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手的江湖》 第1页 [无cp向] 《刀手的江湖》作者:月光船【完结】 【这是真正的不卖腐无西皮!好奇请进!不喜请叉!】 “你当真杀过很多人?”徐伯人问。 ——空气中马上一阵沉默。 沉默之后,方黯然开口:“只有一个——荒山,夜半,我,孤身一人,十二岁,杀他,流了很多血。”声音低低的。 “……对不起,我不该问。”徐伯人立刻道歉。 小柳摇摇头:“没事,我们是搭档。” 稍停,又道:“让我暖和一下,那是个冬天。”缩了缩身子。 徐伯人伸出手臂拢住他,小柳不是现在冷,是回忆太冷太难受。 两人蜷在一处,徐伯人忽然望见,对面墙上,映着金黄阳光。 【每卷就几万字相对独立的故事系列啦】 【一句话简介:悲催刀手和他的禁止靠近女色的兵器】 内容标籤: 三教九流 江湖恩怨 布衣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徐伯人,小柳 ┃ 配角:徐仲雨,西瓜 ┃ 其它:武侠,江湖 1、决心(楔子) 序章 (一)楔子 太阳很好,心情很差。 阳光再暖也暖不了一颗冰冷的心。 有一点火种便可燃烧。 但只有火种自己可以点燃自己。 心外面,冰很厚。 所以,没办法了么? 笑。 孤高又有一点点忧伤的笑。 把手按在胸口上,说: “它还在跳。” ——那就好了。 仰起头。 至少阳光温暖了脸庞,不是么? 江湖路还长,江湖人註定漂泊。 ——漂泊? 首先,需要一柄剑。 然后,要一些酒。 最好身边有个朋友。 ——行了,去闯吧。 有人就是这样踏进江湖的。 (二)初遇 正午,烈日,热。 一颗心却沉到水底。 胸膛之内沉重得仿佛塞进一大块铅。 酒,劣酒,又酸又苦,如水般倾进喉咙,就好象嘴巴没有长在自己身上。 辣么?火辣辣割裂五脏的痛。 然而,越喝,心越冷。 低声嘆息,细长的眉眼纠结着心灰意冷,薄而稜角分明的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吞进烈酒只吐出几声嘆息,无可奈何。 人正少年,神态却似已历经七世沧桑,正将一碗酒灌尽。 身边还放倒了十来个酒罈子。 连掌柜的都暗暗咋舌:“这小子,真能喝!”伙计也巴不得多赚几两,可是: ——万一喝出人命来,自己岂非跟着倒霉?而且…… 正这么转念时,一个笑咪咪怡然自得的少年,施施然上了酒楼。 他象是要找个座位,一见喝酒少年,主意立改。 径直走了过去。 ——刚迈出两步,衣裳被伙计扯了一下,小声提醒:“他喝多了,谁劝他就打,小兄弟千万想个办法……” 笑咪咪的少年只是邪邪地笑,拍拍伙计的肩膀以示感谢,然后—— 转身离开! ——他可真听话。 掌柜的狠狠瞪伙计一眼:多嘴! 第十七个酒罈子刚刚揭去封皮。 酒味四溢。 正要倒入碗中,听楼下有人大喊“借光借光”,楼板跟着咯咯作响。 喝酒少年不经意间,面前已多出一只硕大酒缸。 ——五尺多高,三尺方圆。 这俨然是街东头庙里的……铜鼎! 少年的头,自鼎后冒出,仍然笑嘻嘻的,叫道:“我请客,你喝!” 鼎里竟然已经装了满满的酒。 喝酒少年勉强睨了后来的少年一眼,并不答理。 “噢,你怕喝醉出丑是不是?没那酒量就少逞能,在这儿现眼!” 后来的少年激他,喝酒少年只是垂下眼皮,扳过酒罈往嘴里倒。 ——这招没有用。 后来的少年又眨了眨眼。 待喝酒少年听见“噗嗵”一声时,脸上溅了不少的酒,忍不住抬头,才发现后来的少年已经——已经跳进鼎里! “你在外面,我在里面,岂不比你痛快?”后来的少年双手扳着鼎沿,笑问。 喝酒少年总算有别的动作——失神地牵动一下唇角。 之后,继续喝。 忽听后来的少年“唉”了一声:“糟了,真麻烦,我出不去了!” 喝酒少年的脸埋在罈子后面。 后来的少年自言自语:“这麻烦是我自找的,可不好办吶,刚才我怎么就没想着给自己留个后路!一时冲动,我这一辈子岂不是要关在这么大点儿的地方,全完了!” 没有人拿他的话当真。 只听后来的少年继续道:“怎么,你们笑我傻?我一定得出来!” 他歪头算着:“有人把鼎推倒,我出得来;把鼎敲破,我出得来;放一架梯子,我出得来;往鼎里扔石头垫脚,我还是出得来……你说,我这么多法子,区区一只鼎怎么能把我困住?我要永远泡在酒里,那就永远不用想着出来了。天大地大,鼎才这么一点儿大,我年纪轻轻,还得好好过,好好玩,不然可太对不住自己啦——喂,人家说了老半天,到底有没有帮忙的呀?有没有?” 第2页 话音甫落,一条腿已踢了出去。 踢在铜鼎一只脚上。 ——不仅单纯直踢,收回时足尖亦顺势一挑—— 鼎立刻倒,“哗啦”酒泻,“咯嚓”楼板碎,“哎呀”众人惊叫。 后来的少年已经——湿淋淋地——站在喝酒少年身旁,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心虽然冷了,它还在跳。” ——心虽然冷,它还在跳动,我们还活着。 这已足够! 喝酒少年愁眉微展,终于,正眼望向后来的少年。 “我,徐伯人。”举了举酒罈,“喝酒。” 后来的少年嘻嘻笑道:“我,小柳。”飞快揭开封皮,举起一只酒罈,“喝酒?没问题,喝完以后呢?” 徐伯人眼中的恍惚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凝汇,汇到最后,变成一种沉静,自然而然地飘过一丝淡淡的笑容:“有一步,算一步。” 声音简洁而有力,沉静如水。 “跟我去玩玩怎样?”小柳狡黠笑问。 “——奉陪。”徐伯人,终于,抿唇一笑。 这一笑,仿佛寒夜悠然绽放的梅花。 失意人露出这种笑容,大概伤口已开始癒合了吧。 小柳那吊儿郎当不正经的笑才摆了出来:“四海之内皆兄弟,我敬你一坛?” “你当我是兄弟么?”徐伯人尴尬笑笑。 “我正准备收你为弟。” “好,可不可以……”徐伯人迟疑一下,“帮我付帐?” 小柳眼睛登时瞪大:“你——你比我厉害!” ——这瞪大眼睛说话的神态语气很熟悉! 徐伯人心里一动:柳……小柳…… ——先不管这些,有空再说! 徐伯人,和,小柳,在酒楼初识。 …… 好不容易付帐,徐伯人听小柳自语:“十四年没这么惨过”之后,方微笑着说:“柳,我好象大了你一岁。” 小柳一挑眉:“好!咱有戏唱了,我吃定你,以后!” ——这时只是让对方高兴,徐伯人头疼的日子还在后面! 徐伯人和小柳,第一次,正式,相遇。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三更 间隔十分钟 2、第一章白汗巾 (上) 初遇,小柳十四,徐伯人十五岁。 ——那么初遇之后呢? “酒帐我出了,今夜好歹给我找个住的地方如何?”小柳方才被徐伯人“套”了一回,心有不甘。 “这,我也不知……”徐伯人目光不禁一黯,尽管还是温和的口气。 “那就得赚几两银子住店啰!”小柳自未放过他失意神情,忙打断话头,“老天,一口气喝掉这么多酒,害我要露宿街头可不成,走吧!” 徐伯人淡淡地挑了挑唇,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本来,我是打定主意被店家打骂一顿的。” ——他确是遇上什么打击,方心灰意冷,看他言语举止与方才喝闷酒时迥然不同,也知刚刚是因为点事故,使整个人方寸大失。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打你一顿了?”小柳明白他心意,故意岔开话题,“看,我们的钱庄到了。” “钱庄?明明是赌坊———”徐伯人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身旁这个“奇怪”的小柳。 “赚银子最省事、最快的地方。”小柳笑道,“进去!” 说这两个字时,习惯性用肩膀一抵旁边的人, 这动作出自无心,然而———扑空! 但是立刻,徐伯人又靠近了他,低低声音:“抱歉,我不是……很习惯。” “呵呵,不久就会了。”小柳半点尴尬都没有,“快进去啦!” 若有某个地方,能够一天开张十二时辰,且日日如此,那个地方必定是赌坊了。 尽管时正未初,真正的大主顾华灯高挑时才会到,吆五喝六的散摊子依然围得满满当当。 小柳果然“能干”,三两下押单单中,押双双赢,每次都小手笔,居然赚了。 “你不试试?”回头,问身后徐伯人。 “我?”徐伯人想了想,将一把铜钱摊开,一次只押一枚,结果…… “——停、停、停!”小柳一脸难以置信,“你是……白板啊,每赌必输?” 徐伯人依然平静淡然:“我这人,赌钱从未赢过……”他忽然顿住,旋即丢下一句话,“多谢你带我来这里,有件事要办,不能奉陪到底了。” 匆匆说完,竟转过身走了出去! “呵呵,好,再会、再会!”小柳若无其事,头也不抬。 ———当真如此漠视? 小柳将一串钱押在“双”上仿佛自言自语。 “我就接着往下赌罢。” 徐伯人顾不得小柳说了些什么,早已走出赌场,跟在一个黄脸膛,尖下颏,垂头丧气得青年汉子身后,不远不近地走着。那青年汉子方才手气不佳,最后孤注一掷却又赔得精光,左右无人借钱,人连急带气,汗如雨下,一壁嘟嘟囔囔往外走,一壁顺手掏出点东西擦汗。 第3页 徐伯人的神情,就是见他擦汗时方才变得仓促起来,而且十分专注。 专注得连表情亦十分僵硬。 青年汉子显得浑然不觉,穿过两条,进到一条破旧小巷,几乎走到尽头,才在一户人家推门而入,口中骂道:“娘的,又输了,快拿点钱给我翻本!” 正在小院里缝补衣裳的妇人闻言,吓了一跳,忙抬起头来,头发花白,面容憔悴,双目红肿,显是不久前落过泪。 她颤颤巍巍的声音:“我……我的棺材本,你都花尽了,我哪里还有钱给你赌,儿啊……你——你要干什么!” 汉子已经进屋,抱出一只扁平盒子,就往外走,吓得妇人跌跌撞撞起身忙扯住他:“儿啊,那是你爹最后一点东西了,不能拿走。娘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这般哭哭啼啼地一拉一扯,汉子欲将盒子收入怀里,妇人伸手去抢,却未抓住汉子衣领,而扯到一条汗巾:“不能拿——这、这是……你从哪里得的?是不是偷的?儿啊,咱娘俩过的苦,可不能就去作贼呀,快告诉娘——” “老不死的,少罗嗦!”汉子愈发不耐烦,噼手躲过汗巾,另一只手臂格开老娘,欲往外走。 孰料老妇人本就力气不大,一下子不由往后倒去,眼看摔倒在地——有谁在背后扶住了她。 声音清朗如水:“老人家、请小心。” 随即,伸手一栏,挡住了汉子的去路。 汉子横瞪了一眼面前这个少年:“你是谁?闯我家恁地?干吗拦我?还不滚!” 他自是不会将一个少年放在眼里,迈步便闯,举拳便打。 ——奇怪的是,既闯不过去,又没有打中。眼看拳奔少年面门,打过去才觉得没沾上人家一点,而人家依然拦在自己前方。 汉子气急,也不想想为何屡打不中,提起拳头运足全身力气又是一下。 拳击出时,少年终于避了。 ——却是闪向一边的同时,探手,闪电惊鸿般,从汉子怀里夺得那条汗巾。 鹅黄色,左下角绣着几茎兰花,右上角一弯新月的精緻汗巾。 “这是怎么来的?”少年复上一,还是挡在汉子身前,抖开了汗巾,问:“不用你来问,还我!”汉子急了。 ——他急,徐伯人也不是慢吞吞。一个箭步已到汉子身后,掐他上臂消泺穴将手臂反扭,脚下顺便扫中他的阳陵泉,汉子腿上臂上蓦地酸软无力,待从错愕之中回神,人已按跪于地,身后少年清朗声音道:“莫非你还不肯?”手上一加劲,汉子双臂立刻痛麻无比。 “哎哟、哎哟,你这小孩子……他娘的……还真有两下子——别打别打,我说、我说!” 徐伯人放开了手。汉子瞪一眼吃惊不小的老妇,又看看徐伯人手上汗巾,自认霉头。 “我从小红那里拿来的。” “带我去。” 徐伯人的语气不容质疑。 小红,其实是万春楼□□水仙的小丫头。 汉子跟小红要好,一夜热情后,天明顺手揣进怀里去,那条汗巾在输钱输得光火时随手把来擦汗,巧巧被徐伯人看了满眼。 只是,徐伯人为何突然对这条汗巾颇感兴趣,而且不惜抛开新结交的小柳? 莫非他一个人喝许多闷酒,只是为了小红?, 汉子瞥着这少年,少年的眼神并不复杂,只不过非常坚定。徐伯人一旦决定要做什么事之后,目光便会十分坚定,一如他的决心。 这种眼神,当然不同于他失魂落魄之际,甚至他对小柳微笑说话时的眼神也不是这般,就像一年四季的雨:秋的失意,春的和煦,冬的孤寂。 ——不知夏天会是什么样子? 藏在暗处的人咧嘴一笑,两只明亮的眼睛充满新奇与刺激,不是小柳是睡?但在片刻之间,他已经换了身旧衣服,擦花了脸,弄乱了头发。 小柳远远看着那汉子与徐伯人一前一后进了万春楼,忙快步走上去,到了门口却被拦住:“嘿,你小子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话音未落,一块银子塞到他手里,忙回怒作喜,“大爷,里头请!” 小柳赶快走进,抬头见满眼莺莺燕燕,皱起了眉头。 这耽搁的功夫,已不见徐伯人,他到这里来做什么?糟糕,看来我跟人的能耐还不到家啊——没关系,慢慢……就是她了! 小柳的目光,落在一个深红衫裙,斜倚栏杆,正用一块大红汗巾拭一拭鬓角的女子。 她的妆非常厚重,简直动一动粉就“簌簌”往下掉,而如此厚重的脂粉也没有掩去眼角的鱼尾和雀斑。她长得并不漂亮,也没有什么沉静的气质可以欣赏,但小柳偏偏就走了上去,嬉皮笑脸:“姐姐,等谁呢?” 这女子已年老色衰,本无客可接,闻言自是暗自高兴,但转身一见小柳,不禁又露出轻视厌恶,不好发作,只冷冷“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稍后再来一发 3、第一章白汗巾(下) “见姐姐独自一人,将万春楼视作寻常之境,就知道姐姐眼界甚高,定不是一般庸脂俗粉。”小柳见状,立刻送高帽子一顶,女子果不其然缓和了脸色。 第4页 小柳于是靠近了些。笑道“我虽然打扮寒碜了点,但姐姐乃是非常之人,定看出我也是寄身风尘之辈,不瞒姐姐说,经我眼前走过之人,荣华富贵尽在脸上,方才为姐姐看了看,姐姐并非长久风月场中之容,愿托姐姐将来照顾一二。” 这一番话若是常客道来,女子也知是当面奉承,但见小柳年纪轻轻,说得又那样诚恳,不禁信以为真,喜形于色,当下缠住了小柳,娓娓道着情话,小柳趁势揽住她,捉住她执汗巾的手,一边相与应和,一边不经意地道:“咦,你的巾子我见过啊,姐姐,莫非以前我们见过面?” 女子已经没有戒心,笑答:“有这式样巾子的姐妹可不止一人,不过颜色不一定相同,能得到这么红的汗巾已是不易了,像万春楼了,有大红汗巾的只是我一个而已,还有一条鹅黄……只比我高出一点嘛,没什么了不起……” 还要说下去,忽然后房起了一阵骚动:门扇啪地碎裂,女人的叫骂传出,一个少年被三条大汉逼了出来。 女子忽然面有喜色,仿佛解恨般:“水仙那贱丫头,活该!”声音虽低,小柳还是听得很清楚,灵机一动:“她就是用鹅黄汗巾的?”“可不是,”女子咬牙切齿,“老娘年轻时也没她这么不要脸,一天睡四个!活该出事!”小柳闻言,马上接道:“话随如此,你们上头怪你不去帮她,你岂不是要受罚?”“上面不管这么多。” ——好,已经知道使用这种汗巾的全是女子,属于某个帮会团体,以汗巾颜色分职务高下,且门规并不严密。 小柳决定再冒险一次,突然作“恍然大悟”状:“对,我终于想起和你一模一样的丝巾了,白色的,一位中年贵妇人用的,她叫……苏亚姬,你认识吗?” 女子一怔:“白色?只有一个人可以用白色,我哪里能提她的名字?” “咦,这就奇了,我以为你们是‘幽谷芳兰’苏夫人一脉的,除她之外,江湖上还有谁敢用这汗巾作招牌……” “啐!” 女子果然被激怒,“怎么,我们‘心月兰花手帕交’堂堂正正,有什么敢不敢的?!” “你上边分明连名字都怕别人知道,不及苏夫人远矣,”小柳火上浇油。 “谁说的!”女子刚要吐露,忽然想起了什么,冷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功亏一篑。 看样子也不必再耽搁下去了,小柳暗忖,方才心思还有一半分在徐伯人身上,现在嘻嘻一笑:“多谢姐姐,送姐姐一句话,梁园虽好,非久恋之家,后会有期!”话音落时,已箭一般蹿到徐伯人跟前,冲着三个大汉后面追出来的,正指着徐伯人大骂的小丫头,扬起了手:“喂,找个正主来说话,你当不了事,捅出娄子小心你主人罚你!” 少女正把徐伯人窘得无可是处,见打横冒出个人,不禁一愕:“你是什么人?和他一伙的?” “这你不必管,叫水仙出来见我,否则出什么事我可不管。”小柳理直气壮地道。 “就凭你?” “你去说,有一条白汗巾来了。”小柳大模大样地道。 这话出口之后,少女只一怔,而小柳身后的徐伯人,不由一震! 在少女问话之前,徐伯人已经抢先一步:“当真?” “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徐伯人一把抓住小柳:“那个人,是谁?” 他很认真,但这句话来得蹊跷。 刚才,被少女小红一顿抢白,不但未将汗巾来历告知,险些大打出手,还挨了骂。徐伯人好象对女孩子完全没有办法,遇到小柳,方觉得自在了一些。乍听小柳有“白汗巾”,急忙发问。 然而小柳轻轻挣了挣,脱出徐伯人手掌。笑道:“这与你有什么关系?莫非他欠你钱?” “走!”徐伯人又一把抓住小柳衣袖,扯了便走。这次小柳也就不挣脱,笑向少女招了招手,随他离开。 一路上,徐伯人未再说话,小柳却好整以暇:“白板,这么急?她真的欠你钱?呵呵,看来你不会和女孩子打交道嘛,我可以教教你。还有,我可是一事换一事,你不说出来为什么,也休想我告诉你……” 徐伯人将小柳带到镇外时,已是黄昏时分。 “好啦,白板,我都累了。”小柳反手扯住徐伯人,“有事就说?” “那个人,白汗巾的主人,究竟是谁?现在哪里?”徐伯人目光炯炯。 ——夏天的眼神,嘿嘿。小柳一边想,一边笑:“你怎么不怀疑我是它的主人?” “你?”徐伯人呼吸都顿住。 他直视小柳。十分之直视。 小柳笑嘻嘻,将乱发用手指梳理了一下,扬起了脸,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眉宇间,年少飞扬,又不那么简单。 徐伯人忽然想起了太阳:每天都挂在天上,人们不太在意的太阳,却又是一日都离不开。 他,终于,吐口气:“会是你?” 声音中已是非常之疑惑,显然不信。 小柳向他身后指指:“喂,白板,有人追过来,好象是找我。” 第5页 徐伯人回身,见刚才围住自己的三名大汉正奔向这边,身后不远,一辆马车亦直奔此处。 看大汉脸上未流汗,脚步齐整而没有扬起尘土,就知道对方并非易与之辈。徐伯人还未有动作,小柳已抢先一步,故意放声笑道:“好好好,主人果然来请我了!” 说完这句话,三名大汉已近前,丁字儿将他和徐伯人围在当中,随即马车一个急停,恰恰就在小柳面前立定,响起娇慵妩媚的声音:“请阁下上车。” 徐伯人闻言,早已一下子蹿了进去—— 车厢,满是甜蜜芬芳的香味,水仙斜依在位子上,乌发随意胸前一挽,与十二幅淡青长裙一併曳地,胸前对襟半开,嫩黄抹胸若隐若现,红唇欲滴。 徐伯人仿佛有点木,还是小柳拽了拽他,才轻轻“哦”了一声,坐下。倒是小柳,大大喇喇一坐。笑嘻嘻开口:“你是鹅黄色,水仙,怎么把汗巾随便给了别人,应该怎么办?” 水仙眼中本有迷醉之色,一闻此言,不由收敛许多,竟有些诚惶诚恐:“这事乃妾身婢子之过,妾身回去后定加以惩罚,还请……”瞥一眼徐伯人,“还请阁下恕罪。” 小柳呵呵笑着:“他是我新近引入门的朋友,将来大家免不了共事,今日就原谅他这次鲁莽罢——”话锋一转,“夫人要我通知你一声,今夜子时,你去夫人那里商量要事,不得有误。” 话到此时,徐伯人蓦地明白小柳的意思了! ——小柳明明在帮他。只要跟着水仙,不就见到有白色汗巾的人了!? 他心里一直想找的,不就是那条白汗巾? 小柳啊小柳,不管是真是假,先谢谢你! 水仙闻言,微微一笑:“多谢,阁下还有何事?” “没有,告辞。”小柳拉了徐伯人,唤停了马车,一齐下去。 接下来,便是等待。 等待黄昏之后,夜晚,夜深,披星戴月。 4、第二章试探(1) 徐伯人默默守着万春楼,似已忘了饥渴。 “给,犯不上较这么大的真儿。白板,先吃着。”小柳凑上来,已换回原先衣着,在街头巷尾打了两个来回,吃过一顿饱饭,又买了点吃的过来。他把油纸打开,露出方牛肉腱子,举到徐伯人嘴边。 徐伯人只有接过,目光仍未离开那小小房间:“小柳,你是如何知道白汗巾的?” “误打误撞,乱猜。我演得还不错,是不是?”小柳无辜笑笑。 “接下来呢?”徐伯人平静追问,“你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接下来的事,我自己做。” “过河拆桥,过桥抽板,我有那么不招人喜欢?这齣戏,我看定了。”小柳笑笑,“喂,我说白板,你真以为我们可以马上见到白汗巾?” 徐伯人一怔:“我以为……我以为你不知道这会是个圈套。” “我有什么破绽?”小柳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徐伯人认真地道:“她没有要信物,也不知白汗巾真假。” 小柳大点其头:“果然,我未注意到——“白板,你比我想像中的聪明得多。”邪邪一笑。 徐伯人转过头,眼神变得好奇,充满不解:“你,真的只有十四岁?” “如假包换吶。”小柳耸了耸肩,“不然我也不会刚刚才知道纰漏在哪里。那句话只想试探你一下罢了,谁知竟是真的圈套。好啦,我承认你比我大一点,但我不明白两件事:第一,你能很快识破圈套,为什么一开始会被个小女子说得手足无措?”他也好奇对视徐伯人。 徐伯人闻言,忽然淡淡笑了一下,笑容很简单,简单到天就是天、云就是云、树就是树、楼就是楼、月亮就是月亮、跳蚤就是跳蚤,一点褒贬好恶都不带,一些浮想联翩都不沾:“我说实话,你信不信?” “信。” “我不会。” “不会?”小柳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徐伯人刚张了张嘴,眼角一扫,疾道:“出来了!” “跟……”小柳也张望过去。然而只说出一个字,小腹上蓦地挨了重重一击,“唔……” 他昏倒。 徐伯人收回拳头,飞快地向马车追去。 “抱歉!” 人车已消失不见,小柳捂着肚子,睁开眼睛: “好硬的拳头,够快、够狠!差点让我把吃进去的都吐出来。忘记防他这招了,失策啊——”一壁喘匀了气,一壁向远方掠去,疾如流星。 ——掠的方向,正是车辙所经。 马车风驰电掣,早出了镇子,到另一家小镇附近,停在朱红深宅门口,车上下来的正是水仙和小红。两人一前一后,叩开了门便往里走——什么所在?徐伯人不去想,一弓身,自墙上翻了过去。 这宅子三进三开,前厅后堂。一眼望去虽不极深极广,然而建制严密,不似寻常人家。徐伯人瞄着二人在前花厅呆了片刻,即被一后生打扮之人领到后堂去,进到后面靠左一间厅房,关门,燃烛,屋中顿起亮光。 ——下不下去?徐伯人飞身而下,“倒卷金帘”刚刚停稳。蓦地屋中响起中年人爽朗笑声:“外面的少年人,快请进来!几位之间有一点小小的误会。还是当面把话说明的好。” 第6页 徐伯人心里一惊:莫非有人发现了我? 他却不知,自越墙而过那刻起,已有人盯住他,水仙对应门的人暗中传话,对方暗作准备,部署了人手。如今,摆在面前的根本就是圈套,徐伯人还能不能打破? 本来很小心,很谨慎,但徐伯人自己都好象不怎么注意了。 他跃下来,伸手,一推—— 门应手而开。 徐伯人怔了一怔。 屋中三面垂着幔帐,水仙与小红立在下首,上手却是一位五十上下的汉子,身着一件剪裁得十分得体的丝袍,衬得身材瘦削精悍。鬓角有些零星银白,双目狭长,炯炯如电。 汉子发话:“进来一叙?” “你是白汗巾?”徐伯人反问。 汉子道:“不坐下怎么说话?” 徐伯人神色凝重下来:“你会给我最真实的答案?” “这有何难!”汉子抚掌笑道。 徐伯人,终于,迈入了屋子,在一张椅子上坐定。 坐定时,门外透进的风微微掀动幔帐,隐隐透出几点寒光,在他身后,如一匹匹飢饿贪婪的狼,虎视眈眈。 水仙忽然娇笑了一声:“小哥,你找白汗巾,究竟有什么事?” 说也奇怪,徐伯人猛地冒出一个他以为已经够狠够凶而实际上即不狠也不凶反而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回答:“如不是白汗巾,恕难奉告。” 水仙盈盈转身,走近汉子:“这位齐伟均大人,就是白汗巾了。” ——这汉子?! “你是什么人?”徐伯人沉声道。 齐伟均一伸手:“少年人,你不以实告我,我怎会对你讲答案?”盯着他,等他回答。 “徐,徐伯人。” “——徐伯人?从未听过,那么师承家门呢?”齐伟均又问。 “这些,阁下何必知道。”徐伯人道。 齐伟均不开口,目视小红,小红走近徐伯人,螓首微低:“请——” 猝然出招! 一双纤纤玉手,竟擎着对短匕,直插徐伯人印堂与喉头。 徐伯人是坐在那里的,小红发难时,匕尖与他要害相距不过二尺余。 然而双匕只向下移动了半尺左右,小红忽觉眼前一花,同时手腕“啪啪”一痛,手上一轻,再定睛细看:面前这少年已经托着这对匕首,递向她,脸上还有一丝错愕表情。 ——这当真是今天下午那个,被自己说得毫无招架之力的少年? “小红,还不赶快谢罪,退下——徐少侠受惊了。”水仙轻叱,随后向徐伯人道惊。 徐伯人初遇此事,稍微措手不及:烟花之地的小丫头,白天不过指戟大骂而已,竟还有这手功夫!他几乎从未涉足江湖,如今每走一步都是试探,全仗一点应变迅速。 齐伟均呵呵地笑;“少侠用兵刃的话,似乎更顺手一些?” ——这话也是试探,他虽不知徐伯人来历,至少看出对方惯使兵刃。 徐伯人迟疑一下,默然承认。 齐伟均又看一眼水仙。 水仙缓缓走近徐伯人:“徐少侠,你的兵刃并未带来?”启唇轻问。 徐伯人神色,一剎那又黯了一黯! 还好水仙已接下去道:“既如此,我们相信你是友非敌,对白汗巾并无恶意。” 徐伯人不由抬起头来。小柳早就告诉他有关“心月兰花手帕交”的事,闻言,便半是半非地“唔”了声。 ——然而水仙脸色一变,冷冷笑道:“那就去死罢!”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三更 5、第二章试探(2) 说时迟那时快,右手已直罩徐伯人顶门百会,掌成虎形。 ——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子,一双丰若有肌柔若无骨的手,竟敢走虎掌的套路?! 比小红的双匕更快、更狠、更有威势。 徐伯人心里紧了一紧,顷刻间,脑海中转了好几个念头: ——看样子这女子并非白汗巾,但她的武功已如此了得,“白汗巾”的功夫就更厉害。 ——既已认为我对白汗巾没有恶意,仍然出招凌厉,完全要置我于死地,她与白汗巾有仇? ——不管了,不胜过她,再见白汗巾更不容易。 水仙动手时,他第一个念头刚起;第二个念头冒出时,虎掌离顶门不足半寸;第三念念头还未转,身体已下意识有所动作,捉过水仙的腕,向外一拧一翻;当第三念平息之际,徐伯人探身,竟将水仙反臂擒在身前。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 齐伟均见状,又呵呵笑道:“领教领教,徐少侠功夫如此高深,我等冒犯了——不知徐少侠找白汗巾所为何事,我等好去禀报。” 徐伯人放开水仙:“不见到本人,恕难奉告。” “你认识她?”齐伟均问。 徐伯人摇头。 “那少侠如何知道,面前之人是否白汗巾?其实——你不该放开水仙,以她作为要挟,或许还有希望。”齐伟均微带嘲讽。 这个念头,徐伯人却是从未想过。无论因为什么,徐伯人只是做不来。 第7页 他稍微让步:“有件事,必须找白汗巾问个清楚——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 “好,水仙,你去端碗茶来。”齐伟均吩咐。 水仙往外走,小红自然一併退下。 到屋外,相视一眼,各点一下头。 “茶”字不过是个暗号,两个人面无表情,扳动了机关。 ——徐伯人身后幔帐一分为二的同时,一列列□□,顺次发出! 徐伯人根本躲无可躲。 所以,刚刚找到这里便发现异样的小柳也只来得及喊上一声“餵——”的同时,沖了进去。 箭势疾、密。疾如流星,密如雨。 小柳迎头冲上,徐伯人亦非浑然不觉。 他本坐在椅上,椅旁有桌。 徐伯人一反手掀翻桌面,人已到了桌面另一侧,以桌为盾,毫无惊惶失措的表情。 只是,在看见小柳后,方惊了一惊: ——竟然,有人奋不顾身地,救我? “小心!”徐伯人关切话语不由脱口而出,自己身侧,一支□□穿透桌面,钉在地上。 徐伯人双手一噼,两条桌腿断,一条抛向小柳,“拨打□□!” “多谢!”小柳径向齐伟均扑去——齐伟均身旁自然不会有箭,而且,擒贼擒王! 徐伯人亦向齐伟均处蹿去。 齐伟均丝毫不乱,向后一倒,以座椅挡了二人攻势,自己再纵身跳起,手里已多了把刀,精光四射地噼来! 刀光寒,直奔小柳。 小柳刚把桌腿一挥,忽听徐伯人沉声道:“我来。”——语气中竟莫名欣欣然? ——不久之后,小柳就明白了这种“欣欣然”的意思。 徐伯人桌腿对上了齐伟均的刀。 刀斫,四方桌腿竖着,循木纹而噼,斜斜噼掉一半,徐伯人手里剩一条带尖略扁一侧锐利的硬木。 而刀势只不过略一受挫,立刻又是一招,拦腰横断。 徐伯人右手一颠,将硬木锐利的一侧翻转向下,握紧,眼看齐伟均刀尖已至腰间,自己胸腹向内一缩,身子随刀势而走,半途稍许纵跃,右手一挥,硬木正扫中齐伟均持刀手腕! 齐伟均幸得经过不少风浪,见机,刀势半路随之一变,钢刀并未脱手:“你竟用‘雁翎刀廿四式’的‘飢雁掠食’?”说话时,钢刀竟也找上徐伯人右腕。 徐伯人不答,硬木往回一搠,侧身躲闪的同时,“柳叶刀”中一招“风卷柳絮”从自己面前削过,直奔齐伟均咽喉时,转成“五虎断门刀”之“黑虎掏心”,硬木一低换实为虚,径扎齐伟均胸口。 在他手中,一条硬木已经成了“刀”!还用此“刀”,剎那间使出三种不同路数的刀式! 齐伟均已经不敢小觑眼前少年,一皱眉,钢刀改缠硬木。 木材毕竟敌不过钢铁之利,徐伯人不敢硬碰,改使“缠丝刀”,眼角瞥见箭雨已止,水仙小红双双回转,小柳笑嘻嘻迎上招架,心里不由涌上种奇异感觉。 这种感觉,以前从未有过,只觉十分得心应手、随心所欲、心到神知心领神会心旷神怡。 徐伯人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只好又不由微微一笑。 笑容悠然,然而莫名其妙。 小柳恰在此时叫道:“喂,白板,你没打算拖很久吧?” ——的确不能耽搁太久。徐伯人手里硬木一摆,刀势顿变。 他又迎上了钢刀刀锋! 硬木生生削去大半,一个角已极为尖锐,徐伯人一矮身,似锥硬木反持,往齐伟均肘下一横,趁其持刀手臂被格而无法沉肩之际,自己一抓其腕脉,蓦地反折,即刻夺过了刀! 齐伟均一下怔住:“你……我听说过这一招,已经知道你师承了!你的刀呢?”冷笑。 被他这么一问,徐伯人也怔住,脸上又露出迟疑神色。 ——我……还不是……是么? ——要不要?决定没有?为什么? “白板,打了半天,你还干不干正经事?把刀压他脖子上试试!”小柳见他迟疑,忙出声提醒。 这句话正好缓了缓徐伯人的困扰,齐伟均终于开口:“你要是说出和刁庆的渊源,我便如你所愿。”盯着徐伯人。 徐伯人沉默片刻,道:“我的功夫,学自他老人家。” 这十个字,说得很费功夫。 小柳,就在他沉默和说话的时候,一直注目他的表情。 水仙和小红也早停手,闻言对视一眼。 听齐伟均又问:“你知道我刀法么?” 徐伯人道:“结客刀。” 齐伟均大笑:“你看得出结客刀,说的话更不会假——随我来。” 穿过院子,总该轮到见一见白汗巾了罢,徐伯人偶尔还有一二分恍惚,小柳却和水仙小红,一递一句说笑起来。 一直走到花园瀑布假山前,齐伟均停步:“两位少侠,请少待。”他扳动三块石头、两个树桩、又伸手在瀑布里拧了几下。 瀑布渐渐断流,露出两块异常光滑的大石,一左一右紧闭如门扉。齐伟均揿动大石角落,石门缓缓向里开启,徐伯人看到里面梯级向下。 第8页 水仙道:“容妾身通报,准备迎接。”说罢,带了小红,提灯笼拾级而下,不久黑暗中渐渐明亮,想是二人一边行去,一边将灯火点燃。 三个人在上面,静静等候。 等候即将揭晓的答案。 6、第二章试探(3) 徐伯人依然沉吟。月光皎洁,月下这少年风姿如月,小柳从侧面看着看着,忽地噗哧一笑,笑声打破沉静。 徐伯人这才举目一望,小柳笑容未敛地,说了四个字:“我知道了。” 这句话来得不明不白,徐伯人不知所云,但目光锐利,一眼扫到站立小柳身侧的齐伟均,就见对方瞳孔霎时间收缩了一下! 虽然只是借着月光,徐伯人还是敢肯定,齐伟均瞳孔的确一下子收缩——必定有事隐瞒! 他相信自己的眼力,等以后再向小柳解释罢,小柳这话是何用意,他知道了什么,也以后再问。 徐伯人刚打定主意,齐伟均正好道:“水仙怎还不上来?待我去催催她们,莫要出什么意外才好。”言语有些匆忙。 徐伯人心神一凛:对方分明是找藉口离开。 “不……”甫开口,小柳却抢在他前面,笑:“请便,请便。” “等等!”齐伟均抬腿欲下,徐伯人连忙又叫住他。 ——小柳,这里有诈,千万别和我争执,千万! 出乎意料,小柳一点拌嘴或惊讶的表情都没有,流利接口道:“——请便,不过我们就跟在阁下身后,不麻烦几位再上来一趟了。” “这个嘛……”齐伟均笑容有点僵硬。 ——破绽愈发明显。徐伯人暗忖,蓦地向齐伟均出手。齐伟均一惊,扬手格住:“你——”孰料颈后一痛,以他的本事,与徐伯人交手数招并非难事,而对暗算却始料不及。 徐伯人更不怠慢,往前补了一掌,斜击齐伟均软肋之上,齐伟均倒地。 他身后,小柳对着自己掌缘吹了吹气:“干得不错?”笑嘻嘻问徐伯人。 ——两人一前一后,几乎同时动手,恰成夹击之势。 徐伯人看着小柳,忽然想起两个字: 默契。 记得不久前,和师父练过刀后,师父喝得大醉,舞起一段狂刀,雄壮豪迈。徐伯人在旁看,不觉诵道:“乱石穿空,惊涛拍岸,捲起千堆雪……” 刀风息,刀止,师父望着手中剑刀,喃喃说了两个字: ——默契。 他像是给徐伯人解释,又仿佛自言自语:“就是两个人同做一件事时,你知道他在想什么、会干什么,他也知道你在想什么、会干什么,你此我彼,没个冲突,又不是各自为政、毫不相干,而是长短互补,最后就能把那件事干得干净漂亮。”说着,笑笑,又挥了挥刀。 “刚才的狂刀刀意,就来自你所诵三句诗……”顿一顿,声音中有些仿佛微笑的轻柔,“有人,也这么诵过。”他将手伸到怀里,颇为珍重地取出仔细摺叠过的丝巾。 ——徐伯人就在那个时候,第一次见到白色汗巾。 师父抖开了那白色丝绸,那轻云般的白汗巾,抖开了盈手的洁白月光。师父凝视白汗巾的眼神如此专注而复杂,狂热而迷惘。 徐伯人从未见过师父这样的眼神,徐伯人不懂。 他只见师父苦笑,举起白汗巾,白汗巾在夜风中飘,师父始终注目,随后合上双眼,表情五味杂陈。 徐伯人记住了白汗巾的样子,但还是不懂师父的表情。 “伯人,”师父唤他,唤他时一把将汗巾塞入怀中,语气失了平时的轻松,也不似教导他时那般严厉。 “我不用什么武林正义江湖责任之类的话压你,只……” “——餵!” 蓦然惊觉,自己想到什么地方了?! 幸亏小柳“餵”他一声, “下一步?”徐伯人回神,问。 “你说呢?”小柳提起齐伟均,还是笑嘻嘻的,反问。 “你怎会出手?也看出这里有诈么?”徐伯人忍不住问。 “相信你啰。”小柳大剌剌回答。 “你不知我所为何事,就相信?”徐伯人追问。 “我、才、不、管。”小柳俏皮一笑, “就是看你顺眼啰。”故意瞪大双目。 徐伯人心头涌起一阵暖流,弯腰抽出齐伟均的刀,接着便要将齐伟均衣带解下以捆住对方。 小柳在旁,忽然压低嗓音,悠悠地道:“暗处有动静。” 徐伯人用眼一扫,蓦地吃惊,失声道:“暗算!” 话音未落,耳听一棒锣响,密密麻麻的箭,四面八方铺天盖地都奔向一个中心: ——徐伯人,和,小柳! 距离发箭处太远,冲出去根本不可能。 徐伯人果断一挥刀,不假思索,飞身冲进石门、跃下石级! ——没有看小柳。 因为他相信小柳会和他一样动作。 于是,飞快蹿下石级,好让小柳进来时有腾挪余地,而且——徐伯人要先探探,下面是否埋伏机关、又藏着什么秘密! 第9页 即使中计,也是自己先遭殃,而不是让小柳冒这个险。 一冲,就来到石级尽头,离门口约有两丈,离地面也有丈余,前方是五六丈甬路,通道狭长,壁上每隔十数步有盏油灯,甬路尽头一个拐弯,亦有黯淡光线。 徐伯人匆匆扫视之后,才回头看了看——小柳果然一掠而至他身边,还拖着齐伟均,顺手往地上一扔。 齐伟均腿上中了一箭,已然疼得清醒过来,“你们两个,怎敢暗算偷袭我?”声音强自镇定。 小柳嘻嘻笑道:“谁叫你想先跑了,留我们当箭靶子呢?这下自己倒霉了吧。眼下,大叔你有两条路:第一自然是告诉我们白汗巾是谁,在哪里;第二个嘛……白板,上头没再有动作吧?”抬头问徐伯人。 “没有。”徐伯人静听后,答。 “刀借我一用。”小柳接过徐伯人手中钢刀,向咬牙忍痛的齐伟均邪邪一笑,笑容高深莫测。 “白板,你有没有杀过人?” 徐伯人摇头。 “我杀过,十岁就杀过。”小柳很轻松地说下去,“第一次杀人,吐了好久。后来慢慢杀多了,就习惯成自然了。记得最痛快的杀法是一下子把头割下来,颈子里鲜血唰地喷出老高。最磨蹭的杀法有好几种,除了把肉一小块一小块生生割下来之外,就是割开十几条小血管,插进空麦杆,看着血从麦杆往外喷。还有个细緻活,一块一块,从最小的骨头开始,往外剔除。我去年干过一回,那傢伙被我一直剔掉大腿骨都没咽气——大叔,你要是不信,可以试一试?”一壁说,一壁看齐伟均的脸色。 他的神色很是从容,齐伟均却冷冷哼道:“有本事,尽管来。”显然不相信小柳如此残忍。 “没问题——白板,你来按着他!”小柳举刀。 徐伯人并不阻拦,料定小柳不会当真残暴,只想吓唬对方,于是依言过去。 刀当头噼下! 齐伟均腿上有伤,身手不如先前矫捷,咬着牙往旁一滚,将将躲开。 ——躲开的同时,伸手在最末一级石阶底一按! 左右石壁忽弹出两道激流,直射小柳,虽不过是两道水线,其势甚疾,足以媲美劲弩利箭,而且水流无法用手接过,只能躲! 徐伯人眼尖,一把推开小柳,自己左肩一阵剧痛,剎那间左臂仿佛不属于他。 齐伟均趁此机会,往石阶上窜去。 小柳瞥一眼徐伯人脸上忍不住流露的疼痛之色,自己笑容顿时消失,一个近乎疯狂的箭步,扑向齐伟均,拇、食、中三指叉开,鹰爪擒拿,刁住齐伟均伤腿脚踝,奋力往身后一甩——惨叫声中,齐伟均摔落地上,几乎晕绝。 小柳趁势又一掠,跟着到了齐伟均身旁,格格两下,卸了对方双臂。 “小柳,门快合上了。”徐伯人忍痛叫道。 “有他在,不急。”小柳声音之坚决,徐伯人头一次听到。 “白板,你这一推,我记下了。伤势如何,告诉我实话。”小柳直起身,几步走到徐伯人身边。 “水里没毒,也没伤到我,只是疼。不流血便不碍事。”徐伯人道,“看来水流只是用来扰人心神,不过虚惊。”——其中,“不流血便不碍事”这句,小柳不久之后也明白了。 此时,石门完全合拢。 “白板,我把这傢伙留给你了,估计他现在玩不出什么花样。”小柳道,“我先走一步去探路。喏,刀也给你。” “不,还是一起去。”徐伯人坚持,刚一迈步,小柳背对齐伟均,眨了下眼,惊道:“白板,你还逞强!冷汗都流下来了——呆着别动,好好歇一歇啊,我去去就来。” 这一下眨眼,徐伯人倏然懂了小柳意思,不由“痛”得吸了口气:“唔……好罢,反正左手也动不了——不过,看他也很疼,你走之前还是把他手臂关节榫好吧,毕竟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啊哟……恐怕我白天喝多了,现在又有点晕,难受啊……”说着话,摇摇欲坠,赶紧探手抓住小柳肩膀,又咳嗽几声。 “呵呵,早就看出你硬撑着来的。”小柳扶徐伯人倚在石阶,转身接上汉子手臂,再将他捆起,“好啦,白板,拿好刀,我走了!” 徐伯人满脸困顿,只含糊“嗯”了声。 ——“兵分两路”?小柳,是个好主意!你去追找水仙小红,我诱齐伟均上当,看看能不能得到答案,或者,打开石门。 徐伯人看上去有点“木”,可是绝对不傻。 7、第三章一刀断天(1) 齐伟均并非庸手,暗中咬牙切齿:“这里虽有出路,水仙小红自外反锁,这两个毛头小子多大能耐也休想出去。”算计时间差不多,自己悄悄移动身体,挣松缚手衣带,伺机而动。见小柳走了,徐伯人昏昏欲睡。正中下怀。 他注目徐伯人所倚的末级石阶,开口:“徐少侠,我虽被擒,但是不服。” 徐伯人微微睁了睁眼。 齐伟均又道:“现下你我都受伤,你可以歇息,我腿上还有一支箭,帮我取下如何?——尽管放心,我只想减轻些疼痛,无意逃走,也无法逃走。” 第10页 ——看来对方开始耍诈,不如将计就计。徐伯人忖道。 他以刀支地,慢慢站起身,走了过去。 齐伟均故意作出感激神色,心头却是一喜——只要离开那石阶,石门便可从外面打开! “那个人”应该快来了,只要他到场,打开石门,与徐伯人面对面,剩下的事就不是他这个总护院的了。 ——从这里,“结客刀”的分院,到“那个人”所居别院,不过盏茶的路程。水仙一来,他便遣人暗中留意:若来人败在房中便无事,若见出房,立刻报到别院。 是以方才,打听过徐伯人来历后,他一直拖延时间,又令水仙小红先下石阶,悄悄自暗门退出,以赚徐柳二人进入,就连箭雨,也不过是逼二人入内的手段——他想生擒对方,好在“那个人”面前露一个脸。 不巧功亏一篑,自己也牵连进来,如今只好等“那个人”来。 ——那个下令,凡有人找“心月兰花手帕交”的主人楚妃妃,一概截住处置的人: 沈宾。 “一刀断天”沈宾。 因此,齐伟均才处心积虑,为困住徐伯人,多施暗算。他不笨,自己刀下要是绝了活口,违背沈宾命令,就是自寻死路。相反,运用机关,既试出来人本领如何,伤人杀人后自己责任相应少些。 同时,连楚妃妃手下的水仙小红也一併保护周全。 徐伯人自是不知“心月兰花”的特徵:五色汗巾中,大红最寻常,为普通女子所有,凡是淡色者,皆有一身本领。小红的汗巾才是鹅黄色,水仙身份略高,平时别人根本不知,实际上是一条淡青的。而完全纯白的汗巾,为“心月兰花”之主人所有,这主人便是楚妃妃。 至于楚妃妃与沈宾有何瓜葛,以及沈宾为何下这种命令,齐伟均就不晓得了。 ——但好歹他的任务大体完成,虽然有些纰漏,毕竟一轮暗箭将徐柳二人逼了进来。 这两名少年虽说武功不错,身手应变都来得,又怎能料到石门即将打开,沈宾即将赶来? ——沈宾赶来之时,他们的性命便很难说还能保住几时! 徐伯人走近齐伟均,看样子,连刀都拿不稳。 却不知,谁入了谁的圈套!? 就在这时,石门处有一轻微机簧响动声,门扇旋即开始徐徐滑动。 “哎哟——”齐伟均不失时机呼痛,以求吸引徐伯人注意。 ——否则,徐伯人定会冲出门去,情急之下说不定会做出何种举动,自己还是缠住他,见机行事的好。况且,要是沈宾已至,自己又能露个小脸。 徐伯人“果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俯下身来,勉强开口道:“我……用刀割开你伤口,起出箭头,你要忍住疼……”还未说完,齐伟均双臂蓦地左右一振! 一手夺刀,一手横击徐伯人咽喉。 倘若击中,徐伯人定然昏迷倒地。 偏偏手在半空时,他发现一件不该发生,且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这少年,左臂明明一直无力下垂,怎么会—— 同时,他又惊觉另一件意料之外的事: 夺刀的手,竟扑一个空! 接着他又看见,徐伯人清澈双眼下,一抹淡然自在的笑容。随后他就觉天旋地转、腾云驾雾一般,耳畔生风,霍然背上传来一股劲力,人晕头转向,刚欲反抗却闻一声“退下”低叱之后,方清醒过来。 定了定神,才看清楚自己已经来到外面,站在一个红衣人旁边——原来刚刚被徐伯人“甩”出来,正被此人接住,卸了力道放下。 齐伟均立刻毕恭毕敬施礼,叫道:“沈爷。” 沈宾挥挥手,示意他退下,双眼已经盯住缓缓走上来的徐伯人。 徐伯人也看到了沈宾,更把目光投向沈宾的刀。 沈宾约摸三十七八岁,一身红衣,却是儒生打扮,又整洁干净得出奇,未免有些怪异。他的眉毛浓黑而飞扬,眼形如刀,目光更如刀。 徐伯人只直视他一眼,已被目光中的刀意震了一震,如同一场冰冷大雨,骤寒。 但徐伯人很快将注意力移向了刀。这把刀看起来很不显眼,一般人更是只看沈宾就被慑住,无心也无意注意这刀。 ——徐伯人却扫扫沈宾之后,仔仔细细彻彻底底打量这把刀: 乌鞘,纯银护手,刀身约长两尺七寸,阔两寸七分。 再加以分辨,乌鞘上隐隐凸现文字,小篆: 一、刀、断、天。 徐伯人还认真看了对方持刀的手、刀的位置及空着的另一只手的手势,然后是脚的姿势。 这些统统都看过一遍之后,才把目光重新迎向对方的眼睛。 对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对方不动,他也不动。 因为,对方站立的角度与姿势,无懈可击而又蓄势待发,徐伯人只要动一动,或者一开口,对方刀意立刻乘势而入,双方上手无疑拼出生死。 而且徐伯人还有另一种感觉,只是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在心头萦着,却说不上来。 正小心思索谨慎戒备,对方先开口:“你是谁?” 第11页 “徐,徐伯人。”徐伯人衣着打扮还是日间在酒楼上的老样子,略显凌乱,也有些骯脏。沈宾早将他看了个遍,却未因此看轻他。 ——在自己刀意前敢直视自己,临阵丝毫不乱,如此沉得住气的少年,怎会是一般人。 “我是沈宾,出刀。”沈宾命令。 一上来就要战?徐伯人嘴角牵了牵:“‘一刀断天’沈宾?” 沈宾并不答话,代替回答的,是一把刀。 沈宾,已经,出刀! 明明右手刚还垂在那里,倏然间刀已脱鞘化一道霹雳直噼下来! 徐伯人不敢接。这一刀太有气势,单单刀意在刀锋未至前,便割人脸颊生疼,他在接招前,刀意也会先一步将他斩于地下。 不过,徐伯人只是不敢硬接。不接,不是说他不敢拼命。徐伯人本来便是一看见刀就兴奋,必一试之才会甘心,可是——在真相尚未查得水落石出之前,这条命,先不能拼掉! 徐伯人往旁一纵。 孰料,霹雳突化闪电,曲折再攻。 闪电曲折中,隐隐好像只有一处可容自己反攻。 徐伯人却想也不想,再次远远跃开。 “还招!”沈宾低喝。 ——眼前腾地横起一道匹练也似刀光! 只还一招,徐伯人,还是为自保,拦了一拦沈宾的刀。 沈宾收刀入鞘:“你知道我留出的破绽之后,藏有杀招?不是猜的?”冷冷一顿。 然后问:“中原刀手刁庆是你什么人?” ——话语中,将“中原第一刀手”中间“第一”二字去掉,显是故意。 每提起刁庆,徐伯人就是一阵恍惚。 只听沈宾又道:“这把刀并非你自有之物,你的刀呢?” 这一问,徐伯人心头又一震! 震归震,头脑依然十分清醒,斟酌开口,声音虽有一丝激动,依然不失沉稳: “用什么方法,才能让你告诉我,‘中原第一刀手’他老人家的下落?” 语气中,俨然表示对刁庆的尊重。 沈宾自然听得出来,他的唇抿了抿。 “问对人了,你的确有方法——”一个字一个字掷出这句话之后,夏夜的风忽然变得寒冷。 徐伯人下意识握紧了刀。 “——死。”沈宾从齿缝挤出这个字。 一剎那间,徐伯人以为沈宾就会立即出招,自己右臂肌肉甚至为此跳动了一下! 但是,沈宾并没有动。 他看着徐伯人手腕手背上的肌肉,眯起眼睛。 徐伯人迎着月光而立,一举一动都被他看个清楚。 而刚刚手臂上,暗了一下。 乌云遮住了月亮。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 8、第三章一刀断天(2) 此时,因方才一剎那的紧张落空,徐伯人心头怦地一跳,注目暗处的沈宾。 他忽然见沈宾眯眼。 刚一警觉,眼前就是一暗,同时便是辛辣凌厉的刀锋! 蓦地一惊,刀锋距己不足一尺。 徐伯人只来得及举刀格架。 他的刀,刀头本向下,若要上挑,全凭腕力。而后,要是与沈宾的刀相交,更需腕力与指力,亦费时。 所以徐伯人不加思索,提肘,顺便旋刀,使其转过半面成反手,平平推出,左手跟进,抵住刀锋! ——之所以如此,更因此刀本是齐伟均之物,到也罢了,但此刀沉重异常,式样亦完全不趁手,大大影响出刀速度及准头。遇上一般对手,徐伯人自信对付得来,不过面对强敌时,丝毫疏忽就是自己一条性命! 但好歹徐伯人算是抵住了刀锋——“一刀断天”的刀锋。 沈宾却顿了一顿,第二刀竟未及时发出! 这又出乎徐伯人的意料。 然而,就在沈宾即将发第二刀而徐伯人也准备接第二刀的时候,肋、下、一、痛! 徐伯人只觉剎那间劲风冷厉,穿透衣衫,右肋刚刚一紧,立刻剧痛! ——沈宾的刀风! 徐伯人蓦地明白先前见沈宾时说不上来的感觉了:有刀意而无刀风。 刀意、刀锋、刀风。 沈宾最初发出的是“刀意”,而此时伤他的一击,是“刀风”。 沈宾的刀风在刀锋之后——竟然在刀锋之后,停一停,突然迸发! “一刀断天”四字中的“刀”,非指“刀锋”,而是“刀风”,接住刀锋后,却无法预知斫向何处、先发而迟迟后至的“刀风”! 徐伯人右肋上,如同利刃砍过一般,刀伤。 没工夫多想,沈宾一见徐伯人身躯微微一震,已自臂转折梅之势,噼下第二刀! 徐伯人更不敢硬接,刀身一扁,虚虚一拦,人往旁退去——倏地左肩一痛。 沈宾刀锋扫中了他。 徐伯人毫不迟疑立刻躲闪——躲闪刀风。 然而,左肩啪地又一痛! ——徐伯人哪里晓得,若刀锋伤人,刀风必在伤处再加一刀! 沈宾果然是一劲敌,徐伯人觉得手心发凉,一直凉到心里。 ——这一关,如何支持? 第12页 徐伯人只有暂时躲避:假山、花坛、树木……此处是沈宾地盘,于是且战且退,跃出院子,往林中去。 沈宾紧紧跟上,刀刀不肯放松。 月亮刚刚从云彩里钻出来。 四周一亮,沈宾攻势愈发猛烈。 徐伯人奋力支持。生死相搏的他,此刻本不该心有杂念,脑海却不由自主无法遏制,浮现一个念头: 我,该不该承认……在自己死之前,该不该公开承认……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这一问题,徐伯人问过自己不知多少遍。 在酒楼上喝这么多酒亦是为此,他想效法师父,用酒解决问题。 但刁庆早就告诉过他,一旦公开承认师承,也就意味着他要接过“中原第一刀手”的称号,一生继承衣钵。 ——这不难。 难在那口刀,剑刀。 刀有灵性、有血性、亦有戾性。 这把剑刀的戾性,便是要主人孤独终生,流不得血,碰不得一个“色”字。 但刁庆始终不肯放弃剑刀。 “这把刀,已经传了七代,每一代刀主都曾想将它销毁,但都没有,也没人愿将之藏于深山——恐为根基稍差的后人发现,把持不定,坠入魔道——只好以以一己之力创出顺应剑刀灵性而克制戾性的招式,孑然佩着这刀,漂泊天涯。”刁庆对着十岁的徐伯人,缓缓讲述刀的来历。 “可是,为什么不销毁?”徐伯人问。 “捨不得——刀上有血,更有情义。”刁庆讲下去,“除第一任主人——铸刀师之外,历任刀主都因种种机缘,领受了技艺,继承了剑刀,因为剑刀上所溅,每每是利慾薰心、弄权夺势、上下其手、穷凶极恶之败类的鲜血!”说到这里,不由神采飞扬。 “这把剑刀,实在太顺手、太好用了——我的恩师,曾经因为‘星星峪’侵吞黄河灾民的救命赈灾款项一事,只身独闯‘星星峪’,面对十二高手围攻,浴血奋战一昼夜,保住赈灾款,全凭一把剑刀!而我,也是因此才死心塌地跟定他,跟定了剑刀!”刁庆讲着以前故事。 徐伯人忘不了,师父神色落寞中,突然迸出两道灼热目光! ………… 第二次长篇大论这剑刀,在五年后。 也就是十几日前,刁庆喝过痛快淋漓的酒,舞过狂刀,把白汗巾塞进怀里之后。 “伯人,你愿不愿意拿着这把剑刀?”他问。 徐伯人当时一怔。 “师父再跟你讲一遍,得到剑刀之后,一生流不得血,近不得色。血流多了,不但精力受挫,剑刀灵性便弱,戾性难以控制;而近色嘛……你年纪还轻,不一定懂,受过伤就明白了。七情六慾中,这个‘情’字……”刁庆嘆了一声。 徐伯人又在师父脸上见到了那复杂表情。 可是,温柔,好像一匹鹿。 “等你遇上了,经过了,再作决定罢,师父不强求,那是你自己的事。” “师父……” “还有,若是你不想要剑刀,以后千万别用剑刀的招式与人动手,因为一旦使用,流血之后,依然能够感觉剑刀戾性。彼时剑刀不在手,你的武功受戾性影响,更会大打折扣,要小心了。”刁庆叮嘱。 然后,次日刁庆就不见了。 为寻师父下落,徐伯人才会对汗巾如此留意。 而且碰巧找到了线索。 ——只不过,这线索变得突如其来的危险! 左肩上的伤还算不重,然而已流血。 右肋下却渐渐湿了一大片,又粘又腥,非同一般地痛。 徐伯人却觉得心脏怦怦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每一次都比上次更强烈,好像一把小锤变成了杵,一只杵又变成大铁椎,一下,又一下。 头也开始痛,仿佛一双大手在脑子里撕扯。 稍一疏忽,唰唰两下,左前臂和小腹又中刀风。 一个退步,斜右肩再一痛! ——离咽喉不到半寸。 徐伯人几乎无法再战下去。 “这么年轻,能接下我这么多刀,少见。不拿出你的绝招么?没见识到绝招之前,杀了你未免可惜。”沈宾眼中略略有了欣赏意味。 徐伯人紧紧咬着牙,现今他必须全力以赴,才能勉强支持着不倒下。 “要是你嫌不够刺激——”沈宾眼神一冷,“刁庆已经死了,死在我手上。”语气挑衅。 徐伯人苦痛目光不禁一缩。 很迷茫,很迷惑,更迷乱。 ——痛! 就这么一瞬间,刀风扫过他双腿。 徐伯人站立不住,摔倒。 看着倒地的少年,沈宾脸上,欣赏的那么一点点意思转成轻蔑和失望,就像猎人精心布好了天罗地网,网到的却不过是只麻雀。 虽然失望,还是挥出“最后一刀”——度对方无躲避之力,只是一刀刀意和刀锋。 徐伯人脑中翻江倒海乱成一片,蓦地觉背上一道冷风,情急之下忙飞起右手——刀意击得后背一震,一大口鲜血喷出。 第13页 然而,奇蹟般地,抵住了刀锋,还割破沈宾手腕。 沈宾飞起一腿踢徐伯人一个跟头——这小子,此刻还敢伤我?愈发恼怒。 再看徐伯人,刀已脱手,人伏在地上,几乎成一团血泥。 沈宾注目自己腕上划痕,伸出舌头舐了一口。 同时,决定——郑重其事地、用尽全力给这小子一刀! 而且还要刀意刀锋刀风齐下,把这小子脑袋一下子砍得飞起来! 沈宾凝神。 先将刀一摆,甩出一串艷丽血珠。 深深吸一口气,在月下,脸色隐隐透着银晕,双目奇异地镀上橙红。 他的刀在银色月光中,却也吐露橙色刀芒,嗡嗡低鸣。 眼中无人,只有刀。 “——噼!”沈宾蓦地吐气开声! 这一刀集结数十年心血与功力,橙红仿佛一个水泡啪地绽破,殷红颜色立即弥散开来,在空中四溢,染得远在天边的银月也披上一层晚霞,天地间顷刻被血浸了一浸。 他噼中了。 双目颜色渐渐恢复正常。 也看清前面的人。 他的心立刻像被自己的刀狠狠剜了一下;“你——”说不出话。 忽然背后劲风不善,沈宾忙侧身避开,以刀格架。对方一击不中立刻换招,狠狠再攻上来,随之而来话语:“餵!有本事的,跟我斗三百合!”充满愤怒。 沈宾看清眼前又一个少年,赤手空拳。 沈宾却不想战。 方才那一刀元气暂未恢复还只是其次,重要的是—— 他的心,已经被完全弄乱。 被眼前的景象弄乱。 ——被“她”弄乱! 9、第四章前情往事(1) 徐伯人心疼如绞,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然而他嗅到淡雅的兰花香,脸压在软绵绵温暖的什么东西下——他的身体被什么人揽住,挡在沈宾前面。 他又觉那个人霍地剧烈一颤! 忍痛,抬头——吓!? 云髻高挽,延颈秀项,竟是个倾国倾城得无可复加的女子! 明明是女子用身体护住了他,而他的脸,刚刚就压在女子胸口双峰之间。 徐伯人脸上乃至全身,如坠火中,热得几乎燃烧起来! 而此时,女子美丽的五官充满痛楚,颦着秀眉,目光莹莹中蕴着歉意与决然。 “听我说——刁庆以为欠我太多,情愿为我而死,其实不然。他错了,我也是。他不该死,所以我要把性命还给他……剩下的问你同伴吧……转告你一句刁庆的话,作决定,其实很简单,只要自愿……”女子喘息得更急促,但是声音柔和下来,脸上闪着决断、温柔,以及难懂的五味杂陈。 仿佛销尽千古愁般,悠悠一笑:“现在,我也主动决定……跟他一起去……” 她合上双眼,松手,往后倒去。 一瓣芬芳柔软、洁白无瑕的花儿,悄然坠地。 地上,背后渐渐渗出的鲜血,染得白衣狼藉。 “妃妃!”沈宾大叫一声,全然不顾小柳的攻势,直扑上去抱住女子放声呼唤。 ——白衣尚有余温,那抹淡然释然恬然浑然天成的笑意还在唇边,生命却如水般悄悄流去。 一去不还,回天乏术。 “心月兰花”楚妃妃,亡。 沈宾失神呆坐,动作机械,一下下抚着楚妃妃面颊。 小柳只怔了一怔,立时趁他心神茫然之际,扯起徐伯人——离开再说! 徐伯人竟也如木雕泥塑一般,知觉全无! 小柳掮着徐伯人,往回,往镇上奔:“坚持一下,马上给你止血。” “不……现在……”徐伯人回过神,忍着头痛与震得难受的心跳,忽见小柳改了方向,径向道旁钻去,那边似乎是……乱坟岗? 小柳七拐八绕,在一座新坟前,放下徐伯人:“白板,等一下啊。”开始在坟角扒土。十几捧土过后,奋力一抽,抽出只长长的黑色盒子。 把黑盒子摆在手边,他这才提起自己衣衫下摆,撕成窄条。 “忍着疼,我来包扎。”手法娴熟。 徐伯人的衣与伤口几乎粘在一起,动一动,血又流出。 脑中,阵阵翻腾,比流血伤口的痛楚,还胜十分。 徐伯人,竟然忍住了,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往外吐:“小柳,我师父到底怎么了?” ——此刻,根本忘记刁庆“在作出决定前,不要说我是你师父”的嘱咐。 刁庆爱护他不假,他又怎能不敬重这个救过他、教过他、震撼他的人! 小柳的语气也不再吊儿郎当:“咱俩分开后,我找到了小红。” 事实上也是水仙先出去报信,小红一直在等他。 “跟我来。”小红转身疾走。 小柳,于是见到了,楚妃妃。 楚妃妃居然隐居,就在附近一座小小院落。 水仙先到一步, “……结客刀分院已通知沈爷,婢子俟机赶来。”禀明有人相找。 座中,三十几岁,美艷不可方物的女子唰地立起身来。“水仙,多谢你不受沈宾收买威胁,还忠心待我。”楚妃妃口中说着,走向妆檯,顺手拣根银钗,将一头青丝挽了个髻,“我马上去……”话音未落,小红已和小柳进来。 第14页 小柳被眼前女子的高雅美貌震了一震,随即道:“你一定就是心月兰花的白汗巾,我同伴一直找你,他叫徐伯人,我叫小柳。” 楚妃妃点头:“我是楚妃妃,有话尽管直说。”语气甚是干脆。 小柳道:“他是刁庆的徒弟,在找刁庆下落,我想你能告诉我们。” 楚妃妃神色一黯:“可以,不过等等——水仙、小红,我若不归,这里便给你照管了。”嘱咐。 “夫人!”水仙小红忙跪下,“婢子等夫人回来!” 楚妃妃轻描淡写一笑:“不——我已决定。” 她转过身,抬手拂了拂额前几缕秀发,小柳才认定她不同寻常,她已充盈着英风可人,向小柳道:“刁庆,因为我的关系,已经死了——就葬在花下,那里。”伸手一指。 “死了?”小柳大愕。 “边走边说,我怕沈宾会杀了你同伴,他应该正在赶去。”楚妃妃眉宇间掠过一丝平静的阴影,“少侠对刁庆的事知道多少?” ——第二次提起刁庆名字时,小柳分明见她硬生生忍住哽咽。 “很少。”小柳如实回答。 “曾经,他笑着对我说‘无情孤独,多情辜负——我这个粗人,还是无情一点好。’当时,我廿岁不到,他刚过三十。”楚妃妃修长纤指掩住红唇,吸了口气。 小柳年纪虽轻,看她眼中又闪泪又有笑意,到也明白些许。 楚妃妃当年男装打扮,化名楚费闯荡江湖时,遭人陷害围攻,刁庆只是路见不平,又见对方乃是强盗,于是出手相助,诛杀首恶七名,却因保护楚妃妃而受重伤。楚妃妃好意扶他包扎,只见他双目尽赤,步步后退地躲闪,后来急得翻转剑刀给自己一刀,强令楚妃妃离开。 “……那时,我只好远远看着。他行走不便,休息了一天之后,才允许我走近。”楚妃妃言语欢欣,旁人看得出,这直率豪爽的女子当年是怎样一种心情。 “原来他一受伤就知道我是女子了,以后我也慢慢知道他要我远离的原因。但是,我愿意与他相处,两个人行走江湖,闯几个祸,帮几个人,杀几个奸恶之徒。兴起时喝到微醺,在山中舞刀弄剑,谈天论地……这样的日子,大约半个多月吧,他离开了。” 小柳讲述到此,望向徐伯人:“你师父的规矩,是么?” 徐伯人点了下头。师父与白汗巾楚妃妃还有这样的事,而剑刀又近不得色,怪不得要一个人……为何楚妃妃揽住自己时,并无太大异样?想不通。 ——脑海中猛然闪过一个念头。 “小柳,我要去山里。” “现在?不等天亮?”小柳吓一跳,深夜走山路? “没事。”徐伯人疲倦而断然地道,补上一句,“我是夜眼。” 夜眼,就是传说中,在多黑的地方,看东西都一清二楚的眼睛。 “厉害啊,还真让我遇上了。”小柳看来对此也有耳闻,当下道,“好,我背你。” “不……我还是……自己走。”徐伯人表示拒绝。 “又怎么啦?”小柳莫名其妙。 “这是……我……我的事……”徐伯人扶着坟堆,全身因疼痛而颤抖一下,但还是慢慢站起。 “哼……”小柳双臂环在胸前,一旁看着。 徐伯人深深吸气,抬头,刀口抽搐,心跳飞快,头脑痛楚,他不理,迈出一步。 小柳在心里数着:“一、二、三、四、五——” 数到五时,冲上去,从背后张开手臂,拥住徐伯人,耳畔低低地道: “老兄,别意气用事,你要现在不听话,剩下故事我还说不说?” 作者有话要说: 再冷也可以双更 10、第四章前情往事(2) 徐伯人顿住,脑中空白一片。 小柳立刻开口说下去。 刁庆离开后,楚妃妃四处寻找,三年以后不巧又遇上一模一样的围攻,救她的人,却是沈宾。但沈宾对求饶小贼下了重手,问明原委后一个都不放过,全部杀掉!事后又以救命之恩为名,对楚妃妃纠缠不清。 “……我不得已说出刁庆,我不该说出刁庆!”楚妃妃声音中的悔恨痛苦已非常人所能企及,“一晃又是十年,沈宾设立‘结客刀’,我也以自己常用汗巾为记,创立‘心月兰花’。沈宾对我恋恋不忘,求我以朋友相交,凡事他必然相助,也常帮忙‘心月兰花’。我应允了——不该允他!”楚妃妃长长的睫毛闪了闪,望向小柳,苦笑。 “有些事情,大概少侠慢慢才会明白,但我时间不多,想全部说给少侠听……”她继续说下去。 几个月前,沈宾约她出游,楚妃妃到了约定之地,不见沈宾,只见浑身浴血的刁庆!刁庆怀里还抱着两个沾满鲜血的包裹,身边死了一地蒙面人。楚妃妃惊讶呼唤,却见刁庆哀戚面上血泪纵横,放下手中包裹,踉跄退去。 “我欲追,沈宾突然出现,惊呼包裹里有婴儿,我忙奔过去——里面果然有两婴孩,幼小身躯斩成两段!我想找刁庆问个明白,又想起他受伤后的禁忌,只得作罢。” 第15页 小柳停了一停:“你们师徒规矩实在太多,不然也出不了事。”他背着徐伯人,正走在山路上。 徐伯人越往山中,头痛越炽,脑中某处尤其与心跳一样,咚咚作响,响声愈来愈密,愈来愈大。 他强忍着脑中折磨:“继续……讲……” “前不久,刁庆主动找到我。我又惊又喜,出来和他叙旧。谁知他见了我之后,惨澹一笑,便……”楚妃妃泪水终于淌下来,晶莹如珠,“他事先已经服毒!” “——不可能……”徐伯人强撑着反驳,“师父向来豪爽,怎么会服毒!” 小柳摇了摇头。 再豪爽、再了不起的英雄,心里面也有死门。越是性情中人,越易为此纠错不清,做出完全不似平时的举动,旁人根本无法理解。 徐伯人不甚了解,小柳纵使见识多些,毕竟太年轻。 刁庆的死门,竟是楚妃妃。 楚妃妃拭一下眼泪,哽咽:“他死在我怀中。临死前,请我原谅,我当然只有点头,却不知他所指何事,待开口欲问,他已笑着,合上眼睛……”泪珠汇成一线,飘洒风中。 苦苦追寻,终于相逢,到头来转眼间倒下,魂牵梦萦! 楚妃妃没有说得太仔细,毕竟故事太长,而且又是痛断肝肠。 ——更何况,喜悦、艰辛、痛苦、无奈、悲凉……岂是一下子可以说得出来?! 顷刻的阴阳隔阻、人鬼途殊,笑容未及敛,惊变已忘哭,心也木。 “徐伯人,下面又该怎么走了?”小柳回头问。 忽然脸上接着几滴温温的水,正落在唇角,一舐,咸的。 “乖,想哭就大声哭出来。”小柳放低声音哄他。 一开始,徐伯人震惊,没有泪;受伤剧痛,没有泪;一直听来龙去脉,没有泪:全是硬撑。忍着痛、忍着哭、忍着眼泪—— 又怎能忍得住承受这样的噩耗! 不哭,泪水已偷偷落下。 然而听小柳柔声哄着他,见小柳停了下来,徐伯人擦擦眼睛:“沿小溪走,走到巨岩后向左转,一直走下去——你、你还没有说完罢……” “是没说完。”小柳暗暗佩服徐伯人的韧劲——身心俱遭受如此打击,竟还能清醒控制住自己。 楚妃妃干脆不用汗巾,手背一抹,擦了眼泪,转而提到沈宾:“沈宾虽然残暴,对我却是真心,苦苦等我十数年。以他功力要挟,我断然抵抗不过,他却没有这么做,还屡屡助我一臂之力,我感激他,但是……”话锋一转,语气变了。 “我时常发觉有人跟踪,而且‘心月兰花’里不少姐妹竟被沈宾收买!于是,跟我多年,忠心耿耿的水仙自告奋勇,佯装也被收买,暗中打探‘结客刀’的消息。后来,终于让我知道,上次刁庆怀抱死婴之事,乃沈宾一手策划,蒙面人都是‘结客刀’中人!” 楚妃妃摆酒,请来沈宾,先是试探后是威胁,以自己面容和身体为筹码,最终……“他真的爱惜我,酒未醉,眼睛讲出实情——他,令刁庆误会那两个婴儿是我的双生子,蒙面人故意设计陷阱,欲置刁庆于死地,未果,便杀了婴儿泄愤。刁庆自责救护不及,恰此时,沈宾安排我出现,是以刁庆方寸大失。”楚妃妃嘆息。 事后,沈宾更以“楚妃妃故人”的身份去见刁庆,声称楚妃妃丧子之后,每日如何哀恸,因此,刁庆才会…… “……他死得不值!”楚妃妃泣不成声。 “糟了!”小柳远远觉得不对劲,“夫人,前面已经打起来,我先过……”就要冲去——却被楚妃妃一把拉住同行。 “沈宾一往情深、苦苦追随,我不忍与他动手,但是一定要让他后悔一件事——下定决心,其实很简单……”楚妃妃已看清月下沈宾一脚踢翻徐伯人。 沈宾甩动了刀,艷红鲜血飞溅。 小柳只觉腕上紧了紧,听楚妃妃无比坚决吐出一句话: “我……决不辜负!” 人射出,疾如奔马、流星、闪电。 ——不!!! 那身白衣在月下,好像乌云中圆月乍现,月光立刻倾泻大地一般迅疾,已到徐伯人身前,完完全全将少年护住,自己大片空门露在刀下。 她下定的决心,就是——“死”。 她的死门,就是心中的那个人。 所以楚妃妃甘愿死在沈宾手中。 沈宾因此亦失魂落魄,是以小柳平安救走徐伯人。 沈宾的死门就是心爱的女子,殚精竭智想要得到的女子。 11、第五章交情(1) “这下子讲完了。”小柳道,“我好像看见前头隐约有间房子,是那里不……唔——”痛出声来。 ——徐伯人双手忽地扣住小柳肩头,十指狠狠内收,简直要扎入肉里去! 小柳疼,但并不抱怨。 他知道此时此刻,一贯冷静的徐伯人必定处于身心双重折磨之中,难以遏制。 因此,只是一边走过去,一边轻松笑道:“原来你住这里,还不锁门啊。” 第16页 进屋,先将携来的黑盒子立在门畔,再打燃火折照了一照。 屋子不大,整齐而略有微尘,:东墙一张石床,光秃秃摆着,旁边是个柜子;南墙开窗,窗下安放木桌;西墙钉了五层架子,最上一层是书,余下四层堆了长长短短木石钢铁各材质的刀形条;屋子中间有一蒙尘已久的火盆,略低于地;樑上挂着几串腊肉、两只包裹。 小柳小心地把徐伯人放在床上,徐伯人嵴背甫一触及冰冷石床,便张开了眼睛。 “哪里有引火的?”小柳将桌上油灯点着,想一想,干脆抽出架上几根木条往火盆里丢去,以他自身经验,受伤之后一定会冷,而且最好再烧点开水擦洗伤口。 “屋后……”徐伯人低声道。 “我去去就来。”小柳出门,顺手将角落里的一只铁锅抄走。 疼痛。 右肋、斜右肩、左肩、左前臂、双膝、小腹,每一处无不疼得要命,然而—— 八处刀伤加起来,也不如头痛得厉害! 更可怕的,头痛并非令人昏迷,相反,徐伯人十分清醒。 脑中充盈着那个女子销尽千古愁的笑靥,转眼又是师父,豪情万千的汉子,竟然、竟然会…… 师父、死、责任、默契、信念、判断、选择、决定、剑刀。 一想起剑刀,头痛仿佛加剧几分,在脑海深处某个地方尤其疼,疼得一凿一凿地,要把那个地方凿成粉末。 自己以前也受过伤,为什么这种难捱的痛苦现在才感觉到? 莫非——师父真的死了,剑刀无主,才会…… 师父的剑刀呢?他放弃了么?他决心丢掉了么?不,师父不会作出这种事!那么剑刀呢?剑刀在哪里?! 一念及此,耳中听得嗡嗡低鸣,金铁低鸣,离他很近很近,像是召唤。 徐伯人听着这声音,鬼使神差般,浑忘记身上的伤,起身、提气——冥冥之中不知哪来的力量,人已抓到屋樑,一样冰冷东西落入掌心,顷刻间火热滚烫。 ——剑刀! 徐伯人抓住剑刀跌倒地上,心中如沸,脑中如沸。 沈宾、师父、剑刀…… 东方欲明未明。 双手端锅,腋下夹大把干草,小柳一来一去够快,也只看见徐伯人背对他坐在地上。 “刚刚出什么事——你掉下来啦?来,我扶你上床。”小柳放下锅和干草,伸手过去。 还未碰到徐伯人身体,徐伯人唰地转身,毫无徵兆地,刺出一刀! ——防不胜防的一刀! 小柳再聪明也料不到,徐伯人、突然、出刀! 急忙躲闪,身形甫动,剑刀已到肩头,刀势疯狂而流畅。 “哧”—— 剑刀收回,洒一线血迹。 “好厉害的刀!徐伯人你疯了不成?”小柳倒退一步,吸口凉气。 没有回答。 只有一把剑刀。 刀花一闪,“枯树盘根”化“水天一色”再转“夜雨梧桐”三式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不对,没那么简单。 这三招刀法,由于出刀时手腕略倾,仅一点细微之处已使招式有所改变——变得令剑刀更趁手,杀伤力更强! “喂,餵!”小柳左跳右避,闪无可闪,眼睛背贴木架,忽地反手抓起根铁条,唰啦格住剑刀——糟糕,铁条竟然被削断! “你——”急忙一歪头,剑刀嵌入木架,小柳刚要再说话,倏然间看清徐伯人的眼睛。 那双眼睛,曾经在剧痛中,依然清澈明亮。 而如今,俨然是一潭浑水! 徐伯人发出一声低吼,剑刀一挥,刀式源源不绝。 “可恶……”小柳突然抓过架上各种木石铜铁条,噼头盖脸向徐伯人和剑刀打去,一阵纷乱,挡住了徐伯人视线。 俟尘埃落地再看,小柳,已经不见了。 剑刀当胸一横,徐伯人也不动。 屋中一片静寂,除了心跳。 “噗嗵、噗嗵、噗嗵……” 徐伯人霍地长身而起,直扑屋樑! 小柳飞落。 徐伯人自樑上飞扑。 小柳一纵,再度牺身樑上。 “真是……”右肩一个血洞,小柳捂着肩膀,“我点穴功夫还未练到火候,怎么办?难道说他们师徒‘不许别人靠近’的规矩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可是刚刚都没有事——试试看!” 正想着,徐伯人再次扑来! 小柳一跃而下,伸手,抓过自己带来的黑盒子,忽然心里一动,“……对,他手里奇怪兵刃应该是刁庆留下的‘剑刀’了……”又把盒子放下。 ——来吧,反正我死不了的。 徐伯人,连刀带人,纵落,飞斫! 小柳不闪不避。 觑定徐伯人,倏地大喝一声:“开——” 整座屋子,震得好像跳了一跳。 林中鸟雀唰啦啦成群惊起。 溪流顿了一顿。 连天边的云,也因此停了一停。 徐伯人动作,亦慢了一慢。 ——此时,手上忽然一凉,接着就是一轻! 第17页 小柳一锅水泼过去,夺过剑刀。 扬手,剑刀划一道长虹,落进不远处,淙淙溪流。 再看徐伯人,怔怔立在那里,蓦地双膝一软,一跤摔倒。 小柳急促喘着气,不由一声咳嗽,倚在门框,唇边渗出丝丝血渍。 ——“佛门狮吼”,非内力精深者不敢用,用时亦大耗心力。 小柳不过十四岁,勉强算作少年,也不过是个大孩子。 受创不轻。 而除此之外,恐怕别无良方。 小柳判断,徐伯人向己进攻,全因手中那把剑刀所致。剑刀性烈、性刚。 所以先竭尽全力大喝一声,使得徐伯人受慑心神一凛;再将冷水泼去,以冷制热,剑刀受激一顿——人刀僵住的一剎那,出手。 夺过剑刀,刀柄仍然火热。 小柳当机立断将之抛入水中。 清浅溪水缓缓流动,剑刀安然躺在水底。 比一般刀略窄,一侧为单刃,另一侧中间凹下而成锋利u形,双刃并排,刀身血槽暗红,经水流而不褪色。刀锷镌虫鸟古书,乍看似花纹图案,仔细辨认却是篇文字,非谙于吴楚古语者不能读。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 12、第五章交情(2) 回神,清醒,自己躺在地上。 痛、冷,听得撕扯声。 ——身边有人! “小柳,你……”艰难回过头来,动一动,伤口就彻骨地痛,头疼反到好一些。 小柳已干脆脱下外衣,撕成一条条,右肩赫然一处伤口,周围凝大片血渍。 而且,面无表情,脸色苍白得很! 徐伯人突然感到心悸,因心虚而心悸:“我……抱歉……” 小柳哼了一声:“醒得到挺快——你手指头还能不能动?”咬住布条一头,左手拿着另一头,往肩上缠去,含混不清地道。 “我帮你。”徐伯人倚着床角,费力坐起来。 小柳坐在他旁边,他默默给小柳包扎、打结。手指冰冷,碰到小柳肌肤时,小柳一颤,没说话。 徐伯人将结子打好后,才慢慢开口;“小柳,我欠你的。” “嗯,先欠着吧。你打算怎么还?”小柳不咸不淡地道。 “我——当时,虽然控制不住剑刀,但我确实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险些、险些杀了你……”徐伯人内疚道。 “哼哼,你?杀我?就凭你?杀我?”小柳不屑地撇嘴,一任徐伯人的心凉下去。 ——自己的行为,的确不可原谅。 半晌,徐伯人嘆息一声:“你要我怎么做,才不生气?” “我说话,你肯听?”小柳白他一眼。 徐伯人迟疑着,点点头。 “好——”小柳这才站起来,“这里有没有被褥?” “柜子里,不过很久没用过了。”徐伯人一愣,还是回答。 小柳抱过被褥铺在床上,皱眉:“你小时候的?几岁就不用了?” “九岁。” “怪不得短——自己站起来。”小柳冷冷道。 徐伯人忍痛起身。 “躺下。”小柳说罢,回身生火,又端锅出门,取了水回转,烧水。 徐伯人疑惑望着他忙碌背影,心里觉丝丝寒意。 纵是夏季,山中本凉,清晨更觉寒,况他重伤在身,不由打个冷战。 小柳会要他作什么?小柳会作什么?他应该怎么道歉?徐伯人不知道答案,他脑中已经是千头万绪了。 出神之际,忽身体被挤了一下。 惊觉——小柳已和他并肩躺好,伸出双臂,很小心很小心地,避开他伤处,揽住他,贴上他嵴背: “这样,会暖和一点。” ——徐伯人愕然。 回头看,小柳正笑嘻嘻地看着他说话:“白板,你还认真啊?在我怀里暖一下!要说欠,我不是还欠你那一推嘛?看你刚才吓的,呵呵,我没事啦。” 见徐伯人无语,又道:“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取暖方式了。无论刚才发生过什么,我们现在不是都活着么?已经足够。”他声音很轻,也很真诚。 徐伯人一直沉默,片刻后才道:“你认识我师父?” 小柳先顿了顿,才道:“一面之交。怎么?” “果然,是你。”徐伯人又嘆了口气,“我想,你不姓柳。你从未说过自己姓柳,对不对?”翻身,直视小柳。 “哦?好像我是没这么说过。”小柳眼神有些警惕。 徐伯人一板一眼地道:“孟,孟渊,孟怿柳。” “哈……哈哈……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不会是你师父——”小柳干笑几声。 “我曾经见过你背影,也记得你瞪大双眼的表情。虽事隔多年,神情依然未变。”说到此际,徐伯人不禁淡淡一笑,浅浅的有点凄凉,“你不必装鬼脸了,师父在你走后,对我说过你的姓名家世。”【该故事附于文后,即“外一篇”】 “就为我的家世你才紧张?怕我家找你算帐?”小柳微微失望——又是家世,别人眼光马上就不一样,徐伯人怎么也不例外…… 第18页 “不,不是。”徐伯人摇头,“担心你生气的原因,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跟你在一起,特别得心应手。比如说,在结客刀厅中我一出声你就把齐伟均留给我,在地下暗道前面同时出手……算不算默契?” “没错啊,还有呢!你在暗道把我推开,我一个眼色你马上明白。”小柳接口。 两人目光相接,不由同时一笑。 “你是个好搭档。”小柳又道。 ——搭档?徐伯人理解自己的感觉了,展颜一笑;“你也是。虽然你说话不客气,我知道其实你关心人,心里留意很多事。” “那当然——原来,你是怕失去我这么个好搭档,才吓得要命啊。嘿嘿,尽管放心,我命硬得很!”见徐伯人诚实目光中肯定的神色,小柳暗暗舒了口气。 “我能不能问问,你是那么重要的人,为什么会甘心冒险?”徐伯人道。 “历练自己喽,现在不积攒经验,将来怎么有能力做大事啊。而且现在多交朋友,也是好事情——嗯,我也有个问题:为什么你说‘不会’跟女子打交道?”小柳笑眯眯问回去。 徐伯人笑容渐渐隐去,吐出两个字: “剑刀。” 他跟着解释:“在我能控制剑刀戾性之前,或者使用剑刀招式之时,师父告诫,近不得色。” 一言,轮到小柳怔住。 “眼下我还不能控制住剑刀,也没有决定是否继承剑刀。这点,师父并不勉强我。”徐伯人终于缓缓道出实情,说出之后,心情轻松不少。 “我明白为何觉得你有点怪怪的了,这决定确实棘手。”小柳认真道。 徐伯人承认,点头时,神色就是一变:“附近,有种刀意!” 小柳笑,扬起了眉:“出事啦?对了,想起来问你一句,你知道人身上有三个地方,击中之后很容易昏迷吗?” 徐伯人不明所以,回答:“下颌、后脑、小……”“腹”字尚未说出,小柳用力一掌切中他下颌。 徐伯人躲闪念头才起,已被击中,昏过去。 “呵呵,该我算计你一回了,伤这么重,那个找上门的该死傢伙就让我来对付。”小柳小心将徐伯人盖好,上樑取下包裹,一看,果是衣物,亦尽数盖在徐伯人身上。 走到门口,探右手去提黑盒子,不禁一皱眉:肩膀伤得不是时候,而且内力也没有完全恢复过来。 小柳一面抱怨自己该好好练练内功,一面出了门。 13、第六章雨中的剑刀(1) 沈宾披头散发,立在岩石上,居高临下盯着小屋,盯着从屋里出来的人。 他手下早打探过,刁庆曾住在这里,他跟随夜来痕迹,也追到这里,又见屋顶飘着炊烟,愈发肯定——自己昨夜重创的少年就在此地。 杀了他,杀了所有人! 沈宾双目凶光大现,霍地拔刀开声,人直如箭射,扑向小柳! 小柳恰恰心中一寒,警觉不妙时,已见刀光如瀑。 ——是防?是躲? 剎那间作出决定,足尖使力,“哧熘”闪了开去。 “喂,连个招呼也不打,太不够意思了吧。”小柳险险避过刀锋,倏地脸颊刮过一道凌厉凛冽的寒风,心头一震: 这风,来得突兀,而且凶残得很。 小柳决心试一试刀风。 ——他还不知,徐伯人便是伤在刀风之下! “大叔,你拿着刀,欺负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不大好吧?”小柳一边躲闪,一边故意调侃,“你大概不知道有一种万弩齐发的暗器,叫做‘飞雪连天’的罢?想不想见识一下?看,在这里了——”说话间,猛然将黑盒子当胸平举,喝道:“着!” ——沈宾从未见过像这样,迎着刀头还坦然举起暗器的情形。 莫非当真对方有十足取胜把握? 他也只好姑且撤一步,预备抵挡。 然而,出乎意料,黑盒子里并无任何暗器发出。 小柳脸色一变,对沈宾讪讪笑道:“真是不好意思,其实这不过是……”沈宾不等他说完,一刀斫去。 ——黑盒子却同时往旁飞出,一道剑光,清冷如霜清冽似水水天一色玉带横江——抵住了刀锋! “这样打才公平嘛,是不……”小柳“是”字未出口,蓦地变了脸色,喃喃道,“原来如此,领教领教。” ——他已中了一记“刀风”。 而且因他上身□□,那记刀伤很快变红,淌下血来,身上鲜红淋漓,触目惊心。 同时,沈宾亦看清小柳手中剑。 一眼认定,剑非凡品。 ——那又如何,不管什么剑,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就要杀! 小柳却改了招数,不断躲闪,开始“游走”。 游走于沈宾身侧、身后,伺机偷攻一招半式——这么做颇费体力,但总比硬拼受伤好些。 晨风簌簌,鲜血凝在皮肤上,冰凉冰凉。 而风渐渐大了起来,没有朝阳,只乌云密布,雷声隐隐。 第19页 倏地一个霹雳! ——徐伯人头脑一震,睁开了眼睛! 立刻记起发生了什么,翻身坐起,一阵凉意透体,不由寒战。 扭过头,看到窗外——天! 一粒、两粒……紧跟着豆大雨点铺天盖地砸了下来。 视线模糊中,小柳仍然苦斗,身上又多三道伤口。 而沈宾竟也挂彩,伤在背后肩胛——小柳专挑他不易回防、又影响出刀的位置下手,果然减缓沈宾刀势。 只是小柳自己的步法已略散乱,险象环生。比气力、比经验,他都不是沈宾对手,况最重要的——这不是切磋,是性命相搏! 沈宾拼命,小柳不得不让。是以他拼不过沈宾气势,只能找对方破绽。 脚下一片泥泞,几次险些滑倒。 小柳灵机一动:“倒就倒。”有些招数还未尝试过,因为他觉得狠毒,但是要不克制住对方,自己也得死,只好使用了。他踉跄一步就跌倒在地。 这招本以诱敌,却被徐伯人看个满眼! 顺手抓起地上一根刀形条,凭手感已知是“雁翎刀”——这些刀形条正是各种刀具的雏型,他早烂熟于心——立刻冲出门去。 沈宾对着小柳,上前一步欲下杀手——小柳的剑,此时却奇异挑起,剑作低鸣,直削沈宾下盘。 “醉里挑灯看剑”! 剑锋扫中沈宾大腿,与此同时小柳伸手一按地面,竟从沈宾两腿间“滑”了出去。长剑顺势一带,果然好剑,锋上无血而沈宾腿上一道血痕。 但沈宾刀风所至,小柳额角一凉,鲜血亦缓缓往外渗。 奔过来的徐伯人自然看见这一险招,更不怠慢,噼头就是一刀——如此一来,恰成两人夹击之势。 “白板,你不老实躺着,跑过来干嘛?”小柳大声叫。 徐伯人不答,只是挥刀、再挥刀——他的“刀”不过是根铁条!沈宾冷哼一声,一刀斩徐伯人胸口,纵使小柳在背后袭击他,徐伯人,必先死在刀下。 小柳当即伸腿一绊,沈宾下盘受阻,不由踉跄,刀失准头。 徐伯人的刀,又不失时机地,横在沈宾行动的必经之处,分明是迫沈宾回刀救护。 沈宾也确实回护,但徐柳二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沈宾、突然、出掌,左掌! 以掌为刀?掌刀?——错!沈宾一掌印上徐伯人胸膛。 徐伯人马上倒飞出去,“噗嗵”,重重跌趴在泥水狼藉之中,挣了两挣,还是倒下。 小柳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见沈宾双目尽赤,虎视眈眈,自己动了真怒——谁怕谁啊,我就不信这个邪!——人仍然卧在地上,一剑削向沈宾下盘,圈作圆弧,寓守于攻: “梦回吹角连营”。 然沈宾不顾小柳攻势,纵身直奔徐伯人!他对徐伯人可谓恨之入骨:刁庆的弟子,可杀!敢伤了我,可杀!楚妃妃因其而死,最可杀!一定要让徐伯人先粉身碎骨! 小柳只好猛吸一口气,从地上一跃而起,拦在沈宾前面,剑尖一甩,刷刷刷三个方向刺出,封他去路,翻腕,一道剑光径扑正中,紧跟着剑如急雨。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非是点兵,剑剑点向沈宾小腹及下阴。 这狠毒招数小柳本来实在不打算使用,可是,不得不用——只求将沈宾逼得离徐伯人远一点。 沈宾也只有先击退小柳,刀刀奔小柳要害。 小柳剑势忽又一变:如影随形般,长剑“粘”住了刀。渐渐的,刀每到一处,剑便牵扯拖带——这必须在剑上贯注极大内力,小柳能支持多久? 不很久。 沈宾几乎立即察觉,“哼,耗尽你小子内力。”佯装与之相峙,蓦地用力一震,自己内力猝然吐出,意欲将小柳反挫,震他一个内伤。 谁料,小柳等的就是这一震!剑倏地上扬,两人距离拉近,小柳抢步,电光火石般击出左拳! 沈宾刚一伸掌,小柳已经倒了下去,仰面朝天往前一滑,飞起一腿反踢他后心。 沈宾别无他法,只得纵起,偏小柳的剑左右一摆,扎他双足。沈宾空中无借力处,一团身,挥刀对上剑锋——团身后,头下脚上,刚欲扑下,小柳却不接他刀招,迳自往旁一滚,左手一扬,一大团泥沙和着雨水,扑面打去。 沈宾视线受阻,慢了一慢——持刀右臂大痛,几乎握不住刀! 小柳乘机出剑,给了他一条上浅下深的剑伤,自己也并不好过。身上数处刀口,在雨里淋,在泥水中打滚,伤口泛起灰白,一遍遍与砂粒擦来擦去,又痛又痒,直如万蚁噬体——没事,死不了人,管他呢。 “呵呵,我可没那么容易输。”小柳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依然“死不改悔”地笑。 沈宾却眯起眼,刀交左手:“你和孟家是什么关系?” “我会的武功多了,怎么,想打听啊?你连命都不要,还有什么顾虑?”小柳反问。 ——这就是我平素很少使用孟家武功的原因,知道的人实在太多了,不过,很好使啊。 小柳宁可激怒沈宾,也不愿干脆承认,一点缘故是:讨厌用家里实力压人;另一点缘故是:输了,不会给家里丢脸。 第20页 “纳命来。”沈宾阴阴撂下三个字,刀又回到右手,迎风一抖,二次冲上! ——刀锋之后,还有刀风。 小柳清楚这点,闪身,剑走偏锋……迎面扑来一只左掌?刀中夹掌? 沈宾于“一刀断天”外,竟还有“子不语”四掌“怪力乱神”,除非紧急关头,从不轻易使用:怪掌虚无缥缈;力掌内力充盈;乱掌满天风雨;神掌如影随形。 刚刚一掌击飞徐伯人,可见功力。 小柳忽觉漫天漫地一把刀外,就剩下一只巨掌。别无他法,弓身一退五尺开外,挺剑又上——不,沈宾已冲到他近前,他只来得及把剑尖一扬,而沈宾巨掌不见,满眼密密麻麻掌招击来,眼花缭乱。 实是难以一一应付,小柳将心一横,铤而走险,长剑长驱直入中宫,左手反向刀上抓去。 这一招,竟然正误打误撞!沈宾施展掌法时,刀为虚势,加之右手受伤动转不灵,只顾进攻,未料小柳置之不理——“啪”、“哧”两声同时响起,沈宾的掌击中小柳肩头,小柳手指扣上沈宾脉门。 使平生之力,狠狠一揿——沈宾刀落于地。 小柳自己也受伤,喷出一口鲜血,一大口。他右肩本就带伤,更兼这一掌,右半边身体已经沉重麻木,丝毫不听使唤。 “能够废去沈宾右手,虽然代价惨了点,也算值得了。只是眼看沈宾第二掌又到,身体动弹不得,恐怕……”小柳暗忖,决心硬接——沈宾一掌已击中他胸口!小柳虽事先将内力集于胸前,还是禁受不住,平衡顿失,摔倒在地。 沈宾一脚就踏上小柳的头,随即便要用力碾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开头更得太猛了先歇一歇,下周初见~ 14、第六章雨中的剑刀(2) “——等等。”声音不大,然而清清楚楚。 冷、寒、决绝。 越过沈宾肩膀,迷乱雨帘中,徐伯人蹚着渐涨的溪水,走来。 “你杀了他,孟家不会放过你,不如先把我杀了灭口,省得今后被追赶得无处安身。”声音平静。 沈宾动作一顿。 “还有,你找的人本来不是我么?你不是想看看我的绝招么?不想试试,还是,怕了?”徐伯人沉声道。 沈宾不能回头,他背后尽在对方眼底,稍有破绽,必死,稍微分神,亦不行。唯一的办法,就是一动不动,全神贯注防备身后: 身后,有刀气。 刀气孤高而决绝,尽管微弱,依然孤绝得令人肃然一震。 徐伯人,继续坚定地道:“我,选了剑刀。”那声音,没有激动,没有怨恨,只是一如既往地认真、坚决、不容置疑。 沈宾往地上啐了一口;“小子,有种就来。” 徐伯人的手,紧紧握住剑刀,蓦地纵身,一刀飞斫! ——许多招式,一般钢刀使来平平,换成剑刀之后,竟大不相同。 仿佛,人就是刀刀就是人,人刀合一亲密无间出神入化神鬼莫测。这一把剑刀如同有了生命,而本已重伤的徐伯人,竟会浑若无事,将剑刀发挥到极致! 沈宾并非易与,足尖一挑,钢刀跃入左手,刀锋刀风疾密似骤雨狂风。 ——他的刀像风雨,徐伯人剑刀就是游龙:逆雨而上,游刃有余;逆风而行,行而生风;狂风与狂风绞在一处,拧成一团,旋转如龙捲;碰撞、冲击,金铁交鸣中,龙啸九天。 血,飞溅。徐伯人添了五处伤,沈宾也多了三处。 飞溅的血珠,被刀光搅得粉碎,落地前就已寒得凝结。 “看去徐伯人始终温和,刀法却如此辛厉霸道,而且他使来竟然得心应手?差点低估了他,回头一定要好好跟他较量。”小柳无力站起,但看得明白,一边想着,一边喘一口气,剑仍然握在手心,“不过,还是先解决掉眼前麻烦罢。”小柳脸上,又浮现一抹悄然微笑: 现在,看看我们俩,是不是真正默契的搭档,怎么样? 纵跃、搏击,双方都有伤在身,双方招式都极凌厉要命,就看谁应变更快、支持得更久。 沈宾紧盯剑刀,只想着剑刀的主人该死,该死千万次! 未察觉:地上,一柄剑,悄无声息地,缓缓移近。 “虽然眼神未露出半点异样,你应该看见我的剑了。”小柳屏着呼吸,“只要引沈宾背对着我,逼他后退,我就可以一击出手……对,对,就这样……好,好极了……”心里暗暗称赞。 忽见徐伯人将身一侧,沈宾也跟着一侧,小柳暗叫糟糕,“不能引沈宾注意到剑。”将剑一横——咦?两人距离自己不过三尺之遥,“啊,领会!这样省得我站起来了。”小柳的剑,就横在沈宾身后的地上。 徐伯人立刻抢步几招,逼沈宾后退、退、退……好痛! 足跟处,霍然间钻心的疼! 沈宾回头时站立不稳,仰天便倒。徐伯人似早就算计到他去路,上前一步——手起、刀落。 剑刀横断于沈宾小腹,然后,深深剁进泥水里。 沈宾大叫一声,突然反手,刀向身侧砍出——他要宰了那个背后暗算、斩伤他足踝的人! 第21页 泥水四溅,浑浊得一塌糊涂。 刀就落在小柳头顶上方,相差不足半寸。 ——毕竟斫空。 就这样,完结。 许多错综复杂的事,一瞬间,完结。 浓稠鲜血,在雨水冲击下,很快扩散开来。 徐伯人提起剑刀,瓢泼大雨几乎立即沖净刀上血与泥。 “你,真行。”小柳长出一口气,抹了把脸。 徐伯人慢慢转动眼珠,望向小柳,声音出奇镇定;“谢。” ——谢你削中沈宾,令我有机可乘。 小柳挣扎着坐起,费力抽出压在沈宾尸身下的剑,看了眼尸体,再看看镇定的徐伯人:“你杀过几个人?还真沉得住气。” 徐伯人平平板板地道:“这是第一次……”他忽然就坐倒在地,但很快又勉强站起,忍住了惊慌神色。 ——看别人死在眼前是一回事,自己亲手杀人是另外一回事,完全不同的事。 尤其,对一个十五岁少年而言——还是几乎从未亲身涉足过江湖的少年而言——能有这种不太失常的反应,不容易了。 徐伯人一手仍牢牢抓着剑刀,一手去扶小柳。 小柳登时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他,再看剑刀:“你——没有发狂?”有点不放心地问。 徐伯人挑动唇角:“尽管勉强,我还是做到了,和师父一样。” “就是说,你决定用这把剑刀?” “不错,剑刀我要定了,会慢慢制伏戾性的。”徐伯人道。 顿一顿,又加上一句:“作决定,其实很容易。” 两个人互相搀扶,一步一挪地进了小屋。 火还没有熄,开水也没有完全凉掉,屋里屋外俨然一天一地。 徐伯人立刻将剑刀还鞘——方才在溪水里浸了多时,又在雨中拼斗,剑刀火爆刚烈的戾性,暂时被压制住。 但真正能够完全控制剑刀的,是“心”。 当时徐伯人被一掌击飞,倒在溪边。五脏六腑剧痛欲碎,头脑却未昏迷,反到十分清醒,好像里面有根弦,一颤一跳。 而且这根弦似乎与附近什么东西相唱和。 徐伯人努力想要站起,一抬头,就看见了剑刀! 刀锷上,虫鸟书若隐若现,在溪流荡漾中仿佛活了一般,呼之欲出。 徐伯人心头一热。他只觉视线更加清晰,剑刀近在眼前,栩栩如生般跳动。 耳力亦敏锐不少,身后小柳说话和打斗声清楚可辨……不,还有另外一种声音——水流冲击剑刀的声音:不急不徐、张弛有致,沖刷、撞击,流畅如水银泻地,跳动似溅玉喷珠,灵性的声音,简直不可思议! 徐伯人用力眨一下眼,甩甩头,定定注视剑刀,忽支起身子爬过去,一伸手——握住剑刀! 这就是他的决定。 无所顾忌、无所畏惧的决定。 ——为什么? 为师父? 疼他爱他抚养他教导他的师父。 豪气干云、光明磊落的师父。 甘于毅然承担责任的师父。 为楚妃妃? 救他、死在沈宾刀下的楚妃妃。 有情有义敢作敢为的楚妃妃。 深爱师父的楚妃妃。 为小柳? 默契的小柳。 机智多端的小柳。 身份重要,却为徐伯人捨死忘生的小柳。 为……剑刀本身? 灵性与戾性并存的剑刀。 难以驾驭、威力极大的剑刀。 师父使用过,“中原第一刀手”用来除奸铲恶的剑刀。 或许都是,或许不都是,甚至可能都不是。 种种杂念,在握住剑刀的那一刻,突然,释然! 没有迷惘和顾虑,只剩自信与尊敬——对自己、对师父、对小柳、对使用过剑刀的师长们! 剑刀在掌中微微颤动,一种感觉,熟悉而亲切,油然而生,就像这刀原本和自己长在一起,是身体重要的一部分。 徐伯人出乎意料地站了起来,望去,正见小柳身处危急时刻。 徐伯人接了小柳的围。 徐伯人,最终,杀了沈宾。 “戾性还在,头又痛得厉害了——可惜这里没多少金创药。”徐伯人和小柳两个人,用水擦抹伤口,互相裹伤。 “所以这件衣裳派上用场。”小柳外衣已经完全撕成条条,“这衣裳是我一个医术好的朋友送的,改天给你一件。衣料特制,遇到鲜血,自动产生止血生肌的药效。你就不觉得有股药香味,原先裹的伤口也没有迸裂吗?方便吧?”他笑。 “怪不得。而我流血止住后,方便控制剑刀——唔,换我给你包扎了。”徐伯人喃喃道。 他为小柳清理伤口,小柳呲牙咧嘴地叫:“我说白板,轻一点啊!” “小柳,你为何始终叫我‘白板’?”他这一叫,徐伯人终于好奇问出来。 “因为你每赌必输啊。”小柳呵呵笑着,“白板,我要找那个朋友,你和我一起找他去,如何?” 徐伯人嘆口气,黯然:“不了,我得先看看师父。” 第22页 “那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小柳问。 “养伤,控制剑刀,再四处走走。”一时间,徐伯人也想不出以后作什么。 “……这样吧,要是有一天你在柳树底下看见‘白板’两个字,就是我找你喽,嘿嘿,你也可以用这招找我。”小柳笑道。 徐伯人淡淡一笑,点头,扎好最后一个结子。 一种叫做友情的东西,在小屋里悄然滋长,蔓延开来。 “小柳,还有件事。”两人并肩躺下后,徐伯人想起了什么。 “说呗。”小柳很悠闲。 “你当真杀过很多人?”徐伯人问。 ——空气中马上一阵沉默。 沉默之后,方黯然开口:“只有一个——荒山,夜半,我,孤身一人,十二岁,杀他,流了很多血。”声音低低的。 “……对不起,我不该问。”徐伯人立刻道歉。 小柳摇摇头:“没事,我们是搭档。” 稍停,又道:“让我暖和一下,那是个冬天。”缩了缩身子。 徐伯人伸出手臂拢住他,小柳不是现在冷,是回忆太冷太难受。 两人蜷在一处,徐伯人忽然望见,对面墙上,映着金黄阳光。 ——雨,停了。 15、外一篇:五年前一面故人 ——那个孩子,很明显跟着他来的,跟了一路! 虽早已察觉,也不以为意。若非自报姓名,他自信引不起任何注意。而且没什么事干么自报姓名,他可不愿找这个麻烦。那孩子看上去并无恶意,也不像有谁暗中支使,那么,不是孩子背后之人手段太高,便是孩子有事找他——孩子会知道他是何人?也该有高人指点了。或者,无意间随便找个人,结果找上他?仔细看,孩子年纪轻轻,似乎有些武功根基,看去也是极佳的演武材料,自己再收一个徒弟?想想也不错,问问他,要是当真没有家人,不如就……嘿嘿嘿!不过…… 这一想,触动一点心事。他肩头一动,肩上长条灰色包袱摩着嵴背,这傢伙……他想着包袱里的东西,老朋友啊,把你交到谁手里我才放心呢?算了,不管他,后人自有后人福,自己也快到地头了,这孩子跟了这么久,试试他功夫吧,就在前面树林子里头好啦。 孩子果然尾随着,走进树林。一路行来有些匆忙,自是疲累。他虽满面风尘,双眸掩不住灵动神情,竟还隐隐有着安闲意趣,实在不像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能有的眼光。进到林里,见前面人影一闪而逝,并不慌张四顾,小小的眉毛一挑,菱角般粉唇划出淡淡笑容,放轻了脚步,侧耳细听,甚至点头赞赏。 蓦地,身上一寒。 猛然间席天捲地怒海狂潮般的死亡气息,涌向全身! ——杀气,四面八方无所不至无孔不入的杀气?! 孩子的脸色,一剎那间白了一白:谁?从哪里袭来?袭向哪里?一概不知。 这一剎那却是生死攸关,再没反应,真会命丧当场。情急之下,自然而然将本身最熟练的看家招数使了出来—— 孩子脸色发白的同时,忽然定住。 他定住的姿势乍看平平无奇,仔细琢磨却暗蕴玄机:手足臂腿肩膝肘腰乃至颈背,每根肌肉恰到好处地绷住,下盘稳重,上身蓄势待发。倏然——一拧身左足旋地右足飞起上身顺势向前倒去,手一支地人即如大风车一般转起,头下脚上以后为前,既避过一击,又看清楚身后之情形。且双手使力,人倒弹而起,第二式连绵而出,奔对方下盘,掌成龙形,隐有风雷之势。 但,这一击扑空了。 孩子趁势站起,立定,仍那个蓄势待发的姿势。 就在此时,杀气忽然消失,笑声响起。 “好,好厉害——临危不乱,以不变应万变,沉着应对,猝然出手,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胆识、这样的本领,我知道你是谁了。”他抚掌笑道。 听他说话,孩子全身已经放松,一回身,已然看见这四五十岁的虬髯汉子,正展开灰色包袱皮,将一柄古色古香的剑缓缓包起。 “幸好大叔只是试探我,我才能够及时出招。不过——我偏偏也猜到大叔是谁了。”孩子展颜笑道,“中原第一刀手,刁大叔。别人再没这么厉害的杀气。”童音稚嫩,然而清亮圆润兼全。 刁庆指指自己鼻尖,笑:“客套那虚名作什么,孟小侠,找我有事?” 孩子走近他:“刁大叔,你是刀手,可我明明看见一柄剑。你刚才没有拔兵刃,能不能告诉我,究竟使剑还是使刀?”说话时,神色认真而诚恳。 “刀。这刀叫做‘剑刀’。”刁庆晃晃扎好的包袱。 “以我现下功力,刁大叔不用拔刀,我都胜不了。以后,能当我对手么?”孩子口中这样说着,并不惋惜,倒有种兴奋之意。 刁庆哈哈大笑:“后生可畏啊!你追我一路就是为这个?如何认出我的?” “本来不知刁大叔身份。不过在街上与刁大叔擦肩而过时,觉得大叔迥非常人。大叔混迹人群,却未算计好一件事。”孩子道。 “哦?”刁庆微愕。 第23页 “要是刁大叔让我看看那把刀的话,我就告诉大叔哦。”孩子脸上狡黠笑容。 故意吊人胃口。 “这把刀,出鞘必要饮血,孟小侠,请别勉强我。”刁庆望着孩子,正色道。 孩子闻言,声色不动,嘻嘻笑道:“那,跟我说说总可以吧?” “孟小侠,请你先讲,我允你便是。”刁庆笑笑。 “刁大叔看着跟平常人一样,可是武功骗不了人呢,呼吸浑厚,脚下稳健,真是藏不住的。况且那时候我突然觉得莫名紧张,大叔身上有兵刃的气息,江湖人的气息,还绝对不像一般练武之人。所以我就想跟着大叔,看看大叔究竟是谁。”孩子娓娓道来。 ——年纪轻轻,已经有这样准确的判断力。 “然后,你从刚才那一招里,看出我是谁?”刁庆笑问。 “刁大叔不也是从我那一招里,看出我是谁的?”孩子反问,“剑刀呢?” “画给你看。”刁庆几下子勾出了非剑非刀的剑刀。 “原来是这样,以后我会跟它好好较量的。”孩子瞪大双眼,先是惊讶,而后自信地道。 “好啊。”刁庆呵呵笑道,“到时切磋,你可要小心喽。”他真喜欢这孩子,从孩子身后令人钦佩的家世作风到眼前孩子武功胆识。“非常之家果出非常之人……”想到这里,不禁好奇问:“孟小侠,你多大?叫什么名字?” “孟渊,临渊羡鱼的渊,字怿柳。十岁。”孩子道。 “十岁?名门之后啊……”刁庆话犹未完,忽孩子一摆手,又道:“不,我只是在江湖上磨鍊,所以请只叫我小柳。” “为何?”刁庆不解。 “给家里给自己省点麻烦。”小柳笑,“好啦,我就告辞了,后会有期!”一拱手,转身便走。 刁庆心里一动,忙唤:“孟小侠——” 小柳回头、瞪眼、佯怒:“什么?叫我什么?” “啊……呵呵,小柳儿,小柳,”刁庆挠挠头,“我突然想托你一件事。”他的笑容换成郑重其事。 “你不是随口说说的人——讲来听听。”小柳凝视刁庆好一阵,方道。 刁庆认真点一点头:“我徒弟的事。以后你若遇上他,动手归功手,必要时,请——罩他一下。你知道,有的人就算有武功,遇上事,和常人一样不会应付……”刁庆望着小柳。 他必须这么做,因为“有些事”的确存在,而小柳年纪虽轻,从哪方面看去,都是值得託付之人。只是“那件事”最好不要发生,自己诚不惧死,那个孩子……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而已。 小柳微微一笑:“没问题,再会啦!”挥挥手,悠然远去。 人已去得远了,刁庆还在出神。 “师父。”倏地一声恭敬问候,身旁多出一个孩子,看年纪与小柳相若,细眉细眼,眼底透着清澈,土黄色衣衫虽旧,却整齐洁净,一如其人。 “……嗯?伯人!”刁庆忙张开双臂,捉过徐伯人,笑呵呵故意用虬髯扎他脸颊,夸道:“轻功见长啊,师父我都要刮目相看了。” 徐伯人露出淡淡的高兴神情,由衷笑笑:“师父,刚才我远远看见师父和一个小孩说话,没敢打扰,他是谁?”仰起小脸问。 “孟渊。武林之首的孟家人,师父很佩服的孟家……对了,他的字是‘怿柳’,‘怿’字在孟家的辈分是——喔,他身份可不低!”刁庆想到这里,不禁脱口而出。 “这么有名?那师父呢?”徐伯人愕然,问道。 “你师父我?就是个刀头混饭的,呵呵——好啦,让我看看几日不见,你除了轻功,还练会了什么本领。”刁庆打了个哈哈。 ——实际上,他忽然有了种以徐伯人比较小柳的冲动。 “就在这里,我先隐去,不知何时向你出招,手下绝不留情,记住了。”刁庆嘱道,他想看看,面对同一招式,两个孩子会有什么不同反应。 ——以伯人的轻功,至少躲得开。 看不见刁庆身影,徐伯人小小眉心一皱,不知在想些什么,但很快,他换上专注表情,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抱粗细的大树走去。 要是身后有所依凭,自然少一点后顾之忧,亦可籍此闪躲。 偏偏,刚走出一步,天地间蓦地一寒,寒得窒息。 就在寒毛根根竖起之际,身后一股绝望的风! “不知道,风从四面八方而来,可只有身后一股,特别叫人绝望。”徐伯人脑海里这个念头刚刚闪出的功夫,恶风逼进自己不足一尺——如何在一尺之内避开?! 徐伯人未动,似措手不及。 直到念头完全闪过,真正的冰冷感觉贴上肩头——就是此刻了!徐伯人并非向前逃去,而是后退,往兵刃之来路后退! 后退的同时,沉肩,人如弹丸般,“嗖”地弹入对方怀中,不忘探手,一把抓向对方小臂! 带鞘剑刀啪一横,亦向怀中直击——两个人,都是拼命的打法。 第24页 徐伯人只觉一边肩膀被刁庆手臂扣住,动弹不得,猛地一拳向上便打。若然击中对方而自己收招不及,回斫的剑刀便会将他手臂击得粉碎,可是徐伯人不管这个。 果然,结结实实一下,“唔……”刁庆放开了手。 徐伯人当然打中,而剑刀之势已逝,刁庆揉着下巴:“干得不错,伯人。” 心里想:和师父一样拼命啊,人命这东西,不是说不要就不要那么简单。武功如此,无可奈何,作人,千万别这样…… 这历经沧桑的汉子,真的是很久都未轻易出刀了。 16、第一章失坟茔竟日愁侠少;求庇护顷刻惊佳人(1) 昨天上午好大的雨,今晨阳光所及之处,仍有不少尚未干涸的水洼。院子里石板路沖刷得干净,路两旁泥泞处表面大大小小龟裂,底下犹湿。院中无人迹。 放眼望,疏落有致的花草得了滋润,亭亭伫立。一株蜀葵之左,土壤微微高起——这几日上午都有雨,几乎看不出是否曾经翻动过——按说就是这里。 脸色苍白的少年径直走过去,缓缓跪倒,将身后包袱拿下来,打开,一柄古色古香的“剑”静静躺在掌中。 “……师父,您看到了……我已作了决定,也为您和楚妃妃报过仇……师父,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不会后悔……”说着,将“剑”呈在那堆土前,恭恭敬敬叩首。 ——不,不对劲! 那土堆得太松软,隐隐有股霉味,但最不对劲的便是土里残破衣角碎片! 徐伯人起身,不顾血气不足、头尚晕眩,四下只一打量,进了正房旁的小屋。 小屋和正房一样,空无一人,只比空荡荡的正房多出几件粗重器具。徐伯人再出来时,手上多了把花锄。 又锄又刨。下面,没有棺木、没有尸体、没有! 只找到零零散散、破破烂烂、辨不清颜色的碎布,一片片胡乱掺杂泥土中。 师父不在这里! ——莫非沈宾毁尸?还是水仙把师父和楚妃妃尸身带走了? 徐伯人猛地立起。 这一立动作太急,眼前发黑、脚下一软,不由跌倒在自己挖出的泥坑之中。 倒就倒罢,徐伯人浑然不觉。伤口已止血,但离癒合还差得远,他却谢绝小柳好意邀请,没有去找那个“医术好的朋友”,因为自己有事非作不可。 ——师父。 早问明小柳师父埋骨的、楚妃妃所居之别院,一旦有气力走动,便赶了来。孰料已经人去屋空。 距杀死沈宾那日,已经过了两天。连着两个上午都是滂沱大雨,而今天一早便万里无云。 想一想,屋中没有泥水痕迹,水仙搬走时定然未下过雨,但此后雨水将车马痕沖刷得一干二净,哪里去寻? 徐伯人,双眼直勾勾茫然盯着面前湿漉漉泥土,出神。 坑深将近三尺,他坐在里面,身体贴着泥土,凉沁沁冷冰冰,纵阳光普照当头,又如何暖得了全身? 自辰时来到此地,未时开始出神,一直日影渐斜:申初、申正、申末,酉初、酉正、酉末。 身上更凉了。 “要是小柳在,或许立刻就能拿出主意。”小柳昨夜离开,说是再要试试走夜路的感觉。 小柳闲不住、也不喜欢闲下来,自己呢?怎样才能找到师父?发呆绝不是一个好法子,但是应该怎么办? 徐伯人木木地想着,忽然心脏抽了一下——外面有脚步声?而且……奔向这里!? 恍然回神,呼唤声已传了来:“爹爹、哥哥、我身后有坏人!快来啊!”清脆悦耳但惊恐着急,好像离自己很远。 徐伯人就觉心跳又快了,头也开始疼。越过挖出的泥土堆,循声望去,视线中,一少女发髻凌乱、娇喘吁吁奔来,闯进这门扇大开的院落,跑到屋里去。 她立即发觉这里是间空房,一愣,马上退出:“啊——” 院门口,一个汉子懒洋洋倚门而立,封住了来路,涎笑:“妹子,这招可不灵啊。如今你再逃也没有用,还是乖乖听话,跟了我吧……嘿嘿,我知道了,你是怕车子停在林中被人撞见,打扰你我好事,所以挑了这么个好地方,咱俩可以尽情快活……嘿嘿……”一壁说,一壁大张双手,向着屋檐下惊惶恐惧的少女凑了过去。 少女花容失色,欲往外奔逃,无奈去路都被汉子挡住,又被汉子一把扯过,压在墙壁上:“来,妹子,先让我香一个……唉哟!”嘴唇未碰到少女,脸上变色。 ——少女的小手,正用力掐在汉子肋下。 “小妞,有种!”汉子大怒,拽住少女手腕,咬牙切齿,“敬酒不吃吃罚酒,反了你咧!看你还有什么能耐?”反手就拧。 少女神色痛楚,咬紧了下唇,拼命挣扎,可惜力量悬殊,无论如何也脱身不得,另一只手亦被汉子抓过。汉子将少女双手,用自己一只大掌攥住了,空着的手掌就要撕开少女衣襟。 ——未注意,少女眼中神情变了,汉子正得意时——砰! 后脑重重一击,还没明白过来,已经倒地。 少女双手掩着衣襟,尚有盈眶的泪,但多了种错愕之色。 第25页 她,分明,看见另一个“自己”! 眉修长,双眼清澈、鼻瘦削、一张端正薄唇……这、这……虽脸上多几处泥渍,仍可一眼看出——对方面容与己竟有七八分相似! 少女完全呆住。 徐伯人敲昏汉子的花锄还举在半空,忘了放下,诧异不比少女小:面前的女孩白衣戴孝,未施脂粉,比自己眉毛弯些鼻子小些唇红润些面颊丰腴些……仔细看时确有不同,但一眼之下……差不太多呵,简直一模一样——怎么回事? 惊愕。 两人在惊愕中对视片刻,还是少女省觉,忙将目光一低,敛衽下拜:“小女子徐仲雨,谢过大哥救命之恩!”——也姓徐?不会这么巧吧! 见她拜倒,徐伯人到有些慌乱:“姑娘,徐姑娘……快起来,你没事吧……”说到这里就打住,不知接下来讲什么好,整个人愣愣站在那里,盯着自己手上花锄。 徐仲雨看来柔弱,在经历方才虚惊之后,反而很快平静下来,见他这样,不禁噗哧一笑:“恩人,不知如何称呼?”——许是搭救之人相貌与自己太过相似,一时忘记不快。 “哦……我……也姓徐,徐伯人。”徐伯人忽然想起什么,道;“他昏过去了,姑娘要送官还是如何处置?”面对仲雨,就觉心跳急促,自己都听得一清二楚,头疼。 是伤口未愈,又“近色”的缘故,剑刀戾性开始发作么?一想到剑刀,徐伯人认真凛起心神,望向仲雨。 仲雨脸上笑容敛去,盈眶的泪,此时滚落下来。 徐伯人不由乱了手脚。 “姑娘,别、别哭……我……还是我来……”觅怀中没有汗巾,撕了块干净些的衣襟递过去。 提起汉子,将他衣带解下缚住两手,放在自己所掘坑中——刚刚仲雨和汉子都没看见坑里的自己,一是匆忙,再就是这个坑够深——一手抓着汉子衣领,将其倚在泥壁上,另一手用花锄将土推入坑中,不多时埋到腰际。 正要再加土,汉子甦醒,觉下身挤压得动弹不得,刚要破口大骂,看清徐伯人后,先怔了怔:“你是——不管你是谁,快放大爷出来!大爷我三个把兄弟在绿林也有响噹噹的名头,我干爹还是六扇门名捕!你一个小毛孩子,识相点就快把大爷拉上来,小心我兄弟扒你的皮,我干爹吊你‘双飞燕’!你——” 17、第一章失坟茔竟日愁侠少;求庇护顷刻惊佳人(2) 他说不下去了。 ——讲这许多狠话,对方还是不紧不慢往下推土,越骂,土堆的越多,渐渐堆到肋骨。 这下汉子慌了神:“小兄弟,小兄弟饶命!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一双刚出世的小儿女,中有病重的老婆,您在这里埋了我,我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全得饿死!小兄弟——不,大哥,大哥您老放了我就跟放个屁一样,你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和我计较啊!”苦苦哀求。 徐伯人依然不动声色,直将泥土堆到汉子胸口,方在汉子面前,从从容容坐下:“请你,将一切原委说出来。”汉子刚一愣,徐伯人伸手抓一把土往他胸前添去。 “——别!我说,我说!” 汉子姓唐行三,镇上游手好闲。今日在林边打晃时,看见不远处停辆骡车,一个老妈子正扶少女上车。少女侧影娇弱妩媚,唐三当时就动了邪心,尾随到岔路上,佯装有急事,骗车把式下车帮忙,趁其不被,将之打昏,堵上嘴捆倒在草丛,自己回转,又支使老妈子下车,也一併打昏在地,逼少女就范。 少女见势不妙,以温言软语稳住唐三,哄他驾车先离开此地,作长久之计,将唐三美得心花怒放。少女心想等遇见行人再呼喊求救,可唐三故意将车辆赶上小路,路上竟无人经过。看看天色将晚,少女人虽机灵,毕竟年纪不大,心里不由着急,又见行到偏僻之处,只好藉口下车方便,走出十余步,将外衣挂在灌木丛上,意欲逃走。 唐三视少女为囊中物,一开始并不在意,发觉不对便急急在后追赶。少女一边奔逃,看见林中有间房子,于是捨命奔来,故意使了诈语。唐三初时有些忌惮,因色迷心窍,仍然追来,即将得手之际,为徐伯人制住。 “全说完了?” “全说完了!要是有一个字是假的,大哥你把我埋到脑袋顶!”唐三赌咒发誓。 徐伯人打量唐三:“这个样子,你想是自己脱不了身?” “可不是!您老跟我说笑吶?求你饶我一条小命吧,我再也不干了!”唐三求饶。 ——出不来,就不会伤到徐姑娘。徐伯人想着,起身望向仲雨:少女双手环肩靠在壁上,咬唇,眉微皱,正看着他和唐三。 徐伯人转身就往外走,刚迈出一步又回转来。 脱下外衣,掸了掸:“嗯……徐姑娘……你好像很冷……我去把车子赶来……有点脏,你凑合先披着……嗯……我马上回来。”有点语无伦次地说着,递过衣去。 仲雨微微点头,接衣,暮色苍茫中见徐伯人里衣无袖,肩头手臂缠了几处绷带,微一愕时,面前这少年一如风般“飞”出院子。 第26页 外衣还残留暖意。 徐伯人从未赶过车驾。 但是他就硬生生拽着骡车到了院外。“徐姑娘,呃……请上车。” 仲雨仍咬着樱唇,锁着秀眉,缓缓走向车子。 “徐姑娘,你受伤了?”徐伯人觉得不对劲。 “恩人,我没事。”仲雨轻轻摇头。 “嗯……直接叫我徐伯人好了……”徐伯人忙道。 “‘徐大哥’,小女子这样称呼可以么?”仲雨微笑。 “嗯嗯,行。”徐伯人便走向唐三,拾了花锄,扬起—— “大哥、大哥饶命!”唐三的嗓子都岔了音。 锄落。 泥土纷飞。 徐伯人把唐三掘了出来,连束缚也一併解开。 手足都压得麻木,唐三活动一下,看看少年体格,又不把对方放在眼里了。刚想改换嘴脸,徐伯人俯身,连同地上包袱皮一起,拿过剑刀——唐三看看又宽又长又厚重的“古剑”,暗暗吞了口唾沫,把“不讲理”三个字悄悄忍回去。 ——这小子看着跟那妞一样,不就是个小白脸嘛,这剑是他的?不妙不妙,不如熘掉……不过看他缠着绷带,受伤的人,应该好对付。 唐三想着,故意跪在徐伯人面前:“多谢大哥饶命,感激不尽!”一个头磕了下去。 “起来……”徐伯人手里扎着剑刀包裹,单手去扶。 唐三手足不太听使唤,双手自然垂在身侧,跪下时,也就在小腿旁边。 小腿上绑着一把匕首,他猛地伸手拔出,对着徐伯人咽喉就捅! 仲雨已经上车,拉开帘子张望,失声惊呼:“小心——”喊完“心”字,只见徐伯人姿势好像一低,匕首已经刺了进去。 仲雨大吃一惊:“徐大哥,你没事吧?”连忙向车下走去。 然而却是唐三松开手,磕头不止:“大侠、大侠!我该死、该死!” 原先为讨好徐伯人而称呼的“大哥”,已经换成了“大侠”。 实在是邪门!他本以为一击即中,但不知怎的这匕首竟到了对方口中,还被牢牢咬住,抽都抽不回来。 徐伯人用空着的手拿下口中匕首,忙开口:“徐姑娘,尽管放心——匕首的鞘呢?” 唐三忙解下,双手奉上,心里暗暗叫苦。 徐伯人将匕首还鞘;“徐姑娘……这个……你拿着防身……”交给仲雨。 仲雨见他无事,这才安心下来,接过短匕。徐伯人不经意触到她指尖,指尖冰凉。 但是徐伯人脑中却像“腾”地升起一团火! “唐三,你赶车,沿来路回去。”自己坐在副座上。 唐三不敢不从。 如此一番折腾,傍晚也已经过去,林中天黑得更快,徐伯人点起风灯,赶车慢慢寻找。 过了不多时,原本就痛的头忽然更疼了,似乎听见远远的哭声——还是女人的哭泣,看仲雨和唐三毫无觉察,似乎都听不见,而自己一头疼起来,想听不清楚都难。 伤口、剑刀、“色”……师父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徐伯人让唐三把骡车赶往哭声传来的方向。 隔了半刻,脚步声近,是个中年僕妇:“可看见人了……唉哟,咱活不了了!您可得救救咱……” “李妈妈?”仲雨闻声,探头唤道,“李妈妈,我在这里。” “啊?小姐!咱还以为再也找不见您了,唉哟您不知道,咱都快急死了!那个挨千刀的——小姐,您这身子怎么还坐在外头、穿成这样?外头多寒吶……”她迷惑望着徐伯人,一脸不解。 徐伯人这才解释:“李妈妈,你认错了,徐姑娘在车内,详情一问便知……嗯,先上来,不必害怕……嗯……”又不知说什么好。 还是仲雨道:“李妈妈,您受惊了,我在这里,徐大哥是我救命恩人。”李妈听了,将徐伯人上下仔细看了一看,这才忙不迭地跪下磕头:“恩人,恩人!咱眼神不好,人都老糊涂了,恩人千万别见怪。多谢恩人救咱家小姐,这个大恩咱不知道怎么报,恩人就先受咱几个头吧!”说着,“碰碰”磕头。 徐伯人赶紧跳下车把她拉起来——奇怪,这次头痛是脑中先抽一下,晕一忽,隔一阵再抽一下,再晕一忽,难道人不同,头痛头晕也不相同么?还有,这两次都比遇上楚妃妃时候轻,是因为伤口不流血的缘故么? 正自不解,李妈看清了唐三:“你是……挨千刀的!好你个不知死活狼心狗肺的东西,竟敢打咱!还想打咱家小姐的主意!咱家今天打死你,打死你!”一顿老拳。 徐伯人在旁边,唐三便不敢还手,还是仲雨劝道:“李妈妈,快进来吧,先歇歇身子。”“哼,咱老早醒了就开始找,嗓子哑了,腰腿也快折了,急得都快上吊了!”李妈到也听话,赶紧进了车厢,问长问短,嘘寒问暖,仲雨低低回答,渐渐李妈声音也低了下去。 18、第一章失坟茔竟日愁侠少;求庇护顷刻惊佳人(3) 第27页 继续驾车寻找,徐伯人一双夜眼,终于在草丛凌乱间发现条痕迹,正是已经无力挣扎的车把式。 绑绳松开,先不顾道谢,过去就给唐三当胸一拳,扭着他非要告官,唐三呜呜求饶。车把式连骂带打折腾了好一阵子,自己也没力气了,这才谢过徐伯人,问明车中主僕二人平安,便向徐伯人道:“小恩公,天已经晚了,大家怎么办?” 徐伯人想想,嘱车把式将车子赶到就近住宿所在。唐三见无人注意自己,心想不如趁着天黑悄悄熘走,脚下便往车后悄悄移动。 孰料徐伯人背后仿佛生了眼睛:“你要走?” 唐三不由一怔,听徐伯人没再开口,车把式却转身,向他扬起手中鞭子。 “我、我这不是没走吗……”唐三嗫嚅。 徐伯人却忽然道:“我跟你一起去——徐……姑娘,可否容在路上……多耽搁一下?”回头低声问。 ——他不放心离开,也怕主僕二人疲累,可是这边有个唐三,还是先解决的好。 只听仲雨在内低低应道:“徐大哥尽管去,小女子车中干粮衣被等物俱全,无妨。” 似乎知道徐伯人在想什么。 徐伯人指着道旁,树林深处,对唐三道:“进去。” 唐三脸色顿时白了。 “大、大侠,你、你要在那里……杀了我?”声音颤抖。 徐伯人淡淡答:“进去再说。”伸手一推,唐三比他高大,但一下就是个趔趄,心里着实害怕,不敢不从,往黑暗处走去。 徐伯人方欲跟上,忽听仲雨唤他“徐大哥——”忙转身;“徐姑娘,有什么不妥?” “徐大哥,适才见赐的衣裳,忘记归还。夜晚风凉,小女子疏忽了。”仲雨将车帘挑开。 接衣的时候,徐伯人隐隐觉得有些不寻常,萦在脑间只一闪,不及细想便消散开去。 ——姑且先忙完眼前的事罢。 道声谢,纵身赶上唐三,消失在黑暗中。 走出二十几步,徐伯人叫唐三停下。 “大侠,饶命!”唐三转身就不住磕头。 “你家在哪里?”徐伯人平静地问。 “……我家?往前走,再折向西,路边就有一间小院。”唐三先一愣,还算老实回答。 徐伯人道:“你回家吧。” ——什么! “大侠,你不杀我,还说我……可以回家?”唐三讶异万分。 徐伯人点点头,又想起这么暗处,唐三看不见他点头,于是补充道:“你家离这里不多远罢?” “是啊。” “往那个方向,我听见了哭声。”两三个女人的哭泣。 “是你娘么?回去好好照顾她。”徐伯人又道。 “你……你听得见?”唐三简直傻了。 徐伯人也不好回答——这算是自己的长处,还是短处?耳力怎就敏锐如斯,还是专门对于女子! 他只是简单道:“羊羔跪乳,乌鸦反哺,回去罢。再有这样事,你没那么好运气了,可我也要让你疼一疼,记住这事——”出手几下。 唐三从此右臂耷拉着,疼了一个多月。 走回骡车,徐伯人淡淡吩咐继续赶路。鞭花空中一响,车轮辘辘前行。 此时,原先暗黑一片的夜空中,云层散去,疏星拱月,看时辰戊时将近,徐伯人想着。三天前这个时候还在五里迷雾之中苦等白汗巾,只隔了短短三天,月亮圆缺稍稍变化了些许,曾经的许多东西便已经消逝,还是一去不回的消逝! 灰色包袱平放在膝头,握惯了刀的手轻轻抚着。这包袱里有一把古色古香的剑,实际上,却是一柄样式奇特的刀,关系自己一生漂泊的剑刀。 徐伯人露出望着星月出神的表情,心里却只是发呆,什么都不想地,发呆。 他发呆的时候,就连车轮滚动声都听不见。 但是车厢里,谈话声虽然低,却止不住的往脑中钻。 徐伯人只好低头看膝上包袱,想着师父、想着剑刀、想着小柳的笑容…… “徐大哥,不如屈尊进来,用些干粮?”仲雨挑起车帘。 “徐……徐姑娘,我不必……不必进去……”徐伯人脸上不禁腾地一红。 仲雨看出他每次和自己说话时都有些讷讷的,当下一笑,递出两个饼,半罐水。徐伯人道谢接过。饼虽然冷,却既软又香,他自上午便未进食,当下慢慢咀嚼起来。 “不知,徐大哥接下来有何打算?”仲雨又轻声问。 “嗯……先送姑娘……到店里住下……”徐伯人道。 “徐大哥自己呢?”仲雨笑笑。 徐伯人顿时一片迷惘:天大地大,到哪里去?去做什么?怎么才能找到师父?以后呢?一个人,一把剑刀而已——对,若是师父,师父会怎么做? 仲雨仍挑着车帘,见徐伯人回过头,声音很清澈地道:“不嫌弃的话,我护送姑娘全程。”说得认真。 “谢谢徐大哥。”仲雨皓齿微露。 第28页 徐伯人清清楚楚看到她柔柔的笑容,心“咚”的一跳,脸又发烧,赶紧扭头看前方。 “我说少侠,”车把式忽然开口,“走这么久前头还不像有市镇,牲口这一天可实在受不了啦,找个空地随便凑活一宿罢?”——也只能将就了。 况且有徐伯人一把剑刀,料想无虞。 不过徐伯人生怕仲雨口说无妨,身体禁受不住,便直接问过李妈,之后才指挥车把式将车子赶向林中——他视线更为清楚——找块较为干燥空旷的高地,停住。 车把式身边带着纸媒,徐伯人轻车熟路地采了一堆树枝生火。夏天,枯枝少,又日浸透雨水,半晌,火才噼噼啪啪燃起来。 拣柴时,徐伯人暗自庆幸,自己的运气实在好极了。 他发现一个窝,凭藉山中多年经验,略动手,三只硕鼠落入掌握。剥皮、扒净五脏,扯一把青草在膛里一抹,串在树枝上,提回。 ——不知道会不会吓到徐姑娘?想了想,又蹿到老树树冠,寻到些鸟窝,每个窝中各掏了几只蛋。 徐伯人对飞鸟野兽的理解,几乎完全就是“食物”,不过也留些余地,不会赶尽杀绝。 19、第一章失坟茔竟日愁侠少;求庇护顷刻惊佳人(4) 仲雨并未出骡车,李妈正和车把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见徐伯人缓步行近,手里还有一串血淋淋的东西,吓一大跳。 “恩人,您这是——”李妈指指。 “老鼠,一点吃食。”看来这玩艺果然容易吓着别人,可是他必须吃,为了有力气应付明天,为了补充日间消耗的体力,为了伤口尽快复原免得每每心跳都该死的快、头都奇怪的晕痛,坐在仲雨李妈附近,实在是考验自己的自控意志! 而且,师父说过,江湖人与世人的圈子不同,很多世人眼中惊诧的事不过为江湖上老生常谈,世人传闻中江湖种种多姿多彩的传奇,在过来人眼里不过是鲜血、利刃和艰难的求生。 “——徐姑娘歇下了?”徐伯人岔开话题。 “可不是,咱家小姐本来身子骨就不好。您瞧今天这事儿闹的!这一道上,难事就别提了,巴不得恩人肯帮忙送送小姐!”李妈对徐伯人真是千恩万谢。 “你们要去哪里?”徐伯人坐在李妈对面,一面问,一面把鸟蛋放在火旁捂,在火上转动老鼠。 李妈说了个闻所未闻的小城名字,又加了个大城的名字,那里的牡丹出了名的不寻常,徐伯人倒是听说过。可是为何仲雨千里迢迢去那里? “那是咱们小姐家里,咱们正是回家——不瞒恩人说,本来是二老爷带小姐北上瞧病的,可惜呀……”李妈嘆了口气,“二老爷这样的一个好人,日前竟然失足落水,不幸身故。咱们其实还有一个小厮一个丫头,见二老爷没了,也就偷偷跑了。小姐和咱实在没法子,只好按当地风俗,一把火烧了二老爷,骨殖装进罈子,带了回走——可怜咱家小姐自小没出过远门,哪吃过这苦?这一通奔波,身子骨可更难捱了……”说到这里,不禁声音哽咽。 她拿手背擦了擦眼,又道:“咱只求顺顺噹噹回去就行了,可往回走这道上,欺负咱老少的车船店脚牙数都数不过来!天可怜见,遇上恩人这样的好人!要不然,小姐非毁了不可,咱怎么有脸回去跟夫人、跟老夫人交待啊!特别是老夫人,把小姐看得性命一般,本来老夫人就不愿让小姐出门治病,小姐要是出了事,老夫人不疯了也得傻,弄不好就又是一条人命!……”李妈甚是健谈,一下子说了一大堆。 “李妈妈,你说徐姑娘是去治病,现在病情如何?”徐伯人问。 “唉……”一说起这个,李妈唉声嘆气,“多有名的大夫也摇头,说是活不过——” “李妈妈!”车中低声然而慌乱的轻喝。 李妈顿时变了脸色,闭上嘴,往骡车去了。 ——怪不得!徐伯人记起刚刚那种不寻常的感觉……味道,是味道! 药的味道。 一开始并未觉察,是自己身上也满是药味的缘故。徐伯人恍然大悟:“她……患了绝症?!她知道自己的病情,但是丝毫不露悲伤和绝望。”一点一滴回忆,仲雨在走向骡车时的动作,分明是在强忍病痛! 早该想到——其实,方才车厢里两人说话,声音再低又怎能逃过徐伯人双耳,只是他刻意不去想、不去留心、并未琢磨过而已。 不觉老鼠已经有一面烧焦了。 天明,启程。 徐伯人仍坐在骡车副座上,好像有些适应自始至终的晕眩头痛了,偶尔还敢偷眼打量一下仲雨。仲雨半挑车帘,倚车厢安然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自己要是那样一靠,肯定又是发呆。师父就很奇怪自己怎么小小年纪老是发呆……如今,师父已经不在了……. 找回师父遗骨确然重要,可师父也会先照顾这一对主僕罢。 漫无目的的漂泊,是快乐,还是苦恼?不试试怎知。 况他现在,算不得漂泊,因为要“护送”,顺便试一试自己对头痛的忍耐力。 剑刀背在身后,刀柄露在外面。 第29页 路上,应该不会再有意外吧……不,还有一点。 他临时决定相助到底,因此只身相随,除了一把剑刀外,身无长物,在女孩儿面前,可够狼狈失礼。 ——有什么关系?自己,不过是个江湖人罢了。 徐伯人稍稍动了动,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眺望远近景色,忽听车厢里又喁喁细语:“小姐,再吃些药吧,您身子又该疼了。”李妈的声音,车帘也放下。 “李妈妈,你也知道药物无用……我要是去了,放心不下娘亲和祖母,到时还劳烦您照拂。”仲雨回答。 “呸呸呸!小姐,您年纪轻轻怎么说丧气话!莫不是怪咱昨晚多嘴——”李妈还要说,被仲雨拦住:“李妈妈,千万别这么讲。我实心託付您的,因为我一去了,家中无后,还不知娘亲和祖母……到时……唉……”仲雨终于嘆息。 只是轻轻一声嘆,已蕴了太多割捨不下的悲凉。 ——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明明造化不由人。 “小姐呀,不如干脆你和恩人成婚,女婿如半子,夫人看见恩人就如见了小姐一样,家里也有人照顾了——这话按说是咱多嘴,可咱寻思寻思也不错。”李妈小小声嘀咕。 徐伯人心里咯噔一下,脸立刻烧得慌:一是无意中过分敏锐的耳力听到了女子私语,二是私语中突然提到自己,最为重要一点——要“成婚”!? 徐伯人想不留心都不行了,却听仲雨许久无言。 ——不会默允了吧?从来毫无惧意的徐伯人,此时竟胆战心惊,又不好回身插嘴,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全然窘住这个少年人,额上不觉渗出冷汗。 时间,怎如此难熬! 徐伯人觉得自己都快撑不住了,再过一瞬,恐怕就得落荒而逃的时候,还好——李妈说话了,还是诚惶诚恐的语气:“小姐千万别往心里去!咱只是说说罢了,小姐可别生气,咱错了,该死,该死!”底下才是仲雨平静一声“嗯”。 不知仲雨做了什么。 徐伯人好歹松口气。 ——这口气刚刚呼出,蓦地身上一激灵,远远的女子□□声,钻进耳中! 方才心里紧张而未留意,此时听□□已近,远处,一辆马车正自斜刺里冲出,打横奔过,落入徐伯人眼里。 徐伯人眼睛就是一亮! 回头,开口:“徐姑娘,你们先走,到下一个镇我会去找你们,先失陪。”声音疾而冷静,并不犹豫。 说罢已自长身而起,一道剑光般,径奔马车而去。 李妈动作也慢,眼神又不好,待挑开了车帘,林子遮了一闪而过的马车,也遮了追赶马车的一群人,她没看见那些,只瞪着徐伯人背影,急得失声惊道:“坏了,小姐!咱刚才的话让恩人听见,他一个不乐意就走了,怎么办啊!”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第二章,木有人刷一个首杀咩。。。可以掉落各种东东的喔。。。 20、第二章 护娇娘中途风波起;遇马车少年忙救人(1) 前面,马车疾驰,后面,穷追不捨——一群人! 有策马飞奔的,有施轻功追赶的,每人都是咬牙切齿的神情,每人手上都有刀。 有两人轻功极佳,已经包抄到马车前,一人钢刀一挥骏马的头颅飞上半空,血从腔子里狂喷,身子还往前奔了三四丈方倒下,车厢登时翻倒。 驾车的少女,早已和另一轻功抄上的刀客乒桌球乓动起手来,无暇顾及马车,车厢一翻,重心亦失,递出的短剑失了准头,自己反而露出破绽,一条臂膀被对方斩落于地,一声惨呼痛彻心肺! 远在众人后面的徐伯人便是一震! ——他没看错,也没听错,这是水仙的马车,小红的惨呼声! 虽未看到两刀客出手来历,追赶的众人中有个受伤的中年汉子他认得。 ——齐伟均! 徐伯人反手抽刀,纵身跃起,在人群头顶上抄了过去。 此时小红已无力招架,眼看刀客又一刀砍来,以剑去格实在不及,她却不躲闪。 ——她决定守住车厢。 面对刀锋,宁死,也要守住! 倏然间,一条人影竟硬生生挤进她与刀锋的空隙,金铁交鸣“铮”地一声!“快伏我身上,我救你。”来人抵住了刀,低声而急促。 说八个字的功夫,已令两刀客身上挂了彩,将之逼退若干步。 小红一见徐伯人:“救……车里……水仙姐姐……”她疼得几乎背过气去,勉强咬紧牙关说话。 徐伯人本想速战速决,闻听水仙也在,心里一惊:水仙想是也受重伤,否则车厢不会动静全无。 刚一动念,不料小红以为他犹豫,便拼了最后一点力气,一剑插向自己咽喉! 徐伯人大吃一惊,空手捉剑,不顾手掌割破流血,疾道:“我,一定救!”往车厢望去。 他就看见水仙苍白含泪的脸庞。 人群围上马车,叫骂声此起彼伏。 徐伯人忽又一跃而起,手中剑刀又快又准,狠狠向马上一刀客噼下。 这一刀突如其来,那名刀客一惊出刀,却发现上下左右都被剑刀封得全然不见,挡格早来不及,唯一退路只能一个跟头翻下马去。 第30页 徐伯人夺得骏马,驭到车前:“上来,快!”话音未落即翻下马去,剑刀起,接下所有攻势,伤人。 一只手帮小红扶水仙上马,一把剑刀护人护马伤人。 但是徐伯人没把握。 ——只伤人,不杀人的把握。 因为你要是留情,对方就要杀你! 耳听有人认出了他,许多刀锋不容分说,向他席捲而来。 掌中流血,身上也多了一两道伤。流的血溅的血蹭上的血全都鲜红鲜红,在衣上开着一大朵一大朵蔷薇。 头又疼得厉害了,心跳也怦怦作响,要从胸口跳出来。 脸上,一贯沉静的表情渐渐消失。 “抓紧!”大声叮嘱,一掌击上马股,骏马受惊,扬啼长嘶,发疯般向外蹿去——惊马岂是一般手段可以制伏?众人又被齐攻徐伯人——登时突围而去。 徐伯人剑刀一横:“想死的,尽管过来!”说话口气也变得狂傲无比。 ——事实上,他实在是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恰在此时,有一马上刀客催马欲追。 徐伯人手中剑刀毫不犹豫唰啦横扫——突然就在半空中横扫! 好剑刀! 一刀,电光火石,血喷溅,刀客尸体落地。 徐伯人满眼血红,不退反进。刀光与血肉齐飞,朱殷染群裳一色。剑刀落下飞起,迅疾盘桓,望去便如霓裳之长袖,从容空灵;身临其境,方知实乃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只有一道道血痕突然在咽喉、在腹胸、在腰背迸裂开来! 剑刀兴奋低鸣,主人杀性正酣,浑忘记正本欲作什么、本该作什么。 心中,却有一个声音,一直响,一直响。 徐伯人忽然腿上一疼,一个踉跄。 踉跄的时候,顺便一刀斩开一名刀客后嵴。 鲜血不断刺激神经,脚下躺到七八具尸体。 ——霍地,当头一个霹雳! 心头一震,正对上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徐伯人大惊,刀势一缓,臂上就是一疼,疼痛刺激,神智方渐渐清明,周围怒斥嘈杂也能分辨得出。 ——糟糕! 徐伯人高叫:“再不停手,你们杀不了我,都能安心被杀么?我走了!”刀数一变,飞身上马,又将余下骏马首级斩落,一抖缰绳,飞驰而去。 凉风吹掠,脸上全是泪。 若非天阴炸雷,难道他会杀尽众人才罢手不成? 徐伯人忽然觉得身上无比沉重,压得自己透不过气。 怀疑,怀疑自己的能力。 ——到底能不能,驾驭剑刀?! 几许雨丝飘洒,冷静和清醒重又回到徐伯人脑中。 终于可以思考,一个个疑问与推测便不断浮现——准确的说,是一直就有、却被疯狂无情所压抑的疑问,终于能够好好想一想了。 结客刀为何要杀水仙小红? 这两名女子是否知道师父埋骨之处? 徐伯人记得惊马奔驰之方向,道上还有线线血迹。 奔驰顿饭之久,血迹渐疏,不由暗自着急——不对!前方突然一大片血迹! 徐伯人就是一惊,急勒马,分外灵敏的耳力捕捉到……女子的惊叫? 循声,拐入小路。 这雨,没有下起来,飘了几滴就停住,日头重新露面。 晴空下,小路豁然开朗,利斧熠熠生光。 骏马立在一旁,地上倒着一个女子,另一女子浑身是血,被个莽夫提着衣领,正将斧噼下去! ——他这一斧却没有噼得出手。 因为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凌空飞起一件暗器,又长又重,砰地砸中了斧头。 利斧脱手而出。 随即一个人自空中落下,正落在莽夫身前,抢步,并掌如刀,啪一下击在莽夫胸口。 莽夫只觉胸口好像堵住一般,连连后退,一跤跌倒,吐了一口血。 头晕眼花了一阵,看清动手的不过是个少年。 ——却是一个满身血污的少年! 徐伯人一招使出,觉得莽夫并无修为,自己情急之下,用力未免过重——顾不了许多了,他不当机立断,小红就会被对方一斧噼死。 救人要紧……该死的头痛,得快些!徐伯人揽着小红,就觉脑中翻江倒海。 一咬牙,忍! “你……挺住!”徐伯人赶紧给小红止血,对莽夫看也不看,沉声道:“我杀了人来的,不想死就快跑。”丢下一句话,冷森森阴寒寒的吓人,还真管用。 再看救下的小红,许是见他来救,放下心来;许是失血过多,一路颠簸,已昏迷不醒。 徐伯人的心,霎时凉了。 “徐少侠……过来……”气若游丝,水仙的呼唤。 水仙情形更加悽惨:四肢骨骼尽断,身上全是伤口,有的开始化脓。 没有接骨,没有敷药。 徐伯人要为她医治,水仙摇头:“我还有点力气,要和你说些事,你……你也要坚持住……我知道剑刀的性子……只请你坚持……”她动弹不得,只能眨了眨眼。 徐伯人也忍着脑中痛楚,点头。师父的告诫,现下他一样也没遵守,但如今,怎能为自己想太多!唉,谁怕?已经决定不放弃,就用自己定力暂时克制罢。 第31页 心快要从胸膛挣出,头痛如沸,忍了! “少侠,我先问你……沈宾呢……” “你放心,他已经死了——你们是沈宾和结客刀那些人害的?”徐伯人答话,也问。 “不错……”就见水仙眼角泪光中,有了笑意。 那晚楚妃妃与俩人诀别,二人猜想不妙,起出刁庆骨殖,水仙便命小红焚化另藏于别处。故意遣走小红后,水仙便想到沈宾处打探,好见机行事。不料沈宾怀抱楚妃妃尸体,带结客刀许多人来,下重手擒住了她,又将她带走囚禁。 “……小红这痴丫头,不远走高飞,翻回头救我来了……今日刚盗得马车便被发现,一路奔逃,幸好……遇上了你……方才逃到这里,支持不住摔下马,被莽夫看见,威逼我和丫头交出值钱物什,不然就杀……差一点我便死不瞑目……如今,有一事相托,请将夫人与刁大侠埋骨一处!”水仙勉强说完,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徐伯人不住点头。 “夫人应该在结客刀里停灵……刁大侠骨殖问小红便知……还有……我的汗巾……烦你葬在夫人身侧……救救小红……”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浑浊,余下的话语淹没在轻微而急促的喘息中。 水仙渐渐止了呼吸。 徐伯人头痛轻了些,但并不好过。 宁可自己头疼得炸开,也不要忍受水仙在自己面前的死亡。 徐伯人突然觉得自己分成两个人:一个受剑刀所致,在气血交攻中不住煎熬挣扎,另一个眼前一片空空如也。前者痛苦如烈火焚心,后者悲凉似凉水浇头,两种感觉交织,脸上反而平静下来。 没时间想那么多。 徐伯人翻出水仙淡青色汗巾收入怀中,复又来到小红身边。小红仍然未醒,血倒是止住了。 依然有头晕气促的感觉,现在这灵敏感觉实在让他放心——小红,还活着。 虽然心系师父埋骨之处,自不忍心唤醒她。徐伯人捡回情急时噼手掷出、打飞利斧的剑刀,又想撕块较为洁净的衣摆给她包扎好一点。 只是衣上无一处无血痕。 徐伯人又想洗一洗小红创口。 只是,刚刚直起身,脑中忽然一轻。 忙弯腰,心里却是一紧——小红,你…… 21、第二章 护娇娘中途风波起;遇马车少年忙救人(2) 迟了,一切都迟了。 徐伯人捺住颤抖的手,去碰小红颈项上的脉管。 果然。 一剎那,蓝天白云和风旭日下面,只剩孤零零凄冷冷茫然凋敝一个人。 徐伯人在小红身前跪下来,攥紧双拳,悔恨。 ——悔恨又有何用?不过徒劳。一旦错过了,就是永诀。 当日那个古灵精怪花样百出说得他还不了口的少女就这么去了。当日那位雍容慵懒又忠心耿耿的女子也去了。还有师父的知己、痴情的佳人,一样。 师父,师父呵,这就是你说的,“近不得色”么? 眼前模糊一片。 将两名女子温热的身体搬上骏马,牵了,慢慢走。 体力和精神激烈消耗之后,是双重疲劳,而且双重都是极度疲劳。 一时间,竟莫知何去何从。 信步,倏地心里一抽,难受感觉稍有恢复! ——前面定有人,还是女人。 徐伯人顾不上自己这样子会吓坏多少人,失魂落魄地往前走,果见农舍,路上农人见他怪样,纷纷战兢兢绕开。 抬头,突然发现适才逃走的莽夫,正畏畏缩缩躲在一间屋后,探头看过来,想是要去作工,手里还有把铁锹。 ——就是你了。 “过来。”声音不大,但双眼罩定对方,莽夫就吓一哆嗦。 “请、你、过、来。”徐伯人沉住气,缓缓而又有力地再说一遍。 “大、大侠,什、什么事?”莽夫吃过徐伯人苦头在先,没奈何,硬着头皮走近。 “劳驾你,把她们埋了。”徐伯人道。 “可是……”莽夫就是一愕。 “我不想再杀人,”徐伯人声音低沉,“所以,还得劳驾你。”这样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但足以吓得莽夫乖乖听命。 哪个村外都有坟茔,一边是有儿孙祭奠之家的坟,一边就是乱葬的坟地。 莽夫拣了处空地开始挖坑,徐伯人在旁,等一个大坑刨好后,自己小心搬下女子轻飘飘的尸体,血腥中,似乎还嗅到一丝丝香气。 他始终面无表情,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动作迟钝,目光僵直。 累得很,心乱得很。 干脆就一片空白,走一步,算一步。 泥土遮掩了血痕和玉颜。 两名义气女子,长眠于斯。 “大侠,我能走了吧?”莽夫担心地问。 ——走?是了,是该走了。 “嗯。”徐伯人自己走到马前,翻身上马,迳自去了。 莽夫立刻撒腿飞奔,一连做了七天恶梦。 马背上,仍心神恍惚:自己还是会失控,而且,杀人!可是即使杀人,也没法救别人醒转!为什么会杀人啊?人为什么这么轻易就会死掉?一死,就是永诀! 第32页 徐伯人再稳重,不过十五岁。 但是,这条路,自己要走的!已经决定,总会有办法,只是,办法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找到…… 鼻端又捕捉到一缕香气。 徐伯人怔了怔,双目游移,在四野、在自身、在马……镫上! 右镫垂下之处,飘飘荡荡、牵牵挂挂、依依不捨般,缠着一只血染的荷包! 徐伯人立刻将荷包纠缠于马镫上的丝绦解开。 拿在手里,小巧玲珑的荷包不及掌心的一半大,尽管浸染的蹭溅的鲜血几乎干涸,变成黑红色,依然看得出原先精緻手工:花间,一双蝴蝶翩翩起舞。 香气悠悠。 这荷包的主人已长眠地下,它却没有陪主人一起去,是自己的疏忽!徐伯人一下子攥紧拳头,将荷包牢牢握在掌中。 ——它的主人是水仙,还是小红? 徐伯人想了想,打开荷包,沾血的淡黄丝巾裹着一块香料落下。 不对,从荷包外面的血迹来看,断断没有将里面全部浸透之理。 丝巾边缘异常粗糙,徐伯人抖了开来,鹅黄上蜿蜒狼藉,竟是……血书? 心口一热:小红,小红,如何谢你! 潦草字迹中,赫然标记刁庆埋骨之处! 女子的义烈、女子的刚直、女子的冰雪聪明。 她怕自己再也开不了口,事先写好地点,又用一块香料提醒人的注意。 徐伯人偏忘记留意。 但凑巧的是,荷包自她身上落下,并未掉在地上,而是那么偶然挂在马镫,纠缠不去,直到被发现。 丝巾便是小红的汗巾,荷包只能容下半块,血,便是小红的血。 冥冥之中,真的有香魂么? “师父……”徐伯人呆呆凝视汗巾,喃喃自语。 ——我一定好好使用剑刀,控制住自己,您放心。她们,也不会白死! 痴痴的目光凝聚、凝聚,渐渐明亮而清澈。 徐伯人将汗巾珍重折好,连香料一併放入荷包,把血污中依然展翅起舞的一双蝴蝶贴身收好,回头,跳一眺两个女子长眠的方向,立即催马,向远方奔去。 不多时,复又来到马车翻到之处,车犹在,血迹犹在,众尸体已经不见。 徐伯人迟疑一下,就此直接追“结客刀”?抑或先告诉仲雨一声? 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血污凌乱着实吓人,不若晚间再去。结客刀方才见我走远,定料不到我会去而复返。只要抢出楚妃妃尸体,再去葬在师父旁边,然后也赶得及仲雨。等将她送到,回转来把两人移葬在小屋边上。 主意打定。 “抱歉,仲雨。”轻声说,心中没来由地,痛了一下。 ——奇怪,难道想想女子也不可以?还是,不该称呼姓名,要叫“徐姑娘”?自己只觉这样比较顺口。 苦笑一声,敛去笑容,策马疾驰。 与此同时,心里好像微风吹过湖面,忽然一动。 徐仲雨不由“噫”了一声。 “小姐,你怎么啦?那里不舒服?”李妈关切地问。 “没什么。”仲雨一笑。 “小姐,您说恩人还会不会回头找过来?”李妈问,“都中午啦,他不会真走了吧?还说要送您回去,怎么就架不住咱一句话吶?”她始终以为徐伯人听见嫁娶的话,脸皮薄抹不开面子才走的。 “徐大哥会来的。他既然应允,就不会错。况且——他本来也不一定非要送我回去不可,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啊。””仲雨淡淡笑道。 “小姐,想不到,这么年轻、这么俊的小伙子这么厉害!第一眼咱还把他看成小姐您吶!不过他也够羞答答的,跟大姑娘似的,还不如小姐大方。”李妈开始谈论徐伯人。 仲雨笑着,微微摇了摇头。她听过徐伯人与唐三对话,徐伯人冷静得不像个少年,绝对没有“羞答答”的样子。做事时,处处为自己考虑周全,只是眼里总有点谨慎和小心翼翼罢了。他似乎很爱干净,衣服虽然沾了泥,却毫无汗味和日久未洗积攒的泥渍味,清清爽爽。他包扎的绷带也没有血……他新近受了伤?怎么伤的?伤处好像很多,因为他动作时露出来的几乎全是绷带,他脸色苍白,是不是失血过多?要不要紧?他离开是不是又会受伤?有没有危险? 表情渐渐凝重,沉吟不语。 “小姐,小姐?”李妈察言观色,忙唤。 仲雨回神:“李妈妈,晚上到镇里歇下,早睡一会吧,太累了。”勉强笑了一下。 “哦,好,好。顺便等等恩人。”李妈应道。 她后一句话本是随口说出,仲雨胸中却蓦地一跳。 22、第三章 起私心兄弟反目;寻尸首黄泉团圆(1) 日刚过午。 “结客刀”后堂内,连坐带立一共四个人。 “弟兄们死了七个,五哥也算在内,伤的更多!两个贱人还被救走了——齐爷,怎么办您倒是发个话啊?卜爷,您好歹也说几句?”一个红眼睛汉子气愤愤地道。 他口中的“齐爷”就是齐伟均了。齐伟均阴着脸:“沈爷三天没回来,我们就看不住人还有什么好说的!”他早知徐伯人厉害,但不料三天不见,这小子竟然跟疯子一般随手杀人!幸好自己见机,没敢拼命,以腿上有伤为由拖在后面,才保全性命。 第33页 “齐爷,那小子什么来路?着实厉害。他那怪刀杀人杀得邪乎!咱们是养好伤找他算帐,还是等沈爷回来发落?”另一紫脸膛汉子插嘴问。 “依我说,弟兄们四下打探,,找着他就跟他拼了!”红眼睛汉子怒道。 齐伟均瞪他一眼:“先把你的命看住把,什么事都没弄明白,不是去白白送死!”心里却在盘算,沈宾当时摆明了要杀徐伯人,后来也是找徐伯人去了,至今未归。眼下徐伯人活得好好的,莫非……. “齐大哥,”座上矮胖的卜玉坤——红眼睛汉子口中的“卜爷”——此时开口:“如今咱们折了这么多弟兄,就是沈爷回来看了,定然恼怒咱们没本事。责罚还算不了什么,可咱们结客刀的面子往哪搁?”他和齐伟均一样是护院,两人地位相若。 “哦?卜老弟,你的意思是和他拼命了?”齐伟均问。 “哪里哪里,小弟我想的是,不若将弟兄们部署一下,分头行事。好呢,将功补过把人追回来,不成的话,沈爷见咱们够用心,显得咱们也不那么窝囊了不是?”卜玉坤说得头头是道。 “有道理。”紫脸膛汉子接口贊道,对着红眼睛汉子作个鬼脸,又指指自己脑袋比了个“棒”的手势——他是卜玉坤手下,而红眼睛汉子是齐伟均手下。 齐伟均眨眨眼,暗骂:“死胖子,这场面话谁不会说,要你多嘴。”脸上却依然放缓神色,道:“卜老弟讲的有理啊,依你看又当如何呢?”嘴上打了个哈哈。 “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沈爷不在,咱们得先立一个主事的人,这个人还得全场兄弟都服气,来指挥全局。”卜玉坤胸有成竹地道。 “原来如此,”齐伟均心想,“难不成这死胖子要插上一脚,夺我的权?”于是故作谦让道:“虽说哥哥我论年纪、论资格,都比兄弟你老些,可是新近受了伤,再好的武功也打折扣,也没精力啦,不如卜老弟领这个头吧。”故意试探。 这话软中有硬,孰料卜玉坤浑若未觉,连推辞之语都懒得说上一半句:“也好,老哥哥既然这么说了,兄弟我年轻力壮,定不会辜负老哥哥一片苦心。”竟然应承下来。 齐伟均勃然大怒:“死胖子,当真不知死活跟我斗?”当下冷冷一笑:“还不知道,卜老弟的主意到底是什么?” 卜玉坤道:“先将兄弟们以个人能为大小,分三队,两队轮流打探消息,一队留守。”老鼠眼睛向齐伟均挤了挤。 “在外打探消息的一队,也是老弟带头了?”齐伟均强压怒火,问。 “我哪有这手段、这魄力?”卜玉坤笑起来下巴乱颤,“当然要齐大哥亲自出马……”话音未落,齐伟均拍案而起! “够了!你这贪生怕死的小人!爷爷我还没死,你就想骑到爷爷脖子上拉屎撒尿?别以为沈爷不在就反了你咧!”齐伟均吼道。 卜玉坤却不急,双眼眯成一条细逢:“齐大哥你何必着急呢?你知道的比我多才是。今日我见你对着那小子大喊大叫,脚底下可是没往前动过一步啊。‘贪生怕死’四个字,轮不到我头上吧?至于沈爷——嘿嘿,齐大哥你脸上阴晴不定,不用我再说什么了吧?”话里也带了刺。 “你——”齐伟均一翻腕,钢刀已擎在手里,暗自心惊,口中只道,“一派胡言!我先教训教训你!”一刀便噼过去。 卜玉坤倒是不慌不忙,连招架都没有,只淡淡道:“一、二、三。” 说到“三”时,那把已经当头噼下的刀,忽然就变得软绵绵失了准头,“铮”地砸到桌上茶碗。齐伟均双膝一软就瘫倒在地:“卜玉坤,你、你敢给我下药……” 卜玉坤这才站了起来:“怎么,不行嘛?我算计茶里药效也该发作了——齐大哥,你是沈爷手下大人物不假,但如今仓促突起,你当然奋勇杀敌,可惜技不如人……唉,弟兄们会记住你功劳。” 齐伟均听得他话中之意,显是要杀自己,不由暗暗叫苦,忙道:“齐爷,你想管事,直说不就是了,何必动手,伤了和气呢?”一边说,一边拿眼四下打量,心想红眼睛汉子好歹也是自己底下人,怎么一点动静也无? 孰料红眼睛汉子正圆睁双眼,鲜血从嘴角流出来——原来已经被紫脸膛汉子一刀毙命。 卜玉坤悠悠然笑道:“不一了百了,我又如何安心呢?齐大哥不会不明白这一点吧?” “你……好……”齐伟均正欲再拖延时间,忽听前面一阵大乱,脚步声急,一个赤膊、胸口一道刀疤的汉子“乒”地推开门,口中嚷着:“齐爷、卜爷,那小子杀回来——”见堂中情势,不由顿住。 “什么?”卜玉坤脸色一变,脱口而出,“什么齐爷?那小子就是他招来的!我刚刚问清楚,正要按‘结客刀’场规处置。既然那小子来了。我先清理门户!”一指齐伟均。 “慢!说我里通外敌无凭无据,有本事,当堂对峙!”齐伟均急叫,心想,只要把弟兄们找齐,还怕了你死胖子不成?“你要是不敢,就是做贼心虚!”又故意激道。 第34页 “拦住那小子,想法诱他入陷阱,抓活的,只要剩一口气就行,留着对质。”卜玉坤冷笑,向刀疤汉子下令。 “遵命!”刀疤汉子飞奔而出。 23、第三章 起私心兄弟反目;寻尸首黄泉团圆(2) 卜玉坤见他走了,自己亮出刀来:“齐大哥,高招挺多啊。”说着,逼进对方。心想,自己跟齐伟均平日不和,本来打算夺他的权,既然那小子找上门,结客刀恐怕凶多吉少,还是一不做二不休——不行,万一沈宾回来,认出齐伟均的致命伤是自己刀路……不如如此这般。 “卜爷,你要作什么?”全无卡听他跟刀疤汉子的命令,语中分明答应不杀自己,见此情景,不由惊慌。 “你马上就看见——不,是‘听见’了。”卜玉坤肉团似的手里竟是把又薄又窄的利刃,手腕灵活转了两下,“波波”两声,将齐伟均两个眼珠子生生挑了出来,大脚一踩,地上两滩粘腻。 眼为心之苗,齐伟均惨叫一声,痛晕在地。卜玉坤立刻上前,将其腰上钥匙夺过。 “卜爷……”紫脸膛汉子见玉坤如此狠辣,不由胆战心惊,浑忘记自己暗算红眼睛汉子时的狠劲。 卜玉坤沖他一挥手:“阿七,跟我走。”紫脸膛阿七忙应着,却见卜玉坤径奔幔帐,把幔帐尽数扯下,不禁疑惑:“卜爷,咱们……” “放火,越大越好,快!”卜玉坤将幔帐堆在红眼睛汉子尸体和齐伟均身上,点起火折。 “卜爷……” “你懂什么!阿七,我可把你当自己人,你莫让我失望。”卜玉坤想一场火里齐伟均定然不能活,“阿七,快一起放火。今日那小子一来,咱们在劫难逃,不如享福后半辈子!”说罢,向库房所在方向冲去。 见阿七还在犹豫,又催促道:“沈爷不在,你想抗我不成?也要死吗?反正你也杀人,咱们已经栓在一条绳上了,是死是富贵,你选一个吧!”软硬兼施。 阿七一咬牙:“卜爷,听你的!” 此时院里已经大乱,一条浑身是血的人影,左冲右突,刀光频频起落,血雨血箭织成一张密网,网不住惊叫! ——抱歉,我真的没再杀人!我不信自己控制不住剑刀!我只要找到楚妃妃,把她带走! 就在一次腾空欲出时,见两人慌慌张张往一处所在奔去——都围攻自己,这两人未免可疑,心里不由一动。 落下,想法突出包围,剑刀急掠。 沈宾再狠毒再残忍,倒不是个守财奴,库房的锁匙自己拿着一套,另一套便是齐、卜两人共同掌管,两人各司一道门锁。 如今卜玉坤拿着两把钥匙,轻轻易易进了库。 越过黄金白银,目光直接落在珠宝玉石上——都是不大的东西,好拿,又比金银贵重。 “装!”一声令下,阿七便往怀中塞。 “用布袋!”卜玉坤呵斥。看见角落里堆着几只布袋子,过去提了一只,倒空里面的药材样物,大把填入珠宝,暗喜:沈宾找少年算帐至今未归,以他的功力去杀少年,少年都浑若无事,结客刀中又有谁敌得过?亏自己一开始就有全身而退之心,这次离开,更可大捞一笔,哈哈……咦? 空气中,有股难闻味道。 同时也听阿七奇怪地“嗯”了一声,“卜爷,这里有块铁板。”铁板上还被只袋子压住一半。 卜玉坤心念霎时转了几转,以往他与齐伟均同来时,铁板始终被几只口袋掩住,两人均未料到下有洞天。不想今日阿七搬了两只袋子,可可发现。 卜玉坤走上去,俯身敲了敲,下面似是空的,“退后。”将压在上面的最后一只袋子提开。 不料铁板上面没了镇压之物,竟自啪地一下弹起!露出一条斜坡,怪味扑面。 “莫不是沈宾设的地下宝库?”卜玉坤利慾薰心,当即自己提过珠宝,招呼阿七拿着蜡烛,两人一前一后下去。 斜坡先下斜,而后又一点点转成上行之势,走了一阵,尽头处也是一块铁板。卜玉坤伸手一推,铁板应手而开。 几乎同时,嗖地飞来一物! 暗道狭窄,卜玉坤提着珠宝口袋,拔刀不及,百忙中一侧身,那物贴着胸口蹭了过去,身后阿七“唔”了半个字,瞪大双眼,两只手抓着胸前,表情痛苦之极,身子一软倒地。 烛火渐息,在消灭之前已见他胸口上,赫然一柄幽蓝的飞刀! 卜玉坤吓出一身冷汗,摸摸自己胸前,衣裳破了一个大口子,暗叫好险,这才定睛往外看去:分明是间小屋,自己就在桌子下面,屋里极静,极暗,装饰华丽,却充盈着一种难闻的腐臭味。 沈宾的秘密所在?卜玉坤壮了壮胆子,走了出来。这间屋子家具齐全,四处都垂着幔帐。卜玉坤伸手将墙上幔帐掀起一角,阴暗中亮了一些——是窗?自己在地上?轻轻戳破窗纸,一缕日光立刻洒了进来。 外面,静悄悄的,看来自己意外脱险了!卜玉坤喜得手舞足蹈,忙欲出门,却又停下——一见自己脱险,不由贼心又起,沈宾定有更加贵重的宝贝,何不看看小屋有什么值钱之物? 第35页 当下兴沖沖翻找,翻箱倒柜,又将床帐掀了起来。 他登时——大吃一惊! ——床上有人! 此时,分外强烈的腐臭味也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卜玉坤仓促之中,一刀就斩了下去,刀落之后,锦被中人动也未动,连哼都不哼一声。 “原来是具死尸。”卜玉坤脸色又青又白,放下心来。 尸体显然已死数日之久,锦被里蛆虫钻进钻出。尸体面目全非,但长发依然,床上除了紫黑血渍之外,黄黄绿绿的污水渗了一层又一层。 卜玉坤也算经过风浪,此际还是忍不住噁心作呕,“晦气!”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将刀在帐子上擦了擦,转身将四处幔帐尽数扯下,找到门户,一脚踢开。 他正志得意满,觉得阳光分外可爱之时,身后有了响动! 卜玉坤立刻回身。 一回身,就看到—— 一个全身是血、面色苍白的少年人,手里支着一把奇特的刀。 “你、你是——”卜玉坤有点结巴。 少年抬起眼睛,双眸慌乱中仍炯炯有神。开口,声音低哑但沉静:“我,徐伯人。” 24、第三章 起私心兄弟反目;寻尸首黄泉团圆(3) 徐伯人本来始终沉住了气,跟住卜玉坤,直到——他看见床上的尸体为止。 只一眼,足够。 什么东西腾地蹿入脑中,实在受不了这种刺激,差点晕眩过去。 这具尸体会不会就是……楚妃妃?自己决定尾随,误打误撞真的找到了? 还未细想,已被卜玉坤发现。 徐伯人心里乱作一团,旋即强自镇定。 卜玉坤吃惊不浅:这小子当真阴魂不散,竟会出现在这里!我怎么躲愣是躲不开,如何是好……也罢,他上来没有动手,不如把他稳住,顺便打探消息,找机会熘走。 “沈宾在那里?”主意打定,开口问, 徐伯人声色不动:“已经死了。”心想,刚刚又新受了伤,附近虽无女子,恐怕剑刀戾性还是会让头痛厉害,我努力压制,你还不走,难道等我杀么? 卜玉坤闻言暗自吃惊:“你来这里,要斩尽杀绝不成?”他哪知对方不愿杀人。 徐伯人勉强道:“我只要找楚妃妃。”心里难受得很。 “她就在你后面。”卜玉坤故意指了指,趁徐伯人回头之际,一刀,就噼过去! 刀上蕴着二十年的心血,全部的功力,速度之快、力道之猛、方向之准连他自己也小小得意了那么一回:平生恐怕再也噼不出这样绝妙的一刀! 眼前忽然暗红一闪。 卜玉坤就觉身子无比轻盈,仿佛自己飞了起来,在空中翻个跟斗,看见自己的脚底——甚至脚底碰到自己额头,而半点肌肉拉扯的感觉都没有。 “怎么回事……” 一瞬间过后,他陷入了完全的黑暗。 平生,再没机会让他挥刀了。 徐伯人猛然惊觉,手不由一抖,肩上旧伤处被准头已失、仍在下落的钢刀扫了一下,好痛! 而后,钢刀落下,连同无头尸身一併倒地,卜玉坤头颅在地上滚了几滚,满屋是血。 “失手……”无心擦去溅在脸上的鲜血,怔怔望着卜玉坤瞪大双眼的头颅。 这一刀,他本不想出。 可是卜玉坤诱他回头,他一眼又正望到死尸,心头一颤,然后就觉恶风袭来,身体不由自主作出反应,施出“一字斩”,结果……. 卜玉坤所背口袋歪在地上,袋口敞着,珍珠宝石滚了一地,和着血,在阳光下熠熠生光,十分炫目。 纵使满沾鲜血,也掩不住本来华贵的面目。 珠宝光华刺眼,徐伯人回神。 转身掀开锦被,腐臭扑鼻,蛆虫层层蠕动,但依然看得出人形。 腐尸竟如此骇人,不想验看了……徐伯人脑海中此念刚刚闪过,一愕,反手就给自己一记耳光! ——答应过人家什么来!就是未答应,若非楚妃妃挺身相救,自己不但杀不成沈宾,今日这具尸体就是自己!!! 徐伯人定了定神,伸出手,翻动尸体,果然见到背后长长的刀口,是楚妃妃没错。 退后一步,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响头。 ——对不起,夫人。对不起,师父! 重新抬起头来,清澈明亮的眼底,多了一分坚决——他知道作什么,该怎么做。 立刻动手,将两层干净幔帐裹起楚妃妃尸体,扛在背上,剑刀挂在腰间。刚一迈步出门,低一低头又停下——冲进屋里,在柜中找件干净长袍,无比利落罩住血衣,又在地上随意抓一把珠宝塞在怀里,这才扛起楚妃妃,扬长而去。 ——他虽然不是好面子,总不能吓着别人。而且以后路上还要花销。 徐伯人向来实际。 日影过了头顶,渐渐西斜。 阵阵尸臭钻进鼻孔,尸体并不很轻,况徐伯人有伤在身,又拼斗多人,极为疲累,不多时已经流汗噁心。 不由怀念丢在结客刀场外的骏马来。只是那马也累得脱力,怕是不能再骑。哪怕现下有辆手推车也好呵……罢了,先打听地方罢。 第36页 徐伯人往道上看去,正见一鹰眼老者和一个双眼精光四射的青年人,也正向自己看来。老者低声对青年说了几句,两人便走向自己。 若对方是女子,自己一定听得见说了什么。徐伯人不由心想——也好,顺便问路了,只不过这种眼神……. 干脆,迎了上去。 “少年人,看样子很辛苦,不歇歇?”老者走过来招呼,有意无意地拦住去路。青年则神色略略紧张,踱到徐伯人身后。 “老丈,我要到一个去处,但不认识路,想请教一二。”徐伯人认真地道,讲了小红汗巾上之地点。 “少年人,看你神色匆匆,有要紧事?”老者问。 徐伯人点头。 “——你扛的是什么东西?打开看看!”青年等不及,突地舌绽春雷,大声喝问。 “当真要知道?”徐伯人目光一黯。 青年只道此话是拒绝挑衅,火往上冒,怒道:“好话你不听,别怪小爷不讲情面——”探手抓向幔帐。这一下迅疾绝伦,又近在咫尺,料对方决躲不开。 ——却抓个空。 定睛,面前脸色苍白、腮边还有血污的少年已经侧立,望定他道:“这位大哥,我实是没有恶意。” 青年一拳又要挥去,老者急忙喝住,向徐伯人道:“得罪得罪,我徒儿只是好奇,少年人不要见怪,但不知这究竟……”一指他背后。 “尸体……很重要的人,去那里葬下。”徐伯人并不会说谎。 “少年人,你的剑不错,可以看一看么?”老者又问。 “这不是剑,是刀。这刀出鞘得饮血,因此不好给老丈看,十分抱歉。”徐伯人坦然答道。 “一派胡言!”青年毕竟心高气盛,悄悄解下腰间软鞭,啪地抖开,径向徐伯人腰际“宝剑”抽去。看他架势,已知鞭上功夫不弱,只这一鞭,对卷过少年的宝剑,志在必得。 然而——这灵蛇一般的鞭稍被一把抓住。 老者的手。 少年定定望着鞭梢,似是一动未动。 “不得无礼。”老者随后道,“少年人,这剑……这刀是你的?你自己的?始终都是你的?”叠声追问。 “是。”简单的回答,干净纯粹的声音。 老者忽然嘆息一声:“你要找的地方,再前走三里,向西七里,差不多就是。”指明方向。 “多谢老丈。”徐伯人道谢,略微躬了躬身,从容走过老者身边。 25、第三章 起私心兄弟反目;寻尸首黄泉团圆(4) “师父,咱六扇门不是专抓犯人么?您刚刚还说他身份可疑,又有尸臭味和血腥味,为什么放他走了?况且已经听说有个少年带着两具尸体走来走去,他很可疑!”看少年人走远,青年不服气地道。 老者摇头:“你比他年长,但不及他沉稳。”他似乎不满意徒儿的表现。 “您是怕我斗不过他?”青年问。 “不,”老者严肃了神色,“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师父!”青年急了。 老者深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他太真实了。看样子明明初入江湖,但是不慌张,也不做作,单这种凝练,你就不如。”脑中斟酌着字句。 ——清澈明亮的眼睛,平静镇定的神态。 “那也不能说我武功不如他!”青年急忙分辩。 “我——认识那柄‘剑’。‘那个人’的眼光不会错,也果然不错。”老者迳自回忆下去。 “‘那个人’?就是刚才的少年?”青年问。 老者没有回答,道:“你一鞭扫来,他不是不及动,而是不想先动。一剎那工夫他只微微拧了下腰,刀鞘摆动到最利于拔刀的位置时,你的鞭正好捲住鞘,反而像替他拔刀一般。彼时,他手中有刀而你鞭已使老,鞭上还有负累——你说,只一招,高下是不是就已经定了?”像是解释,又像自言自语。 “师父,他明明没动。”青年忙道。 “是你没有看清而已——师父当年……也败在同样一招上。”老者嘆道。 “他和您交过手?!”青年吃惊地问。 “他师父……那个用刀神乎其技的人……中原第一刀手——恐怕亡故了,剑刀才传到他手上,连同称呼……看来,虽说不易,他还是禁得起。”老者轻轻摇头,想着往事。 “可是他杀人。”青年道。 “官府和江湖,是一种微妙关系。六扇门做不来的一些事,就要靠他这一类人了——这几年,你不是遇上好几件案子,明知真相却无凭无据,只得任凶手逍遥法外么?他这类人,在江湖上惩恶扬善,只要不贪杀、不滥杀,行为不太过分也就罢了。”老者道,拍拍青年肩膀。 “是,师父。”青年点头,随即声调扬起,“但我也要尽自己所能,让更多真凶伏法!”他坚定地宣布。 老者赞许的笑容中,隐隐透出苦涩。 徐伯人并不知那两人对自己的谈论。只要无关眼前的事,他都不甚关心。 第37页 打起精神,果然找到地头,在株老松下,俨然新土翻动的痕迹。 忐忑不安地,以刀鞘为锄,掘地三尺,果见白瓷坛,安安稳稳立在土中。 徐伯人噗嗵跪倒:“师父!”泪下如泉。 ——多日的紧张、不安、难过、悲恸,尽皆在此一哭! 直到声嘶力竭,抹了眼泪,将坑挖大,放下楚妃妃,连同水仙淡青色汗巾和小红的双蝶荷包,一併埋好。 这些做完,不觉已是日尽西倾,夜幕悄然而来,掩映如纱,晚风送来阵阵凉意,松涛迭起,疏密如雨打芭蕉。 徐伯人只在松下呆坐。 埋葬尸体时,想到:英雄豪杰、庸碌小卒、红颜鹤发、善善恶恶,无论是谁,在世时再怎么轰轰烈烈,再怎么默默无闻,到头来一旦死去,突然就什么都没有,不就剩下白骨红肉,最后都化成灰变成泥土了么?活着那么艰难,死却容易不过。一死百了,活过的什么都带不走呵。人活着很不容易,为什么非要拼命呢?人为什么活着? 心里冷飕飕的。 “心虽然冷了,它还在跳”。 我们还活着。 脑中闪过小柳这句话。 灵光一闪。 ——我们还活着! 活着,就是活着,如此而已。 外迷着相,内迷着空,于相离相,于空离空,即是一切不迷,既已不迷,何用解迷? 只在真性自性。 徐伯人不由微微一笑。 笑容一如洗尽铅华的温柔月光,包容大地,包容世间万物。 ——是时候起身了。 方觉身上血汗与腐臭味实在浓重,新添的几处伤在痛,腹内飢肠辘辘。 徐伯人却不急,反而又一笑。受伤后,对女子的感觉太灵敏,有意思!跟着这种感觉,还怕找不到人家,借井水洗个脸么?自己这副样子,还是收拾一下,再去找仲雨吧。 “李妈妈,晚饭您先用,我还不十分饿。”仲雨在客房,轻声说道。 “小姐,难不成要咱一个老妈子先吃吗?您想等恩人是不是——他又没说何时追来,要是明儿个早上才过来呢?您不是得饿一宿?好歹,先吃些东西垫垫?”李妈忙道。 “李妈妈,我实在是累,吃不下。”仲雨慢慢躺下去。 “得,那咱也不吃,陪您一块等恩人!”李妈在椅子上一坐。 仲雨自己虽不想进食,倒不忍心看李妈挨饿:“李妈妈,不然,还是吃一些吧。”勉强又坐了起来。 “诶,这就对了!”李妈一拍大腿,“小姐想吃什么,咱叫厨下马上去做!咱早叫他们炖了只鸡,您点几个菜?——伙计、伙计,咱们屋要摆饭啦!”李妈站起身,向着门外叫。 不多时,饭菜热腾腾的,端上来。 吃了几口,味道有点异样,毕竟人在途中,只好将就。 仲雨觉得脑子里浑浑噩噩,困意不请自来:“李妈妈,实是不想再用了,我要睡一会。”推开碗筷。 李妈壮健,一碗饭已扒进口中,奇道:“是呀,咱也觉得……呵——”大大打了个呵欠,放下筷子伸了个懒腰,伏在桌上便不动。 凭“灵敏”感觉加上一双夜眼,徐伯人不多时找到一家小户院,一对夫妻先被吓了一跳,而后立即开口拒绝,只给了他半块麦饼,告诉他村口水井的方位,让他赶快走。 徐伯人道谢,把麦饼收到怀里时,不意一枚珍珠熘了出来。 ——于是他可以在这里洗洗脸,擦擦身体,吃顿饭,包扎一下伤口,再换套不太合身的衣服。 将自己凌乱血污的外衣里衣换去,又处理过伤口之后,舒服了许多。徐伯人暗暗行了行内息,血气耗损不少,头依然疼——农妇在的缘故,还好没流多少血,头痛不至于禁受不住。 没关系了,问明方向后,上路。 天已经这个时候,不知仲雨姑娘怎么样了?应该早用过饭,歇下了罢,自己说要护送,中途离开,实在对不住她…… 这几日不曾练习轻功,不若趁着夜色,赶了去罢。 夜凉如水,静静抚平翻腾的心绪,渐渐消解血腥的味道。 月光下,少年衣袂飘飘,目光清澈明亮,透着坚定。 虽然还未完全控制住剑刀,至少,体力未因剑刀而过度衰落,也算有些进步了。一步步,管住自己的心,一定做得到。即使伤中因“色”激起自己狂性,也会克制得住。 这次,自己在后来不是也能勉强保持清醒了么?诚然,自己还是杀了人,但人死不能复生,没办法的事。 ——而且剑刀本就是杀人利器! 是的,杀人,但自己不要乱杀、滥杀。 徐伯人神色愈发坚定。 26、第四章 黑店里少女惨遭难;剑刀下少年破心劫(1) 身上好沉,好像压上一块大石头,其重无比。想抬手去推,手足丝毫不听使唤,半点动弹不得。 ——是自己大限终于到了么?就在这个时候,死去? 想母亲与祖母,亲自送自己上路,只能看着自己和叔父的骨殖回去了。与己,再不必受病痛折磨,倒是解脱。要是徐大哥回来,看见自己已死,会不会惊惧?李妈妈,千万别哭坏身子,家里的一切,就托您照顾了……. 第38页 徐仲雨迷迷糊糊,正胡思乱想中,似乎听见有人敲了两下门,门开,传来低声呼唤:“客官、客官?”脚步渐近,有人进来,停在自己身侧。听见一个男人道:“尖果老地方,莲果我先尝尝。”随即又响起一阵脚步,抬了什么走出去。 想说话,张不开口;想睁眼看看,眼皮分外沉重。是梦?是魇?是真实?自己究竟怎么了? 仲雨不知道江湖切口,“尖果”指李妈,“莲果”说的就是自己。只听笑声低而得意:“嘿嘿,小妞刚开始不吃东西,差点以为小妞是老江湖,识破菜里的迷字(蒙汗药),原来不过如此。啧啧……”一双手掌来回抚弄自己身子。 ——天!不是幻觉! “我……我为何会落得如此地步?!”口中不能言语,羞愤交加,清泪不由自主淌出眼角。 身体被平放,男人粗糙大手慢条斯理地解开她衣襟,口中赞嘆:“好个小妞,还没开过苞呢——不急,爷马上让你尝尝神仙的滋味儿,包你满意!” ——李妈妈,你是不是也不能动了?救救我啊!徐大哥、徐大哥,你在哪里!? 胸口裸`露,感觉到凉风,不自觉地战慄。 ——连咬舌自尽的力气都没有么?我、我…… 男人邪笑着,扑了上去。 ………… …… 这个方向,没错。 一直奔过去,远远的灯光密集,城镇就在眼前。 先从离自己最近的客栈找起——这客栈立在镇外么?进去问问,凭自己有些头晕的感觉,里面必有女眷。 徐伯人扣响店门。 “谁呀?小店已经客满,都睡下了。”门里应 徐伯人听了就是一怔,继续道:“店家,我来找同伴,行个方便,开门罢。” “哦,年轻人,人多的话,小店实在招呼不开,要是就你一个,还能凑合待待。”门内又道。 “正好,只有我一个。”徐伯人说完,听门里有了动静。 不一刻工夫,门吱地打开,应门的壮年汉子伸个懒腰:“进来吧,深更半夜赶路也不容易,灶上还有点剩包子,你先将就将就,吃饱了我再给你看看住店的名册。”说着,打量少年,心里暗道:两个人长得好像……. “麻烦你了。”徐伯人慢慢走到一张桌前,自己动手搬下桌面上的长凳,规规矩矩坐好。 ——耳中,似乎有熟悉的呼吸声,但又和平时不大一样。是相似的人,还是出了事? 正凝神间,一盘包子摆在眼前,尚温。 “快吃吧。”汉子催促,根本未把眼前少年当回事:人又腼腆又年轻,一身衣裳土里土气不合身,手边长条包袱不知是什么东西,能值多少?小子,快点吃吧,吃完了加料包子,你也就成包子馅啦。 徐伯人显是饿得狠了,抓过包子,一口咬下大半,嘴里含含糊糊问:“什么馅?” “兔子肉。”汉子顺口答,心想,大概是前天的肥羊肉(人肉)。 ——一连串的破绽! 从开始那句“谁呀”到“都睡下了”,说话人却毫无睡意,徐伯人便觉得不妙。其后听见,汉子只肯放单身客人进来,更有疑虑。况且自己说出要找人,汉子却催促他吃东西,形迹可疑,为破绽之三。加上最末“兔子肉”三个字——徐伯人常年在山里,兔肉味道早烂熟于胸,这店摆明有鬼!仲雨若真在这里,岂不危险之极!? 一念及此,徐伯人不顾“将计就计”,蓦地起身—— 汉子眼前一花,只觉一阵风,咽喉上冷冰冰压着一物,少年正平视自己眼睛!汉子一惊,等明白过来想反抗,喉咙上重若千钧,整个人都被按到桌上。 ——这少年,竟然、竟然在包袱里放了一把又大又重的剑?还是突然拿出来!他人是什么来路?还好剑在鞘里,我死不了。汉子想着,开口:“你这人好没道理,我让你进来,又给你饭食,你好端端的弄这个剑作甚么?”故意装糊涂。 “说实话,饶你不死。”徐伯人吐去口中包子,望定他。 “什么实话?我说的都是实话。”汉子欲搪塞回去。 他太小觑眼前少年了。 徐伯人更不答言,剑刀本来横搁,啪地一扬一落,汉子登时被敲昏,倒地。 飞身向里而去。里面是个小院,有几间平房当作客房,旁边是牲口棚,徐伯人一眼认出停着的车子。 剑刀擎在手上,尚未出鞘。 然而方才汉子倒地的响动,有人听见,以为包子里的蒙汗药已经将人麻翻,便往外走出,预备把迷翻之人抬到灶下,忽见一条人影迎面而至,不是自己人,立刻脸色一变,大声喝问:“站住!什么人?”对面人影却不答话,眨眼扑到跟前,只是个十五六岁少年,可是有剑! 两人几乎要撞到一起。 这人也会个三拳两脚,刚举拳去打——怎么忽然天旋地转?——唉哟,肩膀好疼,后背已经贴到地皮上。这、这、这小子怎么把自己摔一个跟头的?奇怪了。 一急之下,高叫:“点子扎手!” 第39页 小客栈立刻喧闹起来。 “点子扎手?”——这四字分明黑话。徐伯人本欲向前奔出,顿时回身,剑刀呛啷离鞘,点着咽喉:“快说,杀的人都在哪里?” 刀尖逼得咽喉处皮肤颗颗起粟,不敢不说:“灶下。” “灶下在哪里?——”徐伯人忽然不去听他的回答,觑见一间小屋里出来三个人,手里都有兵刃,便舍了地上人,迎了上去。 27、第四章 黑店里少女惨遭难;剑刀下少年破心劫(2) “合字儿?”为首提如意钩的汉子喝问。 “不是。” “报上名来。”对方听他不是绿林,便不用江湖切口。 “徐伯人。” “你要干什么?” “找人,顺便除了这个黑店。你想拼一拼?”徐伯人盯住他。 “你是找死——”汉子当然从未听过少年的名字,双手一晃如意钩,右钩直噼,左钩横扫,在徐伯人面前掠出两道明晃晃的锋刃! 这招够狠。 狠的并非这强横攻势,也不在于两钩齐出,对方难以兼顾,而是——双钩交合之际,至少一把钩能缩住对方兵刃!对方不松兵刃,自己双钩往前一递,能废去对方一只手;对方放开兵刃,赤手空拳,就是插翅也难飞。 如意钩最擅破刀剑的招数,徐伯人手里有一把剑刀。 ——剑刀无论横斫竖斫斜斫,总得迎上一柄钩。 徐伯人只好松手。 松左手。 左手持的刀鞘。 ——一刀鞘就从如意双钩中掷过去! 汉子见噼面飞来一物,自然而然举钩一锁—— 这一剎那同时露出三处死门! 徐伯人嗖地一跳,剑刀随手斩落。双钩锋芒犹在,却随汉子双手一併落地,汉子一怔之后方觉剧痛无比,惨叫一声,断腕处鲜血喷涌如泉,疼得晕绝。 汉子身后两人,一持刀,一持棍,见状面如土色。“你……你……” 一招?只一招? 血泊中,断手轻轻抽搐两下。 蓦地一声大喝:“谁伤了我兄弟!”东窗洞开,一赤膊汉子当窗而立,月光照出上身虎头刺青。 “我。”徐伯人立定,从容回答,看过去,赤膊汉子身后有灯光,灯光照着床上——床上?床上! 不啻当头一棒!一霎时热血腾地冲上头顶,几乎就要破颅喷溅! ——床上,俨然熟悉得不能再熟的面容! 徐伯人惊得不止于此。因为——乌发凌乱,胸前双峰宛然,看似未着寸缕! 徐伯人脑中“嗡——”声不绝,尖锐刺耳,难以忍受,勉强凝神在汉子脸上:“你——干了什么?”声音不觉沙哑了。 “哼哼,老子还没问你呢!竟敢伤我兄弟,又坏了老子好事,你是什么人?什么来路?”汉子趾高气昂抬起下巴。 “你又是什么人?禽兽。”徐伯人从齿缝里狠狠挤出最后两个字。 “禽兽?哼哼——老子吕立明,江湖人称‘虎头青’!你小子,敢在老子地盘撒野——周灭,拿我的傢伙来!”汉子喝道。 说着,大步走出屋子,门窗关也未关,站到了院里。方才被徐伯人一下撞翻的周灭已经飞跑开去,奔回时扛着一柄□□,青龙纹的杆子上,一团青缨,精钢枪头三棱带倒钩,寒光耀眼。 吕立明一手抄起青缨枪,踱到徐伯人面前三尺余处,看清对方相貌,愣了愣,大笑起来:“哈哈哈——原来你是那小妞的同路!老子刚尝过她的滋味儿,你晚了一步啊,哈哈……” 笑声未落,迎面飞起一道刀光! 手中剑刀已炙热,几乎把持不住,就要脱手飞出。 不仅怒火中烧,而且五内如沸。 徐伯人一刀挥出。 ——此种人,还要手下留情么? 吕立明青缨枪一扬,抵住刀锋,手上用力,抖开青缨以乱对方视线,一枪还击。 ——他的枪长,对方难以近身,自是占了不少便宜。 正暗自心喜,忽手上一沉,忙奋把往上一挑。 但一束暗红色刀光,随枪桿划向自己,分明要削断掌指。 吕立明一惊,前把松,后把一旋,换了三四种步法,枪身或横或竖或抖或扫,诸招齐施,但是——那束刀光,不离不弃不慌不忙稳稳噹噹自自然然地,就、向、他、手、指、削、去! 吕立明后退,刀光逼近;再后退、再逼进,就是要逼他松手。 头上冒了汗:这小子好厉害! 倏然手中一滑,忙用力扭住往后拽。 ——拽时,从枪上传来的力道突然又不见了,他反因使力过猛,噔噔噔几步后退,差点绊倒……刀光竟然到了眼前!? 避无可避,正无计可施时,就听周灭阴阳怪气地喊:“住手,要不我杀了她!” 刀光唰一下不见,吕立明眼前少年,双颊染上病态的嫣红,哑声道:“放了她。” 周灭将仲雨挟到窗前,扼着她白皙却又带几处淤青的颈子。 仲雨衣衫大半不见、小半撕裂,躯体上亦带淤青,还沾着几点血迹——艷红艷红的鲜血! 第40页 乌发横乱,美目合着,脸上泪痕纵横。 徐伯人几乎崩溃! 强迫自己将目光盯在周灭脸上。 “放了她。”再说一遍。 克制剑刀嗜血的冲动,克制自己。徐伯人有把握杀所有人,但不能安全救出仲雨。 吕立明放心大笑:“周灭,好样的,不愧是我兄弟!”两步走近屋子里。 周灭冷冷地道:“谁让他伤了伍成哥双手。”将仲雨交到吕立明手上,徐伯人竟不敢冲过去。 “你。把兵刃扔到一边去,快!不然我掐死她!”吕立明命令。 徐伯人手一扬,剑刀掷到院子角落。 此时,一声惨呼迸出! 方才痛晕的汉子伍成已经清醒过来,看着同伴包扎自己光秃秃的双腕,想自己十数年辛苦功力毁于一旦,又成了废人,悲从中来、怒从中来,挣扎起身奔到徐伯人跟前,用腿、用肩、用肘、用头、用牙齿狠狠踢/顶/撞/锤/咬下去,每一击,都尽全力! 徐伯人闷哼一声,唇角渗出些许血丝,原先伤口有些湿粘,想是崩裂,五脏好像都移了位。 “伍老弟,这小子归你了。只要小妞在我手上,他就是头老虎,也得变成老鼠!”吕立明邪笑。 “我要杀了这小子,连皮带骨一块吃下去!”伍成咆哮。 他毕竟失血过多,身受重创,徐伯人还未跌倒,他自己到摔了一跤。 周灭一见伍成醒来,就赶紧凑过去,看伍成跌倒,连忙去扶。 伍成斜眼看他,自己一甩胳膊,唤同伴陆吉陆庆——就是使刀棍的两人——扶起自己。 周灭眼里霍地迸出两道恶毒怨恨目光! 28、第四章 黑店里少女惨遭难;剑刀下少年破心劫(3) ——好啊,伍成,你还不领情!?我有哪里不好?处处帮你、照顾你,你正眼都不瞧我!不就是我天生缺陷么?伍成啊,我哪里是为了吕立明生死才去动那个妞儿,不就是看你受伤,想给你报仇嘛,你一句感激也没——哼哼,你不仁,休怪我不义,我能想法制住这小子,也能放了他!伍成,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头儿,我有个主意。一刀宰了这小子,未免太便宜他了。”周灭说。 “嗯?你有什么高招?”吕立明问。 “留他慢慢消遣,等腻了再杀来吃。”周灭奸笑。 “消遣?把他零碎拆下来?”吕立明一扬眉。 “这是一种消遣,不过,还有一招,更有意思。”周灭道,“头儿,你看,他和妞儿长得那么像,不知道是兄妹还是姐弟?还是……他本来也是一个妞儿呢?”说着,故意眯了眼睛,打量少年。 吕立明哈哈笑道:“周灭,好你个兔子!看在你刚刚制住这小子的份上——去,把你那些女人衣裳抱过来,让这小子换上。” ——兔子?女人衣裳?迷药? 吓! 周灭经过伍成身边时,伍成不屑一哼。 ——伍成,周爷我不玩了,今天,一定要你死! 周灭天生,非阴非阳的体质,令他的性格也古怪而极端。 “头儿,我顺便把这小子的傢伙什拿走了啊!” 不多时,周灭抱过一堆衣裙,站在徐伯人面前。 “你要是敢动,她就死定了!”吕立明对着徐伯人叫嚣。 周灭一边解下徐伯人外衣,一边喁喁说着话,还不住怪笑几声。 徐伯人果然没动,神色也木然,一低头连话也不说一句,任周灭给他系上裙裳,又将他头发散开,挽了双髻——周灭连胭脂水粉都带了来,给他用上! 一阵忙乱,周灭嘻嘻笑道:“好了,好极了!”——退后两步,让大家看清楚。 月下,紫色斗篷曳地,从中露出一角白裙,在半掩半开的斗篷前襟处,若隐若现闪动几点银光。亭亭玉立的人,经一番装扮,竟与仲雨一般无二! 吕立明看看女装的少年,又看看怀里的少女;“像,太像了!好一对姐妹花!”呵呵大笑。 “头儿,这只是小把戏,好戏才刚刚开始,您就瞧好吧——喂,吃了它!”周灭从袖中摸出什么东西,塞到徐伯人嘴里。 徐伯人眉宇间露出愤恨,看见吕立明扼在仲雨咽喉上的手紧了一紧,只好咕噜一声吞咽下去。 “我弄了点迷药,看他两个在一块儿……”周灭笑得格格地。 吕立明先一愣,而后爆出一串大笑:“兔子,真有你的!好——反正小妞我已经玩过,蒙汗药劲差不多也过去了,就看这小子怎么出手。大家一块看戏!”说罢,又大笑不止。 徐伯人脸上阵红阵白,身体开始摇晃,眼中充满愤怒,更多的是痛苦。他实是忍受不住,噗嗵倒地。 “杀了我,杀了我!”恨声低喃。 “——杀你?没那么容易。”周灭道,“头儿,这小子看来,想小妞得紧吶!”笑着,拖了徐伯人,往屋里走去。 吕立明见徐伯人已无反抗能力,把仲雨往床上一推。 四肢还动弹不得,神志却是清明。下边痛得钻心之时,仲雨并未听见外面动静,只知道混和酒臭、汗臭、口臭令人作呕的的男人从自己身上离开,凉风吹了进来。 第41页 试着动了动手指,有点感觉了,不能睁眼,不能想像自己成了个什么样子,饮泣。 身上的男人起去,开着的门窗带进更多的风,蒙汗药的效力弱了——不、不行,怎么能□□着身子……她开始慢慢、慢慢蜷缩……. 突然又一个男人扑向她,扼着她颈子,拽到窗口! 这一下,她惊得完全失了力,更不敢睁眼面对院子里赶来的少年,她的恩人。 无力地淌着泪水,手臂能动,可是沉重得抬不起来遮掩羞处。耳畔清清楚楚听见几个男人的叫嚣,又被一把推回刚才侮辱了自己的男人怀里,不多久,沉默的恩人发出了令人难堪的声音!难道……心乱如麻,只偶尔听出只言片语,觉得男人大声邪笑之后,自己被抛回床上,右手掌缘碰到柔软熟悉的织物。 ——自己先前换下的几件衣衫,叠作一叠。 一在这里落了脚,便换了身衣裳,想着等恩人来时,穿得不洁衣裙如何见他? 而如今,恩人已经看到了她的羞耻! 手指动了动,衣物下面,似乎有个很硬的东西。 仲雨还未想起是何物时,半声梗在喉头出不来也收不回极惊怖极意外的惨嚎,蓦地撕裂空气,一响而殁! 院中大乱。 身上落一片温热液体,仲雨心一颤,终于敢战兢兢睁了眼睛,看到的是墙壁,墙上缓缓淌下艷红艷红粘稠腥臭的——血! 徐伯人已经控制不住剑刀下的生死。 他本来可以更沉住气,先将仲雨带走,回头再按照“约定”,杀伍成。 ——“约定”? 周灭给他换裙裳时,趁众人奸笑之际,迅速低语:“你杀伍成,我就帮你。同意,点一下头,听我安排。”——他却不知,对方还有失控的可怕一面。 徐伯人立刻点头。 感到斗篷一侧沉重,微微一动,已知剑刀裹在内侧。 佯装药性发作、倒地、被周灭拖进屋子,血一下子涌到头顶,非一般的痛! 正好吕立明将仲雨甩到了床上。 羊脂般身体鲜红的血!徐伯人脑中最后一点知觉几乎崩溃,终于忍无可忍——爆发! ——就在一剎那,出刀! 一刀削下吕立明头颅。 扭头,噗地吐出“迷药”。 周灭惊叫:“我没让你杀吕头儿!你中了我的□□……”话音未落只见徐伯人阴着一张脸,盯得自己毛骨悚然,吓得拔腿而逃——两条腿跑得比身子还快,怎么回事? 当醒悟自己腰断两截时,上半身重重摔倒在地。 29、第四章 黑店里少女惨遭难;剑刀下少年破心劫(4) 陆吉陆庆大惊,双双迎上前去;“休伤了我大哥!”拦在屋门。 ——他俩哪知道,徐伯人正是离女子太近,才易发狂! 杀了两人,戾性稍微泻去,潜意识里急着离仲雨远一点,去路反被挡住,徐伯人冷笑,出刀。 一刀砍翻陆吉,又将陆庆震得倒飞出房,直洒一路鲜血,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伍成眼前一花,徐伯人已到跟前,举着剑刀! “杀吧!皱一皱眉头不是好汉!”伍成怒吼。 徐伯人被吼得一慢。 “身已残废、技不如人,随你杀!老子等着找周灭算帐去!”伍成毫无惧色。 徐伯人刀落。 落在伍成顶门,忽然停住,尚离一寸五六分。 “你动过那女子没有?”暗哑地问。 “老子才不干那事!”伍成哼了一声。 满天满地疯狂惊怖的刀气倏然消失。 “你——已经残疾——快——离开——我不想再——杀。”艰难吐出一句话,刀入鞘,转身。 “有什么大不了……”伍成不以为然,感到额上热热的流下什么液体,用袖一抹,才发现是血。 头皮裂了。 徐伯人,剑刀的刀风。 伍成方觉冷汗涔涔而下。 看着少年月下背影,斗篷早已落地,白裙溅上红梅花、珊瑚枝,纵横交错,反添了些许风情的妩媚与可怜。 徐伯人勉强挪向小屋,能够在杀死两人之后就清醒过来迎战,实属不易。 头痛加剧,喉咙抽了一下,似有一线热气升起,扩散。 徐伯人强忍痛苦,进了屋子,方敢抬眼望一下仲雨——刚刚他一直没有看仲雨一眼,一是情势紧迫不容分神,二是凭自己对女子敏锐的奇特感觉,那种现在仍未消失,仲雨一定还活着…… 一望之下,蓦地大惊冲去:“徐姑娘,你——” 仲雨双手握着一把匕首,匕首插在胸口,直没至柄,几线鲜红蜿蜿蜒蜒游走开来。 ——当日那把、从唐三手中夺来、他送给仲雨防身的匕首! “徐大哥……照拂我娘亲和祖母……照顾李妈妈……求你……” 脑海深处,一根弦“啪”地断掉。 那种感觉,没了。 拥着仲雨□□还温热的身子,脑中一片迷乱空白。 ——仲雨死了,自尽! ——自己为什么晚来一步!为什么不跟着她! 第42页 ——答应过护送,先食言而去。 ——为什么要送她匕首?! 仲雨死得委屈——太委屈、太不值! 自己,该死! 用绣被,裹起仲雨的尸。 一天内,二次掮起女子尸体,二次看着女子死在自己眼前而无能为力。 徐伯人去灶间,找到李妈和车把式——在砧板上的胳膊、樑上的大腿、缸里的头和躯干。 看看旁边有一大竹筐,将李妈尸块放进去,筐上穿绳,背在肩头。 忍着肩膀旧伤、忍着喉间的痛,头上已经冒汗。喉咙里燥热异常,徐伯人觉得心神不宁,头晕噁心,腹中也开始难受。 糟糕,“迷药”方才虽吐出来,已在口中融化稍许,他已经中招。 而且——他自己也不知这药是□□还是□□,周灭怀里有五六种药,怎知哪一样是解药? 徐伯人不管,反正自己还活着。 ——会死么? 夜风也默然。 满身的伤,满腔纷乱思绪,带着两具尸体,拖着神智渐渐远去的身子,抓着剑刀。 离开。 连骡车都忘记。 “对不起,对不起……”一直喃喃自语,彳彳亍亍冷冷清清的一身,迷乱而灼热的目光。 没有眼泪,有的只是寂天寞地一片萧索。 江湖上,流尽热血的萧索。 对一个少年来说,更加残酷而无可奈何。 渐行,脚步渐重,没有方向感,只是走,如行尸走肉。 “……不……不会死……我要活……下去……一定做到……”痛苦,在千头万绪中沉沦。 真气大耗的虚脱,日间奋战留下的刀口,加上莫名的什么药。 更多时候是自己对自己的压抑,比外界所加力量强得多、痛苦得多! 练武之人,可以毫不费力胜过许多人,自己毫发无损,但只要染上一场伤寒,马上卧床不起。打败自己的,不是外来一拳一脚,而是身体内部的疾病。 江湖人不断向比自己厉害的高手挑战,到了天下无敌时反而寂寞,也是找不到外力的刺激,自己便不能超越原先水平的原因。 古往今来,打败一个人的最强对手,往往是自己本身。 这是一道“限”?一个“槛”?一种“心魔”?众说纷纭,难以定论。 ——但可以肯定的是,要想超越自己设下的坎,就得付出百倍、千倍、万倍的心血与毅力! 因为,你的对手,是自己,是知根知底、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自己。你想到的,“对手”也想的到,你能做到的,“对手”也能做到。甚至潜意识中你想不到做不到的,“对手”一样了如指掌。你的“对手”无时无刻不跟着你,你的长处弱点,“对手”知道的比你自己都清楚,只要你一放松,就是“他”的胜利——你说,超越自己,与自己抗衡,有多难?! ——不,错了。 那个“对手”不是真正的自己,而是自己认定的“自己”! 一件事,你觉得自己做不来,并非当真做不来,而是自己为自己设下的障,自己把自己局限在一个地方的界。 比如,在平地上,健步如飞很容易,就是一尺宽的路也能从这头跑到那头,但是——若这一尺余宽是一道横在深渊之上、两边并无护栏的独木桥呢?莫说一尺,就算三尺宽,看着深渊,敢行的人怕是寥寥。 你已认定“这很危险”、“搞不好会死人”、“我怎么可能行”,才不肯轻易冒这个险,不过——要是当时你被追杀,只要奔过去就能活命,你奔不奔? 一定奔。 而且,十有八九奔得过去。 ——你说,自己认定的“自己”,究竟是不是真正的“自己”? 山穷水尽之际,往往也是柳暗花明之时。突破自己所设的束缚之后,可见另一重全新景象。 ——只看这一步,你迈不迈得出去! 迈出去了,才找得到真实,才是自己的真性! 30、第五章雌雄莫辨,好心无善果;恩怨分明,热血浸霜刀(1) 真性、自性、随性、率性、本性……. 迷迷糊糊纷纷扰扰种种的繁杂念头慢慢平静下来,如百川归海、海纳百川之后的平静。 仿佛阴风惨雾、滔天血浪之中,忽然绽出一朵莲华,摇曳多姿、端庄圣洁,纯白得不沾人间烟火,剎那间,业风消散、恶浪不起,污浊天地登时变一片澄静安宁。 在这片祥和天地之间,隐隐还有鸾凤合鸣之声。 ……不太对,好像,是……鸟啼? 睫毛轻轻抖了抖,睁开眼睛。 疼痛还留在身上,精神却未疲累如昨。 ——曾经发生的一切,端的就如一梦。 可惜不是。 每一处伤口都以疼痛的方式,提醒他,昨夜出了什么事,咽喉还隐隐作痛。 好在疼痛也告诉他另一件事。 ——毕竟,自己还活着。 四下打量,自己似乎在一间废窑里面,光线昏暗,辨不出时辰。 第43页 徐伯人翻身坐起,身上盖着一件破旧衫子,衫子底下,自己还穿着那套衫裙,不过已经血污狼藉。剑刀就在手边,身下是条破毡毯,显是破窑原有之物。 衫子是谁的?有人来过? 一壁调理内息,一壁寻思:记得自己带着仲雨和李妈的尸体出了客栈,然后就走……是往镇上去,还是往回,或者扎进岔路了?记不清楚,好像自己是走进来的……头疼,心也乱,根本不晓得自己在哪里倒下去的,这里又是什么地方——遗骸呢?不在身边,莫要丢在半路才好,得快些找到。 徐伯人慢慢站了起来,血气不足,依然有些晕眩。他以剑刀支地,踱向门口,门口似是被人特意用乱树枝掩了起来。 透过缝隙看去,天阴阴的不知什么时候。这窑离道路不远,但地势比路面低了几乎三尺,是以视野极低,远远传来脚步声和哼歌声。 由于始终没有“那种”感觉,所以徐伯人听见哼歌声以前,就知道来的是个男子。 ——正走过来! 徐伯人很快就看清,来人上身□□,古铜色肌肉虬结,生就一副好身量、好体格,头发随意扎了一束,虬髯乱蓬蓬的,浓眉大眼,看年纪不过三十。他腰间别一把猎刀,斜挎皮口袋和弓箭,手里提了只一动不动的小野猪,赤着小腿,脚登草鞋,健步如飞行来,一边笑呵呵哼着山歌。 走得近了,方见他脖子上还挂着一枚红色玛瑙坠,小巧精緻,与他整个粗犷的人有些格格不入。 看样子,是名猎户。 徐伯人回头看看陌生衫子的颜色质地,又看看猎户的齐膝短裤,也就猜到了七八分。一直看着猎户走向这窑,自己干脆站在门里,等对方把小野猪放在一边,移开堵门之物。 猎户哼着歌子弓身进来,抬头看见他时,徐伯人开口道:“多谢——” 他忽然呆住。 ——明明说出口的字,怎么没有声音?! 徐伯人不由按住自己喉咙,吐丹田气,又说一遍:“多谢……” 声音,有。只是微弱得自己才能听见,而且又与平时语音迥异。 徐伯人微微皱眉:周灭的药?抱歉地看向猎户,虽然逆光,仍可见猎户怔忡、错愕、惊讶的表情。 徐伯人只好沖他笑笑。 这一笑不打紧,只见猎户痴了、傻了,咽下一口口水,脸倏地涨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手足无措,“我我我我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奇怪,刚刚他山歌哼得很流畅啊。 徐伯人耐心等着。 等了好一会儿,猎户才猛地拍一下脑袋,咳了一声:“我——去烤野猪,姑娘,你别怕啊……”说完,几乎落荒而逃般,奔出窑门。 徐伯人,却立在原地,轮到他莫名其妙了。 不是猎户的举动,而是那个称呼: ——“姑娘”? 呆了一呆之后,方明白过来,猎户误会他这身装束,偏他又无法出声解释。 徐伯人苦笑,跟着出了废窑。早知如此,离开客栈时应记得把衣裳先换过来。 天色虽阴,风却不太冷,吹在身上有种凉凉的感觉。猎户正在生火,野猪在一边,弓箭、皮袋都在一旁。 徐伯人围着废窑走了一圈,果然看见自己携来的竹筐在窑后,用树枝杂草胡乱遮掩。 心里一紧:对不起,仲雨。 想起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做,徐伯人走到猎户身边,用剑刀划地为字,然后碰了碰猎户肩膀,猎户如遭火灼一般,噌地跳起来,脸又红了:“姑、姑娘,什么事?” 徐伯人指给他看地上两个字:“多谢”。 猎户却摇了摇头:“姑娘,我不识字,你还是先进去吧,小心着凉。” 听他一口一个“姑娘”,徐伯人真是哭笑不得! 自己何尝不想换下裙衫,但脱下之后无衣可换,岂不更冷? 算了,看来一时半刻讲不清楚,还是等对方走后,自己再离开吧。徐伯人心想,觉得自己口渴,哪里有水? “她”转过了身,猎户腔子里一颗怦怦乱跳的心才安稳了些。 猎户昨晚兴起,追一只獐子追出老远,等背着死獐往回走时,已经后半夜了。他困累之际,想在道旁凑合打个盹,正好发现有间破窑,一头钻了进去——吓!好浓的血腥味! 他忙出来点了松明,二次进去看:一只竹筐歪倒一边,裹着被子的一大团东西倒在另一边,更重要的,一个长裙”女子”也倒在地下! 竹筐、被子、长裙都有鲜血! 猎户不怕血,一步跨过去,试试”女子”鼻息,摸摸脉搏——鼻息均匀,脉搏快了些,隐隐有股暗流涌动。 猎户照见”女子”苍白如纸的容貌:安详,美丽而安详。 “女子”手里,还紧紧抓着一把剑。 他自不知,彼时的徐伯人刚刚从苦闷压抑中悟到“真性随心”,于外界情境一概不闻不觉。猎户只是以为这“美丽年轻的少女”正在熟睡,于是将“她”轻轻放下,又给“她”盖上自己的衫子。 然后他好奇去看竹筐里的东西,看清是具碎尸。幸亏胆大,只吓得跌了一跤。 第44页 又去看被中:一个全身□□、胸前没着匕首已经死去的少女。 脑中就像让马蜂蛰了一口,哄地一下起了个老大的包,酸麻痛痒,好一阵子才缓过劲来。 目光又落在熟睡的“女子”身上,暗忖:“她”一个人什么来路?为什么会带着两具尸体?杀人了吗?还是逃出来的?她……她……破窑里空气浑浊,再加上尸体,对她不好吧? 怀疑惊惧已经变成担心。 猎户想了想,把女尸放在筐子上,一併搬了出去搁在窑后,稍微遮掩,也将窑门掩好,这才带着死獐离开。 31、第五章雌雄莫辨,好心无善果;恩怨分明,热血浸霜刀(2) 回到自己小屋,躺了会儿,迷迷糊糊打个小盹,心里还是记挂窑里“姑娘”的安危,睡意去得飞快,猎户就走回来,顺便还打个野猪。 走近废窑,一看自己昨夜所掩之物没有搬动痕迹,不知“姑娘”是不是醒了,有没有出事,赶紧搬开树枝进去。 ——没想到,活色声香的“姑娘”就在那里候着自己! 而且,“她”张了张嘴,脸上忽然显出惊愕神色,掩住了喉咙。(徐伯人惊愕自己失音)。 “她”双眼那么清澈,却又好像战战兢兢的,是怕我吗?(徐伯人当时在想周灭的药)。 ……好,还好,“她”笑了。看!“她”笑了!“她”笑得真好看!我、我迷上“她”的笑容了!我、我……我不能再盯着“她”看下去,我好像晕了! 猎户只能匆匆丢下句话,出了废窑,心跳得噗嗵噗嗵,脸上发烧。 平素井井有条的生火已经变成手忙脚乱,再加上“姑娘”轻轻碰了他肩头——猎户决定再也不要洗那只肩膀——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话,“姑娘”离开他,他不由偷眼望去。 “姑娘,有事吗?”好像“她”在找东西。 “姑娘”回头,又是那个很淡很淡又美得无可复加的笑容,自自然然,单手虚握凑到唇边,扬起,没有说话。 ——她一直安安静静,还划地写字,难道……哑了? 猎户不禁替“她”惋惜。 还好,“姑娘”的意思很明白:喝水。 猎户这才懊恼想起,自己忘记带水具来:“哎呀,我忘记了。皮袋里只有一个小皮酒壶,里面是烧酒,恐怕……”他看着徐伯人走了过去,拿出酒壶,转身,仰头喝了一口,慢慢走回了废窑。 酒不能解渴,徐伯人寻思,不过好歹可以给伤口消毒,而且他还顺手拿了皮袋里面的伤药——猎户常年行走山林,外伤药总是常备。 将一口酒含在喉咙里漱动,解开衫裙,也宽了中衣,身上绷带多处,昨晚包扎过的有几个地方渗血已干涸成暗黑色。在客栈几乎未受外伤,毕竟当时失去双手的伍成没法刺他砍他,但是在结客刀场所受新伤确实裂了,又没有小柳那件奇妙的可以止血生肌的“药衣”相助,伤口必须得清洗一下,重作包扎。 徐伯人展开绷带,痛,伤处与布条粘连,碰一碰就痛。 浇些酒,酒渗到伤口里,痛得火辣辣地,肌肉止不住抽搐。 还好背上只有淤青。徐伯人一向迎着刀锋而沖,背后的暗算也不及他速度快。 还好只崩裂四处伤口,毕竟结客刀围攻之时也敌不过他一把剑刀。 还好中衣血迹略微少些,可以撕开来当作绷带。 徐伯人想着,就“哧啦”撕开中衣。 这撕衣声却被始终关心“她”的猎户听个满耳:什么声音?她出事了不成?赶紧放下手里剥了一半的野猪,奔进废窑:“姑娘,你——啊!……我、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我去烤猪,然后马上给你弄水——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急转身,撞到了窑门也不敢叫痛,飞退出去。 ——他当真是什么都没看见,只见散落一地的衣裙而已。徐伯人坐在窑的角落,倚着窑壁为支持,以猎户与己之间距离和光线明暗判断,猎户还就是没看见自己是名男子。 不过,要是看出来,自己又怎么解释这身裙钗装扮?算了,随他去,自己包扎完,歇一会就上路罢。 “姑娘,你要是没事,就丢块石头出来,我不进去!”猎户在外面不安地叫。 徐伯人哑然失笑,伸手摸过地上一块石砾,抛了出去。 在拣碎石的时候,目光自然而然往地面一扫。 他,立刻发现一件从未留心的事情: ——昨天,塞进怀里的珠宝! 这把珠宝,本是他杀死卜玉坤之后,顺手从地上抄来,准备与仲雨同行时花用的。昨晚全凭一粒珍珠换得食水衣物,换衣时,徐伯人把珠宝随手塞进中衣。在客栈时周灭也未换下他中衣,是以珠宝一直都在。刚刚解开中衣时,他看也不看便把珠宝尽数放在地下。 现下,这些珠宝有:一枚水头极佳的翡翠戒指,碎成两瓣;一只玲珑剔透的双面龙凤呈祥纹羊脂玉佩,裂成四半;一对精雕细琢十八罗汉而仅有拇指盖大小的金丸,挤成了窝头形;还有串破碎得只剩原先数目一半的珍珠项鍊;最后,是颗原本大如龙眼、丰满圆润的夜明珠,已经挤压开裂,明显扁了不少。 第45页 徐伯人的目光,就在这颗压扁的珠子上,停留。 ——珠子乃坚硬之物,为什么会扁呢? ——自己夜来又摔又跌又被伍成撞,珠宝碎裂不假,可是这颗珠子为什么会被压扁呢? 徐伯人用两根指头拈起夜明“扁”珠,凑近眼前。 咦——开裂处,明明渗出一些白色膏状物! 触了触,有些粘手。 徐伯人一手托着珠子下半,一手将上边轻轻揭开,鼻端捕捉到一丝淡淡的脂粉香气,若有若无。 ——夜明珠竟是中空的! 而且,里面满满盛着粘乎乎白色膏体,气若脂粉! 徐伯人托定夜明珠,正自思索,忽听外面又喊:“姑娘,皮壶扔出来,我去打水!”猎户还是不进来。 信手将酒壶掷了出去,仍端详掌上两半的夜明珠。 这,不会是……. 心里一动,再凑近一点,观察那半枚珠壳。 看着看着,起身,到窑外,将一半膏体倒出,拿了空壳对着光看,仿佛里面有多少壮阔的景色、瑰丽的奇观一样。 之后,又将另半壳膏体倒进空壳,再将壳子看了一遍。 双唇无声地动:“原来,是真的……” 一扬手,将膏体倾入口中,合上了珠子! 转身入窑,继续包扎,披上件衣,然后入定、调息。 ——若是没错的话,自己无意中遇上了百年奇药,“八荒祛毒膏”! 32、第五章雌雄莫辨,好心无善果;恩怨分明,热血浸霜刀(3) 八荒祛毒膏,传说乃神医世家中,百年前女神医秦八荒所制,专门医治内服之毒的绝门奇药。 秦八荒昔年与乃兄秦六合打赌制药,一人专研解内服之毒,一人开发解外伤之毒,先成药者为胜。孰料秦八荒因此耗尽心力,制出奇药后,呕血亡故。秦六合痛失爱妹,睹药思人,又不忍将“八荒祛毒膏”毁去,于是把药封藏不用。 谁知封藏近百年的夜明珠会被徐伯人压碎。 ——当年秦六合之所以选用夜明珠为器,便是因人人爱宝,供之犹恐不及,谁会想到将之破坏摔碎?却偏偏遇上个把珠宝不当回事的徐伯人。 也正因如此,困扰在徐伯人喉咙里的余毒,根本算不了一回事儿 其实徐伯人也在冒险。 因为师父刁庆对他讲江湖旧事,说完这种奇药之后,加上一句:“不过,这药几乎无人用过,所以也不知确切药效如何。” “为什么?能解所有毒,不是很厉害么?”徐伯人问。 “毒性有千百种之多,以一样药解百样毒,怎可能分辨出所有毒性?还是对症下药为最佳。”刁庆道。 “那么说,八荒祛毒膏不是没用了?”徐伯人追问。 “也不一定。据师父所知,要是能以本身功力引导,使药效渐渐生发,或许确实可解百毒——没准加上这种引导之力,才能看出该药的奇妙之处。”刁庆说完,呵呵笑着干了碗酒。 除去师父的讲述,徐伯人刚刚在内壁镂着的云纹中,分辨出来一个“秦”字,小篆。 神医的标记,不会错。 徐伯人毅然吞下八荒祛毒膏。 内息运行,咽喉暖暖的,香气总在鼻端,挥之不去。 天是阴的,窑里更暗,却有一种懒洋洋晒太阳的感觉,四肢百骸无不舒坦。 蓦地,喉间一寒! 寒如冷冽刀锋,生生剜下一块肉来! 徐伯人一个寒战,突然大咳,剧烈得简直要把肺叶一併咳出。 他,也真的咳出了。 ——不是肺叶,而是一块好像血肉的东西,黑色,宛如一记缩小到四分之一的圆膏药。 徐伯人轻轻地,清了清嗓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八——荒——祛——毒——膏。” 声音,终于又回来! 不仅清朗,而且沉静;不仅镇定,而且安然。 徐伯人微微一笑,心想,这下好办多了。 睁开眼睛,从浑然忘我中离境。 谁知刚刚回过神,远处喊声直逼耳内,待徐伯人觉察时,声音与马蹄杂乱都急匆匆逼进,方才的喊声明明是猎户,“——姑娘,快逃啊!他们抓你来了!快逃,快!”夹杂犬吠之声。 闻言,徐伯人急起身,便欲掠出窑去。 可他甫一动弹,只觉头晕目眩,脚下无根,不由噗嗵跌坐于地! 急运内息、沉丹田、屏气凝神,抱元守一。 ——莫非解毒之药果然有利有弊?一念之后,只得先调理自己,至少要调理得自己能站起来。 这工夫,马蹄与犬吠都近了,听猎户口中骂:“畜生!唔——” 风声呼啸,徐伯人就看到一样东西张手张脚,横空闯进窑里,“呯”一声撞上墙壁,倒在自己不远处。 ——猎户,“飞”进废窑。 猎户虽然孔武有力,最多是对野兽动个三拳两脚,毕竟不谙武功,当然也不会轻功提纵。 他是被人丢进来的。 腿上、背上全是血,徐伯人目力本佳,一眼发觉他腰上一条鞭痕,肩头隐隐有片乌青。 第46页 “姑娘,你还不快逃!”猎户咬牙抬起头,额上刚刚蹭掉一大块皮,鲜血流下,迷了双眼,模模糊糊只能见“她”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自己心下大急,不顾身上痛得钻心,爬了两下,伸手就去推徐伯人。 ——用力一推之下,只觉对方身子火烫! “姑娘,你、你生病了……我给你挡一阵……我带你逃出去——”疼得连连吸气,但还是往窑外去,摇摇晃晃地想站起来,又跌倒,觉得肩头麻木,腥气直冲头顶,眼前发黑,耳鸣。 中毒的徵兆,肩头中了五根梅花针,淬毒,肩膀青黑愈发明显。 外边,犬吠响成一片,却听一声呼喝,吠声顿止,有人正悠哉游哉的道:“里面人请出来说话,不然,我们就强邀了,休怪我们冒犯。”说到这里,只停了一停,不等回答又道:“即是主人架子大,我们只好用强——吉奴斑奴,进去!” 一声轻叱,两头恶犬竖耳呲牙,撒开爪子直扑窑中! 此时,猎户单膝支地,拔出猎刀。 “姑娘,我替你挡着!” ——为什么,到溪边取水时,会遇上这些人? 他刚刚来在溪边,就被四五条狗、五六个骑马的人拦住,打听一个年轻人:十五六岁光景,细眉细眼,可能穿着一件全是血的素裙,,手里还拿着把看着很古朴的剑。 “你要是告诉我们他在哪里,这锭银子就归你。”一个笑眯眯的黄衣汉子,和和气气的跟他说。 ——噫!不就是自己遇上的那位“姑娘”?猎户一怔,看着五条恶狠狠的大狗,觉得都是狗仗人势,主人也好不到哪去,当下心里无形中已经偏向“姑娘”这边了,忙道:“不知道不知道,我也想要银子,可惜没那个福分!我真的不晓得,你们另问别人吧。”摆了摆手,打了水就要走。 岂知他一怔时的错愕,被黄衣汉子看个满眼,眼珠一转故意嘆口气:“唉,也不知我们的大恩人到底去了哪里,现在怎么样了,日后不知能否相见,他的恩情叫我们如何报答啊……”露出十分惆怅的神色。 ——报恩?这么说是自己会错意?“你们找她是……”连忙追问。 “当然要报恩了。”黄衣汉子道。 猎户就道:“你们跟我来吧。”心想,原来是一家,放心了。 ——他哪知,这些人的报恩,就是杀人! 33、第五章雌雄莫辨,好心无善果;恩怨分明,热血浸霜刀(4) 昨夜,徐伯人出客栈时,心神乱极,根本忘记一开始被他用剑刀敲昏的那个汉子,“小快腿”孙久。 孙久昏了好半天才甦醒,醒来听到后头喧譁,刚想露面就看见徐伯人一刀杀了吕立明,吓得赶紧缩回头去,躲在暗处,知道徐伯人走后,方装着刚刚醒来的样子进院。他跟伍成合计怎么办,伍成说对方手下留情,自己也没法报仇,但是伴当陆吉陆庆都受重伤,需要照顾,让孙久安排一下,到自己结拜兄弟处报个信。“我的仇可以算了,但是吕三哥让人一刀杀了,你去问问我大哥二哥五弟答不答应。”伍成最后说。 等孙久扶陆吉陆庆进屋躺下时,听外面“咚”的一声,伍成竟然撞墙身亡。 孙久连忙收拾起身,一双“小快腿”比骡马还快,跑得几乎断掉,一直到前面“怀月山”,将此事对二当家“笑面佛”黄白、三当家“半截塔”周天凯、四当家“狗郎君”苟小立——就是伍成口中的大哥二哥五弟——一讲,三人禀过大当家之后,各带心腹,一路寻来。 “我的狗儿们只要闻闻那个人的味道,就一定找得到。”苟小立自信地道。 孙久忙说:“五爷,我知您狗儿厉害,那小子走时穿着周灭衣裙,我把周灭的衣裳带来一件,您看成么?” 苟小立道:“可以。”将衣裳都给恶狗闻过了,一行人策马放狗,追! 可是不巧半路下了场小雨,苟小立就不敢打保票了,于是一边走一边打听,找到溪边正遇见猎户。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一路行来,猎户不善言辞,也就无话,但是离废窑尚远,五头恶犬突然齐声狂吠起来! “狗儿们闻见血腥了!”苟小立喜形于色。 “半截塔”周天凯粗声粗气道:“我非得把他脖子拧下来才解气!”他是个粗人,全然忘记黄白事先说的“报恩”之语。 猎户闻言,吓了一跳:“怎么你们——”蓦地拔腿就跑!“姑娘,快逃!”大声喊着。 几人闻言,怔一怔,却并不着急。苟小立看猎户奔出十余步,方呼哨一声,三条恶犬迈开步子蹿过去咬。猎户日日与野兽为伍,对恶犬到也不十分畏惧,前冲着,又飞起一腿,竟把一头恶犬踢伤,但另两头恶犬也扑到近前,咬他下阴。 猎户伸手要拔猎刀,不料身后一条鞭影忽然卷至,同时肩头一痛一麻。苟小立已经骂道:“敢伤我狗儿,先杀你!”黄白却笑嘻嘻地道:“不着急,看大哥把他变成大暗器。”说着,手腕一抖,黑索长鞭捲起猎户,直向窑里扔去,鞭上内劲暗注,却是下了重手。 第47页 只是猎户身体强健,急切间,虽受重伤,斗志犹存,并且拼了命地要保护徐伯人! “大哥,我们怎不快些攻进去?”苟小立问。 “不清楚里面人手,怕中暗算。也不晓得是不是那小子,还是里面真有个姑娘,嘿嘿……”黄白笑道。 “爷,那小子没换衣服呢吧?”孙久在旁插嘴。 “敌暗我明,先别鲁莽行事。你们想,那小子能一刀斩下四弟伍成的手腕,又一刀杀了三弟吕立明,谁能保证进窑以后被暗算?谨慎一点好。况且外面我们远道而来,莫要中了疲军之计。”黄白说得头头是道。 他们几个在外面互相商量的言语,徐伯人听得一清二楚。 可是他动弹不得。 一是八荒祛毒膏的影响,二是猎户仓促间做了一件事——推他。 无巧不巧,本来不稳的真气就在这一推之下,走岔! ——惨! 见猎户费力爬着,自己却无能为力! 偏猎户在恶犬还未得令冲进来的当儿,回头对他道:“姑娘,对不起,我错把他们引来了。这是我护身符,很灵的,你先戴上好吗?他们人多,我怕我实在顶不住,它会保佑你的,戴上吧,戴上吧。”艰难地摘下项上的玛瑙红坠。 一掷,正掷到徐伯人脚下。 ——若护身符当真灵验,你就不会遇上我了。 徐伯人目光一黯。 就在此时,两头恶犬,已然一前一后蹿了进来! 猎户勉力砍出一刀,正中一犬左前足,将狗腿生生斩落,恶犬悲鸣一声摔倒。另一恶犬见同类受伤,自然不肯放过猎户,张大了口直扑猎户手腕,猎户还不及防,腕上一紧,宛如两道钢箍深勒,接着便是“咯”一声闷响,腕骨竟被生生咬断! 猎户疼得大叫一声,猎刀再也握不住。断手与前臂只余些皮肉相连,其痛可知。 原先断足恶犬,竟然不退反进,仿佛要报仇般,一口就沖猎户支地的左手咬去,同样一声闷响,却因受伤在先,力气不足,只将腕骨压碎一半。 然而此痛更胜方才! “呀——”猎户拼最后一点力气,将双臂齐扬,带着两头不松嘴的恶犬,空中奋力一撞!“姑娘,实在对不起你!”高叫。 居然将两犬脑袋撞出脑浆,自己却再无力动上一动,眼前模模糊糊一片黑的红的花花绿绿,耳中万千战鼓咚咚作响金铁交鸣,腿、手、身体都一点一点不属于自己。 ——而自己居然动都不能,看着他倒下,根本帮不上他! 徐伯人呆了。 他忽然沉住气,用力合上双眼,再张开,目光盈然。 ——我对不起你,连累你。 ——我害了仲雨,也害了你。 ——一路上,我杀的人、别人杀的人,最后,不都是一个死么?没有正邪之分、没有男女之别,最后结果都一样。 心中蓦地一动。 ——反正结果都一样?殊途同归?百川归海?没有直路岔路,都一样? ——随性所至,便是真性,既悟真性,何不任性? 徐伯人轻轻牵了牵唇角,反而平静下来。 ——事已至此,错已铸成,悔也无用,急更不行。 说来也怪,心海波澜不惊,立时神清气和,真气缓缓转个小圈子,溶进胃俞,再沿足太阳膀胱经一脉下行转入气海俞,与任脉之气海穴吐纳相生后,舒泰不少。 可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尘土飞扬!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真的这么冷咩? 果断要发机甲文了xd 11月开始!【握拳!】 34、第五章雌雄莫辨,好心无善果;恩怨分明,热血浸霜刀(5) 尘埃落时,窑已见天光,天光却有一半被巨大身影遮住。 ——“半截塔”周天凯捺不住性子,将大刀交给心腹拿着,自己走上前去,将窑顶砸塌! 随后又伸手几推,窑壁亦不复存在。 猎户身上中了一大块窑墙,但是动也不动。徐伯人恰恰坐在废窑最里面,毫发未损。 周天凯居高临下,看见的是一个衣衫零落、满身绷带,头发散乱。脸色苍白还有脂粉残留的少年,席地而坐。 少年手里,一把古色古香的剑! 少年看起来并没有紧张、愤怒、难过,只扬起眼睛望一望他。 ——等待,等待能够恢复,然后…… “你说得是他?”周天凯唤过孙久。 “正是这小子!”孙久一眼认定徐伯人。 苟小立往窑里看去,露出不愉之色:“二哥,我的吉奴斑奴死了!”方才连声呼犬回来,不闻应声,如今看到狗尸真是心疼不已。他今年二十五岁,养狗已有十八年,此次训练的犬只又十分威猛,想不到一下子死了两头。 “我要活捉这厮,作狗儿们血食!”苟小立见猎户已死,便把怒气全放在少年身上。 黄白却不慌不忙:“老五,说你沉不住气,果然。方才你文质彬彬的样子哪去了?我们拆了人家房子,总得客气些才是。”他笑容满面,拱手道:“请问,果真是阁下杀我兄弟吕立明么?”一边问,一边将眼盯住了少年手上“古剑”。 第48页 少年没有答话。 黄白丝毫不觉尴尬,继续道:“既然不开口,想阁下已经默认,我们就要讨个公道了。” 少年还是没答话,也不动。 “大哥,我先收拾他!”周天凯不待黄白再往下说,伸手一拦就要走上去。 “不,我要给吉奴斑奴报仇!”苟小立不明白为什么黄白净说话不动手,自己口中轻叱;“疾风、逐电、罗剎,撕血食!”话音一落,另三头犬狂吠着,沖向少年。 黄白来不及阻止,暗道:“糟了,我认得这把‘剑’,要是惹翻它的主人,我们整个山寨怕是保不住!我只想先探出这小子与‘那个人’的关系,没有牵连便好,一有牵连就是大麻烦!——不过,试试这小子的功夫也未尝不可。”想到这里,便不加阻拦,任恶犬向少年冲去。 “疾风”、“逐电”二犬犹可,“罗剎”却是苟小立不惜重金从西域弄来的纯种藏獒。因西域水土与中原大不同,苟小立养了五只,只有一头成年。此种犬,须从幼时养起,方认主人,此后便对主人极为忠诚,对敌却是异常凶猛。西域草原狼群出没,只要一头藏獒在外守护,狼群便不敢靠近,可知藏獒之能。 正因于此,“罗剎”是苟小立的宝贝。加之平素便受过颇严厉的训练,一旦对敌,非拼出一个你死我活,否则,绝不罢休! 三犬气势汹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眼离徐伯人不及一尺! 徐伯人甚至来不及把目光从黄白身上收回来。 苟小立脸上浮现狰狞微笑:“这小子哪会像孙久说得那么厉害?哼,当个妞儿算了……”暗笑大家大惊小怪。 谁知,正想至此,忽然仿佛闪过一道暗红色的光! 微一惊讶,眼前一花,凭直觉忙射出梅花飞针。 飞针卷进刀光,便如泥牛入海,失了踪迹。苟小立心下一紧,急撤步“锦鲤倒翻波”,怕转得不快,又急变“就地十八滚”整个人如车轮般一下子疾滚出去五六丈,其间手脚不闲:推噼分拿踢翻勾卷之后—— 颈上凉了一凉。 吸进肺叶的空气忽然变多了,也变冷了,喉咙却从来未曾如此畅快过,颊上却又一痛,中了梅花针就是这种感觉——哎呀不好! 苟小立头颅坠地之时,三条狗尸也呯呯倒了下去。 “我来收拾你!”周天凯看少年突然动手,自己大怒,抄起斩龙刀,三十斤的刀头忽地噼下! ——什么?刀? 虽然柄长七尺,粗如鹅卵,精铁所铸;虽然刀头长有三尺五、背宽三寸、锋刃可吹毛断金……好歹也是“刀”罢?对方力气再大、势头再猛,也是个使刀的人罢? 是刀,就好办。谁使刀,无所谓。 ——别忘记,“中原第一刀手”这六个字的意味/意思/意旨/意义! 徐伯人舞动剑刀。 自由而不放纵,沉稳而不拘束。任凭斩龙刀捲起怒海狂澜、滔天巨浪,在澜顶浪尖上,空中云彩依然悠悠变幻,自在地变幻。 忽而是晴,艷阳万里,一片澄静;忽而是雨,无所不至,润物无声;忽而晚霞灿烂迷人眼;忽而电闪雷鸣,那一道暗红色闪电,直噼下来! 刀海狂涛倏然不见。 斩龙刀头,一滴滴的落下鲜红。 周天凯的胸口,却正对着一柄样式奇怪的刀,剑刀。 “大个子,你没有办法收拾我。”使剑刀的少年开口,他说话的声音和持刀的手一样稳定,“人死了,即使用千万条命来抵,也换不回来。你要是不服,二次动手时,我便杀你,怎样?”他的话真实而残酷。 “少废话!我就不信——”周天凯一瞪眼就要发作。 “慢着——慢着,慢着,少侠手下留情!”黄白见状忙插到两人之间,“少侠,高抬贵手,先放了二弟,有话好商量是不是?哈哈……敢问‘中原第一刀手’与少侠的渊源是……?”笑脸不改。 “我。”徐伯人剑刀斜指地上,开口,淡淡的然而沉静。 “我记得使用这兵刃的是一位刁大侠。”黄白故作惊讶之态。 徐伯人平静地道:“现在,是我。” “失敬失敬!不知少侠怎么称呼?”黄白拱手,心道看来剑刀易手,只要不是刁庆,就没什么好怕了,这小子年纪轻轻,可杀! ——他对剑刀只是一知半解,想不到里面会有多少原因。 “徐,徐伯人。”双眼望定对方,“你们可以走了。” “不不,哪里就走呢?我仰慕此刀主人已久,想请徐少侠到我山头盘桓几日,容我作个东道,不知徐少侠意下如何?”黄白忙笑道。 35、第五章雌雄莫辨,好心无善果;恩怨分明,热血浸霜刀(6) “不必麻烦。”徐伯人平静回答。 “敢是徐少侠嫌我礼数不周?还是因好友身亡而不忿?前者事起仓促,后者则是方才双方是敌非友,不得已而为之。少侠刚刚不是也说过,人死了,也就没法复生,不必耿耿于怀。想此剑刀原先主人可是一位豪气沖天、四海之内皆朋友的好汉,徐少侠自会更胜一筹,就不要推辞,还是交个朋友吧?在下姓黄名白,黄是黄金之黄,白是白银之白,江湖上有个小小绰号叫‘笑面佛’,徐少侠就请赏在下一个薄面?”他说得天花乱坠,又是奉承又有相激之意。 第49页 徐伯人,却无动于衷:“多谢抬举,我不想去。你们自便。”说着话,自自然然望定他,既没有被恭维之得意神色,也不见被激将而显露的不忿神情。 说完,竟自向窑里走去。 ——可恶,想诱他上山然后围攻也不行!莫非被他识破我的本意?这小子究竟是个雏儿还是个老把式? 黄白暗中咬牙切齿,忽然向跟来的孙久及周天凯和自己的两名心腹——王如、李清,使了眼色: 暗、算! 徐伯人背对他们,空门大开,一个老江湖怎么会犯这种错误?不趁机暗算,更待何时?! 徐伯人背后没有眼睛,当然看不到黄白的眼色。 他迈过早被一刀斩杀的三头恶犬尸体,在猎户尸身前停了一停,然后绕过去,弯下腰,自血泊与碎瓦砾之间,轻轻撷起一枚凝固的鲜血。 玛瑙坠。 望着这枚坠子,徐伯人忘记呼吸、忘记动弹、忘记身后的人,全部精神全击中在这一点红。 所以他做出一件根本不该做的事。 ——他放下了剑刀! 现下,右掌里,只有一枚玛瑙坠。他还没直起身子,到处都是破绽。 王如李清孙久,就在这个时候,出手! 王如:一对专点人身三十六大穴的判官笔。 李清:一柄三尺九寸精钢剑。 孙久:铁索三棱飞抓,长及二丈,远近随心。 抓风先至。 徐伯人一惊,再拣剑刀已是不及,左手刀鞘一横,剑笔此时也交织齐至! 徐伯人并不回头,反手以鞘缠上飞抓,平地里一个盘旋,将抓上铁索抵住剑、挡了笔,刀鞘一沉往怀里一带——. 孙久本就畏惧,不敢全力施为,更不敢全力夺抓,就要松手。 这时候但听一声大喝! ——周天凯,斩龙刀“泰山压顶”! 徐伯人一手刀鞘被飞抓缠着,一手抓着玛瑙坠,应付剑笔的同时,背对着正是斩龙刀! 处境极险恶。 他必须集中精力摆脱这险恶局面。 因而,他肯定没有注意到,一条乌索长鞭,游龙般贴地而至,目标不是人,而是—— 剑刀! 黄白的眼色,只为将对方缠上一缠,他真正想得到的,还是那把传说中的宝贝:中原第一刀手的剑刀! 见周天凯刀至,孙久不敢松手,把飞抓往怀里一带,却觉对面力量忽然消失,自己力道使空,一个趔趄——孰料借他往回一带之力,飞抓,连同徐伯人,竟然一齐向他冲来! ——这一冲,险险避开斩龙刀,也趁机撞飞李清。 然而王如在匆忙中也一笔戳中徐伯人左臂。 徐伯人闷哼,刀鞘把持不住,脱手飞出,亦击中王如,但是脚下被猎户格毙的犬尸绊了一跤,扑通倒地。 这时,长鞭卷了剑刀,倏地飞回黄白手中。 黄白大笑:“二弟,作了他!” 周天凯一刀不中,双手高举又一刀,“力噼华山”! 徐伯人在刀下,如砧板上的鱼肉,任君宰割。 ——说了这么多话,还是要杀我,明的或者暗的,一点余地都没有,我也没法留余地了。 ——师父,你不会失望。虽然我不喜欢以杀止杀,我也没有发狂。 徐伯人左手抓起地上猎刀,一掷,同时往旁一翻。 斩龙刀落在方才他摔倒之处,却未再度举起。 周天凯声音哑哑地,松刀,捂着喉咙,面上露出不相信之色,怦然倒下。 徐伯人掷出的猎刀,自斩龙刀刀风中穿过,自周天凯双臂间穿过,一旋已削断他咽喉。 ——只要是刀,徐伯人使来都得心应手。 徐伯人正面向黄白,自己在地上坐着:“你要剑刀作什么?”安安稳稳地问。 “笑面佛”黄白已经笑不出来。 “还要动手?被我杀么?”徐伯人又看向王如李清孙久,问。 三人脸色发白,步步后退,心想,这小子是什么东西做的?邪乎啊。 黄白壮了壮胆子:“不管怎么说,剑刀在我手里。”少年失了剑刀,应该不难对付啊,可是刚刚那一刀怎么回事?自己算错了? ——你拿不走剑刀。 徐伯人想着,道:“莫逼我杀人了,我使什么刀都一样。”说着,用足一勾,将周天凯的斩龙刀够了过来,横在身前,却并不举起。 他这个动作引得黄白眼睛一亮,笑容重又浮现;“我相信你。”顿一顿,又道,“不过,你已经露了破绽,所以尽管相信,平时你使什么刀都一样,但现下,你——去死罢!” 长鞭飞卷而至。 黄白所说“破绽”,乃是徐伯人勾过刀杆时,足尖显出与平稳语气不相称的颤抖。肌肉不受控的颤抖,只能证明气力已竭! ——气力已竭,如何舞得动周天凯六十三斤重的斩龙刀? 即使徐伯人故意诱敌,黄白也想好了对策:长鞭疾卷,一击可以致命但若徐伯人勉力抵挡,自己左手上,还有一把剑刀! 这剑刀一下子就能搠进对方的胸膛! 果然是个破绽。 徐伯人并不举刀,左手一竖刀杆,磕歪长鞭,身子就往后仰,躲过长鞭缠上刀杆后改向继续抽向自己之势。 第50页 但黄白纵身欺近,刺出了剑刀! 这一刺,全力以赴,这一纵身更是迅疾无匹。 所以当看见迎面一点鲜红的流星时,流星已到面前。 “啪”的一声,“哧”的轻响,先后只差一瞬。 黄白慌乱中,见徐伯人那一双眼,清澈映出自己喉间一点红,红艷欲滴。 ——玛瑙坠。 打碎黄白喉结。 36、第五章雌雄莫辨,好心无善果;恩怨分明,热血浸霜刀(7) 一刺之势还未减,徐伯人在黄白错愕间双手一分,剑刀已经夺了回来,反手一挑一扎,正送入黄白小腹丹田之内。 “什么东西在我手里,都能按刀的招式使出来——这是你太性急,没听到的后半句话。”徐伯人仍然,平平静静。 ——他所发玛瑙坠,正是飞刀手法。 一开始俯身拾坠子,便是故意露出破绽,徐伯人只想弄清楚对方究竟有什么打算。对方当真偷袭,自己便沉住了气,一举施为。 结果,周天凯可谓自寻死路,黄白枉自算计半天,也作刀下之鬼。 说完话,徐伯人反转剑刀,奋身而起,抽刀。 甩出一串鲜血红珠,艷如玛瑙。 黄白倒地,大口吐血,挣扎几下终于不动。 “你们——谁还要动手?”徐伯人拿眼一扫战兢兢另外三人。 “徐……徐大侠,饶命,饶命啊!”个个忙不迭地道。 徐伯人对孙久道:“把刀鞘给我”。 ——嘎?孙久一怔。 “我剑刀的刀鞘。”徐伯人声音波澜不惊。 “我、我……”孙久脸都吓白了。 徐伯人沖他晃了晃剑刀。 “好——马上,马上。”孙久忙点头如鸡啄碎米。 “你们二位,每人拣一大堆树枝过来。”徐伯人转向王如李清。 “是!不知大侠……”王李二人不明白。 “火葬。”徐伯人简单道,接过孙久掷来的刀鞘,又对孙久说:“烦你挖坑。”指指地下。 “挖、挖坑?”孙久问。 “土葬。”徐伯人看看孙久,孙久脸又白了:“大、大侠,你不会是想把我们……埋、埋了吧……”充满恐惧。 徐伯人摇头:“只是想请你们帮忙——你们也知道我会用飞刀罢?”不怕他们熘走。 三个人都迷糊了,但不敢不从。 徐伯人低头,移去猎户塌在身上的窑墙。 “大哥,你是个好人,我对不住你。”将猎户翻过身来,猎户两只眼睛还睁着。“你安心去吧,大哥,我不会忘记你——我替你活下去。”徐伯人替他合上双目。 停一停,又道:“我也为徐姑娘。”——为死去和活着的人!师父,小柳,今后,我不会停,剑刀更不会停。 活着,漂,活着。即使累、苦、痛、伤悲,不变了! 况且世上还有些快乐的事情,比如迷人的刀数;有些真诚的友情,比如小柳;有些奇遇,比如“八荒祛毒膏”……。 凡事有失有得,活着,也一样。过去的,后悔无用,就藏之于心罢,渐渐淡忘还是会烙一个深深印痕,随便它。至情到头便无情,至性望去即任性,性情中人,而已。 坑掘好了,猎户尸身,连同猎刀弓箭等物,包括那头未熟的野猪,一併埋葬。 旁边,熊熊烈火,一堆吞噬李妈尸块,一堆湮没仲雨容颜。 徐伯人拔出黄白喉间的玛瑙坠,拭去血迹挂在自己胸口,用力按了按。 ——大哥,你在我这里。 “他们的尸体,你们打算怎么办?还有没有人来报仇?”徐伯人问那三人。 “不、不会了!”三人面有难色,但都一叠声地道。 “你们带尸体回去,我在这里等一夜,告诉你们的人,我不想杀,但是有人杀我,我也没办法,只能以杀止杀——对了,要是有人来,顺便带两只骨灰罈。”徐伯人说来平平常常——确实,他还未经历过多少江湖,才会想起提这么个要求——目光挨个扫过三人,指向王如:“你——”“我……”王如脸色发青。 “你的长衣,借我穿穿可以么?”徐伯人尴尬笑笑。 王如以为徐伯人要杀他,吓了一头汗,赶紧双手奉上。 徐伯人道声谢,才最后道:“这里也没什么事了,三位回罢,给我留匹马就行。” ——这一声,不亚谕旨纶音! 三人搬尸上马,忙欲挥鞭,忽听徐伯人又道:“等等。” ——莫不是改了主意,杀我们灭口吧?三人忐忑不安。 却听徐伯人道:“把这个给你们,衣服和马还有骨灰罈,算我买的。”一物挟劲风急至,正落在王如鞍上。 半挂珍珠项鍊? 三人连忙称谢,策马绝尘而去。 很快就是夜色,徐伯人方知自己昨夜一直昏迷到次日中午,怪不得体力有所恢复。 ——在千钧一发之际行动回复,实是险极。 第51页 肩上又一道刀伤,周天凯的斩龙刀,虽然不重,可是和旧伤叠在一起,很不舒服。幸好还有伤药。 坟头已经堆起,仲雨和李妈也都化成灰烬,骨灰暂时以血裙作为隔断,盛在竹筐里。 徐伯人在火半熄时节,取出根燃着的树枝,另外引了一堆火,将地上犬尸剥皮去烤。 喝一口猎户打来的水,虽然打水的人已经不在。 慢慢咀嚼,活时威猛的恶犬,死后也不过如此。 等,等着人来报仇,杀人,或者被杀。 漫漫长夜,等候。 凝视火光,徐伯人忽然想起师父在静夜,偶尔不练刀的时候,口中哼的一支曲子。据师父说,这曲子是很久以前,传说中的一位大侠曾经吟唱的。 徐伯人突然觉得自己,此时此地,也想唱,于是低低哼了起来。 “万水千山路重重, 天涯海角我独行, 真心假意问谁懂, 是非恩怨一笑中。 江湖风浪终究难平, 孤身弃剑寄意青山青, 红颜白首莫语再相逢, 任聚与散都成空。” …… 倏然,心头一种奇异感觉,愈来愈近! 徐伯人声色不动,将火掩得小些,再小些。 敏锐听到脚步轻盈,片刻间,远远一条人影,嗖地绕蹿到他背后,以树木、以地形为掩护,跃来跃去,渐渐靠近。 徐伯人“恍若未觉”,往火前凑了凑,“无意中”露个破绽:伸手,去拨动火堆。 蓦地——一柄雪亮雪亮的银剑,如惊鸿乍现,穿出黑暗穿破黑暗穿透了黑暗直奔徐伯人后心! 剑至,破绽却消失。徐伯人往旁倒去,手里握着根树枝,“卟”地敲到持剑之腕上。 ——还算他手下留情,要是拿一支燃烧正旺的,恐怕……。 银剑一击不中,立即撤回,待徐伯人转身去看时,一道黑影飞入林中。 37、第五章雌雄莫辨,好心无善果;恩怨分明,热血浸霜刀(8 徐伯人继续等。 他的“等”不是精神高度集中、随时蓄势待发的那种,那样过于紧张,更容易疲累,反而给对方可乘之机。徐伯人只不过将自己每一个动作都调整到只露一处破绽而已,无懈可击的姿势让对方难以尽快下手,还是引诱一下更好,而且只有一个破绽的话,更方便他专注于一点应变,化不利为有利。 徐伯人轻轻拨着火,等待未知的结果。 又有人靠近,这次,是从正面,从道上径直行来,在远处就“嘤咛”一声开始哭泣。 “救……救命!”一路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奔向徐伯人,一身青色大氅,竹笠极低。 听声音娇弱婉转,是名女子,快接近徐伯人时脚下就是一滑,跌倒了又勉强爬起,仿佛必须到徐伯人身边才安心一样。 她跌倒时,落下了斗笠。 一脸泪水,掩不住的惊艷绝色,怕不是倾城倾国! 徐伯人的头已经开始眩晕。 偏这绝代佳人主动投怀送抱:“救命!救救我!我被人追杀!”不住凑近。 她越是靠近,徐伯人越叫苦不迭:“姑娘,姑娘,有话慢慢说……”有些手足无措。 “来不及了,求你保护我,求求你!”佳人竟然低头就往徐伯人怀里扎。 于是,徐伯人只好不再“将计就计”,嘆了口气道:“姑娘,我实在不想占你便宜,不过要不是一开始你偷袭我的话,这个便宜恐怕我还就真的占去——不必装了,你是来报仇的罢,非得动手么?” 哭泣顿止,佳人缓缓立起身,拭去泪:“他们口中的‘小邪魔’就是你?”语声清丽端庄。 “我不邪,偶尔有点魔障罢了——我杀了人是没错。”徐伯人道。 “你如何认为我偷袭?”佳人追问。 “猜的。”徐伯人简单回答。他当然没法说明是让自己又无奈又好笑的,受伤后那古怪而敏锐的感觉——这些解释起来实在是长,不如用简单一点的法子,省了口水。 佳人嘆道:“你很厉害,我未记错的话,你姓徐……” “徐伯人。”徐伯人说。 “徐少侠,我想请教一事,还望明白奉告——此物,是从何处得来?”佳人忽然伸手自腰际取出一样物什。 ——珍珠项鍊映着温柔的火光,圆润盈然。 徐伯人怔了怔:“我从‘结客刀’那里拿来,不过已经碎了许多珠子。” 佳人轻“哦”了声:“那徐少侠也是‘结客刀’的人了?”扬一扬眉,再问。 徐伯人苦笑:“我是结客刀的人,不过,是结客刀的仇人。” “此话怎讲?”佳人追问。 “说了也许姑娘不信,我和我朋友杀了沈宾,我在发狂时还杀了、伤了不少结客刀的……”他没说下去。 因为佳人纤长秀丽的手指深深握紧珠链,仿佛要按到掌心里面。 “‘一刀断天’沈宾?”她一字字问。 徐伯人点头。 看佳人如此,应该与沈宾有些渊源——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况且不论是福是祸,都是事实。 第52页 “你杀了他?几时?怎样杀的?”佳人一连声问。 “五天前,我,我朋友,他,三人苦斗,先伤了他,最后将他斩成两截。”徐伯人简单一提。 佳人深深吸一口气,青氅之内,五彩锦衣在火光下闪闪烁烁,高耸的胸脯一起一伏。 ——她在想什么?她想干什么?徐伯人并不去猜测,只是静静坐在火旁,习惯着头痛眩晕,偶尔拨一拨火。 火里突然“噼啪”爆了个花。 佳人几乎同时,有了动作——她往前一伏身,就跪了下去! “徐少侠,受我一拜!” 这下徐伯人又慌了手脚:“姑、姑娘,你先起来、起来慢慢说,起来再说。我还不知姑娘怎么称呼,为何突然下拜?”赶紧去扶。 佳人并不忙着起来,拱手道:“我姓孔名英,江湖上‘锦衣女’便是我,怀月山的第一把交椅。徐少侠杀了沈宾,就是我的恩人,日后要是有用得着我之处——以此为凭,我万死不辞!”一回手自右耳拔下枚耳环, “方才先用剑,再以色相试探,已知少侠武功极高,又是真正君子,还是我的恩人,故此放心相托,少侠万勿推辞!”说得恳恳切切。 “这……孔女侠……你、你先起来……”徐伯人闹愣了。 “叫我孔英即可。”孔英道,“这前因后果……唉……” 人,总有些恨事,有些伤心事,想做又做不到的事,和,想说又说不出口的事。 徐伯人并不勉强对方回忆不快,只是真切地道:“无论是什么,都过去了。” “徐少侠,谢谢你。”孔英一笑,终于没有说究竟,而是不计较男女之嫌、肌肤相接,硬是把耳环塞进徐伯人手里。 “我……我在等人报仇……”徐伯人被她弄得一个头有两个大。 孔英笑道:“就是我了。”看徐伯人微愕而略带警惕的表情,补充道:“我并未真心想报这个仇——这是‘怀月山’的家丑,不提也罢,少侠放心就是!” 又俏皮一笑:“骨灰罈我带来了,还有身新衣,足够的伤药和绷带,少侠请等我去拿。”说罢行去。 她走得远了,徐伯人才暗中舒了口气,看看手中耳环,有了主意。 不多时孔英回转,放下两只罈子,道:“应用之物都在里面,我回去了。”便要告辞。 徐伯人站起来:“孔英大姐,我若现下拿着此物请你帮忙,你肯不肯?”拿着耳环,在孔英面前一晃。 “哦?何事?”孔英虽然爽快,也微有不解。 “我的要求一旦提出,孔英大姐无论如何也要答应,你方才说‘万死不辞’,即是什么事都会做了?”徐伯人道。 孔英“恍然”,心想:难道他也是“那种人”?看见我一个江湖女子,所以要做“那件事”么? “少侠十七岁?十八岁?”望向徐伯人,问。 “十五。”徐伯人老实回答。 孔英哑然失笑:“我已二十七,对少侠来说太老了!要是年纪相当,自会以身相荐……” “不……不是那样!”徐伯人脸孔通红。 “嗯?我猜错了?”孔英想着,道:“抱歉,是我冒昧,只是不少人对我都这样提出过要求,刚还以为少侠也一样。”端正了神情。 “没、没那个意思。”徐伯人脸上烫得可以烙一炉烧饼。 孔英轻喟:“江湖女子,为了混出些东西,自己身子,不过是件物什罢了——少侠究竟要我作什么,请讲。” “我只想请孔英大姐把耳环戴上。”徐伯人道。 “为什么?”孔英忙问。 “我只是做了自己必须做的事,与孔英大姐无关,孔英大姐何必特意为自己添上一笔人情?如不嫌弃,就在江湖上,作个朋友如何?”徐伯人说得很是认真。 ——朋友?真正的,不为名不为利,淡如水醇如酒的朋友?和一个江湖女子? 孔英沉吟,自己只是想以此为籍,日后好多个帮忙的人,也少个仇敌,眼前的少年却想和自己作朋友?没有任何动机,纯粹的朋友?和自己? 妙目一转,正好迎上徐伯人清澈双眼,眼中没半点轻慢、欺诈。 孔英粲然一笑。 “少侠既如此说,我只怕高攀不上。” ——江湖女子,风尘中摸爬滚打许久,一颗真心从不过多流露,却被徐伯人的诚意打动。 “我的荣幸。”徐伯人亦微微一笑。 …… 天微明时,火早熄,满林鸟鸣惊人梦,去梦杳杳渺无痕,起身只有眼前路。 一切收拾停当,在猎户坟前站了片刻。 然后,毅然转身,出发。 ——回客栈,取仲雨遗物,到仲雨家里去。 38、第六章苦思念是耶非耶生死恨;改容妆男相女相虚妄身(1) 就是那所宅子,就在郊外。 徐家近年家道颇有些中落,但是从宅子规模上看,仍可见昔日辉煌。 宅中一间房里,倚窗立着面有愁容的妇人,未届四旬,文静淑美,却被心事压得眉心过早出现川字纹。 第53页 女儿仲雨已经出门近三个月,先前隔十天半月还托人带家信回来,可这次算计时间早过,仍无信函,会不会出什么意外?上一封信中说,叔父不幸身亡,那她一个茕茕女孩儿家无依无靠,可怎么办啊!母女连心,徐夫人背地里流泪,已不知湿了多少帕子,几条枕巾,恨不得插翅飞去。偏偏家中婆母年迈,叫人割捨不下。 婆母年事已高,吃不得惊吓,每日尚得和颜悦色侍奉,家中件件桩桩大大小小的担心,只好自己默默承受。 想到这里,不由怀念起病故多年的丈夫,眼泪又忍不住落下来。幸好小叔实心实意帮衬,不然这个家怕是早散了——小叔如今物故,日后只怕更难过活,又一阵悲伤。不行,不能再哭下去。 徐夫人擦去眼泪,看天色已晚,该到婆婆房里问安,然后就寝了,于是走到房中妆檯前,补了点粉在眼底,遮去哭过的痕迹,这才向婆母房间行去。 “母亲大人,天已经晚了,请您歇息罢。” “媳妇,辛苦你了——这几日,雨儿有信了么?唉,这孩子何时才回来啊。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再见她一面。”苍苍的声音,一位白发老妇颤颤地动了动。 ——并非“几日”,祖母一天总要问个二三次,仲雨是老人家宝贝孙女。平素疼爱有加,偌长时间不见,祖母思念之情与日俱增。 徐夫人不忍心看老人风烛残年的愁容,只好安慰,但这几天的安慰似乎未有多大作用。没办法了,只有扯谎:“媳妇想起来了,晚饭后,有人捎过雨儿的的口信!媳妇一时忘记禀告母亲,雨儿说,这两天路上下起暴雨,十分难行,恐怕一时阻在半路让您操心,所以只得先在家客店歇脚,待雨停个一半天的,道上没那么多泥泞再动身,教您别担心,一切平安!”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老妇念了几声,“媳妇啊。下次再有信来,千万别忘记告诉老身啊。” “媳妇知错了。” “唉,也不能怪你,这个家,你忙得太多了。此时雨儿那边,应该雨止了罢?不知她现在在哪里歇脚?吃过什么没有?吃得好不好?住得安不安稳?身上是暖了还是冷了?李妈她们有没有照顾周到?还有我那儿子,也不知怎么样了……”老妇又嘆了口气。 “小叔身体也还康健。”徐夫人忙接口道。 “那就好,他不肯续弦,膝下又无子女,苦了他。”祖母又与徐夫人讲了些家常旧事,倦意渐浓。徐夫人便告了安,退回自己房间去。 在迈出祖母房门的那一刻,泪水充满眼眶! ——母亲,毕竟比任何人都思念,牵挂自己的女儿呵。 徐夫人一路掩着口,一直来到自己房,关了门窗,才低低啜泣。 ——雨儿,你在哪里?现在究竟怎么样?!有个口信也让我心安哪!你的病有没有治,都不要紧! 她流着泪低声自语:“雨儿、雨儿,就算有人报我个假的口信也好啊。你何时才能回来呵……” 正自伤心,忽然听见窗外清清楚楚响起一声嘆息! 然后,外面有人敲了敲窗棂。 哭泣时听见嘆息,徐夫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止住悲声后又闻窗棂声响,不由惊觉。 ——外面有人?会是睡?服侍自己的丫头给仲雨路上帮手,服侍婆婆的丫头还留在婆婆房里,男子不进内宅…… 疑惑时,那人又耐心敲了两下窗棂,没有说话的意思,也无进屋的意思,不象家里人所为。 徐夫人胡乱拭去泪水:“外面……是什么人?”壮着胆子问。 窗外的人仿佛就在等这一问,轻轻地,用沉静得一如寒潭秋水的年轻声音回答:“晚辈徐伯人,有事求见夫人。” 徐伯人?名字陌生,从未听说过。听声音显然是位少年。晚间找自己?会有何事? “天晚了,若无要紧事,我已睡下不便相见,不如明日?”徐夫人这般想着,辞道。 又一声淡淡的伤感的嘆息,徐伯人道:“这事确实要紧,但夫人能躺在床上,听我讲完便可。我想,夫人也还是莫要看见我的好——夫人,您躺着好么?”真切的语气。 “这……徐……伯人,是哪一位?”徐夫人犹豫。 “夫人放心,我无恶意,也绝对不会进屋,请您先躺下,这事很重要。”徐伯人隔着窗道。 徐夫人还不及琢磨对方怎么知道自己未曾躺下的,半信半疑坐在床边:“请讲。” ——心忽然跳得好快。 窗外却是一静。 终于可以说出口,但是轮到说的时候,徐伯人犹豫了,方才一直在暗处,听到徐夫人与祖母的对话,看见徐夫人的戚容,实在狠不下心。 ——可是,毕竟会发生的,早晚都一样。 在徐夫人疑惑窗外人是否已经走了的时候,又听见徐伯人的声音,声音里有无奈和缕缕悲哀:“徐仲雨姑娘,已经死了。” 脑中“轰”的一声巨响,简直要炸裂开来! 徐夫人眼前一黑,身子摇了几摇,一口鲜血喷出后,昏倒床榻之下,“咚”的一声。 ——若她躺在床上,至少不会跌伤,不会摔坏身子。 第54页 徐伯人也只好推开窗子蹿了进去。 试试鼻息,摸摸脉象,只是一时气血攻心。徐伯人确定对方不久便会甦醒,于是又退回窗外,静静候着,暗想:只闻得一句话,还未知真伪便昏倒,若是知全部实情,两人会有何种反应?要不要原原本本全说出去?不,绝对不能说!——仲雨拜託我照顾好她母亲与祖母,可是,怎么办? 徐伯人实在不擅于说谎,也不擅于和女子交谈,如今这两件事却得双管齐下。 39、第六章苦思念是耶非耶生死恨;改容妆男相女相虚妄身(2) 悠悠醒转,桌子的蜡烛又烧去一小截,时间并不长。 徐夫人先是恍惚了一下,立即清醒过来,飞快起身,扑向窗户唤道:“徐公子,你在么?”伸手便要开窗——梦,一定是梦,没有这个人。 谁知对方按住窗户,还是那声音:“晚辈在等夫人甦醒。”顿一顿,又道,“莫开窗。” 听见那声音,徐夫人明白方才并非作梦:“究竟……究竟雨儿出什么事了?徐公子又是怎么知道的?”切切地问。 徐伯人心里踌躇一下,沉声道:“我与徐姑娘本是路遇,后因事分开,等到再次巧遇时,方才发觉徐姑娘身患绝症,病情一夜之间恶化,她人便去了。”说“病故”总好过被污辱而自尽罢。 “这……这叫我……李妈呢?连同丫头小环、小厮张易,人在何处?我家小叔的骨殖,又在何处?”徐夫人想起问道。 “夫人口中说的丫头与小厮,据李妈讲,已在徐叔父死后逃去,李妈因悲伤过度、操劳过重,不幸也故去了。晚辈一人之力甚单,只得将徐姑娘与李妈尸首焚化,连同徐叔父的骨殖及所有衣物,都携到这里,今夜禀明夫人定夺——夫人,请节哀。”徐伯人劝道。 屋内比外面明亮,是以徐伯人看见映在窗纸上的人影,双肩一抽一抽抖动,却无哭泣声,便知伤心程度之深。悲痛欲绝时,往往没有眼泪,一腔苦楚郁结五内,犹如往一只充足气的皮球中继续充气,此时此刻只要略微触动,便会崩溃! 徐伯人清楚这种突如其来的难过,好象从百尺楼头一失足堕入万丈深渊,被捲入浑浊激荡的大旋涡,旋涡突然化作龙捲风带着自己甩上九重云天,却又被南天门的金刚当头一降魔杵打落凡尘一般。 ——在堕入深渊,卷进漩涡,甩上九天,打落凡尘的每一个瞬间,自己都成了完整又零乱的碎片,时分时合,不管分时飘到何处,合时还是不是个人形! 徐伯人清楚这感觉,只因不久前自己亦经历过,才能勉强这样形容着。 ——因为悲痛到极点的感受,没有一个人、一句话可以完全表达出来,怎么形容?!!! 屋里的人不说话,屋外的人也安安静静站着。 一任烛泪慢慢滑落,夜风轻轻呜咽。 良久。 徐夫人开口:“多谢徐公子了,此恩此德没齿难忘!不知徐公子现居何处?我女仲雨又在何处?我想迎她回来。” 徐伯人道:“夫人有事尽管吩咐。仲雨临终前,曾经嘱託晚辈略在夫人与老夫人膝下尽绵薄之力。夫人稍微休息片刻,晚辈这就去将徐姑娘带至。” “……既如此,倒是有一不情之请了。” “请说便是。” 徐夫人方道出一个问题:“请问,我该如何相信徐公子的话?”而且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又怎么好便全信?刚刚悲痛不假,但人到此时,总希望有一种侥倖的可能。 虽然是徒劳的希望,也在情理之中。 ——而这一问,的确使徐伯人心里一动。是啊,用什么方法证明?人已经死了,尸体都已灰飞烟灭,又未留下片纸字据,单凭口说,如何作得证明? “徐姑娘对晚辈只是口头嘱咐,晚辈也无法强迫夫人相信,只将遗物带来而已。”徐伯人道,“我这就去取,请夫人指定一处所在令遗物可以搁置。” 徐夫人想想,道:“都是仲雨之物,放在她房里罢,就是后园的绣楼。”最好不要放在婆婆可见之处。 “好的。”外面应了一声之后,再无动静。 ——他走了么? 徐夫人轻手轻脚打开房门。 只看见一地银色月光,衬着凉夜。 自称“徐伯人”的少年,是人?是神?是鬼?是妖?刚刚一番话,到底是不是梦境? 徐夫人定了定神,整整容妆,不惊动任何人,悄悄上了仲雨绣楼。 绣楼天天打扫,但处处都有仲雨的气息。徐夫人忍着难过,一扇扇开了窗,让月光水银般泻进来。 她既希望又害怕地等在那里。 三只骨灰罈份量不轻,加上仲雨的遗物:几件首饰,衣裙也不甚沉重,还有若干包方剂、书本、绣品、日用物什等等。加上张琴,连同自己一个粗布包裹,内里只有剑刀。 这些东西在徐伯人背上堆成一座小山,徐伯人就带着这堆“小山”奔向绣楼。 近日,身上伤好了许多,虽是晓行夜宿,但毕竟好过刀头舐血。 一路小心翼翼藏起剑刀,绕开人群,到也平安无事,而且沿途风景人情又增长了他见识,心胸开阔不少,精神也慢慢好起来。 第55页 时间是疗伤良药,更是试金石。 徐伯人就独自在试金石上磨砺,用自性真性任性为水为火地淬鍊。 前面便是绣楼,听呼吸已知楼内有人,应该是徐夫人。 头早就不疼,也不晕眩了,对女子的敏锐感觉,随伤势逐渐好转而一点点减退,不过习武之人这点耳力还是有的,二者相互呼应,徐伯人分辨得出来女子。或许伤完全癒合时,才会男女“一视同仁”罢,自己苦笑。 而且一双夜眼已见门窗洞开的绣房内,徐夫人坐立不安。 带着偌多物件,实在不好钻窗而过,自然走门。 徐伯人提气纵去。 绣房未燃烛,因怕烛光引人注意。 徐夫人心中忐忑不安,百味杂陈:徐伯人所言是真是假?是真,仲雨当真已经故去了么?是假,又为何弄这玄虚捉弄于我?雨儿,你若安在,为何我夜夜都曾遇梦兆?你若已殁,为何我日里未有心血来潮?徐伯人不是凡人,是草木见我思虑,所以精气感化成人形,逗我着急的吧?若是实情,你我母女当日分手就成永诀,连你临终一面都无法得见么?雨儿,我的雨儿,你怎么狠得下心去了呢?你舍不下娘亲,不会就此去了的,是不是?雨儿、雨儿…… 心慌意乱时节,就见一个大而颇为怪异的身影,如弹丸般嗖地几个起落,径直冲进房门,随即便上楼来。 吓得张口欲呼,却听方才那沉静声音道:“夫人,莫怕,是晚辈。” “徐……公子?”心里一沉,方才所有的胡思乱想都烟消云散,不好的预感。 “夫人,请验看。”徐伯人卸下所有东西,将裹着剑刀的包袱往肩上一挎,退入黑暗角落。 一字排开的三只骨灰罈!徐夫人眼前又是一黑,伸手扶住桌子,勉强站定。 手在颤、嘴唇在颤、心颤抖得更厉害:这一件件熟悉的东西!瑶琴是自己出阁时陪嫁之物,书本是仲雨平时爱读的,衣裙是临行前挑了又选的,还有仲雨喜爱的“人面桃花”脂粉……好像少了点东西——卧具、卧具呢? “这些东西,并不全?”徐夫人转向黑暗中看不清面目的徐伯人。 “是的,烧掉了一部分。”徐伯人答。绣被确实烧掉了,但枕上褥上溅满血、浸透血,他怕徐夫人受惊,未敢携来,仍在自己下处放着。 “那……坛中……就是……” 徐伯人道:“坛口缠着一道白绒绳的,便盛有徐姑娘骨灰。” 徐夫人终于哀哀地哭起来。 40、第六章苦思念是耶非耶生死恨;改容妆男相女相虚妄身(3) 徐伯人吸一口气,正想劝慰,脑中忽然有根无形之弦动了动,探头往外一张,果见一名披着衣的女子向这里行来。脸上还有惊疑之色,慌慌张张往这边张望。 她本是服侍祖母的,唤做兰香,见绣楼此时门窗大开,又听见微微啜泣声音,未免战战兢兢。 “夫人,有人过来。”徐伯人出声提醒,一滑步,从侧窗翻上屋顶,伏身隐好。 徐夫人一惊,止住哭声,拭了泪到窗边一望,兰香已犹豫逡巡于楼下,不敢入内,便先唤道:“兰香?” 兰香吓得几乎栽在地上,过一停方省觉声音熟悉:“夫……夫人!”一颗心才落地,暗道:吓死我也! 徐夫人举步下楼,到了门口:“这么晚了,你来绣楼作什么?”掩饰自己的慌乱。 “这个……老夫人不让夫人知道……我不敢说。”兰香有点嗫嚅。 徐夫人道:“老夫人?出什么事了?!快、快讲!”她已失去爱女,婆婆再有什么万一,实在难以承受。情切,所以说话也失去了平时风范,连声催问。 兰香噗嗵跪下:“夫人息怒!实在是婢子一时糊涂,夫人饶了我吧!”带着哭音。 这一跪,夫人更急:“你、你到是快些讲啊!” 兰香道:“老夫人……每晚醒时,总要见小姐的,就令婢子身着小姐衣裳在床前候着,若是不见婢子背影,必定悲哭不止,说是梦里也无法相会,是以婢子夜夜……到此处换一身小姐衣裳,安慰她老人家……” 徐夫人忍着悲痛,道:“好姑娘,起来吧,你在下面等着,我去挑身衣服。” ——婆婆只道仲雨与小叔去远处探亲,连仲雨求医、小叔已没之事都不知,如今,怎样向她老人家交代啊。 兰香换了衣裳行去,背影与仲雨果真有一二分相像。徐夫人痴痴望着裊裊身影渐行渐远,嘆了口气,目光又凝在骨灰罈上,低喃着:“雨儿、雨儿,你真的走了。为娘怎么办,祖母怎么办!不应该呵……” 默默流泪。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响起声惊呼:“不好了!夫人!老夫人她——夫人!夫人!” 听声音,是兰香! 徐夫人忙下楼,往祖母房间奔去,半途遇上满面惶急的兰香。“老夫人怎么了?”忙问。 兰香喘着气道:“今次老夫人捉过我衣袖,命我转身。我不敢不从,一转身,就见她老人家疼爱的神色忽然变成愤怒,喉咙里格格作响,脸色发青!我忙扶她,她老人家全身都僵硬了!”花容失色。 第56页 徐夫人一惊非同小可:“快,到外面唤你丈夫李冬,套上车请大夫,越快越好!” 奔向祖母房间,心里又着急又害怕:婆婆,您可不能再有个好歹了! 房间里始终掌着烛。 徐夫人几步就沖了进去。 进了屋,忽然愣住。 ——屋中除祖母外,俨然还有另一个人! 那个人立在床边,略微俯身下去。一只手握着祖母的手掌,另一只手从祖母腕脉处松开,却沿着祖母手臂内侧,一路“推”了下去! 那人身穿一件珍珠色外衣,斜背一长形包裹。几绺头发自扎巾处垂下,侧脸十分年轻,目光专注。 徐夫人只见这人的侧影,眼泪便一下子涌了出来! “是你么……雨儿?”呼唤声急急切切情深意重。 那人将面庞转向她,眉目分明,却溶入淡淡的忧悒。 “雨儿!”徐夫人又唤了一声。 忧悒的少年,轻轻喟嘆:“晚辈说过,夫人还是莫要看见我的好。”救人要紧,他也顾不上许多。 听见他声音,徐夫人不相信地怔住:“你……徐、徐公子?” 徐伯人道:“老夫人已昏迷过去。夫人还是快请大夫过来,我只能帮忙护住心脉。不令邪气蔓延而已。” ——他只想岔开话题,不忍心见对方哀伤的神色。 一句话果然提醒徐夫人,连忙凑到床边:“母亲大人……唉……希望平安才好。”心里又慌乱起来。 “希望如此。”徐伯人低声附和,继续专注地,以内力缓缓引导祖母体内周天运行。 两人一时无言。 等待,总是焦急而漫长,充满忧虑和不安。 因为不能预料,结果等到什么。 但眼前的少年,却那样从容和稳定。一举手,一投足,一个眼神,甚至每次呼吸都带着一种沉静。自自然然的沉静。太自然了会显得空灵,太沉静了就变成沉重,然而少年就在空灵与沉重中间,镇定自若,不紧不慢、不疾不徐,做着每一件事。 ——他松开祖母的手,小心放回被中;他用桌上冷茶浸湿手巾,擦净祖母流涎;他调整祖母姿势,让她平平躺好;他甚至还剪短烛芯,使烛光看来更明亮更易于观察病人。 这少年似乎具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或许因他的沉着感染了徐夫人,徐夫人的焦急不安渐渐淡化,人也慢慢平静下来。 她看看祖母,又看看安安稳稳立在床边的徐伯人。烛光掩去少年日晒风吹的黑和瘦,也软化了少年面庞坚硬的稜稜角角。 ——他容貌极像仲雨,就在此时,烛下。 可惜不是。 ——如果是,该有多好! 徐夫人正想到这里,忽听少年道:“大夫似乎已经请来,晚辈就在檐上候着。”说完,走到门外,身形一展即逝。 徐夫人怔了怔。少年是精怪,还是自己眼花? 大夫果然到来,徐夫人迎着,兰香在途中已将情形说了大概。 诊脉后,先下了针灸,再提笔开方。 “……老太太这病,是老年人思虑过忧,邪气郁结,情绪起落得突然,致使郁结于内的邪气不能归正,反而四处游走,兼此时又受了外邪之侵,内外夹攻所致。这病一旦同时发作,便极其凶险,极难治癒。”大夫对徐夫人郑重地道。 徐夫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那……请教先生,老太太还有救么?” 大夫道:“幸亏发现及时,夫人又立即请了学生过来。况且万幸邪气未窜入心脉,否则纵使华佗再世,恐怕也无回天之力了——不过,老年人气血两虚,不可用猛药,须以针砭、汤剂齐施,有补有泻,慢慢调理一二个月,其间,若护持得当,方无大碍。夫人还须切记一事:无论如何,不可拂逆老太太的意思,若老太太一气一怒,学生才疏学浅,不能保证老太太的安危。” 徐夫人忙道谢,大夫又讲定日后每未、申两个时辰过来针灸,又将方子请夫人过目,无非是牛黄、羚羊角、地龙、僵蚕、麝香、苏合香之类。 41、第六章苦思念是耶非耶生死恨;改容妆男相女相虚妄身(4) 这些事足足忙了一夜。 天微明时,大夫收去祖母内庭、太沖、委中、阳陵泉、环跳、通里、曲池、列缺、合谷诸穴的针,告辞而去。 此刻汤药也煎得端来,兰香略将祖母头扶起一些,徐夫人灌了些许,昏迷中祖母并不领情,丝毫未见吞咽。 徐夫人心里着急,不由道:“徐公子,帮帮忙吧。” 兰香闻言一愣,徐家哪里出来“公子”二字?夫人怎么突然说这句话? 她不敢多口,就见徐夫人走到门外,抬头往屋顶看去:“徐公子?徐公子?请下来好么?”还在招呼。 ——没人应,没动静。 兰香更奇怪了。却看得出徐夫人忧愁担心之外,又多出一种失望神色,闷闷不乐走回床边:“兰香,你扶着老夫人,我再试一试。” 这一次,灌得却有些猛,祖母不由一阵呛咳。呛咳之后,眼皮动了动,竟然——醒过来! 徐夫人与兰香心下顿时一喜:“您觉得身子怎样?” 第57页 老眼昏花,目光移来移去,忽然急促而含混不清地道:“雨儿……我的雨儿回来了,怎么不来见我?!” 两人先一怔,徐夫人便道:“母亲大人,雨儿还未回来,想是母亲作梦?母亲,还是先服下这药,您昨夜突然昏迷不醒,小心身子要紧。” 祖母却一反常态:“我昨夜明明看见仲雨回家,怎么还不过来?什么劳什子的药,不吃、不吃!” ——敢是思女孙心切,昨夜见着兰香身穿仲雨衣裳时中邪,醒来便一口咬定仲雨已归。床前二人怎样分辩也是口舌徒费,祖母非但不信,而且固执起来,说什么也不肯服药,便要挣扎起身,身体又根本不听使唤。 这下,祖母气极:“……好、好……我动不了,你们就变着法儿欺负我,想我早死不是——这碗药定是□□!你们嫌我老了没用了,就要害死我!连仲雨都不让我见!我、我——” 忽然舌头僵直,双目暴睁,一口气竟格在胸中出不得! ——糟糕!徐夫人心里叫苦,大夫嘱咐过不能动气动怒,婆婆如此模样,难不成真是凶多吉少? 兰香已然吓得慌了手脚:“夫人、夫人!该怎么办?怎么办啊!”话里带着哭音。 两人束手无策时—— 倏地,从门外宛如电射一般,“飘”进一个人! “电射”是来人的速度太快,“飘”则是他在速度如电时,身体、动作、神态无一不是稳定的、自然的。 徐夫人和兰香自是看不清楚,那人一迈进屋门就一把抓去束发扎巾,将头发往下一散,拂到脑后,披落腮边,脚下正好在床畔站定。 徐夫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阵风拂过,手上跟着一轻,定神看时,手中药碗已不见。 进来的人低着头,药碗赫然就在手里,空着的另一只手食、中、无名三指一併,自祖母“巨阙”穴处一切,跟着向上平平推出,过鸠尾、中庭、膻中、玉堂、紫宫、华盖、璇玑而止,方收回手去。 祖母喉间咕噜一响。满面怒容已换成喜色。吐气开声:“雨儿,是你!” “雨儿”自床榻之旁,盈盈下拜:“祖母,这药是雨儿煎的,并非□□!雨儿方才睡了过去,娘亲不忍叫醒雨儿,因此惹得祖母生气,是雨儿不对,您尽管骂雨儿!昨夜您见雨儿之后太过高兴,以致昏迷,这药是给您安神的,祖母千万念在雨儿煎药的份上,喝了吧!”将药碗双手捧起,声音低而娇弱。 “雨儿、雨儿,你真的回来了!好、好啊——我喝,我喝!你快快起来,祖母好久没见过你了,让祖母好好看看!”祖母眉花眼笑、 “祖母不喝完药,雨儿不起。”“雨儿”坚持道。 “哦、哦——兰香、媳妇,扶我、扶我喝药!” 兰香见此变故,惊得目瞪口呆,扶起祖母,眼神却尽落在床前长发垂下的人面庞之上。 ——这、这、还不是小姐么?! 仔细看,不对。脸庞更黑、眉更浓、面型更有稜角,不是小姐,乍看相似而已。 况来人还是一身男子打扮,说话声音比小姐低,也是相似。 ——莫非这与小姐长相颇似,年纪相仿的人,就是夫人口中的“徐公子”? 兰香疑惑不解。 正自胡思乱想,祖母已经喝下苦药,笑呵呵地道:“乖雨儿,起来吧,来,坐到祖母身边来,咱娘儿俩说话!” “遵命。”“雨儿”说着,站起身,却忽然一个踉跄,以手支额,□□一声! “孩子,怎么啦?”祖母忙问。 “一夜未眠,头晕得厉害,不过不打紧。”“雨儿”怯怯地道。 “那可不行,孩子,你先回屋歇着,睡过一觉再来陪祖母啊,可别硬撑——兰香,你扶小姐回房。”祖母忙道。 “是。”兰香应道,仍是满腹狐疑。 “雨儿”又施了一礼,方任兰香搀扶着,出了祖母房间。 走出五六步,“雨儿”立刻将手臂从兰香搀扶中撤回,挺直身子,头发全拂到后面去:“抱歉,我不是徐姑娘。”声音也变了,“我也不是女子。”话语虽轻,却沉静从容。 晨风中,他的眼神清澈而隐隐透着忧悒:“兰香姑娘,一会儿你回祖母那边,就说‘小姐已经歇下’,然后待夫人有空时,请她到仲雨小姐的绣楼去,麻烦你了,谢谢。” 兰香先是惊讶(一名颇像小姐的少年),然后是不习惯(这少年对自己一个下人如此客气),再是受宠若惊(少年的客气是真心实意,从语气就听得出来),忙道:“明白了,公子!” “我叫徐伯人。”少年淡淡一笑。 徐伯人在大夫出来时,早一步隐身车上,又具体问询了万一老人病情突变,应如何应急,以及此病根除的最有效、最彻底的方法。 大夫先是被突然出现的他吓了一跳,后来问明来意,方道:“听这家人说话,病根还是应在老太太日思夜想的那个女孩身上,若见了那个女孩儿,这病就能好一半——心病,毕竟得心药医,歧黄再妙,也是治不了本。” 第58页 “若那女孩已经不可能出现了呢?”徐伯人问。 大夫摇摇头:“这可难说了,或许缠绵病榻一二年,或许这几天一急一怒就是大限。” 徐伯人闻言,拱手道:“多谢。”开了车门便跳了出去。大夫从窗中张望时,路上恰无行人,只少年背影,在濛濛的曙光中,越飘越远。 而且飘出一种萧索与孤独。 执着的萧索孤独。 即使天光大亮,以徐伯人身手,潜入徐宅也非难事。 他沉吟着,未行到祖母房间,已经听见里面争执,而祖母声音马上有异! ——人命关天! 徐伯人顿时作出决定,沖了进去。祖母眼神不好,能瞒一时,是一时罢! 至少这一时,成功了,瞒过了。 ——以后呢? 待了片刻,兰香回去复命,徐伯人飞身而起,自屋檐下取出剑刀包裹,迳往绣楼而去。 那绣楼是徐仲雨的住处,现下只剩冷冰冰的骨灰。 徐伯人默然而立。 ——仲雨姑娘,我只能这么做。 徐夫人上楼时,就看见少年向自己施了一礼:“夫人,晚辈方才不得已使此下策,请夫人莫怪。” 徐夫人连忙道:“哪里,若非公子相助,我婆母如何肯服药,只是这样徐公子太委屈了……”顿了一顿,伤心道,“其实,当时连我也以为雨儿真的回来了,就在眼前。” “没什么。”徐伯人脸上一红。 徐夫人却忧心忡忡地道:“可是老夫人一旦再要见雨儿,追问之下……徐公子,怎么办呢?” ——虽是问话,眼中却有乞恳之意。 怎么办? 徐伯人将目光投向手里的包裹:沉重的剑刀。 ——师父,我可以么? 又将目光投向骨灰罈:徐姑娘,不会怪我罢? 开口,淡淡的然而沉静:“夫人,请借小姐衣裙一用。” 42、第七章误会陡生也是四海豪杰客取捨难全不过江湖漂泊人(1) 徐伯人本来在离徐宅十里左右的野狼山天清观借宿,仲雨的遗物,也寄放在彼。 ——这三天,可真只能算借“宿”。 早上到午饭时分,时不时地去祖母房间坐一坐,晚上还要陪祖母说会儿话。夜里,在山顶无人处练刀。 惟一休息时间是下午,就在天清观,一间小小的客房。 观里道人虽然奇怪少年独特起居,但既有香资,也就不问。 “徐仲雨”已经存在了三天。 中午,从徐宅回天清观。 在进屋的时候,眼角余光不经意扫到一名陌生少年。 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体格颇为健壮,粗眉大眼,却用一种异样神情,盯着自己这边! ——好象一只猫看见老鼠! 陌生少年察觉徐伯人的目光,连忙闪身避开。 不过他异样眼神和仓促间的动作,实在让徐伯人觉得莫名其妙。 但是徐伯人很快就明白过来怎么一回事。 ——这间小房的一扇窗,完全坏掉了。 “今天上午,那小哥就在这个小院里练功,不小心撞上窗户,公子要换间房吗?恐怕今天是没法修了,不过明天应该能修好。”一位正在扫地的道人解释。 徐伯人笑笑:“反正天也热,要不要窗没太大关系,您忙去吧。我进去了。” ——他不爱打听别人的事。不过已经知道陌生少年是练家子。 先趺坐,平心澄性,养一养神。 可是,刚刚坐好,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徐伯人坐在床上,目光四下一转,所有物什看去均无异样,但心里总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一时又说不上来。 ——随它去罢。 徐伯人合上双目,入了会儿定,便躺倒身躯,安然睡去。 一觉,直到黄昏。 “徐仲雨”又要陪祖母解闷了。 徐伯人向徐宅行去。 路上,仍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也许会出什么事罢。 很快到了绣楼之内,兰香会等在上面帮他梳妆描容。他自己则略微缩一缩骨,然后换衣。乔妆的技巧他会一点,加上两人面目本相似,胸口和喉结只要用心遮掩,也还说得过去,毕竟才十五六岁,更难分辨。 到祖母房间聊天,尽量少开口,不过今次精神日渐恢复的祖母想看看女孙绣作。“孙女这就去拿。”“徐仲雨”乖巧起身道。 ——他是能少待一阵,便少待一阵,当下缓步走了出去,径奔绣楼。 今晚月色不是很好,总有一团团云彩挡着,绣楼里灯未燃,更是漆黑一片。 不过徐伯人无所谓,他是夜眼,上楼找到仲雨绣品,拿去便是,何用灯烛? 正自言自语:“原来放在这里——”忽然觉得一声轻响,忙回身:“是那位?” 不在祖母身边,当然不用假作女子语音。 然而,回答他的是一句怒斥:“淫贼、受死吧!” 与此同时,黑暗中,一道剑风恶狠狠怒沖沖抱着斩妖降魔除恶务尽的决心,一直、向、他、噼、来! 一剑如风,锋就是风,风就是锋。 第59页 速度迅疾得徐伯人都来不及惊愕而只能作一件事: 躲避。 徐伯人头也不回,闪身躲到床边:“阁下是哪一位——” 说这六个字的时候,已经从床边到柜角、从柜角到桌后,从桌后到椅子上,从椅子上再到窗前,每次移动后就听见物件或倒地或碎裂的声音,桌球不绝于耳。 但是对方居然回话:“小爷齐岷方,今日要为民除害,杀你这个淫贼!”手下仍是不停,剑剑杀招。 ——淫贼?自己是淫贼?“阁下弄错人了罢,我非淫贼。”徐伯人哭笑不得,躲来闪去。 那齐岷方却见对方在自己凌厉攻势下仍游刃有余,不禁大怒:“接我这剑再说!”剑势刷地一变,漫天顿时成一片剑影,眼花缭乱中,分不出真假虚实,根本应接不暇。 ——所以可怕。 徐伯人长衣长裙,更无剑刀,除了避,还有另外的好法子么? 况这漫天剑影看着杂乱,却已封死他所有退路! ——这阵响动,怕是已惊起徐宅的人,不好/ ——祖母见“徐仲雨”许久未归,定然着急,不好。 ——齐岷方显然误会,不听解释,更不好。 ——最不好的是,怎样才能解决掉这看似漫天竹叶飞舞的剑招?! 平素,徐伯人很安然,很自在、很稳定。 但当真动手,稳定仍不变,只是自在安然温和沉静之类,统统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一握住剑刀,立刻变得疾、狠、辛辣、霸道、当仁不让、捨我其谁! ——可他手里,现在只一件绣品,没有剑刀,他还能不能施出他疾狠辛辣霸道当仁不让捨我其谁的刀法? 齐岷方这一招,实在已经志在必得。 即使黑暗中看不真切对方,此招“竹影飘摇”最低限度也能将对方重创。 但他在虚实相生出剑之际,蓦地,对面一道劲风突破了竹影突破了剑锋突破了面前的一切,突然间——逼到他鼻尖! 耳听对方清清楚楚叫了一声:“暗器!”忙将脸一扭。 劲风帖着鬓角而去,却未觉有物。 齐岷方心下一惊,转回脸时,剑上竟然一沉,刺中对方,而对方——就在自己跟前! 胸口啪地一痛,有如刀切。 偏偏一刀切去,在最末抬起的时候,往下又压了一压。 ——这一压,就压在幽门穴与巨阙穴之间,波及两穴! 幽门穴乃肠胃之交,巨阙穴乃人心之幕,齐岷方胸腹之内一阵翻江倒海,不由倒地昏厥。 徐伯人收“刀”——放下右手。 手刀。 方才将绣品抖出劲风,惊了一惊齐岷方,自己趁其头一转动、剑势略疏之际,冲破竹影,拼着挨上一剑,以掌为刀,击倒对方。 左上臂在流血,整只衣袖马上殷红一片,伤口不算大也不算浅,很痛。 ——别以为江湖人受伤多了习惯了就不痛,每受一次伤,都一样疼,一样痛,一样想叫爹喊娘。 只不过江湖人不喊痛,喊痛反而暴露自己的无能,喊痛也是同路人口里“懦夫”的表现。江湖人不是不痛,而是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在痛! 徐伯人也不喊痛,理由是:一,就算喊破喉咙,该痛也是要痛的,而且不该痛的地方还会痛(喉咙痛),二,喊痛会让关心你的人担心,三,喊痛容易使精神怠慢。 虽然真的很痛!而且,差点就刺中“臂臑”穴。 43、第七章误会陡生也是四海豪杰客取捨难全不过江湖漂泊人(2) 月亮从云彩里探头,徐伯人肯定了齐岷方就是天清观里,像猫捉老鼠那样盯着自己看的少年。 皱眉,受伤后特有的敏锐感觉又出现,几乎听得清祖母房中的议论。 徐伯人手下不停,给自己止血,包扎,再换一件衣服,掠出楼去,正见半路神色慌张奔来徐夫人:“伯人,出了什么事?” “一点意外,伯母,先别教任何人上绣楼。”齐岷方还在楼上,没绑着,也没制住穴道。 徐夫人点头:“祖母不放心,叫我过来看看——你的衣服……”略微惊讶。 “伯母,我这就过去。”徐伯人未解释,自己左臂觉得沉重,要命的却是头开始晕痛,无比难捱。 这几日,两人称呼已经近了许多。 在祖母处,轻轻遮盖过去,又说说话,喝喝鸡汤,终于可以离开,再忍一忍,离女子远了就好过多了。 离开祖母后徐伯人作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齐岷方。当然,这次他燃了烛。 ——那少年却已不在,想是甦醒后便离了此地。 兰香端水,徐伯人洗去脂粉,束了头发,又另外清洗伤口,草草裹好,换衣,一边思索齐岷方的举动。 ——他在楼下换衣,却听楼上兰香惊呼! 迅速冲上绣楼,兰香在凌乱房间地上坐倒,惊恐指着一件染血衣裙:“徐……徐公子,这、这……” “别怕,没事。”徐伯人暗骂自己方才一直琢磨齐岷方,忘记阻止兰香上楼,“我流了点血,你若害怕,这件长衣我自己来洗。”说着,将衣裙在手里卷了卷。 第60页 “不行、不行,这是我份内事。”兰香忙道。 徐伯人一笑:“你一人忙前忙后,也够累,我来吧。”踱到窗口,忍着臂痛向上翻去,自承尘与滴水之间抽出装着剑刀的粗布包袱,将衣裙塞入,又笑道:“就当我吓到兰香大姐你了,所以替你洗衣赔罪,可好?我走了,明日再会!” 笑容温和真诚。 恐怕今次不能直接上山顶了,须得先回客房取点金创药敷一敷。徐伯人心里想着,右肩挎了包裹,匆匆向天清观掠去。 月色时隐时现,偶尔关心一眼独行夜路的少年。 ——这个时候,道上一向无人,至少徐伯人经过的这三天的确如此。 月亮又在云底睡去,夜又黑了。 但是徐伯人忽然看见前方有一点亮光,在黑夜里十分惹眼。 会是那个叫齐岷方的少年么? 徐伯人运目力看去,就看见—— 一位身着白色半旧长衫,文生打扮,手提灯笼的男子,年纪约莫三十五六岁,身材颀长,在道路当中站立,偶尔侧头倾听片刻,脚步动一动又收回。 他有一双剑眉,可惜眉下双目低垂,使得一张风度翩翩的脸孔罩上茫然无措的神色。 明月打了个小盹,再次醒来。徐伯人离那名男子很近了,男子却似丝毫未察觉,就连徐伯人从他面前一掠而过,他也只喃喃自语:“好奇怪的风啊……” 徐伯人在男子身侧十余步处,站定、弯腰、拾起一物。 不再施展近乎无声的轻功,放出脚步:“大叔,您是在找它么?”先开口招呼。 茫然无措的男子循声抬头,向这边转过身,仿佛吃了一惊的样子:“是位小兄弟么——啊,谢谢,太谢谢你了!没有这个,我真是寸步难行。”紧紧抓住徐伯人塞入他手里的长竹竿。 他将竹竿交到提灯笼的手上,空出的手往前摸索过去:“小兄弟,我真谢谢你——我姓叶,不知小兄弟怎么称呼?” 徐伯人忙捉过他的手,道“举手之劳而已,我叫徐伯人。叶大叔要去哪里?或许我可以送您一程。”见对方失明,自然有此一问。 叶生闻言,面露感激之色:“徐兄弟,你心肠真好,不像方才我行路时遇上的人——那人讥笑我盲人行路提灯无用,夺走我的竹兄,幸亏徐兄弟把它拣回来——我本打算去天清观,却被刚才那人推着在原地转了几转,分辨不出方向。不知徐兄弟能否指点一二?” 徐伯人眨眨眼,道:“很巧,我也是去那里。叶大叔,我帮您拿,我们一起走。”说着,伸手取过灯笼。 叶生满脸喜容:“太好了!多谢多谢——其实,我提灯笼并非无用,是怕走夜路的人匆匆忙忙撞上我而已——可以将手放在你肩上么?”说着,抬手摸索。 徐伯人右手持灯笼,左手将右肩剑刀往上扶了一扶,不料叶生伸手一摸,正好碰到臂上伤口,伤处周围肌肉“突”地一颤,不禁轻轻吸了口气。 盲人耳力向来比较敏锐,“徐兄弟,你怎么了?”叶生忙问。 “一点小伤,没什么——我们可以走了么?”徐伯人将左肩送过去。 “对不起呀,对不起。”叶生连忙道歉,“走吧。” “好。” 月色安然入眠,黄色灯火一晃一跳,两人一前一后,缓缓而行。 “我们聊聊天,好不好?我去天清观访朋友,徐兄弟你呢?”叶生忽然问。 徐伯人道:“我在那里借宿。” “这么说来,徐兄弟不在此地长住了?” “是,待几天,然后离开。” “回家?” “我没有家,走到哪里便是哪里。”徐伯人心头泛起楚楚的痛。 “抱歉,问到你难处了——你的伤怎么弄的?”叶生赶紧换了个话题。 徐伯人摇摇头,苦笑一声:“一个很不凑巧的误会,我都不晓得如何解释——不过即使解释了,恐怕也无人相信,只要自己尽力去做就好,误会也随它去罢。” “哦?这么复杂么?不如这样好了,我会摸骨判相,给你断断吉凶何如?”叶生道,“听你声音年纪还轻,口气却像个沧桑江湖人似的。来,我给你相一相,把左手给我。”站定。 徐伯人笑道:“命虽天定,相由心生,我不信算命,叶大叔不必了。”口中这样说着,还是将手伸了过去,“事先说好,我不信的啊,您莫生气。” “等我算准了,不由你不信。”叶生摸过左手,要他换右手,“看手相讲究男左女右,骨相左右要辅生的。” 两只手都摸过,叶生沉吟:“唔……你骨相凶得很啊,会功夫吧?” “就算会吧。” “呵呵,我已摸出来了。远的不说,近日徐兄弟在脂粉堆中,艷福不浅啊!”叶生突然道出这么一句! 44、第七章误会陡生也是四海豪杰客取捨难全不过江湖漂泊人(3) ——却未听见意料中少年或得意或紧张的言语,只有一声极低极轻几乎分辨不出来的嘆息。 第61页 然后是苦笑,“叶大叔,不准,别算了,上路罢。”声音沉静中透着伤感。 “不准?不可能!我已经摸出你的伤是新近受创,不过你也还击了别人。” 叶生又道。 “是的,我为了求生,不得已伤了他。”徐伯人歉然道,“叶大叔,您和他是一处吧?我们可以不动武么?” 出现奇妙的沉默,两人之间。 叶生忽然一笑:“徐少侠当真机灵——岷方,你也过来罢。”向道旁朗声唤去。 “是,师父!”随着声音,一条人影虎虎而至,正是原先那少年,仍然对徐伯人恨恨地瞪了一言,才向叶生行礼:“师父!您为何不制住这淫贼?!”大声问。 ——“淫贼”二字在江湖上可算最最难听、最最侮辱人的话了,尤其被当面指着鼻子骂! 叶生叱道:“徒儿不得无礼!”向徐伯人拱手道,“小徒顽劣。一向卤莽,为师管教不严,还请徐少侠不要见怪。” “没什么。”徐伯人有些无奈,又带着些羡慕地望者师徒二人,“那叶大侠名讳是——” “我姓叶,双名亦香,劣徒齐岷方。”叶生笑道。 ——盲侠叶亦香?!少年以剑成名,却被暗算失去双目,但他从竹声中别悟了一套仗法,杖法中蕴有剑意,此后闯荡江湖,侠名远扬的“白竹杖”叶亦香! “见过叶大侠。”徐伯人马上拜倒。 叶亦香虽然失明,却似知道他在哪里一般,伸手将他扶起:“徐少侠不必拘礼。听方才情形,你伤口还未处理罢。岷方,你帮一下忙。”叫那少年。 少年齐岷方仍不服气:“师父,您怎么老向着他啊,他身上脂粉味重,房里女人才用的绣花褥子全是干涸的血迹,而且他晚上偷偷摸摸进人家绣楼!好在那姑娘先出去了,他就在里头暗处等着,人家姑娘一回来他就要下手!还好我及时出剑!凭什么帮这个淫贼?——况且师父您说过要会会他,怎么反而不动手?”一口气说了许多“疑点”。 徐伯人恍然下午奇怪的感觉,屋子果然有人进去过。 叶亦香沉下脸:“人家若存心害你,你胸口那一记伤痕就不会故意偏开巨阙穴了。将你击倒后没杀你、没捆着你、没找人看你,分明放你自行离开。徐少侠半路遇上我,主动相助,照顾我看不见,甚至故意放重脚步声,思虑周全。况且方才听他谈吐沉着得体,心胸坦荡,大概早已认出我有功夫,却又毫不设防。这般厚道之人似有难言之隐,你怎可以一言断定人家必是淫贼?” 一顿话训得齐岷方涨红了脸:“我、我……”“我”了两声却接不下去了。 徐伯人忙劝道:“叶大侠,齐少侠是番好意,实在是我的举动太过奇怪,难免生疑,也是情理之中。我当时情急发出手刀,也是误打误撞,能勉强从齐少侠剑影中逃得性命,已经不易,至于认定叶大侠乃非常之人,还是叶大侠的疏忽,被我窥到。” “哦?”叶亦香兴致勃勃听着,“岷方,你给他清理伤口,一边再说。” “不敢有劳。”徐伯人忙道。 齐岷方虽然粗鲁,还是走过,咕哝:“你要不是淫贼,怎么会晚上去绣楼?”解下腰间葫芦,“先给你上点药酒,有点疼,忍一忍。” 徐伯人推辞不过,只得褪去左半边衣衫,齐岷方一见他身上尽是伤痂未落,“你怎么有这么多道伤?跟人大家,还是拼命?”不由吃了一惊。 徐伯人笑容颇有些苦涩:“我也没有办法——麻烦你倒药酒罢。”解开包扎。 齐岷方小心地将药酒滴在伤处,徐伯人皱了皱眉,继续未完的话:“叶大侠问我能否把手放在我肩上的时候,已经抬手摸了过去。” “没错。”叶亦香道。 徐伯人道:“但之前是我的手握着叶大侠的手,叶大侠抽回手不着痕迹,实在高明,但就因为手法高明,我才觉得不同寻常。”说罢,一笑。 “厉害、厉害!不知少侠年纪多大?”叶亦香呵呵笑道。 “十五岁。”徐伯人回答。 “咦?和我同岁。”齐岷方插嘴。 叶亦香道:“人家功夫涵养比你强多了。” 齐岷方道:“从今以后,徒儿定然比以前更加苦练师父传授的武艺!” “不,我说的不是武艺功夫,是心中功夫。”叶亦香正色道。 “心中功夫?” 叶亦香神情严肃:“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高手之外有高手,每一门武功必定有对阵破解的武功。没有功夫可以无敌于天下!但是,人有敌,心无敌。心正、心仁、心有道,才是真功夫。最高境界的功夫!心性的功夫,才是无敌!——武艺只是皮毛,只是‘器’,你要修持的心性,才是形而上的‘道’,才是功夫!” 齐岷方听得愣了。 徐伯人眉尖一挑,却就地躬身拜倒:“谨受教!” 叶亦香赶忙扶起他:“徐少侠天资聪颖,怕是早已悟到这一点了。” “不敢、不敢。” 第62页 叶亦香饶有兴味地道:“我检查岷方的伤,你这记‘手刀’既像少林伏魔刀的刀路,末尾又像江南温情刀的刀意。徐少侠武艺极佳,心境又好,不知尊师是哪位?” 徐伯人恭敬答道:“家师姓刁,讳一个‘庆’字,不知叶大侠是否听说过。” “中原第一刀手?!真是失敬。”叶亦香嚮往地道,“我与刁大侠无缘相见,心里却神交许久——他近来可好?” 徐伯人声音一低:“家师已经不在了。”因此他见叶齐师徒二人时,才会羡慕。 叶亦香一怔,立刻道:“对不起。” 徐伯人淡淡地道:“已过去了,没什么——多谢齐少侠。”齐岷方给他重新包扎完伤口,惊奇道:“你是‘中原第一刀手’的徒弟?你的刀呢?我一直没看见你出刀。” 徐伯人道:“这刀一出鞘,无血不归,就在我肩上。” 叶亦香动容道:“传说中,尊师的刀也一向如此。” “就是此刀。” 徐伯人打开包裹取出带鞘剑刀,齐岷方先叫道:“这不是一把剑么?” “剑刀。”徐伯人应道。 叶亦香道:“我能摸一下手柄么?不会拔。” 徐伯人将剑刀交到对方手中,毫不戒备,毫无机心。 ——他相信叶亦香。 叶亦香抚着刀鞘,问:“关于‘中原第一刀手’的名号,似乎还有个传说,与此刀有关?” 徐伯人道:“是有点联繫,这名号与剑刀都是一师一徒,辗转传承。” 叶亦香还刀,顺势一礼,郑重地道:“失敬、失敬。” 徐伯人忙道:“不敢、不敢当。” 45、第七章误会陡生也是四海豪杰客取捨难全不过江湖漂泊人(4) 齐岷方不明白:“师父,您的用意是……” 叶亦香道:“徐少侠为人不爱炫耀,我却知道内中的规矩。” 齐岷方追问:“什么规矩?” 叶亦香道:“如今,他便是持‘剑刀’的中原第一刀手。以门派论,乃是一派掌门!” “——啊?这么厉害?”齐岷方不相信地看着徐伯人重将剑刀背好,“你、你现在是‘中原第一刀手’?” 徐伯人坦然承认。 他为人谦,但师辈声名不能谦! 齐岷方已经不把对方当“淫贼”了:“徐少侠,那你去绣楼作什么?” “此事说来话长。”徐伯人尴尬一笑。 “边说边走,如何?”叶亦香道。 “正有此意。” 三人缓缓行来,徐伯人简单讲:“我与仲雨姑娘路遇,本想护送她回家,途中因为私事耽搁,与她分开,谁知当晚去找她时,她竟在黑店受辱,待我杀了恶人后,她自尽,遗托我照顾徐家。” 齐岷方怒道:“败类,该杀!”不过又瞟瞟徐伯人,温和安然,于是疑惑问:“徐少侠,你……杀过多少人?” “黑店里么?两个。” “你之前也杀过人?”好奇。 徐伯人黯然道:“我的自制力不足,杀过几个,杀人毕竟是一下子结束别人性命,所以后来就慎重多了。” 叶亦香暗暗点头:“不错——所以徐少侠就暗中照顾徐家了?” ——这一问,问得徐伯人脸上一热!“我若说出来,叶大侠你们可别见怪,好么?” “怎么会!”叶亦香笑道。 徐伯人便道出自己这几日所为,齐岷方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缘故,我真错疑你了,对不起!” ——他人虽鲁莽了些,但性格坦率直爽,一旦消去疑虑,立刻与徐伯人亲近不少。 叶亦香却沉吟一下:“这样似乎不是长久之计。” “没错,我也在为此烦恼。”徐伯人道,“只愁找不到藉口——”话音一断,蓦地唇边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容,“藉口想到了。” “什么藉口?”齐岷方连忙追问。 徐伯人道:“长痛不如短痛。明日我假装暴病,嘱咐大夫故弄玄虚,说是时运不对也可,说是邪魔作祟也罢,总之,要我立刻搬出,到远方去。” “祖母捨不得你、想你,怎么办?”齐岷方问。 叶亦香笑笑:“可以约定日期,比如中秋前后病体会好转一阵子,再回来相聚也无不可。而且老人家有了盼头,便不会过于思虑,平日也有指望。” 徐伯人点点头,应道:“今夜我就与大夫商量去——先告辞了!后会有期!” 齐岷方忙叫道:“我和师父就住在天清观,还会待上几天——对吧,师父?”言下求恳之意昭然。 叶亦香含笑点头。 徐伯人去得远了,齐岷方才哎呀一声:“师父,他没拿灯笼。” 叶亦香道:“他来时身上便无烟火气,想是无事。”两人继续行去。 “师父,真想跟他剑对刀地较量——一定很有趣!”齐岷方一边走,一边跃跃欲试。 第63页 叶亦香淡淡笑道:“找他切磋也好,但你得小心了。”一顿,又笑道:“今晚虽然没能跟观主清水道人对奕,无意间结识江湖一位后起之秀,也是一件乐事。” “他年纪轻轻,就是‘中原第一刀手’,真容易啊。。”齐岷方羡慕得不行。 “容易?”叶亦香反问一句,轻喟:这就开始闯荡江湖,他的名重,担子就重,前面的困难,都得不折不扣自己扛。一个人在江湖里‘漂’,实在很累。这么年轻就一个人‘漂’,更累。 齐岷方却一门心思全放在了与徐伯人如何比试的想像中。 次日,齐岷方发狠练剑,等徐伯人回来。 但徐伯人未归。 又过一日,仍无动静。 齐岷方着急起来:他走了不成?我还未与他尽兴一战呢! 更加努力练剑,捱到黄昏。 心情实在迫不及待,草草吃罢晚饭,跟师父告个假,出天清观,脚下不由自主走上去徐宅的道路。 ——岂知,刚走出不几步,就见远远七八个人,围上了一辆车子! 齐岷方觉得不妙,忙从道旁悄悄掩了过去,耳听大呼小叫:“我们家公子早听说有个出名的美人儿,还不快点下车,让公子见识见识!”“小美人儿,你带的两个奴才已经落在我们手里了,还有什么不敢见人的?” 齐岷方闻言大怒,手按剑柄,刚要蹿出,忽然听见一个沉静如水的熟悉声音:“抱歉,你们得失望了。” ——徐伯人的声音?! 齐岷方不由张望过去:围着车子共有七人,其中两名正扼着两个家人打扮的男女僕,正对车门有一带剑锦衣青年公子,余下四人分守四方,正得意洋洋叫嚣,听车里传出少年男子声音,不由一愣: “里面是什么人?” 车里,徐伯人沉着声道:“你们不走,受了伤,莫怪我。” “笑话,我还能——”年青公子正自邪笑,蓦地眼前一花,咽喉上已抵着寒冷硬物,面对一个脸上脂粉痕迹犹存的少年! 徐伯人冷然道:“你再敢侮辱我义妹,绝不饶你。把人放了,现在离开。”带鞘剑刀一顶。 年青公子竟然未看到他是怎么从车里一下就到眼前的,也根本挣扎不脱少年的挟制,刚一犹豫,喉咙上便一紧,窒息难受,忙艰声道:“好……好……放人……” 徐伯人道:“我在天清观,若是不服,尽管前来。”见二人放回,也松开了公子。 孰料公子一使眼色,另四人“呼”地围上来,拳脚兵刃齐施! ——哎呀不好!齐岷方心里暗叫。 齐岷方抓紧剑柄,生怕徐伯人有失,准备随时迎上去相助。 他的担心,显属多余。 徐伯人倏地一个转身,就听见四声痛叫。 ——但年青公子的用意,只是让自己缓一缓手,好拔出剑来。 利剑径直刺去,竟也有一二分根基! 徐伯人“啪”地扬起剑刀,一格。 ——利剑立刻脱手飞出,带鞘剑刀指点公子咽喉,“再饶你一次,不过给你个教训——”剑刀其疾无比地在公子左右极泉穴各一点,收回,“你们快带他回去治疗,时间久了双臂残废。” 徐伯人不顾公子痛呼,转身向两位家人道:“二位受惊了,我……” “我”字还未说完,忽然背后一道凌厉剑风,且一道化三道,奔上中下三路而来! ——不能躲,自己躲得开,二家人必然遭殃! 徐伯人猛转身,剑刀同时离鞘,电光火石之间抢先一步,自剑风中间斩了过去。 一道暗红厉芒。 足以在剑风斩中自身之前,先重创对方。 但斩出的同时,徐伯人也看清了自己对手——齐岷方! 46、第七章误会陡生也是四海豪杰客取捨难全不过江湖漂泊人(5) 齐岷方只想试试徐伯人的刀,因此偷偷出手。 不料剎那间,满目暗红,仿佛鬼哭神泣的血池地狱一般,蓦地袭来的不是刀,而是恐惧! ——死亡的恐惧! 齐岷方脸色登时雪白。一剎那,就是生死! 然而,这寂天寞地的恐惧感一眨眼消失了。 连同自己的“一本三叶”的剑风,一起消失了。 面前只有一个徐伯人,嘴角渗出些血丝,向他抱歉笑笑。 齐岷方这才觉得手上轻了。 而且,虎口痛。 低头看时,才听得“噹啷啷——”一口剑落到脚下。 自己的剑。 又听见很轻很流畅的“哧——”一声,抬头,剑刀已在鞘中。 这时,徐伯人才开口:“抱歉,差点误伤了你,不过已经震裂你的虎口,实在对不起得很。” 齐岷方脸红了,讷讷地道:“是我不对……你怎么做到的……好傢伙……声势吓人,后来又怎么……收的?” 徐伯人道:“齐少侠出剑太快 ,我以为是敌,自然出刀,发觉情形不对时,就将剑刀该攻向你的剑。” 第64页 ——说得容易,将凝聚刀上力道之大小、方向全改,需要多迅速的反应?而且将杀气刀意收回,内力自然反噬本身,已将徐伯人震出一口血! 剑刀无血不归,无论是否伤及主人。 齐岷方也缓过神来:“你真厉害!我苦练了五年,竟敌不过你一招!” 徐伯人笑笑,伸出食、中、无名三根指头,在齐岷方眼前晃晃。 “——不会吧?你只用三年?” 徐伯人道:“再猜。” “你……比我多练了三年?” 徐伯人道:“再猜。” 齐岷方吞了口口水:“难道,你不会是,莫非,原来……从三……岁?”费力吐出最后那个字。 徐伯人这才点头,道:“好了,我这边的事已经了结,我们回天清观罢。” 看公子已然飞快离去,嘱咐了那二位家人几句,让他们将车子赶回。 然后徐伯人再看齐岷方,齐岷方还在震惊之中: ——三岁?从三岁开始练刀?到现在?十二年?这样出神入化的刀法?这种高深莫测的武功?天哪,自己以前真的都是白活!浪费了多少时间?!现在,怎么能追得上?! 徐伯人将剑刀捲入包裹,背好,又拾起齐岷方的剑,递给他:“现下,一起回罢?”问。 声音沉静而温和,举止自在安详,看上去并不强壮,怎会在一瞬间迸发如此骇人的气势?“你现在看起来与应敌时,为什么简直就像两个人?”齐岷方怔怔接剑,不知不觉问出来。 徐伯人悠悠然然:“我也没有办法,大概只是在应敌时,自己不想死掉罢。”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好,走罢。” 回到天清观,天已经黑下来。 原来叶亦香果然是访清水道人,两人手谈。 唯一一点异于平常的地方,便是叶亦香看不见棋盘,每下一子,需要报声路数而已。 两人进观后不多时,恰恰一局已终,叶亦香胜了半目。 徐伯人先进门施礼:“叶大侠,清水观主。” 齐岷方闷闷叫了声:“师父。” 几个人说着话,徐伯人果然是以那藉口方得脱身,大概讲了讲经过,叶亦香和清水道士也说了几句——清水道人武艺平平,只是嗜棋——齐岷方却闷声不响,候了片刻,待清水道士又拉叶亦香摆上棋子。便走了出来。 ——他不服气。 为什么一样的人,不一样的命运?一样的习武,不一样的功力?为什么有人年纪轻轻就可以承担重任,有人直到老死还功败垂成?为什么有人可以轻车肥马锦衣玉食,有人就得穷困潦倒沿街乞讨? 不公平。 不公平,才有奋斗。 可是差距已经悬殊,能是单凭奋斗就可追及的么? 为什么我没有从三岁开始练剑?为什么我不会深思熟虑,偏要意气用事?为什么师父的话我还不明白,他先懂了?为什么他已经可以独当一面? 齐岷方羡慕徐伯人,羡慕徐伯人的武功、心智、举止、神态以至淡淡的微笑,沉静的声音。 ——当然他并不是觉得自己师父差,只是不耐烦自己的本事。 愈想愈烦。 齐岷方几乎冲进后院,长剑如金蛇狂舞、雷霆乍惊,一路噼刺砍削下来,又是一路! 将七九六十三式竹影剑来回使了四次,倾尽全力的四次,宛如四场恶斗。 收势,额上见汗。 心里依然烦闷。 “好剑法。”身后有人由衷地道。 “剑法好有什么用?还不是接连两次败给了你!”齐岷方愤愤一抖剑身,长剑颤出低鸣,“真羡慕你,本事这么大,人又好,还年纪轻轻就有这么响亮名头,悟性还高。” 他性子直,想到什么就全说出来,丝毫不加掩饰。 “齐兄,你却不知,我有多羡慕你。”徐伯人缓步走到他旁边,沉静声音中竟然也有嚮往。 “什么?你——羡慕我?”轮到齐岷方惊讶了。 徐伯人点一下头,清澈双眼闪过忧悒:“我羡慕你很多。比如说,你没有杀过人。”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齐岷方不以为然。 “杀人很容易,但只要想到,一个人的生命剎那间断送在自己手里时,心就不安。” “当真?”齐岷方想了想,“平白杀人,确实会不安吧,可是杀坏人呢?坏人就不该杀吗?” “谁能证明,坏人所作所为,就没有一件好事,好人从来没有做过一件不对的事?随便因为一件事就决定人的生死?谁都没这权利。虽然以杀止杀是不错,但止杀并非滥杀,可是不明真相之下,两者很难分清。”徐伯人解释。 “难道你也滥杀?”齐岷方问。 徐伯人道:“这也是我羡慕你的。你有这么好的师父,教你的武功也妙绝,我却不行。” “刁大侠难道不好?你的武功难道不绝妙吗?”齐岷方诧异地道。 “不是那个意思。我师父当然厉害,可惜我达不到他老人家的程度,不能控制好剑刀。”徐伯人解释,“‘中原第一刀手’之所以存在,只是为了用剑刀惩恶扬善,但是——剑刀本身灵性戾性混和,我功力尚未炉火纯青,在逆境中容易受制于剑刀……有几次,狂性大发,杀人都不自觉,不分敌友,不管当不当杀,完全丧失理性——就算知道自己杀人,都停不了手!”徐伯人眉心拧成结。 第65页 “这么厉害……”齐岷方咋舌。 “清醒过来,错已铸成,人死不能复生,只好内疚着活下去,尽量补偿我的过错。”徐伯人道,“我初入江湖,还做错了许多事,连累别人因我而死,也没有办法,我还得活下去!——一旦接过剑刀,就得独自承受一切,连自尽谢罪也不行——你和我不一样,不会有沉重的担子,更不用担心自己失去理智滥杀!至今我还不敢保证,下次会不会发狂。” 齐岷方觉得背上冷森森的,暗想,两次交手,他都那么厉害,要是发了狂……那还了得! “其实,我最羡慕的,便是你现在还可以跟着师父!”徐伯人平静了一下,接着道。 “那又怎样?我功夫还不是差你老大一截?”齐岷方又闷闷不乐。 “功夫可以慢慢练,早晚都在你身上,都是你自己的。但是——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没法子得到了!还是现在,趁拥有的时候多珍惜、多把握的好。”徐伯人声音发涩,隐隐酸楚。 “你是说……师父?”齐岷方不解。 徐伯人努力克制着发颤的声音,道:“师徒之间。” ——师徒之间,时时刻刻、点点滴滴,真实、快乐的日子,一旦过去,再也没有! “当真?”齐岷方不大明白。 徐伯人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轻轻点一点头。 ——我已失去许多比金银重要,比沙漠中一滴水还珍贵的东西,如今能作的,就只有把握现在所有有价值的! 比如友情,比如帮人一把时看见的感激笑容,比如对承诺的坚持,甚至每一天的青山绿水朝晖夕阴。 ——把握现在。 抬头,不觉夜已深。 月光依然流畅如水银泻地,笼罩徐伯人全身。 优雅而寥落。 作者有话要说: 本卷完 本卷只是为了最后这五个字而写。 作者发现自己一直是先有写好结尾再往前写的习惯…… 明天开新卷,继续日更,同时增加字数,大概会在下月十号完结正文吧。 十一月一号要开机甲文了╮(╯▽╰)╭拼命写ing 【据说光棍节要加更?打算加更一个十分温馨的鬼故事,另开新文,几万字很快完结。到时候戳专栏就能看——话说作者有很多不同风格的短文啊哈哈】 47、第一章判官 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 天地间没有光亮,没有色彩,只剩下这混沌一体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甚至,什么都感觉不到。黑暗,前后高下莫辨,东南西北无所依靠寄託的黑暗! 因此,黑暗往往与恐惧联繫在一起。就算是已经死去的人,也无法适应这种黑暗的恐惧而不禁胆战心寒! 黎献作梦也想不到,传说中的阴曹地府竟是如此模样。 只记得,一家四口遇上山贼,父母被杀,妻子被虏,自己被踢得晕绝才免一死,醒来走投无路,万般无奈之下对天祷告一番然后……自缢?! ——天! 他伸手摸摸自己眼皮,确定眼睛睁开的同时,确定了另一件事:自己,真箇魂归地府…… 忍不住鼻尖发酸。 与此同时,不远处有人大喝一声:“堂下冤魂,报上名来!” 黎献一惊:“我……” 忽听惊木一响,上面声音威严无比:“此乃森罗殿,还不快快答话!” 黎献惊恐万状,忙伏地叩首:“小的姓黎名献字秉辞……”将经过讲述一遍,心里正暗自奇怪阴间怎与众人口中传闻不同,孰料惊木又一响:“大胆鬼魂,在本王面前还不老实,先下穿心地狱——” 话音未落,黎献来不及惊愕时,胸口重重一痛,五内翻腾如沸,呼吸似乎噎在喉咙里,再透不过气来,以后的事,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救命啊!” 黎献一下子喊叫出声,手舞足蹈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他一下子愣住:“这里是……” 人在床上。 床在屋中。 屋中一片明亮温和的绿,淡而透明,宛如晴空下碧绿的海波。 却是绿色的烛焰。 这支无烟碧蜡旁边,有个鬚发皆碧,仪表堂堂的中年男子,正含笑望向他:“醒了?” 黎献忙点头。 “醒了就好,”鬚发皆碧的男子笑道:“那么我很快就可以交差了。” “你是……” “阎王手下,区区六品判官是也。” 黎献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原来、原来我真的已经死了……” 鬚发皆碧的判官又笑了,他的笑容很快乐,又有些惋惜:“你还不相信么?要不要亲见自己的尸体?就在屋后。” 黎献,这一刻,心几乎从胸膛里跳出来——不,死人怎么会有心跳…… 判官看出他的迷惑与迟疑,双手一摊:“奇怪什么?阴司可不像阳世传闻那样,没人还阳后能讲出自己真正经历,其实鬼在阴间和人在阳间无异——来罢,看了你便明白。” 第66页 寒气森森,鬼火磷磷,不见星月,可闻虫鸣。 黎献战兢兢牵着判官衣袖。 黑暗中,转过两个弯,判官立定:“到了。” “太暗,什么都看不见……”黎献话音未落,忽然前方三尺远近,自空洒落一束白光,端端正正照着的,不正是——凌空摇摆的自己!? 不错,看去正是自己模样,只不过七窍都淌着黑色的血,脸色酱紫,眼白翻起,舌头肿胀……足足是黎秉辞如假包换的尸体! 黎献吓得跌倒地上,看着自己尸身胸口血淋淋的大洞,结结巴巴问:“这这这……是是什什什么……” 判官满不在乎回答:“你的心呗,被饿鬼挖来吃了而已。” 什么——黎献当真见识了阴司,又见到自己尸体,双腿软得再也站不起来,死死拽住了判官的衣摆不松手:“那……我……”气若游丝,“我该……” 判官将他“拖”回屋里,扶到桌旁坐下,顺手递过一碗茶:“好啦,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说完了我就送你去地狱。” 刚缓了口气的黎献一闻此言,又大吃一惊:“地狱?!” “没错,你这种横死的鬼魂不去地狱去哪里?”判官反问,又道,“真想不通,活着有什么不好。拿你来说,黎秉辞……” 黎献叫起来:“你知道我名字?” “有什么奇怪的,我是判官嘛——生死簿上明明写着你‘寿该七十六岁,无疾而终’,如今呢,剩下日子在地狱里待着罢,数尽投胎也作不成人了,真是自讨苦吃。” 黎献听得呆住了:“真的?真的……” “这还不算,”判官又道,“一天十二个时辰全是黑夜,日日受苦不停,吃的污泥恶血,眠的腐尸烂肉,还有……” 他没再说下去,因为黎献眼泪汪汪地望着他,忽然放声大哭:“怎么办?怎么办?我本来也不想死,实在活不下去了啊!转眼之间爹娘死于非命,娘子被虏下落不明,一家人转眼就没了,我怎么办?除了到阴间团圆还能怎么办?对了——我爹娘,我爹娘来过吧,他们在哪?我能不能见见他们,判官大人?——你在摇头!不、不可能,阴间不可能没有他们,你不许我见吗?求你,就见一面……” 判官不但摇头,而且沉下脸,冷笑。 他本来一直和颜悦色,这一沉下脸还真怕人:“黎秉辞,你罪过不小啊,还敢提出这样的要求!” “啊?” 判官道:“父母虽死,你身体发肤都受之父母,这点骨血也因你的轻生而烟消云散,你可对得起他们?此为不忠。父母死而未葬,居丧不尽礼反随之轻生,是为不孝。置结发妻子不管不问,是为不仁。一死了之,不思告知乡邻险之将近,是为不义——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居然有脸求我!阴司真耻于有你这样的鬼!别假惺惺哭了,快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黎献闻言,如遭雷殛! 偏偏判官又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这种人竟然还是七尺男儿,没用!连报仇都不敢!” 黎献,呆呆地望着他,眼泪却奇怪地未往下落。 “我……真那么没用?那么无能?自缢时没想过那么多事啊,报仇……手无缚鸡之力,又无权无势,有什么办法报仇?可是……可是,一直到死时,也没有想过……报仇——然而,现在,就是想到了,也……也……”脸上阵白阵青,竟然忘了哭泣。 判官看在眼里,稍微缓和了口气:“人,一辈子只能活一次,不管多苦多累,去做,总好过窝囊的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坚持下去,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况且死并不能一了百了,走到这一步,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下辈子好好活吧,这回就算了,后悔也没用。” 屋里一阵沉默。 “后悔……也没用……”黎献喃喃自语。 判官点头。 黎献,却,缓缓,摇头。 “不……”微颤双唇间,慢慢吐出这一字。 判官一挑眉:“不?” “鬼……是不是可以去……报仇……” 轮到判官惊讶了:“你?报仇?” 黎献跪了下来,脑中千丝万绪全不见,只剩判官一席话,一个念头浮了出来。“判官大人,你一定有办法让我离开这里,去报仇,行不行?” “这么客气,”判官终于再次露出微笑,“想通了?” “嗯,请告诉我该怎么做。” “别急别急,报仇之前得先讲明一件事——你知道一个鬼去阳间报仇后会怎么样吗?” “啊?” “鬼魂虽可干涉阳间之事,但事后必成饿鬼,终日徘徊于奈河两岸,莫说食物,就连泥浆也喝不得半口,沉沦千年无法超生……怎样,还想不想去了?” 黎献怔了半响,面色苍白,心如刀割。 判官轻蔑笑笑:“早知你会怕,胆小鬼!”一甩袖子负手而立,再不看他一眼。 第67页 怎么办 难道自己真要做一辈子饿鬼,受那悽惨千年的苦痛? 爹娘的生育之恩,妻子的结发之情,就那么没了? 已经做错,唯一的机会…… 我是胆小鬼?胆小鬼…… 黎献咬了咬牙:“判官大人,我……还是……想……去——”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响起一声悽厉鬼鸣! “……饿呀……怎不让我再死一次……求求你,我死也比挨饿痛快得多……”门砰地撞开,一个鬼跌了进来。 他蓬头垢面,骯脏无比,衣服已破得不成样子,身子痛苦扭曲成一团,拽住判官衣衫下摆:“求求你!求求你!让我死吧,让我死——” “安静!”判官喝道,“要我提醒这本是你的选择么?” 鬼魂惨嚎变成低泣,半是慑于威严,半是听懂判官的话。 判官又道:“既然做了,何必后悔?况且,你已经报了仇,血了耻,了无遗憾。值不值得,自己想去罢!” 鬼魂静了下来,不语。 片刻,口吐人言,笑: “不错,心愿已了,没什么可悔,只是号呼一下而已。我既然做了,就不该退缩的。” 他忽然站直,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后退,出屋,顺手关上了门。 屋中又归宁静。 良久,黎献打破宁静:“判官大人,饿鬼永不超生,一定的?” “机会极微。” 黎献像是自言自语:“我一条命,爹娘两条命,娘子生死未卜。 “算算,好像也值得罢。 “我已经什么都失去了,还怕什么呢?如果能扬眉吐气一回,补偿以前的过错,我会去做么? “或者,一直后悔下去?” 判官轩眉扬了起来:“你——决定了?” 黎献神色庄重地点头:“是。” “报仇?” “报仇。” “当真?” “当真。” “——很好。” 听见这句话后,黎献就见判官郑重其事的脸上,突然泛起一个暧昧的笑。 ——狰狞而毛骨悚然的笑! 黎献还来不及害怕,判官大袖一挥,烛熄,一片黑暗。 他胸口一麻,旋即失了知觉。 “相公,相公……” 耳边熟悉的声音呼唤,黎献悠悠醒转:“我……啊!”惊得往后缩去,“娘子,你怎么……怎么在这儿!这里是……”他一下子住口,望见天边夕阳,“……阳间?” 娘子又哭又笑:“你莫非糊涂了,怎么说起这活……给,恩公们说,给你看了就知道。” “恩公?是谁啊……”黎献犹犹疑疑接过一封书简。 墨迹龙飞凤舞,却无轻狂之态,于飘逸中自有大度: “黎老兄: 仇帮你报了,老婆抢了回来,好好活着吧。以后别没事就自杀,下次可没那么好运气被人救!记住,勇敢一点!” ——嘿! 同时,一处林间树下,有人正一边挖着什么,一边说道: “……哎呀呀,姓黎的实在太好骗了,这么容易就相信自己是鬼——老大,我们又赚了!” 说话的少年人,约莫十二三岁,一身本色布衣,瘦瘦小小,皮肤白皙,看上去有点单薄,一身家常衣裳,干净利索,举手投足充满生气。再看脸上,一双眼睛又黑又大又有神,漂亮得让人一看就爱。 “……喂,老大,你有没有在听啊?我们足足赚了三千两银子耶……”少年听听还无动静,仰头笑道,“嘿嘿,老大,你在树上睡着了,口水都滴下来啦!” 树上,这才飘下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错了。我们装扮死尸,借人家房子,加上做那根蜡烛,易容化妆,一共花了二十五两六钱银子,应该算在里头。而且,教训山贼还花不少力气,一天一夜没睡觉更是差劲,古人云:‘春宵一刻值千金’,虽然把山贼的银两拿到手,也是赔惨。我说西瓜,你好好算算吧。” ——西瓜? 这个看起来既不圆也不绿绝对不像西瓜的少年一吐舌头:“那,是谁抢过去把那个老兄救下来的?又是谁出的馊主意假装阴司?还让我扮个饿鬼,就露一小会面,没什么玩的,这笔银子要分我多些才行。” “哇,小小年纪就这么计较!好吧,都给你也行,晚饭可得你作东。”声音不急不躁,“现在动身,去镇上找地方罢。” 话音甫落,树叶一响,一个人飞身落在西瓜身后,扬手,随随便便把一张鬚发皆碧的面具一甩,正落入刚刚挖好的坑中。 “老大,当真不留着玩玩?”西瓜有点可惜。 “轻装上阵,当然会有更好玩的。”他的“老大”伸个懒腰,回答。 其实这个“老大”也不算大,十八九岁年纪。瘦,应该很高,奈何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让人看不出来。五官,应该相当英俊,不过若不能把懒散、不经意、嬉皮笑脸等表情从脸上拿掉的话,实在难以发现。淡青衣裳,朴素,绝对合身,但人站没站相,很容易忽略这一身剪裁得体,随意中的端正。 第68页 可不管他怎么没站相,怎么挤眉弄眼,怎么吊儿郎当,一眼望去,却舒服快乐,给人一种熟悉、亲切、开朗、容易成为朋友的感觉。 这个年青人伸着懒腰,眼中流露怡然自得的神色:“埋吧,别太深,留个记号,也许有人好奇,给他们惊喜去吧。” 西瓜嘻嘻笑道:“早想到了。”拔出短匕削块树皮,刻上“鬼王爷”三个字,盖在坑上,撒了层浮土,弄些枯枝杂草胡乱堆在一起,直起身子,拍拍手:“好了!” “那就出发。”年青人拔腿便走。 “喂喂,老大,帮我搬银子啊!”西瓜忙叫。 年青人却慢悠悠道:“银子都归你,当然你搬。” “餵——”西瓜眼珠一转,“老大,我觉得钱财乃身外之物,没什么用处,你都拿去享受好不好?” “算你有心。”年青人转身,“听见脚步声没有?上树看看去。” 西瓜三两下蹿到树梢:“老大,有人来?” 钱庄的人,四五个汉子,一辆小车。 一位长衫中年人表明身份后,验过银两,开出张条子交给年青人,方道:“客人以此为凭,可到镇上小号换取银票。” 年青人沖西瓜晃了晃条子,笑道:“可是你让给我的,不许反悔。” “你……老大,又输给你了!” “呵呵,输不输还是小事。我说,”年青人话锋一转,“你有没有好好练耳力啊?这都听不出!罚你今天捉三十只蚊子,只许用四根手指头。” “这还不简单……”西瓜刚一转念,年青人又加上一句:“可是用双手小指与无名指啊。” “老大……”西瓜暗暗叫苦,“你要报复?” 年青人却笑着道:“谁让你跟我争银子的——走吧,晚饭你还作东吶!” “不行不行,我身上一点银子也没有,钱都归你啦……”西瓜争辩。 “呵呵,吃饭喽!吃完有力气看你抓蚊子……”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冷还是要更完! 48、第二章绿色错误 这个镇还算热闹。 华灯初上,酒楼更热闹。饭菜香味飘遍整条街,迎送吆喝声、觥筹交错声连成一片。 “……原来到这里採办东西,准备吓唬黎老兄时,你就顺便知会了钱庄啊。老大,那时你就算计好啦?”西瓜和年青人你争我抢,风捲残云般将一桌酒菜消灭的七七八八之后,闲聊。 “当然,”年青人靠在椅子背上,懒洋洋道,“这就叫深思熟虑,高瞻远瞩,要不然我怎么是小柳,你只能勉勉强强当西瓜呢?” 打量四周,又道:“诶,耳力不行,现在考考你眼力——看看周围有什么奇怪的?” “周围?”西瓜瞧了瞧,放低了声音,“这里,好像没有人会武功,不过……要发生什么事……有窃窃私语……老大,我们碰上了是不是?”隐隐兴奋。 小柳却一耸肩:“我哪里晓得——伙计!这里有什么新鲜玩艺儿没有?” 一小块碎银攥在手里,再忙的伙计也停了下来,满面堆笑:“有,怎么没有!您看,从这儿可以看见天井吧,只要再过一会儿,就有好东西看!出到一两银子还能亲手过过瘾!不过……唉,那人也真是的……”末句话极低极低。 小柳似乎毫无察觉,打发伙计,若有所思:“怪不得,临街座位冷清些,最后坐满;靠天井地方人多,而且出手较阔绰。” 恰此时,西瓜一拉他袖子:“老大老大,你听邻座——” “……我玩过好几次喽!嘿嘿,只要不打死人,交了钱随便揍,特别解气。我只要一烦了就来打,要多痛快有多痛快……” “老大,”西瓜皱起了眉,“你听见了,他们折磨人?” 小柳却问:“现在,你耳力又好使啦?” 西瓜急道:“老大,这事,不能不管!” 小柳露出一个懒散的笑容:“等着呗。” 院中,有人提过水桶。 两桶清水,其一沉着些白色物,一桶红色水。 还有条麻绳拧成的鞭子。 座上声音纷纷兴奋起来:“开始了!开始了!” 一个人,衣着普通,乱发几乎遮住整涨脸,慢慢走到院子中央,步伐沉重,不稳。 邻座有人立起身来:“我先去!” 几步下楼,来到院中,对着那人:“老子这月生意亏本,让对头算计了,今儿个来解解恨!”奋起老拳,桌球乱打! 那人默默受着。 “老大,这怎么成!”西瓜急道,“我去帮他。” 小柳却好整以暇:“喂,这里蚊子很多啊,还不快抓?” “老大!” 小柳轻声道:“再过一会儿,看明白下手。有我呢。” 西瓜看看小柳神色,只好作罢。 他相信“老大”。 那个人打得累了,停手走开,另一少爷装束的公子哥儿大摇大摆走上。 第69页 挽起袖子,指戟大骂道:“他爷爷的,你娶了四个都行,就不许我逛窑子,算什么老子?!少爷今儿个消消气——”一巴掌掴去! 紧接着,拳落如雨,公子哥儿还不解气,抄起鞭子就抡! 蘸水的鞭子,一下,又一下! 那人结结实实挨了二三十鞭。 可他没还手!更不招架!!也不□□!!! 他只是在鞭雨中,踉跄着,承受着。 西瓜实在看不下去,见小柳还不发话,一拉椅子站起来就要跃下去。 ——他,还有小柳,以及在场所有人,便在此刻,听见一个声音。 一个圆润如露珠,悦耳似银铃,清爽得好像三伏天一碗冰镇莲子百合绿豆汤的声音。 那声音只叫出两个字:“住手!” 却让人搞不懂这普普通通的两个字怎么可以说得那么好听。 再看院子里,已经多出一个人——不,那是……天上的云! 一片绿云,恰似绿柳依依,又如春水滟滟,一霎时,昏黑的院落仿佛亮了一亮,众人眼中也随着亮了一亮! ——好美的少女! 她的眉眼,她的口鼻,无一不那么小巧俏皮,又透着水灵劲儿,配着一张因生气而更加白里透红的面孔,两条乌油油的长发辫,不是美女,难道是天仙? 所有人——几乎所有人——都被她的美所震撼,以至没察觉,这位少女怎么进的院子,怎么拦在公子哥儿前面,还有,一线白光闪过。 而白光闪过后,公子哥儿手里的鞭断成两截。 天色已暗,灯火也不十分明亮,公子哥儿望着姣好而薄怒的面庞,惊为天人,不但忘了动作,呼吸也顿住。 少女却没工夫和他说话,靠近被打之人,柔声道:“伤到哪里了?痛吧,我看看好么?” 那人愣愣地,毫无反应。 少女不顾男女之嫌,伸手主动解开——干脆撕开那人衣襟,挺括的秀眉立刻剔起来:“这么多伤!”她从腰间取出金创药,极尽轻柔地涂抹在新伤旧痕上:已结疤的、未收口的、化脓的、刚长好又崩裂的、血淋淋绽开的、青紫肿胀的……简直就是密密麻麻一张网! 那人,好久,唇角牵动一下,仿佛刚刚回过神来,然而依旧麻木的眼神。 显然他早已习惯这种痛苦,这种屈辱,几个钱就把身体和尊严卖掉的屈辱。 金创药用罄,那人的伤还有一大片没有涂抹。少女直起身子,向公子哥儿、向全酒楼的食客,大声道:“不许你们再折磨他!” 公子哥儿哪里会听这样一个弱女子的话?笑嘻嘻道:“哟,小妹妹,不打他也行,你就陪大爷玩……” “啪”! 话音未落,脸上已成“五指山”。 随后,一道银光飞起。 一柄雪亮雪亮的剑,就抵在公子哥儿颈上。白皙修长的手指,本该用来拈花握笔刺绣吹弹的,此时稳稳持剑。若非一巴掌加上这冰冷锋利的剑锋吻着咽喉,公子哥儿怕是还会说上半天没边儿的话,不过现下已经战战兢兢了。 乍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少女,却英风逼人:“你想说什么?有钱有势就可以随便让人受这样的屈辱么——”她话锋一转,又道,“谁出的主意?不老实说我就砸了这店!” “——这位女侠!这位女侠,您老人家先别着急,千万别急,”敦实略发福的掌柜忙不迭跑来,使劲搓着两手,“这里太乱,请女侠屋里说话……” 少女偏偏不讲面子:“现在,说个清楚!否则——”剑尖已转向掌柜。 “这个……”掌柜的为难四望,出这样的岔子,生意岂不砸了……咦?刚还人声鼎沸的酒楼怎么这么静? 岂止静,人都到哪去了? “怕事乃人之常情,他们都走了,几位,你们慢慢聊吧。”一个年青人探头笑道。 ——好事之徒是不少,年青人身上银票也不少,靠银子说话,大家不走才怪。 掌柜的显然将他和旁边的少年看成少女一路,心里暗暗叫苦,只得道:“小的是买卖人,平日知道天理王法,断不敢作谋财害命的事儿,这几位——”一指院中的人,“他们出钱泄愤,只是打几下,骂几声,死不了人。辛此愿受愿挨,也出不了事……” 他口中的“辛此”,想来就是被打那人了。 “为几个钱就把人打成这样!”少女忿忿打断他的话,“这是什么?”指向院中水桶。 “盐水、辣椒水……” “光打不够,还用这些折磨他!出不了事——万一呢?再说,一个人怎可随便遭到毒打?!” “可是……可是……”掌柜无奈摊开双手,“辛此是自愿的,不干小的事。有字据在这里……女侠请看。”从腰间摸出一张折了几折,已经破破烂烂的纸。 自愿?字据? 少女伸手去接的时候,那公子哥儿又不知好歹地大声说:“怎么着?大爷我有得是钱,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哗啦”! 不等少女动怒,一碟子菜已经在公子哥儿脸上开了花。 第70页 “老大,我准头不错吧?”“很好,很好。”两句话说完时,公子哥儿也晕倒在地。 西瓜直接从楼上跳下来,凑过去看那字据: “今有辛此一人,寄居王富酒楼,衣食住宿全包,情愿身受鞭笞以资酒楼生意,若有悔意,立即逐出此地,不许栖身。空口无凭,立此存照。” 下面是辛此与掌柜两人的手印。 短短几行字,註定辛此的命运。 少女沉吟不语,西瓜小心地望向辛此。 辛此表情中,不带痛苦。 只有麻木。 乱发下,黯淡呆滞的目光,仿佛盯着远方,却空空洞洞,是忘记忧愁苦痛还是……习以为常? 一字千金,铁打的凭证,又能如何? 少女的处境有点窘。 西瓜可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字据拿在手里,笑道:“这个好办!”火折一摇,灰飞烟灭,余烬飘飘洒洒落在地上。“大掌柜,放他走,你该没话说了吧?” “根本不是那回事儿……”掌柜的还想分辩,少女的剑很亲昵地靠在他脖子上,吓得他刚说出“你们……”两字,又把后面的活咽回去。 少女也不容他再说,回过头对辛此微笑:“走吧。你不用怕他,有我帮你,走吧。” 辛此却没动,神情恍如梦中。 ——失去自由与尊严,被痛苦和屈辱折磨到麻木的人,就像自小生长笼中的鸟儿,敞开笼门都不会飞去——这曾是多少人为之悲哀又无可奈何的事? 辛此,就是这样么? 月亮已从云堆里钻出,冷冰冰照着辛此,照着掌柜的吓得苍白的脸,照着剑。 楼上的小柳就像在看戏,西瓜忍不住,拉过辛此的手:“快走啊,还要留在这里挨打么?你和别人一样,不能让别人欺负!我带你好好歇几天怎么样?走吧——” 辛此忽然很用力很用力地,抽回了手! 他的眼神带点感激,带着令人琢磨不透的茫然,向西瓜摇了摇头。 很轻,然而很坚决地,摇头。 他没有说话,而是慢慢地、慢慢地,打起手势。 示意少女把剑拿开。 少女不解:“你要我放了他?给他求情?这种人,定得好好教训一顿!” “不干小人的事……”掌柜的才说半句,颈上就是一紧,“……饶、饶命!” 少女心里自是不想动武,然而故意吓唬道:“我不杀你,不过决定在你身上一片一片割点肉,给他补一补,怎么样?”说话时,她故意把声音压低,声调更是冷过冰,眼中露出残忍——眼底到是恶作剧的顽皮。 看不惯辛此受气,想吓一吓掌柜,小小报复。 ——她这抹顽皮却没有人看出来! 少女眼珠一转,剑锋游移,贴上掌柜的耳根:“先从耳朵下手,如何?”作势欲削。 未料,辛此眉毛高高挑起,紧张注视那剑,剑甫动,他竟扑了上来——直直扑了上来! 少女一惊,忙撤剑,岂料撤至中途,辛此脚下正绊上公子哥儿的手臂,一个踉跄,平衡已失,胸口空门正向剑锋上压来! 少女和掌柜的本是面对面而立,辛此在少女左首,少女右手持剑,剑鞘悬在左边,撤剑时剑尖自然左划。 辛此,偏是扑向剑。 两人距离绝对近得很——近到惨叫声和惊呼声和一声“哎呀”连同身体倒地的声音一同响起。 一剎那,会发生什么、能发生什么?! 惨叫出自掌柜的之口,惨叫时他紧紧闭上眼睛。 惊呼是西瓜发出的。 少女一声“哎呀”的同时,辛此倒地。 鲜血,立刻浸湿划破的衣。 楼上有人鼓掌。 “西瓜,干得漂亮!” “老大,我都受伤了,你也不关心一下。”西瓜从辛此身上爬起来,疼得连连吸气。 掌柜的不禁睁开眼——怎么,和自己想得完全不一样? 少女正迷惑地揉着玉腕,辛此好端端躺在地上,流血的倒是那个少年。 西瓜扑倒了辛此,挡开那剑。 “辛此、辛此……”掌柜的连忙去看,还好,只是昏了。 少女沉吟:“谁击中我手腕?阻了剑势……”正自纳闷,一个年青人已跃入眼帘:“鬼叫什么,这点小伤你又死不了。”说话时手下不停,敷药、包扎,极为利落。 伤口一拃长,看着吓人,所幸尚浅。西瓜身体灵便,加上剑落中途一顿,伤势并不严重——若无他这一挡,辛此怕是性命难保。 年青人背对少女,忽然沖西瓜使个眼色,伸手狠狠一拧。西瓜大叫一声:“好痛!”“怎、怎么了——天!骨头断了!”年青人“吃惊”地道:“刚才一摔把旧伤摔得复发?这可……姑娘,帮个忙吧,五钱熊胆、三钱田七、三钱血竭、三钱七分藏红花、两钱冬虫夏草,八钱三分一颗的珍珠——快去採买!西瓜,你千万挺住!” 少女立刻飘身上街。 这些药,虽算名贵,还是找得到。 但珍珠难寻,“七钱为珠,八钱为宝”,何况指明要八钱三分! 第71页 少女逡巡往来,无法可想,只得请了大夫过来。 ——却又愣住。 酒楼上下,热闹喧譁之声,重又不绝于耳。 一个白白胖胖的人,带着生意人惯有的微笑走来:“两位,吃点什么?楼上有座,本店‘醉香鸡’极为有名,不尝尝实在可惜……” 少女急不可耐地打断他:“你是谁?这里受伤的人呢?” “受伤?”白胖子笑道,“在下是本楼掌柜,这里可没听说有谁受伤。” “不可能!刚才明明在院子里!” 白胖子摊开手:“在下开了二十多年酒楼,一向公平老实,怎会哄骗姑娘?” “不对!我连大夫都请了来,还会有假?我要看你的院子!”不待白胖子说话,一侧身径直掠进院中,但——空空如也! 半点痕迹都无。 方才那些人,仿佛从来就没在这里呆过。 “这……你究竟是谁?”少女再问一遍。 “在下李得财,如假保换的掌柜。”白胖子连连笑道,“姑娘如何不信?这里的小二、老主顾们都知道。” “好,好……”少女冷笑,“看你说不说——”银光一闪,利剑在白胖子脖颈之上寒意森森。 ——她好像很习惯用这一招。 ——这一招好像每次都有效。 白胖子苦笑:“实不相瞒,他们往西去了,姑娘……” 话音未落,少女剑已入鞘:“多谢,辛苦你。”抛过一锭银子,嫣然一笑,行去。 不经意的笑容已让人神魂颠倒。 这女孩子看着有点“凶”,其实心肠很好。 白胖子舔舔嘴唇,忽然喊道:“姑娘怎么称呼?” 少女想都没想,脱口而出:“翠羽儿。” 人已远。 白胖子喃喃道:“翠羽儿?莫不是……喏,大夫白跑一趟,真对不住,这个就算一点歉意罢。”走出院子,将那一锭银给了大夫。 再回到院里,直起腰杆,登时高了一头。 然后,他开始——脱衣服! 一件一件,足足六七件之后,方露出本来服色和略显瘦削的身材。 自灶下取点热水,抹去脸上的易容之物。 正是小柳。 小柳在笑: “脸上这么多面粉都看不出来,翠大小姐,你在江湖会很吃亏——不好,”眉头一皱,“她要是在我这儿出了事,怎么向她师父交待?不过,我还真误打误撞,没准顺便解决一件事呢——她不会笨到回不来吧,呵呵……” 一边想,一边施施然走出了门。 49、第三章 翠羽儿 翠羽儿向西而行。 一口气走下来,眼见灯火渐稀,已出了镇,却半点踪迹找寻不到。 她只好停下,才想起自己好多话忘记问:“怎么走的?为什么这么急着走?不等自己又是什么缘故?四个人之间有什么牵连……” 越想越蹊跷,翠羽儿猛地转身。 “一定要,再回酒楼问个明白!” 不知不觉,将近定更时分。 冷清清的街道,冷清清的月光,街上无人,万籁无声。翠羽儿平常胆子不算小,此时走在路上,不禁有了怯意。 仗剑,仗胆,十二分小心,前行。 翠羽儿渐渐走近,经过果子铺、杂货铺、客栈,就到酒楼了。 一切如常,酒楼已经打烊,一片漆黑。 “这可怎么打听啊……”正忖着,走到一扇窗下。突然—— 窗子“唰”一下打开,大大小小十几件物什扑面袭来! “——暗器!”翠羽儿虽措不及防,娇躯一飘跃出丈余,剑已擎在手里,叱道,“什么人?” 窗“啪”地关上。 翠羽儿仗剑上前:“哪个暗算伤人?”对方不迅速回话,她就冲进去。 但是窗子立即打开,灯光下一个少年站在窗口:“姑娘……坏啦——”他忽然再次关上了窗! 翠羽儿一怔。 小柳悠然坐着,笑:“叫你别乱丢,出事了不是?” 西瓜合上窗,愁眉苦脸道:“谁知她正好回来。” 他只不过开窗把一堆刚刚啃过的鸡骨头扔掉,孰料……“喂,老大,你耳力比我好,早听出来是不是?也不告诉我!” 小柳耸耸肩:“反正是你惹出来的,自己解决。不过得快点儿,否则她一定会沖——”话未说完,窗棂“喀嚓”一响,翠羽儿果然把窗子打破! 小柳立刻闪身贴上墙壁,西瓜急转身与翠羽儿面对面。 虽然不大情愿,说起话来一点也不含糊:“翠姐,刚才您身法真好,没有受惊吧?不会生我气吧?生气的人老得快,翠姐这么年轻,肯定从来都不生气的对不对?翠姐又没有皱眉头的毛病,不然皱纹一定会很多。翠姐,你笑的样子真好看,说话也不会又急又沖的是不是?天色这么晚,有没有吃过东西?快进来吧,外头挺凉的……” 不知不觉间,翠羽儿的剑已经垂下,气也消了不少。谁会对一个笑眯眯伶牙俐齿的少年发脾气呢? 第72页 “你不是病得很厉害?好些了么?”她问。 ——小柳闻言,眉尖弹了一弹。这姑娘,心地确实不坏! “哎呀,我老大那两脚猫的手段,就会误诊!”西瓜答得很流利,“翠姐你走了后,我动了动,发现什么事都没有。没办法,谁让他假装内行的——我们本想等翠姐回来,可是……” “可是你会越帮越忙。”小柳在旁,突然插嘴。 “什么!?”翠羽儿刚刚消的气又涌上来,剑光随目光一起,奔了过去。 翠大小姐人虽漂亮,心地虽好,脾气可是烈了点儿。她当然没有伤人的意思,只不过习惯用这一招省去许多斗嘴而已。 小柳面不改色,依然懒洋洋笑着:“好,好,我说实话好不好,何必动武呢?放下剑,有话好说?” 翠羽儿依言撤剑:“说吧。” 小柳却伸个懒腰,打个呵欠道:“说什么啊,我去睡了。” 转身便走。 翠羽儿大怒:“你耍我?”一剑刺去:“着打!” 这次不纯是吓唬,剑尖贯了内力,剑势急而利。 剑光洗尽铅华,宛如流星划破苍穹。 小柳背对着剑,感到森森寒意渐近、渐近,一侧身——慢一步! 十几根鬓发,散在空中,飘飘落地。 同时掌声响起:“好剑法,好剑!” 翠羽儿一愣:“你躲得开?不怕?不还手?” 小柳满不在乎转向她:“说实话,就是要把你惹急了,想见识见识‘白剑’有多厉害。” “你——你知道白剑?” “当然,还有百柳林里的李夫人,燕婉剑法,青黄赤白黑五把剑。想不到今天能遇上白剑。” 翠羽儿睁大秀目:“你竟……你认识我师父?” “你说呢?”小柳神秘一笑,“好吧,夜已深了,翠姑娘也要歇歇,就住这里,我和西瓜去别房。明天嘛……嘿嘿,有话再说。” 说走就走,抬腿往门外而去:“西瓜——” “可是老大……”西瓜忙不迭跟上,小柳揽过他肩膀:“走吧,还有得忙呢。”顺手带上了门。 ——就这么离开? 翠羽儿一怔才明白,自己有住处了,不禁一笑。 刚坐定,又听见敲门声:“谁?”剑还在手里,人纵至门口。 西瓜的声音: “翠姐,桌上油纸包里还有只鸡,尝尝吧。” 尝尝?翠羽儿才觉出自己又饿又乏。 片刻之后,桌上鸡骨根根,重又包好放在墙角,扑到柔软床上,头刚挨枕,已入梦中,浑忘记身在何处。 只是,梦里好像有小柳和西瓜两张笑脸。 ——此时,这两个人,正躺在床上,讲辛此。 “老大,辛此不能留在这里。” “唔……为什么?” “不知道。”西瓜皱了皱眉,“我觉得他好像不对劲儿,受的苦太多了,所以……老大,帮帮他?” 小柳笑了笑:“我帮?看他自己罢。” 西瓜喜上眉梢:“老大,你答应了!” “看你这么照顾他,这事归你来——好,睡觉!”小柳翻个身。 “我来就我来!”西瓜说着,也换个姿势,不多时,放心睡去。 身边呼吸均匀平稳,显然睡熟。 小柳明亮眼睛在黑暗中一眨一眨,认真表情,想着掌柜与他一番话:“……辛此?人不错,脾气有点怪。我收留他,他主动要求这么干,可没有半点逼他的事……” “多一个人……多就多罢,而且好像不同寻常……这样也好,应该不会砸锅,就这么办。”忽然一惊,“这可不行!我答应得太爽快……还有多少天呢?不会再出什么事了罢……” 他合上双眼。 …… 温暖的感觉…… ……阳光,天空,湖水,美妙而令人难忘…… “……呜呜……风筝,我的风筝……”小女孩望着水面上漂着的风筝,不住抽泣。 线断了,飞到湖中间去,取不回来。 哭泣时,一只手很是时候地,轻轻搭在她肩上,那声音,就像阳光那么温暖: “小妹妹,别哭,哥哥帮你,好不好?” 小女孩回头,泪眼朦胧中,一道白影已笔直掠向湖面,伸手一抄,足尖再轻轻一点水面荷叶,疾旋——白衣飘飘落在她面前:“别哭别哭,看,不是在这里了么?” 小女孩瞧一眼风筝,仍然抽泣:“可是,已经坏了……呜……” 白衣剑袖的大孩子微微一怔:“这……没关系,我给你作一个新的,新的风筝!好不好?” 小女孩将信将疑,秀丽脸蛋儿挂着泪珠望向对方,白衣孩子仔细端详风筝,还好骨架未损,只要换张纸——哪里去找风筝纸?四下望望,附近连所房子都没有,略显为难地自语:“不大好办吶……” 第73页 小女孩一听这话,泪珠儿争着滚出眼眶:“呜呜……” “别、别哭,”一把从怀中掏出许多花花绿绿的纸张,“看我把它弄好——” 纸张糊上骨架,小女孩破涕为笑:“大哥哥,你真好!” 白衣孩子愣了愣:“哦?呵呵……好啦,我走了。” 小女孩对这个笑容如阳光的大孩子,颇有些依依不捨:“你明天还来么?” 孩子摇摇头:“我到这里拜访个人,已经见过了,就回去。你有事?” “嗯,你修好了我的风筝,我要报答你,一定要!”小女孩认真地道。 孩子微笑:“这只不过是一点小事,用不着……” “不、不行!”小女孩坚持得几乎固执,“师父教我,一定要报答别人!你想要什么,尽管说。” 孩子漆黑的眉下,一双灵动眸子转了转:“不会吧,如果我要你嫁给我呢,你也同意?” 不懂事的小女孩大力点头:“好,一言为定!” 孩子一惊,连连摆手:“说着玩的,小妹妹你千万别当真——” 小女孩不高兴地打断:“你怎么能反悔?你要是反悔,就是说话不算话,我叫师父来教训你!” “你……师父?” “哼,你没看见这里全是柳树?我师父是百柳林的李夫人——怎么样,怕了吧?来,钩手指!”小指在孩子尾指一碰,“说定了!” “李夫人啊……”孩子笑了。 李夫人,百柳林。 擅:燕婉剑法。 江湖行走,常女扮男装,甚至不少人以为“他”姓“李”名“夫人”。 李夫人就在前山,一身儒服。 看见小女孩兴沖沖奔来,不禁笑道:“丫头,又到哪里疯去了?” 小女孩举起风筝:“师父你看!一个大哥哥帮我修好的。” 李夫人一见就一惊:“丫头,说来听听?” 小女孩“得意洋洋”将前因后果讲述一遍,说到最后时,李夫人沉思片刻,哑然失笑。 “这孩子……有趣。” ——风筝纸俨然是一张张百两千两的银票! ………… 翠羽儿一下子坐起来——今早怎么突然想起这事? “可恶!” 她早就后悔,后悔死了,自己当时怎就那么笨,那么不依不饶! 天哪……她才不要因为这么点事就嫁出去呢。翠羽儿给自己找了许多理由:童言无忌,小时不懂事,做事太急……坏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怔了一下,才想起昨晚的事,又听见幔帐外有响动。拉开帐子,一个人背对她坐在桌边,饭菜香味扑鼻。 翠大小姐俏容登时沉了下来:“大胆狂徒!”枕畔抽出白剑,银光通灵般直射对方后心。 射手,百步穿杨;箭靶,十步以内。 白剑轻盈而迅速地,如同穿破一张窗纸,很轻很轻一声过后,肌肉已穿透了一个孔。 剑身发沉。 一个声音,充满痛苦地道:“姑娘家家的,起这么晚不说,还要用剑抢东西吃,是不是——太没规矩了?” 白剑上,半只肘花。 桌前人转过身来,正是小柳,看她一眼立刻转过头。 “我说,你想吃就开口说嘛,不至于衣冠不整就出来见我吧。” “出、出去!”翠羽儿好窘。 小柳耸耸肩:“行,快点。”走开。 片刻后,翠羽儿打开门。 谁知,倚在门口的小柳进门来,一张嘴就让她吓了一跳: “准备好了,娘子?” 最后两个字说得特别重。 “谁是你娘子!”翠羽儿不禁大怒,“今天一定要你尝尝燕婉剑法的厉害!” 她举剑便刺,然而——小柳已自袖内,掏出一张色彩斑斓的纸,展开。 他的表情很小心很小心,动作很慢很慢。 翠羽儿喉咙里似乎被人塞进一整只大馒头,也很小心,很慢地,伸出一根指头,指了指那看上去宛如一只沙燕的纸。 风筝纸。 翠羽儿说话都很困难:“你从——哪里得到的?” 小柳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笑着道:“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你。” “——不、不可能!”这风筝纸后来师父保管的,怎么会…… “既然你已经认出,就不用解释了吧,呵呵。”小柳笑,“我说娘子……” “我才不要嫁给你!”翠羽儿脸色发白,整个人都僵住,倏地叫出一声。 小柳的反应倒是很平静:“为什么?” “为什么?不、不、无论如何都不行!无赖!趁人之危!小人!要挟……大街上随便找个人都比你强,嫁谁也不会嫁给你!”翠羽儿越说越激动,慌乱中口不择言,却被小柳抓住把柄:“原来如此——你嫁别人也不嫁我是不是?” “是又怎样?”翠羽儿气沖沖质问。 第74页 没想到小柳慢条斯理地道:“其实我也根本没打算找个凶女人当老婆,你要嫁的人是我六哥。” 嘎—— 翠羽儿完完全全定住:“六、六哥?” 小柳道:“当然,他可是花了一万二千三百两银票才让你满意的。你刚才不是又说除了我嫁谁都行么?我六哥绝对比你想像中优秀得多——看,他在那里。” 窗开着,正对阳光明媚,暖风融融。 阳光下,暖风中,一袭白衣飘。 长身玉立,举止那么得体,笑容那么温和,青年向她颔首示意。 这么英俊潇洒的人,当然很得女孩子欢心。 翠羽儿忍不住发出轻轻一声赞嘆,目光迷离,徘徊在青年俊朗面容。 青年微微一笑,又对小柳也一笑,飘然离开。 小柳才道:“翠姑娘,中意了罢?” 翠羽儿浑若未觉,小柳又问一遍之后,目光才凝聚一处:“我……我……” 她清清楚楚听见自己说:“不。” “不?!”小柳腾地跳了起来,仿佛眼前突然出现个怪物。 连翠羽儿自己都吓了一跳。为什么?面对如此出类拔萃的人仍说出那个字?她应该很高兴并很羞涩——至少也要脸红一下——地点头同意才对,可现在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翠羽儿还不到十八,翠羽儿今后大半生不要浪费在小楼上、庭院中、相夫教子。翠羽儿只想自己闯闯江湖,自由自在活着,为自己活,不被别人从身体上、从心里约束住——即使对方如此玉树临风。 这想法的确与大多数女孩子不一样。 可惜不管她怎么想,眼前这事却是非得先应付不可。 ——更可惜,她刚才“信誓旦旦”,现下还有什么理由可说? “不嫁,就不嫁。” 小柳坏笑:“我六哥哪点不好?模样你是见了,文采武艺你不信么?那时就能冲到湖心给你拿风筝,武功不会差吧?他还写得一笔好字,诗词歌赋无一不精,你日后自会知道。他哪点配不上你?” “就是大罗金仙,我也不嫁!” 小柳眯起眼睛。 翠羽儿没好气地道:“他千好万好,我不嫁,你能把我怎么样?” 一边说,一边斜眼偷眄那扇窗。 小柳满不在乎伸个懒腰:“我又能把你怎样?不过是等喝喜酒而已——” 翠羽儿剑光又起:“你走开!”欲夺门而出。 小柳让过白剑,挡在门口:“想跑?” 翠羽儿早料他这一步,自己急转身,“嗖”钻出窗子——且慢! 足底一阵酸麻,不由失了重心,跌倒。 “这么急着找我六哥啊,不必了,他今天也是顺路经过。想不到你挺心急的嘛。” 小柳的笑如同恶魔。 翠羽儿真是气极:“有本事,杀了我吧!我死也不同意!” 合上秀目,挺起颈子,模样宛如宁可凋零也不愿被人採去的芙蓉。 “有趣……”小柳呵呵笑道,“就这么着也没多大意思,不如我们赌一赌。你先动身,一盏茶过后我去追你,追不上的话,婚约取消,你看好不好?” “一言为定?” “呵呵,同意就试一试喽。”小柳一下子解了翠羽儿的穴道。 翠大小姐立刻跳起来:“现在开始——” 说出这四个字时,人已闯过门口,掠出丈余,身形如燕,疾沖而去。 “小心摔着——”小柳大声喊。 转眼间翠羽儿已经不见。 小柳这才微笑着,拎起那张风筝纸,晃了晃,轻轻一撕,纸片纷纷落下。 “我亲爱的六姐,当年你女扮男装,找李夫人切磋时留下的‘麻烦’,小弟我今日解决喽,看你以后怎么谢我……”小柳懒洋洋地笑,“翠羽儿,你大概不知道我六姐是李夫人的干妹妹吧,你应该叫我叔叔才对,呵呵——好啦,清净多了,该干自己的事啦!” 他迈步出屋,迳往酒楼后院走去。 50、第四章西瓜 确定翠羽儿看不见他时,西瓜脱去了那身看起来飘然欲仙,同时也让他怪不自在的白衣。 “老大也真是的,随便扮个人就行,干什么非要弄得这么文绉绉?”无奈撇了撇嘴,走到酒楼后院里,向其中一间低矮小屋走去,同时从怀里掏出小瓶药水,擦在脸上,轻轻揉搓。 在小屋门前,立定,从脸上缓缓揭起一层薄如蝉翼的皮面具,小心收入怀中,这才敲了敲如同栅栏一样的门,然后走了进去。 床板上,几把稻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破衣烂衫,露着涂满药膏的上身,蜷在那里,眼睛茫然睁着。 ——辛此。 没有□□,好像伤口根本没长在他身上,疼痛也不属于他。 “辛大叔,好一点没有?”西瓜问候。 辛此这才将冷淡麻木的眼珠转了转,眼神落在“床”前少年处。 “醒了啊,看样子还不错。”西瓜沖他笑。天真无邪的笑容,毫无防范机心,为什么成人之后再难见这样的笑呢? 第75页 又见西瓜指着自己鼻尖道:“我知道你是辛此,我叫西瓜,就是吃的那个西瓜,明白吧?你需要什么,尽管跟我说。” 辛此默默点头,然而又向角落挪了挪,倚到墙上。 西瓜呵呵笑道:“没事,你饿了吧,我去给你拿点儿吃的,吃完了换药。” 西瓜转身出去,不多时回转,手上多了一碗冒着热气的香粥。 “来,用不用我餵?”西瓜满面笑容,“能坐起来吗?我帮你一把……” 辛此眼神不动,西瓜明明救了他的命,他的目光却像在看一个陌生人。西瓜甫一凑近,他突然双手乱晃乱舞地拒绝,一面转过头去。 孰料,西瓜靠得太近,他动作又太大,“唉呀”一声过后,粥碗落到床上! ——他碰痛西瓜手臂上的伤了。 “你……”西瓜直起身子。 辛此一脸惊吓,低了头,浑身不由自主战慄。西瓜本是好意,自己如此,是不是…… 果不其然,西瓜恶狠狠地道:“好啊,好啊,你敢这么不领情,又想挨打了吧,看我不——” 辛此赶紧蜷起,准备经受呵斥或拳脚。 但是—— 一双手按在肩头。 “大叔,别耍脾气了。”声音没有丝毫怒意、侮辱、轻蔑。 辛此一怔,抬头,看见西瓜纯真眼眸。 不带半分嘲笑,真诚恳切的眼眸。 “听着大叔,不管以前怎么样,你可是一个大活人,绝对不比别人矮一头的人,何必把自己作践成这个样子?”西瓜道,“无论你遇上多大麻烦,也不用放弃掉自己啊,要是现在就心灰意冷,这种场面会一直持续下去,甚至更糟。况且,活下去的方法还有很多,不试一试,闯一闯,怎么知道能不能改变?” 又凑近一些:“大叔,从今天起,回到平常日子里,好不好?” 想不到,西瓜年纪不大,说出话来挺头头是道。 辛此唇角渐渐动了动,认真打量眼前少年,仿佛要把他完完全全记下来。西瓜很容易记住,那双乌黑眸子,灵黠神色,叫人看了就喜欢。 辛此表情终于有了变化。 第一次,露出感激之情。 他伸出手去,大手捉着西瓜的手,紧紧一握。 西瓜脸色却一沉:“不过你得赔我,这粥可是我端来的。” 辛此又一惊。 西瓜这才笑道:“别怕,补偿就是再喝——两碗。” 辛此乖乖听话。 他眼神还有点呆,不过麻木已经减了好些。 就在这个时候,栅栏“门”又打开,小柳带着懒洋洋的笑,倚在门框:“西瓜,怎么样?” “老大,”西瓜笑道,“我的演技不错吧,她已经走了?” “当然——”小柳口中应着,一边看向辛此,一边说,“当然比我还差一点儿,就是‘风度翩翩’。” “别,别那么酸熘熘的,‘风度翩翩’有什么啊,又不能当饭吃。”西瓜做了个“难受”的表情,又道,“辛大叔已经没事啦。” “哦,那我们也就没什么事了,西瓜,该走了。”小柳招了招手。 走?不是说好……西瓜怀疑地问:“可是——” 小柳一拍额头:“我都忘了——辛老叔,已经跟掌柜说好,你不用再呆在这里。”说着,又看看西瓜,“对了,你有没有让他误会?” “误会?” “你不会已经跟他说,‘有很多法子可以生存下去’之类的话吧?” “说了,怎么了?” “他有伤在身,又很虚弱,现下不能出去赚钱餬口,你想过没有?” “没有。” “所以,你光告诉他有别的法子,可是他现在什么都作不了,岂不是救了他又害了他?” 西瓜“恍然大悟”状:“是呀,这么说来,老大,你有什么办法呢?” “最好的办法就是你寸步不离照顾他。” “噢——原来如此。” 两人很有默契地望向辛此。 辛此愣了半天,看看西瓜又看看小柳。 口唇掀动,喉咙里像生锈似的,终于吐出四个字: “谢、谢、你、们。” 他好久未说话了,也好久未遇上可以说话的人。 起身下地,动作有点僵硬,声音却是平静:“总会有办法的……” 小柳接口道:“只是你现在还未想到吧?要走的话,会去哪里呢?” 辛此不答。 他已走到小柳身侧,再要往外去,小柳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一伸手拦住了他,懒散拖沓的声调一下子变得斩钉截铁: “一起走,不让生命浪费!” 辛此心里蓦地一动:“你们……要去哪里?” “天上地下,走南闯北,那里都去。”小柳道,“有惊险有轻松,有苦有乐的地方,我和西瓜都会去,加上你,三个人。” “我……我什么都不懂……会拖累大家……” 第76页 “早就想到了,呵呵。”小柳听出他口气松动,悠闲神情又浮了上来,“西瓜新近受伤,你们两个人互相照顾怎样,大家路上比较方便。就这么说定了!” “少侠……” “叫我小柳就好——”说着话,忽然看出辛此和西瓜不约而同望向他身后,表情不大自然,便一边转头去看,一边问,“出了什么事……” 他愣住。 身后十步远,院子角门那里,站着一个人: 翠羽儿。 ——她怎会回转? 翠羽儿一开始的确全力疾驰,只是后来想掏出帕子拭一拭香汗。 谁知掏出帕子的时候,一张纸条卷进风里。 翠羽儿眼疾手快,一把抓过: “翠小姐: 刀剑皆无眼,江湖不好行。前事全不计,姑娘自保重。” 翠羽儿急急停步,俏脸上飞起一片红晕。 ……唔,这是什么意思?戏弄我吗?他好大胆子! 翠羽儿相当恼怒,掉头往来路去: “可恶,他是什么人,敢对我这样无礼?!我要好好让他尝点苦头!”她再看一遍纸条儿,目光停在“刀剑无眼”上。 “可是——我……我……是我伤了人,太莽撞么?” 步子不觉慢下来。 “不过,我当时撤了剑呀,误伤而已,但他把我耍得团团转!” 又一股怒意,她大步向远处走去。 ——他又不是我师父,这样训我,以为自己是谁啊! 翠羽儿这样想着,一想起师父,心里一动:他说的话好像也有道理……师父也这么说的……要我多加小心…… 翠羽儿毕竟经李夫人□□,知书达礼,脾气剧烈了点,但绝对不会蛮不讲理,一意孤行。 心念几转,已消了刚刚的愤懑。 “回去,找他问明白究竟怎么回事!”翠羽儿一边往回走一边想,忽然脸上重现顽皮笑意:“你说江湖不好行,我就跟定你,看看你怎么办!” 她本来就没什么事,出来玩玩的,主意既已打定,加快脚步奔回。 然后—— 翠大小姐就带着这抹顽皮笑意盯着小柳,盯得小柳一个头两个大。 “要是我进来时顺手关上院门就省事了。”小柳心里骂着自己,口中道:“回来得够快啊,小翠儿,一起去楼上吃一顿如何,今天我作东。” “好!”翠羽儿大大方方先走到西瓜面前:“小兄弟,真对不住,我的剑太锋利,害你受伤。” 又向辛此:“不好意思,昨天是不是吓到你了,我不是故意的要害人的,你没事了吧?” 最后对小柳道:“你要我小心,我就跟你一道走,长长见识,没意见?” ——好一个毫不做作的女子! 一席话,说得痛快、漂亮。翠羽儿毕竟没有欲言又止扭扭捏捏的小家子气,也不是趾高气昂傲慢无礼的蛮丫头,想到什么就直接说、直接做,这种个性就叫——率真。 率真的性子有时闯祸,但也会得到人们的理解和认可。 几个人心里不约而同对翠羽儿有了认同,这女孩子,当真特别。 ……可是,话说回来,老大会答应让她一起走吗?西瓜心眼转得快:多一个人,路上一定有好戏,看老大怎么应付这个姐姐——立刻顺水推舟:“老大,你不会不敢同意吧,人家翠姐本事这么大,你一定怕她报复是不是?” 请将不如激将,这话一出小柳马上叫道:“什么?哼哼——没问题,以后出什么事我不管,她就送给你好了。” “她又不是东西,怎么能送——”西瓜忽然闭嘴,翠羽儿正狠狠盯着他。 “老大,你故意耍我!”西瓜连忙试图把话题引到小柳身上。 翠羽儿指着小柳:“好你个……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小柳慢悠悠地笑:“你可以叫我小柳,或者和西瓜一样叫我‘老大’也行——好啦,忙了一上午,吃饭去,想拌嘴也要有力气才行。再说,下午我们就出发。” 太阳从身后升过头顶——好热! 下午,有谁愿意拒绝一片阴凉? 这条路上没有行人,行人都坐在一间茶寮:赶集回来的菜贩子、脚夫、大姑娘搀着老太太、还有个跑江湖的算命先生。 “歇会儿,”小柳道,“前面喝茶。” 一路上向来他说了算,西瓜和他心意相通,想法差不多,辛此根本不会有意见,翠羽儿爱拌嘴,不过小柳总是懒洋洋回得她无话可说。 四人直奔茶寮。 ——却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 怎么茶寮里菜贩脚夫大姑娘老太太等等,一个个瞪大双眼看着这边,仿佛四人生得奇形怪状头上长角一般。 西瓜问小柳:“老大,会出事?” “谁知道,”小柳懒懒瞄一眼身后,只有自己一行人,“沖咱们也说不定。”笑着又瞥向翠羽儿,“没准人家被我们翠大小姐迷上了,对不?” 第77页 翠羽儿姣目瞪过去:“你们说我什么?不敢进去么——我先走!” 大步走入茶寮。 ——众人眼神未有丝毫改动,甚至,气氛更加紧张! “辛此,你先离这个地方远点儿。”西瓜叮嘱,怕万一出什么事。 小柳和西瓜交换一下眼色:“莫非真沖咱们?” “我先进去。”小柳若无其事般,大摇大摆走进。 ——这几双眼睛就像要烧起来!不过,并非对小柳而是——动也不动,直盯西瓜! “等我?”西瓜想也不想,迈步走了进去。 一只脚刚刚迈入茶寮,一片欢呼立即响起!“恭喜恭喜!”“来,快请坐!”“喝茶吧……”又是擦桌抹凳又是端茶倒水,西瓜一愣一愣:“怎么了?怎么回事?” 小柳眼尖,一瞄之下见众人全是羡慕眼光,已笑道:“管他呢,反正不是坏事,你问不就得了。” “不错,不错,”还没等问,有人抢先回答,“这小兄弟运气真好。” “……是呀。”茶寮主人兼瓜棚主走上来,笑眯眯向西瓜等人施了个礼,道,“老汉姓王,都叫我王老头,今年六十有三了。几位熟客跟老汉打赌,说今天至少能来六十三位客人,恰好小兄弟你就是第六十三个!老汉要讨个彩头,打算把瓜棚里最大的瓜送给你——喏,这瓜在井里镇了一上午了,保证凉个痛快,小兄弟尽管吃,别客气!” 遇上这种美事,西瓜自然高兴:“好!老大爷,今天大家都来吃西瓜,我请客!——老大,你运气不好噢,求我几句,我分只瓜蒂给你。” 小柳白他一眼:“小瞧我——老人家,请问您的岁数是按周岁算的,还是虚岁?” “虚岁。” “原来如此。让我算算……老人家属龙吧……龙蛇翻腾,七九难逢,主盘不稳,张扬寿终!我有一句话的告诉您,这六十三的寿可不能过,六三是您的坎儿,是障!如同常人说‘七十三’、‘八十四’是坎儿一样,您千万别说六十三哪,否则今年流年大大的不好——什么,六十四?六十四也不行,合八卦之术数啊,为避灾用这么大的术数,您可消受不起!为防触怒天地鬼神,您还是连着两年过六十二才平安吶——先生,我没说错吧?”他问那个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不禁点头:“小伙子,我倒是没注意这个。” 因此,又大又冰的瓜终于落在小柳手上。 小柳举起西瓜刀:“哈哈,我切喽!” “老大休想!”西瓜当然不甘心,站他身侧,伸手便夺。 小柳眼疾手快,一只手将冰瓜抄入怀中:“不给,就不给!”刀面一翻,去拍西瓜手背。西瓜疾变抓为指,三指一伸便刁小柳手腕,小柳不待他抓中,撤招,转身,左瓜右刀:“先切开再说!” 西瓜闪出一丝促狭的笑,突然戳向小柳腰间:“先放手再说!” 搠在右边,小柳收回右肘之时,西瓜晃到他左首,矮身,拳头自下而上,对准小柳左手所抱冰瓜就是一捣。 ——力道刚好使冰瓜滑出小柳臂弯,西瓜算到这点,稍一加劲,冰瓜飞上半空,自己长身而起,如愿以偿接住冰瓜。 小柳慢了半步,干脆一把拖住他衣角:“下来!” 西瓜在空中已经竖起单掌,笑道:“这瓜,我切定了!”一掌噼下。 “啪”很轻很脆的一声,冰瓜果然裂开。同时,一道极细极细、浅红色水线,蛇一样,箭一般,飞快蹿出冰瓜,直射西瓜面门! 事前毫无徵兆,西瓜措手不及,双目被水线扫中,眼眶热辣辣一痛,头皮不知怎地就是一麻,冰瓜也失手掉下——“暗算!” 浅红色水渍在地面上扩散开来。 小柳变了脸色。上前一踢一踏,破碎冰瓜踏得稀烂,:“西瓜,怎么了——” 来不及听回答,离小柳最近,那位文静的大姑娘已经擎着两口牛耳尖刀狠狠冲来,瞄准小柳的咽喉和胸口! 几乎同时,和蔼可亲的老太太举起拐杖,往西瓜头顶砸去! 一旁看两人拌嘴的翠羽儿,已被卖瓜老汉刀光包围,菜贩和脚夫一旁掠阵。 容不得半点迟疑。 小柳掌成龙形,侧身迎刀势,施展空手入白刃;西瓜泪水不断,但仍耳听风声,滑步,倒地一滚,拐杖在地上砸出火星;翠羽儿白剑出鞘,银光闪动,一套燕婉剑如燕子穿林,上下翻飞,转眼占尽上风——混战。 只是西瓜目力受限,功力大打折扣,身边险象环生,慢得一慢已挂彩,忍不住“唉哟”一声。小柳见状,冷笑:“有本事过来找我!”他跟西瓜平时打打闹闹无所谓,一见对方遇险,着实关心,当下双掌齐出,追风逐电,“你们给我闪开——”拳脚登时施展开来,一个箭步跃到西瓜面前,截住所有招式。 刀剑齐齐招呼过来,明晃晃眩人二目。 所以小柳忙着接招,没注意到斜刺里,两枚铜钱低低飞来,穿过空隙,“啪嗒”击中西瓜眉弓,落下。 第78页 铜钱上有两只阴阳鱼。 西瓜觉前额一阵剧痛,脑中就是昏沉,实在吃不消,闷哼一声,软软倒在地上。 “翠羽儿,这里交给你!”小柳动了真怒,喝道:“有种的出来打,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 众人果然齐攻,小柳且战且走,引诸人离了茶寮往林中去。 翠羽儿只好留下,虽爱看小柳出糗,也不能放着西瓜不管哪。 51、第五章人生何处 太阳很高,四周很静,头很痛。 西瓜迷迷糊糊睁眼,眼前一片朦胧,他使劲揉揉眼睛再看,慢慢看清楚了,头痛也轻了不少。“翠姐?老大呢?” “喂,可是本小姐留下来陪你的,不谢谢我倒先惦记你老大,懒得理你。”翠羽儿嘴上这么说,手下早切好一块西瓜,“这个没有毒,吃吧。他把人都引走了。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西瓜连连应着:“是,是——我说翠姐,可真麻烦您了,照料我大半天,真是劳苦功高功盖千秋含辛茹苦兢兢业业……”一连串词儿好像水泡咕嘟嘟止不住地冒,翠羽儿有些招架不住:“西瓜,难道想把刚才没说话的缺补上?没人当你是哑巴。而且,你说的都是什么乱糟糟的。” “嘿嘿,翠姐啊,我觉得你跟老大挺像的啊,嘴上不饶人,心眼都不错。”“我呸,你敢把我和他比,他哪点比得上我!”两人斗嘴,忽然西瓜想起来:“都这半天功夫,辛此去哪了,翠姐?” 被他这么一问,翠羽儿也省觉:“是啊,一直没见他,我去找找看——”话音未落便听见林子里窸窣声,小柳叫道:“辛老兄,你没事吧?”扶着辛此走出。 辛此的样子不仅“不大对劲”,而且受惊不小。 西瓜先注意小柳:“老大,你应付得来?”“呵呵,小意思,我的命总是长一点点嘛。你歇过来没有?看一地西瓜皮,应该是你的杰作,所以你没什么事了吧。”“还用说!” 辛此也小心翼翼地问:“西瓜,你……眼睛没有事罢?” “当然没事,你看我不是好端端的嘛,什么暗算能吓住我啊。”西瓜根本不把这事放在心上,“老大,他们什么来路?” ——无人注意到,辛此脸色突然煞白煞白! “劫财。”小柳凑到西瓜耳边嘀咕,辛此看见西瓜点点头:“那老大我们还接着走吧?” 翠羽儿忍不住插嘴:“什么神神秘秘的?你们每天游手好闲,到底要干什么?”“此所谓‘寄蜉蝣于天地’嘛,四处玩玩,什么都不干,就这么简单。”西瓜抢着回答,“每天都有新鲜花样,是不是,老大?” 小柳舒舒服服咬了一大口瓜:“嗯,说得好,有长进,就让我奖励一下你——背你走好啦。”“什么!不,坚决不!”西瓜大叫。 “为什么?”翠羽儿好奇问。 “上次把我颠得七荤八素,又净拣树林钻,简直就是折磨啊——老大,别担心,我真的一点事都没有,爬山都行。” “爬山?”小柳两眼放光,“好,那就走山路!” 这个决定完全是随便作出的,事后才觉得不可思议。 一次偶然,一个巧合,真的可以改变一些事情,重要的事情。 甚至,一个人乃至几个人的一生。 这山,不高、不陡、景色平淡。几个人不知不觉就到了山顶,往下一望:“咦?那边出事了!”翠羽儿和西瓜几乎同时喊出声,用手一指下方不远处。 三个壮年人正围住一名年青人,吵着什么,忽然又似一语不合,亮出兵刃。中间的年青人身穿珍珠色长衫,背上一个青色长条包袱,站在那里却无动手之意。 不管哪一方有理,翠大小姐最是看不惯以多欺少:“我去帮他——”话音未落人已沖了过去。 西瓜摩拳擦掌:“老大,我也去玩玩!”不过待将对方看得仔细,惊喜叫道:“那不是白板大哥吗?更得去了!”说着,连忙奔去。 小柳看看有点发呆的辛此,笑道:“走吧,没事儿,我们也过去。” 这边,翠羽儿已拔出白剑,清叱一声:“呔!你们不要欺人太甚,姑娘今儿个要好好教训你们!”剑花一转,剑身自剑花中穿出,直奔一长髯人胸口膻中穴。 长髯人未曾防备,不禁吃了一惊,挥刀抵去:“什么人?!” 翠羽儿也不答话,剑势不减。长髯人冷笑:“小妮子还太嫩……”话未说完耳听嘣的一声,手上就是一轻,再看刀,已是断成两截。趁他惊讶分神之际,翠羽儿抢步、翻腕、剑尖挑起抵在他咽喉:“别动!” 这一式迅疾流畅,白剑又切金断玉,长髯人措手不及,当真不敢动弹。翠羽儿这才有空向年青人看去。 ——这俊秀的年青人居然很镇定地沖她笑笑:“姑娘,好身手!” 这种称赞,翠羽儿听了不止十次八次,唯独这回,不知怎地甚是受用,不禁嫣然一笑。 这女子好美!这剑好利!年青人心里由衷地贊。 但另一持刀紫面人也朝他扑过来:“小子,先宰了你!” 第79页 “——哦?使刀啊……”年青人口中漫应着,一个转身就避开。紫面人大喝:“找死——”利刃当头噼落。 刀落处,不见人影。 紫面人颈后大椎穴被硬物抵着,变了脸色,咬牙切齿道:“好一招崆峒剑‘峰回路转’!” 年青人背后包袱已到手中,并未打开,就这么一抵而已,闻言,淡淡笑了,温和更正:“我使刀,不是剑。” “白板大哥,留一个给我!”西瓜一边叫,一边沖向第三个:持鞭人。 双掌一错,前虚后实,径直来夺那人手中长鞭。 那人鞭梢一卷,往西瓜双手抽去,岂知西瓜滑步,侧身,左手佯攻,右手已自另一方向悄无声息掩上。那人猛挥鞭欲回护自身时,一条青绳竟从满天鞭影中穿了出来,灵动自如,闪出来又闪入,闪入再闪出,来回穿梭。 “这是什么怪招?”持鞭人心下奇怪,然而见西瓜将青绳猛向怀中一收时,自己腕上突地一紧,右腕动转不灵。 鞭影消失,他右手果然被青绳牢牢捆住。 ——挥鞭,必挟鞭风。青绳借鞭风之力乘隙而入,专套对方肢体,若七尺青绳尽头挂上利刃,更可削人掌指。不过,西瓜只是缚上铜钱。 那人心急,右手往怀里一带,纵身向前,左拳奋力挥出,直奔西瓜脑袋。 西瓜一扬手,青绳在空中抖好圆圈,“守株待兔”等对方拳头击入收紧。拳风扑面,蓦地——脑中“嗡”的一声,眼前模糊一片! “老大……” 西瓜头晕时,小柳并未想到事情多么严重。 他只发觉西瓜收紧绳套时准头尽失,拳到面门而不躲闪! “老大,帮忙……”辛此胆战心惊,低声求道。 此时西瓜也在叫他,眼眶上已挨重重一击,人倒地。 “西瓜!”小柳飞掠过去。那人一招得手拳如雨下——忽然手被捉过,腕脉一痛,随即全身酸麻:“谁?!” “闭嘴!”小柳伸手一抄,闪过那人另一拳,捉过青绳空中结圈,同时脚下一绊,手上打结——干脆利落将那人捆翻在地。 辛此急匆匆奔向西瓜:“你怎么了?没事吧?受伤没有?” 西瓜使劲摇了摇头,眼前金星乱舞,渐渐清晰。“好痛啊!”瞥见那人倒地,冲过去还上一拳,必要也给对方青青眼眶方甘心。 见西瓜还是生龙活虎,小柳才松口气,向年青人望过来:“喂,白板,你怎么会在这里?” ——白板?难道就是这谈吐温文,举止恬然的年青人?小柳的朋友?小柳的朋友怎么都有奇怪的名字?翠羽儿想。 被他唤作“白板”的年青人眼中闪过一丝淡淡欣喜,微笑:“柳,你在这里?” 小柳向那三个被制得毫无还手之力的人看一遍:“你打算把他们怎样?” “白板”年青人似乎天生好脾气,不慌不忙道:“放了,大家各走各路。” 翠羽儿一听,秀目大睁:“他们对你下重手,你就这么放了?为什么?” 小柳满不在乎:“放就放呗。白板,你还欠我一顿酒呢,没事还了如何?顺便聊聊去?” “白板”年青人点头:“好说。就先请这位姑娘将剑入鞘,他们与我只是一点误会。” 翠羽儿不禁点了点头:“好吧——你们几个再让我遇上,决不轻易放过!” 西瓜亦解下青绳收好,向辛此笑:“放心,这种小事我们早见怪不怪,习惯了。” ——本是三对一,现在以三敌五,而且对方功夫不知高出自己多少。 刚才五人说话,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个个都那么狂妄。 现在自己撤身离开,多丢面子。看他几个已经往前走下去了,背对自己,不如…… 三人目光交视,各一点头——寒星闪耀! 铁莲子、菩提子、金钱镖、飞蝗石、乌燕梭,数十暗器,自交视的一瞬间,从六只手上,激射。 几乎所有人都听见身后风声不善,翠羽儿和西瓜猛回头,“白板”年青人稍微落后半个身子,身躯一晃,背后泛起一片青光,“叮噹”声不断。 瞬间过后,青光消失,声音消失。 暗器满地。 “白板”年青人面带谦和笑容,恍若无事,只是将包袱拿到眼前。显是拨打暗器所致,包袱皮已经松脱,里面俨然有把古色古香的剑。他一面走,一面重新将剑裹好,抬头见翠羽儿好奇注视,于是笑了一笑。 ——好敏锐的耳力,好俊的功夫。“剑法真厉害!”翠羽儿不由脱口而出,心想,他究竟是谁? 岂知年青人微笑更正:“姑娘,我使刀。” 西瓜沖大惊失色的三人扮个鬼脸,笑道:“东西都掉了,你们不打算拾吗?” 三人惶恐后退几步,齐齐掉头狂奔。 这些发生时,小柳压根就没有回头,仿佛若有所思般,端详着辛此。待年青人重又背上包袱,方懒懒靠在年青人肩上,又瞥一眼翠羽儿,这才向年青人道:“白板,有你的——翠大小姐是李夫人高徒,都在佩服你。” 第80页 “见笑。”年青人向翠羽儿一拱手,“我姓徐,徐伯人。” ——徐伯人,廿岁,比小柳大一岁,实际上只大了六个月。使“剑刀”,师承中原第一刀手刁庆。个性,温和冷静。 “……绰号:‘白板’。我起的,不错吧,”小柳道,“因为他赌运一向很差——翠大小姐,还想知道什么啊?”说着,却向徐伯人做着鬼脸,“白板,你怎么样?” 徐伯人隐隐有些无可奈何,却十分厚道:“柳,别信口开河——这一位怎么称呼?” “辛此。”西瓜代答,“刚刚才跟我们在一起,也想走南闯北好好玩玩,是不是?” 徐伯人对辛此打过招呼,小柳才又开口:“白板,你怎么让人逼到这里来?遇上什么美事没有?” 徐伯人笑笑:“知你爱凑热闹,要不要来看看一桩夺剑大会?” “哦?说来听听。” 徐伯人指着远处道:“那边有个村子,村民声称发现一口宝剑,正在比武夺剑,没什么看头,但说书先生口才不错。” “天泉奇剑何去何从?胜者得剑武林称雄——”说书先生一声响木,径直拍到人的心上! 翠羽儿唰地扬起秀眉,双目跳动着活泼的光:“什么?” 西瓜眼睛瞪得老大,极其兴奋:“真的?” 辛此咬着嘴唇,疑惑转向小柳,小柳唇边有一个嘲弄的笑容:“白板,你还说没有看头,真会卖关子。” 徐伯人不紧不慢,淡淡道:“若是真的,我到想见见使剑的两位前辈。” ——天泉剑,七年前横空出世的天泉剑。 江湖人不知道天泉剑,就像农夫不知道麦子要浇水,书生不知道“三人行必有我师”,士兵不知道“出征”是什么意思一样可笑。而提起天泉剑,就等于提起“回绝二侠”楚天风和冷秀泉! 异姓兄弟,连闯七山六水廿一寨,诛杀恶名昭着之徒一百八十七人,其中品性不端而武功高强,无人敢惹者不在少数,都送命于天泉剑下。 江湖从此很是海晏河清了一阵子,“回绝二侠”亦因此扬名。 ——但是,只有三年! 三年后,两人突然失了踪迹,如流星光华一闪即没。 成名兵器“天泉剑”亦不知流落何处。 如今乍听人提起,莫非两人重返江湖?或,已罹不测? “诸位,小子今次这套书,并非盘古女娲共工后羿的大事,也不是三皇五帝夏商两周的典故,更不是秦皇焚书高祖斩蛇的事迹,而是时下江湖一桩奇闻——不错,正是‘天泉剑’。”说书先生手里摺扇一晃,往外一指,朗声道:“就在这里,出现一口天泉剑!” “话说三天前一个夜晚,雷雨交加,真是雷声如震,雨声如沸,天上闪电纵横交错,密得跟大网一样。就在子时三刻,一道闪电又亮又厉,打高空直噼而下,就噼在这里——这个村、这口井里!” ——不待他解释,小柳等人已见围着红绸的矮井。 实际上,说书的棚子离井不过廿步之遥,离“夺剑大会”也不过三四十步。 “……话说井水一击之下竟喷出井口,水柱高了下得有三丈,水还是红色的,血红血红!紧跟着,水柱一下子细了,可是一窜上天!诸位,可知什么原因——不为别的,那水里裹着一条血龙!”说书先生舌璨莲花,滔滔不绝,“血龙腾空而去,次日清早,井水竟然干了,露出一把剑,剑柄上刻着‘天泉’ 两个字……” 说书棚子里人不算少,但看去都没有武功根基,更无高手。 “今次夺剑大会,意在寻出最合适的人选,得到这把宝剑。因为回绝二侠本领非凡,得剑之人武艺必须盖过众人。又因为天泉剑本是回绝二侠共有之物,应两人齐上方合规矩。今日是夺剑大会第二天——这位又问了,为什么我们村里人没有把这事秘而不宣,将剑据为己有?村里第一人‘宝刀震九州’张贵群大侠说了,宝物乃是‘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利器神兵得福缘深厚之人方能持有——好啦,双人上场,连胜五场即可,在这棚子里便可挂号登台,当然,村民出了不少力,还要照顾一下,挂号的每人付二百钱……” “一定是假的。”翠羽儿小声道:“这些人怎么看都不像武林中人,也不像有哪个门派的人改妆。而且——‘宝刀震九州’这名号可不小,我却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个大侠。” 小柳看徐伯人一眼:“白板,人家可是‘宝刀震九州’啊,呵呵。” 徐伯人道:“我也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其实说书只为招揽行人,我无事经过,听了下去。他们觉得我可能会出钱上台,但见我转身离开,不由在旁指指点点,被那三个人听见留心,尾随我到山坡上,现身意欲劫财,就是这些事。” 他的声音,沉稳而云淡风清:“柳,不过一场骗局。” “难道想诱出回绝二侠么?”小柳懒懒地答,“没准天泉剑还是真的了。” 第81页 “不。你看,会场不大,布置简陋,更在不名之处,显是仓促完成。说书先生的言语颇多疑点,是真是伪无法辨认。还有挂号的钱,历来未见此种挂号,似乎举行夺剑大会的人重点不在剑,而在二百文钱上。想来是江湖人普通骗术,意在敛财。数目不大,可知不过一般人所为,真正武林中人不会上当。” 徐伯人一番话,合情合理,翠羽儿连连颔首。 “你确定?”小柳笑着注目台上,“台口挂着的那口剑是吧。台上怎么不见有人比试?” “——谁说没有?” 两个大汉走上去:“说书的,我们两个临时凑对行不行?” “没问题!您二位吗,四百文钱……好……荀间,黄意豪两位大侠!” 台上坐着喝茶的先前胜者,此时才站起来。 四人战在一处。 西瓜见他们插招换式的身法,不由愣住:“老大……” 52、第六章猝变 “老大——”西瓜出神地望着台上,“你再不想个办法,我……我快受不了啦……” 辛此立刻紧张望向西瓜。 小柳压根不在意:“怎么?” “我会笑死的……”西瓜拼命捂着嘴,“这根本就是玩笑……老大,不如上去玩玩?” “假的你也玩?”小柳问。 “原来你也知道是假的,刚才还和徐大哥抬槓!”翠羽儿快人快语。 “白板——”小柳促狭眼神望去,徐伯人只是淡淡一笑:“没什么——西瓜,你想上去是为了得到宝剑罢,柳没教你剑?” 西瓜双肩一耸:“我是想弄把剑玩玩——白板大哥,你跟我联手吧?” 徐伯人未及答话,小柳已浇了冷水:“人家精力过剩又笨得可以,才会上去。你一出场肯定扫人家的兴,多不合适。” “可是这么打实在太不入流,再说四百钱买一把剑也值啊。” “……我、我去——行么?”突然辛此应声,声音又低了,“不过我……不会武功……” “没问题!”西瓜捉过辛此的手,如此这般交待几句,“……我们准赢!”随手掏出一小块碎银往桌上一掷:“老大,我们上去啦!” 西瓜和辛此双双上场。 这时,一阵风起,将剑上缠着的红绸吹动,剑柄上果然镌着“天泉”二字。 只是一个骗局么? 今天,六月十七。 小柳脸上——无人注意的时候——飘过一丝神秘没测的笑容。 阴影中的笑,百味杂陈。 同时——“张大侠,有朋友找您,在您家里头等着吶!”“哦?好。”张贵群一按腰间大刀,走进自家。 一进院子,觉得不对,老婆孩子都哪去了?怎么这么静?疑惑进房,房里有股腥味儿,一眼见娘儿俩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仔细看去,地上鲜血纵横! 张贵群吃了一惊,吃惊时,身后门已被人猛地关上! 第一反应:回身、拔刀!——刀已出鞘,蒙面,一把窄刀冷冰冰架在他肩头:“答话,否则,死!”“你、你是——” 刀上一紧:“真正天泉剑,在哪里?” “这就是……” 刀上又是一紧,张贵群忙叫:“大侠饶命大侠饶命,我说!我根本不知道真正的剑,这个夺剑大会不过是村里想赚点钱,弄出的幌子罢了。大侠千万饶命——”话音戛然而止。 蒙面人一手捂上他嘴的同时,另一手己将刀抹入他颈中。 放手,尸体落地,向从里屋出来的另一蒙面人道:“妈的,白跑一趟!没有真剑,怎么给大王献礼时让咱们堂露脸!” “不一定……”另一蒙面人较为稳重,“只要有好东西,都能露脸。” “×,要是真剑,值了!” “不一定……”第三个蒙面人从屋里,透过敞开的院门一路看去,目光蓦地大变,“他?!” “谁?大哥你——” 下意识抬手摸摸小腹,衣下,小腹亘着一道伤疤,狭长而深。一种比死还恐怖的记忆,立刻涌上。“若你有能耐捉住他或杀了他,功劳不比得剑小。”伸手一指。 ——正指台上! 西瓜辛此刚刚上去,场子里四个人围过来:“小毛孩子干什么,下去!” 西瓜双手叉腰:“就凭你们——笑话!有本事把我打下去?”青绳一头交到辛此手里,自己一矮身,从四人之间穿入,“接我的招!”双掌齐出,一通乱打。 四人眼前齐齐一花,躲闪上面,顾不了脚下,“噗嗵”四声伴“唉哟”不绝——辛此一蹲,青绳成了绊脚索,片刻间四人东倒西歪南仰北趴。 西瓜嘻嘻笑着:“服不服?”伸手提起其中一个,在他胁下一拧。“唉哟,好疼好疼……放手,快放手,我服了,服了!” “就这点微末道行?”西瓜沖台下作个鬼脸,对着台角惊得合不拢嘴的看场人一笑:“以二敌四,人多了一双,就算是两场,不过难度自然翻倍,所以就是两场的两倍,因此就是一下子胜四场!下面还有谁不服,尽管上来——一、二、三!好了,没有人,剑归我们了,辛老兄,拿剑!” 第82页 辛此果然走上前,取剑,还拔出看看,还鞘。剑似乎很压手。 西瓜也走过去,忽然眼前一花——一条黑影!不知从哪里弹出一条黑影,如蝙蝠飞掠般,疾扑! ——直扑辛此?! 左手探出,五指如钩,钩尖泛乌光,直逼心脏! 辛此猝不及防,脸色一变,缩起身子。“危险!”西瓜奋力推开辛此,青绳抖开套住对方左手。收紧的一剎那——切断! 蒙面人右手短剑雪亮,下的竟是杀招,刀尖毫不迟疑,已经触到西瓜衣衫。一瞬间—— 他却无法再向前些许。 有什么东西,插入躯体。而再早一分,背后一凉一痛。等回神时,痛彻心肺。 蒙面人情知必死,左手一搭腰间,撒出一把黑烟。 西瓜反应奇快,猛地将辛此按在身下:“闭气!” 小柳飞快奔来,一个旋身打散烟雾:“怎么搞的……” 再看蒙面人,已经成了一具尸体,台下大乱。 翠羽儿抽回白剑,徐伯人亦收刀,彼此讶异对方敏捷身手。白剑上,鲜血淋漓,而徐伯人的……剑刀? ——形似剑而一面有单刀刀刃,另一边成u型槽状,槽口两道锋刃尖利,隐隐镌有虫鸟书,非谙于此道者不能识,槽中淌血,如一道伤疤。 这才是徐伯人的剑刀,刚才先白剑一步,一招,噼断蒙面人后背。 徐伯人喃喃道:“抱歉,柳,情急之下未留活口。” 小柳已忙着检查西瓜有没有受伤——西瓜竟然昏了过去。 辛此从西瓜身下爬出:“西瓜,你怎么了?西瓜!” “西瓜可能中了迷魂砂。”小柳在西瓜头颈处发现几枚细小铁砂划破皮肤,“早知道……”剔砂,吮血,小柳将吮出的血吐掉,“我想没什么事,他应该一会儿就醒。”又对徐伯人道,“白板,四处查查——还有翠大小姐,想法把人遣散,现在不是看热闹的时候。” 红日微微西倾。 场中已无别人——怕事之心,人人有之。 辛此紧紧握着宝剑,紧张注视西瓜。在他印象中,西瓜经常在小柳之前出面遇事,经常受伤,为什么小柳总是漠然视之?不禁偷眼看小柳——那、那是什么样的眼神! 小柳眼里竟有得意和幸灾乐祸,甚至,得意微笑! 辛此赶紧低头,莫非自己眼花?他却不敢再看一眼。倏地——一只手伸到他面前:“我看看这剑。”“哦,好,好。”抬眼看去,小柳的笑不像是真的。 小柳抖开一朵剑花:“剑有点沉,不过防身应该没什么问题——辛老兄,你先拿着吧。” ——不是西瓜想要一把剑么?辛此回头看西瓜:“他——醒了!” 西瓜果然有了动静,揉揉眼睛,以手支地,坐起来,摇了摇脑袋:“头——真够疼的。我睡了这么长时间吗?天怎么这么黑了?老大,老大!” ——天黑?!明明好大太阳,如何会黑? 辛此霎时呆住,翠羽儿亦惊得说不出话。 “深更半夜,有事明天说!你真是睡迷糊了。”小柳突然用睡意矇眬的口气嘟囔,同时悄无声息欺近。“真是,老大你把我安排在这个黑咕隆咚的地方干什么……”西瓜还没说完,背后一麻,顿时失了知觉——小柳点中他的昏穴。 立起身来,对辛此,对翠羽儿,双眉紧锁道:“快,去找郎中!” 还未动步,便听徐伯人远处声音:“同党!” 果有身影一闪。 小柳立刻激射如电:“想走?没门!”手里也多出一条青绳,脱手掷出。蒙面人见前后夹击,忽地一鹤沖天,本意欲逃,青绳恰恰捲来,缠! 蒙面人硬提一口气,空中姿势一变,躲过,落地时小柳已经冲来,吼:“解药!!!”蒙面人更不回身,一把黑烟往后撒出——与敌如此接近,谁躲得开? 后心衣领却一紧——小柳不躲不闪,竟从烟中穿出,揪住他:“我要你生不如死!”蒙面人冷哼一声,反手一刀,小柳手中无刀,然而面无惧色,一只手上下翻飞,啪地刁住对方手腕,用力一拧——蒙面人力道全失,松手,刀落——落在左手,往小柳手上砍去……且慢!——徐伯人剑刀已横上他脖子。 “哼,士可杀……”蒙面人下巴动了动,瞳孔瞬间扩大。 ——暗中,另一双眼睛眨了眨,旋即不见。 没有解药。 陌生蒙面人。 西瓜失明。 小柳双眼发直:“销魂蚀目散……销魂蚀目散……” 徐伯人听翠羽儿大略说毕,劝道:“柳,别这样。”小柳瞪向他,吼:“为什么!为什么迷魂砂上会沾毒?他们是什么人?西瓜没有惹过江湖纷争,凭什么!”徐伯人声音沉静如寒潭秋水:“柳,你这样,西瓜就能恢复?”“你要怎样?”“验尸。” 尸体大腿内侧,刺青,一扇门,在烟云飞腾中,若隐若现。 小柳一震:“这是什么?”徐伯人轻轻吸了口气:“这……什么意思?”小柳唰地回头,紧盯他双眼:“白板,你说实话。” 第83页 小柳眼神不对,徐伯人未曾琢磨,果然小柳已冲到他鼻子底下:“不知情又怎会找到这么隐秘的刺青!你明明知道他们来历!”“没有……”徐伯人稍一犹疑,小柳已经发急道:“骗人!你以为我不知道?我会把蜀中唐门斩尽杀绝!” 徐伯人急忙分辩:“柳,别冤枉人,冷修罗——”猛然发现自己说漏嘴,赶紧住口。 为时已晚。小柳神经质冷笑:“怎么,连你也怕冷修罗?” 徐伯人无言。 ——修罗门,冷修罗,神秘没测的门派,消声匿迹许久。 为何重出江湖?为何突然出动?为何要对西瓜下手?这些,现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西瓜! 西瓜已经睡在最好客栈的上房床上,医生已经送走两个。“老夫才疏学浅……”“小子无能为力……” 小柳闷闷地道:“我要一个人出去走走。”知他心中难受,没人拦他。 过了一会儿,辛此也道:“我……我也想出去。” 西瓜床前只剩翠羽儿和徐伯人。气氛沉闷,徐伯人轻声问:“翠姑娘,能详细说一遍么?还有,路上来时遇上过什么事不成?对方也许寻仇。”翠羽儿应了,讲了,干脆连自己和辛此怎么遇上西瓜小柳经过一併说出。 直到华灯初上,小柳醉醺醺回来,扳着徐伯人双肩:“没用……没有用……” “也许。”徐伯人沉吟一下,“你不是有医术好的朋友?” “那也没用。”小柳声音渐低,“你们谁告诉西瓜去?谁?!” 翠羽儿凝视西瓜。辛此刚进门,盯着小柳背影。徐伯人注视小柳,声音坚决,而且认真:“柳,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能够看到这里的姑凉们,这个文很冷我知道,但是对于武侠的热爱还是盖过了其他,我们是同好么么哒~~~ 谢谢留言的菇凉,谢谢扔雷的菇凉,破费了~~~鞠躬~~~~ 咕噜^^地雷x3 七月地雷x1 大家都萌萌哒! ================== 下面是关于人设的歌词,这个是徐伯人: 选择(完整版——曲:周迅《飘摇》) 梦醒了我知道 失去了再也找不到 拥有的多么好 一剎那消失掉 心冷了谁知道 纷乱中心事谁明了 也曾经想要逃 逃不开是煎熬 命运不是我预料 一个人再也没依靠 爱已经熘走了 还有伙伴的欢笑 对与错天知道 无怨无悔在风中飘 月缺了花谢了 还有太阳会燃烧 责任忘不掉 爱也奇妙 什么更重要 浪迹也好 苦也好 选择了剑刀 情愿放弃了 儿女情娇 温柔的拥抱 寂寞也好 醉也好 走这一遭 ============================= ps11月1号开新文日更~未来星际机甲皮的傻白甜纯爱,竹马竹马相互养成~~存稿十万 53、第七章真面目 “我?我不要!我——我——”小柳掉头就走,“我还要酒……”翠羽儿拦在他跟前:“别喝了,你醉得厉害——”“我才没有。不多喝一点怎么能对着西瓜说出口?该死的冷修罗……” “——住、住口!”有人吼,吼的人竟然是……辛此! 辛此脸色阴晴不定,眼中简直要喷出火来:“你——你们大家出来,到旁边屋来!” 没人明白他为何如此激动。就是小柳,也只是动了动嘴唇。 隔壁,小柳和徐伯人共住的房间。 众人进屋后,辛此唰地关上门! 小柳抢先问:“辛老兄,出了什么事?” “闭嘴,姓柳的,当着这么多人还装得若无其事,这些明明是你的圈套!”辛此指着小柳,大骂! ——什么?诸人目光齐齐投向小柳。 小柳眼里有一丝不安,一丝恍惚:“辛此,你在说什么?” 辛此道:“自从西瓜在茶寮遇险开始,一切都是你的安排——先用一个暗藏机关的瓜,再是什么‘销魂蚀目’的冷修罗,全听你指使!” 小柳后退一步:“辛此,你疯了不成?怀疑我?我和西瓜的交情谁不知道——” 辛此冷笑:“我有证据——在茶寮中,西瓜遇险昏倒,你表面上奋不顾身引开众人,可我清楚看见,远处,你们根本没有打起来,你在给他们发赏钱!姓柳的,你别想抵赖,当时我藏在树林里,恰恰看得真切!” “辛此……”小柳竟也冷笑,“你以为说谎会让人相信?” “休想狡辩。你本来就打算害西瓜,正好夺剑大会冷修罗出现,更是给你可乘之机,对方撒出的并不是什么迷魂砂。”“难道我会看错?我在江湖这么多年,总比你厉害,辛此,你真是疯了!”“——我比丧心病狂的人正常得多!第一次用冰瓜藏暗器,就想害他视力受限,让他受伤只是见翠羽儿在旁不好下手——”“瞎说,根本没这回事!” 辛此自顾自说下去:“一招不成,借夺剑大会之机,使用毒砂!” 第84页 “那是冷修罗所为!” “哼,场上,蒙面人撒出的都是烟雾,为何西瓜中的只有铁砂?分明是你暗中施为,你下的手,冷修罗当然根本不会有解药,你还在这里故意栽赃冷修罗。” “你有什么证据?” “你看这是什么——”辛此一抬手,掌中赫然几粒铁砂,“这是你的东西。” “笑话,怎么会是我的……” 辛此厉声道:“我刚刚在房中找到,就藏在你枕头底下!” “胡说,就是胡说!”小柳一跳老高,“我明明放在包袱——”声音戛然而止。 死一般寂静。 三双眼睛,惊异、激动、疑惑,盯着眼前的年青人——这个“真诚、热情、开朗、潇洒”的年青人。 “你、你们……”小柳勉强笑着,“这……其实……” 屋门啪地推开! ——面色凝重,双目茫然。走廊外的月光射进来,斜斜洒在脸上,仿佛镀银的雕像。只是,月下的人,已与月色永别了! “老大,你……”双唇微微颤抖。 小柳终于变了脸色:“西瓜……哈哈,被听到了,真是——”蓦地出手,向辛此扑去! 徐伯人一惊,上前拦挡,谁知翠羽儿白剑已刺向小柳——小柳当然不会让自己伤在白剑之下,刷的变招,将身一斜,夺窗而去。“无耻!”翠羽儿骂着,仗剑便追。 徐伯人轻轻嘆口气:“西瓜……辛此,你照顾他,至少现在……照顾他。这里面,可能有什么误会……”说完,亦追了出去。 翠羽儿实在忍无可忍:“站住,你这衣冠禽兽!枉我以为你是好人,原来全是假的!”“哼,有能耐你追啊,”小柳轻功竟也不赖,翠羽儿跟在他后面,在镇上绕了几圈之后,才追及,娇喝:“接招!”白剑在风中嗡嗡低鸣,仿佛应和主人的激动,一瞬间就是七剑,一剑狠过一剑。 小柳毫不在乎地笑:“小翠儿,还追啊……哟哟,你嫩着哪,不是说要跟我走吗,现在就翻脸了?我当初好心放你一马,你偏偏打蛇随棍上,当真看上我了?” “卑鄙无耻!我看错你了!”翠羽儿痛骂,剑尖始终对准小柳胸口要穴,竟是燕婉剑法中极少出手的狠辣招式“一剑穿心”。 “就凭你——”小柳噌一旋身,看似轻飘飘不着力,左掌却逆着剑锋贴刃而上,径切翠羽儿手腕。 眼看一招就要得手,翠羽儿的剑突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挑”了起来,正是“回眸一笑”,剑虽划向自己,恰恰封住小柳掌势,一道银弧乍起,旋又侧攻,已经划破小柳衣袖。 小柳急忙撤掌,收敛心神:“有两下子——”霍然腾空而起,剎那间翠羽儿身前身后几十条人影,翠羽儿心里着急,白剑如练,横贯长空织成剑网,但是—— 十余人影不见,一只手却候在旁边,伺机一抓! “啊——”腕上一紧,翠羽儿白剑不由自主,横着抹上自己咽喉。 “现下,你后悔也来不及……”小柳只要这么一用力——不行!背后生风,刀风! 随风而来一声喝:“柳!” 小柳若杀翠羽儿,必同时伤在徐伯人刀下。 小柳才不会这么傻。抽身,仍拿住翠羽儿执剑手腕,以白剑招架,另一只手变掌为指点了翠羽儿几处穴道。“白板,连你也要杀我?” 徐伯人并不进招,剑刀往回一收:“柳,先放开她,我们找个无人之处,一对一。” “怕你不成?”小柳顺手抄过白剑。 此时已晚。 此处无人。 除了:刀、剑——剑刀与白剑! 小柳扣了扣白剑剑身:“出招吧。” 徐伯人却平静地道:“柳,不告诉我你的理由么?你不会下此毒手。” “这就是你的话?”小柳冷笑,“真傻啊,徐伯人。” 徐伯人郑重其事:“柳,纵然你要瞒所有人,论你我的交情,难道不能告诉我实情?” 小柳盯着他,盯了好一阵子,徐伯人坦然望回去:“柳,你不是那种人……”“——住口!”小柳一咬牙,“当真要知道?告诉你也无妨——我一直结交西瓜,确实另有目的。因为西瓜根骨奇佳,是武学奇才,他的天赋资质在我之上。” 徐伯人听他狠狠地道:“你知道我的身份,我要做天下第一。”小柳说着,仰起头,眼里一片狂热:“将来武功可能高过我的,不如现在就让他永远无法超过!而且,我和西瓜相处多年,实在不忍心杀他,已经够不错了。本来一切都计划好,不想辛此作梗。哼哼,辛此的话不全对,冰瓜里的烟雾里还有断肠花,西瓜眼睛瞎了,身体也会越来越弱——看,我想得多周到!徐伯人,话说清楚了,你是跟着我还是要给西瓜报仇,我不在乎!” 徐伯人明亮双眸里,映着狞笑的小柳。 “柳,这不是你,你绝不可能说出这话。”徐伯人轻轻摇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85页 “我对你真是无话可说,我们不是一类人,你绝对不会明白我的抱负——出招吧,你不是也想见见我的功夫么?!” 月光把身影拉长,在地上歪歪斜斜披散开来。徐伯人皱了皱眉,终于,一点一点举起剑刀,刀上有鞘。“柳,你知道剑刀规矩。” 小柳正色:“——无血不归,尽管来。”一寸一寸垂下白剑,左手剑。 持剑的手,指端奇怪地伸直而成特殊手势。 他眼里只有一把剑刀,正如徐伯人眼里只有他左手。 ——江湖上,使左手剑的人本不多,但必有过人之处。 一抹淡云飘过,月光暗了一下——双方几乎就在这一瞬,发动攻势! 月影立刻被剑气、被刀光、被来回移动的人扯得粉碎。 鞘不见,脱鞘剑刀在手里,辛辣霸道——平素温和的徐伯人完全不见,无论大开大阖,还是近身游走,只剩下一个字:“霸”! 而白剑,还有小柳,始终守势,始终不变。 已落下风? 不——小柳只是躲,只是看:看刀影,看纵横的刀光。 看? 看刀光中,一闪忽逝的一个点。 刀光随时掩盖这个点,一点点的空隙。 小柳手中白剑,如一只守在鼠洞外的猫。 等。 等待“动如脱兔”的一瞬间。 ——第五十七招上,终于,剑、动、如、风! 白剑,在小柳奇特持剑手势上,游走空隙。 徐伯人胸前一凉——小柳寻出他的破绽? ——他有三招十七式专门为这破绽而设,这才是剑刀诱敌之计! u型槽迎上白剑,刀剑绞到一处。 就、是、这、个、时、候——小柳右手一击左手,松剑抽身反臂指尖已触及徐伯人咽喉立刻马上随即就要痛下杀手—— 腰间忽然一痛! 姿势如定住一般,影子静静映在地上。 鲜血,一滴滴,一缕缕,渗透衣衫,落地。 “白板……”小柳捂着伤口,不相信地望着徐伯人,“你知道我右手杀招……” 徐伯人沉声道:“我未忽略你右手,你却忘记我剑刀中一记覆雨翻云。” “那破绽果然是你故意弄出来的……白板,多日不见,功夫又高了。”小柳喃喃地道,“你要杀我么?” “柳,怎么可能。”徐伯人缓缓收起剑刀,“事到如今,你还要瞒我?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 小柳恍若未闻:“怎么,你不杀我了?” “柳,我只想知道实情。” 小柳衣上已湿了一大片,脸色苍白,双眸虽然深黑,却是空空的,仿佛两个黑洞。“白板,你不懂。”开口说话,声音也空空洞洞,“要做天下第一,必须不择手段。虽然痛苦,我的决定不会变。包括你,包括西瓜,任何人都不能让我改变——早就发觉,我心肠实在太软了,今后一定没那么便宜的事,如果西瓜逃过这次,将来我必定杀了他!”小柳面容突然扭曲:“徐伯人,你也等着,一刀之仇一定加倍奉还,你会后悔今次没杀我——” 最后盯了徐伯人一眼,厌恶而深深的决绝,丢下白剑。 转身,匆匆消失在夜幕中。 剑刀上,滴落最后一滴血,曾经是朋友的人的血。 血色由鲜红转成殷红,凝固,干涸。 ——为何,无论好人恶人,谁的鲜血都是一个颜色?不然的话,我便可以知道小柳的心。 徐伯人疲倦想着:不,还是不能相信…… 默默将剑刀归鞘,默默走回来路。 冷冷的月光亦默默伴着他。 “接下来,西瓜那边该怎么交待?”徐伯人细长的双眉纠结一处,苦苦思索一天来发生的事,倏地三个字脱口而出——“冷修罗!” 若小柳安排这一切,一向隐秘行事的冷修罗怎会突然出现?除非,小柳与冷修罗之间……莫非,他为了天下第一,当真与冷修罗联手!? 徐伯人觉得背上渗出冷汗。 正此时,前方身影一闪,人未到话已先至:“姓柳的呢?”翠羽儿气沖沖问。 徐伯人微微一摇头:“翠姑娘,他已经走了。” “可恶!他去了哪里?”翠羽儿就要追,徐伯人拦住:“翠姑娘,我已经伤他,别追了,回去看西瓜罢。” 翠羽儿闻言,心中一动:“徐大哥,我刚才好像看到西瓜和辛此了,他们从你那边来!” 徐伯人一惊:“什么?”暗想:我和小柳一战,双方知根知底,故全神贯注无暇顾及周围,难道…… 翠羽儿道:“我原地沖穴将开时,听见脚步凌乱,就见他两人一前一后奔来。当时我不能言语动弹,正奇怪他们为何在此——我们赶紧回去看看吧。” 屋中明亮,灯影映在壁上,人影不见。 “西瓜!”翠羽儿大声喊,挨次沖入房间寻找。 ——没有,没有人。 翠羽儿焦急不已,忽听徐伯人声唤,奔去。徐伯人就在和小柳共住的房间,站在小柳床前,床上包袱打开来,满床凌乱。 第86页 徐伯人对着左手一件衣裳,右手一条布巾,发愣。这件衣裳颜色式样,还有布巾,怎么看都……“和那两个蒙面人一样!”翠羽儿叫道。 小柳的真实身份…… 徐伯人紧皱双眉:“西瓜应该走不远,翠姑娘,我去找。” “我也去!” 夜已经很深,街上无行人。两道身影疾掠。 在镇上兜了两个圈子,一无所获。 两人碰面,相视无奈一笑。还是徐伯人问:“翠姑娘,你说看见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翠羽儿道:“沿来路,应该回镇了啊。” 徐伯人道:“回原地看看。” ——不必了。 镇外两条犄角之势的岔路,与主路鼎足三分。 “莫非已经走了?”徐伯人暗想。翠羽儿轻声道:“他们奔过之后,我在远处,似乎听见马蹄声——天这么黑,看不到路,怎么办?” 天黑?徐伯人这才发觉,月光不见,风凉似水。“回去罢,要下雨了,或许他们也回了。” 翠羽儿点头,转身,往回走出两步,发觉徐伯人并未跟上——回头,竭尽目力:“徐大哥,你呢?” 远处,温和而坚定的声音传来:“我会找到他们。翠姑娘,你得歇歇了,小心淋雨生病。而且你留在客栈很重要——他们回去时,方便照顾西瓜!” 翠羽儿一怔,已不见徐伯人身影——这个徐伯人实在认真,考虑又周到,翠羽儿想不回去都不行。 尽管他十分可能白跑一趟,还是不愿放弃任何机会,又不想牵连别人一起受累,宁可自己彻夜寻找……小柳竟然有这样执着仗义的朋友,还要—— 小柳,可恨的小柳! 翠羽儿回客栈的路上,雨点已噼里啪啦打了下来。 房间里,空空荡荡。 ——西瓜和辛此,到底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新文~未来星级机甲皮傻白甜纯爱~竹马竹马~相互养成~同!样!日!更! 54、第八章邂逅 在翠羽儿和徐伯人追赶小柳之后,房中只剩下辛此西瓜两人。辛此小心翼翼看着西瓜,不知道怎么开口。 “这不是真的。”西瓜却先出声,“喂,辛老兄你在不在啊?” “在这里……”辛此连忙应道。 西瓜嘴边竟然还有一抹笑容:“老大,玩笑也没有这么开的……” 辛此一惊:“你说什么?” 西瓜道:“辛老兄,你不太清楚我老大吧,我敢打赌,你们都被他耍了——跟他这么多年,他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么?他总爱变着花样出人意料,别看他这么紧张,我有把握,他一定会治好我,还会查清究竟是怎么回事,然后就会回来了。” 辛此愣了:“你……你不相信我的话?” 西瓜笑道:“我相信你,也相信老大——但这次我偏不让他如愿,我们走。” “去哪里?” “越远越好,让他找不到干着急,到时我再出来。”西瓜当真胆大,辛此拧不过他。 结果,在翠羽儿追着小柳满镇绕圈子的时候,两个人出了镇,在一片庄稼地歇脚。 “看不见东西确实麻烦,辛老兄,多谢啦。”西瓜还是不担心。 之后…… 莫非天意。 小柳制住翠羽儿之后,竟和徐伯人来到这附近! 两人一对一答,被夜风一字字送入耳中。 西瓜的表情,也一点点僵硬,他抓着辛此,手冰凉冰凉,一如腊月天山上的冰,连同辛此的心,也随他一起凉下去。 ——徐伯人是小柳同生共死,最要好的朋友,小柳没理由在单独面对徐伯人时还开这种“玩笑”。 也就是说,这一次不是玩笑。 自始至终都不是什么玩笑。 那么,小柳,自己的老大——真的是—— 月更明,话更少,人心更痛。 西瓜突然甩脱辛此,踉踉跄跄反向奔出。徐柳酣战时,无暇顾及周围,辛此忙追了去;“西瓜……” 西瓜恍若未闻。奔回来路,奔向岔路——他本已看不见路。 石块、洼地、树枝,平时轻松而过,今已成重重障碍。 跌倒又爬起,轻功和直觉,肆意而行。手上流血,脚板上也流血,痛。 ——却没有心里流的血多,又怎么可能比心痛还痛? 西瓜看不见翠羽儿,看不见岔路。 辛此看见了,但需要苦苦追赶——赶上时,西瓜已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辛此扶起西瓜,往回?往前? 回去,西瓜会多难受?前行,去哪里,怎么走? 辛此眨了眨眼,听见身后有马蹄声,赶紧先将西瓜抱到路旁。西瓜并不重,辛此觉出他身上没有多少肉,一种怜惜感觉油然而生。 ——将来,将来该怎么办…… 三匹马,疾,然而不急。 “道旁有人!”“过去问问怎么走。”马停住,在辛此身边,马上人大声道:“喂,去双桥是不是这条路?” 第87页 “不、不知道。”辛此抬头,马上人一怔:“你……”他也看清西瓜,“你们是……”冷冷笑道:“原来是你!看我不报日间之仇!” 怎么会遇上日里山中拦截徐伯人的那三人?辛此脸色一变。“你们……要干什么?” 使鞭人扫一眼辛此,目光又罩在西瓜脸上,日间吃的苦头,一肚子愤恨,眼神分外狠毒——“啪”一鞭子抽过去! 辛此措手不及:“你——西瓜——” “痛……”身上一紧,然后瀰漫着痛,痛楚先向里,径钻入骨,然后,一下子炸开来,万千烧得火红滚烫铁钉捅进去的感觉,好痛! 西瓜皱眉,辛此看着西瓜的样子,替他痛心,情急之下,向鞭子抓去。 ——自然,抓空。 长鞭飞卷空中,又一鞭砸下,正抽中辛此肩膀,辛此疼得猛吸一口气。 “凭你也敢动大爷的鞭!”鞭如雨落,向辛此,“先打死你再说!” 辛此手忙脚乱抵挡,忽然碰到肋下硬东西。 那是把剑!他替西瓜带着的,那把假的天泉剑,真的锋利的剑! 辛此的手,向剑柄伸去。 “你给我住手。”西瓜咬着牙说。 他扶着辛此,慢慢站起:“辛此,你不用护着我。” “对不起,我……” 西瓜冷笑一声:“谁敢欺负你,我让他好受!” “老三,这小子不大对劲儿。”那紫面人提醒持鞭人。 声音虽轻,西瓜还是听见——失去视觉,听觉显得敏锐。 欺骗、背叛、暗算,悲愤交加,盛怒。 眼前一片黑暗。 “胡说八道!”西瓜气不打一处来,脱口而出,“对,我瞎了,又怎么样?照样打你落花流水跪地求饶!” “瞎了?这么快?哼哼,看谁打谁个落花流水——”鞭风飞卷。 鞭下,不过是一个双目失明、满腹辛酸的十三岁少年。 西瓜侧耳、头微低、倾听。 蓦地,右手一扬——长鞭捉入掌中! 持鞭老三一惊:“你小子敢!” 西瓜依然冷笑:“这叫捕风捉影,你有没有好好练耳力啊——”忽然想起两天前小柳说过同样的话,心里又一酸,“这都不会,白活了。”捲住鞭,往怀里一带。 老三猝不及防,一个趔趄险些落马,赶紧也用力将鞭往怀中揽去,不料西瓜猛地松手,鞭上力道忽然消失,他用力过猛,蛮力使空,差点从马背上栽下来。 “有本事尽管使!”西瓜大叫,“看我怕不怕!”声调高,却如乌云密集的天,压抑许久后终于咆哮的霹雳,迸发出来:“怎么,怕了?有什么好怕的,我不就是个瞎子嘛?老大不在这里,白板大哥不在这里,就我一个人又怎么了!上啊,想死就上啊,反正我豁出去了,有人想跟我一起死没有?有没有?” 激动之际,甩开辛此,往前奔去。 “西瓜——”辛此紧跟,想拉回就要撞上马匹的他。 却晚了一步。地上有石,西瓜一个踉跄,踉跄的时候突然失了重心,一跤跌倒! “西瓜,你怎么了?”辛此急奔上前,突然小腿肚上一疼,跌倒在西瓜旁边。伸手摸去,腿上钉着一支乌燕梭。 “大哥,你这是……”老三转头问长髯人。 长髯人发话道:“万一他同伙就在附近,你我有多少胜算?” “可是咱们没见他同伙过来……” 紫面老二插嘴道:“我明白,大哥的意思是,不如把他们带远点解决了,省得同伙找麻烦。” 老三笑:“好主意!”下马,走到辛此身后,举拳就是狠狠一击,辛此□□半声,昏倒。西瓜悲愤疼痛,方寸一乱,手足无措之际,后脑一震,亦失了知觉。 老三将辛此抛给老二,自己把西瓜提到马背上,扬鞭,三骑绝尘而去。 静静的夜里,有人赶路。 “师父,今晚月色很好,真想走一夜。”那五短身材,粗眉大眼的年青人道。 “哦?”文生打扮的中年人微微一笑,“可是空气中有雨的味道,一会儿有大雨,信不信?” “真的?那——师父,前面有个破庙,我们去里面避一避怎么样?” 中年人点一点头:“也好。” 两人略略加快脚步。 果然,进了庙门还没坐稳,月色已经不见。 “师父,当真起了乌云,您说得真准!这里很破,不过屋顶还好,避雨没问题。”年青人燃起火折打量四周,“估计路程,我们明天能到吧?” “这可说不准,应该是,或许,就在这里也不一定。”中年人道。 “那个……师父……”欲言又止。 “怎么?有事直说。” “要是没赶上的话,是不是就糟了呢?师父不是说送信来的人所託之事极为重要吗?我想去前面探探路,师父,行不?” 中年人笑着,坐定在拂去灰尘的香案上:“岷方,你既然担心,就去吧。我到是觉得,好像不必再走了。” 第88页 “真的啊,师父,那我就去了。你老人家小心!”年青人齐岷方却是急性子。 “我真有那么老么?”中年人笑着反问,又嘱一句,“快去快回,别淋了雨。” “——知道……”声音远去。 一个人静了静,片刻后笑笑,自言自语:“我想,还是先生一堆火,这孩子再快,回来也得淋着。不过——他急着要走,就由他。”跳下香案,掸掸半旧白衣。 动作忽然一顿。 听马蹄声疾,直奔而来——三匹马,两重一轻。 顺风送来对话:“妈的,下雨了!”“大哥,就在这儿动手吧,顺便避雨。”“行,拖他们俩下来。”“——庙里有人吗?有人没有?餵——正好没人,大哥,咱们进去吧。” 马到庙门,“噗嗵”、“噗嗵”两声——老二和老三把两个人推下马背。 身上痛,腿上更疼,昏迷的人醒,勉强挣扎。“你们要……怎么样?”辛此艰难地问。 “怎么样?”老三从老二手里接过了刀,“告诉你,得罪我们三兄弟的下场只有一个,就是死!” 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 “不、不要!”辛此叫,“你们——放过这孩子行吗?要杀杀我,求求你们了……” “有话留到阴曹地府说去吧,今天给你个痛快!”刀扬起,只待一斫—— “——谁要痛快来着?”突然有人说。 随着话音一落,一个身影飞掠到老三身后,来人微微笑着,又道:“外面雨大,不进庙躲雨,在这里又要死又要痛快作什么?” “谁?”大哥长髯人低喝,猛转身。 “过路的,避雨的,顺便凑个热闹如何?” 倏地天空一道闪电,照亮了刀,照亮了庙,和庙门口那白衣人,双目低垂,神色极为安详,长身玉立,双手负在身后。 “少管闲事,否则吃我一刀!”老三威胁,“我杀人看谁敢管……” 说话时,刀就向辛此砍了过去。 ——叮! 一道弧线划过雨帘,那把刀钉在地上,微微颤了颤。 这边,老三吓得动也不敢动,额上冷汗和雨滚落。 面前——直指咽喉——白竹杖! “阁下——还有阁下的弟兄们,最好不要乱动。放开你们要杀的人,大家进去说话,”白衣人慢条斯理地道,白竹杖往天突穴上一点,老三脸色都变了:“大、大侠……高抬贵手……” 白衣人果真抬手——白竹杖蓦地一收,将大哥和老二发出的暗器击落于地。 大哥立刻拔刀再斩,刀过处,发觉所斩只是一片残像! 来不及收招,脑后就一凉,风府穴受制。 白衣人在他身后发话:“如今大家可以进屋了么?”又向着老二、老三方向,分别道:“其实,我偶尔也杀人,想试试么?哦,还有,麻烦你们生一堆火。” “不许伤我大哥!”老二老三齐叫,“依你就是。” 庙外,雨声密集。庙内,兄弟二人大气都不敢出。 两兄弟生火时,辛此扶着西瓜,勉强进庙,安排西瓜躺在地上,自己握着西瓜的手,将前情俱实说了。 西瓜恍若未闻,一点动静没有。 甦醒的西瓜和昏迷时没什么区别。除去——雨痕已干的脸上,不知不觉又湿了。 如果有一只熟悉的手擦他的眼泪,有个熟悉的声音告诉他一切不过是玩笑,然后和那个熟悉的比亲人还亲的人一起,回到平日无忧无虑的生活…… 有人握他的手,有人拭他的泪,有人讲着自己一个长得醒不过来的梦,噩梦。 西瓜觉得声音遥不可及,跟自己毫不相干,自己已经空了,完全空了,完全不存在,完全沉没在空虚一片的黑暗中。 ——这些,难道,都是真的…… 生了火,火焰跳动,看见白衣人已经坐在香案上,白竹杖押着自己大哥,悠然安详。 “大侠,放了大哥吧!” “你们竟要对这两个人下毒手,”白衣人开口,声音不大,然而有力,“好像真是很该死。” 老三连忙分辩:“大侠,我们可没有杀他们,就想吓唬他们!您看清楚了,我的刀没有往下噼……” 白衣人挥一挥手:“错了。” “错了?不可能……” 老三慌张之际,便听白衣人很轻松地道:“难道你们没有把我也看清楚?我知道刀没有落,但不是用看的。我——”顿了一下,方道,“我,不过也是一个瞎子罢了。” ——这举手投足安详自然,又武功高超深不可测,片刻间制住三兄弟的白衣人,竟然、竟然是个瞎子?! 没人敢信。 白衣人苦笑一下,指了指自己:“我姓叶,叶亦香。” ——大侠叶亦香! 他少年时以剑成名,但不久遇暗算而失明,可是他之后硬是练就一套听声辨位的杖法,在江湖上别具一格。 第89页 他的故事亦几近传奇。 ——眼前,便是这传奇人物? 叶亦香笑着,道:“那失明的小朋友,你听见没?” 虽然外面雨声仍密,西瓜当然听见。 未待他有所反应,叶亦香又笑道:“有人来了。”——外面果然轻盈而迅疾地,掠进两个人。“师父!你猜我遇上谁——”齐岷方话说一半,见这情形,一愣,疾扑到叶亦香身边,“出了什么事?” 而随他同来的人,也微微一怔,立刻走过去:“西瓜!辛此!你们——受伤了?” ——徐伯人! 叶亦香马上道:“原来是徐少侠。抱歉,刚只有我一个人在,没法包扎。” 徐伯人忙道:“哪里哪里,叶大侠,两人伤都不重,没关系。” 听见徐伯人声音,就像陷进沼泽的人突然抓到一根救命绳索,西瓜急切出声:“白板大哥……假的,是不是假的?是不是老大故意的!” 徐伯人黯然垂首,摇头。 他忘记西瓜看不见他摇头了。 叶亦香也是。 不过,感觉气氛微妙变化,叶亦香还是开口:“小朋友,恐怕你得失望了。” “骗我!骗我!不会的,怎么可能……” 手里的绳索,还是断了。人,整个下沉,沉没,再次被空虚可恨的黑暗吞噬。“那为什么——白板大哥,你不是跟老大很熟吗?他怎么可能害我——为什么、为什么!” 徐伯人迟疑一下,拿不准是否把小柳可能与冷修罗有关联之事告诉西瓜。 他不习惯说谎,只好求助地向叶亦香望去。叶亦香恰在此时说话:“小朋友,别急,急也无用,不如慢慢把一切弄清楚——徐少侠,就请问一下这里的三个人。” 西瓜不说话了。 失明的人之间,总有点亲切和信任感。 齐岷方,先是与三兄弟擦肩而过,才在雨中遇上徐伯人。当然,徐伯人先认出他,两人简单说了几句,一起过来。 巧,真是巧。 ——不巧,这是冤家路窄! 看见徐伯人以后,三兄弟吓得面如土色,尤其听话锋转向自己。 徐伯人走近,取过老三的长鞭,空中一甩竟有漂亮鞭花,清脆声响。 “一报还一报,还是实话实说?”徐伯人认真问,声音依然沉静,“我不想用刀,几位也莫逼我,我的刀无血不归。” 三兄弟抖成一团——叶亦香白竹杖,徐伯人的刀,自己几斤几两,受得住受不住? 大哥啐了一口:“怕什么,大不了死在一块!” 老三战兢兢道:“可是大哥,嫂子、侄儿怎么办……” “咱兄弟说过同年同月同日死,管他呢!” “大哥,兄弟不怕死。可是……” “——要是说了,放了大哥行不行?”老二突然问。 “喂,你们把我这个大哥当外人么!我虽拖家带口,怎么能抛下你们!那才猪狗不如!” 三兄弟对外无礼,在内,却是手足情深。 徐伯人淡淡道:“说实话之后,都可以走。” “当真?” “嗯。” 老三嘆了口气:“大哥,这事其实不算什么,说吧?” 大哥看看兄弟:“……好。” 55、第九章雨,阳光 “我们三兄弟,受僱于头儿,每人一百两银子,并不知头儿来路。”老二说,“我们的任务就是故意缠上徐少侠,引他与头儿相遇。本来相遇之后,任务已经结束,可是当时输得太窝囊,晚上临时起意,擅作主张。” “当真?” “千真万确。” 徐伯人长鞭一卷,撕去老二胸口衣裳:“谁告诉你我是谁、在哪里的?为何要引我们相遇?” “我说,我说。徐少侠的样貌是头儿说的,引你们相遇是头儿计划中一步——莫动手!我全说!头儿想除去一个心腹大患,又不打算张扬,也没想杀人。其实我们本来也不必动手,不过是觉得头儿每次提起心腹之患时忧心忡忡,想替头儿解决掉。”老二声音渐低,“想不到没成功。” 辛此腾地立起身,接过徐伯人手中鞭:“快说,为什么要杀西瓜!” 鞭下无情,老二哀叫:“别打我,我说不出来,真的不知道!” 徐伯人按住辛此:“让他说详细点——你们还没说,为何引我们相遇。” 老三道:“有徐少侠在,这孩子才不会起疑心。你们忙着照顾这孩子,头儿才有空藉机单独行事,事后你也不会怀疑到他。” “他为何会设这个圈套?” “他口中说是玩玩,我们觉得,头儿野心勃勃,要去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这些只是他计划的一小步。头儿说了,一切要在今天做完,才不会耽误他的事。” “今天?” “对,今天,六月十七——” 西瓜突然大喊出声:“不,我不听!!!不信不信不信——” 第90页 一双手伸过,扶着他双肩:“小朋友……” “叶大侠,我……”西瓜抽噎,肩头颤抖得厉害,蓦地扑进叶亦香怀里,“我不信……” 叶亦香任他哭。 辛此心疼皱起双眉,徐伯人轻轻摇头。 “我……我和老大好到分不开,他怎么会害我?我怎么办?我什么都没了!没了!死了算了,杀了我吧,一了百了……” 西瓜只有十三岁,而且从未受过如此沉重打击,哭得痛断肝肠:“知不知道……你们知不知道……再过整整一个月,就是我生日,他允我的,说要让我大吃一惊——就是这个么?就是这个……老大,我一直跟着你,一直相信你,做错什么了……” 见他如此悲泣,老三本对他咬牙切齿,也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一狠心便道:“好吧,诸位,我把一切告诉你们。” ——全部,不过源自算命先生的一句话:“……你是龙,可以飞升九天,但要提防龙旁一鹤。” “头儿早年遇上奇人,告知他欲成大事,小心身边人。头儿一开始拿不准是不是徐少侠,后来发觉是这孩子。奇人说过,‘鹤’可以在未成势时辅‘龙’,但‘龙’若举事,必先除‘鹤’。头儿终于决定做一番大事,因此……” “什么——就为这个!小柳太不象话!”齐岷方愤愤地道。 “头儿的计划很周密详细,我们知道的这一点儿,是偷听的。”大哥补充。 徐伯人错愕,继而问:“那么,茶寮暗算和毒砂——有没有解药?” “不清楚。” 最后一丝希望亦破灭。 “——我插一句嘴。”叶亦香忽然说,“小朋友,听来你的眼睛只是中毒?” “嗯。”西瓜依然抽泣。 “何不去找神医秦仲华!” ——秦仲华?当世神医秦仲华?出身神医世家的秦仲华?但又是行如闲云野鹤的……秦仲华? 叶亦香解释:“据说世上没有秦仲华治不好的病症,为何不去找他?” 辛此立刻问:“他在哪里?” “天山一带。” 西瓜低泣渐止:“可是,我现在已经……” 叶亦香柔声道:“不要紧,我俩一样,我不是也过来了么?而且,我还有一双眼睛——你也有,就在身边。” “对!我是师父的眼睛!”齐岷方挺了挺胸。 “你大概会听风辨位吧,练一练,可以听风辨物。”叶亦香拍拍西瓜,“等去到天山,秦仲华治好你后,功力还会大有长进呢。” 西瓜漠然。 但叶亦香下一句话登时让他浑身一震——“你就不想恢复,亲眼见见那个害你的人,亲自问问他为什么?” ——一定要找小柳问清楚! 徐伯人问:“柳如今去了哪里?” 老三面露难色:“这真的不知……” “道”字还未出口,忽然徐伯人腾地一鞭直扑自己头顶! ——难道杀人灭口?!老三大惊失色。 更绝的,叶亦香齐岷方辛此,也都有了动作! 徐伯人长鞭卷落的瞬间,叶亦香一掠而至大哥和老二身后,两声清响几乎同时发出,齐岷方虽然稍慢,也冲到门口欲追出去:“什么人?” 叶亦香轻轻一皱眉:“岷方,敌暗我明,对方暗算不成,已经走远了。” 三兄弟看看他和徐伯人击落地上的三支弩箭,这才明白,自己刚刚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多、多谢……” 叶亦香先道:“劲力惊人,打算杀人灭口,不知什么来路?” 徐伯人凑到老三耳边,轻轻道:“是不是——冷修罗?” 老三瞳孔顿时收缩:“你已知道!” 徐伯人不语。 良久,老二忽然道:“我兄弟已经把知道的全说了,能不能……让我们走?” 徐伯人恍然惊觉,往西瓜处看去:“西瓜,辛此,你们说?” 西瓜正抓着辛此的手,也似乎刚刚惊觉:“什么——” “你俩打算如何处置这三人?” 三兄弟心头忐忑,毕竟方才他们还要杀对方。 西瓜,却只淡淡一挥手:“算了,白板大哥,随便吧。” ——随便? 西瓜毕竟想通,多少恢复以前脾气。 更重要的,方才——辛此见徐伯人叶亦香有所动作,生怕西瓜吃亏,紧紧扑到西瓜身上保护,还在西瓜耳边坚定地说了一句话: “暂时让我当你的眼睛,我保证。” 西瓜唇边,终于多了一丝微笑,虽然苦涩,毕竟是笑。 只要笑得出来,世上永远没有“绝望”两个字。没有绝望,就是希望。 一个人已经有希望,失明又算得了什么呢? 正如这雨,虽然下了整整一夜,再浓再厚的乌云,也无法遮掩渐渐明亮的天色。 第91页 ——即使没有日出,天还是会亮。 天色渐明,雨声渐轻。 三兄弟乘雨离开。 西瓜蜷在辛此旁边,迷迷糊糊睡去。他的确倦了,腿上还有一处伤,幸好不重。 徐伯人看看他,又看看辛此,道:“叶大侠,我回去告诉同伴一声。” “也好。” ——这一觉可真不算长,不过半个时辰,西瓜翻了个身,悠悠醒转。“辛此,醒了吗?我睡了多久?” “不长。”辛此立刻应道。 “其他人在哪里——”想想现在连这点小事都要问别人,再怎么样西瓜也觉得别扭。 辛此刚要回答,忽见叶亦香摆了摆手,不由一愣。 叶亦香平静开口:“小朋友,你能听见几人呼吸?” 西瓜闻言,先一怔:“这……”侧耳细听。每人都有呼吸,每人呼吸都有轻重缓促之分。气息深厚绵长的,应该是叶亦香;呼吸略快略带粗重,大概是叶亦香的徒弟;而身边…… 西瓜笑了:“辛此,你故意喘这么粗的气,怕我听不出来不是?”顿了一顿,又道,“奇怪,白板大哥好像不在?” 辛此惊喜叫道:“没错,他回去找翠姑娘了!” 叶亦香微微一笑:“小朋友,还可以试试风。” “风?” “当风经过时,如果碰到物什,就会改变方向,产生气流或者空隙,你可以从这些气流和空隙中,大致判断出前面的物件……”叶亦香缓缓道来,西瓜认真听。 不知不觉半个时辰又过,听得雨声渐止。 “徐大哥怎么还没来?”齐岷方觉得不大对劲儿。 辛此有点紧张:“徐少侠会不会出事?” 叶亦香微一沉吟:“应该不会有事——岷方,你去看看罢。” “好,师父。”齐岷方说着就走。 “——不,等一下。”西瓜道,“我们一起去。” 叶亦香笑道:“也不必如此性急,若是去天山,他定得经过这里。” “那……我想,和辛此先走,试试自己怎么样。” “这么说来——好吧,我和岷方往那边找他去,让他赶上来,如何?” “没问题!”西瓜爽快应道。 辛此扶着西瓜,慢慢远去。 齐岷方问:“师父,我们也走吧?” 叶亦香点头,脸上流露一丝复杂难懂的表情:“这路,够难走……” 两人加快脚步行去。“师父,小柳他竟然干出这种事!亏我们认识他,真的是看错人了,我还以为是他请师父来这里的呢——难道他也想稳住我们吗?差点被他骗了,可恨!”齐岷方义愤填膺。 “那是柳自己的事了……”叶亦香丝毫不乱,慢慢说道。 齐岷方仍然愤愤不平:“西瓜对他死心塌地,他害;徐大哥跟他是好朋友,他也骗——您说徐大哥不会遇上什么麻烦吧?”齐岷方当初和徐伯人不打不相识,对徐伯人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自然关心。叶亦香笑道:“徐伯人确实不错,带着剑刀,而没有杀气,不容易啊。” “就是——诶,徐大哥来了,还跟着个姑娘。”齐岷方眼睛一亮,“那姑娘好美!”他说的正是翠羽儿。 说话间,徐翠二人已近。“叶大侠,”徐伯人先道,“辛此和西瓜等着急了吧?我们遇上些事,来得迟了。” 翠羽儿好奇,而且有些兴奋:“你是叶亦香大侠?久闻大名!叶大侠,我捉住小柳同党,总算给西瓜报了一点仇!” “哦?”叶亦香微笑扬了扬眉,“姑娘就是徐少侠口中的‘翠姑娘’罢。” “嗯,我叫翠羽儿——叶大侠,夜半有人暗算我,我将计就计把他捉住了!他跟小柳衣着打扮一样,是冷修罗!” 叶亦香点头。齐岷方在旁望着翠羽儿,忽然问:“翠姑娘,你受伤了?” 突然这么发问,翠羽儿俊脸就是一红,徐伯人有些讷讷的。 ——实际上,他赶回去时看见翠羽儿倒在地上,一个人倚着窗棂,脸向外,正啸出一响奇异哨音! 徐伯人一惊,吃惊的时候剑刀在手,一刀——压在对方后颈:“你是——” 对方冷哼一声,身子一栽而至窗外,竟已气绝! 屋中还有血迹,徐伯人无暇顾及其他,忙去查看翠羽儿。翠羽儿脸色青紫,脖颈上竟也有几粒黑色铁砂! 徐伯人不敢怠慢,剔砂,吮血——救人要紧,顾不得男女之嫌。 直至伤口血色鲜红,方着手包扎,又将翠羽儿移到床上。 不长一段时间,翠羽儿嘤咛一声,睁开眼睛:“我……”秀目一瞥,只见窗旁一人转过身,晨风猎猎中,带着温和安定的笑容望过来,关切地问:“翠姑娘,你觉得怎样了?”他唇边还有残血。 “徐……你?出了什么事?”翠羽儿颈上疼痛,伸手一摸,“呀,可恶——暗算我的人呢?究竟出了什么事?你做了什么?快说啊!” 第92页 徐伯人只好讲:“那个人已经自尽,我见你中招,剔砂吮血……”话音未落翠羽儿蹭地起身,扬起白生生纤掌,清清脆脆一记耳光,“你乘人之危,占我便宜!” 徐伯人愕然,脸上五个红红指印,不是躲不开,是没想到。 ——其实他不仔细讲也没什么,偏偏老实得可以,有问必答,并不隐瞒,谁知换来一巴掌!徐伯人苦笑一下,还是继续道:“对方自尽前似乎给同伙传了讯息,我怕他们捲土重来,应接不及,于是留在这里守到……”还没说完,颊上又清脆一响,翠羽儿俏脸泛红:“我都昏过去了,你还看着我,真不老实!不过……嗯……谢谢你……” 徐伯人愣了。江湖上,哪个心高气傲有本领的女孩子会主动道谢,而且会这么真诚自然地道谢?这看去鲁莽冲动的女孩,原来这么通情达理呵…… 翠羽儿见他发呆,不禁推他一把:“徐大哥,你怎么了?” 徐伯人连忙回神,将夜来之事略微讲述之后,道:“我陪西瓜去天山,原想先回来向翠姑娘报个信就动身,不过……不知翠姑娘有何打算?” 翠羽儿不假思索:“好啊,我也去!可恶的小柳,可恨的冷修罗,竟敢偷袭我,万一西瓜被他害了岂不更糟?无论如何,本姑娘一定得找他算帐!” 徐伯人心里五味杂陈,话语却依然沉静:“到时再说吧,西瓜他们怕是已经等急了,翠姑娘,你的伤……” 翠羽儿眉心忽然出现个小小漩涡:“是啊……” 徐伯人见她愁容,以为伤处余毒未尽,仍然疼痛,还未开口询问,翠羽儿已经摸着包扎之处,很担心很担心地自语:“……会不会留下伤疤呢?” ——毕竟是少女呵。 有这一番变故,再动身,自然晚了一些。 “叶大侠,他俩现在怎样?” “先走一步,在前面,不过刚走不久。” “好,我们赶上去。叶大侠,岷方兄弟,告辞了。”徐伯人一拱手。翠羽儿亦道:“大家后会有期!”“后会有期。”叶亦香点头。 徐伯人走出几步,忽然迟疑一下,终于转身:“叶大侠——”犹豫着,试探问出一句话:“叶大侠,您……大概不是十分偶然路经此地吧?” ——这话什么意思? 叶亦香毫不惊讶,仿佛早已料到,一笑:“我本是要等一个朋友。” “原来如此。”徐伯人见翠羽儿在前面停了步子等他,赶忙急促而认真地道:“就算这些都是小柳所为,我仍觉得他有苦衷,如果叶大侠遇上他,请别……别动手。” 叶亦香轻声道:“我明白,你不想放弃。” “多谢!”徐伯人这才匆匆离去。 ——“我明白,你不想放弃。” 不放弃! 徐伯人一定要弄清小柳真正用意,徐伯人不想放弃,不想失去这个朋友,曾经——至少曾经是朋友的人! “柳,整件事有哪里不对劲,我会弄明白。” 人远去。 “徐大哥真是个好人,现在还护着小柳。”齐岷方还是羡慕的目光,“小柳竟然交上徐大哥这样的朋友……师父,小柳对徐大哥要是也别有用心,徐大哥可真不值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叶亦香淡淡地道,“那是他自己的决定,或许对,或许错,只有在事情发生后,才看得出当初判断是不是正确。” “要是错了呢?” “无法补救的话,就努力去做好下一件事。但要是因为怕出错而什么都不作,就永远没机会知道自己究竟作对了没有。”叶亦香笑道,“还想问什么?” “呃,师父……这条路不是去镇上的。” “哦,是这样……”叶亦香唇边泛起一丝云淡风清而神秘的笑意,仿佛春天透过林荫撒下的缕缕阳光,将后半句话留在心里。 “——其实,能做的已经做完,我们可以不用再走了。” 徐伯人与翠羽儿,疾行。 以二人脚程,就算不用轻功提纵,总该比西瓜辛此快才是。然而,沿路怎么不见他二人踪影?见人打听,也无人看见。 莫非出事? “不,刚才有几辆马车擦肩而过,西瓜走路不方便,也许会坐车子。”翠羽儿判断,“不如我们追上去看看。要是有人抓住他俩,为掩人耳目,也会用车子,对不对?” ——好,追车。 见马车折进岔路,性急翠羽儿一下子冲过去——怎么不是?! 徐伯人苦笑:“看来。我们确实和他们错过了。” 耳听远远大路上蹄声急促,未看见,一匹骏马疾驰而过,绝尘远去。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已开~欢迎戳专栏看~谢谢~ 56、第十章快马加鞭 西瓜和辛此究竟在哪里?前后差了不大工夫,为何不见?果真遇上危险不成? 徐伯人沉吟,翠羽儿皱着眉:“我们分头找吧?” 第93页 “不,我想——我们应该去天山。” “什么?不管他们了?万一发生什么事怎么办?”翠羽儿顶了一句。 ——抱歉,翠姑娘,和你一起上路是因为怕你再遇上危险,可是小柳做事我绝对不会怀疑……徐伯人想了想,道:“如果柳真的绝情,他干什么都不容许留有余地,而且不会在小事上耽搁。要是西瓜还有复明希望,他决不听之任之。所以,我们最好尽快去天山,寻到神医秦仲华。与其漫无目的地找,不如直接去天山。”徐伯人暗暗嘆口气,心想要是小柳认真布置,莫说找不到西瓜,连秦仲华都有危险。 看上去这“谦谦君子”有时很呆,但绝不是真的呆。 “好,徐大哥,我听你的。抄小路走吧,”翠羽儿道,“就去天山!”轻功展开,人“嗖”地“飞”去,“徐大哥,快点儿!” 雨过天晴,空气格外清新,视野异常清晰。翠羽儿就像一只水绿色的活泼燕儿,在小路上,轻盈而迅疾,飞翔——在徐伯人眼里,飞翔。 徐伯人狠狠苦笑,连忙跟上:“等出了岔路,雇两匹马……” 雨过天晴,空气尽管清新,景色尽管悦目,可是脚下——路太泥泞! 更何况,看不见路。 西瓜几步一滑,自己先开始着急,刚刚与叶亦香相处时的好心情荡然无存:“真是的,麻烦死了!” “我来帮你。”辛此扶着他。 “不要!”西瓜莫名其妙脾气上来了,“不就是看不见吗,我又不是不会走,还得练练听风的本事吶——”甩脱辛此的手,往前行去。 ——无巧不巧,前面很大一块水洼,辛此刚喊出“不好”,西瓜已经踩了进去,孰料泥水之下藏着半截折断树枝,西瓜正好踏上,脚下一滑欲倒,立刻提气纵去;“看,也不困难嘛……” 砰! 他的头,撞上大树斜刺伸出的枝干。 辛此抢过去抱起西瓜,西瓜额角发红肿起,人却昏了过去。 “西瓜……”怀里的少年轻飘飘的,辛此突然想起西瓜半日一夜水米未进,抬眼看看这附近,离了正路。 醒。 醒来时眼前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鼻端嗅到潮湿水气和泥土气味,头晕。 低声唤:“辛此?” 没有回答,没有呼吸声,静悄悄仿佛一片虚空——辛此不在!这里是哪里?发生什么事? 西瓜突然紧张,身上涌起阵阵凉意:“辛此,辛此!”摸索起身,站在原地一片茫然,原来自己离开别人,什么都做不了啊……远处有脚步声?又急又乱,气喘吁吁——“西瓜,你醒了!”奔来的正是辛此,一把抓住西瓜的手,“你没事……” 西瓜冷冷甩脱:“你故意让我着急,看我好戏是不是?” 他方才的确手足无措,心里不是滋味,说话也冷言冷语。 “对不起对不起,我去抓了只鸡,先饱餐一顿好吗?我这就去拾柴生火。”辛此急忙说。 肉香四溢。 “来,给。”辛此掰了只鸡腿递过去,西瓜摸索,不小心触及滚烫鸡肉,疼得一缩,一下将鸡腿打落于地,伸手去够,碰到辛此手臂,辛此轻轻“嘶”了一声。 西瓜听出异常,摸了过去:“辛此,你新受伤了?谁弄的?要不要紧?” “没事,我去抓山鸡,不小心蹭破点皮而已。吃东西吧。”辛此重又将另一只鸡腿递到西瓜手上。 西瓜接过,咬了两口,忽然放下。“辛此……辛大哥,你的伤是被人打的吧?” 辛此连忙分辩:“不,根本没那回事!” “辛大哥,我虽然看不见,你也瞒不了我。”西瓜嘆口气,“家鸡和野鸡不是一种味道。而且,我听你拾柴时好几次暗暗吸气,已经觉得不对劲。” “我……” “让我摸摸你的伤处。”西瓜不由分说捉过辛此手臂,“告诉我实情,你是偷鸡去了,被人发现而追打吧?” “西瓜,对不起,我……我……” 西瓜说话已隐隐带了哭音:“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啊,辛大哥!” 一阵清风吹过,身前残火摇曳,江湖人,每天就在摇曳不定中生活。 直到火熄,余烬被风吹散为止。 忽听马蹄声径奔此处,片刻间已见高头龙驹! 若是路人,为何放着好好大路不去驰骋,反而向这岔路上的岔路行来?莫非…… 骏马停在两人面前,马上一个浓眉虎目,武生打扮的中年人厉声喝道:“原来庄上偷鸡贼在这里!” 辛此一时语塞:“这个……” 西瓜忙伸手一拦,循声仰头:“不错,我们身无长物,不得已出此下策,你要怎么赔法,我认了就是。” “嘴还够硬。”武生哼了一声,“看样子你们也是穷鬼,跟我回庄去!” “走就走。”西瓜刚要迈步,辛此急忙道:“不行,西瓜,找秦神医的事不能耽误!还有,后面的徐少侠怎么办?” 第94页 “大不了咱们再赶他。” “可是,这祸是我惹的……”“哎呀,你只是为了我好嘛。放心,咱俩出不了事。”西瓜尽量像平时一样,拖了辛此开始走。 ——毕竟不一样,武生注意地打量他:“我说,你是不是看不见?” 西瓜没好气地顶回去:“瞎了,又怎样?” 武生一愕,扫过西瓜不服输的神态,又看了看辛此紧张愧疚的眼神,明白了什么,沖辛此问:“你们找哪个神医?要去哪里?”语气有所缓和。 西瓜一弹眉,轻轻嗤笑一声:“难道,你打算跟我们过去讨银子不成?” 辛此迟疑着:“我们去……天山……找秦仲华。” 话刚出口,中年人虎目中精光一闪:“你们是什么人?!” ——对方是敌是友?辛此心里突突乱跳,万一…… 西瓜毫无惧色:“你又是谁?想怎样?我叫西瓜,要算帐找我,跟别人没关系。” 显然为辛此开脱。 武生虎目厉芒逐渐消失:“你们只是求医?” “大叔,你看了也知道!可这是我们的事,现下你要将我怎样?” “我姓冯,单字一个明。”武生忽然道,说着话从马上跳下来,“我和秦仲华神医有一面之交——天山离此远的很,你们不如骑我的马去?” ——什么! 辛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真?” 西瓜微哂,冷冷地:“可怜我么?不必了。” “那倒不是。”冯明道,“小兄弟,我是佩服你的志气,敢说敢做!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那么直率,合我脾气!况且,治病之事自然愈早愈快方好——你放心,我并无他意,交你个朋友而已。” “哦?”虽然眼睛失明,西瓜还是那个热心肠、直来直去的西瓜,当下笑道:“好!那就等我们回来还马时,一併道谢喽!” 冯明朗声道:“好,我等你回来,好好聊聊!” 说着话,扶辛此和西瓜上马,又指明道路,二人一骑刚要动身,冯明扯一下辛此,往他手上塞了一个小口袋,使眼色示意他收下。 辛此一怔工夫,冯明松开手,笑笑,掌击马股:“小兄弟,你俩坐稳了——” 骏马希昂首奋蹄,往正路奔去。 冯明含笑往回走,没走两步突然唉呀一声:“糟糕!银子都给他们,我这几天怎么花销?惨了……” 耳畔生风,西瓜在马上不住称赞:“这脚力真不赖!冯大叔也不错啊。” “他是个好人。”辛此附和,刚刚看过口袋,散碎银两加银票,约摸百两之多。 “不过,辛大哥,我们——不走市集行吗?”西瓜低声问,他不想被人指指点点,也不想被人认出,至少这几年跟小柳走南闯北也结识不少朋友,让他们看见自己落魄相…… 一想起小柳,西瓜忍不住低了头,无力地靠上辛此,嘆口气。 从昨夜开始,他才学会嘆息与无奈。“辛大哥,怎样谢你才好,除了老大之外,你是第一个与我非亲非故,又对我这么好的人。” 辛此已顺从地催马绕开市集而行,闻言忙道:“没什么,西瓜,我只是帮点小忙。况且,你救过我一命,还——还让我决心走到外面来,我谢你才对。” “唔,辛大哥……”西瓜又嘆口气,“我和老大在江湖上,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只是现在,走到了这个地步。 辛此怕他难过,故意岔开话题:“对了,今晚我们打尖住店,好好歇歇如何?想不想吃牛肉面?记得在酒楼时,看见一个老太太吃面打喷嚏,老长一根面条‘噗’一下从鼻孔喷出来!” “咦?这个我也见过。”抛开伤心事,西瓜果然来了兴致,“不但见过,还想练这种‘本事’!足足十天,每顿饭必吃面条放辣椒,吓得老大以后一见面条就头疼。我们俩还做过一首关于喷面条的诗——漫漫红粉化轻烟,阵阵响雷出水帘,玉龙难耐此洞小,白虹一道落九天!”西瓜说着,不禁哈哈笑起来。 “你会作诗?”辛此诧异地问。 “没错。想不到吧?” 辛此承认:“是没想到。” 西瓜不笑了:“其实……”他吐字很慢,仿佛十分吃力:“其实,小时候我一直念书的,要是没有老大,我大概永远都不是江湖人,而且,可能早就已经死了——想知道我和老大呆了多久,想知道我们俩怎么凑到一起的么?” 他还是孩子,跟在小柳左右,整日嬉笑的孩子。辛此暗暗嘆气:西瓜,你对小柳还是那么死心塌地,值得么? 西瓜不待他回答,已自说了下去:“已经有五年了。” 五年前,八岁孩子和十五岁少年之间。 西瓜本来有个家:父为宿儒,母亲贞静贤淑,西瓜还有一兄一姊,家道小康,日子平淡中透着和美。 然而这平淡和美的日子一夜间化作噩梦——强盗陆八洗劫全镇,小康之家顷刻化为乌有。父亲上前理论,却被一刀砍翻,母亲与兄姊奔过去时,陆八先杀了兄长,回头看长姊貌美,硬是将长姊掳上马背,母亲哭叫,抓着陆八不放。 第95页 西瓜自幼体弱多病,一年到有半年缠绵床榻之间,当时也惊惶着挣扎下床,还未出屋,就见陆八一刀斫下时,因分心马背上挣扎的长姊,准头略偏,只砍下母亲一条臂膀。待要再补一刀,看母亲仆地而倒,于是绝尘而去。余下喽啰一哄而入。 西瓜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尤其这么多鲜血!震惊之下昏厥,其后的事,一概不知了。 再度甦醒,自己躺在床上,母亲也躺在身边,家里空荡不少,可又多出一个陌生人,是个双眉紧皱,带着一只长长的黑盒子的少年。 西瓜不由哭泣着往母亲怀里钻,母亲气若游丝,刚刚讲完经过:“……一切……便是如此……孩儿啊……娘对不住你……”也忍不住落泪。 少年皱着眉头道:“我明白了,那个陆八也不过是别人的手下……好,你等我一昼夜,我给你看陆八的人头。”他见西瓜甦醒哭泣,伸手过去拍拍西瓜的头:“小男子汉,别哭别哭,现在家里只剩你一个男人,要好好照顾你娘亲,你一定行的!我这就去找陆八上头那个该死的‘中原三刀’算帐。” 少年留下些干粮,从黑盒子里拿出一把宝剑便离开。 被陌生少年吸引,西瓜问:“娘,他是谁?爹和哥哥姐姐呢?” 母亲流着泪,缓缓摇了摇头。 少年果然说话算话。 一昼夜后,他回来了,神情仿佛疲累已极。 但是他的确带回了陆八人头! “我杀了陆八,也杀了他的头儿‘中原三刀’, ”少年说, “可惜找不到您所说的女子。至于钱财,我想眼下并不重要,就自作主张请了朋友过来治伤。” 他的朋友看去三十来岁,走方郎中打扮,眉宇间隐隐透着正气。见母亲伤势,点点头:“失血过多,拖延的迟了,但是并非无法医治。”又看看西瓜,沉吟。 母亲紧锁的眉宇展开些许,望着少年,摇头。 她让西瓜跪下,注视少年,目光中有求恳之意,泪眼婆娑地几近耳语:“恩人……求你照顾……我的孩儿……命苦的孩子……我去见……他爹爹了……”又怜爱望着西瓜:“娘不能再陪你……孩儿……要听恩人的话……娘对不住……”苍白面容浮现一丝笑,孤伶伶无比凄凉,静静合上双目。 ——她死志早萌,见大仇已报,终于去了。 “娘,娘……”西瓜一抬头见母亲不动,呼唤几声,忍不住大哭。 少年与郎中对视一眼,都忍不住轻轻嘆息。还是郎中先开口:“我瞧瞧这孩子,你要是还有力气的话,料理后事。” “好。” 西瓜不记得自己是哭累了睡去,还是郎中哄睡的,只知醒来时,身边只有少年一人。 “我带你去坟前烧个纸,然后咱们上路。”少年道,“一切就算过去了。” “为什么?你是谁?我娘亲呢?你带我去哪?”西瓜问。 少年淡淡地答:“我叫小柳,是你的老大,我们今后要去的地方是——天涯。” …… 小柳给他报仇,小柳给他治病,小柳陪着他,开导他,把他从不安、悲伤、恐惧中解脱,想方设法让他快乐起来,小柳教给他正视死亡,小柳带着他游历风景,小柳教给他武功,小柳……小柳却在最后,害他!? “……跟了他五年,我不信他真那么阴险凶恶,那几个人说的理由实在差得可以,老大怎会把卦辞当真?我不信,还是不信……” “可是——”辛此刚刚开口,觉得西瓜身体一下子软绵绵压在自己身上,“西瓜你——” 西瓜竟又昏过去! 辛此大惊失色,这孩子,怎么总莫名其妙晕倒,身体真的越来越弱了!究竟怎么回事?难道、难道说……小柳的□□不仅仅使西瓜失明,还要——用病痛把西瓜活活折磨死? “西瓜做错了什么?如此信任你,哪点得罪到你?你的藉口实在拙劣,但是你手下人的交待和我亲眼目睹的事实都无可辩驳——你要置西瓜于死地!”辛此痛苦回想,“你手段也太狠毒了,害得……不好!”他不由低呼:“糟糕!” 照刚才这么想下去,小柳不择手段,肯定不会让西瓜康复,那么对一切使西瓜康复的可能,定会排除掉……辛此不觉念道:“——秦仲华!” 听叶亦香说,世上要是真有人能“起死人而肉白骨”,能做到的人一定是秦仲华。 若西瓜想复明,就一定得找秦仲华。 若小柳存心不让西瓜康复,肯定会赶在西瓜之前见到秦仲华,阻止对方为西瓜医治。 若秦仲华拒绝小柳,则也许会…… 被杀! 秦仲华不能死! 冷汗浸透辛此全身。 不行,不能再耽搁。得快些,再快些,去天山,找到秦仲华,先小柳一步找到秦仲华! 辛此顾不得别的,紧紧搂住西瓜,策马飞奔。 ——西瓜,你坚持住! 第96页 一定要活下去,我们,好好活着,活给小柳看! 57、第十一章天山深渊 人到天山,已是十日后的黄昏。 山脚小镇只在皮货药材交易时,方兴隆一阵,余下大都是闲时。 天山之景,佳绝天下,近处苍绿连绵起伏,远远云烟缭绕,白玉横亘,天山之中的天池更是传说里的圣地。 辛此无心去赏这秀美风光——一路上,西瓜昏厥次数越来越多,幸亏辛此辛勤照拂,才勉强支持着,好不容易来到这里。 可是,天山如此之大,有谁知道秦仲华究竟在哪里? 问遍街头巷尾,人皆摇头,辛此只好决定:进山。 听说山里有几户老猎人,或许可以指点一二。 “我找家店,你先住下好么?”辛此轻问。 西瓜坚决反对:“不,除非我俩一起走,否则哪里都不要去。”停一停,又补充:“如果我发现辛大哥离开了,立刻自己进山,生死听天由命,信不信?” ——他是怕辛此出危险,自己虽然失明,至少还有武功。 辛此实在拗不过。 次日,果然找到猎人打听。 “没听说,这里没人叫秦仲华。”年青猎人摇头。 “可是他唤作‘天山神医’,应该就在天山……”辛此恳切将求医经过讲述一遍。 一旁的老猎户听完,沉思不语。 “无论如何,我们总得找到他——大哥,麻烦你把深山山路告诉我!”辛此道。 “什么?就这样进山?你们两个人?”年青猎人吃了一惊,“简直是去送死!” “顾不得那么多了,就请大哥指点吧。还有,”辛此认真道,“能不能照顾我这小兄弟几天?” 西瓜闻言惊道:“辛大哥,你怎么能一个人进山,摆明了会搭上一条性命!” 辛此苦笑:“西瓜,没有你,我这条命早就没了。放心,我定会找到秦仲华。” 西瓜一咬牙:“好,你是为了我才去涉险,那我们一起走!” “这怎么行……”辛此还在迟疑。 西瓜利落地道:“要是你自己走了,找到秦仲华再回来,迟了一步怎么办?你也知道,我没准哪天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所以——若不共同进山,恐怕你以后再也见不到我。” 辛此最怕的就是这个。 “——去野鹤峰。”老猎人忽然插嘴。 “野鹤峰?爹爹,那可是最险最深最难走的峰头!”年青猎人抢先叫道,“上次王大叔他们进峰去,十天后出来都不成人样了,爹爹你上次不也……” 老猎人一挥手:“要是像你们所说,真有神医,一定在野鹤峰。我叔爷说野鹤峰里有神仙,或许可以治病——多带干粮饮水及御寒之物,我和儿子只能送你俩到峰下,看看神仙灵不灵。”说着,让年青猎人准备东西去了。 “多谢!”辛此大喜过望。 ——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值得试一试! 过狼牙沟,翻仙人岭,沿山嵴一直走,直下到鬼愁峪,已是三四日后的事了。 而还得穿过一片无名林之后,方到野鹤峰下。 猎人父子和辛此停在无名林前,不禁一怔:“怎么会……” 这无名林本密不透风,枯藤老树盘根错节,而如今——当中竟多出一条道路! 虽然窄细,但确确实实是一条路! 老猎人拾起一截枝条,看了看道:“这是新近被利器砍的。” ——有人来过! 辛此吓得一激灵。 或许秦仲华住在这里,或许小柳果真早了一步,或许秦仲华已经…… 西瓜在他背上,迷迷糊糊醒来:“辛大哥,到什么地方了?让我下来,你也歇歇吧。” 骏马无法进山,一路上他多是由辛此背负。 “我还有力气。”辛此勉强笑笑,“您二位回去罢,这几天真是多承照顾,该我们自己走了。”——万一小柳真的在,这猎户父子岂不是赔上性命? 辞别猎人,往无名林中,沿那条小路,走,走下去。 “辛大哥,让我走一会儿。”西瓜道,“我想活动一下。” ——这么说的话,辛此一定依从,若直接让辛此休息,必不肯听。 两个人,慢慢前行。饿了,咬口干粮;渴,抿一口水;累时,稍微歇一歇。虽说有路,不过比周围少些纠缠,勉强侧身可过而已。 足足走到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更不必说会走到哪里,连辛此也只能沿着路一点点摸索前行——夜间,风极寒,“好冷。”西瓜打个冷战。 辛此道:“你等一等。” 窸窣声后,西瓜身上多了一件衣衫,辛此的。 “这里不能生火,烧到林子,我们就完了,忍忍罢。”辛此解释,脚下仍是不停。 西瓜鼻尖发酸。 两人时而一前一后步行,时而辛此背负西瓜,走了一夜。 天光微明时,忽然一阵烟味扑鼻而来! ——难道有人点燃无名林?辛此未免心慌,赶紧加快脚步。 第97页 云烟缭绕之中,隐约可见石峰。“好,我们马上就要到了……”辛此紧走慢走,足足又过一个时辰,终于来到峰前。 他傻了。 ——不远处,明明是绝壁! 每向前一步,绝壁便露出多一分,怎么看都像是要往前压倒,压在自己的心口。 离绝壁还有十余步,辛此脸色煞白煞白。 西瓜已经醒来,觉他胸膛之中一颗心咚咚乱跳,忙问:“辛大哥,你怎——” 刚刚开口,忽然绝壁斜刺里横着飞起一道剑光!两声低喝几乎同时响起:“住手!”“糟糕!”龙吟大作。 剑芒一闪而逝。 辛此反手紧紧护住西瓜,紧张问:“谁?” 看见壁下转出的人,方放开手,长长舒了口气:“谢天谢地,终于遇上你们了。” ——翠羽儿和徐伯人。 他俩几日来显然也未曾好好休息过。 “我俩昨日早上到了这里,”徐伯人道,“在峰上寻找,并无任何人迹。峰顶朔风太大,未曾寻遍天已晚,只好下来宿在离此不远处。刚刚听得脚步声,以为……”“还以为冷修罗找了来——不是徐大哥出声,我差点又伤了你们。”翠羽儿赶紧道歉,又愤愤地道,“说不定秦仲华的踪迹本就是假的,怎么可能有人住在这个地方!” 辛此和西瓜的心,顿时凉了大半。难道有诈? 徐伯人忙道:“我们尚打算今日再上峰头,寻找一番。”——尽管怕是徒劳,还要试试看。 辛此脸色变了变:“徐少侠,那我们——天山猎户传说……”将老猎户的言语转说。 徐伯人闻言,微一沉吟:“翠姑娘,烦你带着他俩,沿绝壁下你我所开闢小路,去到昨夜休息之处,好好歇息,我再上去探探。”用手一指绝壁垂下的老藤,便要上去。 “不、行。”翠羽儿道,“要去也得我去,我轻身功夫比你好,莫非你怕我疏忽找不到地方不成?” “不不不,我……”徐伯人赶紧想解释,翠羽儿却不容他开口,忙又道:“你也有力气,万一我遇上事,你一个人能照顾他俩。” “还是不妥……”徐伯人正待分辩,瞥见西瓜与辛此交头接耳,辛此走上一步:“徐少侠,翠姑娘,有你们两人照应,我们一起走好么?西瓜身体愈来愈差,就算找到秦仲华再下来,哪怕只迟一步,也回天乏术——我可以照顾他,你们不会觉得累赘的,行不行?”认真而恳切。 徐伯人只好点头:“西瓜换我来背。”他也不忍心留下西瓜。 翠羽儿道:“我们轮流。” 绝壁难行,陡壁一层又一层往上延伸,需一人攀上后,垂下长绳将另几人扯上。幸好徐翠二人走过一遭,一行人还算顺利。 不知爬了多久,终于到一处平坦些许所在,宛如一个小小平台,但几十步开外又见陡崖。 四周不觉有些阴沉,更是云雾缭绕,处处还有枯藤积雪。 “这里以上还未去过。”徐伯人道。 “那我去探路!”翠羽儿心急,向陡崖疾行,徐伯人随后,辛此背负西瓜走在最末,落下七八步之遥。 “徐大哥,绳索给我!”翠羽儿来到陡崖,回身找徐伯人,“这次轮到我先上去了。” 徐伯人疾行几步,将藤条结成的绳索递过去,看着翠羽儿结在腰间——忽然涌上一种奇异感觉! 心神甫动,猛回头的时候听得枯枝断裂,倏然间断裂声大作,夹着辛此西瓜两声惊呼! 徐伯人暗道不好,冲过去——为时已晚,不见两人,只惊呼声久久不绝。 翠羽儿亦吃惊掠回:“怎么——怎么会这样!” 地面上,积雪层下,老枝落叶之间,多出一道狭长的沟! 这沟约摸丈把长,二尺余宽,犹如一道伤疤,割裂大地,又像一只细长眼睛,讥嘲觑着他俩。 往下望去,初时昏暗,再下面却渐渐云缠雾绕一片,与四周云雾一般无二。 这沟竟是无底的。 “辛此——”翠羽儿凑近,俯身大声呼喊。 无人应,只余阵阵回声。 “这可怎么……”她刚直起身,忽地“喀喇”脚下一空,不由自主向下便坠,吓得惊叫——还好,旁边及时伸过一只手,捉住她手臂一带,“后退!”徐伯人低喝,一退丈余。 ——那沟又宽了一些。 徐伯人放开手,重新掠近,绕沟疾走一圈,足尖不断前探,又向周围小心走出一丈五六方圆,而后回到沟旁,再细细看了一看,方轻喟道:“这不是沟,是两座山峰连结之处。” “什么意思?”翠羽儿心头还在突突乱跳。 徐伯人沉声道:“这里三丈之外全是深渊,一连串绝壁便是山嵴,我们沿着绝壁而上,到了峰顶——峰顶与另一座孤峰成‘入’字形,相互靠得极近,多年老树枯藤将两峰之间空隙完全覆盖,再加积雪,望去即成一体。今日被你我二人先后踩踏,枯枝虽然承受得住,也略有松动,而后辛此背着西瓜,两人重量加在一起,又不会轻身功夫,所以……”未再说下去。 第98页 翠羽儿不禁一惊,离那深壑再远几步:“你是说,他们……坠入深渊了?” 徐伯人点头:“是的。” “那……我们怎么办?”翠羽儿有些慌乱。 徐伯人冷静地笑了笑:“放心,我还有一个很好的办法。”他走近翠羽儿。 朔风中,翠羽儿因方才遇一次险,气未喘匀,香腮泛红,如同白玉池中绽开两朵粉色芙蓉。 徐伯人声色不动:“翠姑娘,怕是要委屈你一下。”霍地出手! 翠羽儿还未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动弹不得。 “你、你要干什么?”急忙问。 徐伯人从自己颈上摘下一枚玛瑙坠子,红润可爱而又光洁古朴。 他声音依然沉静如寒潭秋水:“翠姑娘,日后你若遇上柳,把这给他。”将这坠子挂在翠羽儿胸前。 “为什么?” “没什么,只是我可能回不来而已。”徐伯人说话间向沟壑走去。 “徐大哥,你不会想——”翠羽儿还未说完,已见徐伯人一纵身,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翠羽儿惊呆,过了一刻才仿佛听见些声音。 平素温和冷静的徐伯人,平时沉着稳重的徐伯人,竟会作出如此狂热近乎送死的举动? 明明是一条没有路的路,他还要走!? 江湖人的举动,果然都很特别,甚至,很傻。但是,既然决定当个江湖人,一些事情就必须要做,做到底! ——哪怕不归。 红润的玛瑙坠好像温热,还带着徐伯人的体温。 翠羽儿脑海里,一霎时转了千百个念头: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不多时,穴道自解——徐伯人未用太多力道,但翠羽儿还是一动不动。 朔风猎猎作响,周围仿佛更暗,云雾更浓。 许久——翠羽儿突然狠狠跺了跺足,咬着牙道:“姓柳的,姑奶奶作鬼也饶不了你!” 她急奔,竟然,也,跳了下去! ——我的运气一向很好,这次,就再赌一回! 身旁白茫茫一片,只知自己下坠,不知落向何处。 翠羽儿最后的记忆是一阵淡淡的虚无缥缈的香气。 这一天,七月初五。 同日,一个人的胸口仿佛被刺了深深一刀。 缓缓倒下去,近在咫尺的东西可望而不可及。 58、第十二章大漠柳原 边陲,戈壁,黄沙。 晴空下,美丽而残酷的沙漠,一望无涯。 ——英姿勃发,策马奔驰之际,这大漠如天地间宏伟画卷。 但是,徒步踽踽时呢? 沙漠边上有个白杨镇,六月末的一天,沙暴过后,镇上多出个陌生男人。 他,一身破衣,一身风尘,挂着只褡裢,发间尽是砂粒,脚上只剩一只靴子,还破了很大的洞。大清早,倒在镇子唯一一条大街上,脸贴地,一动不动。 谁都看得出,他刚刚从鬼门关打了个转回来。 太阳再多照上会子,或许他还得再回鬼门关里头去。 可是小镇那么十来户人家,没有人认识他,因此——谁家肯把宝贵如金的水分给他一点点? 人们不过怕万一出什么事的话,自己担不起责任。 过了一阵,破破烂烂的街边,那长年做不了几桩生意的杂货店里,传出争论声。 好奇的人们凑过去听,刚围拢一处,就见一个大姑娘撅着嘴从店里冲出来,径直走到陌生人旁边,先用鞋尖推推他,再蹬着肩胛把他翻过来,一边皱眉一边伸出两根手指探了探他鼻息,然后很噁心似的,伸手拽起他一条腿,拖他进了小店。 “爹,他还有气。” “这孩子……给他点水,让他躺躺。”老掌柜的嘱咐,“水可别餵太多。” “知道知道。”大姑娘不耐烦地回答。 足足过了四个时辰,日渐偏西。 其间大姑娘和老掌柜会偶尔探上一眼:昏睡中,陌生的年青人脸上尽管骯脏,看出带着一丝顽皮笑意,好个俊俏后生。 ——的确,若是拂开乱发仔细看的话,他是个相当英俊的青年。 所以大姑娘张望的次数,渐渐频繁。 第二十七次张望时,发现陌生人眉头皱了皱! ——他眼睛很快张开,稍微茫然了一下,便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活动活动身子,有些得意地笑道:“我果然死不了的。”环顾四周,正瞥见大姑娘离去背影,听见不耐烦的话:“爹,他醒了。”然后是中年人语声。 陌生人轻轻锁上双眉,只一瞬间又舒展开来,吸口气,从床上坐起。刚要下地,大姑娘如风般走了来,塞给他一碗水,道:“你的命是我救的。”说话时板着脸。 陌生人若有所悟点头,喝着水等她往下说。 “所以现在你得给这里干活。你已经睡了一天,待会儿出来加固屋顶,明天早上去挑水、餵牲口、收拾屋子、看店。”大姑娘老实不客气。 陌生人先是一怔,旋即笑了:“行。一切任凭救命恩人吩咐。”笑容甚是从容。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就出来吃饭。” 第99页 陌生人笑道:“有一句话。” “说。” “如果你笑起来,那两条眉毛会更好看。”陌生人笑嘻嘻道。 大姑娘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我这闺女呀,自小被宠坏了,客人千万别见怪。”掌柜将一盘馒头,一碗菜汤摆在桌上。 “哪里哪里,救命之恩嘛……”陌生人看来真是饿极,抓起馒头拼命似的往嘴里送,一时没空答话,直到两个馒头下肚,方抬头给掌柜的一个满意笑容,“多亏您们,不然我早就见阎王去了——哦,我叫小柳,柳树那个柳,您就直接吩咐我干什么活计好啦。”说完,又抓过一个馒头,“还没问您老怎么称呼?” 掌柜的呵呵笑道:“我姓郑行三,都叫我郑三。我闺女叫娟娟。”外头,大姑娘娟娟冷不丁插嘴:“爹你嚼什么舌头!”掌柜笑笑。 “原来是郑三掌柜——刚听娟娟姑娘说,您这里吃水不大方便?”小柳问。 “可不是。本来镇上有口井,前些天大风暴灌进沙石没法用了,得去七十里外挑。”郑三掌柜打量小柳几眼,“柳爷在哪里高就?怕是初见大漠吧?” 小柳大指一挑:“好眼力——我帮您挑水如何?以后还得劳驾您,教我在大漠里头怎么混。” “大漠?去里面作甚么?”大姑娘娟娟恰此时走进来,“你不会姓‘小’叫‘柳’吧,有什么秘密说不出口,结果连名字都不敢说?” 小柳眨了眨眼:“我哪里有什么秘密,不过叫得习惯了而已——喏,我姓柳名原,原来如此的原,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只不过想四处走走,长长见识,谁知道大漠这么险!”他终于没有伸手拿第六个馒头,小小打个饱嗝:“哪间房子要我摆弄?”看向娟娟。 “东边那间,朝北的顶上。”娟娟不管郑三掌柜阻止,“你会干吗?” “试试吧。”柳原——小柳笑着站起身。 一个时辰之后,日头在西边染得满天通红。 “娟娟姑娘,可以了吧?”小柳铺好最后一块毡子,吹了声口哨。 “还行。柳原你可以下来喝水了。”见小柳一直苦干,娟娟口气缓和些许。 小柳沿木梯下到地面,接了碗一饮而尽:“好喝啊,还有没有?再来点?” 娟娟噼手夺过碗去:“这是命根子!想多喝明天就多打些来,预备沙暴再起。” “遵命,遵命。”小柳又露出习惯性懒洋洋悠闲笑容。 夜半,出奇的寒。一个身影熘出房门,来到厨下。 弯腰找出什么东西,搭在肩上便要出屋——“站住!你偷了什么?”娟娟手横门闩喝道。 小柳乖乖站住,乖乖回答:“娟娟姑娘,我想去提水,可不可以?”连笑容都变得很乖。 “现在?”娟娟皱眉。 “现在——又凉快又安静人又少,当然现在。”小柳笑着解释。 娟娟从鼻孔里哼出声:“你又不知水源在哪,分明偷我家水袋。” “冤枉啊。”小柳道,“修理屋顶时我四下张望过,正东是一处村镇,应该有水源。” “柳原,你扯谎找错人了。七十里不是一下子就看到的。”娟娟轻蔑反驳。 “可是有炊烟啊。还有,我发现趴在地上时能听见很远很远的声音。” “你——” “这总行了吧?”小柳笑嘻嘻直视她双眼。 娟娟凝视他一阵,忽然冷冷地道:“后半夜还有风暴,不怕死就出去。” 小柳微微一惊,又笑了:“谢谢你这么晚不睡,特地告诉我这个。” 娟娟把门闩往旁边一插,便要回房。 “等一下——”倒是小柳叫住了她,“你们平素如何避开风暴?” 娟娟白他一眼:“只有一种法子。” 小柳含笑等她说下去。 “——不要出门。”说完便走。 小柳无奈笑着,目送她消失在厨房门口。 然后——他的眼神变得认真、固执起来。 狂风肆虐,黄沙瀰漫,至破晓方稍稍平息一些。 清晨看时,小柳连水袋一起不见。 郑三掌柜听见风中传来拍打门板的声音,隔门一问,果然是小柳。 小柳不但回来,还带回两只皮水袋,满满装着清水。 一进门,站立不稳几乎摔倒,不过还是笑呵呵的:“看,我说过没问题么。” 娟娟一次也只搬得动一只水袋,郑三掌柜自然更不用说,忙道:“快,快歇歇。” 小柳点了点头,随即说出一句令两人惊呆的话——“我想烧点水,洗个澡。” “好、好——”娟娟盯着他,突然抬手扇去,一声清脆耳光过后,叉腰叱道,“你不要命出去就为洗一个澡?贱人!”气乎乎转身就走。 小柳目光投向郑三掌柜:“麻烦您老了,水我会再去弄,现在只想洗个澡,谢谢您,原因以后解释。” 第100页 郑三掌柜迟疑一下,想想小柳好大力气,还是应允下来——尽管心里也在琢磨:这年青人冒风暴出门提水,仅仅为了洗澡? 这里根本没有大澡盆。 所以小柳搬了两盆冷水和一大锅热水到间小破房去。 听听周围无声响,确定不会有人窥探,小柳这才轻轻解开衣衫,一圈圈污渍斑斑的布带褪下后,一道狭长伤口便完全呈现。 不算很重的伤,不是劣质的药,创面却已经折腾得发炎化脓。 小柳没空换药,没空休养照料,一心赶来沙漠才会如此狼狈——况且昨天他差点死在大漠之中。 小柳咬着牙清洗伤口:“我才不在乎,白板,哼哼,我布置的一切都还不错吧。”唇角带出一个焦急而自嘲的微笑。 等不到伤口复原了,即使带伤,也不能耽搁他的计划——有期限的计划。 片刻后,从破屋出来,小柳又是神采奕奕,跟郑三掌柜谈天说地去了。 “你问这里的风暴?” “嗯,我打算闯到沙漠里面去。”小柳道。 “莫非你要去波斯?不如等驼队过来,再和他们同行。”郑三掌柜提议。 “不,”小柳笑笑,“我只想一个人闯大漠,探险。” “看你好好的孩子,怎么这么想?真是胡闹。”郑三掌柜用充满怀疑的眼神打量小柳,“风沙无情啊,沙暴说不准何时就突然袭来,铺天盖地张不开眼睛,多大的沙丘都能让风吹得挪来挪去,停在你栖身之处就把你活埋。就算你运气好没遇上沙暴,大漠白天砂粒滚烫,烤得脚板生疼,晚上又寒冷无比,能活活把人冻死。要是一不小心陷入流沙,没人帮忙绝对出不来,必死无疑……” “有流沙?”还待说下去,小柳忽然打断他,问。 “怎么没有?乍看上去一点事都没有,不知不觉陷进去才后悔呢……”郑三掌柜继续说着。 小柳看起来听得很轻松,就像对方讲的这些不过是个故事,一个很吓人很残酷,但又从未发生过的故事。 当晚,他又不见。 次日一早,厨房里水袋满的,他靠在水袋上,灰头土脸睡得正香。 娟娟嫌他碍事,正要推他起来的时候,听街上议论“那口井又能用了”,不禁看向本该在小屋子里堆着,如今随便扔在厨房角落的锹铲等物。 娟娟于是让他接着睡。 小柳天晚才醒,饱饱吃了一顿,又“洗一个澡”,说句“我出门去”,便离开。 ——一去就是两天。 还好,第三天头上回来了,一头栽进门,仍然灰头土脸,依旧昏迷不醒。 “爹,咱还管不管?这人举止奇奇怪怪,说话颠三倒四,现在还不知什么来路。”娟娟双手抱肩,站在屋子当中。 “闺女,这孩子好歹帮镇上做了好事,我看他有点心事不肯说。”郑三掌柜道。 “嗐,来大漠的中原人不就是避仇、赌气、冒险嘛,能有什么心事?”娟娟一撇嘴。 “唉,好歹是条性命。” 小柳足足睡了一天。醒时,苦笑,见床头有碗水,拿起来喝干。 刚把空碗一放,娟娟立刻进来收拾。 “我睡了好久吧?”小柳搭讪。 娟娟理也不理。 “能再赏我顿饭么?”小柳嬉皮笑脸。 娟娟转身出去,不多时端来五六个馒头,□□片风肉,一碗汤——已经算丰盛了。 “多谢。”小柳也未说什么别的。 他在床上躺到半夜,忽地一翻身坐了起来,下地,到厨房找了找,把几个馒头,一小壶水塞进自己褡裢。 “又要走?”身后声音冷冷淡淡。 小柳笑:“放心,你救了我两次,怎么都不会有第三次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要干什么?给我说清楚。”娟娟莫名其妙地烦躁。 “我只想在沙漠里找一样东西。”小柳就站在她面前,摊开双手,从容一笑。 ——“东西”,这个词可以有很多解释,看得见的或看不见的,大的或小的,珍贵的或普通的…… 娟娟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到底是什么?”追问。 小柳认真注视着她,她突然觉得面前这个人的眼睛好深好亮,像传说中的大海,据说大海看着平静,可是拥有无穷无尽的波涛,蕴藏着狂潮的力量——有这么一双眼睛,会是什么人? “随便捏个名字骗你其实很容易,”小柳说,“不过我认为没有那个必要——我要找,海市蜃楼。”——晚上怎么会有海市蜃楼? 娟娟开口指出他话里破绽,小柳无奈笑了:“知道你不信,但的确是实话,虽然我现在还没有找到,更要去找。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就那么简单——我必须走了,谢谢你。”一个狡黠笑容,人蓦地如游鱼般从娟娟身侧滑过,一下子跃上院墙不见了。 娟娟始料不及,倚向门框,震惊中,喃喃自语:“是什么让你这么拼命,其实,我是想……”——想你留下来呵! 即使边陲,少女也都有梦,可惜,不能成真。 第101页 轻巧掠过一个个沙丘,又急又疾。 第一次到大漠时,方向略有偏差,归时风暴迷路。 第二次,没遇上风暴,但是面对流沙,找不到适当切入点,差点死掉。 这是第三次,必须是最后一次,时间不多,不可以失败! ——“海市蜃楼”。小柳找“海市蜃楼”作什么? 难得现下无风。 正值月初,天上不见月,银河光彩照人,横亘在幽深天幕上,凝聚的星光为大漠披上一层苍凉颜色,砂粒如雪,衬着身影如风,大地静默,宇宙洗尽铅华后纯粹得只剩下“寂寞”两个字。 骏马的寂寞是没有伯乐;凌绝顶的寂寞是没有更高险的山峰;高手的寂寞是找不到可切磋的高手;英雄的寂寞是觅不到惺惺相惜的英雄;高山流水的寂寞是少了知音;阳关三叠的寂寞是难遇故人:这么清冷冷的大漠中,一个人形单影只离了大家,是否也会寂寞得紧? ——尤其是与最好的朋友兵戎相向,与最熟悉的伙伴情断义绝之后? 平时,或许小柳会发些感慨,现在,不行。 没工夫想这个迁客骚人的问题,双目不住游走,满天的星星不是用来欣赏过就算了的玩物,而是用以确定方位的重要标记,让什么寂寞啊知音啊统统见鬼去吧,他如今是什么都没有了。 ——不,如果成功,事后是不是还可以……得到原谅? 小柳紧紧地皱眉,恶狠狠对自己苦笑:别做梦了,还不知道结果呢! 天际处,由幽蓝转成淡淡的灰白,过一阵子,便像正在康复的病人脸颊,苍白中渐渐有了血色。 小柳扭头看一眼身后的明亮,继续奔波,终于见到一片颓败戈壁,断壁残垣孤零零立在前方。 他绕过戈壁,径奔西北而去,一边望着自己影子渐渐缩短,一边调匀气息,以计算呼吸间隔估算时刻。 ——快了,快到流沙了。如果一开始情报正确的话,流沙应该是个幌子。 小柳改直奔路线为曲折龙形,或进或退或旋或转,徐疾交错。 这片流沙出奇地大,而且一个漩涡连一个漩涡。 小柳一抬手,将馒头掏出来,一连串掷去,足尖轻点馒首,越过极大漩涡。“唔……果然比石块好用,虽说暴殄天物罢……”自己笑笑。 空中,深吸一口气,轻轻落下。 ——落足之处,竟然一空! 转眼间流沙已陷足背。 小柳一伏身不动了,流沙迅速将他淹没。 片刻之后,莽莽大漠依旧风平浪静,小柳的存在如同烈日下的水汽,蒸发殆尽。 只有沙上痕迹,浅浅的,好像一条龙——小柳陷入的地方,似是龙睛。 59、第十三章较量 窒息,几乎超出自己极限的窒息。就连身上每一处毛孔都被堵住、挤压,透不过一点气。 ——一个字:忍! 忍到觉得身下一轻,流沙速度变得疾了,急忙往旁边一滚,听得流沙哗哗向下而去,自己身体碰到实地,这才抹了抹脸,睁开眼睛。 细看,人在洞穴突出的窄台,不远处流沙刷刷泻进无底深壑——若是稍微迟疑,错过这一处脱身之所,自己必然粉身碎骨。 小柳起身,掸掸黄沙,满不在乎耸了耸肩:总算到了。 迈步进洞,一路走去,凡遇分叉洞穴即伏地细听。 隐隐约约,流沙之声可辨。 流沙声响所在之洞,尽头必然无路可走,小柳就沿着另一方向,一路走了下去。 ——他猜得不错。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流沙声远了,小柳也来到甬道中央的一间斗室。 冷冷清清空无一人,壁上大大小小尽是夜明之珠,水晶之镜。 斗室正中央,银栏玉盆高高拱起,半空还悬着一根不知从哪儿弹出的竹管,将水一滴一滴滴入盆中。 盆里,应该是小柳不顾性命要找的东西罢。 站在门口,不由屏了呼吸:误打误撞就是这里?这么容易就找到?这么简单? 他眼中发亮,却停了步——要保证万无一失,尽量在不触及机关、不惊动人的情况下,得到那东西。 小柳小心翼翼地,迈出第一步。 ——孰料足尖尚未沾地,耳轮中只听轻微一声“叩”,三道凌厉劲风,迎面打来! 忙侧身,甬道那头传来清冷低叱:“什么人?” 小柳毫不迟疑,抢步冲进斗室,不顾可能引发机括,径直冲到玉盆之前。 正要探手夺过玉盆,忽瞥见盆内之物,不禁呆了一呆——这里面,只是一块拳大青石! 然而这一呆已失先机,猝然间五六枝□□,七八枚铁胆,廿五根梅花针,俱向身上打来! 这些倒不算多可怕。 可怕的是来自身后那股排山倒海的掌风,以及,随掌风而至,直奔要害的一枚暗器! ——机括齐发,不过切断他与玉盆之间的通路。 掌风与暗器齐至,却要切断他与人世间的联繫! 再容不得半点犹豫。小柳把心一横,双掌一错。 对方一双手掌,却是铺天盖地,封死自己全部去路,那枚暗器势头之疾,更是躲无可躲避无可避逃无可逃而且——无法还击! 第102页 ——好,借力卸力,先将掌风引得向上一扬,以求缓一缓暗器之来势,凝功力于右肩,忽地肩头一缩—— 衣衫破,肌肤凉,随即热辣辣地,疼痛弥散。一支□□划出一道伤口。 但这同时也打开掌风的缺口。小柳顺势避开掌风,后退到墙角,拼着受伤总算逃得一条性命。 掌风并不追击,发掌之人身后传来一声焦急娇喝:“大胆,什么人擅闯禁地?” 那枚随掌风而至的暗器落空,钉在小柳耳畔墙壁,不过是根玉簪。 小柳面前出现两个人:男子,卅四、五岁,剑眉,双眼炯炯有神,相貌堂堂,不怒自威,颇有王者之气;女子看去不过廿五六岁,并无珠围翠绕,却已美艷不可方物,又兼仪态万方,令人不敢仰视。 两人亦看清小柳,不由微微吃惊——且不说对方能找到这里并悄无声息潜入,实属不易,就单单从他能躲过这威势无比的掌力而只受轻伤这一点而言,也是显非易与的角色。 更令人惊讶的,对方不过是个二十上下的年青人,明明被发现,还已经受伤,却直到现在依然对着两人嘻嘻一笑,毫不惊慌? 女子一掠而至玉盆旁,见青石完好无损,有些喜悦又有些失望,仔细端详。 男子则朗声问:“你是什么人?”目光如剑,直刺过来。 小柳惊魂甫定,仍笑道:“冷修罗的地方,还有谁能来?” 男子剑眉一弹:“你奉谁之命,敢四处乱闯?” “除了教主还有谁?”小柳简单回答。 男子脸色不易察觉地变了变,忽听女子一声惊呼:“冷哥,血!这可怎么办?”她似一下子乱了分寸,完全不像方才那般凌厉狠辣,而是手忙脚乱以衣袖轻拭青石。 男子先也一惊,随即展颜笑道:“他身法够快,修罗花只溅上他几滴血,不会有事。” 小柳眼中接连飘过两次讶异:“冷哥”?“修罗花”?糟糕,可恶!心念几转,遂笑道:“喂,你们怎么发现我的?” 男子瞄他一眼:“教主未告诉过你么——你若不吐露实情,以后再无机会。”举掌欲发。 “这么快就被你识破,”小柳一耸肩,“我是个贼,你满意了?” “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理直气壮、受了伤还笑得出来的贼。”男子审视他。 “我也从未见过像你这样武功高强、夫人漂亮,偏偏住在这不毛之地的王——我说的对不对?现在你总该告诉我,如何发现我了吧。”小柳笑。 “有些水晶镜后面是空的,这边光线明暗只要稍变,另一边可以觉察,而已——”男子冷然道,“教中的事,你知道的不少,但你怎么不知道,这花是碰不得的?”话锋立刻一转。 小柳脑子里飞快把“冷修罗”一切情况琢磨一遍,他只知道修罗花是冷修罗教圣物,供养在隐秘所在,看样子这里虽说隐秘,并无守备,不像教内中枢,冷修罗教主却怎会在这里出现……算了,走一步是一步。 “不碰一碰,怎么知道行不行?”故意反问。 这无意的一句话却触动男子一点心事,“你是谁?究竟想干什么?”望着微笑的小柳,不知怎的,一种特殊感觉油然而生。这年青人不知来路,但处变不惊,隐隐也有种不凡气质…… “我叫小柳,已经说过来作贼……”小柳话未说完,忽听女子轻呼:“冷哥……血……血湮进去了!”一脸惊惶。 男子锐利目光一扫,当下道:“小祝,你回去,我跟他有些事情。” “他?”女子稍微迟疑,看看男子。 “我自有主张。” 斗室里只剩两个人。小柳笑着道:“亲自照看修罗花?教主真是有闲情雅致。” 男子微微露出王者的笑容:“这就是你要交待的话?” 小柳笑笑:“你打算审我,还是闲聊?” 男子道:“你无资格与我讲条件。” 小柳道:“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同。” 男子道:“失手了,不甘心?”顿了顿,“想较量一下,给你一天休息养伤。” ——他对一脸笑容的小柳来了兴趣。 “伤?”“肩上新伤,身上旧伤。”“好厉害眼睛。”小柳笑,心里暗暗吃惊——不行,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拖延,而且再拖下去,自己机会也越来越小…… “凭我的本事,再歇十天半月也不一定有多大进步。不如现在——就在这里。”小柳只能作出唯一决定,自己逼出来的决定。 他实在无路可退。 男子一愕:“你有把握?” “没有,但一定要试一下。毕竟我还不想死在这里。”小柳眼睛闪了闪,缓缓站起。 ——他把自己推上绝路。 若面前之人真是冷修罗教主的话,或许这招管用。 男子微哂:“那么,进招。” 一语未毕,小柳已经冲来,上手竟是少林拳法! 眼见离拳只有三分,男子倏然不见——不,竟然到了半空? 第103页 小柳二话不说,反身一记飞踢,又蕴有谭家连环腿之功力。 男子空中移形换位,尚能好整以暇地道:“少林伏虎拳,加谭记连环?不错。”说话间接连闪过凌厉攻势,“这招是少林‘虎啸平阳’,又是更峻烈‘赤阳神君’掌法……好,掌中有剑意——‘神州一笑’的‘逍遥剑法’……怎么,易刚为柔,改用武当‘霜松掌’,江南叶家‘缥缈月’,峨嵋掌门孙龙生得意绝学‘飞龙窜日流金拳’……一口气你攻了四十四式,共用九门绝技,如何?” 热汗与肩上鲜血一起滚落,小柳咬着牙苦斗。男子口中说得随便,动作之迅疾,拳脚之有力,平生仅见…… 初次涉足江湖,小柳还只十岁,五招不到自然败在武当霜道人手上——当然,霜道人不过是武当掌门的师弟,以柔克刚的霜松掌也不过练了十五六年而已。 于是小柳继续苦练,十四岁再次踏进江湖,三招过后霜道人大为惊嘆,一直到六十七招,凭一记“流星赶月”,生生将霜道人手中拂尘击飞,直坠万丈深渊。 ——这且不论,更令霜道人由诧异转为嘆服的是:小柳为替他取回拂尘,一纵身竟自投进深渊! 当时霜道人追赶不及,以为小柳凶多吉少,谁知整整半个月之后,小柳站在他跟前,拂尘奉还。 “谢天谢地,你没事就好。”霜道人忙道。 “呵呵,我不是没事么?”小柳笑道,“正好打算练练水性,而且前辈你看——”把身后一把宝剑亮出来,“我无意中还找到了这宝贝。” 霜道人打量这剑:“果然是宝!这剑原先主人可是大大有名!” “当真?”小柳眼睛发亮。 霜道人讲了讲剑主事迹,听得小柳不住嚮往,“……不过小友,此次的确太危险了——小友,你究竟是谁?” 小柳扬了扬眉:“我是个天才,就叫小柳,别的并不重要。或许将来待我长大后,前辈自然明白。” 他只要求一件事:这一战不要传出去。 “为什么?” “我还不想让自己辛苦练就的功夫被人知道。前辈,你看我才十几岁,要是有人老找我切磋可受不了,呵呵。”小柳笑,答得爽快。 ——平生第一次成功奋战,检验了自己功力,又偷学了霜道人“霜松掌”,还成了忘年交。 第二个对手:“神州一笑”申啸天,曾经因寨主将强夺载有赈灾募集银两的船只,一夜连闯水寨“十连环”,连毙十五名高手于剑下,事后拂衣而去,声名大振。 当时,小柳十五岁,无所事事,游荡江湖。 那晚三更时分,月明星稀风清云淡,神州一笑在自己寓所休息,听见有人敲窗。 开窗,见一少年恭敬而立,拿着一只黑色长盒。 “我叫小柳,找大侠切磋。” 神州一笑哑然失笑,以他身份,自不愿轻易与陌生人动手:“小兄弟,我并无此意。” 小柳不急,嘻嘻笑道:“大侠看见这个,是不是会有一点动心呢?”翻腕,自盒中抽出一剑。 好一泓似水青锋!神州一笑知是好剑,且觉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小柳笑道:“加上我剑法罢——”一剑疾飞。 神州一笑见剑锋捲起一个漩涡向自己铰来,竟也颇有造诣,不由凛起心神,出剑。剑光流转,亦是一柄好剑。 人随即穿窗而出,与小柳战在一处。 卅招之内,小柳风头出尽,卅招一过,神州一笑的剑芒已映得月亮失了颜色——不知小柳来路是,旨在试探,估计出对方斤两之后,神州一笑改守为攻——第四十招上,剑指小柳咽喉! 小柳显未料到神州一笑剑法如此精湛,吃了一惊,剑势不由一变,于千钧一发之际将剑化作一片光幕,自己在光幕下躲过神州一笑一击,一套行云流水般剑法登时展开,扳回劣势。 但此剑法施展后,神州一笑惊异“咦”了声:“你是……” 小柳苦笑,剑法顿收,依然在下风苦苦支撑。神州一笑见他于危急时所示剑法精妙,略微猜到他来历,剑下郑重起来——他认定小柳可作对手,是以不再虚应故事,“逍遥剑”上下盘旋,一道剑光再次奔向小柳咽喉! 孰料小柳此次不闪不避,径直迎了上来,蓦地左手一翻,拿住神州一笑腰际“大横”、“志室”、“腹哀”三穴! ——欺近的代价是肩头二指宽的一片肉生生削下,鲜血涌出顿将半边单衣染红。 神州一笑一惊,小柳忍着疼痛咧嘴一笑:“我赢了,可惜不完全凭剑……我会再努力,到时还要和大侠切磋哦。” “你是孟……”神州一笑忙帮他上药包扎,一边问。 “嘿嘿嘿,我叫小柳,记住了!”小柳打断他,“我可是用自创的招式啊,还没有名字呢,就叫‘喧宾夺主’……不好,不好听,还是‘冷月残红’有意思,纪念这次受伤嘛。” 第104页 “亏你想的出来。”神州一笑已是喜欢上这少年了。 “不过,有件事想请大侠应下——这记可是我的绝招,大侠就不要宣扬今夜你我这一场比试了,等我可以用剑与大侠决一胜负时再说,如何?” “行。”神州一笑笑道,“你也是给我留面子——才这么年轻,前途真是不可限量。” “不一定。”小柳也笑,有种莫名其妙的意味。 “中原三刀”,强盗也,刀法狠毒辛辣,三刀内必取人性命。 那夜,手下人孝敬一批珠宝红货,洋洋自得,拥着暖玉温香羊羔美酒消遣,正自意乱情迷之时打了个冷战——一样冷冰冰物什怎就贴在脖颈之上?! “中原三刀”到死都不相信,自己附近三十多名亲信会被一个少年用同一招剑法,放倒了。 海南乌尾剑,专走偏锋,凌厉无匹。 持剑人历剑辛,人高马大,性急性烈。 那日偶因小忿,与一十五六岁少年动手,少年无剑,无别样利器,双手空空。 历剑辛杀得兴起,少年衣上很快染出七八处鲜红,亦被击倒在地十余次之多,但次次都站起,再度冲上。这种不怕死不服输的劲儿,连历剑辛都未免吃惊,数次痛下杀手,可惜危急时刻少年身法一变,总能“侥倖”将要害避开。 百招都已打过,历剑辛越是急躁,少年越显从容。 ——终于,双掌切入剑招,硬生生将乌尾剑夺了过来!历剑辛手上一轻,登时觉得一股大力涌向自己,再过十九招,败于少年之手。 “‘雁落平沙’又成功了。”少年喃喃地道,“喂,大块头,你输了,怎么办吧?” “不就是死呗,还能怎么办!”历剑辛没好气地道。 “你死了有什么用?对我有什么好处?”少年反问,忽然将手中乌尾剑指着他咽喉,“闭上眼,我数到十,然后就刺进去让你死。” 历剑辛果然闭上眼睛。“一、二、三、四……”妈的,怕个啥,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少年见他脸上凛凛然神色。 “五——六……”等死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少年暗笑,怎么,冷汗开始下来了?脸色也差了许多。 “七……八……”还有两下,再数两下就死了,这么快吗?早知道死这么快,不如昨天把银子全换了酒喝,再去找几个窑姐儿痛快痛快。眼下可好,什么都顾不了了,我可是白活了,活着图个嘛呀…… “九……”继续拖长了声音数着,手上又加了些力道,剑锋上凝了一滴血珠。 “——不,我不想死!”历剑辛惊恐叫道,“不行,我不要死啊!” “被你杀的人,死前肯定也这么想吧。他们有没有活下来?”少年盯着他,问。 “我我我……我要再杀人,就是乌龟王八蛋!”历剑辛指天发誓。 少年一笑,将乌尾剑掷到地上,虽然流了不少血,还虚弱地微笑:“有种,以后别当王八蛋!” “老子说话算话——不过,你是谁?” “我叫小柳,是个天才,信不信?” 60、第十四章修罗花 现下,这个“天才”再神气不起来。 累、乏,身体和精神均累得要死,乏得要命,好像一根锈住的发条。不幸的是,这根发条还得比平时走得更起劲,所以还必须拧得更紧——尽管太紧了可能断掉,但是,还得拧! 一般人乏累时,大概最想洗一个热热的澡。浴罢,桌上热气腾腾摆着一方牛腱子、一大块金华火腿、一只烧鹅,烫壶好酒,再来一大碗晶莹粳米饭,一砂锅冬瓜炖鸡汤。美美享用过后,在张柔软大床上,舒舒服服睡一个好觉。 小柳当然也想歇一歇,缓一缓。 他习惯的方式是仰面躺在如茵碧草之上,头枕野花,目观蓝天,耳中松涛溪流,燕语莺声——手边若再有那么一二两浅酌慢饮的竹叶青,几只红彤彤的野果子,更是妙极! 风,又轻又软;草,又轻又软。又轻又暖的阳光洒在人身上,躺在草丛里的人仿佛也变得软而懒散。 望望蓝天,小柳眼里充满笑意:这么好的天气,浪费过去岂不可惜?他要好好利用,好好享受——宁静的气氛,和暖的阳光,温柔的风,沁人心脾的草香……蜂蝶翩翩,嬉戏花间,也飞在小柳头顶,小柳微笑着欣赏那曼妙身姿,好惬意! 他眉宇之间是淡淡的满足:倘总能如此,该多好! ——放松?在这种情境中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连鸟儿也靠近小柳,想是来凑兴了,一展歌喉,时停时飞,向春天卖弄着,炫耀着,一切都那么美好。 后来呢? 后来他就看见一只隼,突然! 天空投下一个黑影,鸟群四散。方才那只啼得最响亮,嬉戏得最为欢快的鸟儿,待发觉异常,振翅欲飞——却晚一步! 隼,以优美姿势收翅疾沖,双爪疾伸,旋即只听一声哀鸣! 翎毛散落,哀鸣渐逝,隼振翅而起,带着自己的猎物离去。虽然抓着死雀,依然若无其事般,轻松灵巧,往天际翱翔。 第105页 一切,小柳都看在眼里。 他的笑意突然消失,眼中充满怜惜与羡慕——怜的是鸟雀,羡的是隼。 “残酷。”喃喃自语,突然间神色凝重,翻身,站起。 “要么追,要么逃,我可不想被人吃掉。” ——想放松?至少应该先作隼吧,最低限度也得当只逃得出铁爪的鸟儿,不对么? 自然虽好,美景虽少,但并非以后没有,等自己练名堂来,再看风景吧。 小柳头也不回地离开阳光明媚的山坡草地,继续练功。 那时,小柳只是个孩子,却已明白怎样放松,什么才是真正的放松。 放松的时候绝不是现在。 ——他一定得撑下去,不能死! 只可惜,无论怎么施为,面前男子却都一一化解。 小柳没有剑,以掌代剑不如剑之锐利。 “或许把白剑顺便带来就好了,或者那把剑……”未料到这里会有如此强敌,苦战不下,对方应该中了他三掌,他至少挨了十三掌。本来以为没人料得到自己武功深浅路数,却万没想到对方武功高出自己不知多少倍,小柳不得不承认:这一战想取胜,除非奇蹟! ——自己怕是等不到那个奇蹟了。 再看男子,不过鬓角有了些汗,还是泰然自若地道:“……这招不像五门八派任何一家,应为你又一自创……好‘掌剑’,幸得我稍快一步……咦,你连武林第一大家孟式武功都学了来,厉害……” 小柳紧紧咬着牙,勉强笑:“你真行……” 激斗中,他已被重新逼到角落,眼看面前双掌封住左右去路,小柳猛一提气,嵴背贴墙滑起。 “这是中原第一刀手刁庆的‘平地三尺’……”男子笑道。 ——这招其实是小柳向徐伯人学来,虽无精髓十分,到也像模像样。 男子显然对各家路数了如指掌,一见小柳腾起,已自做好应变,双掌一翻向上推去。 孰知,小柳这一招只使到一半,蓦地飞扑,亦伸出双掌,拍向对方头颅。 ——他明知自己差人家太多,还要以自身功力硬接? ——要不试一试,如何得知结果? 四掌甫一相接,男子掌力一吐,登时觉一股大力反弹——怕是小柳最后一点力气——当即毫不犹豫陡然将自己劲力一提,内力如排山倒海一般,汹涌奔吐。 ——就是要借这股掌力! 小柳一个筋斗“飞”了出去。他在墙角,面向斗室之门,,与男子对掌时,腾身而至对方头顶,现下脱出掌与墙的合围,端端正正,掠向了斗室中央的—— 修、罗、花! 虽然看起来不过是块青石,但从方才对话中也猜得出,这青石便是冷修罗视为圣物的修罗花,小柳辛辛苦苦就是为这一朵修罗花! 速度、力道、方位拿捏得恰到好处,身形急掠如电,只待顺手一掳—— 小柳非古板君子,“逢强智取”是亘古不变的准则。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只差一点点了。 马上就…… 小柳的指尖已触及玉盆。 ——就在那一刻,手中冰凉,心也随着凉下去。 那滴着水的竹管里,竟然藏着一支剑! 窄仅半寸,长有三尺的剑,以竹管滴水端为轴,嗖地弹出! 剑之长短恰是他与修罗花之距离。换言之,小柳若得到了那花,自己胸口必被斜斫为二! 剑势由东向西,小柳欲收回右手,改以左手掳花,已经迟了。 他只有顺剑势飞折——且慢! 身形已然变换,即将躲开的一刻,身后排山倒海一大片掌力,倏然间化作数十道劲流! 避——避不及。 腿上:跗阳、承山、膝关、殷门、环跳;背上:阳关、命门、神堂、灵台、身柱、大椎、肩贞、曲垣;右臂:尺泽、曲池、清冷渊、阳池……一连串二十余处要穴中硬生生冲进真气,封了奇经八脉。 小柳躲不开了,右肩刚刚负伤,动转不灵,而今—— 嗤的一声,剑锋陷入右臂外侧四分之多! 鲜血,浓浓的,缓缓地,顺剑身,顺手臂,往下淌去。 小柳已无法在空中运转自如。 他跌下去,锋利窄剑又削掉一块肉,痛极。 ——这还不算,沖入他体内的真气并未消失,而是游走于经络之间,争涌向膻中气海,与己身真气相抗,此消彼长。小柳顿觉全身如焚,气血翻涌沸腾,身子却动弹不得。 “你败了。”男子走上去。 小柳甚至无法开口——只要一张口,恐怕会血喷五步! “原来你是真小人,败也理所当然。”男子显是气愤,声音更多了冰冷。 小柳努力试探自己还剩几成功力,一颗心直沉到深渊。 他实在使不出半点力道。 只听男子道:“你的武功之强,是我素来欣赏的,但是突然转而夺我教圣物,这卑鄙做法也是我最鄙夷的。如今,你该无话可说了。”顿一顿,又道,“若你识货,应该明白我封你重穴的手法,‘小天星修罗指’,你功力虽强,我一个时辰不解指力,你也必死无疑——不过,愿多活一时也可。” 第106页 ——不,不是无话可说,只是不能说。 小柳眼前昏黑一片,唇依然倔强抿着。 男子看看青石,小柳的鲜血在上面交错纵横。 “你不是冷修罗中人,而且能一个人来到这里,确实不易。”话很轻,“所以告诉你一点:我早就不当什么王了。只不过在这里照看修罗花——这一朵花的确是本教圣物,玷污圣物之刑是火网凌迟,即以烧红钢刀剐下九百九十九片肉,敲断九百处骨头。这里就不必了,我只要你一个时辰之后五内俱焚而亡。” 一个时辰?只有一个时辰? 小柳,终于,收敛脸上笑容。 “不管你是谁……能听听我的遗愿么?我想得到……修罗花的花朵,盛开的……用一下……”勉强着说。 男子闻言,剑眉一弹:“见到过修罗花的人,都已经死了。” “死……死了?” 男子道:“我现在活着——你明白么?” “怎么……” 男子正色道:“见过它开花的人早就故去多时,而我从未见过它开,甚至——甚至没有人确切知道它何时会开。你来错了,更死得冤。” “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小柳艰难吐出一个个字。 “信不信由你。但冷修罗教中密旨中说过,今年是最后一年,过了今年,修罗花要等五十年后,才可能再度开放。”男子平平静静说着。 ——五十年? 不行,小柳绝不接受这个结论。 可如今,他连自己性命都快保不住了! 斗室,时光一点一滴流逝,鲜血与气力亦一点一滴流走。 小柳就倒在修罗花下,疼痛,却不为疼痛而叫喊□□。 他问青年:“你……又是……什么人?知道多少修罗花的事?” “你没必要知道。”青年声音低沉了些。 “要是有人……知道的比你多……”小柳反问。 “冷哥……”恰此时女子听得屋中打斗声已止,飘然而入,“好浓血腥……这——”一见修罗花上有血,不禁大急,“这花不可沾染俗气,更沾不得血!冷哥,这可怎么好?”忙欲拂拭。 “小祝,我已决定,不相信传说。”男子将手一拦。 “这如何使得!万一……” 男子打断她的话:“若什么都万无一失,这个人又怎会找到怎么隐秘的所在?” “他?”女子怔了一下,俯身察看,“冷哥,你用‘小天星修罗指’对他?他居然还未死?他是谁?” “这人想得到这花——他是罕见高手,我不得不施此指力。”男子答。 女子点点头,又俯下身去:“你要这花作什么?” “我也不晓得。”小柳苦笑。 “嘴硬?”女子縴手伸出,往他膻中一戳,“还不实说,或可饶你一命。” 她那白生生的手指,仿佛要刺进胸口去,小柳本想咬牙强忍这一下,孰料—— 指上并无半点力道! ——他们不想杀我? 小柳脑中念头又转了几转,忽然道:“不管你们是什么人……我……想交换一样东西。” 女子笑了,笑容淡淡的,冷冷的:“用不着。” “要是我……让修罗花盛开呢?” 女子笑容一僵:“盛开?”与男子目光相交。 男子似是思索什么,向女子点一下头,便走到小柳身边,在他“百会”、“涌泉”各点一指,又在“陶道”、“肩井”连点三指,末了点中“青灵穴”为他止血。 “我暂时禁住指力发作,给你三天,够不够?” “反正我……也逃不掉。”小柳觉得舒服一些,“三天不行,命再赔给你。” “冷哥,他若毁了这花……”女子担心地道。 “他也要用这花,不会毁去。”男子望向小柳,“我再相信你一次。” “谢——谢谢你。”小柳长长吐出一口气。 斗室中,机关撤去,小柳伴着修罗花,冷冷清清。 ——看来刚刚那句“要是有人知道的比你多”打动了对方。 小柳血与冷汗一起,打透衣衫,好险!没想到还能活下来。 但现在依然不是松口气的时候,“我怎会知道让它盛开的法子?它应该已经开了啊……”小柳暗忖,“三天,时间不多,越快越好。” 他无力站立,硬是咬着牙爬到银栏之上,向玉盆中看去:鲜血和着清水渗入盆中,拳大的修罗花本是青绿颜色,因鲜血之故,有了斑驳暗红。 “一个害怕沾血,一个不信传说,用血试试,有什么大不了的?”小柳将伤臂横放在玉盆上,运功奋力一挤,伤口鲜血涌出,渐渐浸透了花。 修罗花一点一点变红,小柳意识也一点一点模糊。 飢饿,劳累,重伤,痛,痛得麻木…… 第107页 心里很乱……一个个圈套实在是乱……我动用了家里人力量,他们扮恶人绝对不会露出破绽,更何况冷修罗突然出现,我将计就计了呢?这样做,我涉险时你们才不会担心,不是么?就像现在。 西瓜应该遇上叶亦香了吧,有叶亦香帮他,他会振作。找到秦仲华之后,他身体也暂时没问题。 白板,你会相信我的罢,本来想你照顾西瓜,又加上辛此。我把破绽露给辛此,他还真有用呢,不过他不像平常人,若我未猜错,他是我那口宝剑的主人。好在他很关心西瓜,你俩照顾西瓜,我放心。 白板,回去定会被你教训一顿,可是你也会自责伤了我罢?我不想把大家扯进来,要是你现在倒在这里,我会疯掉! 还有翠羽儿,也不要这个冒险…… 西瓜,对不起……白板,对不起……我的家里,对不起……大家…… 小柳头一歪,昏过去。 同天,七月初五。 莫非真是巧合?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正文,快结束了~~~ 61、第十五章神医神剑 醒。 醒时约掌灯时分,无月,星光尚好。 晚风送爽,清新得从未那么沁人心脾过,隐隐夹着一股药香。 想坐起来,稍微动一下便觉胸口有些异样。 小心翼翼探手摸去——针?五六枚针? 把银针捻下来他还是会的,取下了针,方坐起四望。 借洒进房舍的星星微光,见屋中只有自己一人,忙下床,出门。 正对门的一片田野不知种了何物,似有清香传来。身后一排小屋,自己所在乃东起第三间,最东头一小间灯火隐现。再往西看去,正中屋子灯光明亮,但余下偏西的几间房依然暗着。 ——这是哪里? 不加思索,直奔正中而去,忙忙的忘记查看脚下,不小心就是一滑,“噗嗵”跌倒在地,忍不住“唉哟”一声。 还没爬起来,正屋里有人察觉,一个箭步就冲出来,喝道:“是谁!” 虽然这句话问得很不客气。 虽然对方冲到他跟前就亮出了剑。 但这声音已经让他觉得十分亲切、可爱,一颗心踏踏实实落下来。 “翠……翠姑娘?” 翠羽儿收了剑,也松口气,盈盈笑道:“辛此,你终于醒过来了——跌得不重吧?快进来,我给你引见,这就是神医秦仲华。” ——吓!? 屋子中央有张圆桌,桌旁端端正正坐着个三旬上下,短髯,眉心处隐隐拧成“川”字的黄衣人,神色严肃,见辛此进来,只点了下头:“算计你也该醒了,银针还我——坐吧。”说着伸出手掌,好像对辛此自行取针之事并不在意。 ——这个人就是当世神医? 辛此连忙将针递上,秦仲华一把接过,盯了辛此手掌一眼,又抬头盯他眼睛。 辛此一怔,有些不知所措:“秦神医,我、我……” 秦仲华一挥手:“没什么。”将针对着桌上烛焰逐枚烤过,收好。 辛此刚刚坐下,屋外又进来个人,端着只大托盘:“秦神医,翠姑娘,久等——辛此?你醒了就好,来,一起吃晚饭。”——竟是徐伯人! 秦仲华望了望水钟:“徐,你们自便,我有事出去,这里东西别乱动,也别四处乱跑。”话毕,人已走到屋外。 翠羽儿望着徐伯人手里:“徐大哥,你真会做饭!” 徐伯人笑笑:“献丑。”——切菜要用刀,凡跟“刀”有关系的活计,他都比较感兴趣。 虽是山蔬野菜简单烹煮,却也滋味十足,更多了分鲜美。 不过辛此心神不在吃食,问道:“徐少侠,西瓜怎么样了?” “还没有醒,不过已经在针灸了。” “我能去看看吗?”辛此不放心。 “秦神医脾气有些古怪,西瓜未醒前,都不许我们探望。不过,现下他应该是去了。”徐伯人笑笑。 “咦?你怎么知道?”翠羽儿插嘴。 “我看见他出屋后,先去东面隔壁——就是那间药庐——打一转,便向西面去,西边住的只有西瓜一个人。”徐伯人解释。 辛此这才放下心来,又问:“我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翠羽儿接口:“你是不是闻到一股香气,然后人事不省?” “没错。”辛此点头。 “那是‘迷藤’的味道。我们晕过去后,跌到‘迷藤’上,再一路滚下来。明天日出你看高崖上一片密密麻麻的黄绿色就是了。”翠羽儿扒了口饭。 “可是,现在我们什么香味都闻不到。” “这就是‘迷藤’奇妙之处——它的香气只往上飘,下面一点味道都没有——要是闻到了,又得晕倒。”翠羽儿说完,见辛此点头,自己这才继续大快朵颐。 西起第二间屋,摆设随意而自然,有琴棋书——剑? 侧壁上一柄剑,有些突兀地悬在那里,鞘已蒙尘。 第108页 而琴棋书等物上也落了薄薄一层尘土。整间屋,只床帐及桌子周围有清洁过的痕迹。 此刻,躺在床上的正是西瓜,足太阳经一路针满金银细针,长短大小七十八枚。 秦仲华进来,燃起三支蜡烛,手持一根三棱针,平平针入西瓜印堂,刺出一点血之后,立即收针。 烛下,西瓜睫毛就是一颤。 面无表情的秦仲华,此刻眉尖也不由得轻轻一颤,立时手法熟练地,开始将西瓜身上金银针一一取下。 “老大……老大——”西瓜不安动了动,悠悠醒来,“……黑的……我又做梦了……辛此大哥,你在干什么?我身上怎么了?” 他随即清醒过来:“你不是辛此?你是谁?我怎么了?我在哪儿?”就要坐起。 “别乱动,席冼华,给你收针呢,有事一会再说。”秦仲华喝道。 西瓜心里蓦地一震!全身上下仿佛被定住。 足足待针全部起出,他才摸索着,死死抓住秦仲华的衣袖,急切,又苦涩地问:“你、你……怎么知道我的……我的名姓……” ——席冼华,这个名字他已好久不用。自从遇上小柳之后,再没人这么叫过他。 “……喏,姓席啊,不如叫西瓜。呵呵,又好吃又顺当,就像我叫小柳一样,省得拗口。”小柳这么说。 然后“席冼华”就成了“西瓜”…… 如今,此处,有人突然叫出他本名! 西瓜如同梦中,手里却塞进来两团核桃大小的东西,只听对方平平板板的声音:“我当然知道。这个你先慢慢吃,很苦,不过吃完了会舒服很多。” “你——认识我哥哥还是姐姐?怎么认出我的?你又是谁?”西瓜继续追问,“你不说话,我死也不吃!”说得倔犟。 “我说话你便吃?”对方问。 “对。”西瓜简单回了一声。 对方就慢条斯理地问他:“难道,我现在没有说话么?” “你——”西瓜突然觉得这一句反问的方式实在是很熟,而且好久未听过了,“你没有回答我,不算数,所以没用。” “算数,而且非常有用——你说过,我不说话你就不吃药,我没有不说话,所以你应该吃药,而药是给你治病的,要是……”对方声音不急不徐。 “要是我不吃药,毛病就不会好,我吃药,就有望恢复,如果治癒,归根结底是因为你说了话而使我吃了药的功劳……”西瓜习惯性顺着对方话头往下说,“因此,只要说话,就是有用——你、你认识老大?!”抓住对方不放。 ——这样“胡搅蛮缠”的逻辑,一向是小柳拿手好戏。 西瓜将对方双手抓得更紧:“你认识我老大,而且跟他很熟,对不对?” “把我手捏断了可没人给你针灸。”对方声音始终平平板板。 要是西瓜看得见,便会发觉秦仲华其实一直冷冷板着脸,说出的话却完全相反,暖暖的,对比鲜明,煞是有趣。 “难道你是秦仲华神医?别让我猜了,都快要闷死了!”西瓜忙道,“要不,我慢慢吃,你慢慢告诉我?” “你真能吃下去?”对方却反问。 “怎么不能?”西瓜不甘示弱咬了一口,“我吃给你看——哇!这么苦……你、你放了什么……” “不过是蛇胆、黄连、莲子芯之类,死不了人——而且你以后还得吃很多。”对方悠然道。 “老天,岂不是让我以药当饭?”西瓜叫苦。 “那样更好,说定了。” “别别别,天天这么吃药,两个月就死定了,我还想多活两年吶——”西瓜忽然惊觉,似乎很久没有如此说话了,这样顺口的拌嘴,这么熟悉的玩笑,让他又成了那个跟在小柳左右,叽叽喳喳的西瓜。 一想起小柳,他闭上了嘴,闷闷地不说话。 秦仲华见状,暗暗摇头,开口道:“没错,我是秦仲华。如果你还记得,我们五年前见过一面。”说着,拍拍西瓜的手。 “我们见过面?五年前?”西瓜思索。 “那个晚上,柳给你家人起坟,我看了你一夜。”秦仲华淡淡道。 “什么?你就是——”西瓜低头,默然。 对往事的回忆有时是一场痛苦。痛苦的原因不是记不清过去,而是实在放不下某段记忆。 “冼华,怎么话说了这么多,你还不吃药,是想耍赖不成?”秦仲华出声提醒。 “吃药……有什么用……”失神反问。 “我还第一次听见有人不打算治病的。” “当真?你有把握让我复明?” “严格说来,只有一种情况除外。” “除外?哪一种?”西瓜追问。 “病人不听话的时候。”秦仲华强调,“特别是不相信我的话的时候。” “听话?好,我吃药。总有一天,我得见见老大!”西瓜努力吞咽。 第109页 “柳作什么了?”秦仲华不动声色地问。 “——哼!他是冷修罗,把西瓜害惨了!”窗外,有人替他大声回答。 翠羽儿饭罢,哪里闲得住,叫上辛此在屋外偷听,恰恰听见最后两句问答,火气一下子蹿上来,闯进来就将所见所闻加上自己的推断,原原本本一股脑倒了出来:“我要是再看见他,一定一剑杀了他——” “不行!”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叫道。 其中一个,是收拾完碗筷,刚刚走进来的徐伯人,另一个,是——西瓜。 “西瓜,他害你,你还护着他?”翠羽儿惊讶问。 “不……老大……不管怎么说,都不是那种……”西瓜半吞半吐。 “不必争了。”秦仲华声音不大而颇有力,“眼下病人要休息,不是吵架。听我说,冼华一会儿吃点东西睡觉,明天带你认认这里地形。伯人,明日你和……辛此,到山外置备粮食,一下子住这么多人,我这里没多少食物。空房也不多,挤一挤罢。”一一布置。 “我作什么,秦神医?”翠羽儿忙问。 “叫我老秦就行。”秦仲华更正,“——大概也没有什么事了,你就打扫打扫屋子,做做饭,照顾西瓜,有空再洗洗衣服。” “老秦?”翠羽儿好奇,“你比我们大多少啊?” “我五十四岁。”秦仲华看她一眼。 “不会吧,一点也不像!”翠羽儿惊呼,“还以为你不到三十……” “你只想说这些?”秦仲华继续看着她。 “不,不,我的意思是辛此不会武功,翻山越岭会很辛苦,而且他跟西瓜更熟,不如留在这里。还有,到山外的活计对我来说,比打扫做饭容易多了——真是不大会,就连方才晚饭都亏徐大哥代劳……”翠羽儿声音渐低,脸上有些发烧。 秦仲华若有所思,应道:“可以。” “太好了!多谢秦神医——老秦!” 或许,芳心正不自知地,为可以和徐伯人在一起而暗暗雀跃。 “伯人,你想问什么?”秦仲华转向徐伯人。 徐伯人未迟疑:“听说空房不多,我可以露宿。” ——当真为别人想得周到。 “也不必。冼华住这里,羽儿就睡方才辛此呆过那间,你和辛此……挤一挤,睡我房里——好了,没事就歇着吧,养足体力明日出去。冼华,你可以走动走动,夜间还有一遍针。”秦仲华道。 “……老秦?”辛此低低地叫,“我想睡西瓜这里,方便么?” 秦仲华想想:“你不放心?也行。” “那我先去端粥过来。”徐伯人道,转身出去。 “还有我——”翠羽儿追出去,显然一直未注意秦仲华对西瓜的称呼。 厨下,粥有些冷。 徐伯人想了想,还是添上柴火,热了一下。 热粥时,洗净两棵青菜,择了,刀光一闪,切段装盘,撒上盐花和糖,又浇上些醋,拌一拌。再取过事先蒸好的一方腊肉,挥刀切了,装在另一只小盘子里,淋些酱汁。 ——只要用到刀,徐伯人一向喜欢,无论手里是剑刀还是菜刀甚至用来噼柴的那把钝刀。 翠羽儿站在厨房门口,插不上手,注目徐伯人背影,双颊无端飞上两朵红霞。 她在出神。 因为想起了跳下深壑之前的一幕:徐伯人从容不迫的举止,真挚的眼神,尤其是摘下玛瑙坠的一刻…… “嗤”——不小心,轻轻笑出了声。 徐伯人闻声回头:“翠姑娘,怎么了?” “没、没什么。”翠羽儿双颊红霞已经瀰漫开来,面上一片绯红,赶紧道,“这个东西,该还给你了……你不会怪我不听你的话,跳下来吧?”说着,摘下坠子。 “这个——怎么会怪你。”徐伯人淡淡笑笑,“我手湿,帮我挂上可以么?” “当然……”翠羽儿忽觉心慌意乱,挂上玛瑙坠,立即道,“我——回去整理房间了。”飞快说毕,一掠而去。 人都走了,厨房仿佛还萦绕一股清香。 徐伯人觉察到,只有摇头苦笑,然后——想一些事情。 该问问老秦的事情。 西瓜所住的屋子,门框上有块匾——除这间外,只最西边一间房子还有匾。 最西边的屋子,匾额很奇怪,只有一个字:“人”。 这间则象样些,题着“怿柳居”。 徐伯人一双夜眼,自是看得清清楚楚。 端了清粥小菜进屋,见秦仲华坐在桌旁,辛此和西瓜在屋里走走停停,辛此不住为西瓜解释什么,当下笑道:“西瓜,饿不饿,粥来了。” “白板大哥,这里有笛子,老大说过你会吹,这次可得吹给我听,不许推託!”西瓜精神看来好了许多,“唔,好香,刚才满嘴苦不拉几,可折腾死我了。”他记性不错,几乎不用辛此搀扶,自己走到桌前。 第110页 手指刚落到桌面,冷不丁秦仲华一拳狠狠砸在桌上! 力道之大,碗碟震得跳动。 辛此、徐伯人,尤其是西瓜,吓了一跳:“怎么了?” 秦仲华看着发红掌缘,还是面无表情地道:“听出来桌上碗碟位置了么?” 徐伯人随即明白他用意:练耳力。 ——看上去一脸严肃的秦仲华其实并不古板。 屋外脚步声响:翠羽儿。 翠羽儿一进来便向辛此道:“我刚才收拾屋子,这是你的剑。” 那把假的天泉剑,小柳让辛此代西瓜保管的剑。 辛此未答,看样子正出神——他的目光,在“怿柳居”悬着的宝剑上,流连不去。 “辛此,辛此?发什么呆?——剑?老秦是你的么?让我看看行不行?”翠羽儿看过去。 辛此眼巴巴望着秦仲华。 “寄放的,拿下来吧。”秦仲华点头,拍拍西瓜肩膀,“慢慢吃,以后你会看到的。” 翠羽儿便走去将剑摘下:“好重!” 这剑,确实比白剑沉重得多。 剑长,四尺九寸;剑穗,本色纯白,现已暗灰;剑锷,黑色小牛皮缠手,银什件银吞口;剑鞘,灰黑,隐现云纹。 翠羽儿伸手拔剑——寒光现,映得人毛孔一缩! 冷森森泓如秋水,一望而知,定是名剑! 剑嵴,靠近护手处,涂鸦般随意几笔,镌出天边小小一朵云。 翠羽儿赞不绝口:“好剑,岂止是宝,简直万中无一的绝品!” “怎见得?”秦仲华问。 “我试验给你看。”翠羽儿将假的天泉剑抽出,两剑相交互砍—— “嘡啷”! 假天泉剑的半截剑身,掉落地上。 “如何?”翠羽儿得意道。 辛此两眼发直,脸色微微发白。 徐伯人望着剑,一语未发,目光投向秦仲华。 秦仲华只点一点头,却对辛此道:“你的剑断了,先用这柄罢。” “什么!这剑——给、给我用?”辛此大吃一惊。 “用吧。”秦仲华毫不在意。 62、第十六章仓促 夜,在这里愈发显得清冷。 泠泠的星光照着一排木屋,其中“怿柳居”那间尚亮着灯。 灯光至丑时方熄,秦仲华自屋中走出,回到下处。 “老秦?”昏暗屋中,徐伯人坐在桌旁,双目炯炯有神。 “你果然还未睡。”秦仲华应了一声,平平静静地。 徐伯人沉静地道:“想请教一些事。” “我知道。”秦仲华走到徐伯人对面。 “你为何称西瓜为‘冼华’,是早就认识,还是有别的原因?比如——有人告诉你的。”徐伯人声音一如寒潭秋水。 “西瓜本名就叫席冼华,”秦仲华道,“现在你打听这个没多大意思。我倒是有两个问题请你回答。” “请讲。” 秦仲华噼头便问:“你知道辛此是什么人?!”“这个……”徐伯人一时语塞,为何突然提起辛此?“我见辛此与小柳同行,并未深想他的身份。” ——换言之,他相信小柳,相信小柳交的朋友不会错,才不会怀疑辛此的来历。 见他不太清楚,秦仲华道:“这个就随便问问,下一问才要紧——你知道柳多少事?” “柳?小柳?老秦你果然——”徐伯人吐出口气。 “先回答我。” 善意,或者恶意?徐伯人思索片刻,试探道:“老秦,你也以为……柳这么做,别有深意?” 秦仲华只随口道出一句:“梦里莫忆杨柳色。”似诗非诗。 徐伯人蓦地沉声道:“你也知道——柳口中‘医术好的朋友’就是你了。” ——是的,从“怿柳居”到那口宝剑再到“梦里莫忆杨柳色”! 徐伯人知道小柳名姓,见过小柳使这把剑,更知道小柳身份。孟,孟渊,字怿柳。技压江湖,武林第一大家,可以号令群雄的世家——孟家后人,孟氏绝顶武学的继承者之一,而且,最重要的,孟渊在孟家“怿”字辈的地位,使他註定将来执掌孟家门户! ——所以小柳从来不说自己是谁,闯江湖,长见识,广交朋友也是为将来胜任“户主”一职作准备。 不过,好像他更喜欢享受无拘无束。 “伯人,柳告诉你不少东西。”秦仲华道。 ——秦仲华称呼人时,一向叫名字,如“伯人”、“羽儿”、“冼华”,惟独对小柳的称呼是“柳”,亲切而敬重 “我知道你要我做这么了——他在哪里?”徐伯人声音又沉静如水。 “修罗花开之处。”秦仲华答了短短六个字。 “请将始末讲清楚一点。”徐伯人目光极具穿透力。 “也好,这样明天你和羽儿便可直接去找他,而不必惊动冼华。”秦仲华缓缓开了头,“这事还是因为冼华——你知道他跟柳怎么认识的罢——那晚我为冼华把脉,发现他身体先天不足,出生后一场大病又仅仅治了标,日后註定失明。我在没有灵药之际,只能把他发病时间延后,以俟灵药出现,合成药方,而灵药便是奇异的修罗花了。多方打听,柳跑了好几处地方,得来的都不是真正修罗花。直到半年前,方确定冷修罗内有一株,算计冼华的病也不能再拖下去,柳决定去一趟。就这样——” 第111页 “修罗花现在哪里?”徐伯人问,语气不容置疑。 “沙漠地宫,冷修罗圣地。” “告诉我,往哪个方向走。”徐伯人抓起剑刀。 “你不必摸黑出山……”话未说完就被打断。 “我是夜眼。告诉我,往哪个方向走。”徐伯人重复。 “地图在桌上。”秦仲华一指。 “多谢。” ——以柳的地位,调动这些人手故布疑阵并非难事。 ——以他身份,请叶亦香帮忙当然不在话下。 ——以他的能力,一个人,能不能拿到修罗花?! 不管小柳什么身份、地位、能力,徐伯人帮定他——冷修罗圣地?柳,你不要命了?还是怕我扯你后腿不成?! 徐伯人走后的日子,翠羽儿总觉有些空荡荡的。 闲来无事,和西瓜拌拌嘴,教辛此练练剑,自己再偷偷的,试着做饭。 一天、两天……五天之后煮出的食物终于有点象样了,翠羽儿呆在厨房,看着食物出神: 徐伯人……到时你一定惊讶的了不得——不行,连招呼都不打就走了,一句话都没跟我说,再见面看我不好好收拾你!我就说:“你把大家丢在这里,真忍心啊!”……不,还是指着他鼻尖,说:“你还知道回来!”对,就这样……然后他就会一副很窘的样子……翠羽儿幻想着徐伯人着急分辩的表情,不由“噗哧”笑出声。 恰恰辛此经过,见她似嗔似笑,如痴如醉的样子,不禁问道:“翠姑娘,你怎么了?” 翠羽儿蓦然清醒,满脸通红:“没——没什么……我看粮食又不多了,正想去买一些……马上动身!” …… 光阴如梭似箭。转眼十几天过去。 这天,太阳真好,就像春日,温暖而不烧灼。溪流淙淙,光滑得一如姑娘乌发间的柔软丝带。药圃里,红黄棕绿,颜色缤纷,随清风摇曳,淡淡的恬静香气融化开来。 西瓜近日迷上吹笛,于是每日又多零星笛声。 辛此常常发呆——看着西瓜吹笛发呆,望着宝剑发呆,翻着药书发呆,对着满圃药草,还发呆。 秦仲华眉心的“川”字纹,却是越来越深了。 明日便是七月十七,辛此记得西瓜生日,托翠羽儿弄点好菜,小小庆贺一下。 翠羽儿欣然应允,她已出去过一次——从另一条隐秘小路,秦仲华指点她一条捷径,竟是条隧道,两端由巨石掩住,扳动机关便可——出了隧道,运轻功大约两个时辰,便可到一处市集,逢六为集,收钱,也可用东西交换。 翠羽儿在集上,把带来的钱花得涓滴不剩,这才拎着大包小包往回走。不知怎的,明明阳光明媚,她忽然打了个冷战,觉得怪怪的好不自然,“许是东西买太多,比较沉重的缘故吧。”翠羽儿想着,哼着歌,进山,走捷径。 ——她突然觉得冷,骤然间明白凉意因何而来——一蓬银光侧面打来! 猝不及防,将手上食物向寒光来处打去,人已纵出丈余:“是谁暗算?” 自林中闪出一人,黑衣蒙面,钢刀泛寒。 “冷修罗?!我正要找你们算帐!”翠羽儿喝道,回手拔剑——糟糕! 只是採买,翠羽儿为了免去市集上人异样眼光,白剑并未带在身旁! 花容微一犹疑,冷修罗挥刀砍至!翠羽儿情急之下往旁一闪,飘身到了冷修罗背后,并右掌横切对方后颈。 冷修罗摆刀回削,刀光就像钱塘看只一线顷刻铺天盖地席捲而来的潮! 翠羽儿身形飞折如燕,硬是躲过潮头。还未落定,但见刀光一挑,又一道屏风,噼面砸落。 翠羽儿忽地将身一转,秀足飞起,在屏风一角伸出去——一伸,踢中冷修罗持刀之腕,钢刀飞出,落在翠羽儿掌中。 刀沉。 翠羽儿挥刀,势猛。 挥刀下去的时候冷修罗已探手掏出一只哨子——呼哨一响,倏地从树上、从石后,飞出无数□□! 翠羽儿一刀砍中了冷修罗,冷修罗倒地。 倒地时死死抱住翠羽儿双腿。 翠羽儿轻功无法施展,只好也往地上一倒,顺势一滚——地上目标总小些。 然这一来,已失先机。 暗潮般□□一过,第二浪便是数十黑衣蒙面的冷修罗。 刀剑纷纷对准地上的人。 翠羽儿紧紧咬着银牙,斩断方才那人手臂,一支□□却已钉在她肩头,麻了一下。 ——通常麻就是毒。 翠羽儿还来不及呼痛,不得不设法应付眼前围攻之势。 刀飞舞,血如桃花密密麻麻绽开。 小柳,好狠的小柳……徐伯人,你到底去了哪里?……辛此、西瓜,今晚你们俩得失望了……师父,我……我该怎么办…… 红彤彤的血,溅在白生生的脸上,艷得樱唇也失色。 红殷殷的血,溅到翠衣上,好像只青青苹果,放置久了,发皱腐烂后,变成的棕褐色。 鲜红,在钢刀上,裂成冰纹。 第112页 苦、战。 天色已到未时,而翠羽儿还没有回来? “不会翠姐荷包里忘记放银子了吧?”西瓜打趣。 辛此正仔细摩挲宝剑,应道:“不知道今晚会有什么好菜。” 两人说话间,忽秦仲华匆匆走来:“冼华,我找辛此有事。辛此,过来一下。”说罢,又指了指宝剑。 辛此吃惊地携剑随他走:“秦神医——”秦仲华蓦地一摆手,走出。 秦仲华一直走到出山隧道口的巨石前。 站定,转身,盯着辛此,辛此刚想开口,秦仲华噼头喝道:“别装了,我知道你是什么人。” 辛此惊得一抖,宝剑几乎失手落下:“我……” “表象可以掩饰,你却瞒不过一个大夫。”秦仲华正色道,“给你针灸时觉出经脉中真气暗流,已知你非常人。而且你握剑手势绝不外行,再加上你看剑时的眼神——还不承认?你说,这把剑是什么来历?”逼视。 “……不,不知道……”辛此结结巴巴地道。 秦仲华飞快抽剑:“好,我这就去杀了冼华,看你管不管?” “秦……”辛此脸色发白,噗嗵跪下,“你……你杀我吧。”拽着秦仲华衣摆。 秦仲华道:“果然是你。” “不,不是。”辛此摇头。 “你识得此剑。我多告诉你一些,此剑是柳五六年前,从一处深海中打捞上来的。” “剑……” “剑的主人,可是位大英雄!” “英雄……”嗫嚅。 “当年有名的回绝二侠,如今变得胆小无能,真是辱没英名。”秦仲华道。 “辱没英名……” ——这句话,深深扎入辛此心里。 辛此苦笑,突然泪水迸出! “剑主是位大英雄,没错!楚天风、冷秀泉,回绝二侠,回绝双剑!这把回天剑,剑上云纹,有风之意;还有绝天剑,剑上水草纹,有泉之意,冷秀泉死了,楚天风也死了,又能怎样?!”辛此直视秦仲华,“我的伤心事,既然你提起,说就说吧——你以为我是天风、秀泉?错了!我——楚天西,天风的兄长,我思虑不深,功夫更不能与他俩相提并论,所以默默无闻,怎么了?为何偏要逼我?”目光炯炯。 秦仲华终于露出失望和担心神色。 “抱歉,错怪你。可是,就有麻烦了。本以为你至少是回绝二侠中一位,能够出战……现下,你自己听听罢。”指了指巨石。 辛此一愣,贴耳上去——嘈杂声,隐隐传来。 辛此变了脸色。 秦仲华道:“本打算你去招呼外面傢伙,看样子是不行了。你跟冼华先躲一躲。” “究竟发生什么事?”辛此问。 “我猜,大概是真正冷修罗。”秦仲华皱眉道。 “真正?” “真正的——”秦仲华踌躇一阵,很快下定决心般,道,“一时说不清楚,你只要护着冼华就好,冼华是柳託付的,不能出事。” “柳?小柳?他不是……”辛此怀疑地问。 “来不及解释,跟我来。” 西瓜听说出了变故,说什么都不肯躲,还是秦仲华在他昏穴上一击见效。 “无论如何,千万莫出来。”在药圃中竟有地下暗道,将两人安置好后,秦仲华抽身欲出。 “秦神医,这剑,你拿去用?”辛此叫住他。 “不必,你留着,保护冼华。”秦仲华匆匆走了。 黑漆漆暗道里,静得只剩呼吸声。 辛此既焦急紧张又疑惑不解:究竟出了什么事?翠羽儿呢?小柳和秦仲华到底有何关系? 攥紧手中剑,这把剑,加上秦仲华一番话,勾起太多回忆。 “天风,秀泉……”不由忧伤,心灰意冷的忧伤。 阳光下,两个人在一起品酒舞剑,自己也置身其中,分享其乐。外人看天风很冷很傲,其实他笑得很豪爽很粗犷,讲话也直来直去,有他在,哪里都热闹得多。秀泉不一样,看着很亲近,心里,真正寂寞得紧。所以天风的剑可以回天,秀泉却要绝天,那是……那是—— 外面似乎有嘈杂声,辛此浑然不觉。 “……最后那次,也是偷袭……围攻,多少人啊,血染大地,红得都不成样子,足足下了三场大雨才勉强冲去血色。尸横遍野,秀泉战死,天风重伤。即使杀绝所有人,秀泉也醒不过来。杀人,有什么用?” 他按天风所嘱,海啸浪狂那天,匆匆爬上峰顶——吓!? 海啸浪狂人寂寞。 天低云暗血绯红。 剑仍在,仍未入鞘。 ——人呢? 满身鲜血,勉强的笑容,生命脆弱得如风中之烛。 “哥,别在江湖了……你发誓,忘了我们的过去……”鲜血在脸上干涸,黑白分明的双眼注目楚天西。 “……哥,答应我……把剑——扔下去……从这里,扔掉……”天风断断续续地道。 第113页 楚天西怔了一下:“兄弟,兄弟……” “哥……秀泉的剑已经折断,我的剑要……扔下去……”天风坚持。 楚天西望着天风浩瀚如无边无际深海的双眸,身边,是秀泉已经变冷的躯体。 终于,接了剑,扬手。 ——流星飞坠,转眼被怒涛吞噬。 浪无情。 疲倦一笑:“哥,对不起,我走了。” “兄弟!” “没办法,因为是江湖……哥,不要再呆在江湖了……” 楚天西怀里的身体,一点一点僵硬。 血,渐渐冷却、变黑,浓烈的腥味,挥之不去。 夜幕降临。 涛声如哭。 楚天西——辛此,仿佛回过神来。 “兄弟,哥哥没本事……”摸到西瓜的手,温暖。西瓜好像小时的天风,好打抱不平,也喜欢凑热闹……“西瓜,我能保护你吗?” 辛此疲倦地把脸埋进手掌里。 外面动静大了,又静了,他却不在意。 直到,不知多久,暗道尽头的门忽然打了开来。 一道斜斜的阳光,伴一个人影晃动。 一个清清楚楚的声音唤道:“辛此、西瓜,你们俩没事吧?”竟然有莫名的焦急,和,淡淡的悲伤。 这语气,实在不像平素沉静的徐伯人。 “都没事,西瓜还没醒。”辛此忙道。 徐伯人嘆了口气,道:“出来罢,别太吃惊。”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完结!感谢你们陪我这么久! 【有轻松向番外要么】 63、第十七章都成过去 辛此抱着西瓜,站到外面,一时不禁心惊: 血、尸体、冷修罗许多人垂手而立。 徐伯人脸色竟然苍白,目光沉重,全身是血,身旁立着一位风度无双姿容绝世的青年女子,不远处还有位长身玉立,单是背影已散发王者之气的醒目男子。 “徐少侠你回来了,秦神医呢?”辛此问,将西瓜放在地下。 徐伯人指指——秦仲华倒在一旁,衣上染血,唇边还有血渍,对他点点头。 “有没有看见翠姑娘?”辛此又问。 徐伯人目光一黯,涩声道:“我来迟一步,她……已经不在了。” 徐伯人的确晚了一步,一路走来思绪纷乱,身旁人出声时才察觉情况不妙,抬头便见翠羽儿美丽胴体□□着,全是血迹,□□狼藉,痛苦欲绝的眼神在最末一刻定住。 ——那些人,竟然□□了这朵含苞欲放的花! 还将她的身子横在路中央!? 这么天真活泼、率直大方的姑娘,这么惨无人道、禽兽不如的暴行…… 徐伯人剑刀出鞘——出鞘,无血不归! 顺便将另一件憾事的苦痛,一併发泄。 一直掩杀到秦仲华所在,几乎立即看见秦仲华挨了一刀,倒下! 徐伯人冲过去,剑刀啸出可怖的暗红。 他左右的两名青年男女,本皆戴着面纱,置身事外,此时见满山谷冷修罗,不禁对视一眼,有忧虑之意。 此时,一冷修罗头目持刀砍向男子。 ——刀将落,蓦地发觉男子好一双锐利威严的眼睛! 模模糊糊好像什么地方见过…… 他还来不及想上一想,旁边的女子扬了扬手,他的刀忽就失了准头,胸前一痛,重重跌倒。 立刻又有两个冷修罗抢了上来。 男子目光倨傲,他俩不由一怔,待男子摘了面纱,两人不禁大惊失色,兵器叮噹落地。 “老王,您回来了!”齐声叫。 女子亦揭去面纱,曼声道:“冷修罗教众,住手!” 声若空谷幽兰,极悦耳好听。 这句话的分量也极为不轻。 冷修罗诸人闻言看来,几乎所有的动作都停顿——“这、这是……老王!老王回来了!”一阵喧譁。 男子负手而立:“蒙大家抬爱,若还认我这个姓冷的为王,便将今日之事交待清楚——谁领队,近前。”声音不大,不怒自威,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果有一人走上,施礼道:“遵命——一个月前,属下一名手下亲眼见到楚天风重出江湖,并有二名手下因此丧命,此事传到教主耳中,教主派我等斩杀未成,下令伺机行事,意图连人带天泉剑一併得到……因为教主大寿将近,决定提早下手,好将人剑并获,作教主寿礼。杀人之事,教主并不禁止,老王万勿见怪。”口中说着,眼里却是战战兢兢神色。 男子微微点头,向身旁女子低声道:“你我让出掌门之位,离教已久,今日不出,还不知他竟如此胡闹,如今你总该信了。” 女子娇容一红,有些恼怒:“我哥不是我,你信不过我么——一切依你。”最后四字出口时,脸色寒了一寒。 “相信,有你这话更放心。”男子怜爱看她一眼,方对众人开口道,“现下,你们听教主祝青,还是愿意跟我冷修峦,悉听尊便。” 第114页 领队后退一步:“这……” “各为其主,动手罢,没关系。”冷修峦轻喟一声。 领队不由举起了剑,冷修峦——原先教主,冷修罗独一无二的王,双眸盯得他心惊肉跳。祝青教主下令,一个活口都不许留。祝教主大权在握,他能做到这个地位,也是教主的恩典,老王已让位一年多,几乎失了踪迹,既已无权,又能怎样? 偏偏这双眼睛太厉害、太摄人,盯得他头皮发麻,手足发软,一种无法抵御的魄力,镇得他实在下不去手。况且传说中老王一身神鬼莫测的武功,难道自己会白白丧命? 但是,若侥倖不死,以杀人为乐的教主会放过自己么?自教主管事以来,冷修罗这一本来与世无争的教派再不择收教众,教中鱼龙混杂,渐渐走火入魔,成了藏污纳垢之地,惹来多少骂名? 可是,毕竟教主待自己不薄,自己发誓肝脑涂地为教主效命,怎可背叛? ——罢、罢,就当报答知遇之恩。 领队主意已定,当下咬了咬牙,强迫自己定神,一剑便要刺去。 但就在长剑刚欲刺出,手肘微动之际,身后,突然一阵风——冷、寒、冽、烈的风! 领队来不及吃惊,急回身,可是—— 颈上已横过一件冷冰冰的东西,在鲜血还未温暖它之前,已经带着人头,一併离了颈窝。 ——剑刀。 徐伯人当然清楚随自己而来的人是冷修罗故主。 他当然也看清冷修峦与领队相峙时,女子祝雨向自己使的眼色。 转眼明白“恩威并施”、“杀一儆百”——为速战速决,必须如此。 徐伯人的心已经渐渐冷静,尽管浸透悲恸,也得冷静。 他出刀。 冷修峦冷冷道:“现在,谁是副手?” “属下……恭听老王吩咐。”一人走上,先是有点心慌,旋即镇定下来,行礼道。 “好,升你为领队。等这里事情了结,你首先厚葬所有弟兄的尸体。”冷修峦下令。 新领队一怔。 “此一时,彼一时,各为其主,但毕竟是我教中人,你明白了?”冷修峦道。 “属下遵命!”新领队单膝点地。 “谢老王!”余下人一呼百应。 冷修峦抬眼望众人,“今日双方都有死伤,可否相抵?”问徐伯人。 “抵了。”徐伯人心口一痛,强忍着,望向地上十几具尸体,轻轻嘆口气。 “好,你们先治伤,回教中再作打算。我把这里事了结。”冷修峦说罢,转身,“天山神医?”目光投向地上的秦仲华。 秦仲华一直暗中调息,亦关注场中变故,先向走过来的徐伯人点头示意自己无碍,才道:“不错。”受伤颇重之故,言语有些勉强。 “其他人在哪里?”冷修峦直接问。 “我要先跟伯人讲话。”秦仲华未答。 冷修峦作个“请便”的手势,回身,轻轻握住女子祝雨的柔荑。 祝雨有些虚弱地一笑,温柔而体贴。 这边。 “他们是何来意?”秦仲华噼面便问。 “他们……他们送修罗花来了——让西瓜出来罢。”徐伯人轻声道,表情不觉些许僵硬。 “药圃下面的暗道,你去喊一声。” …… 所以,现在辛此呆呆站在这里,听徐伯人涩声道:“我来迟一步……” ——早上还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之间,就、就“不在了”?! 辛此手不由一松,宝剑几乎落地——没有落!他脸上蓦地显出讶异神色,五指一紧抓住剑柄:“你!”声音突然惊怒之极,与平时判若两人。 他视线所落,正在回头看来的冷修峦脸上。 冷修峦一向利如剑锋的眸中,竟也带了一丝迷惑与诧异:“你……你真的是天风?” 此话一出,徐伯人也怔住。 辛此却拔出了剑。他拔剑的速度并不快,但显然不是外行:“我见过你,是冷修罗没错——不是你的算计,天风怎么会死!秀泉怎么会死!”径直冲上去,剑法虽然生疏,可也杀气重重。 “……原来你是天风的兄长,怪不得长得一模一样。”冷修峦轻松避开,释然。 “还能有谁!你们暗算天风秀泉,今日何不连我一併杀了!”辛此自看出冷修峦武功极高,怒道。 冷修峦面上,竟隐隐露出苦笑:“不。”伸出两根手指一弹剑嵴,辛此便拿捏不住,他趁势探掌过去,轻而易举夺剑在手,反切辛此脖颈。 “不可——”徐伯人立即冲上,却见冷修峦动作已顿住,低头,附在辛此耳边道了几个字,辛此脸色一变:“你说真的?” 冷修峦嘆息,也有悲凉之意:“我怎能暗算——秀泉没有提过他有个堂兄么?就是我。” 他强捺着感慨:“秀泉和天风的事,我略知一二,那时忙于教务,从未约束他什么。他约略提过,恨那些九流门派借我教名号伤天害理,见我繁忙,决心自己清扫江湖。谁知那些门派联手,以我的名义施行暗算,才有了那场惨剧。事后,我平了不少门派,便是为他报仇——当兄长的护不了自己兄弟,你和我一样。”看看辛此,苦笑。 第115页 辛此无语,半晌,方道:“那小柳是不是冷修罗?”他想起西瓜。 “我正为这个而来。”冷修峦向祝雨一颔首,祝雨从腰间所挎皮囊取出一只匣子。 “这里面,是修罗花。”冷修峦接了匣子,道。 “修罗花?”辛此莫名其妙。 “冷修罗的圣物,也是治疗那孩子失明的良药,就是小柳找藉口离开我们,瞒着大家去涉险,一定要得到的东西。”徐伯人在旁解释。 “你说什么?小柳不是冷修罗?”辛此不相信自己耳朵。 “没错……”徐伯人话音刚落,已经听见一个兴高采烈的声音:“哈,我就知道老大才没那么狠心,果然没错吧!”——西瓜! 西瓜在辛此怒喝冷修峦时,就矇矇眬胧有了醒意,不久便完全清醒,只是周围人注意力都在辛此和冷修峦身上,无暇顾及到他。 听了许久,终于听见“小柳”两字,终于知道小柳没有害他,终于知道小柳为他找药,西瓜不禁欢呼雀跃。 徐伯人忙走过去,领着他,来到冷修峦面前:“就是他。”向冷修峦道。 “你见过我老大?”——“老大”明显指小柳——西瓜问,急不可耐。 “见是见过。”冷修峦平静地道。 “老大为了我的眼睛,去取什么‘修罗花’?他根本就不会害我?” “不错——花就在这里。” “那,老大呢?”西瓜追问。 ——霎时间,他感到徐伯人的手,微微颤抖,凉得像块冰。 冷修峦淡淡地,然而很严肃地,开口:“你拿着修罗花。” “为什么?”西瓜不明白。 “因为,这是柳用命换来——柳,已经……已经……死了。”徐伯人声音也颤抖。 “啊?”西瓜一时未反应过来。 冷修峦重复一遍:“他已经死了。” ——什、么?!!! 西瓜脑中一阵眩晕——手上是什么?匣子?花?命?小柳的命?小柳?换?用命换来的?修罗花?命?命?死?小柳死?小柳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不。不可能。不会的。小柳不会死。小柳怎么可能死?不,不对。错了?大错而特错?死?小柳不会死?小柳怎能死呢?死?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脑子里突然陷出一个漩涡,把所有关于小柳的记忆席捲、撕裂、扯得粉碎、漫天漫地漫山河漫人间飘飞到处。拼?怎么拼?完整?没有完整?镜子摔在地上碎成千万瓣,谁找得到哪瓣对哪瓣?就是对上了,镜子里是一个人还是千万的碎片?沉没、湮没,漂在水面的落叶渐渐沉底、腐烂,完完全全没有当初痕迹。过去了,就这么简单,就这么仓猝,还没有道别一声,还没有最后看你一眼,匆匆的就是永诀。永诀?不要,不要永诀!不要不要,千万不要永诀……………… 醒时,正黄昏。 夕阳西照,透过了窗,柔柔的,暗暗的,巧巧正照着幔帐。 “这么亮……”幔帐里的人咕哝着,翻了个身,胸口粘了什么东西,好痒,伸手去挠,于是便醒了,还在小声抱怨,“太亮了……”话音戛然而止。 翻身坐起,不相信看着自己的手、自己胸口上粘乎乎的药膏,一把——拉开幔帐! 觉得强光刺眼,赶紧缩手,依然盯着自己双手。 盯了好一阵,突然大叫起来:“啊——” 极惊惶极狂乱。 几乎立即,一个人奔进屋,掀开幔帐,急问:“怎么了,西瓜?” 西瓜忙眯起眼睛,嘴里叫着:“我看见了,我看见了!白板大哥,我真的看见了!”拉着徐伯人又叫又跳。 徐伯人惊喜,还未来得及说话——“那也不能突然乱叫。你刚复明,受不得光线刺激,等窗子都关上再睁眼——这汤药得接着喝,敢不听话就把你捆上往里灌。”秦仲华恰好进门,放下药碗去关窗。 “可是我已经好了……”西瓜嘴上抱怨,还是喝药,“我睡了多久,白板大哥?” “整整七天。”徐伯人微笑。 “那……老大的事……不是真的吧……”西瓜小心翼翼地问。 徐伯人的微笑僵硬:“别问了。” 西瓜一下子明白过来;“不是梦……你说的是……你从来不撒谎……说啊,快说!我要知道老大究竟……究竟怎么……怎么……的……” 他张不开口,不敢说“那个”字眼。 徐伯人侧过头去,声音哽咽:“你……等一下……”走出屋去。 片刻后,转回,强自镇定,坐下。 ——冷静?尽量罢。 徐伯人那夜,从秦仲华处得知真相,立刻赶去——晚了。在小柳出现过的白杨镇上,一男一女出现,遇到了他。 “他俩告诉我,他俩始终盼着修罗花开,小柳以‘使修罗花盛开’与他们交换条件:取一部分花朵治疗你的眼睛——修罗花开,便是由柳耗尽全身鲜血,浇灌而成。”徐伯人道。 第116页 “不要!这是一面之辞,凭什么相信?”西瓜叫起来。 徐伯人起初也是不信,冷修峦答允带他到小柳墓前,孰料当日起了一场沙暴,沙丘移动,正湮没小柳墓穴,方圆六七里,徐伯人想见小柳尸体都不能,实在无法,只得赶回。冷修峦与祝雨因答应小柳亲自吧修罗花交给西瓜,三人一起回转。 “不!骗人!”西瓜拼命摇头。 “没有骗你。他给了我柳的哨子——我和柳一人一只的‘百鸟笛’。他又说出‘梦里莫忆杨柳色,习风乍显乱华云’,这是柳想出的,和你联繫的暗语。西瓜,你莫要想不开……”徐伯人说着话,本来不由低了头,却感觉西瓜一点反应都没有,忙又抬头。 ——西瓜泪水已经沿着脸颊流成小河,人都僵住,竟已失了知觉! 秦仲华走近,点了他昏穴,扶他躺下。 “还是个孩子啊。”看看徐伯人。 ——说的是西瓜?徐伯人?还是小柳? 徐伯人默默出屋。 夕阳下,晚风吹,树影摇。若小柳突然从那暗影中走出来,哪怕对他笑一笑也好呵。 辛此走了,知道西瓜无事,跟随冷修峦去整顿冷修罗,去诛尽天下恶人了。 翠羽儿死了,年纪轻轻,死得这么惨。 柳,你,最不应该的,是你,竟然、竟然就那么去了! 梦里莫忆杨柳色,习风乍显乱华云——孟怿柳、席冼华,嵌着两个人名字的诗,你和西瓜的约定,也那么轻易散了。 徐伯人掏出两只“百鸟笛”,两个人说过,一起活下去,为什么不肯了? “百鸟笛”,在我手里成对了,我的朋友又在什么地方呢? “别想了,没用。”秦仲华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 “老秦?”徐伯人惊觉。 “这是药方,药在药庐桌上,已经按方子包好,按时煎,方法都写在这里。”秦仲华递给他几页笺。 “老秦,突然给我这方子干什么?”徐伯人心头奇怪。 秦仲华古怪一笑:“孟家每一代掌门,都要由一名秦家大夫专司照顾。我负责柳。” “我知道。” “但是医者天性,对疑难杂症着迷。冼华的病奇特,柳又重视冼华,所以我与他商量去取修罗花——简言之,柳的死,是我的责任。”秦仲华郑重道。 “什么?”徐伯人怔住。 “冼华复明,我最后一件事也完成了。柳已经死,所以我也死。”秦仲华说得轻松。 “不,老秦……”徐伯人还要说话,秦仲华已笑道:“我刚刚服过毒,估计现在正好毒发身——”“亡”字未出口,身子一晃,木木倒下。 徐伯人伸手扶起看时,他竟停了呼吸! “老秦!” 残阳如血,山中一片血红,随静止的风而窒息。 徐伯人心中一阵剧痛,忍不住,拔出了剑刀!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感谢阅读。 从头到尾都没有西皮,但不妨碍他们成为值得心疼的少年。 明天双十一,加更温馨现代鬼故事,戳进作者专栏去看吧,一个旧旧旧文《俞夏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