你赶快去,多找几个会响器的人来,我要骑着马,端着这匾在城里绕城三圈,然后一路吹吹打打地回去,我要让所有的腾越人知道,咱这跟翡翠打交道的常敬斋,也像那翡翠一样,是一块响噹噹的不折不屈的硬玉! ” 常敬斋的话说得中气十足,响响亮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