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天朝之裂变》 第1章 楔子 金皇统二年(公元1142年)十月初三,秋风萧瑟、初雪飘飞,五国城天水郡公府内,面容苍老身形佝偻的大金国天水郡公(宋钦宗)赵桓头顶雪花肃立于中庭。几步之外,一个中年妇人与一总角孩童并肩跪地,泣不成声:“陛下,臣妾此去怕是永诀,只盼来生能再侍奉左右!” 三拜九叩之后,妇人拽了下少年衣襟,“训儿,快,给父皇磕头。” 少年连磕三个响头,“父皇在上,儿臣此番随母妃南归,若能逃出生天,定然牢记父皇教诲,隐姓埋名,侍奉母妃天年,绝不做非分之想。” “好,很好!”赵桓满眼噙泪,强笑几声:“庆云,训儿,平身。” “哈哈,何曾想到,赵某唯有在此骨肉分离之际才能再当一次皇帝。”赵桓讪笑自嘲,任由滚烫的热泪划过冰冷的脸颊,“训儿,离了此间,你便不再是赵训,既非它金国天水郡公之子,亦非大宋皇子,而是一介布衣。待得遁入宋境,务必再更名换姓,方能保得身家性命。” “切记:你和你的子孙,绝不可为官、不得纳妾。” “谨遵父皇教诲。”赵训年不过12,却脸带坚毅,极力将眼泪憋住,“父皇保重,儿臣告退。” 赵训再次跪倒在积雪之中,行三拜九叩之礼。 “庆云,训儿,速速离开,再拖下去就走不脱了。”赵桓毅然挥手,以袍袖遮面,猛地转过身,缓步走向廊内。 “陛下保重!” “父皇保重!” 母子二人泪洒当场,再三叩首拜过,一步三回头,缓步走向院外,身影慢慢消失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之中,门楣之下,传出一声哀婉凄绝的悲吟:“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 三天后,金庭接到五国城奏报:“天水郡公赵桓之妻邓氏庆云,携子赵训雪夜出奔,母子二人殁于混同江,尸骨无存。” 金主完颜亶下诏:赐第天水郡公,即刻护送郡公及家眷至上京就府。 大宋咸淳六年(公元1270年)八月初三。 在船舱里闷了三天三夜的洪天泽,蹑手蹑脚走上前甲板,见左右无人,这才松了口气,眺望广阔无垠的湖面,整理下混乱的思绪。 洪天泽是个学文科的高三学生,高考分数出来之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自斟自饮,喝得酩酊大醉,没成想,一觉醒来穿越到了大宋,摇身一变,成了海商家的公子洪天泽,正率领自家商船,返回阔别许久的故乡,洪泽湖畔的洪家庄。 一样的名字,不一样的时代,不一样的身体,不一样的身世,这天渊之别让洪天泽花了三天时间才接受、适应过来。 不过,新身份的好处还是挺多的:父亲是富得流油的海商,家族在洪泽湖畔有良田千顷,在文先生武师傅的教导下,文武双全,既然大学没得上了,权且把这稀里糊涂、没道理的穿越当作一场大梦算了。 唉,美中不足的是,高中历史书里宋朝的篇幅很短,除了有限的几个大事件之外,几乎全都不知道,想未卜先知,有点难,只好扮猪吃老虎,随机应变喽。 正在胡思乱想的当口,一阵铿锵有力、抑扬顿挫的吟诵之声身后的船舱响起,慢悠悠向船首移动,打破了水面的宁静。 “夫天处乎上,地处乎下。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国……” 一位面容黑瘦、身材高挑的白袍老者昂首挺胸,在船头稳住身形,眺望着极远处的一抹黑色,用越发激扬的声调继续吟诵。 “老夫子,都说近乡情怯,你怎么离乡越近反倒越发的豪放起来了?这可不似你啊!” 蒲扇般的大手随意在老者肩头拍了一下,把后者打了个趔趄,同时也打断了他的吟诵。 一阵爽朗的笑声里,阔步走出紫黑色面皮,铁塔般魁伟的壮汉,他促狭地望着老者,“还有,你这么大呼小叫的,就不怕惊动了水匪!?” 老者侧身让开两步,先微微摇摇头叹息,“陈巨,你这厮真是有辱斯文!” 略微停顿了一下,接上对方的话题:“洪泽湖与运河乃是两淮戍军之命脉,我大宋水师天下无双,莫说是水匪,便是那鞑子水军也不敢造次?再者,东翁家的旗子可不是白挂的。” 壮汉回身望了望桅杆顶部猎猎作响的“洪”字大旗,微微点头,然后站在方才老者的位置,向远处望去,眼中闪过一丝惶惑,声音不觉得低沉了几分,“整整九年啦,不知道庄子里怎样了,当年的旧识都还在否?” 老者闻言,眼光瞬间黯淡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啊!” 短暂的沉默,老者轻笑道:“管家便在舱房,你为何不问他?” 壮汉同样轻笑反问:“那你问过了吗?” 话音落地,两人相顾,哑然失笑。 两人说话之间,又有两人从船舱鱼贯而出,前面的是个精赤上身,肤色黝黑发亮的少年,后面的是个金发碧眼体格匀称的青年男子,用生硬的大宋官话问道:“陈师傅,老夫子房产说的是什么意思啊?完全听不懂!” “想家了,老了。” “不是,前面的那些,好长一段:夫啊也啊的。” “秦先生的意思是:我们大宋是受上天眷顾的天朝,居住在天下正中,所以称为‘中国’,大宋子民则知礼乐。而你,来自西方的亨利,和来自三佛齐的陀毕罗,一个是蛮,一个是戎,茹毛饮血,在老夫子眼里,基本上跟虫豸、禽兽差不多。” “哈哈,哈哈——你们俩要是发火,可别冲着我来哦!” “陈巨虽一介武夫,介之先生的《中国论》倒也解释的还算妥帖。” 毫不意外,姓秦的先生坦然承认! 亨利仅仅微笑着点点头,将目光投向碧波荡漾的湖水,只是那个被叫做陀毕罗的异域少年冷哼一声,把手朝着正北方向一指,用流利的大宋官话高声问道:“表哥说过,这个湖再往北就是蒙古人的地盘了,敢问秦先生,蒙古人算不算蛮夷?” “蒙古人自然是蛮夷戎狄之属。” 陀毕罗要的便是这句话,立刻反唇相讥:“既是如此,这些蛮夷正在厉兵秣马,要杀将过来,而你们天朝嘛大抵是抵挡不住的,你们这些子民不得不背井离乡,准备把家搬到我们三佛齐这等蛮夷之地,哼,我看你这天朝上国实在是不怎么样。” “陀毕罗,不得无礼。” 洪天泽意识到自己的现在的身份,连忙上前,恭恭敬敬地向秦先生施礼,“表弟年少无状,先生莫怪。” 秦先生手捻长须,淡然一笑,“天泽公子,不妨事的。以他的见识,这些道理自然难以理会。” “既然我愚笨,那秦先生你倒是说些浅显易懂,老妪能解的道理来听听啊!你的圣人不是说过有教无类吗……” 老先生面露愠色,正想呵斥对方,眼角的余光见自家公子洪天泽和大秦人亨利都在凝神观望,显然很期待听到自己的答复,随即改变主意,“天泽,你先说给他听听。” 洪天泽想起历史课老师的总结,“先生,陀毕罗话虽唐突,可还是有些道理——咱们天朝既受命于天,自当受皇天庇佑,为何却屡屡败于四夷呢?远有辽,金,近有西夏,蒙古,步步紧逼,令朝廷不得不南渡长江,偏安于东南一隅,如此一来,原本的中国之地已然变成于北狄共有,契丹、女真、蒙古人既居中国之地,并师法我朝,施中国之政,是否亦可自称天朝?” 洪天泽心知肚明,宋朝之前虽然有过五胡乱华的惨痛经历,但还没有任何异族真正意义上入主中原,一统天下,带有盲目的自信,可秦先生这些人哪里知道,蒙古人和满族人先后获得了成功,这套理论自然讲不通了。 “天泽公子问的好,问的好啊!” 秦先生脸带嘉许之色,连连点头。 “契丹人的大辽立朝委实比本朝为早,国土多在北地,不过皆为窃我汉唐故地;金朝继其后,屡屡南侵而据过半中国之地;西夏虽局促于一隅之地,但国土亦为中国旧有。而今中原虽失,然汉唐之法统未绝,存之于江南。再者,夷狄之国皆穷兵黩武,妄图挑战天朝正统,怎奈我朝乃天命所归,岂蛮夷所能胁也?故其先后土崩瓦解,而今蒙古国势方炽,不过亦外强中干耳、强弩之末耳,终不能动我中国之根本,假以时日必自毙耳!” “先生的意思是,我们汉人到哪里,哪里便是天朝?或是说,我大宋早晚要收复山河,重回祖先兴盛之地,再造中华?” “不错,老夫正是此意——夷狄之辈,不过是跳梁小丑耳,覆灭不过顷刻间。” “先生,此间的蒙古会否不同于其他?”洪天泽作深思状:“亨利先生不是说过吗,不但远在西方的波斯已被蒙古人征服,而且连大秦的国土都遭其侵扰,蒙古之疆域已远远超过我朝,且兵锋正盛之时,几乎所向无敌。反观我朝,军队羸弱,又无能将,近几年传到三佛齐的消息几乎都是丧师失地,如何能与其相抗衡呢?”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衣。” 先生昂首向天,嘿嘿一笑:“国势之盛,兵锋之锐,自古至今莫如暴秦,可最终还不是顷刻间分崩离析!君子不为小人之汹汹也辍其行——蒙古虽强,不过夷狄尔,犹如小人,其多行不义必将自毙。” “可是先生——” 秦先生的解答显然没让洪天泽满意,他正想继续追问,可是先生却烦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老夫倦了,到舱内歇息去也。” 说罢径自转身朝船舱走去,将其余四人晾在船头,大家面面相觑,片刻之后竟然不约而同放声大笑。 陀毕罗抬腿把一块碎木踢入水中,冷笑道:“什么倦了,哼,我看他啊,是被表哥问倒了,理屈词穷。” 陈巨抚摸着陀毕罗头顶的短发,笑道:“小子,老秦就这么个臭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理他作甚。” 陀毕罗猛地把头挣脱出来,昂首问道:“师傅,你能答出表哥方才所问吗?” “我?哈哈,当然不行。”陈巨表情渐趋凝重,“若是如此容易答出,亨利便不会从大秦跑过来了。” 亨利双手环抱胸前,双眼极目远眺,仿佛想望穿前方的湖泊,“答案也许在蒙古人那边,也可能在你们天朝。” 第2章 返乡 洪天泽顺着亨利的目光望向远处的湖面,想体会下对方的感受,可不知何故,脸色渐渐阴沉起来,低声道:“不对劲!” 几息之后,洪天泽突然回身高声断喝:“快,快,减速、停船!” 几名水手虽然不明就里,可少爷的命令不敢怠慢,慌忙降帆停桨,此时,依然聚集在船首的几人已然发现的端倪,将目光全都聚集在缓缓靠近船首的两个黑色物件上,随着距离越来越近,终于分辨出是两具尸体! 水手操桨弄篙,将船停在尸体旁边,陈巨俯身看了两眼,脸色骤变,忙道:“捞上来,快!” 七手八脚忙碌了半天,湿漉漉、胀鼓鼓的两具尸体按照陈巨的吩咐,摆在了甲板正中,他拿了方帕子遮住口鼻,俯身细细察看。 洪天泽和陀毕罗少年心性,依葫芦画瓢,也要过去,却被老夫子死死拦住,只得同亨利一起,在五步之外看着。 好在陈巨很快便察看完毕,他从尸体上扯下几样物件,飞起两脚,将尸体踹入湖中,接着把自己的双手和那几样东西一起冲洗干净,然后吩咐水手将甲板洗干净,升帆继续前行。 “师傅!” “师傅!” 陈巨摆摆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徐徐说道:“这两具尸首是蒙古水军的!” 洪天泽顿时眼前一黑,“庄子?我家庄子!奶奶,哥哥——” “别慌!”陈巨沉声喝道:“听我说完。” “这两个兵卒衣甲整齐,身上并无兵刃造成的伤痕,又都是溺水而亡,显然并非死于两军交战。” 洪天泽稍稍松了口气,急问:“可,可他们怎会到湖中间来?楚州不是有水师驻防的吗?” 陈巨点点头,唤过管家洪福,正色问道:“洪福,你等南下扬州之时,可听闻有北军入寇?” 洪福连连摇头,“没有,没有。”他转头望着洪天泽,安慰道:“少爷莫担心,咱们庄子有深沟高墙,还有天宝少爷和几百丁壮,自能护个周全。” 洪天泽听了觉得有理,便自我安慰道:“不错,咱们庄子离边境尚有数十里地,打不过跑总来得及。” 此时,秦老夫子慢悠悠踱步过来,用异常沉稳的声音说道:“我等一路北上,沿途商船渔船随处可见,哪里像是有大战的样子?再者,此处离庄子已不远,有无事情,半个时辰之后不就清楚了?” 洪天泽立时醒悟,连忙毕恭毕敬的向先生行礼,“弟子受教了!” 陈巨用古怪的眼神望着秦牧,笑道:“真看不出来,你这老夫子竟然有大将之风啊!” 秦牧傲然一笑,用不容置的声音吩咐道:“洪福,交代下去,全速行船!” 连续高速行驶了半个时辰,沿途俱是风平浪静,远处还不时的有渔船掠过,众人原本高悬的心慢慢地放下,没过多久,坐船驶出了湖心,前面出现一望无际、青绿色的芦苇,洪天泽急忙运足目力,凝神察看,“师傅,你还记得汊口在哪吗?” 陈巨苦笑着摇头,“隔了这么多年,你小孩子都不记得,我这老人家如何记得哦?再者,这些个河汊子看起来一模一样,当年我都稀里糊涂的,嘿嘿。” 说话之间,船头已经到了芦苇荡的边缘,洪福带着两名家丁走到船尾,先把船帆降下,然后伸手从船侧的芦苇上扯下一片叶子,随意卷了几下,放在唇边。 “呜——” 管家连续不断的吹出声响,船尾的家丁放倒了桅杆,操起长长的竹篙,撑着船慢悠悠的沿着芦苇边沿前行,一点也看不到着急的样子。 船头四人都是第一次看到这副景象,不禁饶有兴趣在芦苇丛中扫视着,希望能抢先找到些许蛛丝马迹。 半盏茶的工夫,四个人把眼珠都看酸了,还没看出端倪来,前方十几步外的芦苇丛中突然响起同样的“呜——”声,紧接着,芦苇没来由的往左右分开,中间挤出一艘比洗澡桶稍微大点的小划子,上面唯一的桨手冲着船头高喊:“接住!”挥手抛出一根绳索。 洪天泽抢步上去,探手接住绳索,飞快的绑在锚柱上,陈巨如梦初醒,“对对对,当年就是这么回去的,唉,真是老了,现在才想起来。” 管家示意划子让到一边,高声提醒道:“各位站稳了,堤上可要拉了!” 聚集在船首的四个人连忙稳住身形,感觉脚下一震,紧接着,乌篷船在绳索的拖曳之下,硬生生的挤到密不透风的芦苇丛中,从中间犁出一道长长的水道,方才送绳子的小船跟在后面,再倒退着将倒伏的芦苇悉数扶起来。 熟悉的一幕勾起童年往事,洪天泽不禁呼吸急促脸上发红,连鼻子都感到有些酸涩,于是一边急切搜寻熟悉的事物,一边安慰被越来越高的芦苇完全遮挡住视线的两位新客,“别急,马上就入河道了。” 在芦苇丛中穿行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茂盛的芦苇渐渐稀疏,朝两侧和后方退去,露出一条两三丈宽的水道,前方十几丈外的湖堤上,一间低矮窝棚前,一个赤膊的家丁正赶着黄牛拉着沉重的绞盘。 越过堤坝之后,管家解开纤绳,水手不待吩咐,再次操起竹篙。 看着乌篷船越过堤坝,驶入一片广袤无垠,翠绿色的田野之中,管家笑眯眯的冲着洪天泽问道:“天泽少爷,是不是全想起来了?” 洪天泽点点头,“是的,三叔——再往前走两里就到咱们家庄子了,对吧?” “不错。” “三叔,咱们庄子变化大吗?” “大,很大。”管家眉梢带着几分得意之色,声音提高了几分,不无夸耀地说道:“庄子人丁兴旺,这些年又收留了好几百口子从山东逃难过来的流民,有五百多户,口三千二百。圩墙加宽加高加厚了,护庄河也挖深拓宽了,码头都扩建了,还弄了个演武场——” “演武场?” “还记得你天宝哥哥吗?他学了一身武艺,喜欢舞枪弄棒,农闲时节就把些庄客们召集起来,在演武场上操演武艺阵法。” 洪天泽双眼放光,“大哥哥是不是已经带兵跟蒙古人打过仗了?胜负如何?有没有杀死几个蒙古鞑子?” 管家微微颔首,“去年秋后,百多名北军溃兵,也不知从何而来,在左近庄子劫掠,少爷带庄客赶去一通好杀,斩了首级二十多呢!” “大哥哥好厉害啊!” 洪天泽兴奋的直搓手,昂首看了看凝神倾听的亨利和陈巨,再低头望着陀毕罗,后者同样是激动不已,抢问道:“有没有蒙古兵?” “没有。”管家摇摇头,见两位少年有些失望,随即补充道:“不过,这两天肯定会有!” “这两天!”洪天泽两眼放光,连声催促道:“三叔,你快说,快说,别卖关子。” “七八日前,北军步骑两千,攻龟山堡,与官军鏖战不休,知事大人令周边村寨增援,少爷带了三百庄客前日便赶过去了,昨日派人回来报信,说是胜了,还特意交代,打扫完战场便赶回来给你接风洗尘呢!” “好可惜啊,没赶上一场大战。” 洪天泽不禁仰天长叹,那边的陀毕罗更是连连跺脚,“哼,咱们跟师傅练了这么多年武艺,要是上前,保准能杀死几个蒙古兵。” 管家哈哈笑道:“两位少爷不用着急,咱们庄子地近宋蒙交界,隔三差五便要打仗的,回去跟大少爷说一声,下次带上你们就是了。” 洪天泽连连点头,“对对对,大哥哥最听我的话了。” 一旁的陈巨却浓眉紧锁,先朝脸带狐疑之色的亨利摇摇头,然后看着管家,缓声发问:“三哥,蒙古兵这么容易对付?大庄主外出之前没有交代过吗?怎么会让天宝出去惹事?万一让鞑子摸清了咱们庄子的底细,派军来攻,如何应付?奇怪,难不成连老太太都不管了?” 洪福愣了一下,嗫嚅道:“陈教头,劳烦你等下自己问太夫人吧,我只管庄子里面的事情,外头打打杀杀的都是听大少爷说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他作甚。”洪天泽挺起饱满的胸膛,挥着拳头,用激扬的声调大声说道:“师傅,这是咱们汉人的土地,大宋的天下,岂可任人欺凌。” “对嘛,既然是天朝,就要有天朝的样子。”陀毕罗笑嘻嘻地望着陈巨,“师傅,你这么厉害,不会也怕了吧?” “怕,哼,当然怕!”陈巨的答案出乎两个孩子的预料,“等你们面对数百上千的蒙古骑兵,就知道我为什么会怕,唉,我宁愿你们永远不会遇上。” 洪天泽和陀毕罗万万没有料到,心目中的英雄竟然畏敌如虎,顿时面面相觑,颇有些不知所措。 旁观许久的亨利耸了耸肩膀,突然提高声音喊道:“你们快看,前面有个船闸!” “哦,是庄子到了。”管家三叔立刻随声附和,“船闸是三年前修的,过去就是庄子的码头,老太太她们一准在那等着咱们呢!” 说罢昂首高声呼喊道:“快开闸,天泽少爷回来喽!” “咚咚锵,咚咚锵……” 船闸缓缓升起,几声激扬的锣鼓声贴着河水扑面而来,向四野间滚滚而去,随后悠扬的丝竹之音响起,乌篷船上众人不禁有些讶异,急忙从渐渐开阔的河口循声望去,只见数十丈外的码头上,早已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正对着船头的是许多穿得花花绿绿的女子,有的拿着纸扇有的撑着油纸伞,人群正中是位扶着拐杖,满头白发的老妇人。 “小的启程赶往扬州之时,太夫人就说了要亲自到码头迎接各位。”管家望着对面,感慨道:“只是没想到,竟然这么大的排场。”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秦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船舱钻了出来,站在洪天泽等人背后,摇头晃脑的吟诵着曹操《短歌行》中的名句,脸上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得意之色:“陈巨,如此看来,太夫人对我等还是颇为看重嘛。” 陈巨嘿嘿笑道:“焉知不是老太太想早点看见孙子,亦或是欢迎陀毕罗和亨利这两位远客。” 秦先生傲然回道:“你我二人,在湿热难耐的蛮夷之地,将天泽教导的文武双全,劳苦功高,太夫人英明睿智,岂能不知?” 洪天泽眼看形势不对,急忙一边冲陈巨使眼色,一边连声附和:“我一个后生小辈,何德何能劳动祖母大驾——当然是来迎接先生和师傅的!亨利先生过来的事情,父亲并没有在家书中提及,不过,等下祖母看到了,自然也是欢迎高兴的。” “那是自然。”管家接过话头,“咱们太夫人最是好客,又喜欢听些奇闻轶事,域外之客自然让她老人家欢喜不尽。” 说话之间,乌篷船稳稳停靠在码头的木质栈道上,洪天泽一个健步跳将上去,三步并作两步扑倒在老太太面前,“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然后抱住她的双腿,昂首之时已是泪流满面:“奶奶,孙儿回来了!” “好孩子,可想杀老身了!”老夫人轻轻抚摩着孙子的发髻,“快起身,让奶奶好好看看。” 洪天泽飞快的抹了下眼泪,先起身向旁边的一众长辈逐一施礼,然后才搀扶着奶奶面向缓缓而来的同伴们。 秦先生抢步上前,越众而出,向老夫人深施一礼,“秦牧见过太夫人。” “天泽彬彬有礼,举手投足颇有君子之风,可见先生教导有方,辛苦了。” 陈巨缓步上前,弯腰行礼,沉声说道:“太夫人,陈巨给你老人家请安。” “你倒还是老样子,只是黑瘦了些,天泽没少让你费心吧?” “天泽悟性高,又肯吃苦,是个省心的徒弟。” “好好好……”老夫人的目光顺着洪天泽的手指落在有些拘谨的陀毕罗身上,慈祥一笑,“傻孩子,还不过来叫奶奶!” 陀毕罗如蒙大赦,慌忙上前学着洪天泽的样子猛磕几个响头,老夫人爱怜地拍拍他的小脑袋,让他站在自己身后,这才眯缝着老眼,细细打量着蓝眼金发高鼻深目的亨利,显得有些惊讶,洪天泽连忙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亨利大步上前,先学着陈巨的样子躬身行礼,接着上前一步,在老夫人身前单膝跪下,然后拉起她的右手,行了个吻手礼,“法兰西骑士亨利?亚历山大,见过尊贵的夫人!” 刹那间,码头上陷入短暂的沉默,紧接着,人群中爆发一片怒斥:“大胆狂徒,竟敢对太夫人无礼!” “把这个蛮子乱棍打死。”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话音未落,十几名家丁手持棍棒就要往前冲,洪天泽急忙大喊道:“使不得使不得!”纵身挡在亨利身旁,面朝老夫人跪下,“奶奶,此乃大秦人的礼节,并非不敬。” 老夫人缓缓举起拐杖,用不容置疑的声音说道:“尔等退下,休得对客人无礼。” 待人群稍稍平静之后,老夫人示意亨利起身,回身面对庄子里的人众,缓缓说道:“礼者,所以便事也。圣人观乡而顺宜,因事而制礼。乡异而用变,事异而礼易——亨利来自极西之地,其礼俗自然与我朝不同,不必大惊小怪。” 陈巨悄悄碰了下秦牧的胳膊,低声问道:“太夫人刚刚的一番话,出自何处?” 秦牧用崇敬的眼神望着老夫人的背影,“《史记》,赵武灵王释‘礼’。” 老夫人教训完家人,徐徐转身冲着亨利微微一笑,“小子无状,先生见笑了。” 亨利急忙起身,老老实实的弯腰再次行礼,“是我唐—唐突了。”然后顺着陈巨的眼色,悄然站到一旁。 老夫人微微颔首,提高声音说道:“天色已晚,我的孙儿和客人们都乏了,酒席可备好了?” “禀太夫人,酒席俱已齐备。” “走,咱们吃酒去。”老太太哈哈一笑,把拐杖递给贴身丫鬟,挽起洪天泽和陀毕罗的双手,带头朝庄子的东门走去。 第3章 欢聚 陈巨见亨利特意放慢脚步,拉在人群的最后面,用高出别人半截的双眼不住的打量着面前的坞堡,便靠上去,轻声介绍起来:“我们庄子占地两百余亩,外圆内方,周围是两丈三尺高的夯土墙,墙上宽五尺,底宽一丈二尺,护城河宽三丈三尺,深九尺。庄子有东西南北四个门,咱们此刻走的乃是东门,除了此门,其他三个庄门都有吊桥,正门是北门。” 亨利诧异的看着陈巨,“陈师傅,你,好清楚!” 陈巨哈哈一笑,“整个庄子都是我督造的,虽然走了整整九年,可这里的一砖一瓦,我还是比旁人来得清楚些。” 两人跟随众人鱼贯步入城门洞,亨利抬头看了看头顶的青砖,问:“为什么不用石头呢?不是更坚固耐久吗?” “最近的山在五十里外,开山取石殊为不易,夯土、烧砖,就地取材,方便还省钱。” “可是,土墙挡不住投石车啊!” “哪里来的投石车?咱们庄子又不是通都大邑,修筑堡寨,主要是防盗匪,可没想过靠它挡住蒙古鞑子的大军,说实在的,庄子从建成到如今,还没有遭过一次兵火,嘿嘿,白费了那么多心思。” 亨利点点头,“这样不是更好吗?” “你说的对,我这是执念,要改。” 说话之间两人穿过门洞,来到一条两丈宽的村道中间,对面是一道长长的青瓦白墙,上面露出层层叠叠的屋檐,这时,打头的洪天泽等人已经绕过街角,到了自家大门口,在门前的台阶上回身冲着他们不停的招手,示意走快些。 两位武者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加快了脚步。 宽阔的庭院里早已张上了喜庆的大红灯笼,十几张铺着红布的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肴,先期赶到的家眷们都已经坐好,十几名家仆肃立在旁,随时准备传菜添酒。 陈巨和亨利前腿方才迈进门槛,便被洪天泽从中间一把拽住,三步两步给拖到门厅前最中间的桌上,跟秦牧和管家坐在一起,然后双手抱拳,“先生,师傅,亨利先生,我先去内堂陪祖母吃酒,等下再过来陪你们。” 秦先生端坐在首席,手捻长髯,“去吧,多尽些孝道。” 陈巨点点头,顺手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鱼肉便往嘴里送,“没想到啊,我老陈还能吃上口洪泽湖的鲤鱼。” 秦牧不紧不慢拿起筷子,斜瞟着亨利,讪笑道:“亨利,此处的河鱼可与海鱼不同,你可要慢慢消受喔!” 亨利正色答道:“多谢先生,我,那个应付得来。” 洪天泽正要转身,听了此话又感到有些不放心,连忙回身提醒:“亨利先生,你尽可吃些肉、菜,不必定要吃鱼的。” 陈巨那边早已鱼肉入腹,挥手示意洪天泽进去,大手一挥,“亨利,这河鱼嘛,不过多些鱼刺而已,虽然难以应付,可也没咱们舞枪弄棒难,你武艺那么高,定然应付得了,来,我教你。” 洪天泽笑着点点头,迈步走进门厅,拍了拍只顾闷头吃菜的陀毕罗,紧挨着老夫人身旁坐下。 “你这哥儿,礼数倒是周全,比你天宝哥哥可要强上几分。” 洪天泽见对面的大伯母没出声,急忙岔开话题,“三叔不是说大哥哥今天回来吗?奶奶,咱们等他一起吃吧。” “等他作甚?”老太太没好气的回道:“不听话的东西,要回早便回了,岂能为他一人,害得我乖孙和远客饿肚子!?” “奶奶,大哥哥是去打蒙古兵,是要紧事啊!” “什么事情也没有等你这弟弟要紧,哼,九年不见,就不想你吗?” 天宝的母亲,洪天泽的大伯母,见老太太真有些生气,站起来笑嘻嘻的说道:“婆母,天宝自然是惦记着天泽的,临行前,他还说定要夺一把蒙古人的弯刀送给弟弟呢。” 老太太恨恨道,“小冤家,不知道刀枪无眼嘛!” 洪天泽正准备接话,突然从外面冲进来一名家丁,高喊道:“禀竹木,大少爷马队到庄门了!” 话音未落,院门口就传来几声高喊,“天泽,天泽,哥哥回来了。” 洪天泽“噌”地站起来,撒腿就往门外跑,迎面一道黑影飞来,两人顿时撞了个满怀,来人哈哈大笑,将他拦腰抱起,打了几个旋转才放下,气喘吁吁的说道:“天泽,你长这么高了,哥哥都快抱不动你了。” “哥,你可真是的,人家都多大啦!” “哈哈,是哦,你快要成年了!” …… 这边兄弟俩正在相见欢,那边老夫人嗔怪道:“一路风尘,还不快去换身干净衣服。来人,把少爷喜欢的菜拿去热热。” “奶奶,我不换衣服,菜也不用热了。” 洪天宝体格健壮浓眉大眼,脸带英气,他右手拉着洪天泽,飞快的在老夫人面前磕个头,起身之后嬉皮笑脸地说道:“我和天泽去同陈师傅、秦先生,对了,还有那个好像很厉害的大秦人一起坐坐,听点稀奇新鲜事。” 洪天宝的母亲轻声责备道:“你这孩子,天泽这才回来,老太太正想好好看看他呢。” “来日方长,奶奶有的是时间疼天泽,不急在这一时半会的。”洪天宝向祖母作两个鬼脸,拉着又要行礼的洪天泽往外走,毫不掩饰的说道:“小弟,咱们都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老跟女眷在一起。” “小冤家,翅膀硬了,竟然嫌弃起咱们来了。”老夫人话说得虽重,可脸上却是爱怜的神情,满桌子女眷都已见怪不怪,拿起手绢遮住嘴嘻嘻笑了起来。 “大哥等等,表弟还在——” “哦,你是陀毕罗?能下海刺鲨鱼的那个?来,来,来,咱们都到外面坐,等下给我仔细讲讲。” 洪天宝不由分说,顺手把陀毕罗拽起,急匆匆的又跑回院子里。 “天宝见过师傅、先生,还有这位——” “亨利!” “见过亨利先生。” 见洪天宝先拜陈巨,没有先给自己行礼,秦牧立刻板着老脸,冷哼一声,端起酒杯自顾自的喝了起来。 陈巨起身来到洪天宝面前,用力在后者胸口捶了一拳,见他上身仅仅微微晃动,非常满意的点点头,“不错,功夫没拉下,高壮了许多,很好!” 洪天宝笑道:“虽然师傅不在身边,可徒儿一日都不敢懈怠,嘿嘿,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很好,很好。”陈巨拉着两兄弟在旁边坐下,沉声问道:“可是天宝,师傅还是要责备你几句。” 天宝一愣,问:“师傅,难道徒弟做错了什么?” 陈巨环顾左右,见其他桌上觥筹交错,吃酒吃得耳酣面热,没人留意这边,方才低声说道:“你带庄客去打蒙古鞑子,庄主知道吗?” “不知道啊,父亲去荆湖路收账、关店了,把庄子里的事情都托付给我了——如今是我当家作主啊!” 陈巨摇摇头,“那你知道为什么咱们庄子能平平安安这许多年吗?” “知道啊,”洪天宝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爹爹跟北边有些瓜葛。” “那边是有人关照,可你总是带庄客出去,早晚会被蒙古鞑子知道,到时候他一个汉官怕是拦不住也不敢拦。”陈巨吸了口气,“师傅知道你不怕,可这阖庄上下几千口子,如此多的妇孺,真要是打起来往哪里躲?” “师傅多虑了。”洪天宝大声说道:“鞑子上个月引军攻淮安,被官军打得丢盔卸甲,这次过来袭扰,又被咱们打回去了,蒙古鞑子,不过如此,有什么好担心的?师傅,你出海太久,怎么胆气都小了。” 陈巨脸色一变,正想呵斥,却又被秦牧一番话给挡回去了,“天宝,说得好——我大宋天朝子民,上天眷顾,怎么可能惧怕夷狄之辈!哼,蒙古鞑子,穷兵黩武,灭亡不过顷刻间。” 洪天泽虽然听得很兴奋,但是见陈巨尴尬失望,颇有些过意不去,连忙说道:“大哥哥,要是咱们大宋将士都像你这般勇猛就好了,可是吾等在临安见到的军士俱都羸弱不堪,将军们歌舞升平醉生梦死,我看那守城的老卒,连矛都握不住。师傅是有感而发,断不是胆气弱了。” 秦牧闻言顿时醒悟,随口吟道:“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洪天宝不禁有些泄气,狠狠的在桌子上擂了一拳,“官家昏庸,朝廷奸臣当道,咱们是有力无处使!” 眼看着酒席上的气氛有些尴尬,洪天泽急忙朝亨利使个眼色,问:“亨利先生,天宝哥哥跟蒙古兵交过很多次手,你想不想问问?” 洪天泽见对方会意点头,扭头冲着洪天宝解释道:“亨利先生是从大秦,是极西处的一个叫法兰西的国家来,他舅舅是位非常厉害的骑士,但是被蒙古人杀死了,城堡也被焚毁了,所以他很想知道蒙古人的事情。” “骑士?什么是骑士?” “骑士跟你们的武将差不多的意思。” 洪天宝眼珠一转,“那好,我把蒙古人的事情告诉你,你也把法兰西的事情说给我听,怎么样?” “当然可以,非常可以。” 谁也没想到,洪天宝竟然跟亨利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中间还不停的劝酒布菜,聊到最后竟然直接把位子换到一起,大有相见恨晚之意,连许久未见的堂弟和远客陀毕罗都给冷落了。 洪天泽见陈巨和秦牧相视莞尔,急忙补上哥哥的空缺,不停的向二人劝酒,好在三人都是多年没有品尝到家乡的菜肴,而庄子里的厨子手艺又好,吃了个不亦乐乎。 第4章 比武 次日一早,洪天泽带着陀毕罗刚刚给祖母问过安,就被洪天宝扯到庄园正中间的演武场,远远的望见陈巨和亨利并肩站在一侧,指指点点,不知道在谈些什么。 天宝悄悄用胳膊肘碰了下天泽,然后高声说道:“哇,原来师傅在同亨利先生切磋武艺啊,嘻嘻,咱们来真巧。” 天泽趁两人还没转过身来,急忙压低声音提醒道:“哥,他们早就切磋过了?” “啊,那谁赢了?” “你师傅输了,亨利赢了。”陈巨接过话头,皮笑肉不笑的望着天宝,反问道:“你想不想试试?”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天宝愕然答道:“我还没见过比师傅更厉害的,就算是蒙军万夫长都不见得有你的本事,亨利一个番邦武士……” “天宝,你怎得学了老夫子那一套?什么番邦啊天朝的,这跟武艺有甚干系?既然你不相信,不妨同亨利切磋一下。” 天泽见天宝想答应,抢先岔开话题,“咦,师傅,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武器啊?” 天宝随意瞟了一眼,“不过是神臂弓而已,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说完之后连忙改口,“天泽莫怪,哥哥忘了你方才回来。” 陈巨赞许的点点头,示意洪天泽和陀毕罗上前,端起手中的弩,提高声音说道:“天宝说的对,这就是我们大宋克敌制胜的利器——神臂弓!” “此弩射程远,力道惊人,百步之内可洞穿重甲,当年和尚原之战,吴将军便是用神臂弓轮番迭射,克制金军,使其重甲精锐不能寸进。” 说罢,陈巨将弩缓缓拉开,放上弩箭,抬手对准远处的木靶就是一箭,众人只见眼前黑影一闪,待到耳边听到“噗”地声响,弩箭早已没入木板,露在外面的箭尾兀自微微颤动。 “那边还有几张神臂弓,你们去拿过来试试。”陈巨稍微沉吟了一下,说道:“陀毕罗,你力道不足,张弩要借助脚力,像我这样——” 陈巨用脚踩住弩臂,双手拉弦,反复演示几遍。 天泽、陀毕罗和亨利三人分别试射,天宝则从兵器架子上取了一杆长枪,与拿着大刀的陈巨对练。 过了一会,陈巨见三人围过来,便收刀问道:“天泽,神臂弓怎样啊?” 天泽不假思索的说道:“正如师傅所言,力道刚猛,易于瞄准,比之弓箭,射速太慢,徒弟估算,神臂弓发一次,弓手应能射三箭。此外,开弓委实有些费力,即便以脚上弦,只怕普通军士也难以持久。” “可不是,我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才射了十三箭。”陀毕罗愤愤道:“哪像这两个怪物,浑然无事。” 陈巨笑道:“天泽是天生神力,亨利年龄体格在那摆着,便是老于行伍的精壮军士,一口气也不过射十几箭而已,你小小年纪,已经不错了。” “我,我的气力竟然同寻常军士差不多?” 陀毕罗倒是没有愤愤不平了,可脸上阴晴不定,显得极度失望。 天泽安慰道:“你水下功夫了得啊,我和亨利再厉害,到水里也不是你的对手。” 陀毕罗撇撇嘴,懊丧道:“我是来帮你打蒙古鞑子的,他们都是骑兵,可不会同我打水战。” “此言差矣。”洪天宝接过话头,“国都临安便在海边,倘若没有强大水师,蒙古人早已拿下了。哼,他们之所以舍近求远,一会从四川打过来,一会围困襄阳,便是极力避免与我大宋水军正面交锋。” 陈巨连连点头,“不错,蒙军拿不下我两淮,也是这个原因。” 洪天泽见表弟不似方才那般懊丧,便继续说道:“你想想,敌军骑兵冲锋起来,数百步的距离也是转瞬即至,你气力再足,速度再快,也不过多射个两三箭而已。一旦近身,还不是要拿起刀枪来拼杀?” “嗯,我懂了。”陀毕罗神色稍微缓缓一下,不再纠结。 好不容易安慰完陀毕罗了,箭靶上“噗”地响声把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了亨利身上。 洪天宝见他兀自轻松自在的重复开弩、放箭的动作,且十中八九,不禁骇然,缓缓扭头望着大家,见其他人竟然都波澜不惊,这才回想起方才师傅陈巨所言,更是心中痒痒。 陈巨冲他摆摆手,静待亨利将手边弩箭射完,高声问道: “亨利,你怎么看?” “这种武器,很好,很厉害,是我们骑士的噩梦。”亨利摇头苦笑道:“我想,五十步之内,骑士板甲都能射穿。” 陈巨提醒道:“蒙古骑兵的强弓比起神臂弓来也不遑多让哦。” 亨利想了想,又道:“就我个人来说,更喜欢用英格兰人的长弓:射程远,射速快,穿透力同样厉害。不过,长弓需要长期的训练,适合职业军人使用。我想,神臂弓应该是为适应你们天朝数量庞大的军队设计的,假如有数百人到数千人同时发射的话,应该能完全压制住骑兵队伍的冲锋。” “果然是久经战阵的行家。”陈巨大拇指一挑,“我大宋兵士虽则世袭,可武备松弛,羸弱不堪,战阵之上,大多还是靠临时招募普通百姓、流民入伍,且没有充足的时间训练,用神臂弓只要练上半日便能上阵,是最合适的。” 洪天宝被亨利一番话里面提到的甲胄武器引起好奇心,忙问:“亨利,可否把你的披挂、兵器拿出来见识一下?” 陀毕罗讪笑道:“大哥哥,他披挂整齐的话怕是要吓你一跳哦!” 见天宝狐疑的转身望着自己,天泽用力点头,“亨利的披挂比铁浮屠还要厉害!” “真的!?”天宝难以置信的看着亨利,“果真如此,那更是要看了,来来来,快点拿出来吧。” “等等,先谈正事。”陈巨阻住亨利,看着天宝,问道:“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回来吗?” “知道,不就是搬家嘛!”天宝冷笑一声,“别人我管不了,反正我是不会跟你们走的,无论是去临安还是到南洋——我洪天宝生于斯长于斯,死也要死在这。” “那你爹娘、奶奶的话都不听了?” “师傅,不是我忤逆不孝,而是爹爹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天宝语气稍稍缓和了些,耐心说出自己的想法:“你们去三佛齐这些年,蒙古兵前后攻过来三次,还不都是被咱们大宋给打回去了?还有,半年之前,太师贾似道大人亲自领兵西征,不但解了鄂州之围,而且斩首数千,照我看,蒙古人遭此大败,元气大伤,说不定一蹶不振,步金朝之后尘。” 陈巨听了反倒乐了起来,“那你知道为何庄主要把荆湖路的店铺都关了?” “自然是伙计掌柜胆寒了。”天宝补充道:“军国大事,怎么可能让咱们商贾人家知道的清清楚楚?再者,倘若真的危险,姑丈定然会示警,可姑母来信都是说平安无事。” 陈巨点点头,“庄主与你不同,对同行信之不疑,反倒有些怀疑官军的大胜。这才修书到三佛齐,让我等回来商议避祸江南事宜,你看,老夫子如此老成持重的人,都回家去了,自是感觉有些不妥。” 天宝侧身看着天泽,问:“叔父也有此意吗?” 天泽用力点头,“父亲大人想让全家都到三佛齐去,咱们在那的庄子不比洪家庄小,海上还有战船队,安全的很。” 陀毕罗补充道:“连海盗都不敢招惹咱们船队的。” “梁园虽好非久恋之家。”天宝先是微微摇头,接着嘿嘿笑道:“爹爹和叔父深谋远虑,可惜却忘了最最要紧之处——” 天泽一拍脑袋,恍然大悟:“祖母!?” “然也——她老人家断然不会答应的!”天宝昂首直视陈巨,“师傅,我也不信你甘心背井离乡。” “小子,你错了。”陈巨昂首向天,“我对这天朝,这大宋,早已心如死灰。” “可是,你就忍心看着家乡父老被异族奴役不成?” “是不忍啊,所以我等才回来接你们南下。”陈巨俯身凝望天宝,“能不能抵御外敌,不是我等布衣所能决定的,不过,暂避刀兵尚能做到。” 陈巨把手放在天宝肩头,沉声说道:“你父亲同叔父也不想老夫人下南洋,故已在庆元府购置了宅邸、仆妇,那里紧挨着临安,朝廷无恙,庄子便安全,再者,老夫人过去跟此间并没有两样。你是长子长孙,不可从中作梗啊!你难道忘记了,当初是谁让我等到南洋的吗?” 天宝苦笑着点头,“我知道,是奶奶力主二叔出海的。” 洪天泽听了不禁一愣,“那奶奶为何如今又不愿随我们走呢?” 陈巨默然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洪天泽想了想,“既然伯父和父亲都认定官军敌不过蒙古,其势必要吞并大宋天下,暂避江南怕是不够。” 天宝摇摇头,“他们自然会安排家中巨舰在明州港待命,可以随时扬帆入海,待局势平定之后再回返陆地。” 天泽问:“那与留在此间并无不同啊?” 天宝叹道:“谁说不是啊!?” 陈巨摇摇头,说道:“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咱们庄子地处偏僻,非通衢之地,再加上庄主的手段,本可轻易躲避兵峰,可自你带领庄客随官军征战之后,已然显露踪迹,再想潜隐,怕是难了。” 天宝不服气的反驳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鞑子又非三头六臂,怕他作甚?” 天泽和陀毕罗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被天宝不服输的劲头感染,不禁随声附和起来,“对,怕他作甚,大不了拼个性命,也要杀他个落花流水,如若不然,我们学这身武艺作甚?” “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陈巨原本对三个小子不以为然,大摇其头,眼角的余光恰好瞟见亨利脸带嘉许且频频点头,心中不禁有些惭愧,想了想,说道:“既然你们坚持,南迁的事权且放下,待两位庄主回来之后再行商议。哼,陈某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走也好留也罢,无甚所谓。” 第5章 见闻 “这才是我的好师傅嘛!” 天宝喜不自禁,拉着天泽和陀毕罗上前毕恭毕敬的行礼,“既如此,还请师傅再把庄客们好好操练操练——他们上阵杀敌,全凭血气之勇,乱冲乱杀,勇猛有余,机智不足,徒儿担心,万一遇到强敌,定要吃大亏。” 陈巨哑然一笑,把右手朝身侧一指,郑重其事的说道:“天宝,最适合当教头的乃是亨利,哈哈,你可不知道,他7岁练武,15岁上阵,身经大小数百战,敌人既有跟他一样的骑士,也有跟蒙古人差不多的蛮族,还有些稀奇古怪的凶悍部族,就是一本活的兵书。” “真的?” 亨利迎着天宝探询的目光,笑了笑,“但我从未与蒙古人战斗过,也不熟悉大宋军队的战斗方式,所以,教头我肯定不能胜任,不过,可以给些建议。” 被陈巨和亨利这么一说,天宝方才被压下的好奇心又起来了,忙道:“教头的事权且放在一边,你不是准备披挂给我看看吗?现在师傅已经交代完了,咱们继续,如何?” 亨利看了看陈巨,见其没有反对,便冲着天泽和陀毕罗把下巴一甩,两人马上跟他一起走掉。 “咦,他们过去作甚?” “帮忙披挂啊!”陈巨意味深长的看着天宝,“你小子可要看仔细喽,无敌的甲胄披挂起来也不易哦。” 大约过了两盏茶的功夫,望眼欲穿的天宝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喧闹,随后便看见数十个总角小儿们欢蹦乱跳的走来,后面则是一群男女庄户,人群中间,赫然是一个银光闪闪、高大壮硕,给人压迫感的“怪物”。 天宝疾步上前,驱散嬉闹的孩童,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着面前的大秦骑士——亨利头顶连面盔,着铁手套、铁靴,覆着厚重的胸甲、肩甲,锁子甲,再伸手接过天泽和陀毕罗扛着的双手重剑、高大厚实的包铁橡木盾牌和长的离谱的大弓,不禁回身望着师傅苦笑道:“师傅,我明白你为什么打不过他了。” 没想到,陈巨摇摇头笑道,“你不明白!” 说罢,陈巨回身从兵器架上拿过一把朴刀,随手挽个漂亮的刀花,口中暴喝一声,“都给我退在一旁。” 小孩和闲人们一哄而散,退到演武场门口,远远的望着,天泽和陀毕罗司空见惯,把剑盾递给亨利,把满腹疑虑的天宝拉到丈外。 陈巨虎吼一声,几步跨到亨利身前,腾身而起,朴刀在空中留下一道残影,当头劈下。 洪天宝见师傅身手不下当年,莫名的欣喜,同时心头涌起一股寒气,莫名的替亨利担心起来。 撤步,横剑,亨利在间不容发之际稳稳接下陈巨的猛击,反手劈出一剑,陈巨横刀格挡,接着,他便围着亨利打转,忽前忽后、忽左忽右,朴刀上下翻飞,舞动的如同风车一般,从四面八方发动攻击。 亨利稳稳站在风暴中心,左脚为轴,右脚为弧,将盾牌和重剑舞得风雨不透,将陈巨的劈砍悉数接下。 旁观的人群中只听得此起彼伏、接连不断的钢铁碰撞之声,只看见火星四射,刀光闪烁,剑气森森,全都被惊得鸦雀无声。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工夫,陈巨大喊一声“停”,纵身跳出圈外,收刀立定,对面的亨利还剑入鞘,掀开面罩,露出汗涔涔的脸,笑着说:“陈师傅,你好像比前时更厉害了,难道是回到家乡的缘故吗?” “怕是你水土不服,变弱了。” 说完陈巨哈哈一笑,将刀放好,抬手唤过目瞪口呆的天宝,“假使要你穿上这身甲胄,拿上这柄剑,还能像亨利般自如吗?” “不能,”天宝眼珠一转,讪笑几声,“师傅,你老人家也未必行吧?” 陈巨点点头,“我试过,仅能支撑两炷香。” 亨利摘下头盔,一步一个坑的走过来,“甲胄和武器是量身定制的,体魄同力气相称的,如果像我这般身材,天宝定然可以的。” 陀毕罗当即表示不同意见,顺手指向自己的天泽:“表哥便是例外——他跟我差不多的身量,气力却要大得多。” “都说了,人家是天生神力。” 天宝不无羡慕的回应。 亨利点点头,解释道:“我仔细观察过:天泽食量甚大,远超常人,又喜食肉,自然气力要大些。” 陈巨道:“如此说来,汝等大秦武士自小饮牛羊乳,多肉食,体魄便强了?” 天宝拍了下脑袋,附和道:“师傅,你忘了,老金那帮鞑子不怕腥膻,也是日日饮奶吃肉,个个皮糙肉厚的。” “女真鞑子还在?” “在——他们能去哪儿!” 说话之间,天泽走到天宝面前,问道:“亨利是骑士,骑马打仗更厉害,哥哥,咱们庄子里有没有高头大马?” 天宝瞟了眼亨利,连连摇头,“他再加上甲胄,怕不得有300多斤,咱们庄子可没驮得动他的马匹。” “老金这个死鞑子呢?他不是牧马放羊的吗?”陈巨追问道:“他那总有合适的吧?” 天宝苦笑道:“老金是还在替庄子养马,这些马匹要么是蒙古种,要么是吐蕃种,没有特别高大的——师傅若是不信,不妨亲自到老金处察看。” 言之凿凿,如何还能不信?陈巨只得点点头。 天泽见亨利有些失望,安慰道:“不急,这种事可遇不可求,说不定哪天就碰上了。” 亨利笑了笑,“早知如此,便在报达买马了。” 天泽面露喜色:“大食骏马么?我想起来了,大宋也是有的,嘿嘿,不过,可能要父亲出面讨要。” 亨利本是随口一说,又知道物以稀为贵的道理,便安慰道:“没事的,大不了,我便赤膊上阵。” “莫非你想学许诸那厮?” 赵氏兄弟和陈巨不约而同仰天大笑,陀毕罗和亨利则是面面相觑,如坠五里云雾,不明所以。 陈巨感觉有些失礼,急忙用几声干咳结束讥笑,假装看了看天色,道:“时候不早了,都去用早饭吧。饭后咱们在庄子里转转,把护城河、城墙整饬一下,再寻机操练庄客。” 天宝求之不得,带着众人回到庄园。 第6章 惊变 三天后的午夜,燥热的东南风莫名变成了清爽、强劲的西北风,被酷暑折磨了整个夏天的洪家庄沉浸在难得的凉爽和静怡中。 突然,一阵疾风暴雨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庄园北门的吊桥前戛然而止,声嘶力竭的呼喊声立时回荡在庄园上空:“快放吊桥,蒙古兵来了,蒙古兵来了——” 北军来袭不是第一次,故而惊醒后地庄园有条不紊地准备迎战,不过两盏茶的时间,十几条黑影便举着一只只火把登上寨墙,与此同时,庄园内的议事厅内灯火通明,洪天宝端坐在八仙桌左手,陈巨,洪天泽、陀毕罗、亨利,以及日前刚刚从家中赶回来的秦牧,跟几名庄客的头目,分列左右。除了老夫子,其余人等俱是全副披挂,明晃晃的刀枪放在抬手可及之处,在厅堂正中间,一名黑瘦的中年汉子昂首喝光碗里的酒,将空碗递给管家洪福,抬起衣袖抹了抹嘴。 天宝见他的神情稍稍缓和了一些,轻声说道:“刘兄,你且坐下,慢慢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刘洪摇头,刚刚张开嘴,话没出来反倒先哽咽了:“天宝,龟山——完了!全村上下,男女老少,全死光了,死光了啊!呜呜,刘家,十二口人,只有我,只有我!我一个逃出来——” 天宝见状不禁心头一紧:刘洪是龟山堡本地人,又是鱼商陈员外家的教头,武艺不错,曾经一起并肩御敌,绝非胆小之辈…… 刘洪用力把双眼一闭,挤出两颗清凉泪珠,咬着牙继续说道:“昨日晌午,老爷派我到湖里给渔民送买鱼的钱,回来的路上船桨断了一支,耽搁了好久,天色已晚方才回到湖边。可还没到码头就闻到一股焦糊味,顿时感觉不对,坞堡里随风嘈嘈杂杂的声音,仔细分辨,俱是老弱妇孺的哭喊,中间夹杂着阵阵杀声与战马的嘶鸣。” “我心知不妙,拼命往前划,才转出芦苇荡就看到岸上火光冲天,隐隐约约看到许多北军,有骑兵有步卒,那些个鞑子骑兵就像赶牲口一般把人往湖里赶,用弯刀砍、用箭射,步兵拿着长矛乱戳,我眼睁睁的看着挡在后面的龟山男儿们一个个倒在血泊里,剩下的老弱妇孺只能往湖水里逃,可哪里逃得过?” “人都到水里了,可那些畜生还不放过,在岸边纵马狂奔,不住的往水里发箭,水里的人头渐渐的稀疏,直到一个都看不到才走!” “龟山堡成了火海,码头成了修罗场,我想上岸拼命,可手边连一把菜刀都没有,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躲在芦苇荡边上,眼睁睁看着鞑子把镇子屠了、烧了。” “这些畜生离开码头,我才敢把船划过去,想看看能不能救回几个乡亲,可只看到几百具尸体,这,这里面就有我的妻儿啊!” 刘洪双拳紧握,怒目圆睁,额头青筋暴起,仿佛择人而噬的野兽,“我要报仇,拼死一个够本,拼死两个赚一个。” “我趁夜上岸,跟着蒙古兵到了镇外军营里,那些兵乱哄哄的,有的在分抢来的财物,有的埋锅造饭,还有些竟然在拆营帐,我看了就起了疑心。” “有几个步卒坐在一个草垛前吃饭,我就绕了过去,刚好听到他们伍长过来催,说五更天出发,一路向西南进发,同其他的鞑子军汇合,围攻盱眙军,为防止走漏消息,沿途遇到的村子要尽数荡平,一个活口不能留。” “听到这我就改了主意,过来给你们几个庄子报信。”刘洪说道:“我偷了匹马,快马加鞭,先通知了前面的许家圩,才到了这里。” “刘兄,你救了我们阖庄上下几千口的性命,大恩大德,请受小弟一拜!” 天宝起身上前,准备要跪下道谢,刘洪慌忙上前托住,“天宝兄弟,使不得使不得。” 陈巨知道形势紧急,当即把手一摆,“大恩不言谢,天宝,你且坐下。刘老弟,你放心,你的仇包在我们身上。” 刘洪点点头,长长的出口气,回身在椅子上瘫坐下去。 陈巨朝洪天宝点点头,后者咳嗽一声,提高声音,徐徐问道:“刘兄,如你所见,蒙古兵大概有多少人马?” “步卒很多,数不清,怕是有好几千,骑兵也不少,最少也有好几百,好似全是真正的鞑子骑兵!”刘洪低头想了想,说道:“我们龟山堡依山傍水,居高临下,石墙又高又厚,镇子里的乡兵八九百,大户人家的护院庄客加起来也有五百之数,俱都经过些战阵的,且前几日才打得胜仗,倘若不是敌军势大,怎会几个时辰就破了呢!?” “只怕还有些轻敌了吧。”陈巨似乎无意地瞟了眼洪天宝,接着问道:“这些蒙古兵跟此前攻龟山的那些有何不同?” “不同!?”刘洪低头想了想,猛地抬头回道:“弓马刀枪都是一样的……对了,衣着不同,今晚看到的骑兵都穿着皮衣,哼,倒是不怕热。” 陈巨点点头,“看来是从北边草原老窝调过来的精锐,弓马娴熟,战力自非久居此地兵油子可比。” 陈巨见刘洪目光呆滞,眼中尽是血丝,已是极度疲累,忙招手唤过管家,吩咐给他安排住处,安慰道:“老弟,你且去歇息歇息,我们再商议商议,看如何应付。” 刘洪站起身,用沙哑的嗓音说道:“陈教头,天宝,我刘洪身负血海深仇,定要鞑子血债血偿,明日开战,定要知会我。” “定会如此。” 送走刘洪,陈巨回身坐下,望着天宝,问道:“天宝,庄子里现在由你做主,你怎么打算办?” 天宝不假思索的回答:“先把庄里老弱妇孺用船送到湖里暂避几日,我等便在此同蒙古鞑子较量较量。” “龟山挡不住,咱们洪家庄有何不同?”陈巨反问道:“龟山兵比咱们多,城墙更结实,都没挡住。” “咱们有五十张神臂弓,还有师傅你,还有亨利,还有天泽、陀毕罗,还有一千多丁壮!”天宝激动的站起来,“师傅,你都说了龟山输在轻敌,咱们庄子里兵器粮草充足,坚壁不出,只要守上两三日,盱眙的官军便会过来,里外夹击,看蒙古鞑子怎么应付。” 陈巨想了想,扭头望着亨利,问道:“亨利,换做是你,会怎么办?” 亨利笑着回应道:“我同意天宝少爷的决定,先跟敌军接触,摸清虚实。当然,首先要保证老弱妇孺的安全。” “你怎么看?” 陈巨将目光投向洪天泽,后者沉吟了一下,回道:“师傅,徒儿想起件事情。” “何事?” “湖中发现的浮尸。” 虽然天泽等人早早便把此事告知了天宝,然而,蒙古步军败绩,水师根本没有参战,于是便被抛到了脑后。 洪天泽见大家听了全都是面色凛然,将目光汇聚过来,不禁有些紧张,于是便轻咳几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蒙古军日前之败是不是刻意安排的?目的是用来摸清咱们的虚实,然后再出动精锐,个个击破。那两具浮尸,可能是蒙军派出的探子,悄悄从黄河入洪泽湖,打探水师布防的——” 陀毕罗补充道:“咱们那边海盗家族之间经常用这些招数。” 天宝连连点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他刚刚抬头望向陈巨,恰好见后者投过来鼓励的眼神,便吸口气,沉声说道:“先把战船派到湖口戒备,确保万无一失之后再送人过去。” 天宝拍了下天泽的肩膀,“天泽,陀毕罗,你们俩精于水战,便随船入湖,负责保护女眷的安全。” 洪天泽刚想点头答应,袖子被陀毕罗猛地一拉,后者从椅子上跳起来,“不行,不行,我们不走,我们要留下来打蒙古兵。” 洪天宝连忙安抚道:“兄弟,保护奶奶比守住庄子更重要,明白吗?要是奶奶有个闪失,你我兄弟岂不是罪该万死?如何向爹爹、叔父和你姑母交代。” “大哥,你骗人!”陀毕罗撇着嘴,“你不是说蒙古人水军不行,拿什么到湖上跟我们打?再说,我俩是在海船上长大的,这里——” “陀毕罗!”洪天泽知道表弟的犟脾气,忙道:“蒙古人水军不行,那是跟大宋水师比,比起我们庄子这区区几条船,强的可太多了!再者,除了你我二人,庄子里委实没人打过水战。” “陀毕罗,勿要多言。”陈巨见陀毕罗还想争辩,立时怒目圆睁,恶狠狠得瞪过来,“如今洪家庄即是战场,天宝即是我军主将,我等都是他的部下,军令如山,哪里容得你小娃娃讨价还价?嗯!如今鞑子大军正在倍道而来,你们还在这婆婆妈妈,会误了大事的!” “师傅,徒儿错了!”洪天泽见势头不对,当即拉着表弟低头认错,向众人道声“保重”便转身向内院走去。 “哥,你,你怎么答应了?”方才转过院门,陀毕罗就闪身挡住天泽的去路,“咱们不是早就想跟蒙古兵打仗吗?哪里能等到这么好的机会。” 洪天泽见左右无人,侧耳听了下,议事厅内众人的脚步声渐渐的向前门方向去了,马上压低声音说道:“老弟,蒙古兵最快也要天亮才能到,咱们先把奶奶她们安全地护送到湖里,倘若无事的话,再坐快船回来便是。到时候怕是已经打起来了,师傅哥哥哪里顾得上管我们。哼,方才你若是不答应,师傅岂不是要把你生吞活剥喽?” 陀毕罗一听,顿时高兴起来,大呼小叫的朝老夫人的院子跑了过去,洪天泽摇摇头,快步跟了上去。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整个洪家庄骚动起来,数以百计的灯笼火把庄园内外,墙上墙下、码头、吊桥映照的如同白昼一般。四五名报信求救的庄客,骑着马冲出庄门,在路口分开,旋即没入夜色里,吊桥在他们身后再次拉起、绑好;数百名庄客不停的把弓弩、箭矢、刀剑、盾牌往城墙上搬;东门外的码头上,老弱妇孺在一众庄客的辅助下有条不紊的登船,一艘接一艘离开码头,向波光粼粼的洪泽湖驶去,加入隐藏在湖泊深处的船队。 第7章 鏖战 东方天际方才露出一抹清亮的白色,一匹黑马便从北门外的土路上疾驰而来,马背上的庄客快马加鞭,在他身后数十丈外,十几名头戴皮帽的蒙古骑兵衔尾追来,而在他们后面数里外,一支大军渐渐显露出来。 “快,放吊桥!” 天宝一边下令,一边举起神臂弓,将望山对准最前面的蒙古兵,慢慢的移动。 左手边的陈巨也拿起弓,指向其后,亨利同样长弓在手,蓄势待发。 庄客离吊桥越来越近,可后面的追兵与他之间的距离也是越来越近,城墙上不但能听到奔雷般的马蹄声,而且已经清楚看到庄客脸上惊恐的表情。这时,最前面的蒙古兵松开缰绳,用双腿控马,速度丝毫不减,腾出双手弯弓搭箭,瞄准庄客的后心射去。 “快闪啊!” “趴下!” 庄客听得城墙上一阵乱叫,慌忙往马背一趴,间不容发之际,利箭擦着头皮飞过,城墙上立时响起一片欢呼声。 最前面的蒙古兵冷笑着再次搭箭,这边城墙上洪天宝抬手一箭,直奔对方的胸口,身边的几名庄客见状同时射出弩箭。那蒙古兵眼见弩箭扑面而来,双腿发力,疾驰中的骏马轻盈的朝右一拐,高速中毫无阻滞的转个弯,与此同时,骑兵翻身溜下马鞍子,仅仅用右脚挂在马镫里,身子被高高抛起,四枝弩箭不是落在身后,就是从头顶飞过。 这时,逃命的庄客已经冲上吊桥,最前面的蒙古兵把腰一扭坐回马背,发出一声唿哨,再次把马头对准城墙,疾冲而来,看架势竟然是想要直接上吊桥,在他身后,十几名骑兵在疾驰中调整队形,在护城河边陡然左转,齐刷刷同时绰弓在手,向城头洒下一波箭雨。 三名庄客哀嚎声中跌落城头,而城头射落的弩箭全都落在骑兵的马后,骑兵们转了个圈子,口中发出“哟吼吼”的怪声,向另外一边的城墙冲过去,在他们前面,当先的蒙古兵距离刚刚离开地面的吊桥已不足两丈。 天宝向远处望去,方才缓缓前行的大军明显加快了速度,而最前面那群骑兵如同波浪一样滚滚而来,不禁脸露忧色。 亨利嗖的一箭射向敌兵胸口。 蒙古骑兵听得风声有异,猛地将长弓往胸前一挥,弓杆应声而断,这厮马上功夫委实了得,兵器受损的当口,奋力扯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堪堪在吊桥前停住,两只前蹄用力刨下之后,迅疾转身,奔出弩箭的射程之外,这才转身停下。 其余十余名骑兵聚拢过去,在为首的骑兵两侧排开,冷冷地注视着城墙上的守卫者,虽然众寡悬殊,可这群蒙古兵气势惊人,竟然给人千军万马的压迫感。 急骤的马蹄不绝于耳,骑兵接连赶到,往两翼缓缓展开,后续的步兵则不徐不疾在百余步外摆开阵型。 “敌骑总数一百上下,中间那厮家伙应该是个骑兵百夫长。”陈巨扫了眼敌军的队形,“按照蒙军中惯例,步军受骑兵节制,后面的步兵在一千五百左右,应该也是由他指挥。” “哼,这点人马就想攻破我洪家庄?找死!”天宝被敌军方才的骄狂刺激的恼羞成怒,低头看了看刚刚被射杀的庄客,厉声喝道:“等下都仔细些,不要把头伸出墙外。” “蒙古精骑,天下无敌,若是在平旷之地野战,这个百人队就能把数千步军杀的片甲不留。”陈巨正色提醒:“天宝,为了咱们区区一个洪家庄出动蒙古百人队,已是极为看重了,还有步军协同,显是志在必得。” 天宝正想说话,突然看到蒙古百夫长张开双手,用双腿控马缓缓朝城门方向走来,急忙端起神臂弓,恶狠狠的骂道:“狗鞑子,让你来得去不得!” 陈巨慌忙按住他,“听听他说些什么。” “投降,免死;不降,屠城!” 皮帽子下的扁平面孔没有一丝表情,说完之后昂首望向城头,目光逐个从守卫者们脸上扫过,仿佛在看一群将死之人。 “去死吧。” 天宝含恨一箭射出,神臂弓力道强劲,远非寻常弓箭所能比拟,百夫长有些托大,等到他愕然醒觉,弩箭已到胸前,只得猛地往后仰身,平躺在马背上,可还是被弩箭砰地射中腰带。 战马久经战阵,掉头便往回跑,走出数十步之后,百夫长扶住马鞍缓缓起身,探手拔掉带血的弩箭,在骑兵面前挥舞起来,嘴里用蒙古语接二连三的下令,等到他再次回转马头,整支大军迅速分成四队:四十名骑兵绕城向东疾驰而去;六十名骑兵和五百步兵跟随着百夫长聚拢在北门外;另外两路各五百步兵分别奔向西门和南门。 天宝见敌军分兵,当即分派人手:“师傅,劳烦你带一百庄客去守南门,亨利,你带两百去西门,这里交给我。” 陈巨皱着眉头,问:“天宝,妇孺是不是还没送完?刚刚那些蒙古骑兵会不会是去遮断河道的?” “不好。”天宝脸色骤变,“船只不够,定然还没走完,师傅,你在这看着,我过去看看。” “你是主将,怎可擅离,我去。”陈巨下城楼之前,回身切切叮嘱:“此处应是蒙古人主攻所在,你多留些人手,我和亨利各带一百庄客即可。” 目送亨利和陈巨先后下城,天宝咬咬牙,低声向旁边的庄客吩咐道:“传令下去,小心戒备,切不可让鞑子登城。” 天宝从城墙垛口望下去,只见正对着城门的骑兵也分成两拨,百夫长与十余名骑兵留在原地,其余的骑兵纵马向后,在百余步外掉转马头,在一片呼啸声中向城门疾驰而来,再紧贴护城河左右分开,绕成两个圆圈,周而复始,只要看到城头有人探头便几箭射出。 与此同时,数十名步兵越众而出,一溜小跑,冲到吊桥的正前方,抛出四根飞爪,牢牢的勾住吊桥,然后齐刷刷的转身,躬身弯腰,奋力拉扯,吊桥在巨力之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两端的铁链越绷越紧。 “放箭!” 天宝一声令下,城头射下一片箭雨,拉绳的士兵当即应声倒了一片。可是,早已虎视眈眈的蒙古骑兵连珠攒射还击,城头一阵惨叫,庄客接二连三中箭倒地。 蒙古百夫长高喊几声,步兵队伍中迅速跑出十余名士兵补上空缺,更有数十名高举盾牌的士兵缓步上前,组成盾阵,把拉绳的士兵护住,紧接着,一名身裹重铠,连头颈都包裹的严严实实、身高体壮的步兵大步流星冲到前面,径直踩到盾牌上面,抓住绳子向上攀爬。 天宝眼见不妙,抬手就是一箭,却被吊桥挡住,正自懊悔,眼角就见到黑影一闪,匆忙低头,飞来一箭竟然把他的头盔射落在地,垛口里隐隐看到蒙古百夫长阴冷的目光扫过来,那边厢,重铠步兵已经攀上吊桥,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把巨斧,奋力一挥,斫在穿铁环的木头上。 天宝刚想起身射箭,可城下的骑兵在高速移动中接连不断的射箭,紧贴着墙头、垛口嗖嗖而过,几名试图抬头的弩手瞬间中箭。 天宝丢下神臂弓,绰起一把朴刀,低吼道:“开城门。” “少爷,使不得啊!” “别废话,开门。” 天宝三步并作两步跳下城墙,从城门狂奔而出,临近吊桥之际陡然凌空跃起,朴刀自上而下,将重铠敌军劈成两半,接着合身扑在吊桥上,用左手挂住身体,右手单手握刀,在绳子之间一通狂砍。 砍断绳子,奋力拉扯的士兵慌乱中倒地,天宝见得手了,正想往上提刀,砰地声小臂中了一箭,剧痛之下手一松,朴刀跌落护城河。天宝心知不妙,慌忙顺吊桥滑落地面,忍着剧痛往前一个虎扑,跌进城门洞,几支羽箭噗噗插在身后。两名庄客高举盾牌,抢步上前护住天宝的身体,后面的庄客乘机上前将他扶起。 城外的蒙古兵见无法轻易得手,缓缓后退,数百名步兵径直跑进村外的树林里,砍树制作攻城器械。 洪家庄西门,亨利让众庄客上城持弓箭戒备,自己站在城门处,让留在身边的十几名庄客分持盾牌和长矛,在身后排成两列,命人将城门打开,吊桥落下,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走进城门洞,居中站立,静候敌军。 庄外的蒙古步军不明就里,见城门大开,顿时发出一阵欢呼,不待军官下令,便挥舞着武器大呼小叫冲了过来,眼看他们距离吊桥越来越近,亨利不慌不忙迎上去,稳稳站在吊桥末尾,高喊道:“射!” 一蓬箭雨毫无意外的收割掉十几条人命,剩下的步兵死命加速,争先恐后冲上了吊桥,亨利跨步上前,双手巨剑横扫而出,将最前面的三人斩成两段,接着反手一下,又把后面两人砍断,再奋力前冲,硬是把后面的四名敌军撞得倒飞出去,几个跨步到了吊桥边上,巨剑劈砍扫剁,单凭一己之力将数十名敌军挡住,迫使他们在护城河边挤成一团。 城墙上的庄客欢声雷动,弓弩齐上,瞄准这群活靶子就是一顿乱射,放倒一大片,醒觉过来的敌军慌忙派出弓箭手,有的瞄准城墙,有的瞄准亨利,疯狂反击。 亨利大踏步的转身,羽箭落在厚重的背甲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跌落地面,敌军被他的威势给吓住了,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城门洞方才醒悟过来,立时呐喊着涌上吊桥,挤进城门洞。 一道盾墙挡住去路,步兵刚刚刹住脚,七八只长矛从盾牌的缝隙捅出来,在最前面的几人扎成刺猬。长毛挂着尸体往前推,像插肉串一样,把被挤到最前面的步兵悉数戮死。 与此同时,后面的吊桥咯吱咯吱的拉起,彻底断绝了前面二十余名步兵的退路,盾阵从中间分开,浑身是血的亨利再次挥剑上前,一顿狂砍乱杀,最后面的几名步兵被吓得胆寒,抛下兵器跪地求饶,可还没等亨利说话,杀红了眼的庄客不由分说,将其尽数斩杀。 西门外的蒙古兵被亨利这种从未见识过的打法给打懵了,惊慌失措之下退出一箭之地,在队伍前面竖起栅栏,就地挖掘壕沟以图自保,正在往南门绕行的步兵得到消息也停止前进,跟他们和兵一处。 亨利居高临下,将敌军的动静尽收眼底,吩咐庄客们小心戒备,悄悄走下城楼,向蒙古军主攻的北门赶去。 第8章 危卵 连接洪家庄和洪泽湖的河道内,洪天泽全副披挂站在乌篷船的船头,凝望着越来越近的码头,不禁露出些许得意的神情,用肘子碰了碰同样洋洋自得的陀毕罗,问道:“老弟,愚兄此计如何啊?” 陀毕罗假意捋捋下巴上不存在的胡子,老气横秋的点点头,“兄长此计甚妙!” 可惜,两位少年的表演旋即被一声“少爷”打断了。 迎面过来一艘满载村民的乌篷船,船头的庄客和村民向洪天泽这边躬身施礼,洪天泽和陀毕罗急忙还礼,两船擦身而过之时,洪天泽不禁眉头微皱,“天都亮了,人还没撤完,这要是被鞑子发觉了——” “哥,什么声音?”陀毕罗突然把头转向右边,望着河道边上浓密的高粱丛。 “咔嚓嚓……” 高粱秸秆被踩踏、折断的声音由远及近,瞬息之间就到了近前,洪天泽眼见一团团黑影从庄稼地里冲出,急忙高喊:“鞑子来了,快,快跳水!” 洪天泽飞起一脚把陀毕罗踢下水,接着纵身越入河道,船尾的两名庄客听到了天泽的警示,也慌忙丢开竹篙,翻身入水。 包抄过来骑兵兵方才收起弯刀、抄起弓箭,却发现乌篷船上已经没了人影,勃然大怒,把两支火把丢到船篷上泄愤,然后顺着河道朝码头方向疾驰而去,前面数十丈处,一艘满载的乌篷船正从护城河里缓缓驶入河道。 船头的村民发出一片惊叫,乌篷船原地打转,想调转船头,可蒙古骑兵迅捷如风,片刻便到了近前。 面对满船的平民百姓,蒙古兵没有丝毫的犹疑,一蓬蓬箭雨劈面射去,船上响起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呼和嚎哭,侥幸躲过的村民有的连滚带爬钻进船舱,有的径直滚落水中。 一个怀抱婴儿的妇人,腿上中了一箭,衣裙下摆满是鲜血,她用右臂环住孩子,左臂撑住甲板,奋力挣扎着想往船舷爬。 为首的蒙古兵冷笑着一箭发出,正中她的背心,箭尖透胸而出,将她钉在甲板上。妇人临死之前,使出最后一分气力,将裹着孩子的襁褓抛入水中,然而,落水的瞬间,又是一箭飞来,将孩子射杀。 蒙古骑兵高踞河道边,脸上带着残忍的笑容,反复开弓放箭,肆意虐杀在水中挣扎,或是潜泳在水下的村民。 “畜生,下地狱吧!” 两道黑影陡然从高粱地拔地而起,跃上两名蒙古兵的马背,合身抱住对方,从陡峭的河堤上滚落水面,“扑通”便没了踪迹。 洪天泽和陀毕罗自幼便在大海中嬉戏,水性远非常人能比,何况是长于大漠的蒙古骑兵,三两下便把他们淹死,潜泳到乌篷船侧后,在弓箭覆盖不到的死角换气,然后再度入水,从下面将乌篷船一点点往码头方向推。 蒙古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折损了两名人手,见乌篷船又要逃脱,恼羞成怒,纷纷点燃火箭射向乌篷船,舱顶的油毡布顿时燃起熊熊烈焰,舱内惊叫声、咳嗽声和哭喊声交织在一起,让人闻之侧目。 天泽换上陀毕罗到水下推船,自己手把船舷,向船舱内高声喊道:“万万不可出舱,再忍忍便到码头了。” 已经追到护城河边的蒙古兵依然没有罢休,见船舱没人出来,便瞄准船舱继续放箭,船舱内不时响起惨叫。 此时,聚集在码头上等待登船的村民还有三五百人,目睹亲人惨遭屠戮,哭成一片,数十名护送的庄客怒不可遏,找来几张神臂弓,分乘两条快船,划到池塘中央,在蒙古兵弓箭的射程之外放箭还击。 小船颠簸不止,射出的弩箭准头极差,可声势惊人,蒙古骑兵见机不对,立刻放弃攻击,拨转马头,朝下游疾驰而去,显而易见是想要继续追杀方才驶往湖中的船只。 庄客的快船迅速靠上乌篷船,把躲在船舱里的村民接出来,天泽和陀毕罗也翻身上船,只见烈焰下的船身插满了箭矢,船头、船尾到船舱,遍地是鲜血和尸体,再向远处看去,数十具尸体漂浮在水中——这艘船上的村民,活下来的十成不到一成! 上岸之后,两位少年伫立在码头,眺望着池塘,久久不愿离去,陀毕罗边擦眼泪,边痛骂道:“狗鞑子,太狠了!哥,走,咱们去跟他们拼了!” 天泽咬紧牙关,缓缓说道:“不是拼命,是要拿他们的狗命来偿命。” 这时,陈巨大步流星从庄子里走出来,冲着乱哄哄的人群厉声呵斥,转瞬间,庄客们便排着整齐的队伍,一溜小跑上了城墙,在上面向远处眺望,观察蒙古兵的动静。青壮年男子则扶老携幼,把聚集在码头上的人往庄子里送,护城河内的庄客们已经把快要烧掉的乌篷船拖回岸边,正想要再回去打捞尸首,被陈巨劈头一阵痛骂,慌忙进庄。 “天泽,陀毕罗,你们俩过来。”陈巨忙完了码头,招手唤过来两位少年,望着两张激愤的脸,沉声问:“现在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了吧?” 不待两人点头,陈巨便自顾自的接着说道:“战场之上,最要紧的是记住两点:第一,不能怒;第二,不可慌。” “方才那些鞑子兵,干的是杀人放火的勾当,且射杀的都是普通百姓,俱是老弱妇孺,可他们都沉静的很,既没有丝毫的怜悯,也无一丁点迟疑,倘若你们又怒又慌,正面对上,武艺打了折扣,恐怕连普通小兵都打不过。” 天泽抹干眼泪,“师傅,徒儿明白了。” 陀毕罗则咬着嘴唇连连点头。 陈巨叹了口气,“鞑子来者不善,恐怕还有后援,依我看,这庄子能不能守住还很难说。如今这逃命的水道已然被鞑子找到了,暂时不能用了,你们两同我先到北门拒敌。” 三人快步穿过东门,迎面急匆匆跑来一位庄客,在陈巨面前停住脚步,抱拳施礼,语带惊慌:“教头,天宝少爷受伤了,秦先生让我来请你过去。” “哥哥受伤了?伤在何处?有没有性命之忧?” “不——要——慌——张!” 陈巨脸色微变,凝神盯住庄客:“究竟怎样?” “少爷右臂中箭,性命无碍。” 三人相互望了望,神情稍稍缓和了些,陈巨正要迈步往北门去,忽然问道:“秦牧为何还在庄内?他不是跟你们一起走了吗?” “先生说要让老弱妇孺先走,他坐最后一趟船,没成想,他——” 陈巨摆摆手,“算了,老秦虽手无缚鸡之力,可骨子里还是挺有股子豪气的,随他吧。” 庄客头前带路,三人紧随其后,一路狂奔冲到北门,一登上城门楼便看到天宝背靠城墙席地而坐,裹着右臂的白布渗出大片的殷红,亨利单膝跪地,正在用布条把胳膊给吊到脖子上。 天宝一眼看到陈巨,左手撑地想站起来,陈巨慌忙上前按住他,天泽飞身上前扶住哥哥,带着哭腔说道:“哥哥,你,你没事吧?” 天宝强装笑脸:“没事的,一点小伤而已。” 陈巨探头朝外面看了看,“天宝,方才庄客来报,南门和西门的蒙古兵都撤回北门,看起来是要集中兵力攻击此处,我和亨利都在,你先回庄内将养吧。” “不成。”天宝摇摇头,“鞑子凶悍的很,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我不能走。” 天泽急忙劝道:“哥哥,你伤的是惯用的右手,没法子挥舞兵器,还是听师傅的吧。” “天泽,怎么连你也小看我。”天宝气恼的说道:“要不要让你看看哥哥左手的厉害?” “算了,别争了。”陈巨眺望着远处忙碌的敌营,“天宝,咱们先好好商议下敌情吧。” 陈巨背靠城墙,挨着天宝一屁股坐下,“通往湖里的水道已被敌军遮断了,庄里还有数百村民未走掉。我看敌军的架势,这次怕是志在必得,我估计盱眙军跟周围的其他圩堡应该都被打了,官军救援,三两日内怕是指望不上了,洪家庄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天宝点点头,默然道:“方才鞑子一番猛攻,庄客死了七个,伤了二十多——真是活见鬼,怎得这些鞑子突然厉害起来了?莫非真的全是从北边调来的精锐?” 陈巨苦笑摇头:“蒙古兵不强,如何能灭得了金国?如何能夺去中原?算了,先不说这个了,说说你准备怎样应付。” 天宝想了想,“鞑子骑兵不多,又没有称手的攻城器械,谅他不敢全力一击,我们先把庄子守住,熬到天黑,让剩下的老弱坐船到湖里,到那时,咱们无牵无挂,再跟鞑子杀个痛快,实在不行,再从南门突围。” 陈巨摇摇头,“鞑子不傻,既然已经探明了水道,难道不知道给堵起来吗?” 他招手唤过天泽和陀毕罗,吩咐道:“你们水性好,从河边的庄稼地绕过去,看看鞑子是不是把河道给堵死了。” 两人应声而去,陈巨想了想:“南门和西门的敌军是都撤了,可焉知不是故意做给我们看的?鞑子明知咱们唯一的生路在洪泽湖,断不会如此大意,八九是有埋伏。” “师傅,那你说怎么办?” “假使我们能坚持到午夜,先派人假装要从南门突围,实际上仍然出东门,过护城河——你可记得,南门与河道中间还有一条与护城河相通的水渠,只要开闸放水,也能阻敌的。” 天宝连连点头,“左边有河道右边有水渠,应该能在敌军察觉前冲到湖边。” 商议出了应敌之策,两人不约而同放松下来,可没成想亨利一句话又让他们紧张起来,“敌军攻来了!” 第9章 不屈 透过城墙垛口可以清楚看到,蒙古步军在前,摆成五个盾阵,缓缓向前推进。每个盾阵里面大约有百余名士兵,前面的士兵高举盾牌,遮掩住身体和后面的弓弩手,再后面的士兵背着鼓囊囊的土石草袋,显然是准备上前填护城河。蒙古百夫长单手控马,率领骑兵队不紧不慢缀在后面压阵,阴冷的目光不住的从城头掠过,而在他的身后,数十名士兵正奋力推拉着一个笨重、简陋的投石车。 “不要放箭,准备药瓶。” 陈巨当仁不让,接管了庄客的指挥权,高声吩咐下去,庄客们吩咐取出火药瓶,背靠城墙,静候下一个命令。 盾牌阵的前沿刚刚进入守军弓弩的射程,压阵的蒙古骑兵便在百夫长的率领下展开队形,加速向前,看起来准备故技重施,利用速度优势尽量贴近护城河放箭,压制守军。 城内出乎预料的安静没有让敌军停下前进的脚步,骑兵们操控战马来去如风,轻盈灵活往来于盾牌阵之间,严密监视着城头的动静。 最前面的盾牌手终于逼近了护城河边,密集的盾牌和弓弩手一起向两侧分开,让出中间通道,背土的士兵鱼贯向前,依次把草袋丢入水中。 “扔——” 城墙后面接连抛出十余个点燃的火罐,大部分没有命中目标,不过,还是有三个砸在盾牌顶上,燃起一片大火,严整的阵型随即四分五裂,惊慌失措的士兵乱滚乱跳,城头上的弓弩手乘机起身,一阵乱箭射倒十几个。 蒙古骑兵在奔跑中弯弓回击,四名庄客蹲下的慢了些便被射中,翻身跌落惨叫连声。 这时,后续的四个盾牌阵接连冲到护城河边,里面的弓弩手抢先向城墙垛口里射箭,城里则接连不断的把药瓶抛出来,不过,由于没几个敢探头出来张望,准头差了好多,眼见着吊桥处被垫出一块地来,且越来越宽,越来越高。 陈巨咬咬牙,喊道:“拿藤牌,起身投。” 说罢抄起手边的藤牌护住胸腹,接过一个药瓶,瞅准吊桥前的人群扔了出去,庄客们备受鼓舞,纷纷起身投掷,准头大大提高,敌军中间接连起火,好多背土的士兵衣甲被点着,阵型大乱。 敌军百夫长带队呼啸而来,飞矢如蝗射向城头,咄咄两声,陈巨陡然感到左臂巨震,慌忙往外一推,赫然见到两枚箭头穿透了藤牌,足有好几寸长,若不是方才那一推,怕是胳膊就废掉了。 旁边的庄客自然没有教头那般好身手,藤牌全都被射穿,且有几人运气不好,被利箭透藤牌而过,射入体内,惨叫连声。 这些庄客虽则追随洪天宝打个几次小仗,奈何都是跟在官军后面捡漏,如此这般恶战,从未经历过,见蒙古军如此凶悍,身旁又是惨叫声响成一片,于是再也无人敢站起身来,而城墙外面,蒙古步军在百夫长呵斥怒骂和皮鞭之下势头稍振,继续填沟,队伍后面,投石车也已就位。 “陈师傅,蒙古人的弓矢穿透力太强,你们的盾牌太薄,挡不住的。” 亨利脱下右手的铁手套,举起橡木盾牌,起身向外投掷药瓶,“射箭我们不是对手,还是跟他们近战吧。” 陈巨点点头,耳畔随即响起羽箭破空的声音,接连射在亨利的盾牌上,好在他的盾牌够厚,没能穿透。 “走,咱们下去。” 转身之际,陈巨见天宝左手提剑,强要起身,急忙按住他的肩膀,“下面有我和亨利就够了,你在城头纵观全局,找机会射箭、扔火器,让敌军有后顾之忧,明白吗?” 天宝想了想,用力点头:“师傅保重。” 说话之间,一块石头轰隆砸在城门楼上,瓦片碎石飞起一片,砸在人脸上火辣辣的疼,陈巨抬头看了看,“天宝,你也要小心啊!” 陈巨左手握藤牌,右手提把短柄朴刀,身着皮甲,与重甲的亨利并肩向前,在城门洞内侧站定,头也不回的吩咐后面的数十名庄客,“等下我俩杀出去之后,你等在后,从头顶上放箭,每人只需射完三支箭,即刻往城内跑,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 “好,放吊桥,开门。” 正在疯狂填河的蒙古步军忽然看见吊桥降下来,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纷纷停住脚步,百夫长见状纵马而来,冲着城门洞里三箭连射,其余的骑兵立刻跟进,接连不断的向里面射箭,可是黑洞洞的门洞里始终没有反应。 见没有动静,前面的盾牌兵和弓弩手当即蜂拥而上,挤过吊桥之后,盾兵直冲城门洞,弓弩手跑向两边,后续分出数名壮硕军士,用巨斧劈砍吊桥的铁链,要来个一劳永逸。 陈巨和亨利默不做声的从阴影中跃出,在狭窄的出口处堵住敌军,盾牌连砸带推,巨剑长刀劈砍挑刺,不时来个大范围的横扫,在满地的残肢断臂中间自如的前进后退,牢牢的掌握战场的主动权。 后面的庄客被两人的神勇鼓舞,紧随其后,有的丢药瓶有的射箭,不断收割生命,敌军则依仗人多势众,前仆后继,疯狂的往城门洞里冲,寸步不让。 眼见战况胶着,逡巡在后的百夫长回身怒喝,数十个制作简陋的梯子飞快送上来,已经过了护城河的步军分成两拨,一拨继续冲击城门,另一拨人把梯子搭上城头,向上攀爬,不一会就密密麻麻爬满了人。 百夫长翻身下马,跟身侧的十几名骑兵弯弓搭箭瞄准城门洞里的亨利和陈巨,寻机偷袭。 陈巨两人始终盯着对面,见状知道时机差不多了,慌忙举盾护住头面,且战且退,慢慢倒退入城。 蒙古军士气大振,飞矢如蝗,陈巨的藤牌瞬间变成了刺猬,亨利的橡木盾也插满了箭,而两人身前的几名蒙古步军,也被射翻在地,后续蒙古兵发声喊,呼啦啦涌上来。 “长矛手,上!” 陈巨和亨利闪身退入城内,十余枝长矛手从两侧涌上,往前一通乱戳,把冲在最前面的几名敌军变成肉串,后面的敌军不由的纷纷后退,两旁的庄客乘机把门合上,放下门闩。 “亨利,你在这里守着,我上城。” 陈巨抬头一看,见到城墙垛口上已经露出蒙古步军的铁盔,丢下一句话就往楼梯上跑,守着城门的四十来名庄客眼看城头危险,城门洞里的敌军又在疯狂的劈砍城门,不禁露出畏惧之色。 亨利虽然有心鼓舞士气,却又不知如何用汉话喊出来,忽然身后传来秦牧慷慨激昂的声音:“儿郎们,蒙古鞑子凶残狡诈,分属夷狄,不,是禽兽!如若让他们进了庄子,非但家破人亡,怕是鸡犬都难留。男子汉大丈夫,宁可战死沙场,也不可让他们像羔羊般宰杀。来来来,拿出汝等的血性来,随我上!” 秦牧依然是峨冠博带的读书人打扮,但右手却紧握着一柄剑,昂然走到城门边上。亨利不禁对他刮目相看,急忙示意羞怒交加的庄客们上前,把老先生护在身后。 陈巨登城之后,几个干脆利落的劈砍,把立足未稳的敌军砍翻,天宝和庄客们勇气倍增,有的推云梯有的射箭、扔药瓶、丢滚木礌石,硬是让蒙古兵不能登上城头,而几个点燃的药瓶更是在城门洞里烧成一片,挤在里面妄图破门的数十名士兵浑身着火,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 此时,蒙古百夫长高声发出一阵呼喝,弓箭手疯狂向上攒射,压得守军不敢抬头,城门洞里的没有着火的士兵纷纷退出,加入两旁攻击的队列,着火的那些狂奔而出,仓惶跳入护城河内。 蒙古军本阵里飞奔出数十名肩扛木柴手提火油的士兵,一股劲冲到门洞里,迅速架起高高的柴堆,浇上火油之后点燃。 攀附在云梯上的蒙古兵纵身跃下,跟后面的弓弩手一起,且战且退,回到吊桥外侧,聚拢在百夫长侧后,静待城门被烧破。 滚滚浓烟从城门的缝隙往庄子里钻,秦牧慌忙吩咐庄客提水往城门上泼,可惜杯水车薪,眼看着厚重的包铁木门变成了焦炭的颜色。 陈巨和天宝从城上下来,望着眼看哔哔啵啵就要崩塌的城门竟然无计可施。 亨利想了想,说道:“陈师傅,庄子守不住了,准备撤退吧——我从西门出去,牵制攻击敌军,争取时间。” 陈巨抬头望望天,浓眉紧皱,“离天黑还有一个时辰,河道那边的路又没探明,这庄子里还有千多人,怎敢贸然突围。” 亨利不假思索的回应道:“我还能再拖些时间。” 面对众人探询的目光,亨利道:“即刻用砖石、土块在城门后砌一道墙,然后也往里面放木柴火油,让火继续烧。” 天宝眼前一亮,连连点头,“用火把敌军挡住!好办法!来人,快快,砌墙、砌墙。” 亨利大踏步走到街边,运足力气用肩膀把一段砖墙撞倒,庄客们大喜过望,匆忙上前搬砖运瓦,没多会就垒起几尺高的壁障,再接连不断的把从附近搜罗来的柴草投进去,风借火势,慢慢冲天而起,映红了半截城墙。 “师傅,师傅,我们回来了。” 洪天泽刹住脚步,气喘吁吁的说道:“师傅,蒙古骑兵一路追到湖边,没追上,在湖边察看了一会又折返回来,在离湖边半里的河道拐弯之处砍倒十几棵树,把河道给堵死了。然后便连人带马全都过河,从庄稼地里绕到南门去了,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应该还在那边埋伏着呢。” 陀毕罗补充道:“南门边附近的庄稼低矮,我们躲不住,没敢靠得太近。” “果然阴险狡诈。”秦牧用力点头,用鄙夷到不能再鄙夷的神情说道:“禽兽之变诈几何哉,徒增笑尔!” 陈巨拍了拍天泽和陀毕罗的肩膀,夸奖道:“你们立了大功。” 说完他回身看着亨利和天宝,“蒙古鞑子确实狡猾,竟然想到在南门设伏,如此一来,佯装突围只能选西门了。不过,还是由我来,亨利,你身量太高太重,庄子里的马匹肯定驮不动。” 亨利忙说:“我可以把重甲卸掉的。” 陈巨坚定的摇头,“不要争了,你地形没有我熟,天眼见已经黑了,黑灯瞎火的你不知道往哪里跑,再说,保护妇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亨利见陈巨说的有道理,便不再争了。 天宝想了想,“师傅,我跟你一起,论骑术,我就是单手控马也不比你差;论地形,你好几年没回来,新添的沟沟坎坎哪里搞得清?庄子里总共还有二十三匹好马,骑术尚可的庄客可能还不够,所以一个都不能少。” 陈巨还没作答,天泽抢先说道:“哥哥,你跟大家一起走,我替你冲阵,我骑马也很厉害的……” “算了,还是天宝跟我一起。”陈巨不容置疑的说道:“你和陀毕罗跟亨利一起,掩护村民。” 陈巨最后望着秦牧,“老秦,这里太危险了,你先到码头分派人手,准备船只。” 秦牧痛快的答应下来,迈步之前扭头看着天泽和陀毕罗,“你们两个,跟我一起走,这里,用不着你们了。” “怎么用不着,我俩可是很厉害的,刚刚还杀死两个蒙古骑兵呢,我们——” “别婆婆妈妈的!”陈巨有些不耐烦,声音提高了不少,“如今是突围、逃命,保存实力有待来日好报仇雪恨,要兵贵神速,不是与庄子共存亡,跟鞑子死拼!” 见师傅发火了,两位少年对视一眼,互相做个鬼脸,然后作了个圈揖,跟着秦牧走了。 陈巨双手抱拳,冲着亨利说道:“我和天宝要去准备了,此处全都靠你了。” 亨利左手抚胸,表情凝重:“陈师傅,我以骑士的荣誉起誓,最后一个登船。” 天宝环顾左右,高声喊道:“都听着,从此时起,听从亨利先生的号令,不得有误。” “得令。” 亨利在战场上的表现有目共睹,庄客早已被其神勇所折服,故而心悦诚服的接受了这位大秦骑士的指挥。 第10章 牺牲 送走天宝和陈巨,亨利见城门还能坚持一会,便吩咐庄客们在城墙下戒备、休息,拿了自己的长弓和几壶箭登上城头,每隔十余步放一壶箭,随意挑了个地方,弯弓搭箭,瞄准在护城河对岸的蒙古步兵,箭无虚发,连中五人,吓得敌军步兵队形大乱,纷纷后撤。 百夫长见状大怒,率领骑兵纵马上前,与亨利对射。 亨利避实击虚,在城墙上往来跑动,非但没有被敌军射中,反倒又射翻了两名蒙古骑兵。百夫长见无法靠箭术取胜,冷笑着后退,让步兵推上投石车,瞄准城门不停歇的轰击,如此一来,底下火烧,上头石头砸,城门这里塌一块、那里掉一块,渐渐不支。 城门摇摇欲坠,亨利果断下城,让庄客们把街道内侧的房屋和院墙一截一截推倒,把城墙内侧的道路封堵住,让蒙古骑兵入城之后无法奔跑。 庄客们领命而去,默然将一堵堵墙壁,一座座房舍推倒,望着曾经熟悉的街巷、院落、屋舍变成断壁残垣,他们的眼角都带着泪花,而那些带着包裹走向码头的妇孺们更是泣不成声。 暗红色的太阳终于消失在地平线下面,暮色渐起,东面水渠上的水闸悄无声息的打开,水流很快将水渠灌满,一艘艘乌篷船从码头开出,飞快的链接成一道浮桥,通向对面,在同一个时间,陈巨和天宝带领着二十来名骑兵高声呐喊着从西门冲了出去。没过多久,洪家庄的北门轰然倒塌。 庄客们不断的将搜集来的柴草,木料,乃至房屋的梁柱投入火堆,用熊熊烈焰将蒙古军阻挡在外,率队的百夫长一马当先,站在队伍最前面,冷冷的注视着火焰的内侧,在他身后,步兵和骑兵俱已准备停当,随时可以发起突击。 西门外,陈巨等人方才冲过吊桥不足百步,庄稼地里突然站起来数十道黑影,开弓放箭,三名庄客连人带马滚翻在地。 “给我杀!” 狭路相逢勇者胜! 陈巨横刀跃马,击飞迎面而来的两枝箭,狂吼连连,突入敌军中间,朴刀左右一分,将两名弓箭手切成两段,接着控马横冲直撞,硬是冲开一条通道。天宝紧随其后,他用嘴咬住缰绳,双腿控马,自如的跳来跃去,右手持盾荫蔽身体,左手长矛肆意在敌军身上乱戳。 庄客们见少庄主和教头如此勇猛,精神大振,齐声呐喊着冲上前去,虽然只有二十来骑,但在黑夜之中,声势惊人。 蒙古军在此埋伏了弓箭手和步军各一百,没有一名骑兵,原本只是为了阻止洪家庄步兵突围的,没想到敌人竟然全是骑兵,影影绰绰的又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被一阵冲杀乱了阵脚,顿时抱头鼠窜,四散奔逃,当然,大部分都朝着北门方向去了。 陈巨要的就是这种效果,高举大刀,率领庄客们一字排开,拉成数百步宽的横队,衔尾追击,不时上前砍翻几名落后的敌军,迫使敌军一路狂奔,直冲本阵。 蒙古百夫长望着从黑暗中争先恐后跑过来的步军,发出几声怒吼,逃亡的军士脚步立刻慢了下来,可还没等明白主帅的意图,劈面就射来一阵箭雨,将他们放倒了大半,随后便是接连不断的射击,直到将他们悉数射死方才停下。 百夫长阴冷的目光透过黯淡的光线,望着兀自高速向前的骑兵,仿佛在看着一群死人。 “左转,从敌营后面绕过去,往湖边冲!” 敌酋之冷酷残忍远超想象,陈巨心知不妙,边控马转弯,边高声呼喊,可惜,最后面的两名庄客反应稍稍慢了一步,多冲出十几步才转弯,瞬间被射成刺猬。 眼看陈巨等人消失在黑夜中,百夫长朝着东南方向射出一枝鸣镝,凄厉的啸声划破夜空,传出去很远,没过多久,急骤的马蹄声便滚滚而来——埋伏在南门外的蒙古骑兵穿过军阵,朝着洪家庄骑兵消失的方向追去。 “轰隆——隆!” 城门两侧的夯土墙应声倒塌,连同城门在内,露出一道十余丈宽的豁口,远远超出了火场的覆盖范围,蒙古军鼓噪一声,从吊桥蜂拥而上,朝庄子里面杀去,百夫长率领剩下的骑兵在后面徐徐跟进。 “退,后退,快退!” 亨利左手盾牌,右手重剑,借助横七竖八、高低错落的街垒,孤身一人缀在队伍的最后,但凡有人冲到身前,便一盾推开,一剑击杀,牢牢扼住蒙古步军的前锋,他身后的庄客们则一边放箭一边后退。 亨利的凶悍敌军有目共睹,再加上他一身古怪的装备在跳跃的火焰中显得异常神秘和诡异,蒙古步军在付出十几条人命的尝试之后再也不敢贸进,只能依靠人多势众,不断向其侧后迂回,迫使对方后退。 眼看就要退到东门,后面的庄客们突然望着城墙发出一阵惊叫,接着便在箭矢透体的噗噗声中纷纷倒地,亨利抬头望去,看到蒙古百夫长竟然带着骑兵从狭窄的城墙上纵马而来。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庄客们就被射杀十余人,余众尽皆胆寒,慌忙朝城门洞涌过去,争先恐后想往码头逃命,然而,码头上的村民还有百余人尚未登船。。 亨利虚劈几剑,迫退当面之敌,掉头撒腿狂奔,希望能在蒙古骑兵跃下城墙之前将其拦住。。 百夫长瞄准他的后背,三箭连珠。 亨利久经沙场,早已料到,在奔跑中陡然来个转弯,蛇形前行,让百夫长的攻击落了空。 百夫长冷哼一声,率领骑兵跃下城头,一阵疾驰,冲到城门洞口,此时,只有亨利孤身一人,默然挡在门前,摆出决一死战的架势。 百夫长阻止了步军的攻击,让全军聚集在城门外,命令所有的弓箭手瞄准亨利,开弓放箭。 雨点般的箭矢毫不停歇的射在橡木盾牌上,一股接一股的力道冲击着亨利的胳膊,插满箭的盾牌更是越来越沉重,再加上鏖战竟日,体力不支,不得不将盾牌柱地,用肩膀顶住,即便如此,还是被疾风暴雨般的射击往后推。 百夫长见亨利已无还手之力,吩咐两侧的步兵即刻登城,用绳子直接从城墙外侧缒下,追杀聚集在码头上的村民和庄客。 天泽和陀毕罗率领庄客们上前截击,开始还能占据上风,可等到蒙古军分派出弓箭手登上城墙,居高临下攒射,接连不断有人中箭倒地,形势瞬间逆转,越来越多的敌军出现在城门洞两侧,眼看着便要封堵住亨利的退路。 “亨利,快退。” 天泽和陀毕罗边浴血奋战,边高声呼喝,亨利急忙起身后退,久候在城门外的蒙军主力乘势涌入,码头上顿时响起一片尖叫——三人倒下的同时,便是码头成为屠宰场之时。 “天泽,陀毕罗,亨利,你们全都退下!” 身后响起一声熟悉的声音,火光冲天而起,一个巍峨的身影迈着沉重的脚步缓缓向前——秦牧躬身驼背,奋力拖着一辆载满薪柴,燃起熊熊烈焰的牛车一步步的走上来! “先生——” 天泽目眦欲裂,陀毕罗狂呼连连,两人想上前救助,亨利看秦牧的衣袍已然被烈焰吞没,猛地将二人扯到一旁。 “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国——” 噗噗两声,羽箭透体而入,烈焰中的秦牧身形微微晃动,依然奋力向前,烈焰中激扬的吟诵变成了嘶哑的嚎叫! “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四夷外也,中国内也……” 百夫长一箭正中秦牧的胸膛,后者身形一晃,停住脚步,发出最后的声音:“天地为之平内外,所以限也。夫中国者君臣所自立也,礼乐所自作也——” 声音戛然而止,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气味,一股悲壮肃杀的气氛笼罩在洪家庄的码头上,两军不约而同停止砍杀,默然注视着秦牧在烈焰中化为灰烬。 洪家庄人众在一片肃穆之中井然有序越过浮桥,在岸上戒备的庄客用火箭把浮桥点燃,队伍旋即没入黑暗。 蒙古军队被两道火墙挡住,无法追击,百夫长注视着秦牧伫立的地方,发出几声狞笑,挥手阻止了骑兵继续追击的请求,第一次用生硬的大宋官话高喊道:“烧,全给我烧了!” 第11章 受命 沿着连接洪家庄码头和洪泽湖的河道来到湖边,继续往右前方航行两里地左右,有个百余亩地大小的湖心岛,岛上地势平阔,野草遍地,原本是洪家庄的牧场,后因兵祸不断,就不惜血本改造扩建,变成了临时的避难所。此处修建了简陋的港口和水寨,备有四艘武装楼船和十余艘快船,北军不擅水战,相对来说要安全的多,逃难的庄民们总算可以安顿下来。 次日天明,日上三竿,陈巨带着天泽、亨利和陀毕罗来到老夫人的木屋内,将昨晚守城的经过和结果简明扼要的讲述了一番。 “什么,秦先生他,他竟然——” 老夫人拄着拐杖腾地起身,哽咽道:“唉,饱读诗书,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他竟然战死在沙场上!哈哈,我大宋空有数十万兵将,靡费军资无数,非但屡战屡败,到了最后,竟然还要咱们这些布衣拿起刀枪,他们,难道不觉羞愧吗?” 陈巨道:“老夫人,本朝历来重文抑武,兵将不堪大用,谈之伤心,不提也罢。” 老夫人点点头,“待鞑子兵退了,务必寻得秦先生的尸骨,我老婆子要亲自替他扶柩,送他最后一程。” 说话之间,老夫人不禁流出两颗浑浊的老泪,悲叹道:“秦牧同你,为了我洪家后代,不辞劳苦,万里奔波,耗费了半生光阴。老身原想此番回来,让你们也好好地享享福,可谁能想到,竟然害他送掉了性命。” “奶奶,孙儿在此立誓,定然要蒙古鞑子血债血还!”洪天泽眼红似血,怒道:“倘若不能替先生报仇,叫我洪天泽天诛地灭。” 老夫人抹了眼角,赞道:“好孩子,有骨气!唉,是老身错了,不该让你伯父父亲去经商的,若是一起习武,怎得也能保得庄子周全。” 老夫人将天泽和陀毕罗上下仔细打量几番,问道:“孩子,你们身上无碍吧。” “奶奶,孙儿身上只有些皮外伤,不碍事的。只是哥哥他——” 老夫人这才醒悟许久未见大孙子,顿时慌了,“天宝他,他,他,怎么啦?” 天泽连忙搀扶住老太太,“奶奶,哥哥胳膊上中了一箭,没有性命之忧。” 陈巨狠狠瞪了天泽一眼,“箭已经拔出,大夫敷了药,应该没有大碍的。” “那就好,那就好。”慢慢的打量了下陈巨和亨利,老夫人缓缓点头:“老实告诉我,庄子里死伤多少?” 陈巨脸色一沉,“庄客战死78人,伤45,村民被杀死32人,伤5人。” “好,好,很好。”老夫人拐杖重重地顿了几下,默然望着门外,“死得比伤得多——我洪家庄有得是教头与秦先生这般铁骨铮铮的真汉子,没有贪生怕死之辈,很好!” 亨利见老夫人如此硬气,不禁肃然起敬,暗暗点头。 老夫人想了想,吩咐道:“天泽,你哥哥伤了,需要将养一段时日,从今日起,庄子里的大小事体,全都由你掌管。” “奶奶,我——我——” “老夫人,使不得啊!” 天泽和陈巨齐声阻止,老夫人盯住陈巨,反问:“教头,你是天泽的师傅,如何使不得,且说来听听。” 陈巨脸露难色,“老夫人,天泽这孩子是不错,可如今危如累卵,任重如山,即便战事过后,也是百废待兴,千头万绪,我怕他——” 老夫人点点头,把目光投向天泽,“天泽,这也是你想说的吗?” 天泽点点头又摇摇头,“奶奶,暂代些时日无妨,等哥哥痊愈了再由他主掌——我怕没有哥哥处理的妥帖。” “妥帖?”老夫人冷哼道:“假使他处理的妥帖,洪家庄焉能遭此飞来横祸?秦先生和一众庄客村民又如何会死于非命?非但连累家人亲族,还把自己给弄伤了,如今想来,把庄子交给他太轻率了。唉,也怪老身太宠溺、信任他了。” “老夫人,天宝即便有错,可毕竟照料庄子多年,单说经验都不是天泽所能比,恳请老夫人再斟酌一二!” 老夫人缓慢而坚定的摇头,“不必了,就这么定了。” 老夫人稍稍提高声音,“你们千里迢迢回来,是想要把庄子南迁,甚或移居海外,这原是多年前老爷子同老身一起商定的百年大计,自然心知肚明。可这些年来前思后想,终究是抛不下这乡这土。原本看天宝把庄子照看的周全,便想着未必不能把家业和人丁给保全了,不必再背井离乡,死后魂无所归。” “唉,可谁能想到灾祸来的如此之快如此之猛,天宝完全应付不来,既然如此,只能换天泽来试试,如若还是不行,老身便罢了这念想,同你们走了便是,省得连累更多人送掉性命。” “方才听你等言说,天泽与陀毕罗既能临危不惧,反杀敌军,又能奋不顾身救村民于水火,有勇有谋,自然值得试上一试。” 陈巨沉吟了一下,“那两位庄主——” 老妇人苦笑着摇头:“他们俩嘛,你是知道的,做生意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可都是大腹便便的商贾,手无缚鸡之力,也无上阵的胆气。咱们庄子里的事呢,要文武双全才能应付,他们俩肯定没一个应付得来的。天泽文有秦牧,武有教头你,一路教来,定然不会差的,何况,这孩子还有把子怪力,上得阵来,寻常人定然不是敌手。” “老夫人,我的意思是两位庄主同意吗?” “老身的安排,他们敢不答应吗?” 老夫人见大秦骑士亨利一直在饶有兴趣的凝神倾听,笑问:“大秦人,你倒是说说,老身这安排如何?” “好,非常好。”亨利躬身行礼,毕恭毕敬的回答:“从错误中学习是最快最有效的成长。” “答得好。”老夫人连连点头,“你不是没有合适的马匹吗?着落在老身这,定然给你安排妥当。” “真的?”亨利顿时喜出望外,再次躬身行礼致谢。 老夫人笑道:“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倒是交游广阔,钱钞又多,总会有办法的。” 老夫人安排停当,招手把管家洪福唤到面前,“阿福,打从今日起,庄子里的事情就由天泽做主了,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寻他便是。” 老夫人坐回太师椅,让洪天泽站到厅堂中间,温言道:“乖孙子,今后看你的了。” 洪天泽抬头看了看左右,见陈巨和亨利都暗暗点头,而陀毕罗则龇牙咧嘴挤眉弄眼的示意,于是长长的吸了口气,回头望着管家,声音干涩问道:“三叔,受伤的生病的可都安排停当了?” “都安排好了。” “甚好。” 洪天泽想了想,一边思索一边说出了自己接管庄园后的第一道指令:“劳烦三叔去逐个问问,有没有愿意到江南别院或者投奔亲友的,若是有的话,去江南别院的,安排船只护送过去,若是想投奔亲友的,不分老幼,每人给纹银二十两。” “少,少爷,你,你这是何意啊?”老管家顿时急了,连连朝老夫人看去,可是见后者脸带微笑端坐不动,于是只得转头继续看着洪天泽,“少爷,恕我多嘴,倘若是这般处置,只怕咱们的庄子人心是要散了!” 天泽点点头又摇摇头:“三叔,祸端是我们洪家惹下的,连累庄子里死伤数百,况且蒙古兵的凶残、悍勇,阖庄上下可都是亲眼看了的,虽说蒙古兵早晚是要走的,可谁知还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一旦再来,我们洪家要报仇雪恨,必然是一场血战,故而我想让乡亲们自行决定去留,不能被我洪家给硬拖着留下打仗。” 管家讶异的看着眼前的少年,良久之后脸上的皱纹一点点舒展开,露出欣慰的笑容,“少庄主,我马上去办。” “三叔稍等。”洪天泽,“岛上粮食还能吃多久?衣服被褥是否够用?还有,那些战死的庄客,要尽快安葬——” “要厚葬!”老夫人插了一句,重重的把拐杖顿了一下,“每个战死的庄客,家里给五十贯钱,若是尚有所求,尽管报上来,老身做主,一力满足。” 管家方才出门,洪天泽就冲着陈巨拱手施礼,“劳烦师傅带些庄客,看看敌军是否退去,倘若退去的话,去往何处。” “遵命。”陈巨点点头,躬身受命。 “亨利先生,辛苦你带庄客在岛上戒备。” 亨利虽然点头答应,但脸上带着些许疑虑。 “陀毕罗,”洪天泽看着表弟,“咱们俩等下乘快船到龟山堡附近水域走一趟,看看有没有蒙古人的水军在活动。” 老夫人闻言脸色微沉:“一庄之主,以身涉险,难不成要重蹈天宝覆辙?” 天泽挽住老夫人胳膊,胸有成竹:“奶奶放心,孙儿自有计较。” “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且信你这一会——路上多加小心!” 老夫人示意身旁的丫鬟把自己搀扶起来,“来,扶我去看看天宝。” 老夫人的脚刚刚迈上内堂的门槛,一名家丁就从前门狂奔而来,嘴里大呼小叫道:“太夫人,大喜啦,大喜啦,两位庄主回来了!” 第12章 庄主 老夫人缓慢停步转身,脸上带着慈爱的笑容,“这两个不成器的东西,还知道回来。” 老人招手唤过天泽,“来,陪奶奶到码头去迎接他们,唉,多年未见你父,都快想不起他长什么样了。” 天泽连忙上前搀扶住奶奶的右臂,宽慰道:“父亲样貌没什么大变,倒是胖了些黑了些。” “胖了好,胖了好,心宽体胖嘛!” 一众人等簇拥着老夫人穿过简陋的院门朝码头走去,此时,天宝和母亲也带着家眷使女闻讯赶来,天泽慌忙上前行礼,完了上前抓起天宝的胳膊,见伤处不但肿胀起来,并且泛着黑色,慌忙伸手到对方额头试了一下,顿时脸色一变:“哥,你烧得好厉害啊!” 天宝虽然脸色苍白,额头挂着细密的汗珠,兀自强笑:“哥哥没事的,这点小伤,只需将养几日便会痊愈,无须担心。”接着压低声音说道:“你快回奶奶身边,免得她老人家着急。” 话未落音,老夫人便走了过来,看了看天宝,扭头冲着他母亲说道:“哥儿伤得这么重,还让他出来走动?郎中是怎么谯的,脸色这么难看!” 大娘慌忙欠身,“婆母教训的是——” “奶奶,不关娘的事,是我要出来的。”天宝停下喘口气,接着说道:“二叔多年未归,我这当侄儿的怎可因些许小伤就不来迎接呢。” “小伤?”老太太抓起天宝的手放到自己额头,“烧得如此厉害,只怕是创口溃烂了,哪里还是小伤!” 天宝急忙安慰:“待接回父亲和二叔,再唤郎中好生看看。” 天宝一边连连点头答应,一边悄悄向天泽使个眼色,后者慌忙上前扶着老太太朝码头方向转身,“奶奶,你看,船队靠岸了!” 老夫人只好叹口气,转身向前。 三艘高达数丈的楼船正在缓缓停靠在码头,百余丈外的湖面上,并排停泊着两艘悬挂着大宋水军旗帜的内河战舰,隐隐约约能看到不少衣甲鲜明的军士肃立在甲板上,面朝北方,严阵以待。 迎接的人群方才走到码头,楼船上已先行下来十余人,当先的是两位体态身形和相貌都极其相似,非常富态的中年男子,左边那位的皮肤黝黑,右边的胡子较长。 这两人一看到老夫人,急忙撩起锦缎长袍的下摆,抢步上前,“扑通”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娘亲,孩儿不孝,来晚了,让您老人家受惊了。” “傻孩子,娘不是没事嘛,地下甚凉,还不快起身。”老夫人擦擦眼睛,笑骂道:“你们俩都是商贾,又不会舞刀弄棒,来早了又有何用?哼,还不如天宝和天泽两个哥儿。” 兄弟二人同时起身,待天泽、天宝等亲眷上前相互见礼之后,示意天泽和丫鬟退后,由他们搀扶着老母亲往回走。 老夫人爱怜的打量着洪天泽的父亲洪继业,“老二,你经年累月在海上漂泊,实在是辛苦。为娘知道,那海上常有惊涛骇浪,水中多异兽,往来之际可都是命悬一线,每思及此,都悔不当初。” “娘,咱们的船大,用的水手俱是知根知底的老手,航路也是成熟的路线,往来借风力,算不上有多危险,您老人家且放宽心。” 老大洪承祖打个哈哈,“是啊是啊,二弟都还胖了不是。” 老兄弟俩陪着老母亲缓步前行,偷眼打量岛上的情形,不时跟熟悉的庄客打招呼,越往前走,脸色越发凝重。 洪继业虽然时隔多年才回来这一趟,但商人特有的敏锐让他察觉出庄子里损失很大,与乃兄悄悄的交换了下眼色,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把天宝硬赶回去休息之后,众人在前厅内再次落座,长兄洪承祖略微沉吟了一下,看着老夫人,徐徐说道:“娘,此次鞑子兵大举来犯,周边的市镇乡村几乎都遭到没顶之灾。接到消息之后,我和二弟、三妹夫妇都是心急如焚,现在既然都安然无恙,那就赶快迁离此处吧,万一鞑子再次兴兵,怕是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兄长所言极是。”洪继业随声附和:“江南购置的田地养活咱们阖庄上下这几千口绰绰有余,再加上家里生意帮补,可保丰衣足食。” 说到这,洪继业指着码头方向,“那两艘战船是妹夫特意安排过来护送咱们的,他说了,要是不够,还可再派几艘,务必要在旬日之内迁到扬州,再慢慢往江南别院转移。” 老夫人点点头,沉声反问:“说完了吗?” 两位老兄弟心知有异,不约而同回道:“娘亲的意思是?” “洪家庄不搬了!” 老夫人缓缓道出个中缘由:“当年老爷子让你们投笔从商,为的是想在乱世中保全洪家血脉,可为娘这些年来一直在反复思量,总觉得不妥,故而让两个孙儿读书习武,如今再经过日前的变故,终是想通了——我们洪家先祖乃是在靖康之难时,从黄河边上一路逃难过来的,倘若再逃往江南,乃至海外,何处是尽头?倘使洪家后世儿孙居于番邦异域,不识《诗》、《书》,不谙乡音,与蛮夷何异?” 老夫人稍稍缓和了下语气,凝望着门外空地,悲叹道:“你们还不知道吧,秦先生为了保全庄子里的老弱妇孺,阻鞑子兵追杀,焚身以火,如若洪家不顾而逃,如何对得起他?” 面对两个儿子惊愕悲痛的神情,老夫人摇摇头:“吾意已决,尔等勿要再言。如今天宝受伤,庄子里的事情都交给天泽了,你们俩同他好好商议、谋划吧。” “我倦了,回房歇息去了。”老夫人起身之时忽然想起了件事,“为娘应承给这位亨利先生找匹好马,便着落在你们二人身上,在月内给我办妥喽,听到没有?” “娘亲放心,定然办到。” 送走了母亲,洪承祖和洪继业两位老兄弟坐到上位,听洪天泽、陀毕罗和亨利一五一十的把日前战斗的经过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两人虽然经历过不少事情,可从未涉足军旅之事,更不要说上战场了,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洪承祖得知儿子伤势不轻,不禁忧心忡忡,道:“庄子里的郎中看看头痛脑热还行,哪里医得了箭伤?二弟,你从南洋可有带些上好的伤药?” 洪继业摇摇头,“南洋多得是香料,不是伤药。” 亨利见状起身说道:“二位庄主,我对这种兵器造成的外伤有些经验,如果你们放心的话,可以让我来试试。” “对对对,”洪继业把大腿一拍,恍然大悟:“兄长,亨利先生乃是来自大秦的武士,身经百战,全身上下都是伤疤,所谓久病成医,定然错不了。” “如此就有劳亨利先生了。” 儿子的问题解决了,洪承祖顿时放松了下来,扭头看着弟弟,笑嘻嘻的问:“二弟,娘亲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她决定的事情连爹爹都改不了,咱们俩啊,还是老老实实,继续当个听话的好孩子吧。” 洪继业嘿嘿一笑,“兄长所言极是——我可不想这把年纪还挨骂。” 洪天泽见这两位情绪不错,忙上前说道:“伯父,父亲,孩儿还有些事情想劳烦二老。” 洪继业脸色一变,脸带不悦:“胆子不小啊你,狐假虎威,竟然还想使唤我跟你的大伯不成?” 洪承祖摆摆手,“二弟,不必动怒,等下娘亲听到了,怕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位大庄主饶有兴趣的看着侄子,“天泽,你有什么事,且说来听听。” 天泽毕恭毕敬面对伯父:“禀伯父大人,庄子被完全毁了,重建旷日持久,这几千人要吃要喝,耗费的钱粮数额巨大,所以……” “小事一桩。”洪承祖大手一挥,“此次撤了荆湖路的几家分号,变卖的货物铺面足够庄子里两年支用的,要是不够的话,扬州总号、江南别院,还有你们三佛齐都还有积蓄。” 洪继业点点头,不无得意地言道:“咱家一船货便值数十万贯,怕甚么!?嗯!” 见两位长辈痛快应承下来,天泽急忙倒头便拜,嘴角却露出得意的笑容,恰好落入他父亲的眼中,后者不禁捋着胡子沉思起来。 天泽起身,转身冲着亨利言道:“亨利先生,你觉得咱们庄子怎样?” 亨利会意,高声答道:“城不高,池不深,墙不固。” “那要怎么修呢?” “全部用石料,借鉴大秦城堡的构造,由我来督造。” 两位老兄弟交换了下眼色,“全部用石料?那可得要花不少银子啊!” 天泽不待两人出言,抢先说道:“孩儿跟陀毕罗要到龟山堡打探消息,亨利先生还要给天宝哥哥治伤,就不打搅伯父、父亲休息了。” 说罢,三人转身一溜烟的跑开。 望着他们的背影,两位庄主不禁嘿嘿苦笑起来,料想自己的钱袋子怕是要瘪下去不少。 第13章 水战 大约两炷香之后,洪天泽和陀毕罗得意洋洋肩并肩立在一艘飘着“宋”字旗的战舰前甲板,稍后的位置站着一名头戴圆帽、身着皮甲红袍的将官,挺胸叠肚顾盼自雄,用期盼的目光眺望着北方的水面。 将官中等身材,黝黑健壮,唇上留着一抹黑漆漆的髭须,年龄在三十岁上下,他见视野所见范围内没有一艘船,略感失望,昂首高喊:“是否寻见敌舰?” “回统制大人,没有。” 三丈高的桅杆顶部吊斗内,负责了望的士兵高声回应。 陀毕罗转身问:“高永,鞑子水军是不是不敢出来啊?” 洪天泽急忙呵斥:“陀毕罗,怎可直呼大人名讳?要叫高大人。” 高永连忙摆摆手,“二位少爷乃是李大人的至亲,切莫跟小将客套。” 天泽回身施礼,正色说道:“统制大人是大宋命官,并非吾家私兵,自当以礼相待,不可乱了规矩。再者,姑丈大人对此也是早有吩咐的。” 高永哈哈大笑,“既然如此,咱们折衷一下,唤我老高便是。” 天泽嘿嘿笑了几声:“那统制大人也不要唤我俩少爷了,叫天泽、陀毕罗即可。” 高永毕竟是个武人,当即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好,那便定了。” 陀毕罗给表哥一个白眼,老实不客气的唤起老高,要他继续回答方才的问题。 高永不无得意的点头,“鞑子马步军皆强于咱们大宋,唯独这水军嘛,远逊于我,是故鞑子虽有不少战船驻扎在黄河里,可绝不敢轻易入洪泽湖。嘿嘿,哪怕是派几艘小船,偷偷来打探个消息,只要被咱们水军撞见,都管叫他有来无回。” “老高,那你敢不敢到敌境去逛逛?” 天泽闻言大惊,抬手在陀毕罗头上爆个栗子,“胡言乱语!我们只有两艘战船——” “天泽老弟多虑了。”高永傲然道:“别说还有两艘船,就是单枪匹马,我老高也敢去。” 天泽毕竟是少年心性,既好奇又好胜,见高永信心十足,便顺水推舟,“既然这样,咱们就先到山东走他一遭,回转之时再到龟山也不迟。” 高永略微分辨了一下风向,高喊道:“起帆!向黄河口进发!” 船借风势,疾如奔马,不到两个时辰便来到了黄河汇入洪泽湖的口子,眼看着远处的地平线渐渐清晰起来,湖边开始出现三三两两的渔船,渔夫们看着从侧畔高速驶过的大宋战船,抬头默然的看了看,低头继续手中的活计,既没有天泽预想中的欣喜若狂,也没有高声示警。 高永见洪天泽脸现疑云,叹了口气:“此处乃是楚州,境内自金朝至今,多数地方都在两国相接之地,宋金宋蒙,你来我往反复争夺,百姓饱经战乱,疲敝不堪,家国之念,早已淡漠。再者,漫说他们,连我都不知道此处是那边占了。” 越过宽阔的湖口,水面稍微变窄了些,不过,依然有数百丈宽,水面上空空荡荡,两侧的河堤上更是连个人影都没有,高永提醒,此处已经属于蒙古水域。 话音未落,头顶上突然传来一声惊喜的叫声:“报——统制大人,左前方两里外发现敌船两艘,正在逃遁。” “追!” 高永仿佛苦苦寻觅之后发现兔子的猎犬,毫不犹豫的扑了上去。 战船随着他的命令调整方向,紧贴水面疾驰而去,没过多久,两艘比宋船要 小一半的蒙古战船便出现在前方数百丈处,虽然同样是挂满了船帆,可敌我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近。 不待高永下令,甲板和船舷两侧的水兵便已经搬出火箭,对准敌船,随时准备攻击。突然,逃窜之敌双双掉头以三丈左右的间隔停下,降下船帆,从船腹两侧伸出十几只船桨,同时甲板上冒出数十名士兵,有的弯弓搭箭,有的手持火箭,摆出迎战的架势,此时,战舰顶上传来高亢的敌情:“报,敌船七艘,距离三百丈。” “来得好。” 高永拍了拍洪天泽和陀毕罗的肩膀,语气轻松的问道:“二位老弟从三佛齐来,海战肯定见得多了,不过,今天老高让你们见识一下咱们大宋水军如何在这黄河水道之中,以寡击众,轻松破敌。” 说罢,杨永昂首向天大笑三声,厉声断喝:“通知后船,准备接战。” 大宋战船没有加速,反倒降下几面侧帆,慢慢逼近,从容不迫的等候敌船聚拢在一起。 敌船虽然比起宋军战船小了一号,但九艘船在水面上一字排开,颇有些声势,数量上的优势让敌船上的军卒信心十足,用手中的兵器死命的敲击着盾牌、船板,口中发出阵阵叫骂。 “起全帆,攻!” 随着高永一声令下,大宋战船迅速升起全帆,加速向前,虽然只有区区两艘船,但由于船身巨大,速度又快,声势惊人。 蒙古水军阵型未乱,但水军的叫骂声瞬间没了,眼看宋军巨舰越来越近,到了百丈之内,不知哪艘船上的水军手抖了一下,嗖的射出一箭,其他的水军见了,俱以为将官已经下令,纷纷跟着放箭、发火药箭,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可惜力道不够,全都远远落在水中。 这时,大半蒙古水军知道打早了,可眼见大宋战船仍然在高速逼近之中,心中害怕,哪里敢停手,只得不断的用投射兵器往外发,可对面始终未发一矢。 大宋战船顺风顺水,速度飞快,眼看就要进入蒙古水军的射程之内,这时,高永突然下令:“转向,发箭!” 两艘战船在距离蒙古船队不到五十丈的位置高速转弯,船舷拉直的瞬间,早已蓄势待发的弓箭手点燃手中的火箭,把一道道火舌射向敌船。 高永见天泽和陀毕罗看得面红耳赤,好整以暇地解释自己的战术:“咱们的这些抛射兵器,虽则能打的很远,且声势惊人,可没什么准头。假使鞑子水军东一个西一个的跟咱们对战,以寡敌众,真的很难打得赢,嘿嘿,可没想到他们这么蠢,排得整整齐齐的挤在一处,想打不中都难,不信,你们看!” 第一波火箭命中三艘敌船,火借风势,烧得很快,蒙古水军张皇失措,有的抛下武器去救火,有的径直跳进湖里,拼命朝旁边没起火的船游过去,而那几艘没起火的战船偏偏又害怕被波及,纷纷四散开去,如此一来,完全顾不上对面的大宋战船。 高永有条不紊的指挥战船在数十丈外再次掉头,斜斜的切向蒙古水军,劈头盖脸一通火箭射过去,又点燃了两艘战船,再加上一艘被同伴点燃的战船,总共有六艘船烧了起来,剩下的三艘见状不妙,慌忙退出战团,掉头起帆,准备逃跑。 高永率领战船远远绕过在火焰中挣扎的敌船,追击逃窜的那三艘。蒙古战船升帆过晚,速度还没起来,很快便被一一追上,宋军在甲板上架起抛机,将火油弹接二连三抛过去,猫捉老鼠般的戏弄许久,将其一一点燃,不过,对于那些跳水逃命的军士,却无一人放箭射杀。 陀毕罗绰弓在手,本想按照家乡习俗,来个斩草除根,可见表哥暗暗摆手阻止,不禁有些泄气,高永见状,连忙解释:“小老弟,鞑子惧水,这些蒙古水军,虽说是敌人,可全都是汉人,好多是身不由己,既然已经落水,就让他们听天由命,咱们没必要赶尽杀绝。” 这时,战船已经逼近了蒙古水军的码头,高高的木栅栏和城墙垛口都依稀出现在视野中,上面的士兵和军官早已看到水战的惨败,匆忙落闸关门,乱糟糟的人影冲上城头,心惊胆战看着湖面。 “二位老弟看到了吧,呵呵,”高永傲然立于船头,眺望着远处渐渐暗淡下来的城郭,突然叹了口气:“我大宋水军强过鞑子多少,鞑子马步军就强过咱们多少,我朝能偏安江南,靠的就是水军。唉,日前听闻,鞑子已在汉水上游伐木做舟,一旦成了气候,我军不能独霸长江,嘿嘿,襄阳可就有难喽。” 天泽若有所思的点头,看了看天色,问:“老高,暮色将至,咱们是否应当移师龟山?” 高永想了想,“咱们送他娘一个大礼再走不迟。” 不待高永吩咐,两旁的军士“哼哧哼哧”抬出一枝足有两丈多长的火箭,在床弩上架好,望山瞄准远处的城楼,负责点火的军士躬身将点燃的火捻子递给高永。 高永接过火捻子,转身给到天泽,“老弟,你既然想留下来保家卫国,那这一惊天一炮就由你来吧。” 陀毕罗听了顿时兴奋起来,忙问:“老高,这炮威力很大吗?” 天泽见高永望着自己,笑而不答,顿时明白了他方才话里的意思,试探着说道:“两艘大宋战船过来挑战,不但全歼了船队,而且还轰击城墙,守军自然不知道咱们是孤军深入,又是一时兴起,肯定当成是大规模反击的前奏和试探,那么便会添油加醋往上报,上面接报,未知虚实,也只能调集军队,准备迎战,是故咱们极有可能挑起一场大战。” 高永点点头,“老弟你前面说的都对,只是结果错了——鞑子还没有撤军,咱们闹腾一下,只怕鞑子主帅要掂量掂量了,倘若能迫其提前退兵,咱们来的可就值了。” 天泽道声:“受教了。”便点燃了火炮的引线。 火炮的前端拖着漫天的火焰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准确的轰击在城楼顶上,随即燃起大火,滚滚浓烟向城内飘去,激起一片惊叫。 “传令,掉头,去龟山。” 守军慑于大宋水军的威势,又忙于救火,无一人一船敢出来追击,两艘战船逆风走着“之”字型路线,从容不迫的驶出黄河,返回洪泽湖,向龟山堡方向驶去驶去。 第14章 劫后 次日清晨,船队从龟山堡数里外的夜泊之地起锚,径直行到距离码头数百步远处,从桅杆顶端的吊头望去,市镇死一般的宁静,既没有北军的一兵一卒,也看不到任何活物。 快速放下小艇,高永派二十名军士陪同天泽和陀毕罗上岸,登船前,他反复嘱咐:“两位老弟,鞑子马快弓劲,连马步军都抵挡不住,更别说咱们上岸的水军。倘若看到敌军踪迹,掉头就跑,万万不可恋战,待上得船来,便是咱们说了算。” 洪天泽重重点头,表示知道轻重,提着自己惯用的铁矛、藤牌,与持刀盾的陀毕罗并肩蹲在船首。 黎明前的薄雾渐渐褪去,露出龟山堡劫后的真容——居民数以千计,屋舍俨然的繁华集镇,此刻却是残垣断壁满目疮痍,焦黑的木头兀自还在散发出淡淡的焦味。 安全靠岸,洪天泽一行人借着石墙的掩护,蹑足潜踪入了市镇,没走几步他就发觉有异,急忙用手势示意众人陀毕罗和军士们停下脚步,自己放下武器,手脚并用,飞快爬上身侧的墙头,匆忙环顾一圈,脸上露出一丝疑惑。 “有埋伏?” 洪天泽翻身跃下,陀毕罗靠上来低声询问。 “有些奇怪。”洪天泽边眯缝着眼睛四处张望,摇摇头:“镇子被鞑子屠了,地上血迹还有,可尸首全都不见了——鞑子可没好心掩埋他们。” 陀毕罗晃了晃手里的弯刀,问:“要不我上去咋呼一下,来个打草惊蛇?” 洪天泽急忙摇头,他想了想,留下10名军士在石墙边戒备,作为支援,带着另外10名军士弓上弦、刀出鞘,继续沿着台阶慢慢向上攀登,准备到镇子正中间、也是最高处的,记忆中保甲里正的议事厅看看。 “站住!什么人?” 议事厅外的矮墙后响起一声厉吼,接着传来弓弦拉开的咯吱声,洪天泽急忙高喊道:“不要放箭——我们是洪家庄的。” 短暂的沉默,对面接着发问:“洪家庄主事的是谁?” “太夫人。” “洪家庄的鞑子叫什么名字?” 洪天泽听了一愣,对面立刻吼道:“快说!” “老金,金望北。” 话音未落,一个黑影跳上墙头,语带颤抖:“下面可是天宝贤弟?” “天宝哥哥受伤了,我是他弟弟,洪天泽。” “弟弟?洪天泽……莫非,莫非是三佛齐回来的?” “正是。” 黑影跳回院子,随着一阵搬动重物的声响,在院门的位置露出一个通道,十几名手持兵器的乡民跑了出来,为首的是个相貌粗豪、体格健壮的汉子,他先冲着洪天泽拱拱手,“在下刘波。” “洪天泽,陀毕罗。” 刘波的目光落在不远处戒备的军士身上,突然激愤起来:“官军竟然今日才到,真是——” 洪天泽见这些乡民不但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且多有伤在身,知道他们坚持的不易,急忙解释:“刘兄,他们不是左近驻军,乃是我家姑丈麾下的水军。” 刘波昂天冷笑几声,“哈哈,倒是我想的太美了——也是,官军哪里理会得我等草民的生死!” 洪天泽深深的鞠躬,“刘兄,我家庄子也被鞑子军攻破了。好在有贵庄刘洪及时赶到示警,折损不是很大,天泽在此谢过了。” “他还活着!?” 得到肯定的答复,刘波和龟山堡众人脸上第一次现出喜色,“他是在下族兄,还以为也被鞑子害了呢。” 心情稍微好了些,刘波这才把洪天泽和陀毕罗往院子里让,那10名军士则在墙外戒备。 走进院门,洪天泽才发现这个长宽不过十丈左右的院落里面竟然拥满了人,粗粗的估算下,大概有一两百人。刘波把老弱妇孺和伤者都安排在议事厅内,其余的青壮年都在院里栖身,虽然都满面尘灰,但眼神坚定,不见丝毫的怯懦。 在院子中间的石几上落座之后,刘波一五一十的把他们逃难的经过说了一遍:蒙古兵攻破寨墙之后四处纵火杀人,他带着数十名庄客突围失败,便躲在一处偏僻的水塘中,潜在水下,用芦苇管吸气,这才逃过一劫。等到火势变大,蒙古兵退出,他们才敢出来,到处搜救,把幸存者集中到此处,待到敌军远去,再出来把遇害的村民尸首放在一起烧掉、集中安葬。 刘波用极其平淡的语气讲述完家乡的遭遇,惨笑两声:“俺一家八口,父母妻子同三个孩儿,俱都葬身火海,只剩下俺孤身一人,哈哈,哈哈。” 洪天泽环顾左右,“刘兄,此处不宜久留,还是随我等南行吧。我们洪家庄虽然也被焚毁,但存粮还有,可保大家衣食无虑。” 刘波点点头,“我先替龟山人谢过了。” 刘波的目光缓缓从同伴身上掠过:“龟山堡乃是泗州军内最大堡寨,户千二百,口五千有余,可活下来的不过两百三十口,这血海深仇,刘某七尺男儿,如何能不报?” “我等商量过了,老弱妇孺和伤者,尽量送走,安排妥当,其余人等在这里重建龟山,哪日鞑子再来,哼哼——” 洪天泽吸口气,脸露钦佩之色:“刘兄,我洪家庄阖庄上下也是这个打算。不过,你等不妨先跟我回去,好好将养一段时间,过些时日,多带些人手过来,把龟山好好整饬一下,让鞑子没那么轻易攻破。咱们既然要报仇,自然要好好筹划,尽力多杀敌军,不可轻言牺牲。” “天泽老弟,你小小年纪,见识不浅啊,佩服佩服。” 刘波想了想,用力点头,起身大声说道:“好,就依你了,咱们先到贵庄叨扰几日,再从长计议。” 龟山村民的家当俱已在大火中焚毁,身无长物,用最快的速度把剩下的粮食重物就地掩埋之后,在洪天泽和军士们的协助下登船离去,战船离开的时刻,刘波等人聚集在船尾默然无语,那些不知道几时才能回来的乡民更是黯然泪下。目睹此情此景,别说洪天泽和陀毕罗两个少年,就是高永和他麾下的军士也都是义愤难平。 第15章 断臂 傍晚时分,战船回到了湖心岛,远远的望见几艘乌篷船离开码头,驶向通往通往庄园的隐秘河道,有的船上人影晃动,载满了人,有的船连船头上都堆满了箱笼杂物,像是在搬家。 靠岸之后,洪天泽正想派人去找管家,好把龟山村民安置好,没想到,后者竟然一路小跑的从远处赶来,“少庄主,你可算回来了。” 洪天泽忙问:“三叔,出事了?” “可不是嘛,出大事了。” 洪福眉头紧皱,脸带激愤和不解:“那个大秦人,他,他,他把你二哥的胳膊给截掉了!” “什么?”洪天泽一下子呆住了。 管家缓了口气,摇头叹息:“你走了没多久,那个大秦人就过去给天宝少爷看伤,当时庄里的郎中许先生还在,给开了些外敷的药膏和内服的汤药,天宝少爷昏昏沉沉的睡下了,那个大秦人也没说啥。可谁知今日快到晌午,郎中再过去看,发现大秦人不知怎的,把天宝胳膊从手掌到小臂,全都给截下来了,满地是血,把郎中吓得险些晕过去,慌忙禀报了老太太和大夫人。” “然后呢?” “老太太叫大秦人过去问话,他说少爷的伤口溃烂了,不截掉的话,性命不保。” 洪天泽抹下额头的冷汗,追问道:“哥哥现在怎么样了?亨利人在何处?” “天宝少爷还在昏睡之中,那个亨利嘛,原本还要拿天宝的胳膊给老太太看,估摸是想要辩驳辩驳,可郎中早已同老太太说过了,天宝少爷的伤不碍事的,老太太气得不轻,说道要不是看在二庄主和你的面子上,就把大秦人打杀了,哪里还想听他分辩,直接给赶出去了。如今嘛,已经着人手看管起来了,只等你回来再发落。” 刘波与天宝是旧识,顿时七窍生烟,忍不住怒吼起来:“甚么鸟大秦人,怎可如此草率行事!?哼,老太太说得是,天宝兄弟半条胳膊换他一条贱命都亏了,即刻打杀了账。” 洪天泽连忙安慰:“刘兄稍安勿躁,我即刻便去处置家事。” 他转头冲着管家交代:“三叔,这位是龟山堡的刘波,是天宝哥旧识,他们跟我庄子一样,都被鞑子毁了,劳烦先把他们安置一下,亨利的事情,我即刻去查问。” 洪福与刘波打过几次交道,算是旧识,也明白天泽不想让对方掺和自己的家事,便朝刘波拱拱手,同他一起将龟山堡人众带走,洪天泽和陀毕罗三步并作两步王亨利的住所赶,陀毕罗看表哥脸色不豫,压低声音急切言道:“哥,亨利绝不是草率之人。” 洪天泽点点头,“我理会的。” 还没到门口,亨利就一个健步跨了出来,欣喜若狂地抓住洪天泽的胳膊,不由分说把他拉进房间,指着桌子上的东西说,“天泽少爷,你看看,我,做错了吗?” 洪天泽低头一看,血肉模糊的一团,赫然是天宝的小臂,他忙吸口气,屏气凝神,仔细打量,马上发现端倪——胳膊已经肿胀得如同小腿粗细,烂肉里面还有许多蛆虫在蠕动。 亨利言道:“今早过去察看伤势,天宝少爷高烧昏迷,还胡言乱语,我知道肯定有问题,一查验伤口,便发现已经腐烂生蛆,假如此时不把小臂截掉的话,不出十天,必然失去生命。” 洪天泽想了想,在亨利胳膊上拍了几下,“亨利先生,我,相信你!” 亨利如释重负,“我很抱歉,没能保住天宝的胳膊,说真的,我的很多骑士伙伴都是因伤而死的。” 陀毕罗连忙附和:“可不是嘛,三佛齐也一样,稍微重点伤,都要听天由命。” 洪天泽忙问:“亨利先生,哥哥还有生命危险吗?” 亨利摇摇头:“应该没有——我过去察看了,伤口没有脓血流出,他的烧也退了。只要保持伤口干净、干燥,应该不会有危险了。” “那就好,那就好。” 洪天泽想了想,说道:“亨利先生,辛苦你了,我在此向你致歉。不过,在我跟祖母解释清楚之前,请你暂时不要出门。” “好的,我理解。” 洪天泽冲着陀毕罗吩咐道:“老弟,你在这陪亨利一会,不要让人来打扰先生。我去看看哥哥伤势,再去见祖母,把事情分说清楚。” 陀毕罗点头应道:“明白。” 来到天宝卧房,使女和小厮站起来禀报道:“二少爷,大少爷一直未醒。” 洪天泽环顾左右,问:“大伯母怎么样了?” “夫人晌午都哭昏过去了,现在被太夫人叫过去了。” 洪天泽点点头:“你们一直在这照顾哥哥的,劳烦说说早上的情形。” 使女和小厮的说法与亨利所述基本一致,显然是许郎中的药没有效果,伤口溃烂,亨利不过是事急从权而已。 仔细察看了天宝的伤口之后,洪天泽马不停蹄,去见老夫人。 “天泽,你这孩子,怎么才回来啊!”老太太看见孙子的第一眼,就拖着哭腔拉住他的手,恨恨道:“那个大秦人,竟敢把我天宝孩儿的胳膊给截了,真是气死老身疼杀老身了。哥儿,他是你的客人,你说,要怎生处置他?” 洪天泽忙道:“奶奶,父亲是怎么说的?” “哼,他说刀枪无眼,伤了天宝的是蒙古鞑子,不好怪罪大秦人。” 洪天泽点点头,正色说道:“奶奶,咱们非但不能处置人家,还要好好谢谢他呢!” 洪天泽见老太太面露疑惑,急忙把自己的所见所闻,亨利的解释及使女和小厮的佐证一一道来,末了:“奶奶,亨利救人心切,没有禀报请命,确实不该。孩儿已经责备过了,他亦保证今后不会如此唐突了,稍后且让他过来向奶奶和大伯母赔罪。” 老太太闭上双眼,在椅子上沉思良久,再次睁眼之后,缓缓点头,“奶奶仔细想了想,大秦人同你所说,委实有些道理——这几年天宝带着庄客出去打打杀杀,伤重致死的也有十几个,救回来的,屈指可数,且都是皮外伤。” 洪天泽悄悄抹了把冷汗,“既然奶奶不追究了,孙儿便叫亨利过来赔罪。” “让他赔罪?岂不显得我们洪家不明事理?”老太太点点头又摇摇头,接着长叹一声,“按理说,咱们洪家确实应该谢谢大秦人,可你这个哥哥,自幼要强好胜,照他的性子,宁愿死都不能少条胳膊,唉,等他醒来,可有一番闹腾了,我这要是再去道谢,岂不是让他更难受。” 洪天泽反问道:“奶奶忍心看哥哥闹腾吗?再者,哥哥虽说少了半条胳膊,武功底子还在,多加练习,未始不能上阵杀敌。便是退上一步,不能习武了,可经商、管庄子,哥哥的头脑尽可以做的啊!” 老夫人脸色稍稍缓和了些:“你说的在理。来,陪我去给大秦人道谢,咱们可不能失了礼数。” 老太太说完作势要起身,洪天泽慌忙拦住,“奶奶,孙儿已经道过谢了,再者,我们洪家对他也是有救命之恩的——亨利的海船在三佛齐被海盗打沉了,是孩儿将他从海里捞起来的。” “原来如此。”老夫人想了想,“也罢,以后善待他便是,唉,再看到他,定然让老身想起天宝的胳膊,怕是还会有些怨气。” 解决了这个棘手的问题,洪天泽借机把龟山堡的事情说了一番,听完之后,老夫人摆摆手,“天泽,既然让你做庄主,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情,除非性命攸关的大事,全都你来做主,不必事事禀报的。” 洪天泽见奶奶是真的在托付重任,心下既是高兴又有些担心,问道:“父亲和伯父大人哪里去了?” 老夫人回道:“昨个晚上,陈教头派庄客回来禀报,说鞑子兵走得匆忙,已经远去了,庄子好歹还没烧成白地,我便叫他们带些精壮回去修葺一下,好早日搬回去。转眼便要到初秋了,天气转凉,岛上都是茅庐,非久居之所。” 老夫人想了想,“昨日傍晚,老金头过来了,本来是找天宝商量事情,我叫他等你回来再说,你现下有空,不妨去问问他是什么事。” “金叔没在岛上吗?” “为了给庄子里腾地方,他全家带着牲畜到岸上去了,就在庄子东南边上。” 伺候老太太歇下,洪天泽先去叫上陀毕罗和亨利,三人在码头上叫了艘乌篷快船,一说去找老金,名叫李渔的年轻船夫马上表示知道在哪,竹篙一点,船便朝西南方向的芦苇丛中飞速而去。 行船途中,洪天泽把老金给陀毕罗介绍了一下:老金全名叫金望北,本姓完颜,其父是金国遗民,故以国为姓,与洪家是世交,带着数十族人在洪泽湖周边的草地上蓄养牲畜为生,顺带替洪家庄牧马。 听完之后陀毕罗歪着脑袋想了会,好奇地问道:“哥哥,秦先生好像说过什么靖康之耻,宋金有不同戴天之仇,你家怎么会跟他们成了世交的呢?” 亨利待久了,也多少知道些前朝往事,也感到有些不解,点点头,等洪天泽给出解释。 洪天泽冲着陀毕罗笑道:“我也不甚了了,晚上回去找父亲问问吧。” “哼,我猜里面肯定有什么秘密,你还是小孩子,问了也未必会告诉你的。” 洪天泽没有反驳,“想来也是,我在三佛齐这么多年,父亲和秦先生、师傅在我面前从来就没提起过金家。” 陀毕罗脑袋一甩,“不管他,先去策马狂奔再说。” 亨利想了想:“可能等你成年了,他们便会说出来。” 洪天泽点点头,“希望如此。” 第16章 金家 亨利和陀毕罗站在船头,眺望远处,寻找牧场的位置,脸上带着兴奋之色,期盼着看到万马奔腾的场面,挑选心仪的骏马。 洪天泽见状,“记得小时候,也就3,4岁吧,经常到金家牧场,就是咱们现在住湖心岛,去骑马玩,唉,那时候,两家的马匹加起来还没二十匹,这些年就算增加不少,可庄子里用了几十匹,牧场能有个一百匹就烧高香了。” 亨利摇头叹息:“一路北来,很少看到马匹,看来大宋缺马不是假的。” 陀毕罗听了,不禁感到有些丧气。 大约半柱香左右,乌篷船钻出芦苇荡,停靠草地边,船夫李渔系好缆绳,快步向前几步,找了块凸起处站定,把手在嘴边圈成喇叭状,向前高喊道:“老金,金鞑子,快过来,少庄主来了!” 没过多久,不远处响起一阵马蹄声,紧接着,从芦苇和草地中间冒出一群马和几名骑士,一路疾驰,很快来到洪天泽等人身前。 三名骑士翻身落马,为首的是个蓄着连鬓络腮胡子的中年大叔,短衫皮裤,筋肉虬结雄壮有力,光秃秃的头顶上盘着个样式古怪的发辫。另外两个则是上身赤裸的精壮少年,相貌与大叔神似,头顶同样盘着发辫。 船夫面对孔武有力表情威严的中年男子,嬉皮笑脸地说道:“老金,二少爷在此,还不过来见礼。” 洪天泽忙上前拱手,行子侄之礼:“金叔,老金叔,我是天泽啊!” 老金急步上前,用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几眼,接着面容舒展开来,突然将洪天泽拦腰抱住,哈哈大笑:“真的是你——哈哈哈,长高了也壮实多了!” 跟天泽热烈拥抱之后,老金头也不回地吩咐道:“破虏破胡,过来给哥哥行礼。” 三人行礼已毕,洪天泽把亨利和陀毕罗介绍给对方,然后悄声打问:“金叔,你昨日上岛,是不是有要紧事?” 老金示意儿子牵过来几匹空马,让洪天泽三人上马,接着闪电般探手拖住想往马背上爬的船夫,胳膊一扭把他摔个跟头,笑骂:“李渔你个河鳖,还想骑我的马,给我老老实实在这里等着吧。” 说罢,飞身上马,一马当先跑了出去。 金望北力道用的很巧,船夫跌的猛,摔得轻,旋即起身拍拍屁股上的草叶子,向着远去的马屁股笑骂:“死鞑子,等哪天落水了,要你好看!” 马队跑出数百丈,洪天泽在马背上极目四望,寻找金家的马群,可是只见到远处的一处池塘边上有二三十匹马在饮水,除此之外,四野茫茫,除了一大群羊卧在池塘边的树荫下纳凉,再也没有一匹马。 金望北哈哈大笑:“哥儿在找马?” “正是。” 金望北咧嘴苦笑:“牛羊别处还有,可马匹全都在那喝水呢,总共35匹。” 说话之间,众人已经来到池塘边,洪天泽等三人凝神打量着马群,顿感失望——里面大半是母马和马驹,而成年的儿马虽然也算膘肥体壮,可都身材矮小,毛色驳杂,体态不一。 洪天泽感到有些纳闷,“金叔,以前不是还有四五十匹马吗?好像还是身量高大的良驹,怎么如今反倒——” “唉,一言难尽啊!”金望北缓缓叹气:“你没记错,当年的马匹俱是从北地带来的良驹所生,可马匹长大之后,大部都被官府征缴了,剩下的都给了你家。我原想再繁育一些,谁曾想种马得了瘟病,死了。你如今看到的这些马,都是花大价钱买来的吐蕃马的后代,天生个子矮,又不是纯种,既不中看又不中用。勉强能用的,除了屁股下这几匹,也就还有个三五匹吧。” 金望北眺望天际,不无惋惜:“如今这洪泽湖畔,远近数百里内,已然没有几个村落,大多是了无人迹的荒野,无人耕种,杂草丛生,反倒是不错的马场,假使能有几对良驹的话……” 洪天泽忙问:“宋蒙开战之前,不是在边境设有榷场吗?为何不从北地购马?” “弩弓火器大宋不会卖,蒙古人又不傻,自然也会卖马,再者,两国打打停停,榷场自然是开开关关,又只有拿了官引的商贾才能往来,咱们如何能买得马来?更何况,做种马的良驹,便是在北地也不易寻得。” 陀毕罗插话道:“那咱们就去敌人那边偷、去抢!” “别说傻话了。”洪天泽摇摇头:“战马是骑兵的命根子,看得极牢,如何偷?两军对垒,我军输多赢少,怎么抢?” 金望北补充道:“大宋获胜之战,并非没有,可几乎全据城坚守的防御战,想俘虏大量马匹,得打赢野战,嘿嘿,只能靠做梦。” “那咱们就到草原上去偷、去抢!”陀毕罗兴致不减,“我看过海图,可以走海路绕过去山东,过渤海湾,从大都与辽东之间上岸,直捣蒙古腹心,哈哈,咱们千里奔袭,草原上只有牧民,没有军队,猝不及防,定然能手到擒来。” 金望北摇摇头,“蒙古水师虽弱于大宋,然则锐意经营多年,也不是摆设啊!真有这么容易,我老金早已带来全家回到辽东,在那白山黑水之间,与族人渔猎放牧,何等快活。” 洪天泽笑道:“陀毕罗所言虽然荒唐,却未始不是个办法。金叔如此气馁,莫非试过了?” “我那老父亲试过,可惜船沉了,人也灌了一肚子水。唉,我们女真人嘛,在马背上逍遥自在,可到了没根的海上,嘿嘿,连半个南人都不如。” 金望北说完讪笑着摇头,不难想象,沉船极有可能是失误造成的,而非敌军所为。 洪天泽想了想,“此事日后再议吧。叔父,不知找小侄过来,所为何事?” 金望北放慢马速,朝羊群栖息的大树踱去,“头件事情,便是方才所说之事——寻些良驹来做种马。蒙古人劫掠成性,断然不会放过你们大宋,宋蒙之间,终究是难免决死一战的。假使不趁如今无战事,多繁育些马匹,等到敌人大军蜂拥而至之时,跑都跑不掉,可只有挨刀的份。第二件事情嘛,就是想把你家庄子东边一直到湖边这些田地,全都改做牧场,老太太说要你拿主意。” 天泽想了想:“听三叔说,田多人少,抛荒的越来越多,既然庄子用不了这许多,改做牧场没什么大不了的,金叔,你想怎么改便怎么改。不过,良驹怎样寻,还望叔父示下?” “去找你姑丈,嘿嘿,他可是两淮制置使,从军中挑两三对种马过来不是难事。” 洪天泽有些疑惑:“叔父既有此意,可曾跟大哥哥说起过?” “那小子心高气傲,从不愿求人。” “哥哥多虑了,姑丈又不是外人。”洪天泽想了想,“可大宋的军马大都是吐蕃马,只怕未必能挑出良驹来。”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说话之间,几人已到了树荫下,金望北拉住缰绳,高喊道:“丫头,哪里野去了?还不过来见见天泽!” 金家两个小子同时笑道:“一准是在池塘里玩水。” 众人的目光方才移到池塘上方,随即看到一片水花翻腾,紧接着,池塘边的草丛里站起来一个体态妖娆、姿容桥梁的小姑娘,很随意的把湿漉漉的长发朝脑后甩去,迈着欢快的小碎步跑了过来,“爹爹,你叫我?” 小姑娘刚刚出水,身上的衣衫全都紧贴在身上,凸凹有致,颇有些不雅,不过,金家乃是女真人,不太看重礼法,陀毕罗和亨利来自异域,司空见惯,更是不以为意,唯有天泽感觉稍稍有些不妥,可见大家都神情自若,便放下心来。 “去,把你挑好的几匹马拉过来,给天泽看看。” “天泽?你是天泽?”少女双眼灵动的转动几下,歪着脑袋用促狭的目光望向洪天泽,突然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哈哈,骑山羊追兔子的小少爷,嘿嘿,兔子没逮到,还跌了狗啃泥——还记得不。” 陀毕罗顿时乐起来,正想调侃表哥,没想到天泽一本正经地说道:“如何能忘——,当年骑羊,某人想抓羊尾巴,结果被拖了一路,新衣服烂掉了,哭了半天,怎得都哄不好。眉目之间,跟这位妹妹颇有些相似,奇哉怪哉!” 小姑娘反唇相讥:“人家要是有你那身怪力,自不会被山羊欺负。” 洪天泽刚想反击,陀毕罗的眼神斜瞟过来,“兄长,大哥,平常不是教我要对女孩儿家温婉有礼嘛——这可是女孩儿,还是知道你有怪力的旧相识呢!” 洪天泽故意提高声音,“她可是比男孩子还要顽皮的。” “哼,说话尖酸刻薄,一点都没变。” 小姑娘冷哼一声,朝着天泽马前冲去,显是想把马惊吓一下。 “莺歌妹妹,你也一点没变啊!”洪天泽抢先翻身下马,笑嘻嘻迎上去,手里不知何时多了颗珠子,“方才同你说笑的,切勿介怀,给你赔罪了。” 莺歌随手接过珠子,掂量几下,问:“这是珍珠?是真的吗?” “天泽送你的,还能有假。”金望北哈哈一乐,向亨利和陀毕罗说道:“莺歌和天泽幼时常在一起玩耍,不碍事。” 天泽用力点头:“这是上好的南珠。” “哼,谅你也不敢骗我。” 莺歌把珠子往耳朵上一夹,眼睛眨巴几下之后,竟然出乎意料的给天泽道个万福,“谢过哥哥。” 莺歌不等天泽还礼,打了个响亮的唿哨,正在饮水的马群仿佛听到指令,纷纷掉头,一路小跑而来。 莺歌拉起天泽的手,迎面上前,在马群中间站定,说道:“咱家的马都在这里,你挑一匹喜欢的吧。” 天泽回头望望金望北,疑惑的反问:“叔父方才说好马……” “爹爹相马远不如我,哼,那几匹马不过是生得高大些,算不上好马。” 天泽想了想,“好,试试便知。” 众人俱都聚拢过来,天泽便让亨利去相看莺歌属意的几匹马,结果亨利的看法竟然与莺歌不谋而合。 金望北叹服道:“丫头整日泡在牧场,相马之术委实比我高。” 莺歌往天泽旁边靠了靠,用手肘碰了碰对方,得意地眨巴几下眼睛。 仔细挑选了一番,洪天泽、亨利和陀毕罗每人都挑了匹战马,除了亨利身量过高过重,有些勉强之外,天泽和陀毕罗都还比较满意。 临别之际,洪天泽道:“叔父,如方才所讲,姑丈军中未必能觅得良驹做种马,倒是陀毕罗北上寻马之说可以一试。不过,北地风俗迥异,言语不通,诸多不便。” 金望北问:“你是想我随同前往?” “是——辽东乃是女真和蒙古诸部聚集之地,叔父蒙古语未必会说,女真话想来必是会的。” 金望北面露难色,讪笑几声:“我老金女真话蒙古话都会说,可上船就昏天暗地,没法子跟你到海上去。” 洪天泽哦了声,不禁感到有些气馁,没想到金莺歌自告奋勇:“天泽哥哥,我同你们去——爹爹教的蒙古话女真话我都会,还懂得高丽话,坐船也不晕。” 金望北喝道:“你个女孩儿,怎可……” “有何不可?”莺歌抢白道:“爹爹,不是你说的么,咱们大金便是亡在忘了女真人勇猛彪悍,难不成你要我学做个官家小姐?” 金望北显是宠溺这个女儿,非但丝毫不以为意,反倒哈哈一笑,坦承己非:“是爹爹错了——假使天泽愿意带上你,爹爹绝不反对。” 莺歌走到天泽面前,脸对脸,笑嘻嘻的逼问:“天泽哥哥,你说呢?” 天泽转了下眼珠:“事关重大,还需从长计议。再者,若是姑丈军中能觅得良驹,便不用北上了。” “别跟我掉书袋,反正只要北上,我定然要跟去,不然的话,哼哼!” 陀毕罗眼看表哥无路可退,竟然落井下石:“这位姐姐能文能武,一同前往定然大有裨益!” 天泽笑骂:“难得你说出这么文绉绉的话,果真是用心良苦啊!” 旁观的亨利都被逗笑了,不禁补上一刀:“莺歌小姐水性好像也不错哦!” 天泽摇摇头,又点点头,想了一会,最终正色说道:“妹妹,哥哥答应你,果真北上买马,一定带上你。” 莺歌兴奋不已,忍不住在天泽胸口捶了一下,“可不许反悔喔!” 陀毕罗当即替天泽答道:“大丈夫一言出口驷马难追!” 临别之际,金望北叮嘱再三:“天泽,莺歌性子急,有信了定要立马同我说,不然,我这个爹爹怕是要被她催死。” 天泽连忙答允,翻身上马,带上亨利和陀毕罗,告辞离开。 第17章 结盟 三人策马驱驰了半炷香左右,感觉坐骑的脚力尚可,可惜路途太近,没法继续查验。 到了湖边,等候多时的李渔解开缆绳,准备开船。 洪天泽回望地平线尽头黑黝黝的庄园剪影,临时改了主意:“李渔,我们先去庄子里看看,你自己回吧。” 洪天泽转向亨利:“咱们去看看要不要帮忙。” 说罢,洪天泽拨转马头,当先朝庄园驰去,陀毕罗和亨利策马随后。 纵马跨过被砖石填塞的护城河,洪天泽看到几百名丁壮在废墟上忙碌,洪家庭院高高的门楣上,他的父亲和伯父并肩而立,居中指挥,两人精致华贵的锦袍俱是污秽不堪,看来也出了不少的力,不禁有些心酸。 三人上前见礼,洪继业看到儿子,喜出望外,连忙将他拉到身旁上下察看:“怎地才回来?遇到鞑子了?” 洪天泽一五一十说了一遍,两位庄主恨恨不已,“龟山堡与洪家庄守望相助数十载,竟然落得如此境地,鞑子真正可恶可恨之极!” 洪承祖拍了拍侄子的肩头,“天泽,你做的很好!若是没有刘洪报信,咱们庄子必然同龟山堡一样,如此大恩大德,我们洪家自当结草衔环以报。如今刘家还有人,又有志复兴,钱粮人手,要多少给人家多少,定然要它龟山堡兴旺起来。” “侄儿明白。” 交代完事情,洪天泽正想帮忙干活,可是远远的望了一会,脸色渐渐凝重起来,转身重新向父亲和伯父行礼,正色道:“伯父,爹爹,孩儿斗胆:庄客的安排甚为不妥!” 两位庄主互相看了看,洪承祖问:“何处不妥?” “庄客们都在收拾庄内杂物,清理房舍,以便能把家眷搬来,此举在平日亦无不可。可现下蒙古鞑子走了没几天,难保不会杀个回马枪,兵荒马乱,或许还有盗匪出没——” “贤侄所言甚是,我同你爹爹确实考虑不周,快,让他们先把城门、城墙弄好。” 洪承祖看了看侄子,又瞧瞧兄弟,呵呵笑道:“二弟,天泽思虑周全,果真是长大了啊!如此看来,母亲的眼光确是比我俩老道。” 洪继业手捻长须,微笑颔首,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洪承祖想了想,“二弟,我俩都已倦了,处置事情又不知轻重缓急,不如且回岛上陪陪娘亲,顺便看看天宝的伤势,这里的事情便交给天泽一体安排,如何?” 听到“天宝”两字,洪天泽嘴角跳动几下,反复思量许久,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实情。 洪继业与洪承祖一样,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原本干不了这种苦差,既然兄长开了口,又是自己儿子接手,心安理得且求之不得,当即顺水推舟,答应下来。 洪天泽同样心疼二位长辈,欣然受命,于是两位庄主带着四名家丁,施施然乘船离开。 望着渐渐远去的乌篷船,陀毕罗嘿嘿笑道:“没想到,原来姑丈这老兄弟俩,比我还滑!” 洪天泽恶狠狠在表弟脑门敲了一下,“他们年老体衰,辛苦了这大半日,不该歇息吗!?” 陀毕罗撇了撇嘴,做个鬼脸。 亨利微笑着望着兄弟俩,问:“天泽,为什么不说?” 洪天泽叹口气:“我思前想后,觉得还是由祖母来说更好。” 亨利想了想,“有道理。” 洪天泽接手之后,让庄客们停止收拾庄子里面,转而去修补倒塌的城墙缺口,清理护城河,再从庄客里面抽出几十人,带上弓矢刀枪,在城墙高处戒备,自己和亨利、陀毕罗翻身上马,到庄子外围巡视。 三人方才走出庄子西门不到二里地,远处的地平线上就出现数十名骑士,一路狂奔而来,不禁大惊失色。 洪天泽急令陀毕罗回庄报信,然后与亨利横枪跃马拦住骑兵的去路。 “天泽,亨利!” “师傅?” 来者不是蒙古鞑子,而是日前出发搜索敌踪的陈巨,与出发时相比,他身旁多了十几名陌生的男子,虽然都带了刀剑,可从神情举止和衣着来看,不似武者,却像是农人。 面对洪天泽探询的目光,陈巨摇摇头,“此处非讲话之处,回庄再说。” 回到庄园内,洪天泽带着众人来到刚刚清理出来的自家庭院,围着几张缺损的石桌坐下。 陈巨长话短说,简明扼要的把这几天的经历说了一遍。 为了搜索鞑子军队踪迹,陈巨带着庄客,先向北奔出五十余里,再折返向西走了一天一夜,绕了大圈才回来。 这两天当中,沿途经过的村庄有三十几个,大半都被劫掠一空,幸免于难得百姓,全都往南逃命去了。 那些没有被鞑子军发现,或者跟洪家庄一样,熬过鞑子攻击的,统共只有七个:高家庄、许家圩、铁滩、周家堡、王家庄、盘山堡、代家庄。 与这些庄子相比,洪家庄人口最多地最大,平日里但凡有稍大点的事情,都要洪家庄出面做仲裁,于是陈巨便将庄主们全都带过来,一起商议今后的打算。 洪家庄诸人与七位庄主,高家庄高成吉、许家圩许雄飞、铁滩铁牛、周家堡周兴、王家庄王力、盘山堡盘天龙、代家庄代延宗挨个见完礼,分宾主落座。 陈巨苦笑道:“天泽,你知道吗,北军真是看得起咱们啊,特意派了个骑兵百人队来,其他各庄,俱是步军,且多不过五百,少只有百余人。” 盘山堡的堡主盘天龙是个面孔黝黑、性格粗豪的粗短汉子,大摇其头:“若是各庄都是这般,怕是全都化为齑粉喽。” 铁滩的庄主铁牛叹了口气:“扛住初一,躲不过十五,倘若鞑子军再来,怎么办?官军嘛,能保住它的州城府衙已经不错了,哼,怕是既无心亦无力救咱们这些平头百姓。要我说,要么一走了之,跑得远远的,到江南讨生活,要么……。” 盘天龙打断了他的话:“你家俱是渔民,吃住都在船上,水上讨生活,到江南也难不倒你等。我们这些庄民,都是世居此处、耕田为也的农夫,到了南边,没钱没地,要么给大户人家当佃户,要么做乞丐,哼,去受那个苦莫不如死在这,好歹还能跟祖宗泉下作伴。” 铁牛不由得叹口气:“祖坟、家业都在这,你当我真的想走?” 说话之间,这两位庄主和其余默不作声的庄主一起,把目光投向洪天泽。 洪天泽略一思索站起身,清清嗓子,尽力提高声音:“各位庄主,此番北军入寇,焚我庄园,杀我师长上我兄长,屠戮庄民,此仇不共戴天。阖庄上下已下了决心——在此守卫祖宗家业,绝不南迁,各位庄主如有此意,我庄愿竭尽全力,守望相助。” 陈巨见徒弟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心中暗喜,趁机补上一句:“各位庄主,我家太夫人发话了,洪家庄的大小事情,今后都是天泽说了算。” 盘天龙闻言大喜,把大腿一拍,起身走到众人中间:“洪家财雄势大,又愿意领头,各位庄主,盘某以为,不如咱们歃血为盟,同生死共进退,如何?” 话音刚落,另外六家庄主当即表示赞同,唯有铁牛低头盯着靴尖,一言不发。 盘天龙斜瞟了他一眼,“铁庄主,你真的想到江南讨生活啊?呵呵,江南富庶,我等早有耳闻,不过,那里多得是高官显贵巨富商贾,你我这样的平头百姓外来户,怕是不会好过吧。” 铁牛摇摇头,“鞑子势大,官军都抵挡不住,何况咱们乡勇?我是一庄之主,担着三百多口的性命,可不敢造次,要盟誓你们便盟誓,铁滩不参与。不过,他日若有用得着铁某,只要力所能及,必当尽力而为。” 盘天龙怒道:“姓铁的,你这是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鞑子厉害,为什么退回去了?辽国厉害吧?金国厉害吧?如今都在哪里?嗯!” 其他几位庄主气不过,也七嘴八舌的把铁牛责骂一番,后者默不作声,只是闷头饮茶。 洪天泽见气氛不对,连忙居中说和:“各位庄主稍安勿躁,人各有志,不必相强。” 看到主人出面相劝,盘天龙等人这才气哼哼的坐回,洪天泽乘机对着铁牛拱手行礼,“谢过铁庄主慷慨允诺。” 铁牛拱拱手,“好说好说。” 平息了纠纷,洪天泽悄悄抹了把汗水,环顾众人,徐徐开声:“方才盘庄主的提议甚好,各庄分开,委实势单力薄,易被鞑子各个击破,假使能拧成一股绳,至少能多周旋些时日,甚或能保各庄周全,亦未可知。” 盘天龙恨恨看着铁牛:“八个庄子歃血为盟,多好的事情,偏偏这个犟牛作梗,唉!” 铁牛双眼上翻,充耳不闻。 陀毕罗听了半天,终于找到机会插嘴:“哥,加上龟山堡不就够八个了吗?” “龟山堡?”盘天龙连连叹气:“人都被鞑子杀光了。” “没有杀光!”陀毕罗顿时来劲了:“还活下来两百多呢!哼,人家可没给敌人吓破胆,一心想逃,反倒要重建龟山堡,跟鞑子拼个痛快,报仇雪恨!” 随后,陀毕罗三言两语把事情经过交代一番。 盘天龙用力拍了下身前的石几,“太好了!他奶奶的,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干的事!” 说罢,他转身刻意用讥诮的眼神望向铁牛,“嘿嘿,咱们还是八个庄子,不缺你一个。” 陈巨见群情激扬,提议到湖心岛上用酒饭,顺便与龟山堡的刘波一起商议结盟的事情,众人齐声答应,铁牛也老实不客气地跟着,显然还是有些想法。 第18章 整军 当晚,酒足饭饱之后,众人聚集议事厅,歃血为盟。 洪家庄势大财雄,人丁众多,被公推为盟主。铁滩不想参与,铁牛庄主最终受不了其他庄主的冷嘲热讽,早早告辞离开。 盟誓完毕,洪天泽起身正色说道:“各位庄主,咱们如今已是一体,先仔细商议商议,看看今后如何抵御北军。” 众人纷纷点头,凝神倾听。 “首先,咱们得有一支骑兵队。” “各庄外边有护庄的河、沟,里边筑有坞堡,可敌军还是毫不费劲横扫各庄,除了沟不深、城不坚之外,主因还是鞑子骑兵太厉害,咱们连庄子都出不了。倘若咱们也有它数百骑兵,从侧后袭扰,鞑子定然不能如此轻易得手。” 盘天龙连连点头,“谁说不是呢,可,可咱们哪来的马匹哦?” 其他庄主纷纷点头附和。 洪天泽原以为每个庄子至少能有个是十几匹马,好歹能拼凑出个百余匹马来。 可一番统计下来,包括龟山堡在内的其他七个庄子,竟然只有23匹马,比起洪家庄来差距甚远,不过,人口倒是不算少,合计多人,丁壮4000多。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想要骑兵,只能买马。 经过反复商议之后,众人商定,八个庄子出钱出力出人,组建一支马、步两军的乡勇,鉴于马匹不足,先挑选出500庄丁做骑兵,轮番到洪家庄训练,后续等马匹到位之后再集中训练,马匹的购买和放养则由洪家庄一力负责。此外,除了洪家庄之外,各庄备马两匹,专作传信之用。 充作步军的庄客总数为2000,除了收获播种季节之外,一半各庄戒备,一半到洪家庄整训,轮换进行。 商定了乡勇的事,洪天泽把第二件事情推给师傅:“各位庄主,我师傅早年在官军当过虞侯,对筑城颇有心得,他看过各家的坞堡,有些建议。” 言罢,洪天泽低头陷入沉思,脸上阴晴不定,似乎在天人交战。 陈巨起身施礼:“诸位庄主,咱们洪家庄的护城河和城墙你们都看过了,比各庄委实强多了,可在敌军面前,竟然连一天都没撑过去。” “亨利自大秦来,在他故土,多有造型迥异的城堡,池深城高且厚,皆用巨石,甚难攻破,是故为长远之计,庄子最好推倒重建,加宽加深护城河,城墙用青石来修,所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高家庄庄主高成吉摇摇头,“不妥不妥——各庄之中,除龟山堡和盘山堡据山而建,其余庄子都在平地之上,无山可依,无石可采,故历来俱是就地取黏土烧砖垒城,既便利又快捷——哪个不知道用青石结实,可要多少钱粮啊!” 听了他的话,地处平原的几位庄主连连点头,齐声称是。 陈巨轻笑摇头,探手在面前的茶杯中蘸些茶水,在桌面上勾画出一张简陋的地图,“各位请看,高家庄和许家圩离盘山堡不足20里,取石不算太远。其余各庄离龟山堡和盘山堡甚远,可距我庄也就十几里地,龟山堡有许多现成的石材可用,且到我庄有便捷水路,可由我庄派船先把石材运过来,再走陆路送到各庄。” 陈巨见众人脸露赞许,进一步解释细节:“这许多年来,周边村落几乎逃散一空,方圆数百里内,就剩下咱们几家,可也是桩好事——各庄周围遍是良田,收获颇丰,如何不能撑得住运石筑城之耗。” 盘天龙大笑道:“陈教头果然是军中宿将,说得头头是道,分配得妥妥当当,远非我等乡野村夫可比,佩服佩服!” 其余几位庄主也都点头表示认可。 陈巨见众人情绪高涨,连忙乘热打铁,“各位庄主,为便于输送石料,及今后相互支援之用,窃以为应先修筑连接各村之间的道路。如今的村道俱是砌土而成,天气晴好时崎岖不平,阴雨连绵便是烂泥坑,无论是牛车还是行人,都是寸步难行。” 半老头子代延宗捋着山羊胡子,摇头表示反对:“不太妥当吧?把路修得平坦笔直,万一鞑子再来,岂不是更快?” “说得是啊!” “如今这烂路甚好,让鞑子知难而退。” …… 出乎预料,这些庄主俱是反对修路。 洪天泽轻轻咳嗽几声:“鞑子靠的是骑兵,漫说烂泥地,便是无路可走的农田、荒野都能过,若是烂路有用,便不会有这场祸事了。咱们庄客靠两条腿,有无道路差距甚大,一旦有事,倘若路好,20里地,急行半个时辰便能赶到。” 盘天龙摸摸后脑勺,缓缓点头,“盟主的意思是:烂路其实耽搁的乃是咱们自个,并非鞑子?” 洪天泽重重点头,“正是!” 庄主们低头想了会,互相望了望,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咱们八个庄子里边,距洪泽湖最远的也不过50里,且都有现成的沟渠河道与湖泊相连,待得道路俱都修得通畅之后,再将道路所跨的沟渠河道拓宽到三丈以上,设吊桥,派专人把守,白天放下,晚间收起,断绝交通,只可凭暗语通行,如此既可保各庄之间通行无碍,又能防细作、阻敌军。” 听了这番话,众人纷纷叫好,算是真的放下心来。与此同时,心底对这位少庄主,盟主少了些轻视,多了几分尊重。殊不知,洪天泽身世奇异,又随父母亲在三佛齐与各路海盗多有攻守,见多识广,远非普通人可比。 此时,旁听许久的亨利悄悄上前,俯身在洪天泽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后者闻言眼前一亮,连连点头,“甚好。” 洪天泽转身面向各位庄主,解释道:“亨利先生有个想法——从各庄抽调泥瓦匠,派专人督导,专事营造。” 盘天龙有切身之痛,当即表示赞同:“好主意——三年前修寨墙,庄子里丁壮全都上,娘的,乱七八糟,惨不忍睹,后来也是按这个法子来,非但快了许多,寨墙修得也更牢固了。” 庄主们都是中年人,个中道理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自然赞同。 洪天泽欣然道:“那就这样办——各庄先自行修葺房屋,营造队则按照由北向南的顺序,逐个堡寨营造,先从龟山堡开始,最后再到洪家庄,如何?” 周家庄与龟山堡在一条线上,故庄主周兴当即表示赞同,其他各庄见洪家庄把自家排在最后,或许有些意见,倒也不好提出,便顺利通过了。 这时,洪天泽前思后想,终于拿定主意,决定把自己不应该知道的东西讲出来,“此番鞑子攻破洪家庄,主要得力于投石车。我自幼长在南洋,见过传自波斯的一种投石车,与大宋和北军所用皆有所不同——投得更远、更准、更快!” “如若庄子里有三五台投石车,被围之时,远可摧毁敌军投石车,近可击杀聚集在城下的军士,再有坚城相助,必然固若金汤。” 亨利看了看洪天泽,嘴动了几下,不过,最终还是没说话。 陈巨更是惊疑不定,刚想张嘴,洪天泽补了一句:“据闻,鞑子已经从波斯请了回回工匠,制作此种投石车,欲用于击破襄阳城防。” 说罢,洪天泽悄悄向陈巨使了个眼色,后者只好咽下问题。 盘天龙等人将信将疑,“鞑子既知有此等利器,为何迟迟不用?” 洪天泽笑道:“鞑子以骑射自傲,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是没脸用的。” 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联想,洪天泽决定快刀斩乱麻:“我明天就把投石车样式画出来,请木匠选材制作,完工之时,再请各位庄主过来观摩。” 随后,洪天泽岔开话题,继续与庄主们仔细商量谋划布置各种事务,直至深夜。 “八庄盟”的成员都是被蒙古鞑子侵扰过的,深受其害,切肤之痛加上对蒙军再度前来的恐惧,让这些庄稼汉爆发出惊人的潜力,由于距秋收尚有一个多月,各庄即刻动作起来,不到三天便把挑选出来的丁壮送到洪家庄来整训。 陈巨在庄子南面选块空旷平易之地,领着庄客操演步军阵型战法,金望北则把选做骑兵的庄客带着,跟洪家庄的骑兵一起,习练骑术,亨利跟刘波去了龟山堡,监督指导营造队修建新的坞堡。 洪天泽花了一天时间画出投石车(后世称为回回炮)的图纸,交给庄里的几个木匠,详细解说明白,让他们尽快修造,然后和陀毕罗一起,天天在庄子里指挥村民清理护城河、修葺城墙,整修房舍,忙得不亦乐乎。 可是没过几天,陀毕罗便受不了这种单调乏味的陆地生活,北军又迟迟不来,恰好两位庄主带着船队再次出发南下江南,便偷偷随船跑掉了,把洪天泽气得直摇头。 第19章 盗匪 这天晚上,天泽跟随骑兵训练了一整天,回庄用过晚膳,正在陪祖母叙话,没想到哥哥天宝大步流星的走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老夫人面前,猛地磕了个头,“祖母,孙儿知道错了!” 原来,天宝苏醒过来之后,无法接受断臂的现实,心灰意冷,终日里闭门不出,借酒消愁,谁也不见。 老夫人望着孙儿空荡荡的衣袖,不禁悲从中来,慌忙强笑道:“乖孙儿,快,快起身,奶奶何曾埋怨过你。” 洪天泽急忙抢步上前,想把他扶起来,天宝跪地不起,再拜祖母:“孩儿不孝,让您担心了。” 老夫人破涕为笑:“你兄弟二人,坚毅果敢,与那老兄弟俩是两样人,唉,他们两个虽是男儿,可自幼便怕痛畏苦,反不如你姑姑一介女流豪迈。” 洪天宝神情稍稍缓和些,竟然转向洪天泽,后者预感到他要做什么,扑到他面前,握住双手,“哥哥莫要折煞小弟。” 洪天宝凝视弟弟双眼:“我这为兄的想不开,庄子里大小事务都落到你肩上,这一拜,既是致歉也是感谢。” 洪天泽眼圈发红:“哥哥辛苦多年,小弟回来分担一点,理所应当,何须道谢?再者,哥哥受了如此重的伤,为弟的没能在旁侍奉,更是不该。” 老夫人把拐杖顿了几下,嗔怪道:“两个小冤家,还不快起身,哭哭啼啼期期艾艾的,成何体统!?” 天宝和天泽慌忙抹干眼泪,一起在老夫人左右坐下,天宝虽然确乎是瘦弱了些,气色比浑浑噩噩之时反倒好多了。 天宝想了想:“奶奶,这些日子我想通了,少半截胳膊委实有些不便,不过,也仅此而已。只要勤加习练,还是能骑得快马,舞得利剑。项上的头颅,还是完好无损,灵活如初。” 洪天泽闻言如释重负,连忙把跟其他庄子结盟的前因后果和如今正在办的事情讲述一遍,末了直言请教:“兄长,你看处置的可还妥当?” 天宝颇感欣慰:“你如此聪慧,又有奶奶爹爹叔叔帮忙参详,如何会不妥当?” “谢过兄长。嘿嘿,那打从明日起,庄主和盟主我可就不干喽,还给哥哥。” 天宝伸出完好的左手,握住天泽的手,轻轻摇头:“弟弟,非是哥哥跟你推辞,毕竟这身子不比从前了。你看,不妨这样:庄子里的事情,我比你熟,照管起来得心应手,可以接回来。至于八庄盟的事情,前所未有,又少不得往来奔波,上阵厮杀,哥哥终究有些不便的,还是得劳烦你。” 天宝摇头示意天泽不要打断他的话,“庄子被鞑子攻破一次,决不能再有下次,结盟能保各庄周全,甚好。不过,弟弟要明白,声势一起,官府必然要给名号给官衔,往后的路便截然不同了。” 天宝一番话,乃是闭门思过想明白的:自己一味争强好胜,结果被蒙古鞑子盯上了,却没有及时从官府拿来名号招兵买马,势单力薄,反而连累了庄子。 老夫人连连点头,“天宝所言极是——今后你们兄弟二人,一个管庄子里面,一个在外领兵拼杀。” 天宝看着弟弟笑了:“恰如父亲同二叔一般,二叔出洋,父亲在家侍奉奶奶。嘿嘿,只是这两辈都是把苦差事给当弟弟的,委实有些过意不去啊!” 老夫人对安排非常满意,“嫡亲的兄弟,有何不可。好了,就这么定了。” 天宝握紧天泽手掌,用力给予鼓励,“放心去做,但凡有疑难事体,尽可回来商议。” 天泽心下感动,不禁用力抱住哥哥。 转眼又过了十来天,护城河清理完毕,城墙的缺损之处简单的进行修补,准备等到秋收之后再用石料改造,庄子里面的房舍和街道也略微整饬了一遍,滞留在湖心岛的村民开始分批往回搬迁,洪天泽这才稍稍送了口气。 洪家阖庄上下全都回到岸上的第二天傍晚,在演武场上操演完的庄客们刚刚领命散去吃饭,天泽随陈巨走下高台,准备回庄,一名骑士快马加鞭而来,在两人面前滚鞍下面,拱手施礼,急道:“禀少庄主,许家圩派人求救,说有数百盗匪在圩子外面扎营,令许庄主交出金银财宝酒肉钱粮,否则,明日便要破寨,杀个鸡犬不留。” 天泽望向陈巨,见对方也是满脸的惊讶,于是缓口气,“你先回庄,我稍后便到。” 目送庄客疾驰而去,陈巨不急反笑,“天泽,今日便是你这个八庄盟主的大考,来,你说该怎么办吧,师傅听你的。” 天泽边想边说:“师傅,徒儿是这样打算的:盗匪总数不过数百,咱们步骑军过千,兵力不弱于他,应该可以一战。盗匪既然宽限到天明,目的还是求财,想来晚上不会有事。那我们就骑兵为先导,午夜前赶到,确保盗匪不敢轻举妄动,步军徐徐推进,天明之前赶到,再与许家圩内外夹击,应可击而破之。” 说到这,天泽眼中露出一丝疑惑,“最大的变数就是这盗匪的实力。” 陈巨回道:“盗匪嘛,无非是些散兵游勇,流民盗寇之辈纠合而成,乌合之众,人数虽多不足为惧。你想,许家圩户不过两百,寨墙和壕沟也都普普通通,假使盗匪兵强马壮,早已破堡而入,钱财女子,还不是想拿就拿,何用威逼利诱?” 天泽连连点头,神色轻松了不少,“那就劳烦师傅挑选五百精壮庄客,用过晚饭直奔许家圩。徒儿去追找金叔,带骑兵先行。” 陈巨做事向来干脆利落,与天泽互道小心便去挑选庄客,天泽翻身上马,朝湖边马场奔去。 两个时辰之后,天泽带着五十八名骑兵,在报信的许家圩庄客引导下,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来到许家圩南面,此时,圩内灯火全无,漆黑一片,且静悄悄没有一点声响,只有黑乎乎的寨墙矗立在前。寨墙北方的半空中,隐隐约约能看到跳动的光芒,夜风阵阵,送来远处的喧闹。 天泽在距离寨墙一箭之地勒马停步,将报信人唤到身边,压倒声音:“你且回堡禀报许庄主,就说我们到了,让他稍安勿躁,不到天明,万万不可出堡。” “盟主,你们不进堡吗?” “我们不进堡,等下先去探探盗匪的虚实,之后便就地与步军汇合,待得天明之后与你们前后夹攻。” 报信人领命而去,天泽一挥手,一马当先,绕村而过,悄悄来的许家圩北面。 第20章 疲兵 盗匪营帐离许家圩护城河大约一箭之地,估计是不想耗费气力,只是简单将出圩的大道从中截断,掘出一道尺许深、两三尺宽的堑壕,挖出来的土胡乱堆在两侧,再弄个简易的营门,而环绕营地的栅栏,木头之间的空隙足可以钻人过去。 盗匪营地的中央,数十顶帐篷包围着十几堆营火,边上横七竖八或坐或躺,满是盗匪,武器随意丢在脚下身后,显然没有丝毫的戒心——在盗匪眼中,一个小小村落有何惧哉? 洪天泽横枪立马远眺贼营,嘿嘿笑道:“师傅说的对,果然是乌合之众。” 金望北策马上前与他并肩而立,“你想怎么打?” 天泽马鞭指向盗匪营地侧后拴着的几匹战马,狡黠一笑:“盗匪人数虽众,可只有这么几匹马,咱们全都是骑兵,轮番上阵骚扰,让他打不到、追不着、走不脱,整夜不得安眠,待到天明,必然疲惫不堪,哼哼,到时候师傅统领步军赶到,一鼓而擒。” 金望北点点头:“不错,万一放走他们,必然贻害四乡。” 天泽命众人下马,让战马恢复下体力,接着低声下令,将骑兵分作五队,一队出击,一队掠阵策应,其余三队休息,半个时辰轮换一次,直至天明。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戊时已过,盗匪营地里没有了晃动的人影,十余名岗哨也是东倒西歪,一片片鼾声随风飘来,天泽见时机成熟,翻身上马,带着两队骑兵悄无声息来到敌营边上。 “射!” 声随箭到,十余枝火箭大多落在营帐上,火借风势立时烈焰腾腾。 骑兵绕着营地继续向前,不断变换位置射火箭,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将营地的帐篷悉数给点燃了。 盗匪们从睡梦中惊醒,先是鬼哭狼嚎的乱叫一通,很快便拿起兵器,聚集在营地中央,冲着四周疯狂叫骂。 洪天泽将骑兵带到西侧上风处,命他们换上普通箭矢,再仿照之前蒙古骑兵的战术,冲到壕沟边上瞄准盗匪聚集之处随意放箭。 骑兵们的射术骑术虽不能同蒙古骑兵相提并论,可好在盗匪摸不清虚实,不敢主动出战,燃烧的营帐和栅栏又将他们暴露无遗,骑兵们占尽优势。 刚开始乡勇们还有些许畏惧,几箭之后胆气渐增,如同平日的演武一般,一箭接一箭往里射,此起彼伏的惨叫和哀嚎打破了夜晚的沉静。 没过多久,许家圩的庄客们作出回应。 寨墙上出现一排火把,密密麻麻的人头发出阵阵叫好声,盗匪害怕被前后夹击,慌忙分出百余人在寨门前方戒备。 第一队攻击下来,盗匪除了营帐被毁,还被射倒十余人,陷入混乱,洪天泽有条不紊的换上第二队,一轮箭雨又射翻了五六个。 盗匪中间突然响起一声怒吼:“慌个甚,外面没几个鸟人。来,拿盾牌的给老子死到前面去,弓弩手,往西全力射箭。” 天泽闻言知道来者不善,忙竖起手掌示意停止进攻,低声下令:“后退五十步,到北面去。” 盗匪连射数十箭,见黑夜中没了声息,瞬间安静下来,发话之人旋即发出新的命令:“向前五十步,散射,不准停。庞黑子,带你的人随我上,其余弟兄,即刻灭火。” 盗匪分成两排,前面的高举盾牌向前缓缓推进,后排的持弓弩,向着营地外面胡乱放箭。与此同时,十余道黑影越众而出,为首的大汉单手持盾护住头面,冲到篝火旁拎起一根燃着的木头,疾步冲向营垒边缘的木栅栏边,将木头高高抛出。 火光之下,天泽等人的身影显露出来,大汉后面的盗匪照此办理,接连不断将烧着的木头丢出来,没过多久,营地外围便满是星星点点的火光。 灭火的盗匪逐个将帐篷的明火浇灭,营地里的光亮反倒渐渐变小了,盗匪的身影慢慢融入夜色之中,开始得意地叫嚣起来,有些更是边戳指怒骂,边脱下裤子冲着外面小便,嚣张至极。 匪首应对得当,显不是等闲之辈,这反倒激起了天泽的好胜心,他想了想,让部下后退到阴影之中,决定单人匹马上前诱敌,一旦匪首出营,则乱箭射杀之。 天泽正要催马上前,不想金望北又带着十名骑兵赶来接替,对前者的安排深以为然,当即与他一起纵马上前。 靠近盗匪营地壕沟,金望北高声断喝:“呔,打家劫舍的鸡鸣狗盗之徒,可有胆出营一战!” 言罢弯弓便是一箭,一名盗匪应弦而倒,余众纷纷退避到盾牌手后面,天泽见状豪气顿生,跟上前连珠三箭射出,敌军中间发出两声惨叫,“无胆匪类,受死吧!” 没成想,匪首竟然丝毫不为所动,在向着两人这边抛出一截燃烧的木头之后,默不作声加入灭火的行列,盗匪们如梦初醒,七手八脚上前帮忙。 金望北和天泽毫不客气,连发数箭,又射倒数名盗匪,直到敌军弓手在盾牌的掩护下上前还击才慢慢后退。 天泽回马眺望已经漆黑一片的盗匪营地,冷笑道:“守是守得住,不过,今晚谅他们不敢安睡。” 金望北意犹未尽,“天泽,待盗匪稍稍懈怠之时,我等再上去用火箭攻击,定要烧他们屁滚尿流。” 天泽想了想,摇头阻止:“怕是不妥。那匪首显是久经战阵,万一他派些悍匪悄悄出营,埋伏在营盘周围,如今四周漆黑一片,可不好应付。” 金望北点点头:“话虽如此,可陈巨的步军距此尚远,离天明足有两个时辰,断然不能让敌人好好歇息。” 天泽想了想,“叔父,你看这样如何?咱们在敌营东西北三面的百步之外各点上一堆火,但不派人看守,既可照见敌军动静,又能让敌军疑神疑鬼不知所措。” “哈哈,此计甚妙。” 不多一会,三堆篝火在盗匪营地周边点燃起来,天泽和金望北则带着两小队骑兵在火光之外绕着敌营缓缓移动,恰在此时,许家圩内突然响起一阵锣声,火把的映照之下,寨门徐徐向两侧退去,露出许多高举刀枪的庄客,与此同时,吊桥慢慢往下放。 金望北见状一惊,“天泽,你不是叫许庄主不可出击吗?怎得他——” 天泽见盗匪营地内瞬间燃起许多火把,争先恐后涌向南面,再抬眼望去,却看到许家圩的吊桥又慢慢扯了回去,寨门也徐徐合拢,顿时了然,“许庄主在帮忙扰敌,哈哈,如今是腹背受敌,换做我是匪首,也不敢让手下睡觉的。” 金望北顿时来劲了:“盗匪都往城门去了,咱们悄悄掩上去,一通乱箭,管教他乱做一团。” 天泽心下感觉有些不妥,有心阻止,可见对方兴致极高,便点点头,正要策马上前,突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天泽,我们到了!” 天泽惊喜回身,恰好迎上陈巨的马头,后者先朝金望北拱拱手,低声说道:“你们的疲兵之计甚好,等下我们三面合围,给他来个瓮中捉鳖。” 金望北不以为然:“这么麻烦,依我说,干脆天亮之后骑兵冲锋,把盗匪营垒冲破,把队形打散,步军跟上掩杀,保管打他个落花流水。” 陈巨摇摇头:“那样终究会有些漏网之鱼,莫如一网打尽的好。” 天泽望着从黑暗中慢慢走出来的队伍,队形严整,鸦雀无声,只有手中的兵器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寒光,借着远处的火光,依稀能分辨出庄客们的表情,俱是庄严肃穆,而又带着万分的期待和兴奋,恰如在三佛齐与海盗首次接战前的自己。 几个简单的手势,队伍悄悄散开,远远的在火光之外挖掘壕沟,此时,盗匪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许家圩上,浑然不觉已然置身陷阱之中。 盗匪们提心吊胆等了许久,可许家圩里面非但没有一兵一卒出来,反倒连城墙上的人影和火把都稀疏了,感到有些沮丧和疲惫,随便找了地方躺下,可没过多久便被首领的叱骂声惊醒,起身一看已是天明,营地数百步外,多了一道低矮的土墙,土墙前面的壕沟里,人影晃动,还在继续挖深拓宽。 第21章 疆场决斗 “都给老子起来。” 匪首膀大腰圆肩宽背厚,提一把长柄大斧,站在军营中间指派亲兵将盗匪全都驱赶起来,排成两列纵队,鱼贯而出,在许家圩北门外摆开阵式,浑似不知身陷重围。 巨汉肩扛大斧,单人独骑来的吊桥前面,昂首用命令的语气高喊:“呔,里面的泥腿子听着:时辰已到,钱粮给大爷备好了没?” “给你!” 寨墙上一箭射出,巨汉随意将马头一拨,轻松避开,冲着寨墙点点头,策马回到本阵,发出一阵阴冷的笑声:“既如此,别怪我刘黑塔心狠手辣,哼哼,破庄之后,人尽屠之,鸡犬不留。” “哈哈哈,刘匪,汝等已落入我八庄盟大军重围,败亡旦夕间,竟然还大言不惭,真是不知死活。” “八——庄——盟?” 刘黑塔挺直身体,望着兀自在修造营垒的庄客,仰天发出一阵狂笑:“一帮乡野村夫,镰刀锄头还没弄明白,竟然想学咱们行伍之人,哈哈哈哈,果真可笑。好好好,待大爷先灭了什么鸟援军,再来收拾你们。” 刘黑塔面向盗匪,一声断喝:“兄弟们,出战!” 盗匪齐声呐喊,声势震天,一时间不但吓得许家圩寨墙上鸦雀无声,甚至连洪家堡的马步军都哑然失色。 盗匪盾牌手在前,弓弩手在中间,长矛手压后,迅速在营垒西面排成二十人宽的方阵,踏着后方的鼓点一步步向前推进,行走之间阵型丝毫不乱且中间没有一丝异响。 包围圈外,天泽和陈巨、金望北三骑并立,眺望着远处缓缓移动中的盗匪,面露疑惑:“师傅,叔父,盗匪兵力最多不过五百,只有五匹战马,如今深陷重围,不想法子突围,反倒摆开阵型挑战,胆子也太大了吧。” 金望北吐出两个字:“狂妄!” 陈巨笑道:“不错,委实狂妄。不过,观其阵型和部众军容士气,确实有狂妄的本钱。” 陈巨摸了摸下巴:“这些盗匪行止皆有法度,看起来并非寻打家劫舍之辈,倒是有几分像官军。” “官军?哪国的官军?我朝的还是——” 陈巨摇摇头,金望北想了想,“数年前,蒙古山东最大的官,平章政事,叫李璮的,闹过一出叛蒙归宋的把戏,兵败被杀,余部溃散,有不少人沦为盗匪。这些盗匪身量颇高,手脚长大,似北人多些,莫非——” “十有八九,”天泽仔细端详一番,“既是蒙古官军,连大宋官军都不放在眼中,自然对咱们这些乡勇不屑一顾,想来匪首的盘算是用两百精锐攻破我军营垒,再沿着营垒横扫一圈,把咱们打个稀里哗啦。营盘中的那三百人守住老窝,挡住许家圩和其余两面的增援。” 陈巨连连点头:“我朝官军战力弱于北军,可征讨乱民都能以一当十,盗匪既源自北军,有些托大,实属正常。” 洪天泽心中已有了计较:“嘿嘿,那咱们今天就给他一个教训。” “你待怎样破敌?” “先试探试探敌军虚实再说。”天泽道:“师傅,请你到西面营垒指挥防守,我和金叔纵骑兵击其侧后,看他怎样应付。” 陈巨点点头,“匪首应是久经战阵之辈,切莫轻敌。” 说罢,策马向西疾驰而去。 金望北见天泽立刻便要出击,想了个主意:“天泽,我俩不如兵分两路,你看,盗匪的营垒极其简陋,我只要带几名骑兵过去,抛绳拖曳,将木头拉开几根,则门户洞开。此时,步军只需作势出击,留守的盗匪必然惊慌失措,首尾不能相顾,出击的盗匪只得引兵回救,到那时,你带着骑兵便可衔尾追杀、肆意屠戮,哈哈哈哈!” “此计甚妙!” 洪天泽当即分出一队骑兵给金望北,自己率领其余四十多骑越出营垒,缓缓加速,隐隐逼向出击的盗匪侧翼。 数百步外,匪首将巨斧高高举起,轻轻一晃,盗匪突然齐声呐喊,接着俯身疾行,飞也似的冲向一箭之外的壕沟,虽然速度极快,可前后队之间衔接的极其紧密,阵型丝毫不见散乱。 洪天泽不禁有些担忧,连忙将手中的铁矛一晃,断喝一声:“冲!” 洪天泽一马当先,后面的骑兵成锋矢之形展开,皆是平端长矛,俯身向前——今次带来的骑兵,全部是洪家庄的庄客,指挥起来得心应手。 “来得好!” 盗匪首领一声喊如同炸雷般响起,巨斧一挥,迎面冲了过来,而他身后的四名骑兵狂吼连连,挥舞着粗重的狼牙棒,杀气腾腾的掩杀过来,浑然不顾敌人在十倍以上。 洪天泽瞅准匪首直冲过去,可是眼角的余光却看到身后的自家骑兵竟然不约而同慢了下来,显是被敌军的气势给吓住了。 洪天泽仰天长啸,铁矛在头顶划个圈,反手往腋下一夹,对准匪首的胸腹之间刺了下去。 “去死吧!” 匪首斧面对准矛尖,顺手外推,可惜,他低估了对面毛头小子的力量,矛尖仅仅被推开几寸,还是从他肋下滑过,战袍撕裂处,带起一串血珠。 匪首惊怒交加中,两匹战马已经错身,洪天泽铁矛反手一抡,砸向他后背。 匪首慌忙运足气力格挡,斧矛相交,“咣当”一声,火星四溅,两人身体都是一晃,立时调转马头,这边矛影重重,那边运斧成风,狂吼连连,鏖战在一起。 在两人的侧后,洪家庄骑兵见少庄主如此勇猛,又占了上风,顿时来了精神,大呼小叫着冲上前去,将盗匪的另外四名骑兵团团围住,抡起长矛就是一阵乱捅乱刺,后者虽然技高一筹,可毕竟数量悬殊太大,被逼得连连后退,而他们的身后,就是盗匪阵型侧翼。 战场正面,盗匪被庄客用神臂弩和弓箭死死压制住,陈巨亲自持神臂弓,高踞在壁垒顶部,瞄准敌群接连点射。 盗匪手中的木盾藤牌完全挡不住神臂弓的劲弩,前排举盾的盗匪接二连三的倒在箭下,盾阵立时出现缺口,庄客的箭雨当即钻进去,放倒一片,盗匪见势不妙,不得不收拢队形,缓步后退。 与此同时,盗匪营垒的正北面已经被金望北拆掉五六根木桩,露出两步来宽的缺口,驻守的盗匪人数太少,急忙向南门处监视许家圩的盗匪求救。盗匪匆忙掉头狂奔,要来封堵缺口。金望北当先纵马入营,身后的十名骑兵鱼贯而入,在他们的身后,数百名庄客越过营垒,从东、面北面压上来。 眼看盗匪大势已去,许家圩自然不会放过这绝好的机会,吊桥放下,城门拉开,百余名庄客在跟在许庄主身后呐喊着冲杀出来。 盗匪的四名骑兵已有两名被刺落马下,剩下的两个也是满身是血,眼看着陷入重围,慌忙示警:“大哥,不好了!” 匪首这才发觉形势大变,运足气力猛劈几下逼退天泽,左突右冲,逼退骑兵,替仅剩下的两名骑兵解了围,从容策马跑回盗匪中间。 洪天泽挥矛急追,骑兵也是蜂拥而上,这时,陈巨带着西面的庄客也越垒而出,衔尾追击。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盗匪被完全逐出营垒,压缩在护城河边,东西两面是洪家庄和许家圩庄客的强弓硬弩,南面寨墙上面对许家圩的十几名弓手,正北面则是天泽、金望北率领的骑兵。激战过后的营垒和旁边的庄稼地里,横七竖八躺了不少尸体和伤兵,全是盗匪,总数过百,庄客们也死伤了数十人,不过都已被抢到后面安置。 匪首刘黑塔翻身下马,双手横握大斧,跟身旁的几个头目模样的盗匪交头接耳,显然是在商量对策,他们的后面,盗匪们俱是目露凶光咬牙切齿,准备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洪天泽策马上前,高声劝降:“刘黑塔,尔等无路可退,无处可逃,快快放下兵器跪地就缚,可保尔等性命。” “哈哈,就凭你们这些村夫,也配叫大爷们投降!?”刘黑塔戳指怒骂:“若非有骑兵和神臂弓相助,老子早已送你们去见阎王了,哪轮到你在此聒噪?我呸!哼,连普通宋军都没有的军械,竟然到了乡兵手中,真真气死老子了!” 洪天泽仰天大笑,连带嘲讽,“分明是你本领不济,指挥无能,还要强词夺理,可笑之极。做你的手下,怕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运。” “小子,看你气焰熏天,可有胆量跟我刘某单打独斗?”刘黑塔被气得暴跳如雷,恨不得立时上前厮杀。 洪天泽等的就是他这句话,“若是你输了呢?” “老子会输给你这黄口小儿?”刘黑塔仿佛听见世间最可笑的笑话:“方才若不是老子分心,岂能容你活到现在?” “既是如此,咱们就来赌一局,怎样?”洪天泽不动声色:“你输了,全军投降,我输了,恭送尔等出境。” “嘿嘿,哪有这等好事。” 刘黑塔环顾左右,望着严阵以待的庄客,冷笑几声:“老子出手向来不留余地,倘若一不小心,把你这小娃娃劈成两半,你的部下怎肯放我们走?” 陈巨的声音从侧面响起,“某家陈巨,乃是少庄主的师傅,由我来做个见证:你若能凭自己本事,真刀实枪打败他,甚或杀了他,尔等尽可自行离去,我等绝不阻拦。” 刘黑塔眼珠一转,“老子的马没力了,步战如何?” 洪天泽纵身跃下马背,绰矛在手,慢悠悠地反问对方:“我若是一不小心,把你刺死了,你的兄弟会投降吗?” 刘黑塔冷哼道:“我等行走江湖,岂能言而无信——弟兄们,是不是?” 盗匪们齐声高呼:“是!” 金望北见洪天泽自信满满,不禁有些疑惑,忙从马背上俯身问道:“天泽,你,有把握吗?” 天泽自信满满,“叔父放心,必当手到擒来。” 第22章 收服盗匪 刘黑塔倒提巨斧,越众而出,一步步走向战场中间,边走边眯缝着双眼盯着对面。 洪天泽双手横握铁矛,脚下迈着轻快的小碎步,逐渐加速,刘黑塔见状立时俯身前冲,不想让对手占了先机。 几乎在同一个瞬间,两人骤然加速,数十步的距离转瞬即至,刘黑塔双手握住斧柄,双臂陡然发力,正准备挥斧横扫,没成想洪天泽单臂一挥,手中的铁矛脱手而出,劈面射来。 电光火石之间,刘黑塔慌忙把头一低,一阵疾风从头皮擦过。 没等刘黑塔抬起头来,洪天泽已然冲进怀中,一记凶狠的上勾拳砸在前者下巴上。 刘黑塔轰然倒地,洪天泽一脚轻轻踩住胸口,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刃架在他脖子上,笑嘻嘻说道:“刘黑塔,你输了!” 四周的庄客们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盗匪群中鸦雀无声。 刘黑塔把脑袋左右摇晃了好几下才回过神来,奋力吐出一口血沫子,脖子一挺,高声叫道:“你使诈,老子不服!” 陈巨策马上前,用鄙视的目光俯视对方:“刘黑塔,你好赖是条汉子,不知道愿赌服输吗?” 洪天泽抬头笑道:“师傅,不妨事,今天徒儿定要让他输个心服口服。” 言罢,洪天泽收刀抬腿,捡起铁矛,回身看着刘黑塔拄着斧柄摇摇晃晃站起来,不无调侃的问道:“刘老大,你,要不要缓一缓?” “老子缓个屁!” 刘黑塔纵身一跃,准确的落在天泽身前两步,巨斧离地三尺,拦腰横扫而出,兔起鹘落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全然没有方才昏沉沉的样子。 “他使诈!” “无耻小人!” “直娘贼!” …… 事发突然,庄客们义愤填膺,七嘴八舌的痛骂起来,心都给提到了嗓子眼。 洪天泽一声冷笑,双手紧握铁矛,对着刘黑塔的斧头,全力挥击! “咣当”一声巨响,铁矛和斧头相交,刘黑塔的巨斧脱手而出,飞出十余步远,洪天泽再次飞身向前,一记直拳劈面将其砸翻在地,又是一脚踩住,笑问:“刘黑塔,还要不要再比一次?” 城上城下,甚至连盗匪中间都齐声叫好,在场围观的千余人当中,除了陈巨之外,俱是惊骇不已,望着洪天泽宛若神人一般。 金望北回想起天泽少时与山羊角力的一幕,不禁哑然失笑:“看来这怪力委实是越来越大了。” 陈巨微笑点头,“天生的,没办法。” “老子认输,不比了!”刘黑塔抬手抹去满脸的鼻血,叹服:“娘的,再打下去,老子这张脸可保不住了!” 天泽抬起脚,伸手将刘黑塔拉起来,后者晃晃硕大的脑袋,转身冲着盗匪们作个罗圈揖:“兄弟们,对不住啊!大哥我技不如人,咱们认赌服输,把兵器放下!” 盗匪们你望着我我看着你,虽然还是有很多人脸带不服,有的摇头叹息,不过还是将兵器全都丢到脚下。 陈巨下马,带着二十名庄客走进盗匪群中,将刀枪棍棒盾牌弓矢全都收缴起来,盗匪虽然满脸的不情愿,但自始至终,没有一个出手反抗。 眼看着自己的部下被收缴完兵器,刘黑塔大步跨到天泽面前,干笑几声:“这位小兄弟天生神力,老刘佩服的紧,请教高姓大名。” “洪天泽。” 金望北依然高踞马上,长刀紧握,不错眼珠的盯着刘黑塔,沉声道:“他是我们八庄盟的盟主。” “失敬失敬。”刘黑塔双手抱拳,打个哈哈:“敢问李盟主,我等已然束手就擒,准备如何处置啊?” 听了这话,刚刚策马过来的陈巨和金望北都望向天泽,可没想到,天泽早已成竹在胸,正色说道:“刘老大,比武之前我不是说了吗——放你们走!” 洪天泽冲着西面的庄客喊了嗓子:“兄弟们,让出一条道来。” “等等,”刘黑塔连忙出言阻止,愤愤言道:“李盟主,你这是放人还是杀人?” 洪天泽闻言愕然:“刘老大,你何出此言?我当然是真心实意要放了你们啊!若是不信,我可以立誓!” 刘黑塔又好气又好笑,他先低头忍住怒气,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李盟主看来是世家子弟,不通世务啊。” 洪天泽不禁感到疑惑不解,正想反问,旁边的金望北接过话头,替他解疑:“左近五十里内全都是八庄盟的地界,没有官军驻守,你们只需由此往北,不过百里就出宋境。” 刘黑塔大摇其头,“老刘明人不做暗事,咱们这票弟兄就是在北边待不住了,才跑到你们大宋来讨生活的,再赤手空拳的回去,死路一条。” 金望北试探问道:“莫非,你们是李璮旧部?” 刘黑塔苦笑着点头,“不错。唉,李大人兵败被杀,咱们这帮跟他造反的,小鞑子自然是要赶尽杀绝,好不容易跑出来,怎可再回去送死?” 洪天泽见对方如此坦诚,心里顿时添了几分好感,“既然不愿北归,那就南行也可。” 刘黑塔知道对方还没搞清楚状况,只得强压暴躁的脾气,耐心说明:“我们几百个兄弟,虽则赤手空拳,可随便哪路军队见了也不会放心,定然会杀个精光。嘿嘿,再者,你们大宋官军最喜杀良冒功,谁人不知?你放我们走,岂不是居心不良啊!” 洪天泽隐约间猜摸出对方意图,轻笑着反问:“刘老大,依你之见该如何安排?” 刘黑塔当即大言不惭回道:“我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你们这些个庄子结盟,不就是图个自保嘛?可论起行军打仗来,庄客乡勇太拉跨,绝对不是咱们这些弟兄对手。你看,不如这样,让咱们弟兄驻在庄子里,你们给衣食钱粮,我们帮你们看家护院,保庄子平安,两全其美,岂不美哉?” 洪天泽忍不住反唇相讥:“刘老大,你知不知道,我八庄盟的兵不过才操演半个月而已,假以时日,会不如你们这些残兵败将?” 洪天泽此话半真半假,庄客集中操演连半个月都不到,可参战的步军骑军大半都是洪家庄的底子,不但久经训练,而且是与蒙古兵交过手的。 刘黑塔一下被噎住了,陈巨从旁建言:“尔等若是愿意加入宋军,我们盟主可以安排一二。” 刘黑塔连连摇头,“不妥不妥——宋军的手段,嘿嘿,老刘早领教过。” 前面谈的辛苦,后面的盗匪渐渐有些按捺不住的架势,人群中不时响起吵闹声,洪天泽怕夜长梦多,把牙一咬,“既然如此,那就给你两条路:1,发还二十件兵器做护身之用,天黑之前离开我八庄盟地界,否则,格杀勿论;2,全体加入八庄盟,不过,要立誓效忠于我,不得反叛,否则,天诛地灭。” 洪天泽见刘黑塔眉头紧锁,沉思不语,迫道:“咱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保不齐官军会出来,待到那时,可就不是我说了算喽,请速速决断。” 刘黑塔咬咬牙,恨恨道:“罢了,如今已是走投无路,便投奔你八庄盟算了!” 刘黑塔指天发誓之后,回到盗匪群里,顿时引起轩然大波,一番争吵分成两派,一边三百余人跟着刘黑塔,另一边不足百人,为首的是个黑瘦精悍的汉子,准备继续向南游荡。可是,当他们看到庄客仅仅返还五把腰刀之时,不禁咆哮起来。 洪天泽率领骑兵上前,将盗匪队伍从中间分开,策马来到不愿归顺的盗匪面前,冷笑提醒:“这些兵器乃是自卫之用,非是让尔等继续为祸乡里的。嘿嘿,不怕告诉你们,由此往南,遍地皆是坞堡,要想活命,最好还是规矩些。” “老大,我们不走了!” “对,我们还是跟着老大。” 盗匪再厉害,也不能凭几把刀对抗两淮的乡勇,幡然醒悟,掉头高喊,向刘黑塔求援。 刘黑塔只得向洪天泽求情,后者当即回道:“刘老大,再接收他们亦无不可,不过,他日若是搞出乱子,对不住,只能唯你是问。” 刘黑塔胸脯一拍,大声应承:“若是这些兔崽子敢乱来,老子亲手宰了他们!” 听了洪天泽的安排,陈巨眉头微微一皱,恰看到金望北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便轻轻摇摇头,对方点点头,没有做声。 盗匪内部的分歧解决,事情就简单了,洪天泽立刻分派人手打扫战场,救治受伤的盗匪。 在许家圩匆忙用过饭之后,整理队伍返回洪家庄,投降的盗匪没有返还武器,暂时先用船送到湖心岛上暂住,派船队远远看住,只有刘黑塔和五名头领被带到庄子里,等候安排。 第23章 以诚相待 喜讯传遍周边村寨,虽然是场小胜,可对于成立未满月的“八庄盟”来说,却是天大的喜事,各庄上下全都信心倍增,再加上盟主在战场上指挥若定,神勇过人,除了龟山堡的刘波和亨利忙于筑城之外,其他六位庄主全赶过来道贺。 洪天泽设宴招待来客,兄长洪天宝坐在首位,自己和陈巨、金望北同六位庄主围坐在旁。 酒宴开始,许家圩庄主许雄飞首先起身,毕恭毕敬地给洪天泽敬酒,接着转过身来,向众人绘声绘色讲述洪天泽如何排兵布阵,怎样戏耍匪首刘黑塔的经过,末了赞服:“莫说黑大个,便是我老许,活了四十多年,也从未见过盟主如此神力。” 洪天宝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脸带得色:“不瞒各位,舍弟自幼便气力过人,4,5岁时特别喜欢与山羊角力,嘿嘿,家中长辈怕传出去有辱斯文,秘而不宣,自然不为外人所知。等他到了7岁,就随叔父南下三佛齐,一晃9年,连我都忘了这回事。” 金望北接过话头,“天泽气力过人是不假,可单凭气力如何能降服得了刘黑塔?陈教头调教的一身好武艺才是根本。” 金望北双手举杯,冲着陈巨微微颔首,径自干了。 陈巨忙举杯相陪,众庄主见状,纷纷举杯相劝,众人喝个不亦乐乎。 推杯换盏之后,盘天龙粗声粗气喊道:“陈教头武艺高强,正是我八庄盟之福,万望不吝赐教,让儿郎们学得几成功夫,号叫鞑子尝尝厉害。” 众庄主闻言顿时七嘴八舌的附和。 陈巨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微微一笑:“若论武艺,陈某如今在这庄里只能排得第四。” 盘天龙牛眼上翻,愕然追问:“不可能,除了盟主,还有谁人如此厉害?” 陈巨缓缓端起酒杯:“武艺最强的乃是大秦武士,亨利。” 洪天泽点头附和:“单以气力相较,他都不弱于我。” 盘天龙心有不甘,“那第二名是盟主了吧?” “不错。”陈巨一饮而尽:“第三便是今日被降服的匪首,刘黑塔。” “他?”许雄飞亲眼目睹刘黑塔被洪天泽一招击倒,陈巨又是洪天泽的师傅,不禁感到有些疑惑:“陈教头,你你你,过谦了吧?” 陈巨摇摇头,“非也非也。呵呵,这个刘黑塔啊,咱们绝不可等闲视之——那把巨斧少说也有数十斤重,他舞动起来毫不费力,纵跳自如,换做我来难以做到。” 许雄飞听了,瞬间脸现忧色,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刘黑塔如此了得,那些个盗匪又尽是桀骜不驯之辈,只怕是不好驾驭啊!” 金望北连连点头:“天泽,许庄主所言极是,为今后之计,不如——” 金望北立掌如刀,虚劈一下。 庄主们把目光汇聚在洪天泽身上,显然都认同许金二人的担忧。 洪天宝看着弟弟,“天泽,把你的措置说出来,好让众庄主安心。” 洪天泽点点头:“不瞒各位,早间在许家圩,在下委实有过同样的想法,可转念一想,他们乃是走投无路的官军,并非作恶多端的惯匪,又仅仅是虚言恐吓,并无屠戮百姓的劣迹,罪不至死。” 陈巨缓声提醒:“话虽如此,可这数百人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又是共进退的,果真把兵器还给他们,倘若鼓噪起来,还如何制得住?” 洪天泽恭敬答道:“师傅,兄长,各位庄主,这些盗匪是李璮旧部,如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如何敢铤而走险南下?区区几百人,莫说攻城拔寨,连辎重都无,稍微大点的坞堡都打不下,刘黑塔有自知之明,这才爽快答应。” “盗匪总共389人,其中伤兵45人,我打算将扣掉伤兵后的344人分成四队,全部做步军,由刘黑塔指挥两队,其余两队,一队交给师傅,一队派去龟山堡,由亨利调教,那些伤兵复原之后打散到步军里。” 天宝未置可否:“分散开来好是好,可刘黑塔会怎么想?愿意接受吗?” “我等下便去跟他挑明,倘若不愿接受,只能押送出境,让其自生自灭。” 陈巨想了想,“你想赌刘黑塔的人品和眼光?” “正是。” 庄主们互相望了望,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便不再诘问。 洪天泽见状只得进一步解释:“各位庄主有所不知,今日一战咱们大获全胜,可两军阵前,庄客们与盗匪相比,少了份悍勇与杀气,倘若没有神臂弓和骑兵,结果可就难以预料了。故而我想将盗匪融入军中,尽快提升战力与士气,又可借鉴他们与蒙古军搏杀的经验。” 庄主们这才明白过来,不禁佩服地五体投地,盘天龙更是忍不住出声问道:“盟主,你如何想得出这般谋划?” 洪天宝见天泽笑而不语,便替他答道:“盘庄主,天泽在三佛齐长大,那里海匪多如牛毛,我家船队经年累月与他们搏杀,所见所闻比起我们来当然要多得多。” “原来如此!” 盘天龙环顾左右,连连点头,余下的庄主尽皆释然。 随后,陈巨和金望北简明扼要把马步军操演情形说了一番,许雄飞亲眼目睹了他们的表现,自然是赞不绝口,其他人听了更是放心,于是开怀痛饮,直到深夜方才散去。 送走了六位庄主,陈巨和金望北也一起回去歇息了,洪天泽站在台阶上目送众人远去,低头想了想,“哥,咱们去见见刘黑塔。” 洪天宝抬头看看满天星光,“会不会太晚了?” “应该不会——换做我是刘黑塔,定然是彻夜难眠。” 洪天宝点点头,“也对——你想跟他摊牌?” 洪天泽“嗯”了声,“还请哥哥帮忙看看,此人是否值得信任。” “这么说,你不是很有把握,那方才——” “嘿嘿,自然是假装的。” 洪天泽苦笑道:“哥哥,今日若是不纳降盗匪,又不能放他们为祸乡里,只能尽数杀了,可是一来太过残忍,二来也怕盗匪拼死反击,弄个鱼死网破。” 洪天宝安慰道:“天泽,今日之事,你处置的非常妥当,我想,便是祖母父亲叔父知道了,也会赞同的。” “不过,担心也是对的,咱们要知道,这个刘黑塔,能否担得起八庄盟的信任。” 兄弟二人转身进宅,穿过几道院子,来到后花园旁边的一个小跨院,门边的两名庄客躬身行礼,拉开院门,洪天宝在门口停住脚步,环顾左右,见花木从中还藏着十余名弩手,这才放心。 一进院门,兄弟俩就看到正房中门大开,刘黑塔大刺刺坐在方桌后面,面前摆着几个小菜,借着烛光在自斟自饮。 洪天泽道了声“打扰”,把天宝介绍给对方,刘黑塔起身相迎让座,然后斜着一双醉眼瞅着洪家兄弟,冷哼道:“洪盟主,刘某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兄弟俩互相看了看,笑问:“刘老大,你莫非早就料到我们会过来?” 刘黑塔讪笑几声:“刘某行伍出身,是个粗人,喜欢直来直去。今日我等请降,盟主也纳了降,可要是说彼此间毫无猜忌,那是扯淡。嘿嘿,盟主想来定是要思谋个万全之策,再来找我。” 洪天宝上下打量几眼对方,连连点头,“刘老大,看不出来啊,你还有这等料事如神的本事。” 刘黑塔摆摆手,“常理而已。” 洪天宝朝天泽点点头,后者想了想,“刘老大,你性格直爽,莫如直抒胸臆。” “盟主是爽快人,那刘某就不客气了。” 刘黑塔遥望北方,沉声道:“我原是李璮将军部下,率部追随将军起兵,计划反蒙归宋,可将军兵败被擒,我等破围而出,不得已啸聚山林。” “原先蒙古国主不准修筑城墙,再加上我部都是益州人,本乡本土,地形熟悉,非但来去自如,偶尔还能攻城拔寨,给蒙古军以杀伤,可最近大都严令各地整饬城防,加强守备,又派出大队蒙古精骑,四处追杀,我们屡战屡败,走投无路,不得已冒险一搏,越境来到大宋。” “谁曾想,这两淮之地,非但人烟稀少,找到几个庄子,又都是深沟高垒的坞堡,咱们没有攻城器械,难以得手,更不要说重兵驻守的城池了,前进无路,后退无门。” 刘黑塔摸摸脑袋,“说老实话,幸亏遇见盟主,不然的话,果真要变成打家劫舍的盗匪,那可就辱没祖先啦。” 洪天宝感到有些奇怪:“为何不投宋军?” “投宋军!?哈,那还不如回去跟蒙古鞑子拼了!” 刘黑塔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早在金朝,咱们北边带兵投过来的那些,鞑子随便派支军队在城下咋呼几声,你大宋马上乖乖的把将官首级送出去,果真是‘送’朝,这蒙古比金朝还要凶残,能有例外?” “那你为何愿意甘心投靠我们,做普通乡勇?” “普通乡勇?盟主,你可是太小看八庄盟了——老实说,你的兵比起大宋官军强多了。” 刘黑塔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蒙古大汗忽必烈,野心勃勃精明过人,时刻在厉兵秣马,定要灭了你们大宋才甘心。大宋自然不会束手待毙,待到倾国大战到来之时,这两淮兵家必争之地,一支数千人的军队,岂能置身事外?呵呵,只想看家护院?只怕蒙古人答应,大宋官府都不会答应。” 洪天宝心中暗暗点头,“依你之见——” “倘若天下大乱,咱们有兵有粮,割地自雄还是待价而沽,谁能阻挡?”刘黑塔起身双手抱拳,深施一揖,“在下是个粗人,想法很简单:就是铁了心跟着二位,好飞黄腾达。” 洪天宝摇头叹道:“我们洪家跟其他几个庄子,仅仅是结盟自保而已,真的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嘿嘿,可万一老天偏要给你改命呢?”刘黑塔苦笑摇头:“十几年前,我刘黑塔还是个乡野村夫,整日里盘算着三十亩地一头牛的好日子,可如今呢?还能回去种田吗?” 天洪泽想了想:“不错,时势委实能造英雄,可万一不能如你所愿呢?” “看走了眼,刘某自然愿赌服输。”刘黑塔看着洪家兄弟,指天发誓,“二位放心,他日某家若敢作乱,天诛地灭。” 天泽兄弟见刘黑塔耿直坦诚,便放下戒心,试探着将他部下的安排说出来,没想到对方不但不以为意,反而极力称道,顿时心下大悦,于是又乘机询问蒙古治下的山东风土人情,驻守军力,乃至李璮叛乱的前因后果,没成想越谈越投机,一直到天光放亮方才醒觉。 第24章 南下求助 洪天泽依照昨晚商议的结果,把盗匪分开安置,不过,将刘黑塔安排做陈巨的副手,两人一起负责练兵。 没想到,练兵的效果出乎预料的好:陈巨擅长排兵布阵,刘黑塔则临敌经验丰富,且熟悉蒙古军的战法,两人取长补短,相得益彰,把庄客们操练的有模有样。 又过了几日,龟山堡亨利传回消息,分过去的原盗匪都还老实本分,悬在洪洪天泽心头的石头这才慢慢落地。 十余天后,两位庄主带着满载的船队回来了,随船而来的,除了被服粮秣,还有两百人的军械同二十匹滇马,不过,陀毕罗没有一起回来。 面对洪天泽的疑问, 洪继业摇头叹气:“陀毕罗得了思海病,一日看不到海水,闻不到海腥味便浑身不舒服,故先让他到明州等咱们,待北风一起,随船队回三佛齐。” 陀毕罗虽说是表弟,可朝夕相处了九年,感情比天宝要深的多,这样说走就走,也不符合他的性格,洪天泽觉得有些古怪:“他为何如此着急?海上漂泊几个月都不想家,怎么到了岸上就想家?再说,没道理非要不辞而别,好歹要跟我这表哥说一声啊!” 洪继业摇摇头表示没有事情:“陀毕罗的性子你这做哥哥还没摸清楚?他原想给你帮忙,可来了根本没有用武之地,感觉像个废人,自然要想方设法改变局面,于是便想回返三佛齐,找他父亲同你娘亲商量——” “借战船?” “不错。” 洪天泽连连摇头:“三佛齐乃是他国,大宋水师如何能容他们过来?不行,不行!” 洪继业嘿嘿轻笑几声:“自明州到两淮,以你姑丈的权势地位,不难处置。明州以南,乃是蒲寿庚说了算,嘿嘿,爹爹我同他交情还算不错,打个招呼,应该也不是难事。” 洪天泽这才醒觉,“莫非——爹爹你?” 洪继业点点头,把目光投向自己的兄长。 洪承祖轻咳两声,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的老母亲,“娘亲,如今庄子里的事情有天宝和天泽照应,很是妥帖,孩儿在此也帮不上忙,故打算到临安去照看生意。” 老夫人想了想,“去吧,多挣些银子回来。唉,穷文富武,往后花钱之处可就多喽。” 洪继业见老娘心情不错,乘机提出不情之请:“娘,孩儿置办的货物已然齐备,眼下北风渐起,正是出洋……” “你也要走?这许多年才回来一趟,为何不多住些时日?那天泽和陀毕罗两个孩儿呢,难不成也要随你同归?” 早已预料到母亲会有不满,洪继业起身过去攀住她的胳膊,轻声宽慰:“娘,孩儿此番出洋,除了赚钱外,还有几件事情要一并处置:一是同天泽母亲商量,把家搬回来;二来把三佛齐积存的货物清掉;三来想办法买几匹高大的回回马给亨利,好让娘亲言而有信。” 洪继业扭头看着儿子,“天泽当了盟主,自是不能离开。陀毕罗虽是达雅亲侄子,可毕竟是三佛齐人,何去何从,他自己做主。” 老夫人叹口气:“天泽娘亲也是三佛齐人,离开大海浑身不舒服,她如何愿意随你归来?” 洪继业笑答:“达雅虽则不是我大宋女子,可夫君儿子乃是最亲之人,我们回来,她定然要跟来。” 老夫人想了想,“如此甚好,不过,可要快去快回。” 洪继业没想到母亲答应的如此爽快,顿时大喜过望,“那明日我便同兄长一起启程。” 老夫人笑道:“哼,老身看你们兄弟俩啊,是在外浪荡惯喽,过不惯家中这平淡无奇的日子,相约了好的。” 两位老兄弟对望一眼,讪笑道:“娘亲英明。” 洪天泽突然插话:“奶奶,孩儿明日也想随船一起走。” 洪天宝感到很诧异:“天泽,你,你怎么也要走?” 洪天泽见众人都在疑惑的看着自己,急忙解释:“奶奶,伯父,哥哥,我是想随船到扬州去拜望拜望姑丈,顺便看看,能否从军中挑几匹种马回来。” 接着,洪天泽把日前在金家牧场里的所见所闻详详细细说了一遍,“要想保咱们庄子周全,没有好马是不行的。” 洪继业连连点头:“有了马匹,打不过,跑也跑得快些。” 众人苦笑摇头。 洪承祖手捻长髯思量了一会:“天泽,你姑丈治军甚严,又公私分明,咱家庄客俱是私兵,未必能安排马匹。不过,你可将八庄结盟的事情禀报与他,嘿嘿,说不定……” 天宝当即会意,见天泽不解其意,连忙解释:“父亲的意思是:姑丈只要给个番号名分,将八庄盟私兵置于江淮制置使麾下,便可名正言顺接济军资兵器,甚或战马。” 洪天泽闻言顿时喜出望外,“最好不过。” 老夫人顺势应允,众人见诸事都安排停当,忙让使女搀扶她回房歇息,走到内堂门口,老夫人突然停住脚步,回身高声道:“天泽,你且记住,倘若你姑丈不方便给马匹,切莫叫他为难,多给些耕牛补偿也可。” 言罢,老夫人转身步入内堂。 洪天宝久居庄子,心下了然,“咱们周边地广人稀,肥田沃土俯拾皆是,反倒人手有限,大多都荒废了,若是有足够的耕牛,便可耕作更多田地,打更多粮食。” 洪天泽恍然大悟,“奶奶真是思虑深远啊!” 两位老兄弟闻言不禁哈哈大笑,天宝拍了拍天泽的肩膀,笑而不语。 第25章 初识扬州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船近扬州,洪天泽手扶船栏,打量着远处的景物,随口吟诵起姜夔的《声声慢》,那是秦先生最为推许的一首词,写的是金兵入寇,曾经繁华富庶的扬州被兵火摧残之后的凋敝与荒凉景象。 洪天泽此前回洪家庄走的便是京杭运河,也曾经过扬州,当时归心似箭,既没有去拜望姑丈,又是夜间行船,未曾看到真正的扬州景致,心中颇有些遗憾,此番随父亲和伯父前来,总算得偿所愿。 洪家的薄底快船逐渐靠近码头,河道越来越宽,河中水质清澈,几乎能看到河底,两旁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船只往来穿梭,络绎不绝,将宽阔的河道塞的满满当当,既有满载货物的商船,也有运送商旅的客船和游玩的画舫,更有高大雄伟的水军楼船。 在船只交错而过之时,洪天泽借机仔细打量船上的各色人等,发觉无论是画舫上的浓妆艳抹的艳丽妇人,还是行色匆匆的商贾、忙碌不休的船夫,俱都神色安然,没有想象中的悲苦之色。 洪承祖不知何时从舱房走了下来,在洪天泽身旁站定,好似知晓了侄子心中的疑虑,“天泽,是不是觉得此情此景与姜夔先生所道不尽相同啊?” 洪天泽侧身弯腰行礼,“伯父,秦先生在讲说《扬州慢》之时,也曾哀叹扬州的衰败。” “不错,秦先生出洋之时,扬州确是破败不堪,再加上又连遭水灾侵袭,十室九空,几乎是座死城。” “不过,自开庆元年,你姑丈被委任为知州之后,扬州便慢慢起死回生了。” 洪承祖随手指着远处疾驶而来的几艘货船,问道:“天泽,这五艘船形制与所载的货物相同,这样的船货在运河中比比皆是,你可知载的何物?” 洪天泽想了想,恍然大悟:“莫非是海盐?” “不错。”洪承祖连连点头,“你久居海外竟然还能猜到,果然是有心之人,比你天宝哥哥可是强多了。” 提到自己儿子,洪承祖神情不觉有些黯然,洪天泽忙道:“伯父谬赞了,其实哥哥他——” 洪继业轻轻摆手,显是不想继续谈论儿子,“扬州的兴盛靠得是海盐同运河,你姑丈到任之时,扬州刚刚遭受火灾,城中房舍几乎全部焚毁,百姓逃散一空,别说征集粮饷军士,便是安扎、养活军队都难。” “庭芝派人召回逃散在乡野的百姓,将公帑贷给他们修造房子,房子做成后又将其所贷之钱粮全部免除,等同于直接救济了他们,百姓自然是感激不尽,齐心协力帮着修造官署兵营,结果不到一年,官府民居都修好了。” “随后啊,他又派军士与百姓开凿运河四十里,直达金沙、余庆盐场,还疏浚各处运河,免除了盐民的税赋二百万缗,如此一来,盐民没有车运的劳苦,又能够免除所负的盐债,逃出去的人都回来了,盐业快速兴盛起来,扬州便随之再次繁盛了。” 洪承祖负手远眺,慨然道:“扬州城乃是我等出入必经之地,每隔几个月便要走上一遭,景况每次都不同,呵呵,如今这帆樯如云千里相接的盛景,哪里是秦先生所能想到的,唉,可惜啊!” 洪天泽不禁黯然:“先生泉下有知,当感欣慰。” “斯人已逝,往事已矣,我等不要再感伤了。”洪继业缓步踱上甲板,遥指码头,“兄长,你看那些军士可是来迎接我们的?” 洪承祖忙手搭凉棚凝神远望,“正是——带队的是府里的亲兵队长李尽忠。” 快船方才靠岸,船夫还在系缆绳,一身戎装的亲兵队长便带着八名军士一路小跑迎了上来,满面笑容的冲着洪家两兄弟躬身行礼,“末将奉制置使大人同夫人之命,恭迎二位舅老爷。” 李尽忠三十来岁,面容英挺不怒自威,他是两淮制置使李庭芝的族侄,从十几岁便跟随在侧,作战勇猛又忠心耿耿,深得宠信。 二人微微拱手还礼,李尽忠这才看到洪天泽,忙上前一步,边行礼边道:“这位想来是天泽少爷吧?果然是一表人才,难怪我家夫人整日念叨,朝思暮想啊,呵呵,若不是大人怕惊扰百姓,夫人今日只怕要亲自过来了。” 洪天泽急忙还礼,“尽忠哥哥过奖了!兄长勇冠三军,杀敌无数,天泽早有耳闻,钦佩之至。” 李尽忠闻言大悦,“好说好说——二位舅老爷,天泽少爷,此处离内宅较远,坐轿不太方便,只能骑马,不知道可否?” 洪承祖笑答:“尽忠,你不必担心,天泽自幼习武,骑术远超我跟二弟。” 洪继业俯身低声说道:“舱房里有四个箱子,是带给你家夫人的,要劳烦这些军爷小心看顾。” 李尽忠忙道:“这些是我等份内之事,二舅爷太客气了。” 李尽忠回身向远处招手,一名军士牵过四匹马来,等三位客人上马之后,这才翻身上马,在前面带路,后面的军士与洪府随船家仆留下,搬运箱笼物件。 洪天泽策马上前与李尽忠并肩而行,看着街道两旁高低起伏错落有致的楼堂馆所、鳞次栉比的店铺,街上熙熙攘攘喧闹不已的人群,兴致盎然。 李尽忠边偷眼上下打量边问:“公子自三佛齐来,想必到过临安吧?” 洪天泽点点头,“兄长唤我天泽即可,公子少爷的颇为生分。” 李尽忠微微一笑,“天泽,依你之见,扬州比之临安如何啊?” 洪天泽轻轻提了下缰绳,摇摇头:“临安风物绝佳,自非扬州可比。不过,江南缙绅士族,比起咱们这扬州街上的路人,似乎要柔弱得多。” “说得好。”李尽忠赞许道:“在下曾随大人到过临安,繁华胜似天堂,可脂粉气太浓,与我等军旅之人的杀伐之气不合,喜欢不来。” “那姑丈怎么看的?” “大人吟了句诗——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洪天泽随口轻声吟唱:“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唉,若是没有异族入寇,江南富庶,原本倒是有资格醉生梦死的。” 李尽忠微微一愣,颇感意外。 洪天泽接着往下说:“待我等将胡虏赶出中原,江南无忧,让文人骚客想醉的醉,想梦的梦,大家各自率性而为,岂不快哉。” 李尽忠用马鞭朝街上人群一指,“驱逐胡虏,只能靠这些两淮壮士,江南的文弱书生是万万指望不上的。” “兄长如何看得出来,他们是两淮人士?” 李尽忠不假思索给出答案:“天泽,你有所不知。你看那五个汉子,身量高手脚长大,绝非江左人士,又衣衫褴褛面有菜色,显是逃过来的难民。最近几个月,我军与蒙古军在两淮前线几番征战,你来我往,城池反复易手,百姓不堪其扰,自然要逃的,是故只能是从那过来的。” 洪天泽闻言顿时兴起,“我久居海外,对大宋风土人情知之甚少,兄长可否再教诲一二?” “教诲谈不上,权当玩耍吧。” 李尽忠将马鞭指向刚刚擦肩而过的骑士:“这商人大腹便便,鲜衣怒马,自是江南来的富商。” 马鞭又指向一位在羊肉摊前大口吃肉的肥壮大汉,“那人身高体壮,面孔黝黑,应是行走各地的行商,脚边乃是装铜钱的褡裢,应是从山东过来的,嘿嘿,江南的商贾大都用交子,不会带许多现银。” “山东不是蒙古地界吗?” “两国交兵,正好奇货可居,卖个高价,铤而走险才能一本万利。” “万一他是细作呢?” “我朝与蒙古疆界绵延几千里,防不胜防,双方互派细作乃是常事,不过,这些商贾之中大半是在大宋有亲眷的,不然,别说盗匪,便是官军都把他抢个精光。” 洪天泽不禁愕然:“官军?” 李尽忠微微侧身,稍稍压低声音:“朝廷的粮饷可不是月月都能足额、及时给到的,再者,我朝用兵,讲求多多益善,只要身强体壮,不管出身来历。” 说到此处,李尽忠将声音恢复原状,笑道:“当然,我家大人治军甚严,军中又多两淮流民,不会做此等下作之事的。” 洪天泽想了想,“为何两淮流民如此不同?” “两淮自高宗皇帝移驾临安之时便是边境,先是金朝后是蒙古,可谓饱经战乱,官军只能占据州县,乡野之间盗匪蜂起,留下的百姓只能结寨自保,出则为兵,入则为农,久而久之,民风自然剽悍得多。” “想来也是。” 洪天泽眼前不禁想起八庄结盟之时的情形,连连点头,随口便将洪家庄最近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李尽忠顿时对身旁的少年刮目相看,赞道:“天泽,真想不到啊,你如此年龄便有今日成就,他日前途不可限量啊!” 说到这,他沉吟了一会,“大人知晓此事,定会大加夸赞,为兄愚见,你不妨顺势给八庄盟讨个封号,直接隶属于两淮制置使之下,如此一来,既不用听泗州军的调遣,又可顺理成章从扬州领取军资器械。” 见洪天泽听得有些糊涂,李尽忠在马上坐直身体,将马鞭指向百丈外一处高台,“你看,那里叫做平山堂,乃是扬州城外地势最高之处,蒙古兵南侵之际,曾构筑望楼于上,置车张弩俯射城中。” 洪天泽眺望一会,“那里正在修筑城墙吗?” “大人从两淮流民中募兵数千,取名为武锐军,在平山堂筑城守卫。武锐军虽则是从百姓中征募,但制置使大人请得朝廷诏令,算新幕官军,而非民军。” “我明白了——八庄盟的庄客尽可照此办理。” 李尽忠满意点头,“正是此意。” 第26章 耳提面命 言谈之间,一行四骑不觉穿过闹市,拐入一条宽阔却僻静街道,数十丈外的一处高大门廊上,几名家人仆妇正在朝这边打量,一见到李尽忠的身影,立时有人朝院内飞奔而去,其余人等急忙忙走下台阶,牵马的牵马,摆下马凳的摆凳子,七手八脚却井然有序地将三位客人搀扶下马。 李尽忠翻身下马,面朝客人双手一拱:“二位舅老爷,天泽,且到内宅歇息,末将到府衙去接老爷。” “有劳啦!” 洪承祖拱手道别,三人还未转过身来,院门处就响起一阵欢喜至极的喊声:“大哥哥,二哥哥,天泽侄儿,你们可来了!” 声随人到,一个体态丰盈,姿容艳丽的盛装妇人,手提裙裾下摆,从门内快步走出,眉眼之间与洪家两位庄主甚为相像,正是着洪家三妹,洪青荻,她的右手拉着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姑娘,身后紧跟着两名丫鬟和一个妇人。 兄妹三人相见,匆忙见礼,洪天泽叫声姑母,上前正要行礼,早被一把拽住,不错眼珠的上下打量,看完之后更是赞不绝口,“我家侄儿果然是生得好哦——玉树临风,一表人才。” “姑母谬爱了。” “三妹过誉啦,哈哈,哈哈。” 洪继业乐的呵呵笑,洪天泽却涨红了脸。 这时,小女孩悄悄从洪青荻身后探出脑袋,恭恭敬敬的向两位舅父万福,脆生生的叫了舅父,最后给洪天泽行礼,“见过表兄。” 洪天泽正回礼,小姑娘突然眼珠一转,歪着脑袋问道:“天泽哥哥,娘亲说你力气很大,是真的吗?” 洪继业想起一桩旧事:“三妹,你不会还记得当年天泽掀石凳的事吧?” 洪青荻见天泽有些尴尬,“你们舟船劳乏,先进去歇息、吃茶,慢慢聊。” 她俯身冲着女儿和颜悦色的说道:“灵儿,表哥气力再大,饿肚子也使不出来啊,等爹爹回来,一起用过饭,再让他演给你看,好不好?” 说罢,洪青荻左手挽住女儿,右手拉着侄儿,笑吟吟的将娘家人引入内宅。 当晚,李府后花园内,两淮制置使李庭芝一家三口与三位客人围坐在桌旁,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李庭芝年过四十,脸色黝黑眼神坚定,颌下长须飘飘,虽做居家的文士打扮,却有些不怒自威的武将气势。 待众人酒足饭饱,仆人撤下酒席,换上茶具,李庭芝轻轻呷了口茶,“二位内兄,北地回来的细作奏报,蒙古自忽必烈登汗位之后,厉兵秣马,处心积虑要大举来犯。好在其内部尚有些变乱未能平定,耽误了几年,不过,这忽必烈乃是有雄才伟略的人物,想来再也花不了多少时间。洪家庄虽有些偏僻,可毕竟地处淮泗,离蒙古疆界太近,为安全计,还是早日迁居江南为上。” 洪青荻从旁附和:“两位兄长,定要劝娘亲改主意,否则,他日战端再起,庭芝想顾也顾不来啊!再者,也不想想,我好好的天宝侄儿,把胳膊都给毁掉了,万一再有祸事,可如何是好?” 洪承祖摇头叹气:“唉,娘亲的秉性脾气,你怕是比我俩更清楚吧,哪里说的动哦!” 洪青荻“哼”了声,“那我择日回去一趟,看看能不能挪动她老人家!” “好呀,我跟娘亲一起去,嘻嘻。” 李庭芝作势瞪了女儿一眼,徐徐道:“厚土重迁,原本并无不妥,若是岳母大人实在不愿,便算了。只是天宝手臂被废,多有不便,莫若到我军中来,负责往来文书,既避了战火,也可历练历练。” 洪承祖苦笑摇头:“天宝心高气傲,誓言从头再来,仍要做武将啊!” 李庭芝微微一笑,点点头,面露嘉许:“我大宋男儿,当有如此志气。” 洪天泽见姑丈心情不错,藏在心里的小心思按捺不住:“姑丈,我们洪家庄与周边七个村寨结盟练兵自保,军械粮草充足,就是缺少战马——” “哈哈哈哈,我朝哪支军队不缺战马噢!” 李庭芝苦笑道:“自三衙府军,到各州、军屯驻大军,再到新军,步、骑之比,好的不过七一,差的连十一都不到。别的不说,就我这扬州,兵力三万有余,可骑兵满打满算也只有两千。” 洪青荻怕侄子面子下不来,连忙帮腔:“官人,天泽只是想讨几匹良驹做种马,你就许了他吧。” 李庭芝想了想,反问道:“天泽,今日尽忠过去接你们,所乘马匹在军中已然算是好的了,你觉得如何啊?” 洪天泽不禁有些泄气:“虽堪驱驰,算不上良驹,可是两淮乃是翼蔽江南的要害之地,怎会如此?” 李庭芝点点头,“来人,去书房取舆图来。” 洪继业喜道:“祥甫莫非要教天泽行军布阵之法?” 李庭芝笑答:“非也非也,只是想借舆图来讲的更通透些。” 说话之间,家仆将舆图奉上,李庭芝在几案上徐徐展开,示意洪天泽上前观看,指着图上一点,“此处是扬州,下方乃是长江……”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内,李庭芝先将舆图上大宋周边诸国的情形讲述一遍,随后便把重点放在蒙宋对峙。 洪天泽看过的地图既多又高级,看宋朝的舆图属于降维打击,稍稍琢磨一下个中差异便懂了。 李庭芝的讲解重在军事,洪天泽毕竟初涉军事,新鲜又有趣,听得津津有味,洪继业和洪承祖两兄弟年轻时便走遍天下,再看舆图如同故地重游一般,倒也不觉得乏味。唯有洪青荻母女二人,听得索然无味,好在灵儿想着看表兄演示“神力”,强打精神等着。 讲解完之后,李庭芝反问:“天泽,依你看,我朝的骑兵何处最多?” 洪天泽低头沉思一会,试探着回答:“莫非是淮南西路和京西南路?” “原因何在?” “原因有二:其一,自金朝至今,金军蒙古军屡次南侵,从未在淮南东路讨得便宜;其二,淮南西路与京西南路河川较少,地势平易,利于骑兵突驰。” “贤侄所言在理。” 李庭芝微微颔首,手捻长髯,面露得意之色,“此前蒙军也曾想迂回大理,掩袭我大宋侧后,可惜未曾得手。嘿嘿,敌酋蒙哥汗亲率大军,妄图先取四川,再沿江顺流而下,直取江南,呵呵,结果出师未捷,一命呜呼在钓鱼城下。” “蒙古鞑子黔驴技穷,必将故技重施,以重兵突进中原,淮南西路与京西南路首当其冲,故而朝廷自然要多配骑兵。” 李庭芝乃是大宋宿将,战功卓着,经他一番详解,洪天泽自感见识陡增,不禁连连点头,望向姑丈的目光满是敬佩。 李庭芝哈哈大笑,继续引导好学的少年,“天泽,假使用一个字来来概括我大宋防御之策,当用何字?” 天泽对两宋历史早已谙熟于胸,装模做样在舆图之上反复端详了许久,待得抬起头时,脸上满是兴奋之色,“水!” “哈哈,天泽,你果然聪明过人啊!好好好!” 李庭芝满面欣慰,另外三位长辈互相看了看,俱是喜形于色。 “但凡我军据守之要冲,要么有水道直达,要么近在咫尺。你们看,我军东有运河联结黄淮,中间寿春背靠巢湖,西有襄阳控扼汉水,三地由长江连成一体,而我朝水军又远非蒙古所能比拟,可谓如鱼得水。天泽啊,你且记下,今后如若领兵打仗,只要距水道三日之内,便可进退自如,而蒙军反倒投鼠忌器,不敢过于造次。” 洪天泽正色答道:“孩儿记下了——我们八庄盟正在重修堡寨,要把通往洪泽湖的水道拓宽、加深。” 李庭芝点点头,“还要切记,堡寨宜高不宜矮,宜小不宜大——越高越小防御起来疏漏之处越少,守军的消耗也少,更能持久。” 洪承祖笑道:“这个倒是容易做到,我们家庄子是最大的了,也不过几千口而已,算不上很大。” 李庭芝摇摇头:“兄长,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洪天泽帮忙解释:“姑丈的意思是说,咱们庄子修造的太大了,修造的更高更小才利于固守。” 李庭芝点点头,将目光投向院子外面的夜空,叹道:“乡村堡寨都好办,最难守的便是扬州、临安、襄阳这等通州大邑,城池巨大,人口众多,一旦被围,只要外无援兵,很快便会粮草不济、油尽灯枯。” 第27章 天生神力 洪天泽想了想,试探着问:“姑丈,莫非襄阳又有战事?” 李庭芝摇摇头,“唉,襄阳的战事实则从未停歇过,近日邸报说襄阳守军在汉水中接连发现许多巨木顺流而下,都有斧凿的痕迹,应是蒙军在上游大量建造船只,只怕这水军的优势也难以保住了!” 洪承祖有些担心,“祥甫,依你之见,倘若鞑子大举来犯,襄阳还能守得住吗?” 李庭芝眉头轻皱,旋即又舒展开来,示意大舅子稍安勿躁:“不妨事的——我朝苦心经营襄阳十余载,城高池深兵精粮足,统兵官京湖安抚制置使吕文焕骁勇善战,且深得贾大人宠信,可谓上下一心,断然没有失败之理。” 洪承祖点点头,又摇摇头:“坊间传闻,吕文焕胸襟远不如乃兄吕文德,不知……” 李庭芝摆摆手,示意不要深谈这个问题:“吕氏一族在军中颇有根基,荆湖南北两路沿江要害的守军尽在他们手中,守望相助,一旦襄阳有难,定然会倾力救援的。” 洪天泽知道吕氏降元加速了南宋的灭亡,正想借机发问顺便提醒,却看见姑母和父亲都在悄悄摆手,便只得缄口不语。 见亲眷们稍稍安心了些,李庭芝眉头微皱眉:“不过,一旦襄阳再起战端,蒙军为了牵制我两淮大军,必然要从泗州、楚州一带出兵,如此一来,洪家庄便危险了。” 洪天泽从容答道:“请姑丈放心,我们八庄盟上下齐心,定能护的各庄周全。” “只要鞑子不能大获全胜,便不敢纵大军四出劫掠,攻击堡寨。” 李庭芝盯着洪天泽,轻轻摇头:“我担心的是,你们八庄盟声势已起,泗州军恐怕要征召你等入城协防。” 洪继业和洪承祖顿时慌了,急道:“官府差遣,不得不从,这,这可如何是好?” 洪天泽明白李庭芝必然早有计较,“请姑丈明示。” 李庭芝手捻长髯,“天泽,入城之时可曾望见到军士在明堂之上筑城?那乃是从两淮流民之中所幕新军,名为武锐军,已经奏报朝廷,归我两淮制置使节制。” “姑丈的意思是照此办理?” “不错,我连名字都给你们起好了。” 李庭芝眼神迷离,“百年前,楚州有支新军,归名将张浚节制,名为武锋军,勇猛善战,可惜后来没落了。我想让你重建此军,跟武锐军一样,由我两淮制置使府节制。如此一来,无论是泗州军还是楚州军想要征调,都要先到制置使府请令。” 洪承祖眼前一亮,“莫非同官军一样支应军械钱粮?” 李庭芝点头笑答:“兄长果是精细,哈哈。” 洪承祖、洪继业两兄弟和妹妹洪青荻不禁相视一笑——生意人毕竟是生意人。 笑完之后,李庭芝接着说道:“武锋军编制暂定为五千人,天泽,至于你的官职嘛,先给个统领,至于军中的大小将佐,都由你自己定,报上来就行了。” 洪天泽连声谢过姑丈,笑嘻嘻地追问:“既是官军,当可支应些军马了吧?” 李庭芝有些愠恼,望着洪青荻,摇头叹道:“夫人,你看看,总是少年人心性,想要与鞑子马上较量。唉,姑丈若是真的有多余的马匹,如何会不给你呢!?嗯!” 洪青荻先嗔怪的瞪了侄子一眼,“天泽,不可如此执拗,让姑丈为难哦。” 随后笑吟吟望着李庭芝,柔声求道:“官人,果真不能给他几匹良驹?” “爹爹,你就快点答应哥哥嘛,人家还等着看哥哥演武呢!”关键时刻,李灵儿抱住父亲的胳膊求情。 洪天泽见姑丈颇有些左右为难,灵机一动,想起临行前祖母的嘱咐,当即起身行礼,正色道:“姑丈,侄儿唐突了。祖母说过,如今庄子周边都是沃野,若是能多些畜力,便能多省人力,多产粮食。既然一马难求,姑丈接济些耕牛便是。” 李庭芝见天泽不再纠缠战马的事情,顿时松了口气,痛快的答应下来:“岳母大人开口,小婿自然尽力去办。这样,明日便让尽忠去采办五十条上好耕牛。” 洪青荻忙道:“谢过官人。娘亲知道官人喜食羊肉,特意让两位兄长随船带了二十只羊过来。” 李灵儿恰到好处的小脑袋伸到父亲眼前:“爹爹你看,这是大舅给的金项圈,好看吗?” “好看好看。”李庭芝笑问:“爹爹来猜猜啊,这玉镯应是二舅送的,头上的珠花是表哥买的,对不对?” “爹爹真是料事如神。” 灵儿在众人面前转个圈,得意洋洋的展示新首饰,洪青荻又道:“两位兄长太宠灵儿了,还从临安带了十匹上等的绸缎给她做衣服呢!” 李庭芝微笑颔首:“灵儿,可曾谢过舅舅表哥?” “不劳爹爹费心。”灵儿乖巧回道:“人家早就谢过了。” 几位长辈顿时哈哈大笑,灵儿见状忙问:“爹爹,你同表哥说完话了吗?人家还等着看他的神力呢。” “好好好。”李庭芝连忙答应,起身命人到花园旁的演武场张灯。 洪天泽缓步上前,径直走到演武场边上,拎起三个石锁,轻轻放到演武场中间,李庭芝点点头:“这些是亲兵惯常用来练气力的,五十斤重。” 洪天泽先冲着翘首期盼的表妹喊道:“灵儿,看仔细了。” 话音刚落,他单臂发力,将第一个石锁抛起两丈多高,接着又抛起第二个、第三个。 第三个石锁抛起的瞬间,洪天泽探手把堪堪落地的第一个石锁接住,又随手抛起,如此周而复始,越抛越快,三个五十斤重的石锁在他头顶上风车般转动起来,灵动自如,浑似没有重量一般。 李庭芝开始时并没有在意,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见石锁竟然越抛越高越抛越快,天泽的身影仍然轻捷如初,不禁从微微颔首变成了目瞪口呆,连连点头。 洪继业和洪承祖兄弟早已知晓倒还罢了,洪青荻也是首次见到自己侄子竟然有如此神力,脱口赞道:“真真想不到,咱们家竟然会出来个天生神力的武将!” “天泽哥哥好厉害哦!” 李灵儿看得眉飞色舞,欢呼雀跃,天泽见状,竟然在演武场内走动起来,那三个石锁好似长在手上一般,如影随形的动起来。 “天泽,差不多了,别累坏了身子。” 洪青荻看得有些心惊肉跳,生怕侄子一个没留神被砸伤了,待得天泽走完一圈,急忙出声阻止。 天泽轻描淡写地将石锁一一接住,放回原处,上前给四位长辈行礼,灯光映照下,面不红气不喘,额头微微见汗而已。 李庭芝毕竟是统兵的武将,心下顿时有了爱才之心,忍不住上前一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赞道:“好气力,嘿嘿,姑丈有点后悔了,莫不如你不要回庄了,留在我军前效力,给你个统制,比统领高两级,如何?” 洪天泽忙道:“谢姑丈厚爱!孩儿想既护得庄子周全,又能在奶奶膝下承欢。” 洪青荻欣然道:“有你同天宝两个在家照顾娘亲,我等在外也更放心。” 洪继业和洪承祖两人对视一眼,嘻嘻笑道:“三妹,我俩外出,可是谋生计,母亲大人允准的。” 洪青荻嗔怪道:“二位兄长忒多心了,小妹有感而发,哪里有责怪你们的意思。庄子里诸般用度都是花费,如今又要整军经武,少不得流水般的银钱,没有兄长们在外奔波,如何能行?” 李灵儿古灵精怪,上前道:“若是在家耕读,舅父也没银钱给灵儿送如此贵重的礼物喽。” 天泽笑道:“妹妹果真长大了!” 众人又闲谈了一会,李庭芝见夜色渐深,便吩咐仆人将客人带往客房歇息,临了,他唤过天泽,叫他今后几天随李尽忠到军中观摩学习,顺便把统领的官服领了。 第28章 重建武锋 五天后洪天泽返回了洪家庄,随船带来五十头耕牛、两百人的军械物资,其中就有宋军的“大杀器”——二十张神臂弓。不过,前来迎接的天宝、陈巨和金望北没有看到亟需的种马,还是略微有些失望。 次日早上,向祖母问过安,洪天泽与赶来的七位庄主和亨利、陈巨、金望北、刘黑塔一起,在议事厅内坐下,共商大计。 洪天泽起身抱拳,乐滋滋地宣布大喜事:“各位,天大的好事——咱们八庄盟被两淮制置使李庭芝大人诏请为武锋军了,编制五千人,直接归两淮制置使节制,打从今天起,泗州军、楚州军唯有向李大人请命,方才可调遣我军,而我武锋军的军械粮饷也是由两淮制置使府衙支应。” 此言一出满堂皆喜,连声叫好,向有吝啬之名的周家堡堡主周兴更是情不自禁地打起小算盘:“如此一来,非但兵不用咱们耗费钱粮来养了,还可虚报些人头上去,弄些空饷吃吃,岂不美哉。” 盘天龙当即责道:“你这老兵油子,就知道吃空饷,不怕坏了咱们的名声,还有盟主的脸面?” 洪天泽慌忙正色道:“周庄主不可说笑!一来,两淮制置使府衙虽则在名义上供给钱粮军资,可手头不宽裕,只能先满足官军,有多余的才能轮到咱们;二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虚报空饷最终会害人害己。” 刘黑塔随声附和:“盟主所言极是,蒙古军遣调便是按名册出兵,嘿嘿,一旦发现有假,直接用马拖死。” 周兴讪笑道:“哈哈,玩笑,玩笑。” 陈巨望着眼前一幕,笑而不语。 金望北闻言不解:“天泽,如此说来,李大人仅仅是给个番号而已?” 洪天泽摇头答道:“也不尽然,还有两百套军械。后续如有多的,制置使大人会派人送来的。” 天宝见众人脸上有些失望,宽慰道:“各庄结盟,原本是自保,庄客的吃穿用度、军械物资,俱是自给,如今官府能给些,聊胜于无,总归是好事。” 洪天泽接过话头:“兄长所言极是,扬州盐场重建不久,不过,依我所见,兴盛的是极快的,想来要不了多久,盐税滚滚,待到两淮制置使大人手头宽裕了,定然能惠及咱们武锋军的。” 盘天龙见状,忙道:“看看你们这些乡野村夫,真是目光短浅啊——谁不知道两淮制置使李大人是盟主的嫡亲姑丈,果真有好处,还能忘得了咱们武锋军?” 盘天龙这句话说到了庄主们的心坎里,立马转忧为喜。 天宝嘿嘿一笑,“各位庄主,今后不要再称呼我家兄弟盟主了,他如今是有官职的人了。” 众人听了这才醒悟过来,纷纷道贺起哄,洪天泽急忙回礼,待众人稍稍安静下来后,交代重点:“朝廷给我们武锋军是五千人的编制,故而在下想如此安排:将我军分为五将,每将统兵上限为一千,五位将官分别由陈师傅、金叔父、亨利、刘黑塔、盘庄主担任,我同兄长为统领。至于各将内的副将、队将、押队、拥队,旗头各级将佐,俱由各位将官从部下择优挑选。” 庄主当中,除了盘天龙是个赳赳武夫,其他人俱是地主豪绅,向来不知武事,看眼下的势头,怕是将来真的要上疆场厮杀,自然而然的退后,因此对天泽的安排没有异议。 洪天泽特意把马匹的事情留在最后:“日前受金叔所托,前往扬州求取种马,可惜的是,扬州军中同样缺少军马,更别说良驹,空手而还。可是,若没有足够的马匹,便不能建骑军,一旦与鞑子开战,必然还是被动挨打之局。” “百骑环绕,可裹万众,千骑分张,可盈百里——鞑子骑兵之强,天下无出其右,若只靠步军的强弓硬弩与长兵器,是断难压制住的。” 陈巨是过来人,摇头道:“不错,步军若非久经战阵的劲旅,别说对战,单单是鞑子马队冲击的气势都能吓得胆寒。” 刘黑塔出自蒙古军中,又与之交战数年,体会比旁人更深,“用骑兵对攻是上策。” 洪天宝道:“咱们这些村寨不会是鞑子首要目标,上次那样已算是兴师动众了,只要有一两百精骑,足以维护庄子周全。” 许雄飞见洪天泽脸上并没有忧愁之色,嘿嘿一笑:“莫非统领大人已有计较?” 洪天泽点点头,“北上高丽,买马。” 除了事先知晓的刘黑塔和天宝,满座皆惊,连陈巨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高丽早已臣服蒙古,如何肯卖马匹与我?再者,北上之路皆是蒙古境地——莫非你是想——” 洪天泽笑答:“不错,走海路。” 洪天泽起身走到刘黑塔身后,手扶他的肩膀,“各位,刘将军此前在益州军中效力,对蒙古水军巡视路线了若指掌,如此一来,北上便能避开敌军视线。此外,高丽虽臣服于蒙古,只是属国而已,并非由蒙古人直接统治,而蒙古国主似乎并未禁绝高丽与日本、大宋贸易,据闻,李璮反蒙之前,也曾从高丽购买过战马,想来应是可行之计。” 金望北反问:“刘黑塔,既然如此,何不由你联络山东旧部,盗些马来?” 刘黑塔苦笑摇头:“忽必烈自屠灭我军之后,便将各地军马尽皆登记造册,征调给蒙古军,整个山东汉军只有军官才有战马配备,普通军士马毛都没几根,无马可盗。” 洪天宝补充道:“前些日子同爹爹闲谈得知,临安、明州,乃至泉州等地,委实都与高丽有生意往来的。” 几个人的一番话,打消了众人的疑虑,洪天泽顺势说道:“如今南风尚未完全停歇,倘若一切顺利的话,从扬州换海船自长江口入海北上,三五日内便能到得高丽,半个月内把买卖做了,那时多半已有北风可借了。” 第29章 高丽买马 洪家大包大揽,把组建骑兵的费用全都承担下来,如今不但得到两淮制置使的番号,又要亲自冒险出海买马,庄主们打从心底里感激、佩服,都想能帮上忙,便七嘴八舌的建言,商议了个把时辰才结束。 出海的事情安排停当,洪天泽请亨利和刘波向各位庄主通报龟山堡重建的进度,同时,各位庄主顺便也把各庄的营造进度简单说了。 龟山堡在营造队的帮助下,已经完成了一半,再花上一个月左右便能完工,此后营造队逐渐一路向南,协助修筑各庄的堡寨,最后再整修路桥河道网络。 由于抽调了大半的壮丁从军和加入营造队,各个庄子本身的进展反倒慢了下来,十停中仅仅完成一停。 刘波待庄主们讲完之后,看着亨利赞道:“各位,龟山堡重建进展如此之快,亨利先生居功甚伟,嘿嘿,等到完工之日,你们可一定要过去瞅瞅,那才真的是固若金汤。” 说完之后,刘波还感觉不过瘾,用手指蘸水在桌子上划了起来,“按照亨利先生的规划,新堡寨背湖而立,寨门正对着官道,西通泗州东接楚州,南面是洪家庄。敌军若想攻寨,必得先爬过数百级台阶,而台阶的宽不过一步半而已,最多只能容四人并排而行,这么狭窄又走得极慢,咱们居高临下,又有神臂弓,嘿嘿,慢慢给敌人点名,果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堡寨全部由青石垒就,分上中下三层,高三丈五尺。” 洪天宝对龟山堡形制非常熟悉,听了感到有些疑惑:“刘庄主,莫非新堡不是修在地势最高的议事厅?” “不错,乃是原来市镇外边,邻近官道的小山坡。” 亨利见刘波望着自己,于是便接过话头,说明这样做的原委:“我仔细考察了龟山堡的地形,发现议事厅存在三个非常不利的因素:第一,只有一个狭窄的出口,假如攻击方围而不攻的话,只需要数十名弓箭手就能完全封锁住;第二,距离道路过远,不能有效的威胁敌军通行;第三,没有独立的水源。” “新堡的位置则完全没有上述缺点:第一,前面甬道和背后的湖泊,都是通道,没有敌军威胁的话,两侧的山坡都可通行;第二,敌军要围困的话必须同时出动水军;第三,湖泊是水源也是补给运送线。此外,堡垒顶部的岗哨能将方圆十几里内的情况一览无余。” 刘波见众人颇为叹服,忍不住补充道:“新堡式样新颖,与各村庄的堡寨相比特别的高、险,也小得多!” 洪天泽想起此前李庭芝的提点,不禁连连点头,“姑丈日前对我言道,坞堡圩寨,不可求大,要尽可能的小,看来与亨利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洪天宝得到启发,马上提出新的建议:“各位庄主回去之后不妨细细思量,看看新的堡寨要如何改进,先打个腹稿,待得亨利先生方便之时,便可帮忙参详。” 龟山堡是被蒙古军攻破的,刘波是幸存者,他的话自然有说服力,庄主们原本对大秦人还有所怀疑,此时疑虑尽消,当即表示赞同。 商量完大事,包括龟山堡刘波在内,众庄主各回各庄,洪天泽与洪天宝、亨利、陈巨、金望北和刘黑塔在庭院中间饮茶。 洪天宝先环顾左右,最终目光落在自家兄弟身上,正色道:“天泽,愚兄思前想后,觉得今日之事颇有不妥。” 洪天泽忙问:“兄长说的是哪件事?” 洪天宝直视弟弟:“你想,姑丈已委任你为武锋军统领,对吧,那军中事务向来都是主将一言而决,哪里来的许多商议?倘若今后都如此办理,将来你领兵在外,如何是好?” 陈巨连连点头:“天宝所言极是,如今庄客已不能算是普通乡勇,而是有名分、半官半民的军队,今后虽然泗州军、楚州军不能随意差遣,可李大人差遣呢?军令如山,还能跟他们商议?他们也是大宋子民,即便不愿意,又能怎样?” 洪天泽这才知道是自己还没明白,形势与前番已然不同了,幡然醒悟,保证今后不再犯类似的错误。 陈巨又提出一个新的问题:“天泽,那咱们再说说北上买马的事,我琢磨着总是有些不妥啊。不错,黑塔熟悉海路,可对于高丽跟我们一样陌生,万一遇到危险,去哪里求助?再者,要想保证安全,人手少了不行,多了又太扎眼,容易被发现,还有,言语也不通啊!” 洪天泽早已胸有成竹:“师傅,这些我都考虑过了:人手嘛,由我、刘黑塔、金叔父领队,除了水手仆佣之外,再带上40名武艺精熟的庄客。黑塔兄熟悉益州水势和蒙古水军,负责引路。至于金叔父嘛,辽东与高丽相接,语言习俗相近,既可当个通译,也可相机与女真族人联络。” “使不得使不得,天泽,你不记得了,我晕船啊!” 金望北连连摆手,突然手停住了,眼前一亮:“对对,让莺歌儿跟你去,她女真话会说,高丽话也晓得一些的。” 这下轮到洪天泽拼命摇头,“叔父,你未曾出过海,不知海上之苦,莺歌儿是个女孩儿家,断然是受不了的。实在不行,我到扬州城寻个通译。” 金望北把眼一翻:“嘿嘿,天泽,你难道忘了那日在牧场的话了,莺歌可一直记着呢,若是你不带她同去,依她的脾气,肯定要闹个沸反盈天的,定然要去找老太太告状的。” 洪天宝急忙提醒:“天泽,你有所不知,奶奶最喜欢莺歌儿了,你得罪了她,断然没有好日子过的。” 洪天泽双手一摊,“既然如此,叔父务必把话说清楚喽,莫要等到出海再叫苦,那便没回头路可走了。” 金望北大手一挥,“这个自然。” 陈巨想了想,“我看还是把亨利带上,万一高丽人使坏,你、黑塔和亨利武艺超群,相互帮衬,逃掉的机会也大些。” 洪天泽有些犹疑:“我也想过,可亨利外貌迥异,怕高丽人有戒心。” 陈巨大手一挥,“不妨事——稍稍装扮一下,在人群之中,只要不显山露水,未必会有问题。” 洪天泽看着大秦武士,“亨利先生,想不想出海北上?” 亨利笑答:“求之不得!” 众人闻言俱是微笑颔首,不觉中不再将北上高丽视为畏途。 第30章 扬帆启航 洪家在扬州停泊了一艘名为“腾渊”的巨型海舟,以备不时之需,决定北上高丽之后,洪天泽便派人到扬州城内置办绸缎、药材、文房四宝、书籍之类等高丽人喜欢的货物,外加自家库房里的些许南洋香料和三千缗铜钱,将船舱堆的满满当当,再将自己和庄客们打扮一番,看起来更像将本求利的海商。 时近夏末初秋,风势不定,洪天泽等人在扬州接待几日,终于等来了强劲的东南风,而在此期间,刘黑塔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唯有乡下人进城的金莺歌,对那些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都满是好奇,什么都想尝试不说,还硬逼着洪天泽作陪,亨利对此也饶有兴趣的,便老实不客气的跟在后面。 不过,对于洪天泽来说,东游西逛也有些收获,一来是把扬州城内外走了个遍,二来是弄清楚了盐业生产和运输的流程,三来是发现金莺歌竟然和自己的表妹李灵儿秉性相投,几天下来,竟然已经是情同姐妹了。 这日清早,洪天泽发觉风向变了,知道这在初秋时节十分难得,当即辞别姑丈一家,命令水手扬帆起航,将海船驶入长江,顺流而下,待得出海之后再转而向北。 “哇,长江好宽啊,怕不是比咱们的洪泽湖还要宽!” 眼见巨舰挂满风帆,疾驰而下,莺歌儿按捺不住心头的兴奋劲,扯住洪天泽的胳膊跑到船头,看着两边倏忽而过的渔船、江心不时跃起的鱼群,还有偶尔露出背鳍的水怪,不住的指指点点欢呼雀跃。 洪天泽知道她是初次见到这些景象,难免大惊小怪,可还是忍不住想调侃一下,于是清清嗓子,“莺歌儿,跟长江相比,咱们洪泽湖啊,顶多算个小水洼,你呢,就是小水洼里的小泥鳅。拿洪泽湖跟长江比,简直就是夜郎自大。” “哼,那你算什么?大泥鳅!?”莺歌儿一眼横过,狡黠一笑,手指发力,狠狠的在对方胳膊上掐了一下:“哼,再大的泥鳅我也掐得住!” 洪天泽早已习惯了,不以为忤,“我可是出过洋的,大风大浪,大江大洋见得多了,怎会是泥鳅?当然是劈波斩浪的巨鲸,最不济也是鲨鱼。” 莺歌儿冷哼一声,表示不服:“哥哥既然自比巨鲸鲨鱼,想来水性不弱,不如咱们就下水比划比划!” 洪天泽连忙正色提醒:“妹子,哥哥知道你水性好,可那是在湖里,海上波涛汹涌,其中的凶险断非风平浪静的内河能比,如若不信,过得三五个时辰便要入海,到时一看便知。” 莺歌儿嘿嘿笑道:“瞧哥哥的意思,是算准了我看到大海便不敢比了,是不是?” 洪天泽眼珠一转,“船行海上,疾风之下,快若奔马,哪里还能停下来比什么水性?再者,我是船东,还有诸多事情要做。” 莺歌回身打量下在甲板上看起来很悠闲的水手,笑道:“哥哥就会唬人,水手都没多少事情做,哪里要你指挥。” 洪天泽想了想,“那等下入海之后,你不妨待在我旁边,看看是不是同你想的一样。” 这时,亨利和刘黑塔缓步走出舱房,在甲板上眺望天际。 刘黑塔望着航道中往来穿梭,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舟船,叹服道:“如若不是亲眼所见,刘某断难相信南朝,不,我大宋舟楫如此之盛,不消说了,那水师自然是更加了得。” 洪天泽点头:“若非有舟楫之利,如何能与北军抗衡?” “如此看来,只要大宋水师能压住蒙古,半壁江山还是守得住的。” 洪天泽叹道:“怕是力有不逮——此前听闻姑丈提起,蒙古人已在汉水上游伐木作舟,想来嘛,定然是想要与咱们大宋的水师争锋喽。” 亨利想起一件事:“我游历过鞑靼人统治的伊儿汗国,当地的波斯商人告诉我,鞑靼人虽然残忍无情,但他们非常聪明、非常善于学习,总是在屠杀之前把学者和工匠保护下来,再利用学者和工匠的知识和技能来攻击新的敌人。” 莺歌儿愤然:“如此说来,定然是咱们这边有大将叛降,出的鬼点子。哥哥,你姑丈可曾提起过?” 洪天泽心里虽然清楚,但只能装作不知,摇摇头,“如此丑事,即便有,朝廷也只能秘而不宣。” 刘黑塔眉头一挑,摇摇头,又点点头:“难怪,你们新近从海外归来的,还不知道到刘整叛降之事。” “刘整?”洪天泽连忙装出一副愕然的样子:“是被孟珙将军称为‘赛存孝’的猛将刘整吗?他,他如何会叛降呢?” 刘黑塔回道:“刘整勇猛善战,居功甚伟,可他乃是邓州人士,算是北人,而宋军中南人巨多,排斥、贬低北人,据称遭其上司陷害,故一怒之下率军出降。” 金莺歌听了把小嘴一撇,“汉人向来鼠肚鸡肠,容不得人。” 刘黑塔闻言笑问:“莺歌儿,我听说你父亲是女真人,可你娘亲是汉人,你算半个汉人,难不成肚子里也有半副鼠肚鸡肠?” 洪天泽见莺歌被噎得俏脸泛红,急忙打岔,“刘大哥,你说说这刘整的事情。” 刘黑塔见此处距出海口尚远,船行平稳,便慢慢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刘整原是赵方麾下将领,多谋略善骑射,少壮之时,曾经随大宋名将孟珙攻打金军占据的信阳,刘整任前锋,主动请缨,在深夜率部下骁勇之士十二人,渡堑登城,袭擒其守将。孟将军接报大喜过望,觉得这件事足以与五代名将李存孝率十八骑拔洛阳相比,故称其为‘赛存孝’,名闻天下。” “后来刘整入蜀为将,屡建战功,一路升官到了泸州知府兼潼川路安抚副使,唉,前面我不是说了,他是邓州人,身为北人,麾下将佐全都是南方人,于是引起猜忌,他一出谋划策则被否定,一有功劳则被隐瞒不发,又特意安排与他有过节之人做他直属上司。” “嘿嘿,刘整虽为武将,可多谋善虑,自然知道接下来等着他的必然是死路一条,于是乎一不做二不休,与蒙古人暗通款曲,谈妥了条件,率兵出降。” 洪天泽叹了口气:“我等前往三佛齐之时,刘整入蜀为将,未曾想,竟然已经成了蒙古人的将领。” “可惜,可惜!” 莺歌儿听得天泽连道可惜,立时反驳:“你们大宋总是奸臣当道,忠臣蒙冤,不然,好端端的谁愿意投降敌人?” 洪天泽不得不连连点头,“莺歌儿这句话说的好,我大宋委实如此。可是莺歌儿,你父亲可曾告诉过你,金朝是怎样亡的?” 莺歌儿把嘴一撇,“还能怎样,还不一样是奸臣当道。” 洪天泽笑道:“如此看来,也没什么两样。” “当然不同。”莺歌儿气鼓鼓的表示不服:“你们大宋还没亡国,还有救!哼,我虽然不喜欢大宋,可喜欢现在的家,喜欢你们,喜欢洪泽湖边的自由自在,可不想让蒙古人给毁了。” 洪天泽沉声道:“我们此次北上,可不是就是为了保住家园?” 莺歌儿幽幽叹道:“蒙古鞑子凶残至极,也不晓得辽东故土上还有没有女真同族,那些族人又过得怎么样……” 洪天泽见莺歌儿现出与其年龄不相称的忧伤,不禁感到有些心痛,急忙向旁边使个眼色,同时高声问道:“亨利先生,可否把在伊尔汗国见到的趣事说来听听?” 亨利眨巴几下眼睛,缓缓说道:“莺歌儿小姐,请允许我讲一个波斯人的故事,它的名字叫做——《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 第31章 水师临检 很快,亨利就后悔了! 他讲的磕磕巴巴,断断续续,可莺歌儿却被故事当中的异域风情给深深地打动了,心驰神往。 当亨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故事说完,她便毫不客气的要骑士再说一个。 亨利搜肠刮肚,又讲了一个公主与王子的阿拉伯故事,可莺歌儿还是没听过瘾,继续纠缠不放,没办法,亨利干脆搬出自己家乡的骑士大战恶龙,或者争风吃醋之类胡编乱造的骑士传说,情节既夸张离奇,又毫无逻辑可言,他说的战战兢兢,满头大汗,洪天泽、刘黑塔在一旁也是听的目瞪口呆,可唯独小女孩依然津津有味,于是两个大男人同情的看了亨利几眼,不约而同摇头转身——实在看不下去了。 “大宋水师?” 洪天泽和刘黑塔边闲谈边踱步,不觉来到船头,洪天泽眼力最好,望见数里之外的水雾之中隐隐浮出几艘巨型楼船模糊的影子,迎面驶来,靠近之后一字排开,挡住他们的航道。 刘黑塔眉头微皱,“难不成是冲着我们来的?” 洪天泽让他稍安勿躁:“不必多虑——我有明州市舶司的官引,不妨事的。” 刘黑塔还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大宋水师,圆睁双眼仔细打量。 说话之间,“腾渊号”距水师战舰已在百步之内,迫不得已缓缓减速,后面的亨利和莺歌儿也察觉有异,急忙上前察看。 莺歌儿紧贴着洪天泽身侧,悄悄拉拉他的衣袖,兴奋而又紧张地问:“哥哥,官军想干什么?” “等下便知。” 两船之间的距离已经不到两丈远,左右两侧的战舰同时缓缓前行,隐隐将商船包围了起来。 刘黑塔见状目露凶光,立掌虚劈:“来者不善,咱们给他来个先下手为强!” 洪天泽知道他是做了几年盗匪,还没适应身份的变化,见到官军还是紧张过头,连忙安抚:“不要紧的,此乃大宋疆界,并非敌国。” 众人正忐忑间,正面楼船的吊斗里冒出一个黑脸健壮士卒,把手作喇叭状圈在口边,高声喝道:“呔,某家乃是通州水军,奉命出海巡察,尔等速速停船待查,不得有误。” 洪天泽回头吩咐水手将船头稍稍错开,从船头相对变成交错而行,待平齐之后稳稳停下,对面战船甲板上立时跑出十几名挠钩手,将两船拉在一起,再搭上一块跳板。 四名全身披挂、悬挂着腰刀的士兵“噌噌”几步跨过跳板,在甲板站定,手按腰刀,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护住跳板,同时抬手示意众人退后,清出块地方。 一名头戴圆帽、身着皮甲红袍的将官步履稳健,阔步而来,士兵躬身行礼:“统制大人。” 这位将官中等身材,黝黑健壮,唇上留着一抹黑漆漆的髭须,年龄在三十岁上下,挺胸叠肚顾盼自雄,他昂首看了看旗杆上的“洪”字旗,冷哼一声,拉着长音问道:“船东是谁?有无官文啊?” “统制大人,这船是在下的,鄙姓洪,名天泽。” 洪天泽越众而出,上前毕恭毕敬将官文双手呈上,莺歌儿见状冷哼一声,柳眉倒竖,两只粉拳也握了起来。 “明州市舶提举司——”统制官装模作样在官引上扫了一眼,“你的船籍在何地啊?” “明州。” “往何处去?” “高丽。” “船上的货物是什么?有没有违禁之物?” “洪某乃是规规矩矩的商人,自然不敢搭载违禁之物。”洪天泽边说边随手递上事先准备好的货物清单,“大人请过目。” 统制官接过货物清单,假意瞟了一眼,随手递给旁边的士兵,沉声吩咐:“入舱查验。” 洪天泽不动声色的上前一步,悄悄将一锭银子塞到统制手中,“货物翻乱了不好规整,请大人方便则个。” 统制官嘿嘿一阵冷笑,把银子在手中抖了几下,阴笑道:“如此看来,你的货物必有古怪,来人,给我速速查验报来。” 战舰上立刻又跳过来十几名军士,涌入船舱,刘黑塔双眼圆睁,就想上前动手,亨利悄悄挡在他身前,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可那边厢的莺歌儿却不管不顾的高声叫骂起来,“你们是官军还是盗匪!?” 洪天泽慌忙向对面道个对不住,把她拉到身后,低声道:“放心,不会有事的。” 没过多久,船舱内传出一阵惊喜的叫声,随着一阵噔噔的脚步声,两名军士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丢在统制官脚下,“禀大人,船舱内有十余袋铜钱,总计数千贯。” 统制官随手把银子抛还给洪天泽,一脚踩在钱袋上,厉声喝道:“洪天泽,你可知罪?” 洪天泽微微一笑:“草民不知,请大人明示。” 统制官不怒反笑,“铜钱乃是我朝严禁外流番邦之物,尔等明知故犯,此罪一也;货单之上没有铜钱,意图欺瞒本官,此罪二也——两罪并罚,财物充公,人犯送通州府问罪。” 甲板上士兵们作势抽刀,刘黑塔顿时就要发作,亨利也是蓄势待发,洪天泽忙使个眼色,让大家稍安勿躁,笑嘻嘻走到统制官旁边,在他耳畔窃窃私语,完了从腰间摸出个沉甸甸的口袋递过去,对方接过用力捏了几下,顿时喜笑颜开,大声说道:“原来如此,哈哈,误会、误会。来人,收兵回船。” 虽然这位统制官变脸速度极快,只在瞬息,可他的那些军士却没有丝毫的讶异之色,从仓房快步跑出,准备撤回战船,显而易见,对此早已司空见惯。 当先跨上跳板之际,这位统制官竟然回身冲着洪天泽双手抱拳,“祝洪船东一路顺风!” 望着后面的战船渐行渐远,莺歌儿扳住洪天泽的胳膊,急问:“哥哥,你方才同他说了什么?” 洪天泽苦笑摇头:“还能说什么,自然是应承多给钱钞。” “往来船只商贾都是水军的摇钱树,入仓查验不过是嫌钱少而已。” “哥哥,你给了他多少银子?” “纹银二十两。” 刘黑塔感到有些奇怪,“那厮方才言道,大宋朝廷禁止铜钱外流,是真的吗?” 见洪天泽点头,刘黑塔更觉奇怪:“既然如此,为何不径直把货物全都拿走了?” 洪天泽耐心解释:“他看了咱们这船的形制,再看官引,便知道不是寻常商贾,与其冒险发大财,不如安稳赚点小钱。” “那违禁之物就不管了?” “自然。” 刘黑塔缓缓点头,慨叹道:“这样的官军,这样的水师,唉!” 洪天泽也是苦笑摇头,亨利听了若有所思,莺歌儿则是好奇地望着天泽,“哥哥为何能应对自如啊?” 洪天泽看着莺歌,笑嘻嘻的说道:“无他,熟能生巧而已!” 莺歌儿摇摇头,“天哟,做个生意都要被他们如此折腾,真是没天理。” 洪天泽叹了口气:“我们家的船队还算好的,倘若遇到狮子大开口的,还能把姑丈名头抬出来给压回去,可那些没根基的小商贾,便只能靠老天保佑了。” 莺歌儿扭头眺望天际那一抹渐渐汹涌起来的浪涛,忧心忡忡:“何时官府能不欺压百姓,让咱们有个清平的天下啊?” 洪天泽见莺歌说出与其年龄不相称的话,有些担心,连忙转移话题,冲着亨利说道:“亨利先生,你们国家是否好些?” 亨利明了洪天泽的意思,立刻一五一十的介绍起大秦的商人是如何经营的,官府又是怎样征税的,虽然有些枯燥,但毕竟是异国他乡的事情,对莺歌儿还是有些吸引力,低落的情绪才慢慢缓了过来。 第32章 惊涛骇浪 当日午后,海船离开长江口,驶入茫茫大海,船帆在疾风吹拂下鼓得满满的,巨舰劈波斩浪,向东北方向疾驶而去。 洪天泽悄然从悠闲的公子哥变成了指挥若定的船长,时而看着罗盘与刘黑塔和舟师确认海船的位置,再吩咐舵手调整航向,时而命令水手升降船帆。 莺歌儿看得非常起劲,如影随形跟在他身旁,不住的问东问西,洪天泽不厌其烦耐心解说,并察言观色,看她会不会晕船。结果,直到地平线消失在船尾,莺歌儿还是活蹦乱跳,完全没有晕船的迹象,他这才放心。 在海上航行了整夜,估摸着应该已经避开了宋、蒙两国沿海巡逻的水军,舟师在刘黑塔的指引下修正航行,将船头改向西北,直奔辽东。 日头划过头顶没多久,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突然乌云四合,风势也随之越来越强,卷起的浪头足有两三丈高,把“腾渊号”这艘三丈二尺宽,十丈长的巨舰,一会儿高高抛起,一会儿又重重砸向水面,咆哮的海水冲上甲板,把缆绳、木桶等杂物弄的乱七八糟,人都站不稳。 洪天泽见风势越来越大,浪头也越来越高,桅杆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心知不妙,急忙令降下全部风帆,桅杆悉数放倒、捆牢,让众人到船舱躲避,自己和舵手留在后甲板上掌舵。 没过多久,头顶上响起几个炸雷,倾盆大雨从半空中浇下,四周顿时漆黑一片,风势再度加强,“腾渊号”猛地一震,船身斜斜倒向海面,船舵反转,将猝不及防的舵手抛了出去。 洪天泽慌忙飞身上前,右手一探把舵手拉住,反手一甩,丢向舱门的方向,接着双手发力死死把住船舵,一点点将船身顺过来,头也不回地高声吩咐:“快进舱,叫亨利上来!” 从舵手连滚带爬摸回船舱到亨利一步步挪到后甲板,足足花了半盏茶的工夫,洪天泽纵然天生神力,还是感到精疲力竭,靠着顽强的意志苦苦支撑。 亨利甫一接过船舵,一阵狂风裹着巨浪劈头盖脸砸下,忍不住闷哼一声,急忙运足全身气力与狂风角力。 亨利和洪天泽,两个都是力量惊人,可在自然伟力之下同样无能为力,全力之下仍不过仅仅让“腾渊号”没有倾覆而已,至于船被吹向何方,吹出去多远,是否偏离了航线则完全无法掌控。 苦苦煎熬了个把时辰,亨利的气力也被掏空,风力才稍稍减弱了几分,四周也有了些亮光,可是雨势却丝毫不见变小,洪天泽不得已,叫下去休息的舵手跟刘黑塔上来接替一下,他跟亨利下去休息。 换班完毕,洪天泽前脚刚刚迈入舱房,一个影子就投入怀中,紧紧将他拦腰抱住,抽抽噎噎道:“你可下来了,人家还以为看不到你了呢!” 水手们的目光迅速汇聚过来,又迅速的移开,不过,脸上尽皆带着促狭的浅笑。 洪天泽感到面皮发烧,慌忙抓住莺歌儿的小臂,没想到对方反倒圈得更紧,仿佛生怕他走掉,心头莫名涌起一股暖流,一种前所未有的奇怪感觉顷刻间在体内弥散开,下意识的在莺歌儿脊背拍了几下,柔声安慰:“别怕,没事了没事了。” 洪天泽发现手掌下的衣服竟然是湿的,忙问:“你衣服怎么也湿了?快,去换身干净的,可别着凉了。” “禀少爷,莺歌儿小姐不听劝,三番五次要冲出去找你,在舱门口被风给吹回来了,可又不愿回房歇息,故而才——才——” 说话的是水手头领,也是家丁的头领洪二虎,是随洪天泽一起从三佛齐回来的,比洪天泽年长几岁,算是看着他长大的,是故一边低头禀报,一边还在窃笑。 洪天泽装模作样的嗯了声,“你们都到甲板上去检查一下,看看船只是否受损,少了哪些物件。” 水手们答应一声,跟在洪二虎后面鱼贯而出,不过,经过天泽和莺歌身旁之时,都还忍不住悄悄瞄上一眼。 亨利一直跟在天泽后面,此时感觉洪天泽快要挂不住了,急忙高声说道:“我先回房歇息片刻,换身衣服再去替刘黑塔。” 说罢腾腾几个大步,便跨进自己的舱房,顺手将门关上。此时,水手们已经全都上到甲板上,断断续续的窃窃私语和阵阵轻笑随风而来,可洪天泽已错过老羞成怒发泄的机会。 “天泽哥哥,这些个腌臜泼才,竟敢取笑人家,哼,待我上去骂个痛快!” 莺歌儿忽地松开手臂,三两下抹去脸颊的泪痕,作势要往甲板上冲,洪天泽慌忙拉住,顺手在她腰上一环,送到椅子上坐下,温言道:“这些人既是水手,也是家丁,大多同宗同族,不好动粗。再说,里面好些是随我从三佛齐回来的,见惯了海上的风浪,自然要嗤笑你初来乍到的。” 洪天泽避左右而言他,莺歌儿原本想发火的,可刚刚被他的手臂碰到了腰肢,平日的凶悍顿时没了踪影,只觉得心里突突乱跳,嗫嚅道:“人家记挂你嘛。” 洪天泽手指向上,指着甲板方向:“今日的风浪虽算大,可我见识过比这还大的,甚至连桅杆都刮断了,不过,只要稳住船舵便不会翻船,只要船不翻,无论如何都能应付过去。” 莺歌儿慌忙拉起洪天泽的手掌,惊道:“看看你的手,都磨破了!” “不妨事的,三两日便好了。” 莺歌儿想了想,“风大船快,咱们是不是明日便能到高丽了?” 洪天泽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正想老实回答,想了想,还是微笑点头:“差不多吧,倘若明日不到,那后日总要会到的。” 莺歌儿没听出对方的言下之意,还在连声叫好:“太好了,人家恨不得即刻靠岸,把脚放在地上才踏实。” 洪天泽对初次出海之人的心情了如指掌,知道她的兴奋劲已全部被惊涛骇浪给打跑了,点点头,“妹妹先回房换身干净的衣服,我也要歇息片刻,等下还要上去换班。” “哥哥稍等片刻。”莺歌儿将天泽按住,飞快的跑开,回来时右手一盘冷牛肉,左手一壶酒,“累了这半天,一准饿了,先吃点吧。” 洪天泽顺手接过,“去吩咐厨房,给亨利送一份过去,他食量大,牛肉要多些。” 莺歌儿应声而去,洪天泽带着酒肉回到舱房,自斟自饮,没多会,僵硬冰冷的四肢慢慢暖起来,力气也回来了。 第33章 误入日本 疾风暴雨毫不停歇的攻击了一整夜,洪天泽这两班人马不眠不休的奋战到天明,待到卯时刚过,突然之间就风停雨住,半空中乌云四散,一轮红日自海面之下陡然跃出,黎明的微光将“腾渊”号笼罩起来,散发出神秘的光晕。 当值的洪天泽和刘黑塔目睹奇景,不约而同发出惬意的呻吟,往甲板上一躺,疲惫的四肢尽量伸展开去,想让初升的日光驱散疲劳。 “天泽哥哥,咱们到哪了啊?” 莺歌儿快步走出舱门,仰天打个哈欠,茫然四顾,显然没有睡好。 洪天泽懒洋洋的应道:“容我歇息片刻,再拿罗盘定位。” 莺歌儿忙道:“你歇着吧,我到前面瞅瞅。” 莺歌儿边东张西望,边走到船首最高处,手搭凉棚朝海天相接处眺望,没过多久,突然发出一阵惊叫:“山,山,前面有山!哥哥,哥哥,快来,快来看啊,我们到岸喽,我们到了,我们到了!” 洪天泽疲劳一扫而空,飞身跃起,高声喊道:“快,立桅杆,升帆!” 顺着莺歌儿手臂的方向,船头右前方浮现出一道漫长的黑线,仔细分辨,确实能看出是高低起伏的山脊线。 这时,正在甲板上忙碌的水手都停下手里的活计,向远处张望,正在舱房里休息的亨利也跟着看热闹的水手走上来,脸上露出少见的喜悦之色,“我们果真到了高丽国?” 不待洪天泽作答,莺歌儿抢先说道:“不是高丽,是辽东!你们看,那山上全是好大好高的树木,定然是辽东,一定是的,爹爹同我说过的,辽东就是这样的。” 亨利听说辽东到处是广阔的森林、风景与南国迥然不同,神往已久,不禁凝神望去,此时,船上的船帆已全部挂满,在西风柔和的吹拂下,缓缓加速,远处的山峦渐渐清晰起来,山脊悄悄浮现出一道高低起伏的城墙。 “长城?”洪天泽眯缝起双眼仔仔细细的打量几下,两道浓眉不禁拧了起来,“不对劲。” 莺歌儿有点不服气:“哪里不对了?” 洪天泽回道:“秦汉之际,为抵御匈奴,曾修筑长城,全都在草原边上,从来没听说修在这海边上的——莫名其妙。” 莺歌儿一愣,也糊涂了。 洪天泽想了想,吩咐洪二虎快去取罗盘和海图,这时,刚刚爬到桅杆顶上的水手高声喊了起来,“少爷,前方两里处有兵船两艘,全速驶来。” “挂的什么旗?” “没见过的旗帜——花花绿绿,奇形怪状。” 刘黑塔瞄了眼远处的山峦,“我走海路到过辽东,跟此处景致完全不同——莫非咱们真的到了高丽?” 洪天泽摇摇头,“我也拿不准——未曾听说高丽国有修过长城。” 刘黑塔随口说了句丧气话:“既不是大宋,亦非蒙古,运气好的话,便是高丽国,若运气不好的话,只怕是到了倭国——日本。” 洪天泽微微一愣,“倭国与高丽相距不远,哪怕此处真的是倭国,转往高丽,想来也要不了多久。” 刘黑塔道:“不是有兵船过来了吗,我看怕是没好事。听闻倭人虽然身量不高,可全都暴躁易怒,凶悍好斗,先让兄弟们把家伙准备好吧。” 洪天泽低头想了想,有限的历史知识告诉他,此时的日本应该是幕府时代,貌似跟大宋的关系还不错,于是连忙阻止:“咱们的身份是大宋明州海商,全副武装于理不合。莫如先把我们三人的兵器取出来,放在一边,假使兵船来者不善,也可抵挡一阵,万一兵船没有歹意,也方便掩盖。” 刘黑塔与亨利交换了下眼神,点点头,吩咐人回舱取兵器,洪天泽看着莺歌儿,悄声嘱咐:“你回舱去,换身男儿装。” 莺歌儿两眼上翻:“为何?” 刘黑塔笑道:“你是貌美如花的小姑娘?万一倭人见色起意,那可大大的不妙。” “貌美如花”四个字让莺歌儿听了非常受用,喜笑颜开的望着洪天泽,“哥哥,我去去就来。” 这边厢才把兵器备好,衣服换上,那边厢头顶上响起一声喊:“少爷,那,那两艘兵船打起来了!” 此时从“腾渊号”前甲板已经能望见迎面驶来的两艘兵船,只见它们纠缠在一起,你撞我一下,我顶你一下,你绕到前面挡路,我再抢占你的上风口,斗个不亦乐乎。 洪天泽见状,急忙吩咐降下几面船帆,慢慢前行,趁机看个仔细,于是乎手中没有活计的水手家丁也都聚拢在甲板两侧,看起热闹来。 两艘兵船在距离“腾渊号”数百步之时终于分成了胜败——随着“砰”的一声闷响,左侧兵船的吃水线下被撞出个大洞,海水汩汩流入,兵船不得已停船修补,甲板上水手和士兵指着加速向前的敌船戳指怒骂,不过,奇怪的是,自始至终,两艘船之间都没有动用兵器。 “腾渊号”与兵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桅杆上顶部飘扬旗帜上露出两个烫金汉字“北条”。 这样的姓氏自然只能是日本人,洪天泽一愣,“果真到了日本国?” 刘黑塔用力点头,面带忧色:“不错,的确是倭国的姓氏——倭人多复姓。” 众人反复打量之时,对面的兵船已经迫近,船首意外的冒出一个宋人打扮的男子,用汉话高声喊道:“停船停船!” 似乎是为了增加他说话的分量,他身后许多身着奇怪甲胄的士兵举起武器,冲着“腾渊号”狂喊乱叫,洪天泽吩咐众人不要轻举妄动,将船慢慢靠上去。 两船相接,对面飞快搭上跳板,宋人打扮的男子迈着轻快的脚步跑了过来,让人意外的是,后面的士兵并没有跟过来,让众人心下稍定。 “敢问哪位是纲首?请借一步说话。” 来人清瘦高挑,面容黑里透红,一望而知便是长期在海上讨生活的,年纪在三十岁上下,打扮和口音俱是江南人士。 洪天泽上前两步,拱手见礼:“在下便是。” 来人连忙回礼,“幸会幸会,在下马士基,临安人士。” “久仰久仰,在下洪天泽,淮扬人士。” 马士基眼珠叽里咕噜转了几转,将前后甲板和左右人等都看了个遍,这才笑眯眯的说道:“李纲首,你这船规模形制出众,怕是在明州港也不多见哦,呵呵,果然是年轻有为啊。” 莺歌儿未曾与商贾之流打过交道,有点不耐烦:“姓马的,你到咱们船上来意欲何为?” 马士基见洪天泽没有出言阻止,当即笑答:“马某是生意人,当然是过来做生意的。” 洪天泽看了看对方,感到有些疑惑:“敢问马兄做什么生意?” 马士基直言道:“李纲首看来是个爽利人,马某就不兜圈子了。” 他反手朝远处的海港一指,“此间是日本国博多港,乃是幕府将军准许外国船只入港贸易之所。在下在此经商多年,略有些人脉,想来老弟应该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不如把货物全卖与我,你若是想置办货物,也可全部交给马某代办。” 见洪天泽等人脸上尽皆露出狐疑之色,马士基坦言道:“马某虽是大宋子民,可与各位素昧平生,有些疑虑是自然的事。不过,待得马某开了价,各位可以上岸随意找倭人问询,若是发觉马某压价,只要查实,马某双倍赔偿。同样,倘若我帮各位置办的货物价格高了,也照此办理。如何?” 马士基不但信誓旦旦,而且面容严肃,不像信口雌黄,洪天泽想了想,问:“马兄可否告知,方才两船为何相争?” 马士基嘿嘿一笑:“我大宋货物铜钱在日本颇受欢迎,可近几年蒙古南侵,越海而来的商船越来越少,是故偶见一船便你争我抢,而倭人凶悍好斗,闹出不少人命来,于是守护大人下令,每次只准两家出海迎接,先到者先得,不准动武。” 原来是抢着同大宋做生意,甲板上的大宋子民听了顿时觉得腰杆硬了,脸上有光。 第34章 异国同胞 洪天泽道了声抱歉,拱手道:“马兄,我等原本是前往高丽贸易的,日前陡遇狂风暴雨,无意间被吹到此处,待靠岸稍事修整,还是要继续前往高丽的。” “高丽!?”马士基不禁轻笑道:“老弟,怕是不能如你所愿喽!” 刘黑塔眼中凶光乍现,冷冷道:“怎滴,你想强买?” 马士基后退半步,连连摆手,“误会误会——高丽国内发生叛乱,打得乱做一团,此时过去,别说是做生意了,只怕是连保住性命都难。” 洪天泽一惊,跟亨利、刘黑塔交换了下眼神之后,双手抱拳,深施一礼,“马兄,此处非说话之地,可否移步舱房,品茶叙话?” 马士基拱手回礼:“恭敬不如从命。” 马士基走到船舷边上,向对面甲板上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倭语,兵船缓缓驶开,掉头回港。 洪天泽想了想,吩咐“腾渊号”跟在后面。 在舱房内分宾主落座,用人奉上香茗,洪天泽让过之后,马士基端起茶碗,先是把鼻子凑上去闻闻气味,这才轻轻呷了一口,双眼微闭,露出迷醉的神情,“好久没有喝过如此沁人心脾的好茶了。” 他这么一夸,洪天泽反倒有些过意不去:“马兄过奖了——茶是西湖龙井,还过得去,可水是从扬州带的,算不上新鲜了。” 马士基连连摆手:“哪里哪里,这西湖龙井,便是在临安也是一等好茶,寻常人哪里喝得上哦。” 接连品了几口之后,马士基恋恋不舍放下茶碗,迎着洪天泽等人期盼的目光,轻声说道:“高丽嘛,国小力弱,兵微将寡,早在十余年前便向蒙古纳贡称臣,可有些文臣武将又不甘心,搞了些事情,让蒙古大汗忽必烈起了疑心。” “忽必烈去年下令,命高丽将都城从江华岛迁至开京,解散高丽军的精锐,左抄军、右抄军和神义军,同时取走三支军队的名籍。此三军合称三别抄,曾经多次抗拒蒙古军,自然担心名籍被拿走之后来个秋后算账,逐个问罪清剿,于是便在一个名叫裴仲孙的将军率领下起兵造反了。” “三别抄军接连击败前去讨伐的蒙古高丽联军,靠近渤海湾的全罗道州郡纷纷起兵响应,声势日隆,而蒙古与高丽则继续征调大军讨伐,此刻正打的不可开交,此时前往高丽,万一不小心踏入战场,定然有去无回,更何况我大宋还是蒙古的敌国。” “敢问马兄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裴仲孙势单力孤,派遣使节过来参见幕府将军,说日本与高丽唇齿相依,一旦蒙古降服高丽,下一个目标必然是日本,请幕府派军支援,是故日本举国皆知。” 洪天泽忙问:“日本派军了吗?” “自然没有。” 马士基笑道:“高丽与蒙古断断续续打了几十年,时战时降,看得外人如坠五里云雾,幕府如何敢贸然出兵。再者,蒙古也未必如裴仲孙所言有征讨日本之心。嘿嘿,蒙元水师连我大宋水师都不如,凭甚么敢跨海来攻?” 洪天泽从历史书上大概知道蒙元先后两次出兵征讨过日本,全都铩羽而归,不过,至于高丽国的内乱,完全没有印象,预料之外让他有点措手不及。 洪天泽正想下一步该作何安排,对面的马士基早已了然于胸,问道:“老弟,假如你想出卖所带货物,日本这边的价格定然比高丽好,若是买入,高丽有的日本几乎全有,且价格更公道。” 洪天泽想了想,试探着说出此行得目的:“不瞒马兄,此番北上,是想去高丽买些马匹的。” 马士基早已料到,哈哈一笑:“高丽特产乃是皮毛、人参、鹿茸、马匹之类,前三种乃是寻常之物,也没几分利,各位看起来又颇有英武之气,在下推测应该是习武之人,想买些好马。” “马兄,既然高丽不好去,日本国可有好马卖?” 马士基摇摇头:“日本国马匹矮小,耐力不足,连吐蕃马都颇有不如,不堪大用——不过,只要老弟愿意将船货卖与我,马匹的事,我一力承担。” 洪天泽见对方的话前后矛盾,不禁有些疑惑:“愿闻其详。” 马士基环顾左右,想了想,“也罢,咱们俱是大宋子民,干脆便直说了吧。高丽国东南有一大岛,名曰耽罗,乃是其国牧马之地,此岛距日本博多亦不过一日航程,日本武士多有乘船劫掠马匹、财物之举……” 原来,耽罗岛孤悬于高丽本土之外,方圆数千里,除了岛的中心有座名为汉拿山的高山之外,四周地势平易,且人烟稀少,草木繁盛,故被高丽朝廷辟为牧马之地,原本是用这些马匹来与宋朝、日本做贸易之用,臣服于蒙古人之后,便专司向蒙古供应战马。 日本海盗早年便经常入寇耽罗岛,补充粮食和淡水的同时顺便劫掠马匹和财物,由于高丽军力薄弱,很容易得手,近些年蒙古势力扩张到了高丽,幕府担心挑起事端,便对海盗加以控制,反倒让岛民和马群得以休养生息,想来应该数量不少了。 “抢劫?”两个字从莺歌儿口中吐出,她毫不客气的用手指着马士基,“你要我们去抢劫?” 马士基淡淡一笑,反问道:“你知道耽罗岛的马匹是谁的吗?你知道大宋的敌国是谁吗?嘿嘿,两国交战,取敌国之物为己用,怎能算抢劫呢?更何况抢的又不是普通百姓的家马,而是军马。” 洪天泽看了看刘黑塔,见后者暗暗摇头,表示毫不知情,于是便用眼神示意莺歌儿稍安勿躁,“马兄不要见怪,我等俱是奉公守法的大宋子民,是故……” 马士基轻笑几声,“高丽王室自臣服于蒙古之后,便特意将耽罗岛辟为牧场,为蒙古军蓄养战马,此举等同与我大宋为敌。嘿嘿,马某虽漂流海外,可同诸位一样,亦是大宋子民,蒙古既然是大宋之敌,抢掠其马匹有何不可?” 马士基的目光缓缓从陷入沉思的众人脸上扫过,沉声道:“更何况,出面抢劫的乃是日本武士,而非我等。” 莺歌儿抢问道:“你是说让日本武士帮我们去抢?” “然也。”马士基答道:“武士勇猛善战凶狠好斗,以战斗为生,不事生产,靠的乃是各地庄园、令制国的供养,可如今在幕府将军治下,日本太平无事,武士无用武之地,没有俸禄、领地的武士连吃饭都成问题,自然不会拒绝这么好的差事。” 洪天泽连连点头:“如此说来,马兄已是驾轻就熟喽?” “非也非也。”马士基摇摇头,笑道:“以上不过本人筹谋而已,并未实行。本人是商人,在商言商,没有丰厚的利润,断然是不会出手的。” 洪天泽见对方双眼直视自己,心下顿时了然,“马兄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了——只要将整船货物卖与你,马匹的事情,你便能说服日本武士出手。” “正是此意。”马士基欣然道:“在下不才,在博多薄有产业,与此地官府亦多有往来,三五日内,募集数十名武士去耽罗岛,不是什么难事。” 旁听许久的亨利突然提出了问题:“马兄,这样公开对邻国实施抢劫,幕府会同意吗?” 马士基答道:“你们有所不知。蒙古降服高丽国不久,便派使节前来日本,要求天皇同意与其通好,并遣使到大都称臣。嘿嘿,幕府首领北条将军见国书言辞无礼,当即严词拒绝,且将来使首领当场斩杀,双方势成水火,必有一战,自然是乐见有武士主动出击,探其虚实。” 亨利点点头,表示理解,不再言语。 莺歌儿怕洪天泽贸然答应,忙提醒:“哥哥,你莫要忘了,我们还要去辽东啊!” 马士基忙道:“辽东已是蒙古地界,去那里可无人与你贸易,更无人敢卖马与你哦。” 洪天泽端起茶杯掩住口鼻,悄悄向莺歌儿使个眼色,后者立时醒觉,下意识的捂住自己的嘴,马士基见状不禁微微一笑:“老弟,莫非你不是商人,而是——” 洪天泽摇摇头,“在下乃是不折不扣的商人,我的船在明州市舶司有据可查,家父与伯父亦在江南经商,一问便知。” 马士基慌忙道歉:“马某唐突了,请老弟见谅。嘿嘿,只是为何定要去辽东呢?” 洪天泽苦笑道:“寻亲。唉,你说的对,那里是蒙古地界,危险的紧。” 马士基听洪天泽有放弃的意思,连连点头,“对对对,我等经商的,犯不着以身犯险,危险的事尽量避开。” 说到这来,马士基感觉时机差不多了,便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正色问道:“老弟,船只即刻便要入港,倘若你不愿将货卖与我,便只能上岸自行发卖了。” 刘黑塔见洪天泽沉吟未决,便牛眼一翻,“难不成没有其他商家了?” 马士基耐心解释:“海上迎客,可整船买下,上岸之后便不许了。” 洪天泽想了想,重重点头,“既是如此,那就托与马兄了。” 解决了双方最关心的问题,洪天泽等人和马士基都放松了下来,于是便谈天说地,从南洋见闻,临安风物,到宋蒙之战,再到日本的风土人情和国内形势,话题不断的变换。 马士基不单单是健谈,而且阅历丰富,洞察世事,精明睿智,洪天泽虽然年少,可原来的记忆叠加南洋的经历,可谓见多识广,博闻强记,在很多事情上自然有独特的看法,结果两人越谈越投机,彼此的称谓也从马兄,赵老弟,变成了兄长和贤弟了,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一直聊到船只靠岸方才意犹未尽的停下。 结果,几乎插不上嘴的三位,除了亨利混若无事的在一旁品茶之外,刘黑塔和莺歌儿早就借故跑到甲板上看风景了。 第35章 博多见闻 “腾渊号”随着马士基的兵船顺利入港靠岸,两名身材矮小,梳着古怪发髻的日本官员登船检查,见到马士基马上毕恭毕敬的鞠躬行礼,而前者仅仅欠身回礼,众人这才真的相信,马士基在这异国他乡确实有点地位。 三人叽里咕噜的说了一会,马士基便让洪天泽把船籍文书和明州港的官引取来,虽则文书俱是汉文,但两名日本官员却毫不犹豫的接过去,逐一认真核对,显然识得汉字,除了洪天泽,其他人颇为意外。 日本官员并没有进船舱查验,简单快速核对完文书,盖上印鉴,告辞上岸。 望着港口官员离去的背影,马士基不无得意的冲着洪天泽说道:“我跟他们说了,船货呢已经被我全包了,嘿嘿,他们就懒得再查验了,直接放行。” 洪天泽拱手致意:“马兄能在异国他乡如此风光,在下万分佩服。” “贤弟过誉,过誉啦!” 马士基提议,洪天泽、刘黑塔、亨利和莺歌儿,带上几名贴身的家丁直接住到他府上,其余的家丁和水手想到岸上住的,由他负责安排客店,不想上岸的,他派人定时将餐食送过来。 至于船上的货物,只需要把清单给他即可,剩下的事情,全部由他一手包办。 末了,马士基说道:“贤弟权且委屈几日,待我将货物搬运完,马上安排武士去替你弄马匹,多出来的钱,你想置办哪些货物,吩咐一声,愚兄包你满意。” 洪天泽实话实说:“小弟初来乍到,不知日本有哪些好物件,兄长不妨推荐推荐。” 马士基点点头,“无妨,你且上岸看看,以你的眼光见识,很快便有计较了。” 洪天泽还没有明白马士基的意思,刚刚换上新衣裳的莺歌儿已经从舱房跑过来,攀住他的胳膊往岸上推,“哥哥,人家都憋死了,快点上岸嘛!” 洪天泽回头一看,见亨利和刘黑塔都准备停当,便吩咐家丁带上几人的衣服箱笼和兵器,跟在马士基后面上了岸——看到他们的兵器,马士基暗暗摇头。 一行人没走出几步,一名宋人打扮、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就匆忙迎上前来,身后紧跟着四名腰插双刃的日本武士,武士的身后是二十余名精壮的家丁。 洪天泽等人凝神打量了下,日本武士虽然身材矮小,可目光坚毅,表情凶悍,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腾腾杀气,虽然马士基是他们的雇主,可鞠躬之时,态度远不如港口官员那般恭敬。 “马鸣,快来见过天泽贤弟,呵呵,他便是腾渊号的船东、纲首。” 马士基招手唤过管家,后者急忙上前,满脸堆笑,依次向洪天泽等人逐一见 礼。 马士基吩咐道:“贤弟的货已全卖给我了,你即刻带人登船清点搬运,再派些人手给贤弟的手下安排食宿,不得怠慢。” 马鸣答应一声,回身同武士低声说了几句,洪天泽连忙向马士基道谢, 后者哈哈笑道:“你我一见如故,这是缘分。如今是在我的地头,自然要尽地主之谊,他日愚兄若是回返大宋,少不得到贤弟府上叨扰的。” 客套已毕,马士基在前引路,带领洪天泽等人感受下博多港的异域风情。 博多港口的街道依山傍海,路面是琢磨过的青石板铺就,两旁有尺把深的排 水沟,里面流水不断,清冽湍急。街道两旁都是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木楼,一直延伸到半山腰,木楼临街的一面是鳞次栉比的各种店铺,里面售卖的既有海外各国的舶来品,也有些本地特产。 街道上面的行人算不上很少,但看起来不是很拥挤,相互之间都保持了距离,当中绝大多数都是日本人,也有不少看起来像是大宋、高丽的人士,让人意外的是,竟然偶尔还能看到形容外貌与亨利类同的异国人。 日本人男女老幼都有,身量略矮,衣衫的样式与大宋不尽相同,脚下几乎都是木屐。年轻女子们,手中或拿纸扇遮面,或撑把彩绘油纸伞,长裙后腰部还有个鼓鼓囊囊的东西,马士基说叫做锦结,不同的打法有不同的含义,他也不是特别清楚。 亨利从极西之地而来,游历过许多国家,见识过不同的风物,眼前所见虽有新鲜之感,却已习以为常。 洪天泽久居三佛齐,曾见过几次倭船倭人,对这个时代的日本和日本人自然不觉特别稀奇。 刘黑塔是个粗豪汉子,对这些异国他乡风物兴趣了了,唯独莺歌儿越看越稀奇,越看越起劲,马士基见状便主动向她一一讲解,但凡她表现出喜欢的物件,便直接买下。 洪天泽原本有些不好意思,考虑到自己没有日本的钱币,权且记下,日后再还,没想到,马士基是直接用大宋的铜钱会账的,陡然回想起朝廷禁止铜钱出海,这才明白宋钱在日本的流通竟然达到如此程度。 仿佛看穿了洪天泽的心思,马士基笑嘻嘻地说明个中原委:“日本国的铜钱铸造的太差,不堪使用,百姓都喜欢用我朝钱币,久而久之,商贩便只认宋钱和金银,故而咱们宋人过来经商尤其便利。” 洪天泽苦笑摇头:“是故我朝铜钱流出太多,不足使用,铜价升银价跌,朝廷自然不愿看到。” “可是我喜欢!”莺歌儿兴高采烈说道:“哥哥,咱们可是带了许多铜钱的,嘿嘿,人家可要好好买些物件了。” 马士基责怪道:“嗳,莺歌姑娘,你可太不给愚兄面子了吧!别说这区区几个小物件,便是将整条街都买了,哥哥也付得起,何必定要你天泽哥哥掏钱呢?” 莺歌儿眨巴几下眼睛,嘴角上翘,露出顽皮的笑容,“那不一样,天泽哥哥是自家人。” 刘黑塔闻言促狭的做个鬼脸,又怪笑几声,自然遭到莺歌儿的白眼和洪天泽的无奈苦笑,慌忙干咳几声,顾左右而言他:“我说亨利老弟,那边几个海客跟你形容相似,怎得不过去问问从何而来。” 亨利双手一摊,无奈摇头:“试过了,我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他们也听不懂我的话。” 马士基接过话头,“不妨事,明日我帮你寻个通译。” 亨利急忙婉言谢绝,表示不必了。 莺歌儿见他们三人忙着聊天,化解了自己的尴尬,急忙拉起洪天泽,疾 步向前,从一家店铺到另一家店铺不停的逛,看到喜欢的东西便买下,仿佛赌气一般,等到马士基等人赶上来,洪天泽怀中已经抱得满满当当。 刘黑塔忍不住又想调侃莺歌儿几句,可还没出声,突然听到街道尽头传来一阵锣声,街道上人群仿佛听到了号令一般,齐刷刷、急匆匆的向声音起处走去,脸上的表情显得兴奋而又期待,并且不住的交头接耳,热烈的交谈。 马士基猛地拍下脑袋,作恍然大悟状,笑道:“唉,贤弟啊,愚兄忙着作你这船买卖,都忘了今天的盛事了。” 第36章 地头请所 “盛事?什么盛事?” “一看便知。” 马士基吩咐家仆上前把洪天泽手中的物件取下,眼珠一转,遥指人群涌去的方向,高声道:“莺歌儿妹妹,那边有热闹看,咱们是不是——” “还用问吗——自然是先瞧热闹呗!” 看热闹的吸引力远远高过购物,莺歌儿的选择简单粗暴。 马士基拉了洪天泽一把:“咱们边走边聊。” 随着人群前行的当儿,马士基缓缓说道:“日本国与我朝不同,自有田地的农夫少之又少,田地大半属于京都的贵族、有势力的寺院,以及各地的大名、武士,他们把这些田地划成一个个独立的庄园,里面的庄民男耕女织,单独一个庄园都可自给自足。这些权贵的庄园不归幕府管辖,无须缴贡租,自然是富得流油。” “可这些庄园的主人呢,谁也不愿在鸟不拉屎的乡下做土鳖,大多住在舒适繁华的京都,于是便将庄园委托给名为‘地头’的监管人,由他居住在庄园内,代表庄园主管理庄园。” “庄园主把庄园的一切经营全部托于地头,地头每年缴纳一定的年贡和租税,叫做‘地头请所’。嘿嘿,庄园富得流油,地头既是现管,自然要上下其手,从中渔利,可地头请所一年一定,外面自然有人虎视眈眈,于是便在请所之时,以决斗来决定归属。” 莺歌儿深感诧异:“决斗?以死相拼吗?” “日本武士决斗,几乎都是你死我活,少有善终。” 马士基察觉出莺歌儿不是很喜欢,又安慰一句:“不过嘛,日本武士刀法快捷凶悍,打得快死得快结束得快。” 听了这句话,洪天泽、亨利和刘黑塔顿时兴趣盎然,于是七嘴八舌连哄带骗,打消了莺歌儿的疑虑。 街道尽头有块壁立千尺的悬崖,前面恰好是一大块异常平整的空地,纵横都在数十丈左右,紧贴悬崖底部搭了四尺来高的木台,两侧是简陋的竹棚,各摆一条长长的几案,后面跪坐了五名武士,全都是面露凶光,杀气腾腾之辈。 马士基一行刚刚到人群后方,便有两名武士越众而出,粗暴的将百姓推到两侧,开出一条通道,直达擂台前,那里早已铺了席子、摆上茶具。 马士基已经习以为常,大大方方请众人落座。 方才坐定,一名峨冠博带的老者从侧面登上高台,面朝众人高声宣言,马士基轻声翻译:“此乃决斗前的仪式,老者是寺院派来主持的,按惯例讲解决斗规则,介绍双方的武士,诸如此类。” 洪天泽虽然听不懂,但还是看出点门道:“五局三胜,不死不休?” “不错。” 马士基苦笑摇头:“愚兄虽看过多次,可每次都一样瞧得胆战心惊啊!” 莺歌儿咬咬牙,“他们连甲胄都没有,自然血腥。” “太刀锋利无比——唉!” 仪式开始的非常快,随着“咣”一声锣响,东西两侧各站起一名武士,走到高台中央相互鞠躬,接着同时蹲下,右手缓缓握住刀柄,起身抽刀在手,左侧武士双手握刀,摆出劈砍的姿势,右侧武士则后退半步,将长刀倒拖身后,摆出一个古怪的姿势,随后,两人四目相对,原地打起转来,他们的脚下虽然不停的移动,但双眼却都是死死盯住对方,眼珠都不转一下。 刘黑塔叹道:“气势很强啊,难不成一击必杀?” 话音未落,双手握刀的武士暴起向前,长刀以一往无前之势迎面劈下。 对面的武士轻捷的滑步侧身,让过刀锋,反手一挥,白光一闪画出完美的弧线,刀刃准确砍在对手的脖颈,武士的脑袋如同折断的筷子耷拉下来,鲜血喷涌而出,尸体仰天倒下。 莺歌儿的惊叫旋即被淹没在台下的欢呼声中,获胜的武士反过刀身,潇洒地做了个擦拭血迹的动作,徐徐还刀入鞘,转身向台下鞠躬致意,缓步走回自己的位置。 洪天泽点点头,赞道:“好快的刀!” 亨利和刘黑塔也在不约而同点头,马士基诧异的问道:“武艺如何?” 洪天泽想了想,“也还算不错吧。” 刘黑塔的答案可就直接得多:“迅捷有余,力道不足。” 马士基久居博多,看了不知道多少场武士之间的生死决斗,早已被日本武士的悍勇和刀法所折服,见洪天泽和刘黑塔竟然都不以为然,便把目光投向亨利,“倘若是你在台上,能否获胜。” 亨利一本正经的回答道:“当然。” 洪天泽笑道:“兄长有所不知,我们三人之中,亨利武功最高,擂台较量,绝对能以一敌三,倘若他全身披挂,战场相遇,估计五个武士一起上都未必能打得过他。” 马士基感到有些难以置信,莺歌儿怪笑几声:“等你看到他们三人吃饭,嘿嘿,便知所言非虚。” 刘黑塔无奈摇头,“天泽,亨利,莺歌儿说咱们是饭桶。” 洪天泽嘿嘿一笑:“不吃饭哪来的气力?快看,第二场开始了。” 尸体搬走,洒上一层沙子,第二对武士起身迎战。这两名武士武艺相若,打得难分难解,很快便血花四溅,惨叫连连。最终,苦战了大约有半柱香的工夫,,左侧的武士流血过多,力竭倒地,随即被对方一刀斩首。 接下来的三局,右侧两胜一负,最终以一死两伤的代价换来胜利,左侧损失惨重,两死三伤。 莺歌儿早已被血腥残忍的决斗弄的心神不宁,脸色苍白,最初的兴致踪迹全无,等到最后两场干脆双眼紧闭,把头埋在洪天泽臂弯里,连看都不敢看,等到被锣声惊醒,见评判的老者上前,知道他要宣告结果,便急不可耐的催促洪天泽起身:“哥哥,咱们快走吧。” 洪天泽还没说话,马士基便抢先举手阻止,低声道:“稍待片刻,还有最后一幕。” 言罢,他悄悄指了指周围伸长脖子的日本人,“瞧,他们都在等着呢!” 莺歌儿忙问:“最后一幕是什么?” 马士基随口答道:“失败方的武士切腹自尽。” “什么!?”莺歌儿猛地坐直身体,失声惊叫,脸上骇然失色,“太,太残忍了!” 莺歌儿的女孩儿声音,原本就又高又尖利,大惊之下又没有控制,瞬间响遍全场,满座皆惊,台上台下,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都汇聚到她身上,台上的评判话说到一半被打断,顿时怒气冲天,冲着莺歌儿指指点点。 马士基起身想解释,没想到莺歌儿已经跳了起来,戳指怒斥:“你,你,你,你们太坏了,打败了就算了,还要逼人家自杀,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 虽然言语不通,但是从莺歌儿的动作,日本人不难揣测出她的意思,落败的武士尽皆愕然,获胜的武士则全都起身,站到评判侧后,双手环抱胸前,杀气腾腾的望过来。 第37章 两国对决 “看什么看,本姑娘可不怕你!哼,你们这些蛮夷之辈,好勇斗狠,毫无仁爱之心……” 听到“蛮夷之辈”四个字,洪天泽不禁与亨利相视一笑。 “姑奶奶,可别再骂了!”马士基终于慌了,一边连连跺脚,一边朝台上的评判鞠躬,嘴里叽里咕噜说个不停,显然是在替莺歌儿分辩和道歉。 莺歌儿毫不示弱:“哼,怕他作甚,要是敢再凶,便让天泽哥哥上去把他们痛打一顿。” 洪天泽见马士基不断的朝自己使眼色,只好低声劝道:“妹妹,日本国风俗便是如此,咱们他国之人,只能入乡随俗。” 刘黑塔忙道:“可不是,反正咱们谁都不认识,犯不着。” “哥哥,你若是再这样说,人家可要生气了!” 莺歌儿恶狠狠瞪了洪天泽一眼,后者顿时感到后背冒出一股凉气,急忙冲着马士基道:“兄长,你跟他们说说,看看怎样才能不再死人,要钱的话,多少都行!” 不待马士基说话,获胜的武士首领突然上前两步,走到擂台边缘,指着莺歌儿厉声吼叫,想来自然不是什么好话。 莺歌儿冷笑道:“难不成想跟我比一比,哼,姑奶奶可不怕你!” 马士基慌忙劝阻道:“日本不是大宋,是有女武士的,总不成真的跟他搏命。” 洪天泽见对方气焰嚣张,不禁有些气恼,冷冷道:“兄长,且问问他,倘若我胜了他,那几名武士是否便可不死。” “贤弟,别跟他们这些粗鄙武人一般见识,愚兄先拖延一会,稍后此地守护便会派人来阻止的。” 洪天泽笑道:“兄长放心,咱们输不了。” 此时,台上武士越发嚣张,已经将长刀抽出一半。马士基见自己说了半天,对方竟然还是不给面子,在大宋同胞面前有点下不来台,自然有点来火,加之见洪天泽等人俱是自信满满,便陡然挺直腰杆,高声争执起来。 三言两语之后,马士基扭头正色问道:“真田,哦,就是说话的这个武士,他说,只要你能击败他,他愿意放过失败的武士,不过,要是他赢了的话——” “便怎样?” 洪天泽刚出声,莺歌儿便嗤笑道:“哥哥好傻,当然是要连我一起杀了!” “不错,”马士基沉声道:“武士最重声誉,如此这般被一个女子抢白一通,可谓奇耻大辱,唯有杀死对方才能洗脱。” 洪天泽点点头,昂然道:“无妨!你且问问那个真田,他方才大战一场,要不要先歇息片刻。” 三言两语之后,洪天泽接受对方的挑战,手握惯用的铁矛登上擂台。 评判宣告开始之后,两人相互鞠躬,武士握刀在手,天泽倒拖铁矛,高声道:“兄长,你且告诉真田,我不占他便宜,先让三招。” “八嘎!” 真田听到马士基翻译的瞬间感觉备受侮辱,旋即暴走,腾空而起劈面就是一刀,比起方才决斗之时又快了几分,显然彼时未尽全力。 洪天泽后退、侧身、滑步,堪堪避开刀锋,宛如闲庭信步。 莺歌儿立时发出一阵欢呼。 真田一击不中,将刀一横,斜劈过去。 洪天泽将铁矛提起,格挡回去,“第二招!” 真田在身形交错的瞬间,从几乎不可能的角度反手一刀从自己肋下插向天泽后背。 这一刀出乎洪天泽的预料之外,不过,好在眼角余光看到对方的肩头在动,脚下陡然发力,可后背还是被刀尖刺中。 不待台下发出声响,真田左脚为轴,右脚为弧,飞速转身,挥刀狂斩。 “三招已过!” 洪天泽暴喝一声,铁矛劈面相迎,真田只听一声咣的巨响,虎口发麻,长刀撒手飞出。 没等他反应过来,洪天泽跨步上前,立掌如刀,在他脖颈之间的动脉位置轻轻一磕,真田立时仰面摔倒,不省人事。 台上台下陷入死样的沉静,瞬息之后,莺歌儿便“好耶好耶”的叫起来,紧接着,马士基等人和围观的日本人一起喝彩。 这时,评判缓步上前,宣告洪天泽的胜利,接着走到那三名失败方的武士面前叽里咕噜说了一番话,三人便互相搀扶起身,向洪天泽鞠躬行礼,径自下台,走开了。 洪天泽缓步走下擂台,莺歌儿一溜烟上前,不由分说便想撩起他的衣袍察看伤势。 洪天泽急忙阻止,低声道:“入肉不深,不妨事的。” 莺歌儿看得衣衫上已经血迹斑斑,顿时泪如泉涌,“流了这许多血,怎会不妨事?呜呜,都怪我,都怪我逞强,呜呜……” 这时,马士基、刘黑塔和亨利都走了过来,见莺歌儿如此担心,便将洪天泽围在中间挡住外面的目光,由亨利检视了一下,把小拇指伸到莺歌面前,比划着说道:“刀尖只进去半个指节,洗洗,敷药就行了。” “真的吗?” 亨利一本正经的安慰道:“莺歌儿小姐,我是个诚实的人,你不应该怀疑我的。” 悬着的心放下之后,莺歌儿又埋怨起被天泽救下的几个日本武士来,“这些人真是没良心啊,哥哥拿命去救他们,竟然随便鞠躬就跑了!哼,早知道这样,让他们自生自灭算了。” 亨利忙道:“挽救了生命是对的。” 洪天泽也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刘黑塔倒是跟莺歌儿想的一样,“可这些武士委实有些不地道。” 马士基连连摆手,“你们误会了,这些武士肯定会回来登门致谢的,嘿嘿,只怕到时候你们消受不了他们的谢意!” 四人一听,齐刷刷看过去,马士基见四周日本人都在围观,忙道:“咱们边走边谈。” 马士基示意自家武士在前面开路,当先向旁边的山坡行去,那里有条漫长的山道延伸到半山腰,郁郁葱葱的林木之下,露出一幢房舍。 第38章 武士有价 “方才战败的武士乃是佐久间家的,虽则是你救下他们,可也要先回去向家主复命。” 马士基边走边讲说其中的缘由:“他们的家主叫佐久间隆史,是个没落的武士家族,此次争夺地头失败,怕是养不起武士喽。这些武士原打算切腹,可被我们救下了,故既没辱没家主,也不影响自身的荣誉,应可投奔他人。” 洪天泽问道:“这些武士身手不凡,为何不投军呢?” 马士基连连摇头,“日本兵农不分的,军队要真正打仗了才征召,日本在幕府统治之下,承平日久,已很久没有打过仗了。再者,这些武士不事生产,以战斗为生,没几个钱是养不起的。” 洪天泽眼前一亮,却欲言又止。 马士基这样的商人,察言观色乃是第一等本事,当即问道:“莫非你想养几个武士不成?” “可以吗?” “当然。”马士基指着在前面开路的四名武士,笑道:“我便雇了二十名武士,如若不然,早已小命不保喽,哈,更别说钱财货物了。” 马士基坦言道:“方才出海的兵船上,便有八名武士,足轻二十名;我身边时刻有四名武士护卫,剩下八名留在家中看护。” 莺歌儿嘟囔道:“足轻是什么?” 马士基想了想:“等同于我大宋的步兵——日人打仗,历来是武士冲锋在前撤退在后,小兵名为足轻,大多是乡农丁壮,主要用来凑数吓人及充作杂役的。” 亨利望着洪天泽说道:“武士战力虽不及我等,可比起普通士兵来要高得多,倘若有数十上百个武士在军中的话……” 洪天泽点头表示明白,向马士基问道:“能雇佣武士到大宋打仗吗?” 马士基露出不出所料的神情,笑嘻嘻的反问道:“贤弟,你先告诉愚兄,你在大宋是官还是民?从军的还是从商的?” 洪天泽正色答道:“俱是,亦俱不是。” 随后,洪天泽原原本本把自己的情况和盘托出。 马士基越听越高兴,最后竟然兴奋的直搓手,等洪天泽话音一落,便扳住对方的肩头,高声道:“贤弟,没想到你家世如此显赫,愚兄有救了!” 洪天泽听了一头雾水,马士基连忙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原来马士基并非世家子弟,家境一般,自幼便给海货行当学徒,成年之后积蓄了些资本,便自行购买些货物南下,将本求利,反反复复,多年之后终于有了自家的海船,可没成想,首次自三佛齐购得货物回来,竟然被人低价强买了去,几乎血本无归。 官府申告无门,反倒惹了一身官司,连累家小,于是便一气之下来了日本。 洪家船队年年往返大宋与三佛齐之间,海盗司空见惯,强买强卖却甚为少见,这种做派颇像福建招抚使蒲寿庚,可转念一想,按时间推算,彼时的蒲寿庚尚是籍籍无名之辈,顿时不明所以了,忙追问道:“那人姓甚名谁,到底是仗了谁的势头,竟敢做这等无法无天之事!” 马士基默然道:“贤弟,待得你手中权柄有你姑丈那般,我再告诉你,若不然,便是害你。” 天泽愕然道:“难不成是贾似道?” 马士基苦笑道:“贾似道权倾朝野,怎会与寻常商人争利。唉,咱大宋朝廷内部盘根错节,有权有势的人多了去。” 洪天泽不解道:“难不成只能等我青云直上?” “正是。”马士基正色道:“愚兄并无报复之念,只想贤弟有权柄在手,能护个周全,再返故土,不会再受此等鸟气罢了。哼,当年强买的那些货,在如今看来,算不得什么。” 洪天泽点点头,向马士基拱手道:“定不负兄长所托。” “好好好!”马士基喜笑颜开,脚下不由加快了脚步,“贤弟如此痛快,当哥哥的自当助你一臂之力,多雇些善战的武士到你军中效力。” 莺歌儿忙问:“拿命换钱的勾当,定然不会便宜。” 马士基反问道:“你们且猜猜,我雇一名武士一年要多少银钱?” “一年100缗?” 莺歌儿果然是不通世务啊! 洪天泽暗想,大宋寻常军卒的饷银一年都要100缗,何况是日本武士。 马士基果然大摇其头,结果却说出两个字:“高了!” 洪天泽和刘黑塔互相看了看,后者猜道:“50?” “还是高了?” 洪天泽把心一横,脱口道:“30缗!” “20缗!”马士基竖起两根手指,炫耀道:“没想到吧?我养20名武士,一年下来,只要400缗!嘿嘿,若是在我朝,四个老军的军饷都不够。” 洪天泽苦笑道:“如此看来,我大宋养兵之靡费,果非虚言啊!” 莺歌儿眼珠一转,问刘黑塔:“黑大个,鞑子军队饷银多不多?” 刘黑塔大摇其头:“蒙古骑兵非但一毛钱饷银没有,反倒连战马兵器都要自备。” 莺歌儿不禁嗤之以鼻,“没银钱,鬼才替他卖命啊?” 刘黑塔叹口气,“不拿饷银,蒙古骑兵打仗一样不要命。” “抢劫!”莺歌儿一下想明白了,脱口道:“抢劫老百姓。” “不错。”刘黑塔默然道:“蒙古兵破城之后最少都要劫掠三天,劫掠所得全归士兵本人,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越是通都大邑,蒙古兵打起来越勇猛。” 马士基从旁附和道:“日本武士打仗也差不多。” 洪天泽摇摇头,叹道:“真是莫名其妙!” 亨利知道他内心的疑惑,宽慰道:“并非俱是如此——我率领家臣和私兵出战,便只拿战场上缴获的战利品,不会也不敢纵兵劫掠。” 洪天泽想了想,回道:“汉唐盛世,同样没有。” 说话之间,众人已经来到半山腰的宅院前,昂首看去,门楣上三个笔力雄浑的楷书汉字“天泉苑”跃入眼帘。 “此间便是寒舍,各位里面请!” 马士基侧身做出邀请的姿势,台阶上的两名武士同时躬身行礼,伸手拉开红漆的厚重木门。 众人迈步进门,迎面一丛青翠欲滴的修竹挡住去路,洁白的鹅卵石小径引向右侧,穿过一大片由黑白细沙铺就的太极图案,回转到竹林中间。 继续前行数十步,再经过一座美仑美奂足以乱真的假山,点缀着数丛盆栽松树和青石的沙丘,这才来到宅邸的正厅。 整个庭院的布置依托缓慢升起的山势层叠递进,故而在马家正厅的廊沿,便可将整个博多港的景色一览无余。 莺歌儿停住脚步,居高临下,眺望近处的庭院和远处的山峦街道,赞叹道:“马大哥,院子好美哦!” 洪天泽倒是见识过几处江南庭院,算是略窥门径,也点头表示赞同:“兄长这庭院别具一格,布局似乎有些禅意!” 亨利虽然完全不懂,但也能感受到其中的美好:“非常漂亮,非常舒服。” 唯有刘黑塔彻头彻尾的赳赳武夫,暗暗摇头,不以为然。 马士基的庭院乃是花了高价,专门请的日本禅宗僧人修造的,见众人如此推许,自然喜不自胜,一边连连点头,一边连声道“过奖过奖”。 第39章 日本刀歌 在正厅落座,仆人奉上抹茶,品过几轮,一名头领模样的武士悄悄走进来,俯身在马士基耳边嘀咕起来,说话之时还偷偷的打量对面的洪天泽等人。 武士躬身后退出去,马士基放下茶碗,遥看对面跪坐的洪天泽,笑道:“贤弟,适才武士来报,佐久间隆史派人通报,将于晚间率门下武士亲自登门致谢。” 洪天泽见对方的笑容意味深长,忙道:“兄长笑从何来啊?” 马士基笑道:“你的神勇已经传遍了博多,许多武士都想过来看看大宋的武士风采,嘿嘿,当然,也包括我家武士,不过,最迫切的,除了专程道谢的佐久间家,还有地头请所之战的获胜方,山本家。” 洪天泽闻言摇头轻笑道:“这位老兄怕不会只是来看看吧?” 马士基点头道:“咱们自家的武士想法简单,不过是想几位演示演示武艺,山本家丢了面子,肯定想再较量一番,把场子找回来,当然,可以不用真刀真枪,点到为止,如何?” 洪天泽笑道:“兄长,我若没猜错的话,你非但已首肯,而且已经着手安排了。” “不错。”马士基坦然作答:“日本武士奉强者为尊,倘若只用银子,请不来真正的高手,你们拿出些本事叫他们心服口服,便不请自来,甚或连银子都能省下不少呢!嘿嘿,是故愚兄便决定在今晚举行演武大会,遍请博多名流武士,借此机会,将贤弟的名头打出去。” 莺歌儿摇头叹道:“马大哥好计较,可时时刻刻处处都这样思量,岂不劳心费力,太过辛苦了?” 马士基笑道:“马某在商言商,不得不如此啊!” 洪天泽点头表示赞同,随口问起比武的事情,把话题拉回:“兄长方才说不用真刀真枪,点到为止,此间是否有特别的规则?不妨先说出来,我等也好准备。” 马士基点点头,击掌三下,两名武士立刻拾级而上,赤足走到众人面前,行礼之后两人对面而立,相互鞠躬,缓缓拔刀在手,其举止神态与擂台上所见相同,唯一的差别是两人手中的刀乃是木质的。 “乒乒乓乓”的连串交击声后,随着右侧武士的一声断喝,两人的动作瞬间凝固,右侧武士手中的木刀横切在对方的腹部。 “好办法!” 刘黑塔早已手痒,又担心伤人,见状心中大悦,“要是有木质的斧头就好了。” 洪天泽和亨利也是同样的想法,马士基摆摆手,示意稍安勿躁:“不消担心,已吩咐人照三位的兵器式样去做了,不会耽误晚间比试的。” 洪天泽想了想,问道:“我等兵器既长且重,会不会有失公平?” “嗳,贤弟过虑了,愚兄虽然未曾习武,也知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沙场之上,难道还能向敌人申诉不成?日本武士崇尚以弱胜强,更不会计较武器长短,输了技不如人,绝不会抱怨的。” 刘黑塔问道:“等下过来比划的武士,武艺比起被天泽击败的那个如何啊?” 马士基先扭头对正要退下的两名武士说了几句日语,然后回道:“天泽击败的那个武士在山本家排名第三。” 刘黑塔大腿一拍,“太好了——我同亨利一人对付一个。” 马士基想了想,道:“武士经常用木刀演练,你们是不是也先练练,顺便让家里的武士看看。” 洪天泽表示同意,马士基便命人送上三柄木质长刀,让洪天泽等人分别与家里的武士对练,待得武器准备妥当再换回。 六人分成三对,在厅堂内乒乒乓乓的打起来,莺歌儿不甘寂寞,也要下场试试身手,马士基找不到女武士,又怕伤了她的自尊心,决定亲自下场。 莺歌儿跟马士基开始过招,旁边的三对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莺歌儿自幼习武,虽未曾实战,可长刀舞起来有板有眼,可惜的是,对面的商人竟然技高一筹,刀法老辣精准,完全不像他方才所说的不通武功的架势。 莺歌儿对攻了半晌也不能获胜,顿时气馁,把刀往地下一丢,嘟囔道:“你骗人,不好玩。” 马士基弯腰拾起木刀,起身向四位客人解释道:“家中武士日日都要练刀,我看了十几年,自然有些收获,嘿嘿,不过,我可从未用过真刀。” 听到“真刀”两字,洪天泽眼前一亮,问:“武士刀锋利异常,是好兵器,不知能否买到?” 马士基面露诧异之色,反问道:“贤弟,难道你在我大宋竟然未曾听闻过日本刀?” 洪天泽看看刘黑塔,见后者摇头,便讪笑道:“莫非日本刀在我大宋也很有名么?” 马士基摇摇头,道:“我先给你吟诵一首诗,名字叫《日本刀歌》” 昆夷道远不复通,世传切玉谁能穷。 宝刀近出日本国,越贾得之沧海东。 鱼皮装贴香木鞘,黄白闲杂鍮与铜。 百金传入好事手,佩服可以禳妖凶。 传闻其国居大岛,土壤沃饶风俗好。 其先徐福诈秦民,采药淹留丱童老。 百工五种与之居,至今器玩皆精巧。 前朝贡献屡往来,士人往往工辞藻。 徐福行时书未焚,逸书百篇今尚存。 令严不许传中国,举世无人识古文。 先王大典藏夷貊,苍波浩荡无通津。 令人感激坐流涕,锈涩短刀何足云。 洪天泽凝神倾听,末了道:“似是在夸赞日本刀。” 马士基问道:“可知此诗何人所作?” 洪天泽连忙摇头。 马士基缓缓道:“醉翁欧阳文忠公!” “欧阳修?” “正是。” “如此说来,我朝早在百多年前便已知日本刀之利了?” 马士基点点头,“日本刀好,也能买到,可刀的打造极为繁复,耗时甚久,且需要刀匠技艺精湛,买几柄十几二十柄尚可,倘若想大批买进,用做军器,是不行的。” 洪天泽想了想,问:“贵不贵?” 马士基点点头,竖起一只手掌:“五十缗,最少!” 洪天泽道:“尚可。” 莺歌儿耍了半天太刀,感觉刀身轻盈,特别称手:“既然不贵,那给我先买一把。” 马士基笑道:“一两把刀,哥哥家里便有,不需买的。” 言罢让众人稍坐,自行入内,不多会取出一柄装饰华美的武士刀,递给莺歌儿,“妹妹看看可入法眼。” 莺歌儿抽刀在手,随手挽了几个刀花,马士基从怀中摸出一张绢帕抛到空中,“妹妹,斩断它。” 莺歌儿手腕一翻,刀尖上挑,丝绸的帕在撞在刀刃上,一分为二,洪天泽、刘黑塔和亨利不禁微微变色,莺歌儿见此刀如此锋利,更是喜形于色,连声道谢。 洪天泽忙问:“兄长厚爱了——这刀装饰华美,古香古色,又如此锋利,怕有些来头吧?” 马士基道:“不错,此刀名为秋雨,乃是越前大师武藤耗时一年打造而成,端的是削铁如泥,锋利无匹。” 莺歌儿听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还刀入鞘,双手奉还,“哥哥这刀太珍贵了,妹妹消受不起。” 马士基满不在乎的摆摆手,“小小礼物,不足挂齿。” 洪天泽追问道:“兄长,多少银子?我……” 马士基勃然变色,愠道:“别说一船货物之利,单是你我兄弟一见如故,莺歌儿便是自家妹子,区区一把刀算得上什么?再者,我身在日本,如要刀,随时都可再买。” “兄弟错了!”洪天泽慌忙道歉,使眼色让莺歌儿把刀收起来。 第40章 马府盛宴 马府管家快步走了进来,躬身禀报:“老爷,外面业已准备停当。” 马士基转怒为喜,顺手拉住洪天泽和莺歌儿,径直穿过正厅,往庭院的后面走去,同时冲亨利和刘黑塔把头一摆,“刘兄,亨利,快随我来。” 马府后院有块宽阔的空地,上面绿草茵茵,没有一棵树木。草地中间已经用帷幕圈起大大的一块,像个小小的院落,正对入口的内侧搭起尺许来高的竹棚,样式与先前的擂台颇为相似,竹棚前面的草地全部被竹席盖住,上面摆上一排排的长几案,数十名仆人往来穿梭,正在往几案上送酒肉吃食。 马士基将洪天泽一行引到台边沿前右侧坐下:“几位且坐下,用些酒肉,马某要到门外迎客。” 话音未落,管家便急匆匆的跑了过来,马士基连忙忙朝众人拱拱手,转身朝门口快步走去。 品了半天茶,刘黑塔非但嘴里快淡出鸟来,肚子也在咕咕叫,立时提起酒壶,挨个斟上,“来来来,咱们尝尝这倭国的酒是个甚么味道。” 洪天泽见莺歌儿大模大样端起酒杯便往唇边送,忙问:“妹妹,不妨事吧?” “自然不妨事。”莺歌儿随意道:“我在家中常陪爹爹吃酒,到庄子里陪老太太吃几盅也是有的。” “女中豪杰啊,来,干一杯。” 刘黑塔如获至宝,无视洪天泽的白眼,当即便劝起酒来,莺歌儿嘿嘿一笑,一饮而尽,脸上立时露出奇怪的表情。 刘黑塔急忙把酒杯停在唇边,洪天泽则脸色微变,急问:“酒有问题?” 莺歌儿摇摇头,苦笑道:“不是——味道太淡了。” 刘黑塔闻言径直干杯,洪天泽举杯让了下亨利,浅浅的喝上一口,然后相视一笑。 既不是醇酒,几人便放下心来,浅斟慢酌。 这时,马士基高亢的声音在帷幕外响起,一阵寒暄之后,身后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天泽稍稍侧身,恰好看到一位身材消瘦,眼神阴冷的老者在四名武士护卫下走了进来,边走边飞快的环顾四周,很快便与洪天泽的目光不期而遇。 老者脸上诡异一笑,点头致意之后在左边坐下,与洪天泽之间仅仅相隔三尺来宽的通道,那四名武士则在后排坐下,目视前方,端然不动。 洪天泽猜想,此人应是马士基所说的山本家的家主,山本刚正。 随后,客人接踵而至,很快将帷幕里面的座位填满,唯独洪天泽等人后面的那一排无人就坐,众人正在纳闷,忽然看到马士基引着一行人走了过来,其中走在最后面的两名武士立刻吸引了洪天泽的目光——正是早间自己救下的两位。 与马士基并排而行的是个皮肤白皙略显文弱的武士,他进门之后便顺着马士基的手臂朝洪天泽这边看来,可是没等他在自己的位置就坐,山本刚正突然起身迎上去,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山本家的武士闻言立时狂笑不止。 莺歌儿怒道:“这老儿定然是在讥笑人家,忒可恶。” 洪天泽笑道:“无妨,等下哥哥们给你出气。” 莺歌儿转怒为喜,“三位哥哥可要答应我哦,绝对不可手下留情!” 刘黑塔愕然道:“素昧平生,哪里来的情可留。嘿嘿,刘某可是江湖人称‘不留手’的。” 洪天泽道:“点到为止,不伤人命即可,自然不会留手的。” 亨利瞟了眼仿佛在看热闹的马士基,低声道:“好客的主人想看热闹,咱们自当从命。” 三言两语之后,山本刚正越来越得意,佐久间隆史忍无可忍,渐渐有些愠怒,马士基在旁说和几句,再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挑衅方山本刚正这才施施然坐回去,慢悠悠端起酒杯,冲着洪天泽假笑致意。 马士基将佐久间隆史引到洪天泽面前,后者方才起身,武士首领便深深鞠躬,同时嘴里快速说出一连串的日语,跟在他身后的四名武士亦是齐刷刷的弯下腰,末了,竟然用颇为古怪的汉话说道:“多谢!” 一时间,帷幕内全部的目光都汇聚过来。 “贤弟,你回礼即可,客套话我来说。” 洪天泽端端正正的回礼,口中随意说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莺歌儿轻笑道:“他家武士的命,对哥哥是小事,对他可未必。” 寒暄已毕,宾客俱都入座,马士基端着酒杯走到台上,简单的说了几句祝酒词之类的,便回到洪天泽旁边坐下,满座宾客便随意吃喝起来。 这时,帷幕之外突然飘来一阵浓烈的脂粉香,宾客们全都回头望去,只见一群浓妆艳抹,手持团扇遮挡住面孔的女子迈着碎步从门口走来,径直登上木台,一个接一个摆出不同的造型。 女子们完成动作的同时,高台两侧的帷幕之中骤然响起一片鼓乐丝竹之声,曲风与大宋迥然不同,台上的女子们随之款款舞动起来,其动作缓慢,姿势怪异却不失优雅,别有一番风味。 马士基轻声说道:“各位,这乃是日本的猿乐,如同我朝的杂剧,有些味道。” 莺歌儿聚精会神的看了一会,不解的问:“台上为何俱是女子?” 马士基道:“啊,今日演的是平安时代的……的宫廷剧,宫廷嘛,自然女子多,是不是?除了天皇,后宫里便没有男人了!” 莺歌儿把脑袋一歪,冷笑道:“欺负人家没见识,哼,宫里会没有太监吗?太监不是男人吗?” 马士基闻言如释重负,装出一副庄重的样子,道:“妹妹有所不知,日本皇宫里有妃嫔有女官,可独独没有太监。” “果真如此?” 此言一出,连洪天泽和刘黑塔两人都感到有些难以置信。 马士基点头道:“的的确确。” 马士基见亨利也投过来好奇的目光,便解释道:“日本与我天朝大不同,女子亦可继承皇位,曾连续出过八位女天皇。你们想想,女天皇嘛,女官就够了,要太监作甚?” 亨利连连点头:“没有太监最好。” 莺歌儿不过粗通文墨而已,听得似懂非懂,恰好又听得台上乐声骤然,立时被吸引过去,马士基慌忙抹了下额头的冷汗,冲着旁边的三个男人狡黠的眨巴几下眼睛。 没过多久,莺歌儿便失去了兴趣,甚至连洪天泽、刘黑塔和亨利都有些厌倦,一来是听不懂对白和唱词,二来这部“猿乐”剧情拖沓冗长,来来去去都是几个女子在咿咿呀呀,倒是日本人都看得非常起劲,尤其是当台上的女子们有意无意的伸胳膊、露大腿之时,个个伸直脖子瞪圆眼睛,仿佛待宰的鸭子一般。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夜幕降临,“猿乐”方才演完,演员鞠躬谢幕退下,马士基朝众人点点头,随即缓步上前,高声说了几句日语,宾客们立时鸦雀无声,不约而同把目光聚集在最前排的山本刚正和洪天泽等人身上。 第41章 三局两胜 说话之间,马府的仆人将两个木制的兵器架抬了上去,右侧的架子上依次摆放着洪天泽、刘黑塔和亨利三人的武器:长矛、巨斧和大剑,不过,都是同样大小的木质武器,左边兵器架上则清一色的俱是木刀。 马士基说完开场白,回到洪天泽身边坐下,一位峨冠博带的神官站在他方才的位置,滔滔不绝的讲了起来。 马士基低声说道:“仪式结束便开始对决,总共三场,你们打算怎么安排?” 刘黑塔兴奋的直搓手,“我先上!” 洪天泽忙问:“兄长,我们都是重兵器,即便是木头,亦能伤人的……” 马士基回道:“贤弟多虑了,武士对决,受点伤乃是寻常之事。不过,你们亦要小心,山本刚正雪耻心切,可不会让他的武士留手的。” 洪天泽点点头,回身看着刘黑塔和亨利,后两者连连点头表示明白。 随着高台上神官高亢的话音,山本刚正身后缓缓站起一个身形消瘦,面无表情的年轻武士,昂首阔步走上台,随手从左侧抽出一柄木刀。 老者叽里咕噜说了几句,目光投向右侧,刘黑塔将杯子里的酒喝光,腾地起身,三步两步跨过去,反手将斧头提下,反复掂量几下之后,笑嘻嘻的望着对方。 马士基道:“此人名叫胜八郎,在山本家排名第三,据家中武士说,他的刀法奇快,可耐力不行,不堪久战。” 莺歌儿听了连连摇头,“完了,完了,刘大哥力气大,可快不起来。” 洪天泽笑道:“若是能抢得先机,把大斧子抡开,还是能稳操胜算的。” 说话之间,神官已高声宣布比武开始,相互鞠躬之后,刘黑塔后退半步,满不在乎的将巨斧扛在肩头,将右手一摊,示意让对手先出手,洪天泽和亨利不禁交换了一下担心的眼神——刘黑塔有些托大了! 胜八郎眼神一凛,“呔”的暴喝声中,虎跳向前,瞬间便来到刘黑塔面前,劈面便是一刀。 对手的速度远超刘黑塔的预料,斧子又在肩膀上,匆忙之中只得向后倒纵出两步,可他的脚后跟才落地,胜八郎便如同跳蚤一般,落地之后旋即跃起,劈面又是一刀,刘黑塔被迫后退。 对手得理不饶人,连砍三刀,刘黑塔竟然已经退到了高台边沿,再往后退,便是兵器架了。 胜八郎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运足气力再度跃起,木刀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劈下——倘若刘黑塔只要继续后退,必然要撞倒兵器架,即便能躲开这一刀,也会狼狈不堪,无颜再战。 莺歌儿猛地攥紧洪天泽的胳膊,嘴里不停的念叨:“阿弥陀佛,刘大哥,不能输不能输。” 洪天泽和亨利屏住呼吸,不错眼珠的望着刘黑塔,同时全场宾客的目光也都汇聚在他身上。 刘黑塔再次跃起,可山本刚正却脸色陡变——刘黑塔不是向后跳,而是向前跳。 刘黑塔的反应完全出乎了胜八郎的预料,他的木刀虽已高举过顶,却还没有劈下来,完全没有杀伤力,便突如其来被对方撞个满怀。 刘黑塔身高体壮,落地之后不过身形微晃几下而已,胜八郎却连连倒退了七八步方才稳住,可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对方已经拦腰一斧头扫了过来,慌忙横刀格挡,只觉一股沛然巨力从刀身汹涌而至。 随着咔嚓一声响,木刀折为两截,胜八郎吐气收腹,堪堪避开斧刃,可对方力量太大,余势未歇,将他带了一个趔趄。 刘黑塔暴喝一声,抢步上前,挥斧斜劈,胜八郎还未站稳,斧头便已经到了脖子处。虽然是木斧,可在刘黑塔全力挥击之下,一漫说是脖子,便是木头,同样能砍断,全场刹那间陷入死样的沉寂,唯有莺歌儿的惊叫在耳畔回荡:“不要啊!” 刘黑塔双臂发力,斧头以毫厘之差稳稳停在胜八郎脖颈之间,主持神官大步上前,高声说了几句,宣布刘黑塔获胜,胜八郎虽然心有不甘,可毕竟对方手下留情,只得鞠躬致谢,黯然退下。 山本刚正冷哼一声,连正眼都没有看败退下的胜八郎一眼,恶狠狠的盯着台上空地,仿佛那里有他不共戴天的仇敌。 刘黑塔昂首阔步回到位子上,还没坐定便被莺歌儿来上一通埋怨,“刘大哥,你吓得人家心里‘扑通扑通’的。真是的,前面如此大意,后面又这么凶狠。哼,还好你赢了,要是输掉了,人家可不理你了。” 刘黑塔坐下先给自己斟了杯酒,笑道:“方才确是托大了,有劳妹妹记挂了,嘿嘿,这武士的确有些门道。” 洪天泽笑道:“刘大哥久经战阵,临敌经验远非日本武士可比,倘若真的沙场对决,他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莺歌儿晃晃洪天泽的胳膊,眼睛瞪着亨利,“哥哥,你们两个切切不可大意哦!还有,也不要真的把人家打杀了。” 马士基赞道:“对对对,不伤性命最好不过。” 洪天泽和亨利相视一笑,点头答应。 仆人上前稍事整理场地,神官旋即宣布第二场对决宣告开始,山本家出场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健壮武士,叫宫本伊织,据马士基介绍,此人排名第二,是个几乎没有破绽的武士,罕有对手。 洪天泽刚想起身迎战,没想到肩膀被亨利按住,后者点点头,笑道:“你是主将,应该最后出场。” 宫本伊织用双手握刀,亨利同样双手持剑,两人不错眼珠的盯住对方,原地转了四圈,最终还是宫本按捺不住,挥刀发起攻击,亨利举剑相迎。两人的动作都奇快无比,且力量惊人,兵器相交,乒乒乓乓响个不停,场下只能看到两道黑影在上下翻飞,两人你来我往,你进我退,打得难解难分。 莺歌儿看的起劲,可终究还是没看透门道,忧心忡忡的问道:“哥哥,咱们不会输吧?” 洪天泽笑道:“能击败亨利之人,哥哥还未曾见过。” 莺歌儿惊喜问道:“真的吗?” 洪天泽点点头,道:“快要结束了——宫本体力不支,亨利游刃有余。” 刘黑塔附和道:“亨利要是不留手的话,早已分出胜负了。” 马士基见己方眼看就要连赢两场,不禁喜上眉梢,可扭头看见山本刚正的脸上越来越凝重,立时笑容尽褪,想了想,俯身在洪天泽耳边嘀咕了几句,后者眉头一皱,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战局的发展恰如天泽所料,筋疲力尽的宫本被亨利击落兵器,神官宣告亨利获胜。 马士基低声警告道:“最后出场的一定是山本家的第一高手,号称‘一刀流’的佐佐木小次郎,他的刀法是一击必杀,到今天为止,还没有输过!” “哥哥,你,你,你一定要小心啊!”莺歌儿听到“一击必杀”四个字,顿时花容失色,抓住洪天泽猛烈摇晃起来,“人家不要你死嘛。” 洪天泽笑道:“我是比武,不是生死决斗,再说,你对哥哥也太没信心了。” 刘黑塔道:“对对对,切不可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亨利身形较高,斜瞟着山本刚正身后那位仿佛笼罩着一团黑气的武士,沉声说道:“抢先出手,击倒他。” 洪天泽坦然一笑,起身向前,与此同时,那位佐佐木小次郎也站了起来,四目相对,露齿一笑,洪天泽这才发现,对方竟然是个跟自己年龄相若的年轻人,而非想象中的阴冷老者。 神官宣告比试对决开始,佐佐木悄无声息的后退两步,很随意的将刀扛在肩头。 第42章 一击必杀 洪天泽大喝一声,双手持矛,分心便刺,佐佐木闲庭信步般滑步让开矛尖。 洪天泽瞳孔收缩,凝神盯住对方的身形,运足气力,将手中长矛舞动起来,漫天都是矛影,将佐佐木笼罩在其中,挑、戳、刺、扫、砸、磕,各种各样的招数全都使将出来,看得台下的刘黑塔目瞪口呆,默然道:“原以为我俩不相上下呢。” 亨利笑道:“天泽天生神力,又勤修苦练,再过一两年,怕是连我都不是对手。” 刘黑塔又是一愣,“你是说如今的他还不是你的对手?” 亨利坦然点头承认。 刘黑塔双眉紧皱,“那方才——哦,我知道了,原来你真的在演戏!” 马士基从旁说道“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唉,倘若他们败得太惨了,难保不会有武士从各地慕名而来挑战,岂不成了不了之局?” 莺歌儿双眼不离台上,忧心忡忡问道:“亨利,你武艺高,那你看哥哥会不会输啊?” 亨利吸了口气,点点头又摇摇头,“从体型判断,佐佐木的武艺和力量应是不若天泽,可是他的步法和速度非常诡异,不好说!” “那,那可怎么办?”莺歌儿咬着手指,急得直跺脚,“敌人可是一击必杀嗳!” 突然,刘黑塔脸色骤变,谈到:“完了!” 此时,台上的洪天泽正握住矛柄作棍贴地横扫,迫使佐佐木腾空跃起,接着一撤一刺,矛尖直奔对方胸口,谁也没想到佐佐木的身体竟然在落地之前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了一下,恰好避开长矛,肩头长刀毒蛇般跃起,准确的点在洪天泽腹部。 洪天泽丢开长矛,惨然道:“我输了!” 佐佐木旋即做了个潇洒的收刀动作,接着毕恭毕敬的鞠躬行礼,迈着悄无声息的脚步回到位子上,双臂环抱,昂首向天,仿佛老僧入定一般,完全不理会观众发出的整整惊叹和叫好声。 洪天泽摇摇头,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走下木台,莺歌儿起身就要去摸他的肚子,嘴里急切的问道:“哥哥,没伤到吧。” 洪天泽摇摇头,道:“小次郎刀法精湛,力道把握精准,真正的点到为止。” 亨利道:“战场上,他绝对不是你的对手。” 洪天泽嘿嘿一笑:“技不如人,愿赌服输。” 刘黑塔眉头拧在一起,迷惑不解的问道:“奇怪,我怎么看这个小子都觉得怪怪的——他这腰身简直比方才跳舞的娘们还柔软,不知道怎么练出来的。” 马士基知道刘黑塔意难平,忙安慰道:“佐佐木已经是全日本数得着的高手,天泽输给他,也不算太冤。” 环顾左右之后见无人注意这边,他又压低声音说道:“据说他偷偷修过忍术。” 见众人不明就里,马士基便解释道:“忍术是日本的一种刺杀术,讲究潜行、窥伺、偷袭,所以为正统武士所不齿。” 洪天泽等人听了反倒来了兴趣,尤其是莺歌儿,见哥哥没事了,好奇心大起,不住的东问西问,很快便把知之甚少的马士基问了个底朝天,后者慌忙端起酒杯,假装招呼客人跑开了。 山本刚正不但赢了最后一局,而且赢得干脆,赢得漂亮,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频频向周围举杯,而他又在博多颇有势力,宾客们自然是曲意逢迎,不住的敬酒。 马士基见宾客们情绪高涨,不失时机奉上压轴的滑稽剧,把气氛推向高潮,再亲自出马,满场游走,用美酒佳肴让满座宾客喝得不亦乐乎,展示出商人的高明手腕。 夜已深沉,洪天泽见宾客们丝毫没有告辞的意思,马府的酒菜仍在不住的往上送,不禁有些疑惑,此时,他留意到,包括武士在内,大多日本人的举止不再像刚来的时候那么拘谨、严肃,反倒渐渐有些放荡起来——话音越来越高亢,语调愈来愈奇怪,人也跌跌撞撞。 恰在此时,不知道从哪里又冒出十几个浓妆艳抹、短衣薄衫的曼妙女子,一手持团扇,一手端酒杯,游走在宾客中间,跟这个碰杯,靠在那一个怀里,不时的再抛个媚眼。 洪天泽下意识的扭头去看莺歌儿,却看到她正恶狠狠的瞪着刘黑塔,后者目不转睛的盯着一名体态妖娆的日本女子,一副按捺不住的表情,而那女子则一边用团扇遮住嘴巴,一边不停的把媚眼抛过来。 “刘大哥,很好看吗?” “还行,还行。” 刘黑塔眼神迷离,硬是没听出莺歌儿话里的恼怒,洪天泽和亨利相视苦笑,摇头不语。 “那你一个人在这慢慢看吧!”莺歌儿怒道:“哥哥,亨利,咱们都倦了,歇息去吧。” “莺歌儿,你一个小姑娘家,喝花酒自然不合适,且去歇息吧。”刘黑塔一把拉住洪天泽,道:“天泽、亨利,你们不能走,再陪我喝几杯。” “哼,我看你是等人来投怀送抱吧。”莺歌儿道:“哥哥和亨利不似你这般好色,怎么留下?哥哥,你说是不是。” “哥哥自然是正派人。”洪天泽乘机揶揄一下刘黑塔,起身道:“再说,今日两番比试,委实有些倦了。” 亨利点点头,也起身准备离去。 马士基刚刚游了一圈回来,见两人已经准备离席,忙道:“此间宴饮,俱是通宵达旦,此刻子时还未到,怎么——” “人家不喜欢!” 莺歌儿杏眼圆睁,恶狠狠瞪了一个正在盯着洪天泽、掩面媚笑的日本女子。 马士基虽已酒至半酣,可心里还是清楚,连忙解释道:“妹妹,这些日本人放浪形骸,是有原因的。” 莺歌儿没好气的回道:“美色当前而已。” “也不全是。”马士基想了想,“日本人笃信佛教,不愿杀生,是故忌讳肉食,酿酒又要耗费甚多谷物,也就是说,即便是武士、豪族,平日里也没多少机会饮酒吃肉,只有到我家才能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自然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 “再者,日本人性格阴郁、礼节繁杂,平日里规矩又特别多,更要找个机会让自己放松下来,所以你才会看到他们放浪形骸,不过,待到天明之后,他们又会恢复如常。” 马士基见莺歌儿凝神沉思,以为被自己说动了,当即嘿嘿一笑,“妹妹,你实在不愿待的话,可先去歇息,让天泽他们再吃几杯,哥哥向你保证,绝对不会让他们失态的。” 洪天泽忙道:“兄长心意我们领了,只是昨晚彻夜未眠,倦怠至极不胜酒力。” 亨利则坚决的摇头,道:“我们真的需要休息。” 马士基想了想,冲着莺歌儿说道:“妹妹,难不成你到了江南,也不让哥哥去吃花酒?” “哥哥是正经人,才不会去呢。” 莺歌儿已不是女孩儿心思,如何能放心将她的天泽哥哥留在一众魅惑的日本女子中间?一边用话挤兑,一边死盯着对方的眼睛,洪天泽自然是急忙点头再次确认。 马士基无奈摇头,把目光投向刘黑塔,“刘兄,那你呢?” 刘黑塔一边假装无可奈何回道:“唉,我还能怎么办?自然也要回去歇息了,嘿嘿,不然的话,莺歌妹妹今后怕是不会理我了。” 说罢悄悄向马士基眨巴了几下眼睛,后者当即会意。 莺歌儿颇为得意,傲然道:“马哥哥,怎么样啊?” 马士基哈哈一笑,“即是如此,马某便不勉强了。” 说罢,唤过管家,命他领众人下去歇息。 第43章 忽发奇想 洪天泽四人和随行的家丁被安排在马家庭院的右后侧,一个独门独户的日式木楼里。 楼前是一块鹅卵石铺就的小小空地,马士基非常贴心的命人搬来了一个兵器架,把他们的武器都给摆上去,以便随时取来习练。 洪天泽、刘黑塔和亨利俱是习武之人,惯于早起,天光放亮没过多久便先后起身,稍微活动几下筋骨便抡起兵器对练起来,乒乒乓乓打了没一会,睡眼惺忪的莺歌儿从二楼窗户探出脑袋,“哥哥们真是好精神,这两天才睡一宿便够了,可妹妹我还困的很,可否让人家好好睡觉啊?” 刘黑塔仰天打个哈欠,“妹妹这么一说,我还真的有点困了。” 亨利看了看他有点发黑的眼圈,暗自摇头。 洪天泽没有察觉异常,向楼上咧了咧嘴:“你睡吧,我们已经练完了。” 三条汉子相顾一笑,放下兵器,决定出去走走,便从马府后门出去,在半山腰的竹林内散步,刘黑塔见四周了无人迹,便压低声音问道:“天泽,昨晚你是故意输掉的吧?” 洪天泽停住脚步,反问道:“何出此言?” 刘黑塔笑道:“那个什么佐佐木身法奇怪倒是奇怪,可速度跟你相差无几,你的长矛又是长兵器,再加上你的神力,怎会克制不了他?嘿嘿,我忽然想起,你登台之前,马士基好像在同你商量什么,莫非就是此事?” 刘黑塔见洪天泽笑而不语,催促道:“此处没有外人,莺歌儿也不在,说出来无妨的。” 洪天泽扭头望着亨利,笑问:“你怎么看?” 亨利点点头,“按常理,你没有理由会输掉比赛,刘黑塔所言是最合乎逻辑的解释。” 洪天泽想了想,再次环顾左右,确认附近没有别人,这才低声说道:“马兄说这个山本刚正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若是三场全败了,必然老羞成怒,虽则未必会即刻对咱们不利,但若想在此招募武士,定然会从中作梗。” 刘黑塔道:“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这异国他乡?委实应该给他留些颜面,唉,早知道我顺势输掉最好,合情合理。” 洪天泽忙道:“刘兄,还记得马士基所言嘛?日本武士强者为尊,我们若是一败涂地,别说招募武士,怕是连买刀都别想了。” 亨利闻言微微一愣,问道:“你果真想雇佣武士打仗?” 洪天泽回道:“不错。我反复权衡过了,普通武士的武艺虽比不上刀马娴熟的悍将,可寻常军卒、一般将校远不是对手,又悍不畏死,这股狠辣劲正是咱们军中急缺的。如若能雇上数十上百武士,专为一军,做冲阵、破城之用,必将锐不可当。” 洪天泽给出的理由冠冕堂皇,实际上还有一层借机报复的心思,可那是数百年之后的仇恨,只有自己知道。 刘黑塔笑道:“关键是价格还实惠啊!” 亨利想了想,“日本武士颇有些桀骜不驯,又语言不通,战场之上,怕是不好约束。” 洪天泽道:“所以不能雇佣太多,我想,最多在100人即可,再多,万一为乱,确实不好收拾。” 亨利建议道:“要不由我来指挥他们?” 洪天泽连连摇头:“你武艺虽高,对付得了三五个,可几十上百呢?我想,最好是能有信得过的日本武士来指挥,他们是一国之人,言语相同,心性一致,没有许多隔阂。” 这时,身后不远处,马府后门方向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三人停住脚步,回身望去,只见马府管家急匆匆的从薄薄的雾气中钻出来, 一看见他们,便高声喊道:“三位相公,我家老爷有事相请。” 三人不禁面面相觑,昨日宴饮几近天明才结束,这马士基难不成根本就没有睡过? 三人跟在管家身后,一路疾行来到正厅,一进门就看见马士基跪坐在长几后,面前摆着数十样精致的点心,出乎预料,刚才还说要继续酣睡的莺歌儿竟然已然坐在旁边大快朵颐。 “三位快来用膳。” 马士基起身上前相请,走近之后压低声音道:“莺歌儿说她太饿了,所以——” 洪天泽见莺歌儿正吃的不亦乐乎,笑道:“她还是孩儿家心性,让兄长见笑了。” “你们是不是在说我不懂规矩?”莺歌儿撅着嘴说道:“谁知道你们跑到哪里去了,要去寻你们,也要吃饱肚子才有气力。” 众人被她惫懒的神态给逗笑了,洪天泽上前,挨着她坐下,莺歌儿旋即递过一个盘子,悄声道:“我试过的,这几样最好吃。” 刘黑塔调侃道:“亨利,看来咱们俩只能吃剩下那些不好吃的喽。” 莺歌儿反唇相讥道:“秀色可餐,你昨晚吃饱了的,我家哥哥可没有!” 马士基见刘黑塔被抢白的一阵干笑,忙岔开话题:“各位且坐下吃些,马某有要事相商。” 几轮茶点过后,马士基放下筷子,“昨夜宴饮,佐久间隆史刻意留在最后,同我相谈许久,直到天明。” “此前,只听闻他家道没落,未曾想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原本把赌注押在地头争夺上,结果又输了,如此一来,别说给家中武士发俸禄,便是吃饱大米饭都难。” “佐久间有个舅舅,在镰仓任职,他想投奔舅舅,看看能否在幕府谋个职位,除了留一名武士护卫之外,家中其余的武士和仆人只能自谋出路了。” 说到此处,马士基停了下来,把目光投向洪天泽,后者试探着问道:“兄长的意思是,要我将武士接下来?” 马士基点点头,“在我这个外国人看来,表面上,日本武士对家主忠心耿耿,但家主与武士之间实质上还是雇主与帮佣一样的雇佣关系,家主不能给出俸禄,武士转投他人,原本是常有之事。可惜啊,此间最有势力藩主是山本刚正,他与佐久间家向来不和,佐久间又想自家这些忠心耿耿的武士有个好的归宿,故而——” 洪天泽赞道:“佐久间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物。” 莺歌儿忙道:“哥哥,这些武士好可怜哦,要不,咱们都雇下吧,嘻嘻,反正哥哥家里有的是银钱。” 马士基连连点头,顺势道:“佐久间明日便要启程,最好今日便拿个主意。” 刘黑塔不以为然:“他家武士不够厉害哦……” 马士基缓缓摇头,叹道:“不是武士不行哦,唉,说来可怜,其实是经常吃不饱饭,没力气。” 众人不觉愕然。 莺歌儿却突然叫道:“我明白啦——难怪昨晚的宾客都特别能吃,原来都是饿的啊!” “差不多。” 马士基笑道:“日本崇信佛教,忌吃肉食,嘿嘿,我是宋人,自然不用守这些规矩,家中厨子又是从江南带来的,擅长烹制肉、鱼。我隔些日子便请此地名流过来宴饮,他们便可堂而皇之的破忌,吃个痛快。” 亨利点点头,“难怪武士们耐力颇为不足。” 马士基怕洪天泽改了主意,“佐久间家的武士原本不差的,倘若吃饱喝足,未必会输。” 洪天泽点点头,又摇摇头,望着马士基,缓缓道:“兄长,不妥!” 第44章 穷困藩主 马士基顿觉有些失望,没想到洪天泽接下来说出他意料之外的一番话。 “这位佐久间隆史既然如此有情有义,委实不应如此凄惨收场。莫如让他替我统领招募来的日本武士,我多给银钱,如何?” 马士基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随即连连摇头,“佐久间虽是武家之后,可毕竟是家主,又酷爱读书写字,武艺怕是连我都颇有不如,唉,还有那个山本刚正,也是钻营、牟利的本事高过武艺。” 洪天泽问道:“佐久间昨晚多谢之时,说了句汉话,不知是兄长临时所教,还是平日所学?” 马士基点点头,“说来也巧,佐久间好读书,尤其好咱们大宋天朝的学问,家境尚可之时,倒是经常过来借书、讨教的,来去之间,委实向向我学说过几句汉话,不过,说得不怎样。” “这便够了。” 洪天泽想了想,“倘若他愿意,他日返回大宋,我便上奏两淮制置使李庭芝李大人,委他一个官职,便不会辱没了他家主之位。此外,我想不妨先给些银钱,让他先置办些田产,让其家小衣食无忧,如此一来,便可心无旁骛为我效力。” 马士基没想到洪天泽竟然考虑的如此周详,心中大悦,连连点头:“贤弟既有此意,事情便交给我来办吧。” 解决了一件为难事,洪天泽也松了口气,“还要劳烦兄长尽快张罗一下马匹的事情。” “贤弟,此事我反复思量过了,若要从高丽弄到马匹,怕是还得再买上几艘战舰。” “耽罗岛属高丽国,高丽臣服蒙古,幕府有斩杀了忽必烈的使臣,两国自然而然呈敌对之势,海中想来必有水师巡逻。我家虽有兵船两艘,可形制较小,只能在近海航行,帮不上忙,不过,水手武士倒是齐备的。” 洪天泽点点头,“兄长,既然已经打算抢马,那带过来的银钱货物便用不上了,不如全处置掉,看看够不够买船的。” 马士基轻笑摇头:“哪里用得了这么多哦!” 马士基从怀里摸出一张单子递到天泽面前,“货物为兄已按博多市价核算过了,总计5万8千3百缗,再加上3千缗铜钱,是6万1千3百缗。买上三艘兵船,只需要3万缗即可,剩下的钱用来买刀、雇佣武士和置办货物之用,绰绰有余。” 洪天泽见对方算得清清楚楚,显是很费了些心思和功夫的,心下感激,诚心诚意的说道:“具体置办哪些货物,全由兄长做主。” 马士基扳着指头盘算起来:“武士刀、黄金、杉木、硫磺在我朝都是价高易售之物,足以将马匹之外的舱房填满,回返之后,应该还能小赚一笔。” 洪天泽自然非常满意,可是一旁的莺歌儿却突然不高兴了:“哥哥,你马也抢到了,货物也置办了,那辽东还去不去?” “我没说不去啊!” “可你也没说要去啊!”莺歌儿眼圈发红,“出来之前,爹爹吩咐过,定要到辽东寻根,找到同族,要是连去都未去过,人家回去怎么交代?” 马士基慌忙打圆场:“妹妹,我们是想先把最要紧的马匹弄到手,再从长计议。” “人家才不要甚么从长计议呢,哼,那都是大人哄小孩的鬼话,我可不是三岁小孩,才不要听呢!” 洪天泽见她已是眼中含泪,楚楚可怜的样子,心中不忍,“莺歌儿,哥哥应承你,待得在耽罗抢到马匹之后,不再回返日本,即刻带着货物马匹直奔辽东,再从辽东折返回家。” 洪天泽扭头对马士基郑重其事地说道:“兄长,小弟已经决定了,待得船只齐备,直奔耽罗岛,再趋辽东,从那回返大宋,这条航路从未走过,还望帮忙参详规划。” 马士基看了看莺歌儿,又瞧瞧洪天泽,苦笑道:“兄弟,如此走法,可是危机四伏啊!” 刘黑塔更是见不得女人哭,不以为然的说道:“也未必——大元的水师稀松平常,高丽又有内乱,再者,我们也不是吃素的。” 亨利东来的目的便是想了解蒙古人,自然更加不想失去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去辽东心情之迫切,仅次于莺歌儿而已,是故也从旁帮腔。 莺歌儿见洪天泽哥哥答应了,众人也都支持,马上破涕为笑,连声向众人道谢,情绪转换之快,让几个男人叹为观止。 当日午后,为了表示敬意,马士基与洪天泽商议之后,决定一起亲自登门拜访佐久间隆史,刘黑塔和亨利、莺歌儿对此兴趣了了,便跟着马府管家到是不远处的博多城游览去了。 佐久间隆史家的宅子距离马府大约五里远,在一个山峦环抱的盆地中央,是一座小小的城堡,孤零零的矗立在一块稻田中央的小山丘上,仿佛一个巨人在俯瞰自己那小得可怜的领地。 洪天泽和马士基在四名武士的护卫下,走在横贯稻田中央的石板路上,远处的城堡形象渐渐在视野中清晰起来,残破的城墙和上面疯狂生长的野草让客人对这位家主的窘迫有了更深刻的体会。 马士基悄悄指着靠近山脚处的几个人影,悄声问道:“天泽,你猜那些是什么人?” 洪天泽不假思索的回道:“他家的佃户?” 马士基苦笑摇头:“唉,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他家的武士。” “什么?武士?” 马士基慌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佐久间家的田地全都在此,大约50亩左右,可他全家上下,加上武士家仆,将近三十口人,若是再让佃农中间过一下,吃饭都不够!” “武士心高气傲,如何愿意?” “佐久间祖父那一辈委实阔过的,据说从此处到我家宅子,超过一半的田地都是他家的,家中光是武士都有数十个,他祖父对武士又特别豪爽,俸禄比别的家族要多一半。” “后面虽然家道中落,可无论是他父亲还是他自己,依然竭尽所能的厚待武士,如今剩下的这些武士,世代都在侍奉佐久间家,自然也不忍背他而去,哪怕自贬身价,耕作于田亩之间。” “你不知道啊,此地已然把‘佐久间家的武士’当成一个笑话,意思是说他们用农具比太刀更熟。” 洪天泽闻言,心中不觉对佐久间家族里的武士多了份敬意——忠诚的武士,即便是武艺差些,也远比那些靠不住的高手好用。 第45章 借古寓今 快到城堡门口之时,佐久间隆史带着两名武士从门内急匆匆的迎了出来,只因方才听了马士基的话,洪天泽故意悄悄瞟了眼武士的腿脚,果然看到木屐上还带有少许泥浆。 简短的寒暄之后,客人被请到城堡三楼就坐,凉爽的山风从四面洞开的窗户吹进来,沁人心脾,极目远望,远处的山峦近处的稻田和院落内郁郁苍苍的古木尽收眼底,可谓风景独好。 马士基呷了口茶,叹道:“您家的白羽城果然是博多最美的景致啊!” 佐久间隆史将目光投向远处山峦上的朵朵白云,怅然道:“可惜啊,时日无多,这美景很快便不是我家的喽。” 马士基悄悄向洪天泽使个眼色,问道:“隆史兄,你果真要走?” 佐久间隆史点点头,苦笑道:“情非得已啊!” 马士基眨巴几下眼睛,把声音悄悄压低几分,“隆史兄,还是有其他办法的。” 马士基换成日语,俯身在对方耳边叽里咕噜的说了许久,将他和洪天泽的想法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听完之后,这位家主没有出声,而是起身在厅堂内来回踱步,最后走到回廊外,撑着围栏失神的望着远方。 马士基悄悄道:“他很为难,怕是成不了。” 洪天泽回道:“无妨,实在不行,多请个通译便是。” 半晌之后,佐久间隆史返身坐下,躬身向对面的马士基和洪天泽毕恭毕敬的行礼,用颇为生硬的汉话缓缓说道:“两位的好意心领了,只是武士们世代侍奉家族,忠心耿耿矢志不移,实在不忍心让他们再到异国他乡搏命求生,请谅解!” 答复虽然意外,亦在情理之中,马士基和洪天泽互相看了看,点头表示理解。 大事已定,宾主反倒全都放松了下来,三人便续茶闲谈起来,从博多的风土人情,到江户、京都等地的名胜,再到将军与各地大名、藩主们的逸闻轶事,佐久间隆史俱都十分稔熟,信手拈来,而谈吐之间极为风雅有趣,不难看出,这位老兄与其说是位武士家主,倒不如是大宋的江南才子。 谈完了日本,话题转到了大宋,洪天泽惊奇的发现,佐久间隆史竟然还是知之甚多,除了对禅宗之外,对江南的文人墨客多有提及,可见委实下了番功夫的,好在洪天泽有秦先生给打下的底子,还能应付,一来二去,两人谈得十分投机。 眼看时近晌午,马士基轻轻咳嗽了一声,洪天泽虽不明就里,还是立刻将话题结束,前者随即起身告辞。 佐久间隆史意犹未尽,极力挽留二人用饭之后再回,马士基谎称家中有事,不得不回,“天泽贤弟还会在博多待上三五日,隆史老弟若是有空,可到寒舍继续品茶畅谈。” 佐久间隆史依依不舍将二人送到城堡外,相互鞠躬道别之后,转身的瞬间,洪天泽突然问道:“隆史兄可曾读过李白的《侠客行》?” 佐久间隆史摇摇头。 洪天泽轻笑的回道:“窃以为兄长应当读一读。” 佐久间隆史想了想,“贤弟有何深意吗?愚兄家中应有汉诗藏书,等下找到了看看。” 洪天泽直言道:“以兄长之能,一读便知。” 马士基虽粗通文墨,毕竟是个商人,有些不明就里,待得渐行渐远,佐久间隆史已不可能听到之后,迫不及待的问道:“贤弟,《侠客行》说得是什么?”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洪天泽方才吟诵完,马士基眼前一亮,高声道:“哈,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洪天泽叹道:“佐久间隆史作为家主,考虑武士的安危是对的,可身为武士,却躬耕于隆亩,与寻常田野村夫无异,庸庸碌碌一生,他们真的甘心吗?” “不错,换做是我也不甘心。” “唉,希望他能改主意,否则,真的有些麻烦。” 马士基安慰道:“实在不行,你便在此多待些时日,我来教你日语。” “我也想啊,可惜时不我待。”洪天泽苦笑道:“忽必烈厉兵秣马,随时便会南下,人在海外,实在是放心不下。” 马士基一声长叹,“贤弟,依你之见,我大宋可还有一线生机?愚兄父母俱在江南,可不想让他们遭刀兵之苦。” 洪天泽知道,按照正常的历史发展,大宋很快将被元朝所灭,但既然老天爷凭空把自己送过来,说明在这个时空的历史走向还有不确定的因素。 “蒙军阻于襄阳已数年,倘若能再挡住他个三年五载,待其师老兵疲,或许便愿意同我朝议和了。” 马士基连连点头:“北朝一贯如此,无非是想多讹诈些岁贡,咱大宋富庶,便多给些也无妨。” 兄弟二人边欣赏沿途的风景,边谈天说地往回走,走得特别慢,直到日头偏西,才到马府前的山脚下,这时,突然背后响起一阵急骤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四名武士随即翻身向前,将长刀拉出一半,严阵以待。 洪天泽见状跨步上前,将马士基挡在身后,凝神向来路望去。 数息之后,一匹日本矮马从山道转出,马背上的骑士不断的挥动手臂,赫然是佐久间隆史,马士基和洪天泽不禁相视一笑。 第46章 幕府介入 佐久间隆史被洪天泽用《侠客行》拿下,马士基正式放出声,要招募武士到大宋与蒙军作战,武士除了能得到缴获的战利品之外,还有丰厚的薪饷。 与此同时,马府上下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出海:购买兵船,招募水手和士兵;准备粮秣和武器;购买日本刀和用来填仓的日本货物。 洪天泽最为关心的武士征募,也因有了佐久间隆史坐镇而进展神速,不到五天功夫就来了三十五个,一来是给出的佣金确实优厚,二来是佐久间隆史名声不错。 佐久间隆史极其负责,除了仔细盘问武士的籍贯家世之外,让自家的武士头领,老成持重的吉村太郎逐个检验应聘者的武艺,以免有人浑水摸鱼。 第十二天早上,马府管家来报,已经总共征募了七十名身骁勇善战的年轻武士,再加上佐久间家族的十名武士,总数已经到了八十,此时博多周边的闲散武士、浪人基本上被招募一空,更远的地方消息迟缓,需要花更多的时间。 洪天泽原本打算凑足一百,于是便同莺歌儿、刘黑塔和亨利跟在管家后面出了马府大门,准备到博多找马士基和佐久间隆史商量如何加快进度,没成想,才走出百余步便发现不太对劲。 马士基家宅院虽然大,却无论如何住不下近百名武士、两百多水手和足轻,不得不临时安置在宅院外面——在空地上支起帐篷,四周用竹篱笆圈起来,由吉村太郎督促武士和士兵们营地里不停的操练,喊杀声阵阵,俨然是个小小的军营。 博多港原本就是个人口密集的港口城市,城里城外的闲人和孩童自然而然聚拢过来看热闹,无意经过的行人也常常驻足观看,甚至连许多船上的水手都跑来看稀奇,不知不觉中,军营外竟然聚集了数百人之多。 洪天泽见状叹口气,低声道:“咱们声势太大,再这样下去,估计此地的官府怕是要出面干涉了。” “不是有马大哥打点吗?怕什么!” 莺歌儿不以为然。 洪天泽苦笑道:“数百人在这舞动弄棒,谁敢保证你不是要造反?马兄再手眼通天,可对日本人来说,毕竟是番邦外国人,难以真正取信于他们的。” 刘黑塔道:“不错,是这个理了。换做我是官府,看了这阵势,早已派兵弹压了。” 亨利点点头,“八十名武士的战力足以抵上五百精锐步兵,不如见好就收,快点带走,免得官府果真干涉。” 洪天泽见大家看法一致,更加着急,“走,快去知会马兄。” 一行人急匆匆赶到港口前面的货场前,远远便看到坐在中间高台上的马士基正在低头写着什么,旁边的佐久间隆史正在与一名武士装扮的人在交谈,高台旁的巨大告示前,数以百计的百姓聚集在那边看热闹,边交头接耳的闲谈。 来到台前,马士基一眼扫过来,连忙笑眯眯的起身挥手,刚想开口答话,突然发现台下的人群莫名的喧闹起来,紧接着是一阵粗野、威严的声音,人群向后退去,露出一块空地。 洪天泽等人连忙止步,循声望去,只见从道路的尽头跑来一群手持长刀、长矛的士兵,快步上前,将人群向两边逼退,露出中间一条三步宽的通道,肃立两旁、摆出戒备的姿态。 士兵的后面跟着两排全副武装、黑衣黑甲的配刀武士,队伍正中间,四名壮汉抬着一乘轻便小轿,在台阶前停住。 马士基悄悄向洪天泽等人摆摆手,与刚刚才反应过来的佐久间隆史同时起身,往高台的边沿走去。 轿子停稳,门帘一掀,从里面钻出一个文士打扮、面容清瘦的年轻人,很随意的向四周瞟了一眼,便拾级而上,站到了马士基和佐久间隆史的面前。 三人相互鞠躬见礼之后,马士基退到旁边,佐久间隆史则保持鞠躬的姿势,来者从怀中摸出一个卷轴展开,低声快速宣读完,再递给对方。 马士基再度上前,三人轻声交谈起来,其间不时有人朝台下指指点点,既像是指看热闹的老百姓,又好像是在指那群武士,有时候又像是在看着洪天泽等人。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工夫,三人再度相互鞠躬,来者下台上轿,在士兵的护卫下轰然离去,马士基和佐久间隆史并肩而立,目送对方离去之后,目光落在台下肃然不动的整整二十名武士,表情凝重。 莺歌儿好奇心重,三两步跑上前,急切的询问起来:“马大哥,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吗?” 马士基没有即刻回应,而是先同佐久间隆史交换了下眼神,同时点点头,吩咐下人把台子收拾一下,这才扭头冲着莺歌儿和刚刚走上来的洪天泽、亨利和刘黑塔低声说道:“此处不太方便,且随我来。” 众人原以为佐久间隆史会一同前往,没想到后者鞠躬之后转身径直朝那些黑衣黑甲的武士走去。 马士基头前带路,将众人让到一家临街的酒楼,在二楼的包间坐定,吩咐下酒菜之后,这才苦笑道:“咱们有麻烦了!” 莺歌儿急问:“官府要抓我们?” 高台下的那些武士表情严肃、杀气腾腾,莺歌儿自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马士基忙宽慰道:“那倒还不至于。” 洪天泽示意莺歌儿稍安勿躁,缓缓道:“兄长,你慢慢说。” 马士基叹口气,“方才来的那位乃是幕府设置在九州的府衙,镇西奉行派来的官员,是专门来向佐久间隆史发布命令的。” 刘黑塔问道:“难不成佐久间还是要去当官?” 马士基点点头,又摇摇头,“唉,我们在博多大张旗鼓的招募武士的消息,不知怎么的传到了镰仓,于是便有人向幕府大将军进言,说不妨派些精锐武士一同前往高丽,去打探蒙军和高丽水师的虚实。” 洪天泽一愣,“难道日本准备出兵攻打高丽?” 马士基回道:“非也非也,乃是未雨绸缪,为将来抵御蒙古鞑子入侵做准备。蒙古酋首忽必烈,已先后两次遣使携带国书来日,要求日本效法高丽朝廷俯首称臣,接受元其册封,否则,将派兵讨伐。嘿嘿,大将军当然是严词拒绝了,可蒙古势力日涨,派兵讨伐自然不是单纯的口头威胁,幕府想早日侦知其虚实,然后再决定是主动出击还是坐等敌军来攻。” 洪天泽点头笑道:“我明白了——这些武士虽则是官派的,名义上却是我们雇佣的,如此一来,既可在征战中窥伺敌军虚实,又能免落口实,高,实在是高啊!” 亨利道:“也是好事。一来白白多了二十名武士,二来有了幕府暗中帮忙。” 莺歌儿冷哼一声:“我看没这么简单,哼,哪有人这么好心!” 马士基赞道:“妹妹料事如神!” 洪天泽问道:“有什么要求?” “第一,佐久间隆史为所有武士的统领,包括咱们自家雇佣的在内。第二,按月派人向镇西奉行府衙奏报敌情和行踪,并接受新的命令。” 刘黑塔一拍桌子,吼道:“岂有此理!我们真金白银雇来的武士,反倒要听他们指挥,那还雇他们作甚?” 马士基苦笑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洪天泽想了想,笑问道:“总该还有些好处吧?否则,我大可不用一个武士,一走了之。” 马士基笑道:“当然有好处:幕府出两艘兵船,且半年之内暂不干涉武士行止,在此期间,倘若有武士折损,幕府负责补足。” 莺歌儿问:“那雇佣武士的银子呢?谁来出?” “自然还是咱们自己出啊!别小看那两艘兵船和二十名武士哦,那也是真金白银的,嘿嘿,不瞒你说,与咱们大宋朝廷相比,幕府简直跟乞丐差不多。” 刘黑塔讥笑道:“果然是蕞尔小国!” 马士基扫了眼对面四人,徐徐道:“总而言之,这笔买卖虽然不太爽利,可还是划算的。” 亨利道:“不错,日本国比起洪家庄来还是要强大的多啊!” 洪天泽闻言颇感意外,“亨利,你什么时候变得也如此势利啊?” 亨利笑嘻嘻的回道:“鞑靼人是我们共同的敌人,自然要尽量争取更多的同盟。” 洪天泽不得不点头表示赞同,看着马士基:“兄长,事已至此,武士就不再招募了,干脆尽快扬帆出海,以免夜长梦多。” 莺歌儿连声道:“对对对,谁知道还会出什么事啊!” 马士基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刚才已经宣告征募结束了,后面再有武士过来也不要了。事不宜迟,明日收拾下,后日便启程!” 第47章 忍者之约 次日清晨,马士基和天泽一行正要出门,管家突然从前院急匆匆的跑过来,高声说道:“老爷,山本刚正家的首席武士,佐佐木小次郎来了,指名要见洪相公。” 马士基看了看洪天泽,后者摇摇头,表示毫不知情。 马士基问:“他有说什么事吗?” 管家道:“此人倨傲的很,且杀气腾腾,通名之后便一言不发。” 马士基冷哼道:“今日定然忙的不可开交,没功夫陪他啰嗦!走,便在门口同他说几句,打发了。” 佐佐木小次郎背对马府大门,双手环抱,立在一棵树下,听到众人的脚步声才缓缓转身,眯缝着双眼打量了几眼,最终把目光落在洪天泽身上,鞠躬致意,嘴里叽里咕噜的说了好一番话。 马士基听着眉头渐渐拧起了,脸色也越来越不好,莺歌儿悄声言道:“难道还想来比试比试?” 刘黑塔点点头,附和道:“我看有点像。” 马士基吸了凉气,“佐佐木说,天泽在日期的比试时没有拿出真正的实力,胜之不武,不过,他自己同样有所保留,所以比试的结果没有意义。此外,他的刀法向来是一往无前,一击必杀,用木质的武器无法发挥出真正的实力,而天泽的长矛如果换成铁质的话,也会威力倍增。” 莺歌儿愕然道:“这个疯子,难道还想同哥哥做生死决斗?不行,绝对不行?” 马士基摆摆手,让她耐心往下听,“他很欣赏天泽的气度武艺,不想拼个你死我活,所以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到战场上杀敌,看看谁能杀死更多的敌人。” 马士基把声音压低,“小次郎知道我们要去高丽,要求加入,去杀高丽人或者蒙古人、宋人,他都无所谓。” 洪天泽心中一动,未置可否。 刘黑塔阴笑道:“可别——蒙古鞑子也是杀人狂,以暴制暴,岂不美哉!” 莺歌儿大摇其头,“我可不想跟个杀人狂在一条船上。” 马士基见惯了日本武士的做派,倒没有觉得特别出格:“各位淡定些,淡定些,嘿嘿,日本武士相互间决斗都是以命相搏,为了雪耻甚至不惜切腹自尽,如何会对敌人手下留情?咱们要做的是不要让宋人变成他的敌人,而不是白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嘿嘿,一击必杀的高手,又精通忍术,在军中定然能派上大用的!” “有他这样的人在队伍里,那些桀骜不驯的武士反倒会规矩的多,容易管束些。” 仿佛看穿了洪天泽等人的疑虑,佐佐木又叽里咕噜的说了一段话,意思是他还擅长潜行,刺杀和探察敌情比其他人要厉害的多。 莺歌儿回想起对方诡异的身份,不由大感兴趣,忙道:“马大哥,你告诉他,要是愿意教我的话,天泽哥哥就收了他。” 佐佐木武功虽高,可洪天泽却没怎么放在眼中,可他精通的“忍术”却非常难得,本来已经想收了他,莺歌儿这么一说,趁机点头。 没成想,马士基一说,小次郎便毫不客气的答应,连始作俑者莺歌儿都颇感意外,反倒是马士基讪笑道:“武士都看不起忍术,你愿意当徒弟,他自然高兴都来不及。不过,你们二人,一男一女,这师徒名分,该怎么定?” 言罢,马士基意味深长的望着洪天泽,没想到,后者竟然丝毫不以为意,不禁暗自摇头。 洪天泽想了想,问:“那他愿意接受佐久间隆史的指挥吗?” 马士基摇摇头,“他方才说了,只接受你的指派。” 亨利奇道:“难道他可以抗拒幕府的命令?” 马士基想了想,又看了看满脸狂傲的小次郎,“早前便听闻,他虽在山本刚正家供职,可并不太理会家主的命令,怕是有些来头。” 洪天泽点点头,“既然如此,就收了他。呵呵,有我们几个在,总还制得住他。” 马士基表达了洪天泽的意思,小次郎罕见的面露喜色,连连鞠躬,好似得到了绝好的机会一般,不禁让海客们有些意外。 随后,洪天泽便开诚布公的将接下来的行程规划以及出发的日期告知对方,佐佐木小次郎当即应允,而他提出的条件则非常简单:独来独往,独自居住,除了新收的徒弟莺歌儿之外,其他人等,无论宋人还是日本人,都不得随意靠近他的营帐,否则,格杀勿论! 刘黑塔听完马士基翻译的条件,讪笑几声,先望望洪天泽,再看看莺歌儿,大摇其头,“我说莺歌儿妹妹,你这拜的哪里是师傅啊,简直是个大魔头!还有,他是不通汉话的日本人,你是个不通倭语的汉人,怎么学?” 莺歌儿得意洋洋的回道:“人家才不管他是不是大魔头,只要能学到‘忍术’便成,最好能悄悄摸到你旁边你都不知道,哼哼,到时候在你脸上画个乌龟,看你怎么办?哼,什么倭语汉话的,只要用心学,也不是难事,你看看人家马大哥,倭语说的多好!” 洪天泽是穿越者,没有古人的思想那么保守,故而对这位佐佐木小次郎有种奇怪的感觉,但又没有根据,不便明言,便宽慰道:“各位稍安勿躁,如马兄所言,此人身负异能,可堪大用,至于如何用好,来日方才,慢慢筹划也不迟。” 佐佐木见对面叽里咕噜说了半天,估计话题多半在自己身上,冷笑几声,径直转身扬长而去。 刘黑塔再次摇头叹息:“这样的部下,要他作甚?” 莺歌儿故意和他唱对台戏:“部下是要他杀敌立功的,可不是要用来听话的。” 刘黑塔远望佐佐木小次郎略显单薄的背影渐行渐远,冷哼几声:“那咱们走着瞧,看看到底是他的刀砍人快,还是俺的大斧头厉害。” 第48章 兵进耽罗 拂晓时分,薄薄的轻雾将博多港和周边的山峦半遮半掩起来,一阵清风徐徐吹过,港口方向隐隐传来一阵沉闷的船桨击水声,中间夹杂着几声窃窃低语,在空寂的水面上传出去很远很远。 一艘高大的海船破雾而出,驶向辽阔的大海,待得海船越来越近,东方天际乍现的曙光驱散了薄雾,露出镌刻在船首的两个朱红大字“腾渊”,与此同时,隐藏在后面的七艘形制较小的兵舰也露出了真容——大宋民间与幕府联手打造的“盗马团”正式出动。 舰队顺风顺水,很快越过壹岐岛,进入高丽海域,两个时辰之后,浩瀚的大海中间出现一个小小的黑点,在后甲板导航的日本舟师连忙到舱房向洪天泽和佐久间隆史报告:耽罗岛到了。 一阵阵的海螺号角声唤醒了整支舰队,士兵、水手和武士纷纷从舱房内钻出来,在甲板上披挂整齐,准备登陆接战。 洪天泽、亨利、刘黑塔、莺歌儿和佐久间隆史也都是顶盔掼甲,早早来到高踞水面的后甲板上,俯瞰前方。 莺歌儿环顾左右,冷哼道:“这个小次郎,果然没上来。” 佐久间隆史淡然道:“不用着急,他定然会准时出现的。” 佐久间隆史学习汉文多年,缺少的只是使用的机会,朝夕相处之下,已然说的颇为顺畅,似乎是个难得一见的语言天才。 面对众人的疑惑目光,佐久间隆史解释道:“武士们喜欢在战场之上加强自身的威势,故多用稀奇古怪的甲胄将人包裹起来,让敌人看不到真身,小次郎又习练过忍术,估计他可能要多些时间来披挂。” 莺歌儿俯瞰下面的武士队伍,不禁摇头道:“对哦,这些武士都带了面具,好吓人啊!” 听了莺歌儿的话,洪天泽等人这才把注意力转移到甲板上的那一百名日本武士身上。 日本武士们披挂整齐,全都把自己浑身上下用铠甲头盔包裹的严严实实:脸部用造型夸张、诡异、可怕的面具罩住,背后插着各色旗帜,武器除了一长一短两把武士刀的标准配备之外,还个个身负长弓和箭囊,有的则拿了朴刀和长矛。 武士队伍的后侧,是随船而来的洪府家丁,虽然衣甲鲜明,军容严整且铠甲和武器制式相同,可单就气势而言,颇为不如。 洪天泽的目光落在武士身后大的异乎寻常的长弓,“佐久间大人,武士们用的长弓造型特异,是否有不同寻常之处?” 佐久间点点头,“此弓名为大弓,长七尺三寸,以竹木为胎鱼鳔为胶复合而成,穿透力极强,五十步之内可破重甲,中者立毙。” 莺歌儿道:“弓如此长大,定然能射的远,有了这些弓,便不怕蒙古骑兵的强弓了。” 佐久间连连摇头,“大弓虽然看着长大,可实际上主要是为了近射,远射的话,便没有了杀伤力。” 莺歌儿满脸疑惑:“奇怪!” 洪天泽想了想,“亨利,日本大弓看起来比你的长弓还要长哦!要不要比比?” 亨利凝神盯着大弓看了一会,“我的英格兰长弓射程远,穿透力强,利于袭远,一旦近射的话,杀伤力便骤降,作用与大弓截然相反。” 洪天泽趁机说出心里的计较:“倘若搭配使用,取长补短,岂不是无懈可击?” 佐久间和亨利闻言皆是一愣,没有出声。 莺歌儿调皮地追问道:“那到底是比还是不比嘛?” 亨利朝远处一指,“耽罗岛已至,上阵杀敌之时再比岂不更好?” 洪天泽点头表示认可。 佐久间看着亨利手边的长弓,缓缓将目光投向武士旁边的洪府家丁,叹道:“单以上阵杀敌而言,你的英格兰长弓同我的大弓,都远不如大宋的神臂弓——田野村夫,贩夫走卒,只要半个时辰便能学会,且威力惊人。可这些弓呢?没有个三五年的勤学苦练是不成的。” 洪天泽徐徐道:“或许,这便是我大宋如此羸弱还能保全至今的一个原因吧。” 众人知道他语有所指,也明白大宋的困境,一时之间反倒不知道怎样安慰。 “出来了,你们快看,小次郎师傅出来了!” 莺歌儿虽然嘴上叫着师傅,可态度上没有丝毫的敬意,连声催促众人往下看。 出乎众人的预料,佐佐木小次郎既没有戴面具,也没有顶盔掼甲,而是一袭紧身黑衣,缓步走到众武士的后面,背靠船舷站定,双臂环抱胸前,一副极其慵懒的架势,与整艘船上的气氛格格不入。 洪天泽的目光落在小次郎腰间的武士刀上,轻声道:“他带的刀有点多哦。” 莺歌儿笑道:“哥哥忘了不成?人家可是要跟你比赛杀人的,当然刀越多越好喽。” 亨利和刘黑塔听了不禁看了佐久间一眼,后者点点头,解释道:“武士刀轻便灵活、锋利无匹,可毕竟是轻兵器,一旦与锤、斧等重兵器相交,或者劈在重甲之上,极易折断。小次郎备刀七把,依我看,一来是要怕兵器折损,二来嘛可能是他比较有钱吧!哈哈!” 莺歌儿忙问:“他的弓也跟其他人不同哦,好小的。” “那叫半弓,短小精悍,射程极近,射速极快,利于近战,夜袭。” 洪天泽道:“看来确实是个可怕的对手。” 佐久间轻轻瞟了眼天泽脚边的长矛,“你呢?看起来也不像是好相与的。” 莺歌儿当即大声道:“力大无穷,万夫莫敌!” 旋即在甲板上引起一阵大笑! 说话之间,耽罗岛慢慢的在众人视野之中变成了一个翠绿的大岛,横亘在船头正前方的大海中央。 “腾渊号”在舟师的引导下,缓缓调整船头,向一个树木遮蔽之下的小小海湾驶去。此处乃是日本海盗惯常登陆之地,三面环山,易守难攻。 半个时辰之后,舰队顺利靠岸,武士、家丁和幕府足轻合计四百余人,分乘五艘小艇,往返三趟,登陆完毕。 海湾虽然人迹罕至,但自舰队靠近,到登陆完成,非但没有遇到任何麻烦,而且连一个人影、船影都没看到,令首次过来的洪天泽等人不禁有些疑虑。 导航的舟师叽里咕噜,连说带比划的说了半天,佐久间听了笑道:“他说耽罗岛原本就人烟稀少,大部分高丽百姓和牧马场都在靠近高丽的西北边,我们驻足之处乃是在东南方,自然看不到人烟。” 众人点点头,分派武士在四周山头警戒,命令士兵安营扎寨,埋锅造饭,在此歇息一夜,明天一早便疾行至牧马场。 据此前劫掠过耽罗的日本海盗所说,牧马场只有百余名高丽的羸弱军卒,连像样的营垒都没有,绝对可以一鼓而擒。 第49章 突袭马场 黎明将至,养足精神的“盗马团”悄悄越过山脊,来到山脚下的牧场边缘,映入眼帘的除了一望无际翠绿的草原和草原尽头的隐约可见的巍峨高山,便是静静矗立在晨雾中的木栅栏,向左右两侧延伸,直至海滩,牧场内侧既没有看到守卫的军卒,也找不到一匹马的踪影,不禁让人疑窦丛生。 从山脊下到草地之后,洪天泽就莫名的有种被人窥伺的感觉,再加上是首次带兵深入敌境,心下颇为担心中了敌人的埋伏,于是便跟佐久间隆史商量一下,派十名武士先行探路,与大队人马保持五百步的距离,以便能及时预警。 佐久间隆史家主出身,自然与武士勇猛无匹的秉性不同,原本就颇有些小心谨慎,于是欣然接受,传令下去。 然而,日本武士向来轻视高丽人,命令下达之后,前面的十名武士方才出发,距离仅仅拉开到两百步左右,其余九十名武士便齐刷刷的加速向前,后面的足轻与洪府家丁不得不跟上去,于是这支数百人的队伍便被慢慢拉成了一个长队。 最前是十名探路的武士,稍后的位置是佐久间隆史率领的武士本队,再往后是两百多名日本足轻,洪天泽、亨利、刘黑塔和莺歌儿带着四十名家丁在最后面压阵。 没走出多远,莺歌儿便凑到洪天泽身旁,轻声说道:“小次郎不见了!” 这位小次郎,喜欢独来独往,上岸之后独占了一个帐篷,出发之时也没有跟着佐久间率领的武士队伍,而是故意拖在后面跟洪天泽等人一起走,莺歌儿原本想乘机问些忍术的事情,没成想,队形一变,对方竟然陡然消失的踪迹全无。 刘黑塔左右看了看,又踮起脚尖朝远处眺望了一会,最终还是摇头放弃,“说没就没了,这个忍术看起来果真有些门道啊!” 洪天泽带着现代人的记忆,知道所谓的“忍术”没有多神乎,想了想,决定用个简单的办法来让大家明白,于是他突然仰面朝天倒在齐膝深的草丛中,“你们走几步再回头。” 才走出十几步,再回头,众人只看到野草。 莺歌儿旋即笑道:“哥哥厉害,果然是看不见了。” 洪天泽起身,回望来路,“有心算无心,再加上他诡异的步法,自然可以让我们找不到。” 亨利点点头,“我们应该想想他为什么选择潜行?” 刘黑塔看了他一眼,“难不成你也有不祥的预感?” 亨利耸耸肩,“只是感觉高丽人太松懈了,松懈的不合常理——此处距离日本比高丽还近,日本海盗又不时过来劫掠,怎会如此?” 莺歌儿抢答道:“吓破胆了呗!日本武士不是说了嘛,高丽人不经打。” 洪天泽苦笑道:“但愿如此。不过,大家还是警醒些。” 洪天泽想了想,将家丁分成两排,前面二十名把神臂弓取下,随时准备射击,后面的则手握腰间的刀柄,自己和刘黑塔分别在队伍的两翼,亨利与莺歌儿居中。 随着队伍不断前行,担任前锋的武士团行进速度逐渐加快,尤其是马士基雇佣来的那些武士,还没有适应军纪的约束,眼前只看到丰厚的战利品在向他们招手,几乎是一路小跑的推进,恰在此时,迎面跑来一小群马! 这群马总共只有十几匹,脊背光光,没有牧人,没有骑士也没有马鞍,从背上的长长的鬃毛来看,应该是已经放养了很长时间,几近野马。 最前面的头马看到前方密集的人群,顿时人立而起,仰天发出一阵嘶鸣,接着前蹄重重砸下,迅速转身,朝耽罗岛中部的汉拿山方向疾驰而去,马群在它身后高速转弯,亦步亦趋的跟上。 马群的出现鼓舞了“盗马团”的士气,继续前行了不到三里地,地势开始缓缓向下延伸,与远处的汉拿山之间形成一个巨大的洼地,一条溪流从山坡上冲下来,在洼地边缘画了个巨大的弧线,溪流两边水草丰美,而在洼地的正中央,有个简易的畜栏,里面圈着数以百计的马匹。 距离畜栏一箭之地有一排简陋的木屋,门前清理出一块长宽数十步的练兵场,左边摆着兵器架,右边立着许多箭靶子,二三十名士兵正在里面给十几匹马上马鞍,除此之外,再无人迹。 不消吩咐,前面的武士都已在草丛中蹲下,静候后续部队的到来。 洪天泽悄悄走到佐久间身旁,低声问道:“是这里么?” 佐久间端详了一会,点点头,“木屋不过十余间,高丽军只有百余人的消息应该是对的,不过,他们有马,万一有人走脱了就麻烦了。” 洪天泽用手划了个圆圈,“先包围他们,再动手。” 佐久间正准备向武士下令,洪天泽补充道:“给武士们说一下,我们是来抢马的,不是来打仗的,切勿肆意杀戮。” 佐久间古怪一笑,“天泽君,没有家主或主将的许可,他们断然不会乱来的。” 五十名武士带着百多名足轻悄悄向畜栏侧后迂回,遮断高丽人逃跑之路,其余的人则在缓缓前行的同时向两侧展开。 包围圈逐渐缩小,而高丽士兵们还在全神贯注的给牵出来的马匹修剪鬃毛、挂上马鞍,拴到旁边的拴马桩上,完全没有发现危险在迫近。他们身后的木屋里,虽然不时有士兵进出,不过,既没有披挂,也没有拿武器,全无戒备。 一阵疯狂的嚎叫从草丛中响起,武士们各举刀枪,如同一群凶猛的野兽,从四面八方跳将出来,将小小的演武场围个水泄不通。 变起突然,再加上武士们奇形怪状、面目狰狞的面具,演武场上的高丽士兵立时被吓傻了,有的呆若木鸡僵立原地,有的撒腿想往营房里冲,有的想翻身上马,可无一例外被武士给敲打下来,接着像赶小鸡一样驱赶到演武场中间。与此同时,怪叫连天的武士冲进营房,不一会便把里面的数十名士兵给抓了出来。 事情进行的如此顺利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武士们先将俘虏交给足轻看押,返身钻进营房开始搜寻战利品。 随着一阵乒乒乓乓的打砸声和此起彼伏的咒骂,武士们很快又涌了出来,不过,手上身上多了不少东西,当然,没有多少值钱的物件,大多都是高丽士兵的武器和甲胄。 武士们的表现让洪天泽这一干人等大开眼界叹为观止,莺歌儿不顾佐久间隆史在旁,出言讥刺道:“武士们是不是生活都不太宽裕啊,怎么什么破铜烂铁都拿!” 没想到,佐久间隆史非但不以为意,反倒耐心解释道:“武士出战,大到战马甲胄,小到刀矛弓箭,皆要自备,倘若不能在战斗中有所得,几仗下来便赤手空拳了,变成叫花子了,别说替家主作战,连自卫能力都没有。” 亨利表示认同:“我们骑士应国王的召唤出战,亦是如此。” 洪天泽看了刘黑塔和莺歌儿一眼,笑道:“如此看来,反倒是咱们大宋天朝是异类喽。” 洪天泽和佐久间隆史稍事商议之后,便按照在船上事先谋划好的,分派出二十名武士和一百名足轻到洼地外围的高地边缘戒备,其余的人全都到畜栏处,从里面挑选些高大健壮的马匹带走。 第50章 伏兵四起 分派完毕之后,“盗马团”一分为二,迅速忙碌起来,洪天泽带着莺歌儿朝俘虏走去,为了安全起见,准备稍加审问,看看岛上还有没有别的军队。 没走出几步,从汉拿山方向传来一声悠长的号角声。 有埋伏——众人心头尽皆一凛! 洪天泽抓起铁矛,随手解开一根缰绳,翻身上马,大喝一声:“众家丁听令:张弩,随我来!” 洪天泽正要策马往高地上跑,忽然看到佐久间隆史面露迟疑,这才想到他似乎从未上过战场,急道:“快,让武士们聚拢起来,随我抢占高地。” 话音未落,雷鸣般的马蹄声便骤然响起,一声声陌生而又熟悉的呼喝声由远及近,在耳畔萦绕——蒙古人! 洪天泽等人方才抢到洼地侧面,立足未稳之际,便已看到从西北面有百余战马卷地而来,马背上的骑士尽皆戴着皮帽,一个个擎弓在手,滚滚向前,兵峰所向,直指在外围警戒的那二十名武士和一百名足轻。 莺歌儿立马在侧,急问:“这些蒙古人从哪里钻出来的?” 刘黑塔苦笑道:“要么是挖了地洞,要么便是有现成的洞窟,嘿嘿,看来博多也有蒙古人的探子。” 莺歌儿怒道:“只怕是高丽探子!” 大敌当前,警戒的日本武士不慌不忙的取下背后的长弓,弯弓搭箭遥指高速冲刺过来的蒙古骑兵,后面的足轻手握兵器慢慢向武士后侧聚拢,似乎对武士们很有信心。 “糟了。” 洪天泽环顾左右,心想:“这些武士没有跟蒙古人交过手,不熟悉他们的战法,大弓又不能及远,肯定要吃亏的!” 洪天泽扭头朝畜栏方向看了看,家丁已经冲了过来,在后面列阵,佐久间率领的武士和足轻则哇哇乱叫着径直朝前面冲过去,想去增援前锋,显而易见,日本全军上下,包括佐久间在内,全都没把区区百余名蒙古骑兵放在眼里,竟然还打着围歼的如意算盘。 可是按照洪天泽、刘黑塔的经验,别说围歼敌军,恐怕连挽救前锋都为时已晚。 没等洪天泽做出任何反应,蒙古骑兵的第一波攻击便开始了——突驰中的蒙古骑兵陡然射出第一波箭矢,数名张弓蓄势的武士当即中箭倒地,其余的武士发觉不对,纷纷发箭还击,可惜大弓射程不够,箭矢在蒙古骑兵的马前远远落下。 蒙古骑兵发出一阵阵狂叫,仿佛在围猎一般,呈弧形包抄向前,在马背上一箭接一箭的向前攒射。 蒙古人骑射本已精绝,加之战马在高速奔驰之中,箭矢的力道和距离都加倍,日本武士接二连三的中箭倒地,从未与蒙古人交手的他们这才知道厉害,慌忙抛掉长弓,举起长矛、大刀,迎着滚滚而来的骑兵大步前冲,准备短兵相接——日本武士悍勇绝伦,擅长的却是单打独斗,想当然的以为对方也会如此。 高速行进的蒙古骑兵在距离反冲锋的日本武士百步之遥时,突然变阵,先是一分为二,向左右两侧稍稍拉开队形,跑出十余步之后又把马头由直冲变成左右交错而行,左边的骑兵向右边冲,右边的骑兵往左冲。 当两队如同编织渔网般再次贴近日本武士之时,蒙古骑兵居高临下,齐刷刷向中间攒射,武士们有的纵跳闪避,有的挥刀格挡,最终还是又倒下好几个——至此,担任前锋的武士已然折损过半,仍在继续奋战的武士不到十人! 蒙古骑兵绕过武士队列之后,再次左右交错,不过,这次的攻击目标是后方的百余名足轻。 然而,不待战马近前,足轻便已经全部掉头向后,撒腿狂奔,并且一边跑一边抛掉手中的长短兵器、弓矢箭囊,有的甚至扯掉铠甲,妄图去除所有的负重来加快速度,逃出生天——足轻原本就是凑数的,顺风顺水还行,一旦战况不利,根本指望不上。 蒙古骑兵用一蓬箭雨撂倒十余名跑在最后面的足轻,再次将队伍向两翼展开,呈数百步宽的弧形,隐隐将对方全部包裹起来,嘴里发出一阵阵低沉诡异的呼号,在败退的敌军中散播恐惧。 足轻彻底丧失了理智,如同惊恐至极的野牛,一头撞向上前增援的佐久间隆史阵型中央。 洪天泽横枪立马,看看严阵以待的家丁,又转身眺望来时路,眉头紧锁。 莺歌儿急得直跺脚,催问道:“哥哥,日本兵马上就要全军覆没了,快拿主意啊!” 刘黑塔提着缰绳在旁边转圈,也是急不可耐。 一旁的亨利倒是不慌不忙,站在自己的马旁,有条不紊的将厚重的铠甲往身上套。 “不对劲。” 洪天泽摇摇头,“蒙古骑兵不过百余人,如何能一口吃下我们这数百人?他们狂呼乱叫,似乎是想把我等向东赶,哼,只怕东边有步兵埋伏,前后夹击,好来个瓮中捉鳖。” “那,那怎么办?” 莺歌儿在马背耸身远眺,眼见佐久间隆史率领的援军已经被前面的溃兵冲散了队形,恐惧如同瘟疫般传染给了后面的足轻,毫不犹豫的加入了逃跑的行列,甚至连不少悍勇的武士都被挟裹走,佐久间隆史和身旁两名骑马的武士孤零零的立在草海中,虽然高声呼喝,乃至刀砍矛刺,却阻挡不了败兵。 “亨利,刘黑塔,你们在此坚守,放过溃兵之后,用神臂弓压制敌军,实在不行,你们二人上前冲阵,务必将蒙古骑兵拖住。” 洪天泽把手指向洼地中的畜栏,高声道:“莺歌儿,你随我去开栏,放出马群……” “明白——用马群冲阵!” 莺歌儿自幼便在洪泽湖畔牧马,对马匹的秉性了如指掌,洪天泽一说便知,脚后跟猛磕马腹,一马当先,冲了下去。 洪天泽朝刘黑塔和亨利略一点头,纵马向前,走在莺歌儿右侧,隐隐将其翼蔽住。 亨利披挂整齐,翻身上马,刘黑塔见马身往下一沉,不禁有些担心:“亨利,你太重了,若是与敌军对冲,怕是要变成活靶子。” 亨利点点头,轻声说道:“我们只有两个人,两匹马,再厉害也不可能挡住敌军冲击,所以,我想给鞑靼人也布一个陷阱……” 这边亨利和刘黑塔带着家丁行动起来,那边洪天泽护着莺歌儿已经冲到了畜栏旁,而在他们的西边,佐久间隆史的日本军已然被蒙古骑兵如同驱赶羊群一般一股脑逼进洼地。 跑在最前面的数十名足轻一眼看到高丽军的营房,仿佛溺水的人抓到浮木,毫不犹豫的转头跑了过去,后面的大队人马无暇思考,也没机会选择,只能紧随其后。 与此同时,洼地的东侧,“盗马团”的来路上,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四五百名高丽步兵,拉成一条漫长的黑线,从东南北三个方向缓步前进,即将与从西面迫近的蒙古骑兵收拢包围圈。 第51章 绝地反击 洪天泽抽出腰刀劈断畜栏外面的门闩,莺歌儿忙道:“哥哥,且慢开门。” 莺歌儿双手撑住马鞍,纵身一跳,在马背上站定,凝神在马群中察看起来。 洪天泽将马圈住,回头看了看越来越近,快要冲到木屋前的足轻,忧形于色,不禁催促道:“莺歌儿,再等就来不及了。” “就是它!”莺歌儿从马鞍跳到畜栏的栅栏上,高声道:“开门,放马!” 洪天泽返身拉开畜栏的木门,策马退到一旁,嘴里发出嗷呵呵的声音,莺歌儿则将马鞭在头顶上盘旋虚劈,发出清脆的炸响。 马群骚动起来,门边的两匹马试探着把头伸出畜栏,莺歌儿当即将鞭子朝它们的屁股各抽几下,两匹马原地纵跳几下,头一伸,跑了出去,后面的马匹立刻跟上,畜栏前面的部分当即空旷起来,于是马群从碎步快走变成了一路小跑。 突然,莺歌儿从栏杆上一跃而下,扑到一匹经过大门的母马背上,双腿蜷曲,死死扣住马腹,双手抓住长长的鬃毛,仿佛老树上的青藤一般牢牢攀附住。 洪天泽这才明白,原来莺歌儿方才是在寻找马群的头马,急忙策马跟上。 莺歌儿不愧是个中高手,三两下便摸清了头马的路数,边驱策边将整个马群聚拢。 此时,洼地边缘的东西南三面已经完全被蒙古骑兵和高丽步兵占据,而在洼地的正北面,亨利和刘黑塔巍然不同,力战不退。 这两员猛将站在一个高出草丛三四尺高的小小土丘,亨利手持英格兰长弓,遥指远处追亡逐北的蒙古骑兵,用极其缓慢的速度射击,不过,每发必中,连续击倒三名骑兵之后,终于成功的引起了敌军的注意,几声唿哨之后,分出二十名骑兵,呈扇形包抄过来。 蒙古骑兵在疾驰中不断的发箭,刘黑塔舞动巨斧,上下格挡,拨打箭矢,保护亨利和战马的安全。 蒙古骑兵冲刺的速度极快,在折损两人之后冲到了五十步之内,此时,亨利的长弓已完全被压制住,不得不换上重剑盾牌,与刘黑塔并肩而立,摆出决一死战的架势。 高速冲刺的蒙古骑兵突然来个急停,在四十步外站成一排,不约而同弯弓搭箭,狞笑着瞄准对手——在这个距离上,蒙古骑兵的强弓绝对能轻松击穿亨利的重甲,他们眼前不觉浮现出敌人浑身插满箭矢的画面,嘴角露出狰狞的笑容。 “噗噗噗……” 同一个瞬间,蒙古骑兵右侧的草丛中站起数十条黑影,平端在手中的神臂弓迭次发射,将一波又一波弩箭覆盖过去,数息之后,十余名蒙古骑兵被射落马下,连他们的坐骑都被射杀了一半,剩下的三名骑兵慌忙策马加速前冲,待得脱离弩箭射程之后才掉头往回跑,根本不敢接战。 与此同时,惊雷般的马蹄声贴地滚滚而来,马群在莺歌儿的头马带领下,从洼地南侧冲了上去,特意绕了个大圈,向蒙古骑兵的侧后迂回,准备直接将他们冲散、撞倒再踩死。 蒙古骑兵没有丝毫的犹豫,推进的速度稍稍减缓一点之后极其轻松的转了个弯,先向北加速跑出数百步,拉开与马群的距离便向右转个弯,掉头向北,朝远处的山坡跑去。 莺歌儿深知依靠未经训练的马群断然是无法追上蒙古骑兵的,便冲着旁边的洪天泽高喊道:“哥哥,咱们去冲垮高丽兵!” 马群从洪府家丁侧畔飞奔而过,带起满天的杂草和尘土,声势惊人,洼地里的日本军见形势逆转,不禁欢声雷动,乘势向东边的高丽军发起反击。 高丽步兵原本是跟着蒙古骑兵捡漏的,眼看主力不管不顾,竟然丢下自己先跑掉了,立刻军心动摇,队形散乱,无心恋战,再看到面目狰狞的日本武士成群结队的咆哮而来,侧后又是万马奔腾之势,顿时肝胆俱裂。 高丽军还没将队形收拢摆出防御的姿态,马群已然冲到近前,脚下传来的剧烈震动让人有山崩地裂之感,弓箭手慌忙歪歪斜斜的射出一波箭矢,掉头就跑,后面的步兵见状哪敢怠慢,当即做作鸟兽散,转瞬间便被马群冲的七零八落。 饱受蒙古骑兵折磨的日本武士怎会放过出气的机会,一个个远射近砍,刀劈枪刺,在战场上追逐着高丽兵肆意杀戮,一时间血花四溅、哀嚎遍野。 亨利和刘黑塔没有率部参与杀戮,而是眺望着在半山腰下马回望的蒙古骑兵,严阵以待。 马群奔跑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洪天泽乘机上前,让莺歌儿将马群带到一旁,自己策马来到佐久间隆史身旁,请他命令武士停止追杀高丽军:“那些蒙古骑兵并未远去,而是窥伺在侧,我们绝不能给他们可乘之机,否则,极有可能全军覆没。” 佐久间虽然是家主出身,但对于本国武士的勇猛善战还是颇为自傲的,没成想首次交锋竟然差点被区区百余名蒙古骑兵围歼,最终还是靠洪天泽一干人等力挽狂澜,在意识到轻敌的同时,对洪天泽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自然言听计从,急忙传令收兵。 日本武士有了切肤之痛,又深入敌境,不知道敌人还有没有后手,见好就收,不再追杀,高丽军这才得以仓皇逃命,连伤兵都弃之不顾,或成群结队或形单影只的向蒙古骑兵方向聚拢过去,总兵力已经从最初的五百人减少到不足两百,折损了大半。 “盗马团”好不容易才收拢队形,清点之后发现也是损失惨重:武士战死二十七人,伤五人,足轻死一十二人,伤三十五人,合计伤亡八十人! 不过,战果还算可以,杀死了二十多名蒙古骑兵,百余名高丽步兵,缴获不少武器和五匹鞍鞯齐全、训练有素的战马。 “盗马团”忙着救治己方伤兵,日本武士们在全力收缴战利品的同时,毫不留情的斩杀高丽伤兵,莺歌儿和亨利原本想上前阻止,却被洪天泽拦住了,“蒙古人在看着,绝对不能心慈手软,否则,怕是走不脱的。” 等到忙碌完,已是日落黄昏,此时,远处山坡上驻足良久的蒙古骑兵翻身上马,不紧不慢向前逼近,那两百来名高丽军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第52章 忍者之夜 “盗马团”虽然一下子多了数百匹马,可是高丽军配好马鞍的马,再加上俘获的几匹蒙古战马,总共不过二十来匹能直接骑乘的,因为除了莺歌儿之外,无人能骑光屁股马。 单以骑兵数量而论,二十多对七十几,依然处于绝对的劣势,更不用说骑术和射术的巨大差距了。 至于两边的步兵,都是典型的摆设,只能打胜仗,不能指望他们来扭转战局。 洪天泽目送敌军安然撤退,反复思量之后,看着众人说道:“各位,天色将晚,马群难以驾驭,咱们是没办法在夜间撤退的。” 佐久间忙问:“总不能坐等敌军夜袭吧?” 刘黑塔道:“不如咱们骑马在此断后,让其他人先撤。” 亨利摇头道:“鞑靼人非常狡猾,他们肯定会先绕过我们,去追杀步兵,然后再掉头来对付我们。” 洪天泽点点头,“莺歌儿,马群还能再冲吗?” 莺歌儿摇摇头,“马儿耐力不强,若想再冲,得要到明日才行。” 洪天泽恍然大悟,“难怪方才敌军全都下马,原来是在给马匹蓄力。” 莺歌儿点点头,“他们从小便跟马群在一起,自然深谙此道。” 洪天泽看了看亨利和刘黑塔,问:“二位久经战阵,现下该当如何?” 亨利眺望着远方渐渐变浓的暮色,答道:“就地扎营戒备,等到天明,或许还有反转的机会。” 刘黑塔点头附和道:“咱们有强弓劲弩,未必不能守到天明。” 莺歌儿忙道:“对,只要熬到明日,有马群翼蔽,定然能逃出生天的。” 洪天泽吸口气,看着佐久间,缓缓道:“那我们便趁天色未晚,到下面洼地筑垒自保,如何?” 众人顺着他手臂的方向看去,正是畜栏和高丽军营的所在,明白那已经是最好的选择,纷纷表示赞同。 莺歌儿将马群带回畜栏关好,武士、足轻和家丁们七手八脚将木屋推倒、拆散,用这些木头围着演武场建个简易的栅栏,再从外面掘土为壕,挖出的土直接堆在木栅栏底部将其加固、垫高。 “盗马团”全力构筑营垒之时,两名蒙古斥候疾驰而来,静静的站在洼地边缘,居高临下的冷眼旁观了一会,等到太阳落在地平线之后,悄无声息的退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虽然不知道对方何时再来,但照常理推测,夜间的突袭是不可避免的,“盗马团”匆忙完成营垒之后,借着微弱可见的星光,又在营垒外围挖了数百个碗口粗,尺把深的陷马洞,期望能将蒙古骑兵的冲击速度稍稍减缓一些。 忙碌了两个多时辰,直到子时才敢停下,这时,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竟然同时燃起篝火,将蒙古人高大的难以想象的影子投了下来,一阵阵烤肉的香味和悠扬的马头琴声随风飘荡,在盗马团心头引发一阵莫名的愤怒和恐惧! 佐久间隆史走到天泽身旁,悄声道:“天泽君,有武士请求出战!” 洪天泽沉吟一下,正要作答,突然从南面发射出一枝鸣镝,凄厉的啸叫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准备接战!” 洪天泽低吼一声,家丁急忙起身向前,在营垒后面列阵,佐久间隆史则向日本武士和足轻喊话,后两者也匆忙从地上爬起来,手握刀枪,严阵以待。 然而,两炷香的时间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是正当“盗马团”稍稍松懈下来,准备休息,鸣镝之声再起,不过,方向变成了正北。 “盗马团”一干军兵不得不再次打起精神,北向戒备,等待良久之后,同样是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而在接下来的夜晚,蒙古人每隔段时间便射出鸣镝,有时甚至还纵马在坡上疾驰,故意闹出很大的动静,让洼地中的对手完全无法安眠。 洪天泽已经明白敌人的意图,苦笑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这疲兵之计用到天明,我们只怕无力再战了!” 那些原本打算出去偷袭的日本武士也已经被折腾的筋疲力尽,不想动弹,佐久间见状便跟洪天泽商议一下,决定轮班警戒,确保每个人都能稍微歇息上一个时辰。 丑时刚过,寅时方至,当值的亨利悄悄把洪天泽唤醒,指着洼地正西面,蒙古人的营火,说道:“你看,好像有些不对劲。” 洪天泽凝神望过去,只见那堆篝火正在以清晰可辨的速度飞快的黯淡下去,最终完全消失在夜幕之中,“难道他们准备动手了?” 洪天泽心中一颤,急忙把手放到腰间的刀柄,急切的扫视着黑乎乎的木栅栏。 亨利则迟疑道:“好像——” “啊——” 尖利至极的惨叫声划破夜空,不过,声音起处并非“盗马团”的营地,而是篝火方熄的地方,紧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和一声声怒吼,中间夹杂着战马的嘶鸣和杂沓的马蹄声。 过了好一会,混乱渐渐停歇,蒙古人点起好几枝火把,篝火也重新点燃,十 几个模糊的影子稍稍闪现一下便隐没不见。 “哥哥,快看北边。” 莺歌儿不知什么时候凑了上来,语带兴奋的指向另外一堆篝火,与方才一样,迅速熄灭,随后便是惨叫和混乱。 “是佐佐木小次郎!” 佐久间隆史从黑暗中上前,低声说道:“潜行、刺杀乃是忍者最擅长的。” “太好了,太好了!”莺歌儿喜出望外,“最好把他们全杀了,看还敢不敢扰人清梦。” 洪天泽轻笑道:“小次郎再厉害,也不可能把蒙古人杀光,不过,有他在,无法安眠的可就不是我们了。” 莺歌儿发出得意的笑声:“哥哥,这时候谁还想睡觉啊!依我看,咱们干脆都别睡了,悄悄摸上去,里外夹击,把蒙古人一锅端了。” 洪天泽连忙摇头:“使不得使不得——敌人居高临下,篝火之下我们无所遁形,此刻上去是活脱脱的箭靶子。” 莺歌儿搓搓手,心有不甘地说道:“真想上去杀个痛快!” 洪天泽安慰道:“别着急,天亮之后有的是机会。” 亨利点头附和道:“敌我俱是整夜无眠,日出之后正好再决胜负。” 亨利从来没有打过如此窝囊的仗,自然心有不甘。 蒙古人连续被偷袭了两次,另外两个方向立刻警醒起来,纷纷提前燃起一片火把,翻身上马,手持弓刀,严阵以待,高丽步兵则在骑兵侧后不停的鼓噪,给自己壮胆。 半个时辰过去了,黑夜中再也没有任何动静,蒙古高丽联军渐感疲惫,于是在布置下岗哨之后纷纷围坐在篝火旁取暖歇息,然而,没过多久,草丛中飞出几枝短矢,准确的没入士兵的背脊。 疯狂的向可疑的草丛连续洒出几波铺天盖地的箭雨,可是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被折腾的完全丧失信心的蒙古人不得不全军上马,吹响号角,将步骑军聚拢在一起,干脆熄灭火把,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的撤走了。 第53章 功成身退 晨光熹微之时,刘黑塔和亨利的脑袋从洼地北侧冒了出来,贴着草丛的顶端四处观望,视野范围内敌军踪迹全无,倒伏的野草中间露出一条刚刚踩踏出来的小径,向远处的汉拿山伸展而去。 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陡然跃起,摆出防御的姿态,他们的身后,二十余名日本武士同时冲了出来,全神戒备,映入他们眼帘的是数十步外一个微微凸起的草阪上,有个黑乎乎的东西。 亨利轻轻挥手,队伍扇形展开包抄过去,近前一看,竟然是个用蒙古人首级堆砌起来金字塔,他数了一下,整整十三颗。 刘黑塔把脑门一拍,低声道:“亨利,你记不记得那个小次郎在马府门口说的话吗?” 亨利点点头,“当然记得——跟天泽比试杀敌。” 刘黑塔笑道:“此役除了你之外,我和天泽,还有莺歌儿连一名敌军都未亲手斩杀,完败啊!” 两人边低声说笑,边分派武士们在四周搜索,可是找了半天都没有看到小次郎的踪影,只得作罢。 此时,东方海天相接之处已然变成了亮白之色,远处的山峦、溪流、树木和近处的草原尽皆清晰可辨——最可怕最难熬的夜晚算是完完全全的过去了! 两人商议之后,决定由刘黑塔留下警戒,亨利返回营地报信。 没成想,亨利一回到营地便看到小次郎与洪天泽、莺歌儿和佐久间围坐在营地中央,演武场的空地上,手拿一根树枝,在面前划来划去。 亨利刚刚坐下,小次郎便停下来,望着对面的佐久间,后者翻译道:“他在夜袭之后便跟蒙古人并行西进,直到夜色减退,担心发现,便没有继续追踪,藏起来察看。他发现敌人没有往山坡上退去,而是径直绕过汉拿山向西进发了,那边应该有港口,看样子这次是真的要撤,不是耍阴谋。” 亨利接过话头,把自己在上面的发现也说了一遍。 洪天泽点点头,说道:“蒙古骑兵是绝对主力,可前后折损了将近三分之一,而我们现在既有骑兵又有马群相助,单凭他们这点兵力,根本没有胜算,换做是我,也只能撤退。” 莺歌儿补充道:“更何况还有个神出鬼没的刺客在捣乱。” 洪天泽坦然道:“不错,此役小次郎功列第一,赵某佩服!” 言罢,洪天泽躬身向对方致谢,并主动认输。可是出乎众人的意料,小次郎没有接受,而是明确表示杀敌比赛没有意义,因为洪天泽昨日作为主将指挥若定,挽救了全军,自己仅仅是斩杀偷袭,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洪天泽正想谦让一番,没想到小次郎直言自己很累,需要歇息,自顾自的退下了。 佐久间望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又点点头,道:“军中少不了这样的人,可也不能太多,唉!” 洪天泽表示同意,扭头望着莺歌儿,说道:“妹妹,你若是把小次郎的本事学了七八分,咱们可就不用如此为难了。” 莺歌儿见小次郎的忍术如此厉害,又对自己的洪天泽哥哥推崇备至,自然更加想学,连连点头,“哥哥放心,妹妹定然会学会的。” 佐久间从旁鼓励道:“莺歌儿小姐,忍术说起来很神秘,但对于精通武艺的人来说,很容易上手的,因为大多数的‘术’,实际上都是经验和技巧。” “有道理。”洪天泽道:“比如潜行,刺杀之类的,无非是想方设法避免为敌方察觉,但具体到如何借助地形、器物,便要靠经验的积累了。” 莺歌儿道:“果真如此的话,只消小次郎肯教,半年足矣。” 洪天泽笑道:“这还不容易,他不教咱们忍术,咱们便不让他上阵。” 佐久间道:“武士会信守诺言的,小次郎既然已经答允,没有不教的道理,两位大可放心。” 洪天泽点点头,昂首向天,见半空中已经是一片橘红之色,便起身道:“蒙古人虽然退了,可难保不会从高丽本土调军增援,咱们还是尽快挑选马匹,早早上船为宜。” 几人稍事商量之后决定,由善于相马的莺歌儿和会骑马的武士、士兵、家丁在畜栏里挑选出要带走的马匹,再分出部分人手将己方战死者的遗体焚化,遗骨收拾好写上姓名,至于蒙古骑兵和高丽士兵,则分别挖坑掩埋。 日本笃信佛教,佐久间更是禅宗的忠实信徒,于是便由他主持了简单的祭奠仪式,双手合十,冲着遗骨念了遍往生咒。 虽然大宋海客没有折损一人,可洪天泽凝望着面前的日本人骸骨,还是感到有些伤感,同时体会到为将者的责任有多么重大。 耽罗岛牧场放养的马匹总数在五百匹左右,忙碌了几两三个时辰,精挑细选,终于挑选出可供骑乘的良马一百匹,种马十对和二十匹精壮的小马驹。 用过午饭,“盗马团”由佐久间隆史带领二十名骑马的武士为前导,莺歌儿和小次郎指挥日本足轻驱赶马群走在中间,洪天泽、亨利和刘黑塔率领剩下的武士和家丁负责断后,踏上归途。 在洼地边缘的高坡上,刘黑塔勒马回望被驱赶出畜栏,在草地上成群结队撒欢、吃草的马群,摇头叹道:“唉,真不想把这些马留下资敌。” 洪天泽道:“船上装不下,总不能将它们杀掉吧?” “马虽无辜,总好过为敌所用啊!” “太残忍了!我无法赞同。”亨利道:“再者,良马已被我们挑出来了,鞑靼人对战马的要求很高,不可能接受劣质马匹的。高丽人要么自用,要么继续在此放养,对我们来说,都是有益无害的。” 洪天泽笑道:“不错,高丽军不堪一击,等到他们再繁育出良马,咱们再过来抢。” 刘黑塔苦笑道:“只怕高丽亡羊补牢,再想轻易得手,难喽!” 洪天泽回道:“无妨。耽罗岛孤悬海外,又无坚固城池可依托,比拼的是水师战力,咱们大宋可比他们强太多了。” “但愿如此。” 洪天泽向远处的汉拿山方向眺望了一会,见没有任何异常,再回头,莺歌儿的马群已经走出了两里之外,于是便让亨利和刘黑塔分别率领十几名骑兵向左右两翼展开,自己率领剩下的人马居中策应,踏上归途。 归心似箭,再加上队伍中增加了大量的马匹,行进的速度非常之快,傍晚时分便赶到了海湾。 停泊在外海的舰队看到沙滩上燃起五堆篝火,即刻起锚靠岸,洪天泽一边分派人手在山头警戒,一边吩咐尽快将马匹送到船上——海湾虽然距离汉拿山不算近,可战马全速冲刺之下,一炷香便可到达,蒙古骑兵行踪难测,不可不防。 可惜的是,“腾渊号”转载顺利,可轮到那些日本兵船,由于形制较小,且舱房没有特别为装载马匹做准备,“盗马团”费劲周折,才在天黑之前将马匹全都装好。 洪天泽始终担心蒙古兵过来夜袭,不敢在岸上宿营,让舰队摸黑驶离海湾,沿着海岸线前行三里左右,在一处壁立的山崖下抛锚宿营。 一夜无事,清晨舰队启程,按照事先商定的计划,佐久间隆史率领日本武士和足轻,携带战马八十匹分乘七艘日本兵船返回博多港,在马士基处等候天泽的消息,同时禀报向九州守护禀报战况,并要求幕府补充武士。 洪天泽一行人依旧乘坐自家的“腾渊号”海船,带着战马二十匹、十对种马和二十匹马驹,径趋辽东,希望能在冬季到来之前与莺歌儿的族人建立联系,好寻机返回大宋。 第54章 黄海迷航 “腾渊号”先向北走了半个时辰,待得耽罗岛的影子完全隐没在大海之中,为了避开高丽水师,特意将船头折而向正西方向再连续航行了两个时辰。 虽然已是初秋,天气晴朗,可东南风依然强劲,海船还能借到风势,航行的速度尚可。 等到了日头偏西,始终在船首凝神观察海水的刘黑塔面露喜色,与旁边的舟师交换意见之后,一路小跑着来到后甲板,冲着正在闲谈的洪天泽和亨利大声说道:“海水变黄了!” 刘黑塔见两人满脸的迷惑不解,连忙解释道:“黄河入海,泥沙与之俱下,清澈的海水变浑浊了。此处既然是海水清浊之界限,推算应该算是高丽与山东之间的分界线。” 言罢,刘黑塔将海图展开,“我同舟师商议过,从这里掉头再向西北行进,快则明日傍晚,晚则后日清晨,便可入渤海。” 洪天泽问道:“咱们走在中间的位置,应该不会遇到元军和高丽的水师吧?” 刘黑塔摇头道:“当然不会!此间距离高丽和山东都已有数百里之遥,水师战船虽大,可比起咱们的海舟还是颇有不如,抗不得多大的风浪,是故一般都是在近海巡弋,断然不会也不敢过来的。” 亨利环顾左右,“奇怪,莺歌儿怎么没上来?这么好的消息她听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洪天泽笑道:“她呀,自从小次郎给了她一本忍者秘籍,便整日在习练些潜行之技,着魔了一般,连饭都快顾不上吃了,哪里还有闲心关心到哪里了?” 说话之间,洪天泽悄悄向刘黑塔使个眼色,后者顿时理会,马上压低声音说道:“既然如此,咱们不妨悄悄调转船头回大宋,嘿嘿,等到她知道了,便说是被风吹的,如何?” “你敢!?” 甲板的阴影中陡然响起一声娇叱,莺歌儿一跃而出,贴地几个滚翻停在刘黑塔背后,刀尖遥指其后心,得意洋洋的说道:“哼,你再敢胡乱撺掇哥哥回家,仔细我的刀子不长眼哦!” 刘黑塔假装浑身一震,缓缓转身,惊愕的望着莺歌儿,“你,你,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跟鬼魅一样,没有一点声响啊!” “嘻嘻,知道厉害了吧?” 莺歌儿还刀入鞘,沾沾自喜道:“本姑娘忍术已经小成,以后再想背后说我的坏话,可要小心了。” 刘黑塔挠挠头,“嘿嘿,以后自然是不敢了。” 莺歌儿看着洪天泽,“哥哥,可不能返航哦,若是这般回家,定然会被爹爹骂死的。” 洪天泽忙道:“刘大哥是说笑而已——” “说笑!?”莺歌儿笑容凝固,脸渐渐拉长了,“哦,原来你们早就看到我了,是不是?” “妹妹,不是这样的——” “哼,你们这些坏人!”莺歌儿一跺脚,扭头便走,“等本姑娘练好了,仔细早上起来脸上多个乌龟!” “不会吧?”刘黑塔下意识的在脸上摸了一下,“以后咱们可真要小心,说老实话,我方才真没看到她。” 洪天泽苦笑道:“要不是上来的水手一个劲朝那看,我也发现不了。” 亨利笑道:“等她练好了,最该头疼的当是咱们的敌人,哈哈,到时候可是要割脑袋的。” 洪天泽点点头,“到了那时,再挑些机灵的小子给她调教,专门用来打探敌情。” 这时,船首的舟师忽然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边跑边喊道:“变天了!变天了!” 三人慌忙昂首向上,只见东南方向的天际不知何时冒出一团乌云,翻滚向前,很快便将半个天空遮蔽住。 刘黑塔懊丧的说道:“难不成这时节还有飓风?”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再加上半个月前的惨痛经历记忆犹新,“腾渊号”上上下下一通忙乱,做好迎接狂风暴雨的准备。 主帆降下来没多久,风速就骤然加倍,片刻前还平静的水面已然是汹涌澎湃,翻滚不停,将海船不停的抛起、砸下,巨大的船体摇来摆去,滔天巨浪接连不断的冲上甲板,将人打得连连倒退,连站稳脚跟都是痴心妄想。 紧接着,黑压压的乌云当头压下,一道道霹雳在云层中间跳跃、闪动,可奇怪的是,一声声惊雷之后,竟然没有落下一滴雨! 猛烈的飓风持续了两个多时辰,直到午夜时分才停歇下来,可是半空中的乌云偏偏不肯散去,将满天的星斗遮蔽地严严实实,一直到持续到天明。 早上待得风平浪静,在船舱里面被飓风折腾的七荤八素的海客们争先恐后涌上甲板,可是肩负导航重任的舟师和刘黑塔两人,竟然望着愁云惨淡的天空一筹莫展——迷路了! 既然无法定位,便只能借助罗盘的帮助继续朝西北方向继续前行,好在海风还比较有力,按照舟师的估算,假如昨晚没有偏离航向的话,午后应该便能到得辽东海岸。 当然,至于有没有偏,到底偏了多少,谁也说不准。 果不其然,午后刚过,头顶的云层渐渐露出些许的阳光,水天相接的尽头,出现一抹黑线,旋即变成了起伏的山峦,扑面而来,海客们不禁有种苦尽甘来的感觉,可惜,好景不长。 “不好,有暗流了!” “腾渊号”没来由的突然加速,久行海上的洪天泽心知有异,急忙吩咐舟师察看个究竟,恰在此时,一块巨大的礁石拔地而起,出现在船的左舷,而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礁石相继出现,不难推测,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必然隐藏着同等数量、甚至更多的暗礁。 洪天泽急忙下令转舵、拉帆,想过了此处再靠岸,然而,所有的措施全都无济于事,“腾渊号”一股劲的向礁石堆里冲,就好像被海底巨人抓住,硬生生的向前推送一般。 海客们都知道,船撞上暗礁实际上远比遇到暴风雨或海盗更要凶险,遇到后两者的话至少还有五成的机会生还,可一旦触礁,尤其是在完全陌生的海域,几乎是十死无生! 洪天泽和亨利合力掌舵,在使出全身气力的情况之下,也不过仅仅将船头挪开几分而已,有惊无险的避开五六块礁石之后,正前方闪烁着黑色光泽的沙滩已经清晰可辨。 “哥哥,你们好厉害哦!” 莺歌儿话音未落,“咚”地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从舱底传来,接着便是咔嚓一声脆响,海船戛然而止,甲板上的人们,除了紧握船舵的亨利和洪天泽,尽皆往前一扑,摔倒一大片。 站在船首观望海情的刘黑塔一个筋斗稳住身形,三步并作两步抢到船舷边,将身体探出外面俯身察看了一下,脸色大变,回身高喊:“前底舱进水了!” 洪天泽慌忙甩开船舵,撒腿就往船舱冲,“快,快,下底舱!” 毕竟是自家的船,洪天泽在迷宫般的舱底穿来绕去,毫不费力的来到了触礁的前底舱,只见一块棱角分明、桌面大小的石头从水平线下方两尺处刺破船体,亮白的海水顺着破损处喷射而出,好在石头本身封堵住了大部分的口子,水流还不算太大。 洪天泽迅速的扫视了一下舱房,发现里面仅仅装了小半舱的货物,且都是临时在博多准备的马料,略感放心。 这时,亨利等人赶了下来,洪天泽吩咐水手们尽量将草料抢出,完了之后直接将这个船舱封闭了事,然后示意亨利等人随自己上甲板。 洪天泽径直来到船首,凝望不远处汹涌湍急的海流,忧心忡忡的说道:“水下的暗流太急,即便是等到明日涨潮,我们可能都很难脱困。” 舟师表示赞同:“不错,除非刮北风,很强的北风!” 刘黑塔拿着海图,凝神看了一会,冲着舟师问道:“你觉得前面是辽东吗?” 舟师摇头叹道:“我感觉不太像!此处的暗流倒是有些像高丽近海!” “高丽!?” 一行人面面相觑,失望至极——打了仗,抢了马,杀了人,又在对方海域动弹不得,真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 第55章 高丽内战 莺歌儿一声冷哼打破船头的宁静,“猜来猜去的,有用吗?直接上岸看看不就得了!” 男子汉大丈夫们不禁有些汗颜,纷纷点头,忙不迭表示同意,三言两语便做出了决定:亨利留守,洪天泽、刘黑塔和莺歌儿带十名家丁上岸查探。 湍急的潜流带来不少麻烦,最后不得不借助一块礁石的翼蔽才成功放下小艇,人全部下到船舱,刚刚才把小艇撑开,旋即被急流带出一丈多远,众人慌忙挥舞船桨,可依然无法改变方向,于是小艇被潜流带着在海滩边的礁石群旁边绕个圈,掉头又冲向远海。 众人勃然变色,莺歌儿急忙拉扯洪天泽的胳膊,“快想办法啊,哥哥!” 洪天泽看了看左右,让莺歌儿等人退开,俯身拎起船头的数十斤重的铁锚,原地转了两圈,猛地抛向沙滩方向。 铁锚飞出几丈远,待其入水,船身一颤,定住了! 众人奋力划桨,洪天泽则双手交替发力拉扯,众人急忙上前帮忙,一点点将小艇拉出潜流。 出了潜流的范围,船体陡然一轻,家丁们船桨翻飞,几个起落便冲上沙滩,七手八脚把小艇拖上岸,倒扣在一处草丛里,一边擦拭额头的冷汗,一边回身向“腾渊号”发出安然无恙的信号。 洪天泽留下两名家丁看守小艇,带着剩下的人继续向数百步外,一座十几丈高的山脊线走去,那里地势较高,想来应该能看清附近的情形。 靠近山脚,风中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阵金铁交鸣之声和战场厮杀的马嘶人喊,众人俱是一惊,洪天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快步走到队伍前面,手脚并用,飞快的攀援到山顶,悄悄向山的那一边望去。 山脊线的内侧是个绵延数里的宽阔平坦的谷地,正中央的位置地势陡然升起,冒出一座三十来丈高、长宽约里许的山丘,半山腰的树林中间,环绕着一道高大粗粝的石墙,再往上是层叠的堡垒和房舍,隐隐约约能看到很多全副武装的士兵从堡垒和城墙上往下射箭、投掷滚木礌石。 往山脚下看,一道绵延数里的简易堑壕和栅栏将山丘团团包围,其正北面,成百上千的步兵高举盾牌、扛着云梯,沿着一条山道,正在死命的往山上冲,阵型的左右两翼,各有数百名骑兵往来纵横,不停的向城墙顶部射箭。 沉重的战鼓声不停地敲击,士兵们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城墙上下到处都是死尸和断裂的肢体,山城里面房舍之间还不时的窜起高高的火苗,浓烈的烟雾随着风势不停的飘来荡去。 “又是蒙古人!” 洪天泽看着骑兵头顶熟悉的皮帽子,冷笑道:“果真是冤家路窄啊!” 莺歌儿凝神观察了一会,“山上山下都是高丽军!唉,果真还没到辽东!” 刘黑塔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莺歌儿回道:“父亲说过,高丽军中喜欢用铁叉,你看看,是不是?你在大宋军中,元军之内,可见过这么多的铁叉?” 刘黑塔点点头,“是哦,好似衣甲旗帜也大不相同。” 洪天泽想了想,“事已至此,只能见机行事了。” 刘黑塔问道:“你想怎样?” “还没想出来办法,你呢?” 刘黑塔道:“如今这架势,想找民船帮忙,把咱们拖出来是不可能了,说不得,只有弃船了!” 洪天泽:“先搞清楚咱们身在何处,距离辽东有多远再决定吧。” 莺歌扭头望着攻击方后侧的军营,见里面人影稀疏,戒备不严,而营地后门有条翻山而过的通道,不时有一队队士兵、一辆辆牛车、零零散散的步兵和骑兵经过,悄声道:“咱们不如悄悄掩过去,抓两个军卒过来问问。” 洪天泽和刘黑塔这才醒觉莺歌儿会说高丽话,立时相视一笑,“就这样办!” 借着山林的掩护,洪天泽一行蹑足潜踪,悄悄来到山路旁的一棵参天巨树后,与山路之间只有两丈来远,行人的说话声清晰可辨。 莺歌儿侧耳倾听了一会,竟然脸露喜色,洪天泽和刘黑塔见了不明所以,可又不敢出声询问。 日头渐渐西斜,密林之中很快黯淡下来,与此同时,前面战场上响起了收兵的锣声,而山道上人迹也逐渐稀疏下来,许久都没有士兵经过。 刘黑塔朝四周看了看,正想开口问莺歌儿为何发笑,突然,从山坡的那边传来一阵马蹄声,急忙噤声,可一扭头,竟然看到洪天泽朝他做了前进的手势。 不待刘黑塔做出反应,洪天泽已经自行上前,在离山道咫尺之遥的位置,攀上一个树杈,居高临下,紧盯着山坡上面,显然是准备动手拿人。 刘黑塔和莺歌儿互相使个眼色,悄无声息的在洪天泽左右两侧埋伏好,这时,一名衣甲鲜明的骑兵策马从山坡上小跑下来。 擦身而过的瞬间,洪天泽一跃而起,将骑兵扑倒在地,扼住喉咙,与此同时,莺歌儿揉身上前,将对方的双腿按住,负责前面的刘黑塔手起斧落,将战马硕大的头颅砍下,马身依旧向前冲出十几步方才摔倒在路边。 家丁们飞快扑上去,七手八脚将骑兵捆个结实,就地取材作个简易的担架,将其抬起,趁着日落前的微光,一路疾行,离开是非之地。 翻山越岭回到登陆的海滩,洪天泽等人意外的发现,“腾渊号”上的水手家丁,包括货物和马匹,竟然都已经安然无恙的搬了下来,还在一处内凹的山崖下支起二十来个帐篷,燃起五个大火堆,吊起铁锅烹煮食物。 亨利迎面走来,安慰道:“山坡上已经安排了岗哨,我也亲自上去察看过,从上面或者山的那边都看不到海边的动静。” 洪天泽好奇的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亨利不无得意的说道:“我看前舱漏水的速度很慢,便让人在下面用火慢慢的炙烤插进船舱的礁石,半个时辰之后再往上面浇水,石头炸裂。海水虽然涌进来了,可船也脱困了……” “潜流呢?” 亨利笑道:“我的运气比你好,封闭舱房之后,潜流把船往前带了没多久,突然就没力了。” “高丽近海果然古怪多!”洪天泽叹道:“今后没有高丽人导航,是断然不敢过来的。” “如此说来,此处果真还是高丽?” 亨利看到家丁正在把捆绑的严严实实的士兵带进一顶帐篷,莺歌儿和刘黑塔也跟了进去,忙问:“你们抓了他们的人?” 洪天泽解释道:“山那边在乱打,攻守双方都是高丽军,不同之处是一边有蒙古骑兵相助,另外一边没有,所以咱们除了搞清位置之外,还要摸清高丽军为啥内讧。” 亨利点点头,“希望对咱们有利,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只能驾船逃命,哈哈!” 没过多久,莺歌儿和刘黑塔就结束了审问,来到篝火前,边吃饭边将方才审问出来的情形说了一遍。 第56章 暗中相助 原来,此处并非高丽本土,而是一座名为江华岛的近海岛屿,在高丽国的西南侧海外,方圆数百里,与王都开京之间隔着一条数里宽的海峡,名为“盐河”,这道海峡虽窄,可是航道内潜流暗涌,暗礁密布,潮水涨落之间水位更是相差达十余尺,是故难以逾越。 在岛上据守山城的高丽军队名为“三别抄”军,原本乃是高丽武将们的部曲,曾经追随他们的主将反击过蒙古军队的入侵,在高丽王室臣服蒙古之后,元帝忽必烈命令高丽的元宗皇帝将其解散。 “三别抄”兵将一来担心解散后遭到杀戮,二来全军上下都是自幼从军,除了军旅之事别无长技,无以为生,于是便在一个名叫裴仲孙的将领率领下起兵造反,从开京一路杀出,逃亡到江华岛,随即封锁了江华岛和大陆间的水路,并占据了附近岛屿和沿岸地区当作根据地,与高丽军对峙。 高丽军屡征不克,叛乱有愈演愈烈之势,忽必烈震怒,便直接派遣蒙古军队过来增援,先逐个将叛军在沿海地区的据点悉数拔掉,再督师跨海来攻。 “三别抄”军则屡败屡战,节节抵抗,最终无路可退,被团团包围在最后的据点内。 攻城的主力是五千高丽步军,五个蒙古骑兵百人队从旁增援。 据城坚守的叛军苦战旬日,兵力只剩下两千左右,已处于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窘境,被攻破城墙只是个时间问题,叛军要么被围歼,要么突围往海上逃窜,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出路,因为忽必烈已经下令务必屠灭叛军,一个不留。 莺歌儿说完之后盯着洪天泽,“哥哥,看样子他们狗咬狗还要打几天,这岸上也有现成的木头,咱们趁机把船修好,继续往辽东去。” 刘黑塔点头表示赞同:“今日仔细察看了,守军完全是困兽之斗,凶悍无比,高丽王军和蒙古军兵力优势不够大,三两日内想拿下怕是不行。” 洪天泽摇摇头,“既然老天把咱们带到这,又让咱们再见到蒙古鞑子,岂能不给他们点苦头吃。” 亨利问:“难不成你想与守军前后夹击?可我们不足百人,起不了什么作用的,反倒会送了性命。” “我不是要直接参战。” 洪天泽想了想,问道:“莺歌儿,既然俘虏说海峡不易通行,那这数千大军的粮秣、军械是如何过来的?又都存放在何处?” 刘黑塔一拍大腿,喜道:“高丽军营后的山道上车马不绝,必然是通往海港和仓库的,咱们只需顺藤摸瓜,找到它,然后学学曹操当年夜袭乌巢,烧袁绍的粮仓,嘿嘿……” 莺歌儿丢下碗筷,起身道:“我再去审审,以免出了差错。” 洪天泽点点头,“顺便派人送些饭食给他,这样问起来更容易些。” 莺歌儿依计而行,一炷香的工夫便回来,手里还拿着一张匆忙画就的地图。 原来,高丽王军营盘后方两里之外便是其存放粮草军资的仓库,由于叛军已陷入重围,没有还手之力,所以仓库防守松懈,只有两百名步军看守,而在仓库的正北方,大约一里地,就是被称作“盐河”的海峡,那里还有个简易的码头,输送辎重的船只都停泊在那里。 俘虏或许是为了保命,或许是出于感激,特意告知莺歌儿,从目前的营地出发,沿着海岸线一路北行,便可避开高丽军沿途部署的岗哨,畅通无阻的接近仓库和码头。 刘黑塔和亨利一看,都觉得偷袭的计划可行。 简单商议之后,决定由亨利率领二十名武装家丁在此守卫,指挥水手伐木修船,洪天泽、刘黑塔和莺歌儿带领十五名家丁去焚烧高丽军的粮仓,再安排五名家丁划小艇在海上接应,以备不测。 次日清晨,待得山谷里杀声四起之时,洪天泽下令出发。 高丽俘虏所言非虚,半个时辰之后,洪天泽等人便无惊无险的来到了第一个目标,高丽军粮仓附近的密林之中。 透过繁茂的枝叶间隙,清楚的看到输送粮草和各种军械的牛车不时的从洞开的营门中走出,首尾相继络绎不绝,不难推测,前面战事正酣。 仓库四角的箭塔和营门两边有十几名手持刀矛的士兵戒备,五人一组的巡逻队在营地中央的几十个粮垛和草料堆间往来穿梭,看起来很像回事,但仔细一看,岗哨们站得东倒西歪,睡眼惺忪,巡逻队则是走走停停,阴影中走得极慢,烈日下则健步如飞,显而易见,不过是在应付而已。 洪天泽低声说道:“此处没有蒙古骑兵,高丽军尽是些羸卒,不堪一击,咱们径直杀进去:我和刘黑塔去将敌军杀散,莺歌儿,你带人纵火,前门进后门出,得手之后,在后面外的树林里汇合。” 刘黑塔答应一声,可莺歌儿一把拉住洪天泽的胳膊,急道:“哥哥,不妥当。” 洪天泽一愣,对方接着说道:“咱们这边又是冲杀又是放火的,码头那边不就知道了吗?” “那你说怎么办?” 莺歌儿早有腹稿,嬉笑着说道:“人家不是从小次郎那学了些手段嘛,刚好拿这些傻傻的大头兵练练手——我悄悄进去纵火,你在外面接应,刘大哥带其他人直接到码头上砍杀去,两边差不多时间动手,这样就算守军发现了也晚了。” 刘黑塔抢先点头:“好主意。码头那边没有营垒,只有十几个军卒,其他的都是些役夫,一打就散。” 洪天泽想了想,“那便按莺歌儿的主意来吧,不过,刘大哥,你务必等看到这边火起之后再动手。” 刘黑塔点点头,将马一圈,当先向北边码头走去,家丁们策马跟上。 莺歌儿翻身下马,将火油负在背后,周身上下收拾利落之后,冲着洪天泽用力点头,弯腰藏头,一路疾行,绕过面前的几棵小树,接着向旁边一扭身,便出离了洪天泽的视线。 洪天泽轻轻策马走到树林的边缘,在一棵大树的阴影下立定,极目向前,望向粮仓外面的空地,可竟然没有看到莺歌儿的一点踪迹,心下不禁叹服。 几息之后,洪天泽突然发现,距离栅栏十余步外一片草皮有些异样,凝神察看了一会,没看出所以然,正想把目光移开,草皮突然动了,飞快的移动到栅栏底下,这时,左前方的箭塔上,高丽士兵刚刚把脸转了过去。 洪天泽顿觉口干舌燥,浑身发热,摘下长弓缓缓拉开,瞄准箭塔,全神戒备,与此同时,莺歌儿的身影出现在栅栏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黝黑的匕首,上下挥动几下,干脆利落拆掉半截木头,露出一个小洞,飞快的钻进去,再回身轻轻把木头放回原处。 高高的栅栏遮挡住了洪天泽的目光,他想了想,收起长弓,摘下长矛,眼睛死死的盯着里面的粮垛顶部,焦急的等待着。 最先被点燃的是靠近前门的草料堆,火势很快冲天而起,守卫的士兵惊觉之后,发出一阵阵声嘶力竭的喊叫,从四面八方狂奔而去,而在他们的身后,一个接一个粮垛、草料堆冒出袅袅的青烟,在烈日和疾风的帮助之下弥漫开来,浓烟滚滚、烈焰冲天,顷刻间便把整个粮库淹没了。 洪天泽知道守卫已经乱了阵脚,收起铁矛,左手抓住莺歌儿坐骑的缰绳,右手控马,径直冲出树林,沿着粮库外边的空地疾驰而去,此时,高丽的守卫们已经放弃了灭火,调头朝营垒外面狂奔,赶着逃命了。跑在前面的几个不过是灰头土脸,后面的几十人已经被火舌舔舐到,有的哀嚎倒地,随即被烈焰吞没,有的浑身带火,从南门狂奔而出,向左侧的溪流冲过去。 北门外,莺歌儿隐身在一棵大树的树杈上,居高临下俯瞰自己的杰作,远远看到洪天泽之后打了唿哨,后者急忙赶过去,汇合之后,径直沿着高丽军的粮道向北疾驰而去。 还没跑出百余步,一阵疾风将满天的灰烬送了过来,洒的两人满脸满身都是,抬头一看,码头已是烈焰冲天,知道刘黑塔得手了,便急忙圈马右行,到海边与他们汇合。 第57章 孤注一掷 洪天泽一行回到营地已是午后,远远的就看见亨利在山顶上疯狂的招手,连忙下马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亨利示意众人在山坡上趴下,往战场一指,示意仔细看。 与昨日相比,此时此刻的战况堪称惨烈无比——山坡上矢石如雨,铺天盖地,中间还夹杂着点燃的树枝、杂草与火药瓶,在城墙跟下布下一道长长的火墙,堪称无所不用。 同样的,攻击的高丽王军则如同被洪水驱赶的蚂蚁,以密集的队形往上冲,硬生生用血肉之躯在烈焰中踏出十几条通道,把一个接一个云梯往城墙上靠,而在他们的后方,蒙古骑兵全都下马迫近,用强弓压制三别抄守军。 蒙古兵箭术精绝,即便是在浓烟滚滚之下还能做到十中八九,守军一旦在垛口处停留超过两息,便绝难幸免,不断的有士兵跌落城墙,折损的人手一多,防守便露出空档,高丽步兵旋即将云梯靠过去,攀援而上。 守军一边用滚木礌石往下砸,一边用长长的木叉往外推,实在抵挡不住之时,便对登顶的敌军刀砍斧剁,更有甚者,径直抱住云梯,双脚猛蹬城墙,合身跃下,与敌人同归于尽。 浓烟烈焰之中,惨叫此起彼伏连绵不绝,一具具尸体在城墙下堆积起来,可是高丽军后方的战鼓却不依不饶,执拗的发出进击的命令,一队队士兵连续不断的投入战场,而在营垒的大门外,百余名士兵正拖曳着两辆巨大笨重的投石车缓缓向前,准备给对手致命一击。 高丽王军拥有兵力优势,“三别抄”军则地形占优,从城墙根到山脚下百多步的漫长斜坡让敌军骑兵无法发挥速度优势,也有效减缓了步兵的前进速度,同时居高临下的优势可以轻易的发现对手调整部署,沿着城墙的内圈移动,远比对手的外圈更快,故而高丽军权衡利弊之后,不得不死拼北门一处,准备用消耗战把敌人磨死。 “高丽王军是不是疯了?” 洪天泽诧异道:“他们兵力不过是守军的两倍多而已,如此拼法,怕是自己先消耗完吧。” 亨利摇头道:“不止,我估算了一下,高丽王军的总兵力应该在七千上下,或许是昨晚又有援兵赶到了!” “原来如此。” 洪天泽的目光落在投石车上,笑道:“这种地形用投石车,石弹要是不能砸穿城墙,必然顺着山坡滚下来,不知道要害死多少步兵,简直是杀敌八百我亡一千啊!” 亨利笑答:“我推测应该是被你们刺激的——整个上午都打的中规中矩,可是粮仓起火没多久,攻势就突然猛烈起来了。嘿嘿,不过,守军居高临下一览无余,看得更清楚,知道敌军后方出事了,士气大振,打得聪明又自信,此消彼长,胜负难料啊!” 洪天泽凝神端详了一会,缓缓摇头,叹道:“三别抄军最多撑到明日,唉,咱们白忙活了!” 言罢,洪天泽指向山坡上的一个点,亨利和刘黑塔眺望了一会,默默点头,莺歌儿没看出名堂,忙问:“怎么回事?为啥会顶不住?” 洪天泽解释道:“你看边上的那一段城墙,上面的缺口没有补上,附近也没有军士守卫,显然守军兵力已经严重不足,继续耗下去,这样的空隙只会越来越多,高丽王军也不傻——” “我们不是烧了粮草吗?高丽王军都快没饭吃了,为何还不退兵?” “军营里边一两日的粮草储备总还是有的,所以敌将才会在粮食耗尽之前放手一搏。”洪天泽道:“或者,他们感觉开京的粮草很快能接上吧。” 莺歌儿潜行纵火本是得意之举,可竟然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不禁鼓起腮帮子,恨恨道:“这些高丽军,死蒙古鞑子,讨厌的很!” 洪天泽凝神观察着战场态势,心不在焉的问道:“亨利,船补好了吗?” 亨利答道:“快则今晚,慢的话明日午后便能完工。” 刘黑塔见洪天泽若有所思的架势,心中一动,提醒道:“高丽王军不难发现纵火的不是三别抄,假如顺藤摸瓜,很容易把我们找出来……” 他边说边回身朝己方营地一划拉,“咱们这点人,还不够他们塞牙缝的。” 洪天泽转头望着刘黑塔,问道:“你怕我再去打?” 刘黑塔笑道:“我可不怕打哦,是怕输,嘿嘿。” 洪天泽也笑了,道:“我在想,假如我是三别抄军的话,明知道再撑不下了,那么除了突围逃跑之外,唯一的办法就是夜袭!” 刘黑塔反驳道:“可同样的道理,为了防止敌军狗急跳墙,高丽王军必然会有所准备的。” 洪天泽点头表示认可,进一步分析道:“三别抄在重围之中,夜袭只能从山上这一条路,高丽王军必然在阵前设伏以待,假如咱们先从后面攻它一下呢?” “不错,本姑娘再放他一把大火,烧得他们外焦里嫩,看他们如何应付!” 莺歌儿越说越激动,“高丽王军肯定以为是三别抄干的,掉头救火,真的三别抄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乘机一通冲杀,敌军腹背受敌,定然大败!” 亨利对莺歌儿的推演非常满意,大拇指一竖。 刘黑塔见大家都跃跃欲试,既不想扫大家的兴,也想让敌人吃个苦头,便摇摇头,轻笑道:“既然如此,咱们就给敌人来个痛快的——等下多做些火把做疑兵,吓吓他们。” 商议已定,留下两名家丁在山头察看敌情,洪天泽等人下山回营,分头准备。 第58章 致命陷阱 当晚,暮色方至,洪天泽、亨利、刘黑塔和莺歌儿四名主将,每人分别带着十名家丁,分成四队,相互之间以百步的间隔从北侧悄悄靠近高丽军营垒。 按照白天的观察和估算,高丽营垒外围的木栅栏与最近的营帐只有五十步远,只需在营垒外围二十步内用弓弩发射火箭即可,待到起火之后,立刻后撤至安全距离之外,再将用作疑兵的火把插在树林边缘,吸引敌军注意力。 鏖战竟日的高丽、蒙古联军收兵回到营房,个个是饥肠辘辘、疲惫不堪,再加上黑夜尚未完全降临,数十步外的景物还依稀能够分辨出来,料想同样精疲力竭的守军不可能也不敢很快下来偷袭,营垒内警戒的军士自然而然的松懈下来,而在营垒的北侧,甚至连岗哨都没布置几个。 莺歌儿首次带队,再加上被早间的胜利鼓舞,一路潜行,最先到了预定位置,她随意的向左右两侧扫视了一眼,正准备催促家丁们跟上,眼角的余光突然发现十余步外的草丛中竟然蹲着一排黑影! “有——埋——伏!” 莺歌儿陡然跃起,转身发出警报,敌我双方俱是一惊。 扑簌簌一阵乱箭从草丛中劈面射出,洪天泽、亨利和刘黑塔三人都走在队伍最前面,听到警报声便急忙挥舞兵器,拨打箭矢,他们武艺娴熟,反应快,把自己护的周全,可身侧的家丁完全反应不过来,纷纷立时中箭倒地,唯独莺歌儿这一队人马,因莺歌儿冲的太近,伏兵的弓弩反倒发挥不了作用,只得挥舞刀枪跳将出来,转眼间将她团团围住。 草丛中凭空冒出数以百计的高丽步军,呐喊着往前冲,与此同时,营门大开,数十名骑兵从营地中央策马狂奔,直奔营门——敌军早有准备,显然是设好了陷阱。 洪天泽冲身后的家丁暴喝声“快退!”便手擎铁矛,向着莺歌儿的位置狂奔而去。那边厢,刘黑塔见机不妙,冲着亨利高喊道:“你指挥,我来堵骑兵!” 言罢,双手持斧,迎着敌军骑兵冲了上去。 洪天泽眼看着莺歌儿在敌群之中娇叱连连,刀光闪烁,金铁之声不绝,顿时急怒攻心,仿佛失控的野牛,双手握住铁矛尾部,将其舞动起来,在身前来回狂扫,用自己的沛然巨力硬生生开出一条通道,挡在中间的高丽军士不是被直接砸翻,就是骨断筋折。 眼看就要冲到莺歌儿身前,突然一个身材魁梧的高丽军官跳了出来,手中的铁叉长逾一丈,迎面刺向天泽,后者铁矛横磕,可是对方不过身形微微晃动,铁叉稍稍偏了几分而已,端得是力量惊人,迫使洪天泽不得不倒纵几步,避开叉尖。 洪天泽急怒攻心,狂吼连声,蹂身上前,将铁矛当作棍子,将速度提升到极限,连番挥击,一下接一下砸在军官的铁叉上。高丽军官不甘示弱,全力相迎,重兵器猛烈撞击发出震耳欲聋的炸响,火花四溅,顿时将周围的敌军都给吸引了过来,莺歌儿的压力反倒为之一轻。 与此同时,营门阻敌的刘黑塔也遇到了麻烦! 蒙古骑兵一边纵马前冲,一边在连续攒射,箭在半空中几乎连成一条线,前面骑兵射空箭囊,立刻跳到一旁,由后面的骑兵接力,在百步之外,刘黑塔的斧头还能遮掩住,随着双方距离的拉近,箭上的力道越来越大,速度越来越快,刘黑塔不得不连连后退。 围在四周的高丽步兵自然不会放过这大好的机会,不约而同从侧后向洪天泽和刘黑塔发动攻击,虽然大部分人都是虚张声势、三心二意,但却成功的让两人分心,疲于应付,与莺歌儿之间的距离随即越来越远。此时,唯有亨利翼蔽着家丁,且战且退,到了树林边缘,高丽军担心有诈,只在外围鼓噪,不再向前迫近。 亨利身量高,纵览全局,心下顿时了然,倘若让蒙古骑兵再冲出来,自己和家丁或许还能全身而退,刘黑塔、洪天泽和莺歌儿绝无可能幸免。 有了计较之后,亨利命令家丁结阵自保,自己则手持盾牌和重剑,迎着高丽步兵密集的队形大踏步撞上去。 盾击、剑斩、横劈、竖砍,亨利的动作连贯,行云流水一般,每击都带着无可匹敌的力量,但凡挡在身前的敌军,要么身首异处,要么劈为两半,还有的被盾牌砸得狂喷鲜血,委顿在地。 亨利每前进一步,脚下便倒下一具尸体,而他的铠甲和容貌又与旁人迥然不同,在高丽军眼中,仿佛死神降临,先是下意识的后退,接着便在恐惧的驱使之下,转身向后、向两侧逃开,让出他与刘黑塔之间的通道。 亨利没有继续前行,反倒停住脚步,单膝跪地,左手盾牌遮蔽身体,将右手长剑插在身前,俯身拣起一柄铁叉,奋力抛起,从刘黑塔头顶上方大约五六尺处飞过,稳稳的插在营门正中,铁叉入土尺许,长长的木柄兀自微微颤动。 冲在最前面的蒙古骑兵眼见黑影扑面,还没反应过来,座下战马骤然停住,前蹄高高扬起,猝不及防之下,从马背上翻滚落地,几声哀嚎之后便一动不动,眼见是活不成了。 高丽军步军的武器之中,除了刀矛弓矢之类宋军亦在使用的武器之外,用得最多的便是三股长柄铁叉,亨利拣起铁叉长矛,接连不断的向营门投掷出去,转眼间便将营门封死。 全力冲刺的蒙古骑兵慌忙勒马,可左右两侧没有回旋之地,天昏地暗之下,后面的骑兵又看不清前面发生了什么,轰隆隆冲撞在一起,旋即人仰马翻乱作一团。 致命的威胁消弭于无形,刘黑塔仰天发出一阵狂笑,纵身向旁边跃出丈许,迫近包围莺歌儿的高丽军,抡起巨斧上下翻飞,横扫竖劈,如入无人之境。 亨利拔起长剑,佯装向继续向前冲杀,畏缩不前的高丽军心惊肉跳,纷纷溃退,亨利趁机转身杀向洪天泽。 洪天泽见状大喜,将铁矛交到左手,右手拔出腰刀,远的矛刺,近的刀砍,见人就杀,挡者必死,如同疯魔一般,很快杀出一条血路,来到莺歌儿身旁。 第59章 出其不意 “妹妹,你怎样?” 莺歌儿虽然满身血迹,但中气十足,高声道:“没事——我知道你会来的。” 莺歌儿的血迹让洪天泽怒火中烧,沉声吼道:“看哥哥与你报仇!” 此时,刚刚与洪天泽对战的高丽军官,正率领十余名步军再次压上,他双手握叉,冲着洪天泽和莺歌儿中间全力突刺,妄图将两人隔开,好各个击破。 “去死吧!” 洪天泽横矛一格,将叉头带偏,顺势松开手中的铁矛,当即双脚交替为轴,连转两圈之后腾空而起,腰刀划出一道绚丽的弧形,用干脆利落的旋斩将高丽军官的头颅一刀斩落。 落地的瞬间,洪天泽返身闪电跨步,抄手接住堪堪触地的铁矛,三步之外,高丽军官无头之尸这才轰然倒地! 洪天泽此番攻击兔起鹘落一气呵成,发起之前又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而军官身首异处、热血狂喷的惨状更是令人惊恐不已,周围的高丽军卒不约而同的尖叫起来,扭头撒腿便跑。 埋伏的高丽步军兵力五百有余,一通厮杀之后伤亡尚未达到百人,然而,高丽军向来战力微弱,又完全没有持久作战的坚忍,一见敌人之凶猛顽强远远超过想象,而被视为坚强后盾和绝对主力的蒙古骑兵一时半会不能上前帮忙,于是乎便不约而同溃退,聚集在营垒下方,背靠壕沟,与敌人保持安全距离,用阵阵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代替了真刀实枪攻击。 蒙古骑兵好不容易走出了混乱,声声嘶吼发出后,一小队高丽步军从营门边闪出,抢步上前,去拔掉插在营门中间的铁叉、长矛,另外一边,百余名弓箭手从帐篷中间钻出来,乱哄哄的往营垒的土墙上跑。 然而,没有后顾之忧的四名猛将,战力和信心都倍增,如何再给对手机会?一通凶猛顽强的突击便将当前之地冲散,飞快的跑入黑黝黝的树林,在两百步之外,蒙古骑兵才刚刚穿过营门。 与家丁汇合之后,四人面面相觑,虽然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都是心有不甘、老羞成怒。 莺歌儿用颤抖的声音道:“哥哥,这口气我咽不下,定要他们好看!” 洪天泽的目光穿透枝条的间隙,望着在树林外逡巡不前的蒙古骑兵,轻声道:“咱们棋差一招,只能愿赌服输,想报仇的话,只能等以后了。” 刘黑塔大脑袋一摆,冷然道:“奇怪了,咱们闹了这么大的动静,三别抄竟然没有趁机偷袭!” 洪天泽冷笑道:“这高丽蒙古联军的主将绝非寻常之辈,既然能料到我们会来偷袭,只怕是对三别抄也有了防备,没偷袭还好,果真动手的话,怕是下场比我们更惨。” 亨利点头表示赞同,道:“敌人既然能预测到我们的行动,也有可能找到营地的位置,为安全计,还是尽快回去吧。” 莺歌儿原本还想寻机再战,不禁担心起其他人的安危,忙道:“哥哥,咱们走吧,这仇,权且记下。” 此次出击,完全是洪天泽临时起意,没想到死伤了八名家丁,还差点全军覆没,心中的懊丧与不甘比起莺歌儿来更厉害,可自己毕竟是主将,要大局为重,只得下令撤退。 在密林中潜行数百步后,亨利悄悄靠近树林边缘,见高丽步兵正被驱赶着往众人之前躲藏的树林边缘推进,同时漫无目的的往前射箭,心中一动,有了主意。 亨利赶到天泽旁边,悄声说道:“我们营地的位置极其隐秘,山顶又部署了岗哨,此刻又未发现任何异常之处,应该还没有被发现!” 接着他的手臂朝右前方一指:“你看,敌军尚未发觉我们离开,此处敌军似乎戒备不严,不如——” 刘黑塔和莺歌儿听了忙不迭的齐声附和。 洪天泽停住脚步,双眼盯着简陋担架上的八具尸体,良久之后缓缓说道:“确实是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不过,为安全起见,咱们还是兵分两路比较妥当。” 洪天泽回望亨利,道:“你的铠甲太重,跑动多有不便,莫如你先带将尸首和伤员送回去,倘若无事的话,骑上马再过来支援。对了,把火箭全都留下。” 亨利想了想,道:“也好,我回去换轻甲,带上长弓。” 亨利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十几步外的树丛中,洪天泽带人悄悄摸到树林边缘,莺歌儿在前,他在后,猫着腰,尽量与脚下的野草融为一体,刘黑塔则率领十余名家丁,在林中观望,等待信号。此时,在高丽军营的北门外,不久前的激战之处,高丽在蒙古骑兵的驱策之下,不得已高举着火把,小心翼翼加提心吊胆的入林搜索。 前车之鉴让莺歌儿变得小心异常,一边在心中默念潜行的要诀,一边将目力和耳力催逼到极限,以至于几声虫鸣都要停住脚步,细细分辨。 百余步的距离两人足足走了半盏茶,慢虽然慢,不过对莺歌儿却大有裨益,真正体会到了潜行的真谛,最终连那些隐匿在草丛中虫子都没有惊动。此时,北门外的搜索已经接近尾声,高丽步军和蒙古骑兵正掉头往树林外面走。 反复确认没有埋伏,营垒边缘的夯土墙壁上也没有岗哨,洪天泽回身发出几声清脆的鸟鸣,示意莺歌儿在壕沟边缘戒备,自己则径直爬下去,绕过稀疏的刺桩,来到墙根下。 高丽军的营垒是军队野营最常用的模式,就地掘土为壕,挖出的土堆出一道低矮的墙壁,夯实压平之后,在外围插上一圈木栅栏。 洪天泽爬上去之后才发现,高丽军的营垒修筑的极其马虎,土墙仅仅三尺来高,木桩之间的缝隙竟然宽得足以插得进拳头! 洪天泽运足气力,连续扳倒五根木桩,将其平铺在壕沟上,做成个简易的小桥,随后又翻身再次下到壕沟底部,将桥正下方的刺桩悉数拔出来,这时,头顶响起几声虫鸣,抬头一看,露出黑压压的一片人头。 按照事先的计划,家丁在壕沟边接应,莺歌儿则在营垒上监视左右两侧的高丽岗哨动静,洪天泽和刘黑塔潜行到营帐中间纵火。 走下营垒之后,洪天泽和刘黑塔立刻挺直脊背,从阴影中走出,然后大模大样的并排而行,径直朝数十步外的帐篷走去,营垒内的火光昏暗,哨塔上的士兵注意力又全放在外面,即便是发现了,从上往下看,也只能看见两个模糊的黑影,想当然的会以为是自己人。 顺利抵达营帐,听着里面此起彼伏的鼾声,两人大喜。 刘黑塔从背后取下巨斧,在旁边戒备,洪天泽则将带来的火油一股脑全都泼在面前的几顶帐篷上,取出火折子迎风一晃燃起火花,随手丢向帐篷。 噗地一声,帐篷顶部瞬间变成了一个火球,洪天泽和刘黑塔乘机用莺歌儿教的高丽话狂呼乱叫:“三别抄杀来啦!快跑啊!” 第60章 黄雀在后 夜风吹拂之下,帐篷接二连三的起火,一阵阵近乎癫狂的惊叫之后,许多浑身赤裸的士兵冲出帐篷,可还没看清外面怎么回事,就被洪天泽和刘黑塔的刀斧逼回去。 两人一边在帐篷中间飞快的游走,一边在攻击敌军的时候刻意控制力道,避开要害,用惨叫、鲜血和恐惧彻底粉碎高丽军的判断力,于是乎,越来越多的高丽军开始相信了——敌军已经击破营垒,他们被袭击了! 军士起身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抢自己的武器,到手之后便疯狂的攻击任何试图靠近自己的黑影,没过多久,整个军营便陷入了彻底完全的混乱之中,那两位始作俑者已经安然无恙的返回壕沟外侧。 家丁即刻散开,用最快的速度将携带的火箭悉数射入营帐内部,此时,北门外搜索的蒙古骑兵看见了这边的火光,正准备纵马过来接战,没想到,西南方向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声音整齐有力。 洪天泽、刘黑塔和莺歌儿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说出三个字:三别抄! “走!” 蒙古骑兵左右为难之际,洪天泽急令撤退,率领家丁头也不回的钻进树林,向营地进发,而在他们背后的高丽军营内,战斗很快演变成一边倒的屠杀。 哭嚎声,喊杀声,惨叫声,马嘶声,木材燃烧发出爆裂声,响彻天地,无头苍蝇一般的高丽军抱头鼠窜却找不到方向,有的撞进火场,有的迎面冲到三别抄杀气腾腾的队伍之中,有的翻过栅栏,却跌落壕沟,被刺桩戳死,只有那些侥幸从东、北两个营门夺路而出,蹿入树林的才逃过一劫。除此之外,只有北门外伏击洪天泽他们的数百名高丽步军和蒙古骑兵还保留了完整的建制,然而,熊熊烈焰让战马暴躁惊恐,难以驾驭,迫使蒙古骑兵放弃了反击的打算。四散奔逃的溃兵又将恐慌传染给了步军,后者先是三三两两的加入溃兵的行列,很快便成群结队,最终一哄而散。 “哥哥,要不要见见三别抄?”莺歌儿将喊杀声渐渐停歇,高丽军营内的火光黯淡下来,忍不住道:“不然的话,咱们这份大礼可就白送了!” 洪天泽笑道:“咱们现在出去,不是承情,是送死啊。” 刘黑塔解释道:“暮夜之中,敌我都难分辨,何况咱们大宋人?” 洪天泽见莺歌儿有些泄气,便安慰道:“我们吸引高丽军注意力,三别抄把他们杀败了,也算是给替咱们报仇了,不是么?” 莺歌儿想了想,“唉,也只能这么想了。” 洪天泽和刘黑塔相视一笑,岔开话题。 众人摸黑往回走,半路上遇到骑马往回赶的亨利,知道营地安然无恙,终于完全放心,于是三言两语,将刚才发生的事情简明扼要的讲述了一遍。 亨利听完之后喜形于色,叹道:“早知如此精彩,怎么也要赶过去亲身体会,唉,可惜啊,只怕以后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洪天泽摇摇头,“等回到家乡,直面蒙古大军,机会多的是,只怕更加惨烈。” 亨利恍然大悟:“可不,竟然忘了咱们的使命了!” 说到此行的使命,洪天泽的神情突然黯淡下来,低声向站在身旁的洪二虎问道:“虎子,尸首放在哪了?” 洪二虎将身往后一侧,用手朝岩壁的角落一指,用极低的声音回道:“都在那里。” 洪天泽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过去,将裹尸布逐个掀开,端详着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容,黯然泪下。 战死的八名家丁里面,有三名是从三佛齐回来的,随着主人多年漂泊海外没有丢掉性命,结果只跟着少主人出来一趟,便惨遭杀戮——想到这里,洪天泽悔恨交加。 洪二虎明白少爷的心思,急忙擦干眼泪,宽慰道:“少爷,咱们此番夜袭杀死的敌军少说也有百多人,已经给他们报仇了,这些兄弟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洪天泽默默点头,后退三步,整整衣袍,扑通跪下,毕恭毕敬的向庄客们叩头,沉声说道:“各位兄弟放心,洪天泽绝不会让你们做这异国他乡的孤魂野鬼,一定会将你们运回庄子。” 洪二虎忙道:“少爷,如今天气尚未转凉——”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洪天泽起身说道:“腾出一间舱房,多放些海盐,务必让他们能完完整整的回家。” “是,少爷!” 洪二虎知道多说无益,乖觉的住嘴,好在他也是久行海外,清楚保全之法。 亨利一边摇头,一边低声询问刘黑塔:“为什么不直接将尸体葬在此处?或者烧掉之后,收拾骨灰带回去?这样不是更加方便吗?” 刘黑塔愕然回道:“人是用魂魄的,死了之后,尸体留在此处,魂魄便回不了故乡了,便成了孤魂野鬼,既不能得到亲人的祭奠,也不能转世投胎,最是孤苦,所以天泽要将他们全都运回去。烧掉尸首,等于让人死无全尸,骂人都算是最恶毒的,万万不可。” 亨利点点头,不再出声。 洪天泽早已听到,缓步过来,解释道:“人死之后便到了阴间,墓穴便是他的居所,逝者方得其所,亲人才得心安,肢体残缺了,在阴间便不得完整。” 刘黑塔见亨利凝神沉思,忍不住问道:“在你们家乡,是如何处置的?” 亨利答道:“基督徒死后,灵魂摆脱了尸体的束缚,回归上帝的国度,在天堂里享受永生。” 刘黑塔撇了撇嘴:“邪魔外道。” 亨利轻轻一笑,没有分辩。 洪天泽惨然一笑,再次回望尸体,叹道:“如果真的有那么好的地方,我希望兄弟们都能去!” 第61章 别抄郎将 次日早上,洪天泽正在指挥众人把马匹、补给等物往修补完毕的“腾渊号”上搬,头顶上突然传来岗哨的惊叫:“少爷,高丽人过来了!” 洪天泽连忙示意家丁水手停下手边的活计,拿起武器准备战斗,自己也提起铁矛,与亨利等人飞快的攀到山顶,顺着家丁的手指方向,从嶙峋的怪石缝隙往下望去,恰好看到十余名高丽骑兵在山坡底下翻身下马,留下四人看守马匹,其余的人径直朝山顶走来。 此时此刻,尚有千余三别抄军士在高丽王军营垒的废墟内打扫战场,高丽蒙古联军早已逃散一空,显而易见,来者只能是三别抄军,而非高丽王军。 洪天泽见对方走走停停,四处打量,像是在寻找什么,低声问道:“可有高丽王军往此处逃散吗?” 放哨的家丁连连摇头,“一个都没有。” 莺歌儿回答道:“他们要跑也是往北,朝码头跑啊,来这不是嫌命长。” 洪天泽默念道:“那他们找什么呢?” 刘黑塔迟疑道:“莫非——我们被发现了?” 亨利闻言连连点头:“极有可能。你们看,他们虽然携带了武器,但刀剑未出鞘,不像是搜索敌人。” 洪天泽苦笑摇头,冲着莺歌儿道:“难不成他们听到了你的呼声,专程过来致谢的?” 莺歌儿眼珠一转,“哥哥,要不我用高丽话问问?” 洪天泽慌忙拦住,“使不得使不得。” 众人低声商议之间,最前面的三别抄军官已经到了靠近山顶的一块台地中央,离洪天泽等人的藏身之处只有三十来步,只见他昂首向上,大声喊了几句高丽话,莺歌儿凝神倾听,脸露喜色:“果真是过来道谢的——他叫裴仲孙,是统领三别抄军的郎将,他说,早在昨日便已经知道我们的营地所在了,如今是过来致谢的,没有恶意,请我们出去相见。” 对方如此坦诚,又拥有压倒性的兵力优势,稍事商议很快便做出决断,由洪天泽和莺歌儿上前相见,亨利和刘黑塔从旁监视,为保险起见,亨利摘下长弓,将箭囊中的箭悉数取出,一字排开插在面前,随时准备射击。 莺歌儿和洪天泽缓缓起身,待得确定对方看见之后,用高丽话与其交谈了一会,出乎众人的预料,裴仲孙竟然示意左右留在原地,孤身一人走到山顶。 裴仲孙年约四旬,是个面孔黝黑的矮胖子,颌下的髭须刚硬粗短,给他添了几分英武之气,他将双手摊开,面带微笑,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洪天泽想了想,低声吩咐莺歌儿,除去关于日本和耽罗的航程之外,其他的所有事情,尽可以坦然告知。 裴仲孙在两人对面三步外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之后便抱拳行礼,接着便叽里咕噜的说了起来,莺歌儿一边用高丽话回答,一边飞快的翻译给洪天泽,没过多久,双方之间的情况便都了解个大概。 原来,三别抄全军被高丽王军围困在此多日,粮尽援绝,不得已计划从海路逃亡到附近的岛屿上,于是悄悄派出小艇出海探路,结果出海没有多远就望见了“腾渊号”触礁。由于大宋海船的形制与高丽、日本截然不同,而“腾渊号”船身又特别巨大,一望而知来自何地,探子便急忙返航回报。 裴仲孙满腹狐疑之时,又从山顶看到高丽王军粮仓和码头起火,略一思索便明白其中的端倪,当即制订了夜袭的计划,最终全歼敌军。 洪天泽讪笑几声,“裴将军时机把握的恰到好处,佩服佩服!” 裴仲孙属于老谋深算智谋深沉之辈,自然知道洪天泽言外之意,坦然回道:“赵公子,裴某兵微将寡,稍有不慎便有全军覆没之险,实在是情非得已,还请赎罪则个。” 洪天泽早已将失败责任归咎于自身,只是心中有些不忿而已,再者也不想对方知道己方的损失,便打个哈哈,将事情揭过了事。 相互之间介绍完情况,裴仲孙热情邀请洪天泽到山城做客,一来表示感激之情,二来略尽地主之谊,三来是想看看双方能否建立同盟。 洪天泽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非常爽快的答应下来,稍事商议之后,将刘黑塔和亨利留下指挥,自己和莺歌儿带上四名家丁,前往山城。 裴仲孙为了表示诚意,告诉洪天泽,他会安排人送些酒肉吃食过来,犒劳海客们。 裴仲孙为了表示自己的坦诚,和洪天泽、莺歌儿三骑并列,走在最前面,中间位置是洪府家丁,最后面才是他的十名亲兵。 一行人穿过新败的高丽王军营垒,周围忙碌的军士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向他们躬身行礼,望向裴仲孙的眼神之中,带着仰慕与崇敬,而士兵的表情,则是那种苦战获胜后的自信和喜悦。 洪天泽看了不禁暗暗点头,陈巨师傅曾经说过,劫后余生且大获全胜的军队,便如同脱胎换骨一般,会立时蜕变成钢铁劲旅,如今的三别抄虽然人数不多,但仅仅从士气军容上看,已经绝对可以称得上精锐之师,不难想象,再假以时日,必将给高丽和蒙古造成更大的麻烦。 裴仲孙边向部下挥手示意,边不无得意的说道:“昨夜一战,侥幸逃脱两百名蒙古骑兵和数百王军,在黎明时分,挤在仅存的四艘海船上横渡盐河,蒙古人时运不济,乘坐的两艘在全都触礁沉没,无一人生还。嘿嘿,接下来的时日里,咱们的大王定然要向元帝忽必烈好好解释,他的五百骑兵怎么会全军覆没,想来暂时没空也没胆量再派军征讨喽。” 洪天泽想了想,直截了当的说出心中的疑问:“裴将军,依你所见,高丽军民朝臣,是否真的心甘情愿向元朝称臣?” 裴仲孙苦笑道:“王禛软弱无能,做世子之时便入蒙古为质,忽必烈对其大加笼络,故而继位之后采取亲善蒙古的政策,再掉头借助蒙古之力将我辈武人逐出中枢。唉,此前数十年,我高丽都是武人当政,压制文官,如今形势逆转,满朝文官自然是满心欢喜,衷心拥护。” 裴仲孙叹了口气,眺望远方,徐徐道:“不过,百姓的想法却又不同。忽必烈有并吞天下之志,我国既然臣服于它,兵马粮秣只能予取予求,这凭空多出来的赋税只能叠加到百姓头上,他们苦不堪言,自然心生不满。我等之所以能坚持下来,便是靠沿海百姓暗中相助。” “可惜的是,大宋自顾不暇,日本坐壁上观。只靠我们三别抄这点兵力,如何能跟蒙元抗衡?”裴仲孙意识到自己情绪的低落,连忙改口道:“不过,此番大获全胜,消息很快便会传播全国,忠义之士必将纷至沓来,未始不能再与敌人一较长短。” 洪天泽环顾四周,问:“敢问将军尚有多少军力?” 裴仲孙迟疑了一下,旋即回答道:“骑军不足五百,步军两千有奇。” 洪天泽和莺歌儿交换了下眼色,道:“看来自保有余,进军开京怕是力有不逮吧。” “不错。” 此刻,一行人已经穿过营垒,来到山脚下,仰望雄伟的山城,裴仲孙豪气顿生:“只要城在我手,有兵有粮,便是再多的人马,也不惧他!” 第62章 帅府盟誓 一条石子铺就的山道贴着山体逶迤前行,将城门到山脚百余步的直线落差硬生生的拉成一里多,洪天泽感觉除了地形限制之外,可能更主要的目的是迟滞攻击方的推进速度,不过,同样的道理,守军也丧失了从城内发动突袭的机会。 北面的山坡上乃是讨伐军的主攻方向,虽然已经打扫过了,可满地的血污、焦黑的树枝、灌木和破碎的衣甲等物无不在告诉人们日前战况的激烈。 防御成功乃是裴仲孙的得意之作,于是每经过一场一处,便绘声绘色的讲述当日战斗的情形,让客人们有了更深刻的体会。 入城之后,通道立刻变得笔直,直通两百步外、设置在最高峰的帅府,下马分宾主落座,裴仲孙先吩咐亲兵奉上香茗,开门见山的说道:“赵将军,倘若没有你们相助,我三别抄要么是全军覆没,要么是逃入大海,断然没有机会在此品茶叙话。所谓大恩不言谢,裴某能做的便是替将军选一位熟悉辽东的向导。” 洪天泽急忙拱手致谢,裴仲孙连连摆手:“些许小事,与将军的救命之恩相比,不值一哂。” 裴仲孙想了一会,好像在斟酌,“高丽与大宋之间虽则交通隔绝,多有不便,可有些消息还是知晓的。如今蒙元势大,已然降服高丽,接下来必然要征服大宋,然后便是日本等托庇于天朝的周边小国。将军身为大宋武将,又驻防在两国边境,守土有责,自然应该想方设法增强实力,削弱敌军。赵将军,与辽东难觅踪迹的女真相比,我们三别抄军怕是更适合以为同盟吧?” 洪天泽没有立刻作答,而是回道:“愿闻其详。” 裴仲孙显然早已深思熟虑,当即娓娓道来:“宋元之战已持续数十年,宋军虽竭尽全力,依然接连不断丧师失地,如无意外,土崩瓦解怕是在所难免。显而易见,单凭大宋一国的国力军力,是断难挡住蒙元,为今之计,唯有外结高丽、日本为同盟,从陆海胁蒙元之腹心之地,才有一线生机。” 裴仲孙见洪天泽和莺歌儿都在凝神倾听,心中暗喜,继续道:“大宋水师战力强大,蒙元颇有不如,自长江口至高丽,顺风顺水三五日可达,肃清沿海蒙元和高丽水军之后,直逼开京。到那时,我亲率大军迫近开京,胁迫高丽王逊位,待我登上王位,即刻发倾国之兵,与日本援军协同,西出辽东,与大宋水师水陆并进,威胁蒙元侧后。如此一来,蒙元不得不从两淮前线调兵抵御,大宋前线压力缓解,再顺势反击,夺取山东。嘿嘿,山东与我国相邻,疾风吹拂之下,海船当日可达,又距大都城非常之近,蒙元必然落入进退维谷之势,再想并吞天下,只怕是痴人说梦了。” “日本幕府之所以既不愿臣服于蒙元,又不愿出兵参战,是因为蒙元势大,无必胜把握,可一旦成僵持不下之局,看出蒙元外强中干,主动结盟,派兵增援,也是有可能的。” 发表完辛苦炮制的长篇大论,裴仲孙满脸期待的看着洪天泽,没想到,莺歌儿抢先表态:“裴将军,你跟我们想到一块去了嗳!真的,只要咱们大宋、高丽、日本,同我女真族人联手,蒙古人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很快就会灭亡的。” 裴仲孙频频点头,可是见洪天泽似乎有些未置可否,便催问道:“洪将军,你怎么看?” 洪天泽当即答道:“我们方才见面之时,便已将此行目的坦诚相告——既然联络女真是为了多找臂助,自然不会拒绝与高丽、甚或日本结盟。” 接着,洪天泽话锋一转,直抒胸臆:“不过,裴将军要知道,在下不过是个普通的统领,在大宋人微言轻,想要左右朝廷的军国大事,无异痴人说梦啊!” 裴仲孙微微一笑,“洪将军过谦了吧?嘿嘿,谁人不知大宋权柄尽在贾似道贾太师手中,而洪将军的直属上司,两淮制置使李庭芝李大人既是贾似道的左膀右臂,又手握半数大宋精锐,同样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裴仲孙看洪天泽有些意外,不无得意的继续说道:“洪将军,宋蒙之间在两淮对峙,呈剑拔弩张之势,而在西线的襄阳更是打得不亦乐乎,值此危亡之际,老弟竟然能离开军队,漂洋过海,倘若没有李庭芝李大人的首肯,如何能成行?老弟与李庭芝李大人之间的关系嘛,看来是非同一般啊!”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洪天泽虽则被委任为统领,可心中习惯于将李庭芝当成自己的姑丈,并没有完全把他看作上司,是故在谋划北上买马事宜之时,乃至到现在,都抱着理所当然的态度,如今听了裴仲孙这么一通分析,顿时醒悟过来——自己可能是个好内侄,却未必是一个好下属! 裴仲孙见对方愣了一下,便知道自己猜中了,心中虽然暗喜,但表面上却不露声色,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静观其变。 洪天泽沉思了一会,缓缓道:“诚如裴将军所言,李庭芝大人对在下委实有些信任的,不过,漫说李大人不能左右朝局,便是能做到,我大宋也断然不愿、不敢冒如此风险,与三别抄军结盟,与高丽王军为敌的。” 裴仲孙忙道:“不错,如今我三别抄军兵微将寡,自然没有资格与大宋结盟,不过,裴某所言乃是将来,不久的将来!待得三别抄再次执掌我国朝政之时,希望老弟能从中斡旋。” 洪天泽听闻“再”字,轻声默念,感到有些疑惑,莺歌儿听到了,直接问道:“裴将军,莫非此前高丽朝政不是由高丽国王掌控,而是你们三别抄?” 裴仲孙神情瞬间黯淡下来,缓缓点了点头,“岂止朝政,呵呵,曾几何时,我辈武人在高丽乃是中流砥柱,上至国王、王后、世子之废立,下至政令律法之制订,无不决于我等。” 洪天泽点点头,“原来如此——王室和满朝文臣必然对此不满,于是便假借蒙古之手,重新夺回权柄,至于臣服于它,是否利国利民,倒是完全不在考虑之中了!” “正是。”裴仲孙慨叹道:“最终,大王与蒙古合谋,将前辈统领接连杀害,胁迫三别抄军同意臣服,可没想到,我等答应之后,竟然要收缴武器,悉数解甲归田。所谓虎落平阳,嘿嘿,返乡之日,便是死期,谁人不知?自然只有奋死一击,自那之后,三别抄与高丽王室,蒙古人便誓不两立!” 明了三别抄军与高丽王室的恩怨,洪天泽心中有了计较,正色道:“裴将军,蒙元乃是我们共同之敌,只要三别抄始终如一,在下自当竭尽所能促成结盟之事,决不食言!” 裴仲孙闻言沉声应道:“裴某在此立誓:重掌朝政之后,定与大宋共进退!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第63章 互赠厚礼 两人起身击掌,莺歌儿毕竟是年纪小,瞬间便被庄严肃穆的情境所感,不禁激动的说道:“洪天泽哥哥,等到了辽东,我也要跟族人立誓。” 洪天泽还没说话,裴仲孙却先摇头叹息,道:“自蒙古发动灭金战之战到如今的数十年间,辽东屡遭战火蹂躏,先是金朝叛将自立为王,接着蒙古大军、高丽王军反复征讨,再后来蒙古军三番五次入侵我高丽,女真人既要面对契丹人的报复,又要应付蒙古、高丽的反复绞杀,能活下来的最多三成,且大多逃往北部的深山老林之中去了。唉,即便是真的找到他们,也未必能如愿以偿啊!” 山长水远,莺歌儿家族只知道南迁的金国朝廷和宗室族人迭遭杀戮,没想到故乡的族人竟然命运也是如此悲惨,不禁黯然垂泪。 洪天泽急忙轻拍其背,柔声安慰道:“妹妹,裴将军并未亲眼所见,多为揣测之言,如今便为之流泪,万一错了呢?岂不亏了!” 虽则没有莺歌儿翻译,裴仲孙也能看出洪天泽在极力安慰,见两人举止亲昵,不禁有些后悔,连忙补救:“不过,前几年裴某在开京之时,偶尔尚可见到过来贸易的女真人,所携之物乃是东珠、貂皮、海东青,价值不菲,想来日子还算不上困厄吧。” 莺歌儿原本就是个直性子,见两人都这样说,便立刻擦干眼泪,强打精神,笑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待到了辽东,一看便知。” “对对对,可不是嘛!” 裴仲孙连声称是,他的亲兵恰到好处的从门后转出,禀报酒菜已经备好。 酒宴之中,裴仲孙不住口的打问大宋的事情,洪天泽一边作答,一边探听高丽的内情和蒙古的动静,你一言我一语,谈得不亦乐乎,不知不觉中过了大半个时辰。 饭毕,裴仲孙让亲兵带上一名年近五十,满面风霜的老卒,说道:“洪将军,他叫崔昌植,曾在鸭绿江边戍守过十余年,对那里的风土人情极为熟悉,且会说契丹话、女真话和蒙古话,你带上他,会大有裨益。” “崔昌植,你会说汉话吗?” 洪天泽上前一步,突如其来的用汉语问了一句。 崔昌植完全没有料到,没立时作答,而是下意识的侧身看了下裴仲孙,后者慌忙打个哈哈,用高丽话大声吩咐道:“老崔,将军问什么你便如实作答。” 洪天泽从崔昌植眼中看到些许的疑惑稍纵即逝,后者微微欠身,用极其生硬的汉话答道:“一,点,点。” 洪天泽点点头,“既然如此,还是由莺歌儿来翻译来得快些。” 莺歌儿似懂非懂的看着洪天泽,“哥哥,你要问什么吗?” 洪天泽道:“我想知道辽东如今气候如何,道路是否能通行,严冬何时降临。” 洪天泽边说话边悄悄的观察崔昌植的反应,见对方凝神倾听,表情却是满脸的迷茫,心中不禁暗暗感到好笑。 崔昌植听明白问题之后,回答道:“辽东夏日苦短,如今八月已过入了九月,再过十多天便会入秋,天气转凉,且越来越凉,不过,等到严冬降临还有月余,因雨停雪未至,既没有泥泞,也没有积雪,最适合出行。” 洪天泽见对方所言与自己多方打听来的基本相符,与莺歌儿交换了下眼色,准备带崔昌植离开。 起身告辞之际,洪天泽想了想,冲着裴仲孙说道:“裴将军,为了表示谢意,我送点东西给你。” 裴仲孙眼前一亮,可是又见洪天泽和莺歌儿除了随身携带的兵器之外,身无长物,不禁有些疑惑。 洪天泽浅浅一笑,说道:“裴将军误会了,我的礼物,是个消息,不过,却是千金难买的消息。” “愿闻其详。” 洪天泽道:“贵国在耽罗岛上有个牧马场,专司放养进贡给蒙古人的马匹,裴将军应该是知道的吧?” 等对方点头之后,洪天泽接着说道:“牧马场里的马匹已经有数百之多,良马甚多,足够将军组建一支小型的骑兵队。洪天泽西来之时,听闻日本海盗袭击了耽罗岛,将负责看管的高丽与蒙古联军杀了个片甲不留,想来岛上应该没有多少守卫,唾手可得。” “日本海盗还在不在?马匹为何没有全都带走?” “海盗已经退回日本了,随船带走的马匹貌似没有多少。” 裴仲孙手捻髭须,盘算道:“不瞒你说,我早有东下耽罗岛之意!一来耽罗岛孤悬海外,易守难攻;二来地近日本,倘若能得到幕府之助,足可立于不败之地;三来耽罗地域广阔,屯田自守的话,足可供养数万大军。迟迟不敢动手,主要是顾忌高丽王军的水师和岛上的蒙古骑兵,如今既然没有了后顾之忧,自然要好好筹谋一下了。” 裴仲孙长揖至地,“洪将军,裴某谢过这份厚礼!” 洪天泽急忙上前搀扶起来,笑道:“裴将军,礼尚往来而已,何须行此大礼!” 寒暄之后,裴仲孙头前引路送客,洪天泽和莺歌儿相随,新向导崔昌植跟在最后。 洪天泽三人出门上马,没想到裴仲孙竟然又纵马跑过来,道:“洪将军,金小姐,下山之前,且随我看一个地方。” 说罢,裴仲孙催马跑在了前面。 在山顶的盘山路上转几个圈,没走出多远裴仲孙就勒马驻足,手中的马鞭指着路旁的一栋石屋,缓缓道:“早在蒙古击败金国,大兵压境之时,我朝便在江华岛储存军械粮秣,以做持久之计。粮秣难以长久保存,数量不多,早已消耗殆尽,不过,此处的军械数量庞大,足够一万大军数年之用!” 裴仲孙翻身下马,命令守卫打开大门,将洪天泽和莺歌儿让到屋内。 洪天泽缓步其中,细细打量一番,发觉对方所言非虚,里面的军械不但数量庞大,且都保护的非常好,保持在随时能取用的状态。 参观完军械库,裴仲孙偷眼打量了下洪天泽,见对方与莺歌儿俱是脸现喜色,不禁暗自高兴。 洪天泽已经明白裴仲孙是担心自己怀疑他的实力,可谓用心良苦,倘若没有姑丈这棵大树做依靠,自家武锋军的境遇未必能好过对方,不免有惺惺相惜之感。 裴仲孙一直将来客送到山脚下方才止步,此时,战场已经打扫完毕,山道上不时有三五成群百姓装扮的年轻男子走来,背后除了简陋的包裹之外,无一例外的带有武器——显而易见,高丽王军惨败于三别抄军的消息已然在高丽激起滔天巨浪! 第64章 收伏通译 回到营地,将崔昌植安排给舟师之后,洪天泽将亨利等人唤在一处,将今日所见所闻事无巨细的复述了一遍,末了笑道:“裴仲孙送给我们的崔昌植,我稍微试探一下便露了马脚,显然既是向导又肩负监视之责,此公心机之深沉,委实让人有些担心。” 莺歌儿恍然大悟:“我说哥哥怎会没来由的同他讲汉话,原来是为了诈他。嘿嘿,哥哥,你也够狡猾的。” 刘黑塔抹抹油嘴,哈哈大笑道:“我倒觉得这人不赖——送了两只烤羊,五坛老酒,兄弟们吃的痛快啊!” 莺歌儿翻着白眼看着刘黑塔,调侃道:“一顿酒肉就把你收买了,唉,刘大哥,你真是自贬身价啊!” 刘黑塔笑道:“三别抄军势单力薄,江华岛又地狭民穷,即便此次大获全胜,倘若没有外援,怕是撑不过蒙古和高丽联军大举进攻,裴仲孙作为首领,为了保全自己和部下,耍些手段也无可厚非。” 洪天泽点点头,“是这个理!不过,咱们还是要小心些,毕竟高丽国已然是蒙古属国,高丽朝廷招降三别抄,或者三别抄见机不对,与之暗通款曲都是可能的。” 亨利补充道:“日本举国上下同仇敌忾,是绝不会屈服于蒙元的,咱们应当首先确保与日本的盟约,三别抄的关系只能放在次要的、从属的位置。” 莺歌儿眼珠一转,忙问:“那我的族人呢?” 刘黑塔快人快语,当即回道:“一看他们的实力,二看他们的态度!” 莺歌儿扭头盯着天泽,“哥哥,你说呢?” 洪天泽不假思索答道:“我赞同刘大哥的看法,倘若没有实力,鼓动他们与蒙古为敌,岂不是自寻死路?假如他们有实力,却选择替蒙古卖命,怎么办?” 刘黑塔讪笑道:“小妹妹,要有大义灭亲的准备哦!” 莺歌儿表情严肃的说道:“蒙古鞑子灭我家国,与他们同流合污便是数典忘祖,人人得而诛之!” 刘黑塔大拇指一挑,赞道:“深明大义的女中豪杰!” 女中豪杰冷哼一声,没理刘黑塔,而是转头看着洪天泽问:“哥哥,那我们到底要不要带上崔昌植?” 洪天泽坦然道:“带啊,自然要带上,而且要尽可能的善待他。” 莺歌儿想了想,“是哦,这个姓崔的面有菜色,衣衫褴褛,可见平素里并没有人善待他。” 刘黑塔道:“三别抄军与高丽王军之间鏖战不休,需要的是精壮的军士,而非羸弱的老卒。想来这个崔昌植平素里无非是干些守门、烧火之类的,临时给找出来的。” 莺歌儿点头,“哥哥的意思我明白了!” 洪天泽道:“咱们以诚相待,平等相处,即便不能让他为我所用,至少总能心有感激,有些裨益的。” 莺歌儿连忙起身,“哥哥,我即刻去安排酒饭给他,再找些换洗衣服。” 洪天泽忙道:“再安排两个机灵的家丁贴身保护,明白吗?” “得令!”莺歌儿眨巴几下眼睛,会意一笑。 莺歌儿兴冲冲的走了,洪天泽起身环顾左右,见整个营地已经收拾的七七八八,可是昂首看看头顶被晚霞染红的天空,叹道:“唉,看来要等到明天才能出发喽!” 亨利道:“今晚全都搬到船上,明日一早便走,也耽搁不了多久。” 说罢,亨利大步流星走开,指挥家丁把最后几顶帐篷给拆掉,洪天泽和刘黑塔分头指挥将其他杂物悉数装船,正忙碌间,莺歌儿喜笑颜开的跑了过来,在她身后十几步,崔昌植不紧不慢的跟着。 “老崔,你亲自同我哥哥说。” 一句熟络的“老崔”,再加上莺歌儿讲的是汉话,而非高丽话,让洪天泽不禁心中暗喜。 崔昌植毕恭毕敬的立在洪天泽面前,行礼之后,用流利的汉话说道:“大人,此间乃是江华岛的东南角,海流与他处不同,夜晚涨潮,近海的潜流是往外海的离岸流,到了卯时之后,开始退潮,潜流变成进岸方向,直到晚间的酉时。” “你汉话如此流利,莫非方才在山上……” 崔昌植老脸泛红:“辽东地界,既有许多汉人居住,又经常有汉商过去贸易,小人驻守之时,偶尔在中间做个掮客,赚点银子买酒喝,汉话自是必备之技。不过,裴将军既未告知大人,小的自然不敢说出来。” 洪天泽微微一笑,“那你如今让我们知道了,岂不是违背了裴将军的命令?你,想过后果吗?” 崔昌植躬身答道:“小的在高丽举目无亲孑然一身,脚下没有立足之地,家中亦无隔夜之粮,投奔三别抄原本就是混口饭吃。可投军之后,不但饱受欺凌,且连口饱饭都吃不上。小的如今年近五十,也没什么指望了,只盼着能天天吃饱饭,至于别的事情,小的愚钝,不去想它。” 洪天泽扭头看了下莺歌儿,后者忙道:“不错,我答应他了,事成之后带他回咱们大宋,包他丰衣足食的过下半生,嘻嘻,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娶妻生子呢!” 洪天泽听了不禁一乐——她小小年纪,竟然还替别人谋划将来! “不许笑我!”莺歌儿脸一红,下意识的把腰一扭,低头把弄衣角,嗫嚅道:“人家不是想帮忙嘛!” “妹妹,你做得非常之好,哥哥很满意的。” 洪天泽极力夸赞两句,把莺歌儿从扭捏中解脱出来,继续与崔昌植的对话,“老崔,如你所言,我等应该在夜间离岛。可是夜晚行船,如何能避开那些暗礁?” 崔昌植答道:“不妨事的,从此处往西,只要随着海流走,便不会有暗礁的。” 洪天泽扭头看了下已经黯淡下来的海面,斟酌再三。 莺歌儿知道他的担心,上前说道:“哥哥不消担心,老崔随三别抄军上岛之后,便被派到海上捕鱼,此处鱼获较多,经常过来,所以比旁人清楚。” 洪天泽咬咬牙,决定冒险一试,派人唤过亨利和刘黑塔,通知准备出发。 当晚,“腾渊号”在崔昌植的引导之下,顺着离岸的海流迂回向前,绕着江华岛的东南呷角绕了个弯,随后便渐行渐远,将黑乎乎的岛屿慢慢的留在夜色之中,海船接着微弱的星光驶入外海。 午夜时分,“腾渊号”被海流送到开阔的海域,离岸流消失无踪,为安全起见,众人商议之后,决定把船停下,天明之后再继续前行。 黎明时分,海面上刮起了强劲的东北风,吹在人身上有股近乎寒冷的凉意,提醒海客们,北国的秋天已经到了。 第65章 分道扬镳 “腾渊号”升起风帆,借助风力在海面上走“之”字型路线,缓缓向辽东靠近,行驶了一天之后,船舷的左侧,水天相接之处,偶尔会冒出几片白帆,刘黑塔和舟师大为紧张,毫不犹豫的将船头向右转——那边是山东地界,有元军水师巡弋,万一碰上可就麻烦了。 “腾渊号”始终保持在中间偏高丽的位置,继续行驶了两天之后,日落之前,殷红的太阳下面,渐渐浮出一条漫长的黑线,舟师与崔昌植、刘黑塔三人拿着罗盘和海图,反复勘验之后确认,前方便是此行的目的地,辽东复州! 夜色降临之前,“腾渊号”沿着海岸向西北方向连续走了好几里地,最终在一处仅仅能容纳三四艘同样大小船只的天然港湾里靠岸,船头的正前方是一处五丈来高的悬崖,一道数尺宽的瀑布挂在中间,左右两侧和后面,是缓慢升起的山坡,被茂密高大的树林完完全全的遮蔽起来,连一块山石都难得看到。 按照崔昌植的说法,辽东地广人稀,处处是深山密林,虎豹遍地,难觅人踪,为安全计,登陆之后洪天泽等人决定先在沙滩上搭建营地,燃起篝火。 用过简单的晚饭,洪天泽等人围坐在篝火旁,听取崔昌植的解说,他用树枝在沙地上画了个粗略的地形图,把记忆中关于附近地区的地形地貌和风土人情介绍了一番。 据崔昌植所讲,此地应该是在复州东面,属于辽东半岛的东南端。而整个辽东半岛前狭后宽,越是往西北方向走越宽,地势也更加的平易,大约两百里左右便是高丽与蒙古的分界线,鸭绿江。在鸭绿江两岸的高山密林之中,是契丹和女真族的聚集区,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以渔猎为生,少部分人以蓄养牲畜或者耕种为生,而在鸭绿江往西南方向,是块土地肥沃的平原地带,还有不少曾经隶属于金、辽两朝的汉民在居住。 崔昌植道:“如今西南风已经停歇,变成了东北风,按照以往的经验,今后会一日比一日凉,距离初雪落地至多还有三十日,最少在二十日左右。” 洪天泽凝神望着面前跳动的火焰,缓缓道:“如此说来,即便是明日早上出发,无论能否找到女真部落,到了第十日上便要往回走。” 崔昌植点点头,“辽东山高林密,溪谷遍地,一旦落雪结冰,寸步难行。” 洪天泽问道:“林中是否便于马匹穿行?” 崔昌植答道:“林中有兽径可用,马匹穿行并无大碍,女真、契丹乃至我高丽人在林中渔猎,也都是骑马。” 骑马十日,即便不能疾驰,也比人走要远的多。 洪天泽心中稍定,环顾众人,轻笑道:“各位,咱们看来不得不兵分两路了喽!” 莺歌儿随即大声回应:“我是来认祖归宗的,自然不能留下。” 刘黑塔看了看亨利,问道:“老弟,你是打算留守呢还是去远征啊?山高水远,蛇虫遍地,还有虎豹熊罴,可不容易啊!” 亨利嘿嘿笑道:“既然如此危险,那我就勉为其难吧。” 刘黑塔连连摇头,发出一阵讪笑:“哎呀我说亨利,跟你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自然是你留下来,我去啊——你想想,这极北之地,哪有人见过番邦外国之人,到时候说不定惹出什么麻烦呢!” 亨利回答道:“你都说了这是极北之地,此地之人甚少与外界接触,见谁都稀奇,故而你与我之间,没有区别的。” 洪天泽想了想,劝道:“刘大哥,亨利远渡重洋,不远万里而来,错过今次,怕是难有下次了。要不,还是你在这坐镇吧。” 崔昌植插了一句进来:“各位大爷,此处乃是真正的蛮荒之地,连女真、契丹人都很少过来打猎,林中有数不尽的猛兽,猎虎捕熊,追逐鹿群,可比埋头赶路有趣的多。” 刘黑塔闻言大悦,反倒怕亨利改了主意,立刻大声道:“好,天泽,咱们就这么定了——我留守,过过猎人的快活日子,你们去寻女真部落吧。”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笑过之后,洪天泽提醒道:“刘大哥,咱们既然在猛兽的地盘,还是要小心些,不妨先耗费两日,把营地转移到山坡上合适的位置,伐些木头,搭建围栏,免得被野兽给偷袭了。” 刘黑塔道:“这个理会的!你们放心,老刘断然不会误了正事。” 最终商定的计划是由洪天泽、莺歌儿、亨利带两名家丁,假扮成商队,随崔昌植去寻找女真部落,除了骑乘的六匹马之外,再额外带上四匹马,携带粮秣和铜钱、布匹、茶叶等当地稀缺之物, 一夜无事,清晨山林间莫名其妙的飘起一团团浓雾,很快便将整个山林完全笼罩起来,挥手告别之际,刘黑塔不无担心的说道:“前途凶险,你们可一定要小心啊!” 莺歌儿笑答:“刘大哥,你打猎也要小心,别被老虎给吃了!” 众人哈哈大笑,分道扬镳。 第66章 深山猎虎 崔昌植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莺歌儿与洪天泽紧随其后,两名家丁带着辎重走在中间,亨利断后。 此处的山势算不上险峻,林木之间的间隙也足够宽敞,远征队几乎不用下马就能通行无碍。不过,由于森林极其原始,头顶上方是遮天蔽日的巨树,脚下是几尺厚的残枝败叶,倒伏枯死的树木更是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腐烂的气息,再加上树梢呼呼掠过的疾风,让人觉得分外的阴森、恐怖,于是在不知不觉中,大家都懒得说话,只顾闷着头赶路。 在浓雾中蜿蜒曲折的走了半天,雾气渐渐散去,远征队终于踏上一条简易的兽径,前行的速度稍微快了一些,继续前行了一个多时辰,道旁出现一条溪流,与小道齐头并进,蜿蜒曲折,消失在远方的密林之中。 继续前行了半个时辰,崔昌植便将队伍带到溪流旁的坡地宿营,面对洪天泽等人狐疑的目光,他解释道:“辽东乃是极北之地,与你们大宋的南国截然不同,秋冬时节天黑的极快,果真等到日头西坠在宿营,便来不及了。” 果不其然,帐篷加起来没多久,森林中间便陡然变的昏暗异常,众人连忙取水生火做饭。 接下来的两天里,远征队一直在深山老林间穿行,由于不时的遇见悬崖峭壁和高山峡谷,路线弯来绕去,直线距离走的始终很慢。据崔昌植估算,一天下来,最多也就是往西北方向走了三十里左右。 第三天早上,队伍正行走间,数百步外突然变得光亮起来,莺歌儿忙轻声问道:“老崔,咱们是不是要出林子了?” “早的很呢!” 崔昌植脸上带着些许疑惑,催马疾走,向远处极力张望着,大约又走了数十步,他勒马转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莺歌儿童心大起,急忙凑上去,一边挤眉弄眼,一边一通乱比划,崔昌植看得如坠五里云雾,忍不住用细弱蚊蝇的声音说道:“前面是片水泽,有鹿鸣的声音,应该是有鹿群在吃草喝水。” 莺歌儿欣喜若狂,忙扭头冲着洪天泽和亨利连连招手,待得他们策马赶到,立时飞快的复述一遍,末了兴冲冲的说道:“咱们猎只鹿来,打打牙祭,好不好?” 接连吃了几日干粮,船上吃的也是腌肉,自然都想吃顿新鲜野味,洪天泽、亨利和莺歌儿翻身下马,取下弓箭,莺歌儿居中,与另外两人以五步的间隔,悄悄的往水泽方向摸过去。 刚刚走出不到十步,背后突然传来崔昌植略带惊悚的声音:“快止步,快!” 三人慌忙停住身形,自然而然的向四周打量一番,可是却什么动静都没有看到,正疑惑间,不远处的马匹没来由的突然躁动起来,不住的刨着蹄子,发出一阵阵嘶鸣,崔昌植快步跑过来,大声喊道:“有老虎,有老虎。” 几乎同一个瞬间,水泽中陡然响起惊恐的鹿鸣和水花飞溅的声音,这时,崔昌植接着喊道:“老虎,老虎也在打猎!” “好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老虎猎鹿,咱们猎老虎,哥哥,走!” 莺歌儿初生牛犊不怕虎,把手中的长弓朝洪天泽摆了一下,便大踏步前进,清脆的声音留在身后,“老崔,你帮助把马看好。” 洪天泽和亨利非常默契的飞身向前,紧紧的翼蔽在莺歌儿左右,很快来到走出树林,来到水泽边缘。 水泽面积在三十亩左右,原本是块地势低洼的林间空地,汇聚了大量的雨水,里面是丛生的水草,边上稀疏的芦苇和不知名的野草野花长的极其繁盛。 水塘中间的位置,一只体型巨大、气势威猛的斑斓猛虎正死死咬住一只梅花鹿的脖子,梅花鹿的四只蹄子先是疯狂摆动,接着很快的慢了下来,在老虎的它的正前方,数十只梅花鹿正飞奔着逃入密林。 “莺歌儿,你来!” 洪天泽估算了一下距离,示意莺歌儿瞄准。 莺歌儿在洪泽湖畔经常打猎,不过最大的猎物只是野猪、最凶猛的是野狼而已,首次面对这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百兽之王,难免有些紧张,以至于握弓的手都颤抖起来。 洪天泽则大大的不同,自幼便经常随母亲的族人到海中猎捕鲨鱼甚或巨鲸,那体型力量乃至气势比起陆地上的兽王不知道要厉害多少倍,自然不以为意,神色自若的安慰道:“莺歌儿,稳住了,别怕。你射偏了,还有我们呢。” 莺歌儿点点头,屏住呼吸,缓缓起身,一箭飞出,耳畔顿时响起一声夺人心魄的呼啸,在山林中传出很远很远。 “中了,再射!” 洪天泽凝神望去,莺歌儿的箭插在老虎的腹部,后者甩开梅花鹿,仰天狂啸,接着猛地转身,冲着三人藏身之处狂奔而来。 危险迫在眉睫,莺歌儿反倒镇定了许多,迅疾弯弓搭箭,正中老虎的咽喉。老虎吃痛狂叫连连,转身想逃,结果被莺歌儿再发一箭,射中后腰,终于倒在水泽当中。 “我猎到老虎啦,我猎到老虎啦!” 莺歌儿原地打转,欢呼雀跃,洪天泽和亨利相视而笑,兴冲冲小步快跑,准备收获两件猎物——老虎和梅花鹿。 莺歌儿回头朝在前面不停张望的崔昌植招手示意过来,接着疾步跟上洪天泽和亨利,高声提醒道:“虎皮和鹿角要留给我哦!” 洪天泽和亨利连声答应,走到死老虎旁边,两人好奇心起,一个扶头一个拉尾巴,估算了下老虎的体长,至少在一丈开外,应该是一只成年雄虎,体重在五百斤上下。 亨利笑嘻嘻的看着洪天泽,问道:“要不要试试?” 洪天泽立时会意,俯身抓住老虎的腰部,双臂发力,一声断喝,忽地将老虎甩到肩头,迈着沉重的脚步向水泽边的草地走去。亨利等他迈出几步,见没有异常,单手拎起梅花鹿,也朝岸边走去。 洪天泽弯腰拱背,将死老虎抛在莺歌儿脚下,后者从腰间抽出短刀,反复打量着几眼,犹豫起来,既有点不知如何下手,又有点害怕——开膛破肚、剥皮抽筋,与单纯的射箭猎杀不同,可不是女孩儿干得来的活计。 “要不,让我来?” 洪天泽探手想接莺歌儿的短刀,突然脸色一凛,闪电般扭腰转身,右手一抄,将一枝羽箭攥在手心,与此同时,亨利已然甩开梅花鹿,抽剑在手,上前与洪天泽并肩而立,摆出戒备的姿势,四只眼睛紧紧盯住对面的树林。 第67章 惊见女真 “莺歌儿,慢慢往后退。” 敌暗我明,手边又没有称手的兵器和盾牌,倘若敌人人数很多,一旦乱箭齐发,便是神仙也挡不住。 洪天泽边与亨利缓步后退,边低声吩咐莺歌儿。 莺歌儿边退边怒骂道:“暗箭伤人的鼠辈,有种出来啊!” 出乎预料,骂声刚落,扑通通几声,三人正前方数十步外的一棵大树上纵身跳下几条汉子,接着从左近的树林里面又钻出几道黑影,与先出的几人并肩而立,当先一人用生硬的汉话,瓮声瓮气道:“偷别人的猎物,可耻!” 三人停住脚步,凝神打量,只见对面总共站着七个男子,尽皆赤裸上身,露出一身虬结的筋肉,身负弓矢,腰悬利刃,其中两人肩头还扛着半片野猪,看来乃是林中的猎户。 莺歌儿被“偷”字激怒了,刀尖遥指对方,怒叱道:“这老虎是姑奶奶先看见的,也是姑奶奶连发三箭射死的。哎呦,打猎的时候不出力,没本事,等人家把事做完了,出来吃现成的,哼,做梦!别以为人多我就怕你了,想硬抢,先问问姑奶奶的刀子答不答应!” 不知道是被莺歌儿一通连珠炮的叱骂给镇住了,还是没反应过来,对面好一会才出声,不过,这次不是用汉话,而是用其本族的语言,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 这时,洪天泽的目光无意中落在对方光秃秃后脑勺下挂着的发辫上,不禁心中一动,几乎在同一个瞬间,莺歌儿再次开腔了,不过,用的是跟对方相同的语言——小丫头也看出来了,对面确实是女真人,同族! 为首的女真人年龄在二十上下,比其他人高出半个头,黝黑的脸庞棱角分明,身材匀称结实,嘴角总是带着讥诮的笑意,此人站在中间位置,双臂环抱胸前,听到莺歌儿讲出流利的女真话,原本冷峻的表情陡然融化,变成了惊愕与怀疑。 洪天泽听了一会,大部分是莺歌儿在说话,不但语速很快且声音高亢,想来见到自己的族人有些激动,可是当他侧身察看莺歌儿的表情,没有看到想象中见到亲人的喜悦,反倒还是满面怒气,不禁一愣,忙低声问道:“怎么?他们不欢迎你这个同族?” 莺歌儿的回答让洪天泽差点晕倒:“我骂得正起劲呢,都忘了是来找他们的!” 这时,崔昌植已经带着两名家丁牵着马匹赶过来了,听到莺歌儿的话也是脸色大变,连忙劝阻道:“别吵了,别吵了,委实是咱们错了!” 莺歌儿骂人的话说了半截,扭头恶狠狠的瞪着崔昌植,低吼道:“老崔,你到底是哪边的?嗯!” 洪天泽和亨利也感到有些诧异,看着崔昌植,等他给出解释。 崔昌植苦笑道:“那个女真人说,他们追踪这只老虎整整五天了,之所以没有下手,是因为要寻找机会射老虎的眼睛以确保虎皮没有损伤,这样才能卖上好价钱。没想到被咱们突然杀出来,老虎杀了不说,还把虎皮给毁了,刚才放箭是气不过吓吓我们,要是真的射人,咱们不可能躲过的。” 洪天泽回想了一下,自己接住的那枝箭力道委实很弱,从落点来看,好像真的不是冲着人射的,心里立刻信了大半,“老崔,猎虎果真有这许多规矩吗?” 崔昌植连连点头,道:“虎皮珍贵,一般都是皮货商先付了定金,猎人才肯下这苦功夫。你们有所不知,都说一山不容二虎,是因为老虎独来独往惯了,绝不容许其他老虎在自家地里出现,整天在自己领地里游荡,有时一天之内走上好几十、上百里地也是有的。在这深山老林里,跟在老虎后面走这许多路,你想该有多难。” 洪天泽和亨利听了心悦诚服,崔昌植见状进一步说道:“女真人部落大多渔猎为生,极重信义,断然不会虚言蒙骗的。” 莺歌儿在侧耳倾听的同时,不住眼的打量着对面的动静,没想到,自从看到崔昌植之后,他们便一言不发,好似知道崔昌植会替他们解释一样。 搞清楚了事情的原委,莺歌儿便用女真话继续交流,不过,声音跟表情都缓和了不少,崔昌植边听边翻译给洪天泽和亨利,“小姐说她是外地人,不懂这里的规矩,看到老虎就打了。不过,既然山林不是你们家的,那老虎谁抓到就算谁的。” 洪天泽心道:这丫头难不成准备跟族人翻脸到底? 没想到,莺歌儿接着来个大转弯:“看在你们辛辛苦苦追踪的份上,这虎皮就算你们打下的,不过,必须卖给我,至于要多少银钱,随便你们开价,算是补偿。” 说完之后,莺歌儿促狭地冲着洪天泽眨巴几下眼睛,悄声说道:“哥哥家里有的是钱,对不?” 洪天泽苦笑着道:“有没有钱,一张虎皮总还是买得起的。” 这时,对面的女真人交头接耳商议了几句,为首之人当即迈开大步走了过来,在距众人五步之外站定,盯住莺歌儿上下打量起来,显得非常无礼,口中兀自叽里咕噜的说个不停。 洪天泽挡住莺歌儿,戳指怒道:“放肆——” 崔昌植慌忙从旁同步翻译、解释:“他说他叫阿鲁不台,问小姐是汉人还是女真人?” 听到莺歌儿报出姓氏之后,阿鲁不台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发出一连串的问题:“完颜部?那可是咱们女真人的皇族,早已举族迁移到中原去了,金朝被蒙古人攻灭之后,音信全无,传说是被灭族了,难道你是皇族后裔?” 莺歌儿毫不客气的抬出了皇族身份,并且简单明了的把自己这一支流落他乡的来龙去脉交代了一番。 洪天泽冷眼旁观,这个阿鲁不台虽然嘴里将完颜部称为皇族,可依旧一副桀骜不驯的态度,看起来实际上并没有把完颜部当回事,心中不禁同情起莺歌儿一家来。 莺歌儿原本是倔强要强的性格,既然对方不买账,便不再讲同族情谊,直截了当问他虎皮要多少钱。 阿鲁不台没有开价,而是要崔昌植说个公道价钱。 崔昌植解释说,一直以来,从中原过来的汉商,都是通过高丽人为中介来跟辽东部落民做生意的,再加上高丽人的形容外貌、举手投足与汉人和部落民迥然不同,是故阿鲁不台一眼便看出端倪。 崔昌植想了想,试探着问道:“少爷,给他一匹绢如何?” 莺歌儿惊叫道:“一匹绢?” 崔昌植改口道:“那我问问他半匹如何,虎皮已经破损,他在别处未必能卖上好价钱的。” 莺歌儿连忙阻止:“老崔,我是说你出价太低了!一匹绢不过几贯钱而已,换人家一张虎皮,是不是有些太那个了?” 洪天泽也觉得不妥:“苏杭一带,绢价虽常有涨跌,但贵也不过四贯而已。” 崔昌植恍然大悟,连连摆手:“诸位有所不知,离大宋越远价格越高,漫说辽东,便是我高丽国内,绢也要10贯钱才能买得一匹。用一匹绢换他一张破损虎皮,绝对是童叟无欺的价格。” 果不其然,听了崔昌植的报价,阿鲁不台先是有些难以置信,然后便连连摇头,表示不能占如此大的便宜,传出去的话,别人还以为自己强买强卖,岂不坏了名头? 莺歌儿可不喜欢商人讨价还价的把戏,直接回道:“既然觉得价高,那就再给我们加点东西,给颗北珠啊,或是来张貂皮,都行。” 阿鲁不台当即言辞激烈起来,崔昌植忙替他辩解,原来莺歌儿所说的北珠,乃是辽东特有的名贵珍珠,唯有在冬季江河结冰之后才能凿冰下水采摘,往往数百河蚌才能出一颗珠子,不但困难,而且有生命危险,其价值完全不是虎皮所能比拟的。 莺歌儿大为扫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自己说怎么办吧。哼,我们可没闲工夫替你把绢分开。” 阿鲁不台眉头紧皱,抬头挠挠青色的头皮上,用毅然决然的语气回答道:“我再给一张熊皮,换你一匹绢。” 洪天泽、亨利和莺歌儿终于体会到什么叫物以稀为贵了,欣然接受。没有了分歧和争议,阿鲁不台的态度缓和了很多,高声唤过在后面戒备的族人之后,主动邀请洪天泽一行到他们的狩猎营地现场交割。 第68章 族人之痛 阿鲁等人对这片山林的地形地貌了如指掌,在他们的引导下,队伍的行进速度几乎快了一倍,在林海中穿行了大约将近两个时辰,顺利抵达女真人的临时宿营地,一处二十来丈高的绝壁之下的内凹处。 绝壁背北向南,前面是一片数百步宽的草地,视野开阔一览无余,既避开了强劲的北风,又能全天沐浴在日光之下,是个绝佳的晾晒兽皮和兽肉的所在,凹陷处高出地面三丈多,长约百步,宽两丈多,即便是住上数百人都绰绰有余。 女真的营地极其简陋,不过是在平整过的地面上铺些兽皮为床而已,中间的位置吊着一口大铁锅,旁边是一排长长的木架子,上面是一张张撑开的兽皮和大小不一,数以百计的风干肉条。 营地里留守的是两个年轻的妇人和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远远的见到狩猎队伍,妇人们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欢呼着迎面跑来,与人群中两位稍稍年长的男子拥抱在一起,那位老者则高踞在营地边缘,目光落在队伍最后面的外来者。 回到营地,六名猎人将梅花鹿和老虎搬下马背,抬到不远处的一个水潭边,与两名妇人一起剥皮取肉,阿鲁不台径直走到老者身边,神态恭敬说话,不时的冲着在旁边等待的洪天泽一行人指指点点。 没过多久,老人缓缓点头,阿鲁不台将众人唤过去,“这是我父亲,阿鲁部的酋长,阿鲁尼堪。” 众人依次上前见礼,阿鲁尼堪示意大家在火塘边坐下,看着莺歌儿,用流利的汉话问道:“我们金朝是被大宋和蒙古联手攻灭的,你们这些移居中原的女真人,为何宁愿与敌人在一起,却不愿回归故乡?” 族人相见,竟然上来就是质问的语气,让莺歌儿非常恼怒,好在临行之际金望北预料到此种情形,便按照父亲的交代来回应:“国破之时,蒙古人要杀尽我完颜氏一族,先祖不得不隐姓埋名才得以保全性命。彼时,中原与辽东之间,尽归蒙古所有,关山重重,如何能过?即便果真侥幸逃脱,试问以各部族的实力,果真能抵御住蒙古军队的攻杀吗?” 这最后一句话,是莺歌儿气不过,临时加上去的。 阿鲁尼堪脸上阴晴不定,正想发问,没想到阿鲁不台先愤愤不平的说道:“倘若不是你们完颜皇族背弃了女真人的传统,不习弓马,学汉人的甚么诗书礼仪,变得虚弱不堪,如何会被蒙古攻灭?我大金犹在的话,我们女真人又怎么被蒙古人欺凌?” 阿鲁尼堪冷哼一声,阿鲁不台立时住嘴,前者冷冷道:“不错,与蒙古相比,我女真人势单力薄,无法与之抗衡,不过,你也别指望我们会跟大宋结盟——蒙古与大宋,都是女真的敌人。” 洪天泽忙道:“族长,当初我朝之所以联蒙灭金,一来是因为不知道蒙古的狼子野心;二来是为了洗雪当年‘靖康之变’的耻辱。错固然是错了,可也事出有因啊!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世易时移,如今的形势与多年之前迥然不同,大金已经为蒙古所灭,我大宋也岌岌可危,再继续互相敌视,没有意义。” 洪天泽见阿鲁尼堪听得很认真,便轻笑一声,继续说道:“再者,完颜莺歌此来,是想寻根,而我呢,顺便过来买些良马而已。在下在大宋国内,不过是寻常百姓,所谓结盟什么的军国大事,如何能轮到我等做主?” 莺歌儿见洪天泽说的有理有据,心中的怒气稍稍平息一些,双眼盯住阿鲁尼堪,静待对方回应。 阿鲁尼堪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终停在儿子头上,缓缓道:“早先我们女真诸部臣服于契丹,不但要出兵出粮,还要上缴海东青、皮毛、珍珠、黄金为贡物,于是完颜阿骨打率领各部奋起反抗。咱们金朝建立之后,熟(树)女真大部追随你们完颜部落到中原享乐去了,留下来的部分熟(树)女真和生女真在此自由自在的渔猎、牧马、耕种。蒙古人占据辽东之后,与契丹人一样,要我们出兵出粮,上缴马匹、皮毛、珍珠与黄金,不但索取无度,乃至连饮酒都被禁,族人们,尤其是阿鲁不台他们这些年轻人,心中自然忿忿不平。” 莺歌儿听了心中暗喜,没想到对方话锋一转:“可惜,如今的女真诸部,经过数十年征战,人丁单薄,且一盘散沙,倘若挑战兵强马壮、如日中天的蒙古人,无异以卵击石。” “不过,既然你完颜部和散居中原的同族还有复仇之念,忝为同族,送些马匹还是能做到的。” 洪天泽正色道谢,而莺歌儿毫不犹豫的起身行女真族的晚辈之礼,“晚辈言语无状,请族长赎罪。” 阿鲁尼堪摆摆手,笑道:“完颜部乃是我大金皇族,按理我该向你行礼才对。” 把话说开之后,阿鲁尼堪为了展示对完颜部的信任,同时也是为自己方才所说的不能与蒙古为敌做注解,便将辽东女真部落的情形介绍了一遍。 女真人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攻灭辽朝之后,统治的中心转移到了黄河中下游的平原地带,同时以完颜部皇族为首的大部落开始了大迁移,纷纷离开寒冷的辽东,在气候宜人的中原繁衍生息,留下的真空地带给那些规模较小的、或者偏远地带的女真部落增加了生存空间,人口和财富都渐渐增长,进而发展到西部的草原地带。 然而,随着蒙古人的强势崛起,契丹人反戈一击,女真人不但被悉数逐出草原,而且被大量的屠杀。金朝灭亡后,蒙古接连不断对高丽用兵,女真人的领地夹在中间,遭到反复蹂躏,可谓雪上加霜,如此一来,只能往更北部的山林中迁徙、逃亡。故而女真部落中的大多数,都散布在鸭绿江上游的长白山周边,极少量部落生活在更北部极寒地区。 阿鲁部落是为数不多的滞留在鸭绿江流域的女真人,整个部落不过两百余户,一千二百口人,居住在鸭绿江入海口附近的一个盆地里,过着渔猎为主、耕种为辅的生活。在阿鲁部落的周边,还有十余个规模大小不一的女真部落,有的在平原地带耕种为生,有的一样在山林中渔猎,有的则在山间草原放养牲畜。 第69章 比武较量 听完了族人的苦难史,莺歌儿体会到阿鲁尼堪的艰难,轻声问道:“蒙古人欺压的厉害吗?为什么连酒都不准喝呢?” 阿鲁不台怒道:“酒都禁喝,你说厉不厉害。” 阿鲁尼堪缓缓道:“蒙古人觉得我们女真人粗野蛮横,没有自制力,喝醉了喜欢闹事。嘿嘿,曾几何时,我们女真人也是把他们当作蛮夷来看的。” 阿鲁尼堪直视洪天泽,问道:“你是汉人,在你们眼中,女真也罢,蒙古也好,全都是蛮夷,对吧?” 洪天泽摇头道:“所谓的蛮夷戎狄,都是腐儒的说法,在下并不认同。” 洪天泽指着亨利,郑重言道:“这位亨利先生,乃是来自域外极西处的大秦帝国,族长不妨问问他,可曾在大宋被人轻侮过。” 亨利笑道:“尊敬的族长大人,傲慢源自无知,倘若那些读书人有机会到辽东,或者到我的国度游历一番,自然便不会如此了。” 阿鲁不台冷笑道:“他们是用傲慢和轻视来掩饰自身的无能罢了!打不过契丹,也不是我们的对手,现在更对付不了蒙古人,倘若哪天被蒙古人灭了国,成了奴隶,看他们如何自傲。” 莺歌儿见对方说话之间不住的往洪天泽脸上看,显然意在讥刺,顿时有些来气,辩道:“宋人并非尽是文弱之辈!我们大金被蒙古灭国已三十多年,可大宋仍未投降,与蒙古鏖战至今,倘若如你所言尽是无能之辈,如何能做到?” 阿鲁不台不以为意,仍旧斜瞟着洪天泽,回道:“地大、人多、城坚,如此而已。能不能打,要真刀实枪,不是靠说话。” 洪天泽轻笑道:“不台兄,区区在下便是宋人,愿意同你较量一下,如何?” “甚好。” “族长大人,这,这不太好吧?” 崔昌植知道女真人虽彪悍,但不会对客人无礼,期望阿鲁尼堪出言阻止,没想到,后者竟然点头表示赞同,吩咐道:“只比高下,不决生死。” “咱们比拳!” 阿鲁不台丢下两个字,便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往悬崖前面的空地上走,洪天泽起身向阿鲁尼堪拱手行礼,跟了过去。 单纯的狩猎枯燥乏味,难得找点乐子,再加上知道阿鲁不台必胜无疑,营地里的女真人旋即全都聚拢过来。同样,远征队这边,除了崔昌植之外,都认定洪天泽稳操胜算,神态轻松的上前围观。 洪天泽与阿鲁不台以五步的间隔面对面站定,洪天泽正想按照中原比武的规矩先抱拳行礼,没想到阿鲁不台陡然炸雷般暴喝一声,震得他头皮发麻,心神不宁,还没回过神来,对方已经纵身一跃,出现在面前,斗大的拳头劈面砸来,拳风迅疾,势不可挡。 阿鲁不台速度之快远超洪天泽的预估,根本来不及闪避,只得双臂交叉横在面前。 “砰”地闷响,重拳之下,洪天泽连退两步才在稳住身形,莺歌儿忍不住惊叫一声,又怕扰了哥哥心神,急忙咬住手指,凝神观战。 跳跃、出拳,再跳跃、出拳,阿鲁不台与洪天泽此前所见的任何武者都不相同,完全就是一只灵活异常又力大无穷的猛兽,出拳没有章法和规则,似乎完全是凭借与野兽搏杀出来的经验,将自身的速度和力量发挥的淋漓尽致,占了先手之后便再也不给对方任何还手的机会。 洪天泽时而后退,时而原地打转,将两条臂膀上下左右舞动,在周遭布下一张绵密的墙壁,接连不断的与阿鲁不台的拳头撞击在一起,乒乒乓乓的击打声不绝于耳,虽然疲于应付,但总算将对方的攻击悉数接下,没有被击中要害。 眼看着两条黑影分分合合,迅捷如风的缠斗在一起,连旁观者们都看得面红耳赤,口干舌燥,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连眨巴一下都舍不得,生怕错过了最精彩的场面。 阿鲁不台狂风暴雨般的足足攻击持续了半柱香之久,洪天泽本想待他气力稍微衰竭之时再发动反击,可没想到对方气力没有变小,速度依然快如闪电,反倒是自己的胳膊在连续的锤击之下渐渐有些酸麻,这样继续下去,自然是必败无疑! 不能输! 绝对不能输! 莺歌儿紧张到要哭的样子更是激起了洪天泽的倔脾气和好胜心,将力量和速度催逼到极限,虽然还在绕着圈后退,但悄无声息的将与阿鲁不台之间的距离一点点拉开。 又过了半柱香,洪天泽的胳膊渐渐沉重,颇有些力不从心的架势,阿鲁不台则气势不懈,连续挥拳猛击之际,突然看到对方脚后半步之外有块凸起之物,心中暗喜,大吼一声,猱身而上,连施重手。 洪天泽左脚迅疾后退半步,脚掌恰到好处的抵住凸起之物,身形微错,狂呼一声,一拳击出。 砰砰两声闷响,几乎在同一个瞬间,两人都是肩头中拳,身形一晃,随即稳住,接着四足立定,你来我往,雨点般的拳头不停的往对方身上招呼,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根本无法闪避,乒乒乓乓,大半都打在身上。此时已经不是两个高手过招,而是市井无赖间的互殴,除了力量与速度之外,还要比谁更耐打! 莺歌儿急的直跺脚,可又不甘心让自己哥哥认输,唯有尖声叫好。而女真汉子们原以为阿鲁不台稳操胜算,如今也是心里打鼓,只能用越来越高亢的声音给未来的族长打气。 纵观全场,只有阿鲁尼堪和亨利表情如故,冷眼旁观,直到两人都挨了几百拳。 “停!” 阿鲁尼堪见两人打得难解难分,不相上下,便一声断喝,中止了比试,大步走到场中,先默默注视着喘息未定的洪天泽看了一会,频频点头道:“甚好甚好!倘若大宋男儿都如你这般悍勇,哪里还有甚么大辽、大金、大元哦!” 阿鲁尼堪转身望着同样面红耳赤、青筋暴起的儿子,笑问道:“宋人能不能打?” 阿鲁不台用力点头:“阿玛,儿子明白了!” 阿鲁不台上前一步,先朝洪天泽躬身行礼,道:“小兄弟很厉害,佩服佩服!” 接着他一把拉住洪天泽的胳膊,哈哈笑道:“我们女真人就喜欢你这样的真汉子!” 亨利从旁说道:“二位都是出类拔萃的武者,不但力量和速度相差无几,而且都同样的机敏——那块石头你们都看见了,都想利用它来打破僵局!” 阿鲁不台挠挠头,讪笑道:“论机敏,我要差点——洪天泽知道我看见了石头,我却不知道他看见了。” 洪天泽摇摇头,坦然道:“你的气力太大了,我的胳膊快要抬不起来了,若是再打上半柱香,我定然抵挡不住。” “当真?不是客气话?” 赵见天泽用力点头,阿鲁不台不无懊恼的说道:“唉,看来阿玛喊早了。” 洪天泽和亨利相顾愕然——原来对方尚有余力! 阿鲁尼堪抬手在儿子脑门敲了下,嗔怪道:“打架除了气力大、出手快,还得要随机应变。哼,他既然能利用一块石头挡住你,再打下去自然还有别的办法,你呀,就知道一味用蛮力。” 洪天泽笑道:“不台大哥可能同我一样,甚少遇到力量相若的对手,久而久之,便过于自信了。” 阿鲁不台连连点头,“可不是嘛,别说我们阿鲁部落,便是方圆千里之内,也没有人气力比我大的。” 洪天泽望着亨利道:“还好我遇到了亨利,让我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阿鲁不台盯着亨利,奇道:“难不成你比天泽兄弟还厉害?” 亨利正色点头,回道:“是的,以战力而论,我比你们都要强一点点。不过,我已经在巅峰状态,随着年龄的增长,不可避免走下坡路,而你们青春年少,还在不断的成长,三五年之后,我肯定不是你们的对手。” 阿鲁不台对亨利信心十足的态度感到有些狐疑,不禁想跟他再比试比试,可还未出声,便被对方看破,出言阻止:“今日一战,你与天泽都全力以赴,若想恢复到最佳状态,需要两三日。倘若再同我切磋一下的话,最好在三日之后。” 阿鲁尼堪早在暗中打量这位异国武士,见他观战之时气定神闲,丝毫没有替洪天泽担心的架势,知道所言非虚,连忙打消了儿子继续挑战的念头,“天气转凉,不日便会落雪,猎来的皮草要早日送到榷场交易,不能在此耽搁了。太阳快要落山了,都散了,快去把皮草卷起包好。” 阿鲁尼堪说话自有一番威势,阿鲁不台咧嘴一笑,跟族人一起轰然跑开,去收拾晾晒的皮草,洪天泽一行则跟老人回到篝火旁。 第70章 前朝往事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两名女真妇人已经开始在锅里烹煮今天猎杀的虎肉鹿肉,沸腾的水汽将诱人的肉香吹送到营地的每个角落,劳碌终日的人们个个都是垂涎欲滴食指大动。 围坐在熊熊篝火边,吃着新鲜的虎肉、鹿肉,喝着热腾腾的肉汤,畅饮远征队带来的醇酒,每个人都情绪高涨,喜笑颜开,酒足饭饱之后,宾主之间尽释前嫌,热烈的交谈起来。 阿鲁父子诉说着渔猎生活中的快意和各种趣事,亨利讲述游离中的见识的风土人情和历险的经历,洪天泽和莺歌儿分享此番北上所遇到的艰难险阻,最终,双方的话题不可避免的交汇在蒙古人身上。 阿鲁不台放下酒碗,冷笑道:“我们女真人强盛之时,铁木真同他的部落不过是偏远草原上野人而已,如今竟然反过来将我们当作蛮夷来对待,呸!” 阿鲁尼堪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对面的洪天泽和莺歌儿二人,摇摇头,说道:“蒙古人攻灭我大金,取而代之,最初几年,老实说,对我们女真人不算坏,颁布政令:凡居中原说汉话者,与汉人同;居辽东,不识汉话者,与蒙古人同。” “不过,待得中原平定,分割两地的女真各部被完全打散,无力反抗之后,蒙古人便原形毕露,除了不断索要海东青、皮毛、珍珠、黄金等贡物之外,还要服他的兵役,替他牧马,到深山老林中砍伐巨木做舟。” 洪天泽忙问:“族长,伐木做舟是何时的事情?” “已经有两三年了,先前说是为了征服高丽国,可高丽国称臣之后,又说要去讨伐日本,呵呵,这些草原上的蒙古人啊,心比天高,总想着要把所知道的土地全都征服,从来没听说过有哪个王朝有如此大的野心。” 莺歌儿试探着问:“那,那咱们女真人反抗过吗?” 阿鲁尼堪默然道:“那是自然,不过,最终还是输了,唉,势单力薄啊!” 阿鲁撩起衣襟,露出胸口一道恐怖的刀疤,“我当年才十来岁,跟父亲叔父们一起,追随蒲鲜万奴大人与蒙古作战,被砍了一刀。” “蒲鲜万奴?那个在大金危亡之际自立门户的叛徒?”莺歌儿听到这个异常熟悉的名字,忍不住怒道:“倘若不是他,我大金怎会灭亡的如此之快?他,他便是我大金的叛贼!” 阿鲁不台冷笑着反驳道:“比起望风而逃的完颜氏,蒲鲜万奴力战至死,阖族都被蒙古人抓去做奴隶,在我们辽东女真眼中,他非但不是叛徒,反而是我们女真人的英雄!” “哼,他投降的次数比反抗的多得多,算什么英雄!” 阿鲁尼堪瞪了儿子一眼,缓缓道:“你们都错了,蒲鲜万奴嘛,嘿嘿,实际上也是姓完颜的,是你们皇族的远支。” 阿鲁尼堪知道莺歌儿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个消息,继续说道:“站在完颜氏和中原女真人的立场上,蒲鲜万奴或许是叛贼,可在我们辽东女真部落眼中,完颜氏更加不可饶恕——蒙古大兵压境,不回辽东祖先龙兴之地,找同族帮忙,同心协力共拒敌军,反倒南逃中原,想借助汉人的力量,这,算不算对祖先和族人的背叛?当然,倘若成功倒还罢了,可结果是被大宋给卖了!” 莺歌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可空有满腔怒气,却发作不出来,因为她知道对方说的乃是实情。 洪天泽轻轻拍了拍莺歌儿肩头,沉声说道:“大金朝廷不回辽东,或许另有原因?” 阿鲁尼堪哦了声,眉头一皱,“说来听听。” “族长你真刀实枪的跟蒙古人打过,那依你之见,倘若完颜氏率领皇室带着朝廷折返辽东,以女真阖族之力,果真能打败蒙古人吗?” 包括阿鲁不台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老族长身上。 阿鲁尼堪扭头看着无尽的夜空,良久之后才轻轻摇头,回头叹道:“不能——连我等十几岁的孩童都要拿起刀枪上阵,辽东早已无可战之兵了。” 莺歌儿忙抢白道:“那你方才——” 洪天泽悄悄捏了下莺歌儿的手掌,将她后半截的话给打断,接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我们后世之人纵使再聪明,也不能窥当时之全貌,不过,按常理推测,大金皇室在决定南迁避敌之前,应当是审慎的权衡过的。如族长所言,既然以阖族之力都不能打败蒙古军队,北归辽东岂不是要将族人置于死地?更何况,彼时彼刻,辽东的蒲鲜万奴已然举旗造反,割地自雄?” 阿鲁尼堪反问道:“这么说,朝廷南迁反倒是为了保全我等?” “也非全部。”这次,轮到洪天泽汗颜了,“蒙古势大,金国单凭自身实力已然无法抵挡,彼时西夏国已被灭国,高丽苦苦挣扎,唯有我们大宋尚有一战之力,你们大金皇帝自然希望能同大宋结盟,共拒蒙古,可惜……” “可惜大宋要联蒙灭金,与当年联金灭辽如出一辙,嘿嘿,用你们汉人的话说,真是鼠目寸光啊!” 洪天泽没想到,自己一番说辞将莺歌儿从尴尬与羞愤中解救出来,却把自己置于同样的境地,心中一边暗暗叫苦,一边不得不承认自家朝廷的确短视:“金国皇帝没有料到大宋朝廷如此短视,非但不出兵相助,反倒派军夹攻,立刻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不过,完颜氏的最后两位皇帝,哀宗完颜守绪自杀殉国,完颜承麟力战至死,同样没有给女真人丢脸!” “果真如此?” 洪天泽点点头,郑重言道:“蔡州之战,大宋派军万余与蒙古协同作战,故知之甚详——这些,我是从史书上看到的。” “好,好,好!”阿鲁尼堪眼角含泪,连连点头,“想我辽东族人,人人皆知亡国了,且亡得窝囊。再加上蒙古人横征暴敛,鱼肉吾等,自是对完颜氏心怀不满。唉,没想到,完颜阿骨打的子孙终究没有辱没他的名声,没有让这个英雄的姓氏蒙羞!” 阿鲁尼堪起身来到莺歌儿面前,以女真人的礼节,毕恭毕敬的向她行礼,由衷的说道:“阿鲁糊涂,多有冒犯,请完颜公主见谅。” 莺歌儿慌忙起身,双手乱摆,“不妨事的,不妨事的,都是陈年旧事了,不提便罢。再说,大金已经亡国了,哪里还有甚么公主,莺歌儿只是寻常女子而已,当不得族长大礼。” 阿鲁尼堪看得很开,道歉之后便回身望着洪天泽,沉声道:“小官人,你能不远千里到我们辽东,除了过人的胆量之外,想来亦非大宋寻常人家的子弟。你年龄不大,见识匪浅,功夫又高,前途不可限量。说老实话,老朽佩服得很,也非常喜欢你。” 洪天泽见族长嘴角露出值得玩味的笑容,意识到不是单纯的夸赞。 “可惜啊,你是大宋子民,而大宋朝廷既短视又软弱,并非可靠的盟友。”阿鲁尼堪把脸转向自己的儿子,用极其缓慢而低沉的语调说道:“我们女真人绝不会与大宋结盟,更不会主动挑战蒙古人。” 阿鲁不台凝视着面前跳动的火焰,咬着牙想了好一会之后,轻轻的点点头。 洪天泽轻笑道:“族长,在下已经言明,此来辽东,主要目的是买些良马,顺便帮莺歌儿妹妹寻根,除此之外,并无他意。再者,吾家并非官宦,乃是普普通通的商人,军国大事,完全与我等无关。” 洪天泽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不过在下还是要提醒族长,世易时移,人和事都不可能一成不变的。譬如我大宋,联金灭辽之时何曾想过大金会变成心腹之患?” 阿鲁尼堪摸着下颌卷曲的胡须,笑道:“怎么变?莫不成你还能替大宋拿主意,甚或你来做大宋皇帝不成?” 洪天泽下意识的举目四顾,连声道:“族长,万万不可如此说笑,这,这可是要灭族的!” 阿鲁尼堪连连摇头,叹道:“想不到啊,连你小哥这样的人物都如此迂腐!” 莺歌儿想替洪天泽解围,便道:“哼,他们大宋的圣贤书里头,翻来覆去都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怨不得哥哥。” 阿鲁尼堪道:“君君臣臣,不过是想让人俯首帖耳罢了。完颜部为何能成女真皇族?还不是完颜部势大,能率领咱们女真人反抗契丹人的欺压,灭辽之后,顺理成章便是皇族,实力使然,可不是甚么天命所归。同样的道理,蒙古人不愿被咱们大金欺压,起来反击,铁木真有本事,蒙古人便推举他做大汗,嘿嘿,倘若铁木真家族果真受长生天庇佑,何以先祖会被咱们女真人弄到木驴上处死?” 阿鲁尼堪离经叛道、大逆不道的言论,冲击着洪天泽的头脑,逐渐动摇了秦先生自幼的教诲。 “你们赵宋,自称受命于天,可先是被辽朝逼迫签订城下之盟,岁岁来贡,等到我们大金灭辽之后,攻破国都,皇帝宗室,尽皆被俘,带到辽东为奴。不得已渡江难逃,俯首称臣——天命在哪里?” 阿鲁尼堪讲得口干舌燥,给自己斟了一碗酒,一口喝干,大笑几声:“小哥儿,你年纪尚小,夜间细细思量,看看到底是我这女真蛮夷说的对,还是你汉人师长讲的有理。来,散了吧!” 第71章 穿越林海 夜色将退未退之际,两名女真妇人便已起身烧火做饭,半个时辰之后,曙光初现,营地在弥漫的肉汤香气中完全苏醒过来,开始了忙碌而又极其艰辛的一天。 匆忙用过简陋的早餐,阿鲁不台等女真汉子们,用木棍捆扎的简陋背架垒起小山样沉重的皮草,弓腰驼背,从营地左则的一条不到两三尺宽的小径蜿蜒往上,朝悬崖顶部攀去。 小径狭窄,穿凿出来的石阶粗糙简陋,本已很难立足,可阿鲁等人的背架宽逾三尺,为了避免与山体碰撞失去平衡,只能尽量沿着小径的边缘行走。而他们的左手边,是逐渐升高的山谷,右侧是光滑的石壁,没有任何可以抓住借力之物,一旦失足,必死无疑。 然而,在远征队心惊胆战的注视当中,女真汉子们迈着坚定有力的步伐,一路有说有笑,浑若无事,在众人的目光中冉冉升起,很快便沐浴在霞光之中。即便是走在最后面的两名女真妇人,后背和全身上下都挂满了锅碗瓢盆等家什杂物,负重虽远不如男子,可走起路来,晃晃荡荡,更难保持平衡,不过,两人同样是嬉笑打闹着一路向上。 洪天泽悄悄用手肘碰了碰亨利,悄声感慨道:“阿鲁的体魄和意志这种艰难的生活锤炼出来的,自愧不如啊!” 亨利点点头又摇摇头:“你说的也不全对——他的耐力和韧性的确高过你,可两军对决,既有短促突击,亦有旷日持久,需要不同的特质。” 洪天泽笑道:“我并非自惭形秽,而是想看清差距,鞭策自己。” “很好,很好。” 不知道何时,老族长阿鲁尼堪竟然在亨利和洪天泽都没有察觉之下,悄无声息的来到两人身后,突然出声,把他们给吓了一跳,相顾愕然。 阿鲁尼堪拍拍洪天泽的肩膀,说道:“昨日比试之前,你是一路翻山越岭而来,鞍马劳顿,不台却是在树杈上以逸待劳;开始比试之时,不台先发制人,抢得先机。可最终你还是把局面挽救了,足以说明你并不比他弱,更何况,你确实小上几岁呢!” 阿鲁尼堪似乎已经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大宋少年英雄,继续说道:“当年我大金朝最强悍的军队乃是名为铁浮屠的重甲骑军,骑兵全是像阿鲁不台这样孔武有力的年轻人,可是遇到来去如风的蒙古轻骑,还不是无计可施!?这位亨利先生见多识广,说的极是——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唯有处惊不乱,随机应变,才是生存之道,其他的都无足挂齿。” 亨利连连点头,“族长所言极是。在下一路东来,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军队,到得大宋之后,有幸与蒙古骑兵交过手,无论是装备还是士兵的体格,蒙古兵都不算突出,可他们在战场之上反应极快,总是能及时准确的调整战法,而他们的敌人则恰恰相反。” 阿鲁尼堪叹道:“蒙古骑兵自成吉思汗起,便常常以少胜多,靠的便是这个!唉,可叹我大金,最后竟然连与蒙古军野战的勇气与能力都失去了,焉能不败。” 洪天泽道:“我大宋不也是这般。” 阿鲁尼堪摇摇头,“大大不同——宋人不擅弓马,靠步军,自然只能据城坚守,防守反击。嘿嘿,单凭大宋能熬过大辽、大金到现在,算是不错的了。” 洪天泽不禁回想起秦先生讲出这番说辞的样子,微微点头。 安慰完洪天泽,阿鲁尼堪笑嘻嘻的说道:“他们爬山是走捷径,我们穿林海,路途遥远,再不走,可就追不上了。” 言罢,阿鲁尼堪翻身骑上远征队腾出来的一匹驮马,当先向营地右侧的密林走去,莺歌儿朝洪天泽悄悄打个手势,纵马紧随其后,看样子是准备套个近乎。崔昌植和家丁居中,亨利和洪天泽殿后。 阿鲁尼堪对这片深山老林了如指掌,带着远征队在密不透风迷宫似的森林里时而往左,时而向右,一会爬上一道山梁,一会又下降到谷底,不论走到哪,都能找到方便马匹通行的道路。众人知道肯定是绕了不少路,可除了打尖、吃饭之外,几乎都在马背上,体力的消耗并不多,故而一路之上除了略微有些枯燥乏味之外,感觉尚可。 大约未时与申时相交之际,阿鲁尼堪带着远征队刚刚翻过一个陡坡,正顺着崎岖的山路往下走,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哗啦啦的流水之声。老族长听后面露喜色,从背后摘下牛角号角,发出三声短促低沉的信号,几息之后,从河道上传来两声回复。 莺歌儿忙问:“是阿鲁不台他们吗?” 阿鲁尼堪点点头,分辨了一下回声的方向在左前方里许处,当即轻轻踢了几下马腹,加速前进。 没过多久,远征队来的一条浪花翻腾的小河边上,透过河道上浓密的枝叶间隙,依稀分辨出三只木筏在前面随波逐流而下,木筏的上面,阿鲁不台等人全都手持船篙,严阵以待。 水陆并进了两炷香的时间,河道渐宽,水流平缓了许多,两边的树林渐渐的稀疏起来,间或露出一块块杂草丛生的林间空地,与此同时,树木的高度也在迅速降低。 前行数里之后,船队在河流转弯处停下,远处树荫下立刻跑出两个扛着鱼竿的半大小子,一边狂呼乱叫,一边朝河滩上方的小木屋跑去,木屋后面的草地上,十余匹膘肥体壮的马匹正在惬意的吃草。 阿鲁不台等人在两位少年的帮助下,将皮草在驮马背上捆结实,随后便一起上马,与小河分道扬镳,朝右侧的山谷走去,此时,太阳到了树梢上,远征队见女真人并没有停下来宿营的意思,知道距离目的地不远了,再加上终于走出了不见天日的林海,不禁都松了口气,神清气爽。 第72章 边境榷场 接连走了一个多时辰,队伍终于来到了阿鲁部落的聚居地,野狼谷。 野狼谷三山环抱,据说原本是野狼聚集之地,阿鲁部落的先人们发现谷口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谷内宽阔且土地肥沃,便将野狼猎杀驱逐一空,在此定居下来。 野狼谷的山坡上散布着许许多多低矮的木屋,一条宽阔平坦的溪流将谷底一分为二,溪流旁边是一块块的农田,靠近谷口的位置,有一片空旷的草场,里面散养着成群的马匹。 远征队原以为阿鲁部落会戒备森严,没想到唯一算得上防御设施的,竟然是设在谷口的一道四尺来高的木栅栏,显而易见是为了防止马匹逃散的,而非抵御外敌。 阿鲁尼堪把洪天泽一行人带到一排无人居住的木屋前,吩咐随队照看马匹的两个少年去找来三名女真妇人,帮客人们安顿下来之后,再安排下酒饭,自己则带着狩猎队回家去了。 远征队居住的木屋正对着山谷的入口,夜幕降临之前,不时看到一队队的驮马跟在猎人后面返回,崔昌植看了一会,又仔细打量了下山谷的上下左右,小声说道:“阿鲁部落可比尼堪族长所说的要大得多啊,怕是有两三千口!” 洪天泽目测一下谷地的大小,点点头,“木屋应该有五百之数,下面的田地看起来也有万亩之多,又是渔猎又是农耕,能养活的人口五千都不止。” 莺歌儿撇嘴道:“马匹还那么多,哼,明明富得流油,偏要装穷扮可怜,真是老狐狸。” 崔昌植嘿嘿笑道:“小姐莫急,阿鲁部落实力怎样,待得到了榷场便一清二楚,老族长即便是想瞒也瞒不住的。” “为什么呀?” 崔昌植答道:“辽东苦寒之地,冬季格外漫长难熬,完全不能出外打猎,故不得不在严冬降临之前准备停当。诸如粮食、食盐、茶砖、棉布、药材等必备之物,都要到榷场,用皮草、马匹、黄金等物来交换。阿鲁尼堪是族长,又精明过人,自然要亲自率队前往,到时看看其他部落酋长与他相见时的态度,再比较下阿鲁部落携带的易货之物多寡,自然便能知晓他真正的实力。” 崔昌植随远征队一路走来,洪天泽在吃穿用度上都尽量给他好的,说话也有人听,不但身体渐渐康健起来,而且恢复了自信。 洪天泽赞道:“高见!” 莺歌儿担心的问道:“万一,他不带我们去榷场呢?” 洪天泽摇摇头:“怎么会呢!” 崔昌植笑道:“不会的,我们是客人,来买马的客人,倘若不让我们去榷场,岂不是有欺瞒之嫌?女真人极重信用,断然不会的。” 仿佛为了打消莺歌儿的担心,入夜之后,阿鲁尼堪特意派人知会:明日一早便启程去榷场。 五十匹满载的驮马,两百匹膘肥体壮的马匹,再加上随行的五十多名女真健儿,便是阿鲁部落前往边境榷场贸易的队伍全貌,领队的自然是族长阿鲁尼堪,未来的族长阿鲁不台,负责最重要的事情:照看马群。 贸易队在路上晓行夜宿,连续走了三天方才抵达设置在高丽国边境的榷场,元朝婆娑府巡检司的治所,一个名为九连城的地方。 九连城唯于鸭绿江边,隔江与高丽国相望,自古以来便是向中原王朝派遣贡使的必经之路,加之地势险要,故从金朝开始便将此处设为婆娑府的所在,依托山势构筑了九座堡垒为驻军之所,因之得名。 队伍没有入城,而是绕城而过,向鸭绿江边走去,崔昌植见与自己记忆中的榷场有所不同,不禁感到奇怪,询问之后得知,原来蒙古人为了便于榷场的管理,将交易地点改在江心的一个小岛上,由于岛屿处在江水中流,便取名为中江岛。 走在城墙下方,远远的跑过来两匹骏马,骑士冲着阿鲁尼堪不停招手,见面之后相互行礼,然后便并马而行,没过多久,从他们的后面赶过来一支队伍,发辫衣着,俱是女真人,不过,规模只有这边的一半。队伍汇合之后,两边队伍中的汉子们有的大声交谈,有的相互打闹追逐,显得捻熟异常。 洪天泽注意到,新队伍的领队同样是个老者,对阿鲁尼堪的态度甚为恭敬,便悄悄的向崔昌植使个眼色,后者悄悄策马靠过来,压低声音道:“大人慢慢看,等下还会有部落过来的。” 果不其然,等到渡口之时,以阿鲁尼堪为首的女真队伍已经汇集了整整十三个部落,马匹过千,骑士近三百人,再加上女真健儿全都是挎刀带弓箭,浩浩荡荡,犹如一支浩浩荡荡的骑军。 前往中江岛的渡口用木栅栏简单的围成一个数百步长的长方形,开口的部位是渡船停靠的码头,其余三面每隔两步有一名手持铁叉、长矛的高丽士兵在戒备,入口处设置了一个离地五尺的高台,上面搭了座简陋的毛毡帐篷,十名蒙古卫兵分立两侧,帐篷里面,一个蒙古官员席地而坐,居高临下的打量着每个通过关口的部落。 洪天泽走在队伍前列,看到大门口赫然摆着一张长长的几案,几名文士模样的人在秉笔疾书,好像在书写账册,在几案前面,四名身材魁梧趾高气扬的蒙古士兵守在门口,装模作样的打量着每支经过的队伍,不时还会盘问一下,心中不禁有些担心。 莺歌儿朝他点点头,策马上前径直插在阿鲁尼堪与另一族长之间,低声问道:“族长,队伍里有汉人,蒙古人管不管?” “蒙古人对商旅之事甚少干预,连官文都懒的查验,只管记账、收税钱,旁的事情不会管的,也根本管不了!”阿鲁尼堪笑道:“等下到了岛上你就知道了,别说从蒙古大都有许多汉商过来采买,便是对面的高丽,都有同你们一样,有从大宋浮海而来的汉商。” 阿鲁尼堪想了想,嘱咐道:“不过,等下你们若要挑选马匹,尽量在我们女真部落之内,不要同契丹人、蒙古人交易,以免节外生枝。” 莺歌儿笑道:“族长,我们只是来见识一下榷场,马匹的事情,单凭你老人家吩咐。” 阿鲁尼堪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那就好!你不知道,榷场如同战场,等下你们只管看,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出头露面,切记!” 第73章 针锋相对 说完之后,阿鲁尼堪便让莺歌儿回到队伍中间,旁边的几个族长见莺歌儿不过是个生面孔的小女孩,大族长竟然对她颇为客气,顿时来了兴趣,凑上前七嘴八舌的打问起来。阿鲁尼堪自然是虚言应付,很快将话题和注意力移到即将开始的交易上。 莺歌儿刚刚把话传给远征队成员,突然从斜刺里冲出一支队伍,抢在女真队伍的前面到了关口,当先的骑士是个跟阿鲁尼堪年龄相若的老者,一样的身着皮袍,足蹬皮靴,唯一的不同之处是发型:女真人是畜发辫,来者则仅仅前额上方留着一小撮头发,其他地方全都剃的光光的。 老者纵马向前,拦在阿鲁尼堪的马前,目光缓缓从女真队伍的尾巴移到头部,最终落在族长脸上,笑问道:“阿鲁,女真人看来是要聚集到你们部落的旗帜下了,嘿嘿,难不成,你想学完颜阿骨打?” 老者的话音很高,足以让毛毡帐篷内的蒙古官员听到,果不其然,那人眼睛一翻,起身走出帐篷,手扶栏杆往下看。 “移剌捏儿,休得挑拨。”阿鲁尼堪还没出声,他旁边的一个三十来岁的小部落族长忍不住大声反击:“我们女真各部不过是在路上偶遇,结伴而行,哪里有什么聚集。” 移刺捏儿讪笑道:“不过,你们女真人的偶遇有些巧啊——总共十三个部落,竟然能在同一天的同一个时辰赶到,简直比行军打仗还要精准,佩服佩服。” “有什么好佩服的,你们契丹人不也一样!”阿鲁尼堪反唇相讥:“我们女真人心胸坦荡,所以才聚在一起。不像某些部落,相互之间全都是距离一箭之地,如若不是刻意为之,鬼都不信。” 阿鲁尼堪不用抬头便知道蒙古人必然会向远处打量,移刺捏儿扭头一看,见蒙古官员正极目远眺,朝契丹人过来的方向仔细打量,不禁冷哼一声,“阿鲁尼堪,好手段!” “彼此彼此。”阿鲁尼堪坦然说道:“我大金灭了你大辽,大金最终又被蒙古所灭,如今女真也好,契丹也罢,都是大元子民,再扯那些陈年旧事有何益处?” 见对方依旧面色不豫,阿鲁尼堪心中暗恼,立时高声道:“我糊涂了,失敬失敬,你们移刺部落本来是大辽皇族耶律氏,与我阿鲁这女真无名姓氏不同,想恢复祖先的荣耀亦属情理之中。” 移刺捏儿突然哈哈大笑,指着阿鲁尼堪连连摇头,“阿鲁啊,你们女真人从军纳贡都是应付了事,显是心中不满。我们契丹诸部,早早便投奔到成吉思汗账下,助灭大金,既报了祖先之仇,也洗雪了耻辱,得偿所愿之后,什么耶律、移刺的,都没甚所谓。” 言罢,移刺捏儿圈马转身,径直入内,完全不给阿鲁尼堪反驳的机会。 女真人各部落长长的队伍静静的伫立在原地,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一人一马上前,只是用数百双眼睛注视着契丹人同样漫长的队伍从面前疾驰而过,进入关口,登船离开。起初,契丹骑手们面带得意之色,用讥诮和鄙夷的目光扫视女真队伍,可没过多久,渐渐变成了惭愧,等到队伍的最后面,已经不愿直视女真健儿,纷纷快马加鞭,逃也似的离开。 契丹人的贸易队花了将近半个时辰才过完,阿鲁尼堪环顾左右,确认只剩下女真部落之后,方才提起缰绳,缓步朝关口走去,冲着记录的文士沉声说道:“阿鲁部,马两百匹,皮草两千副,海东青五只,大珠五颗……” 其余的女真部落族长依次上前,将所带货物逐一记录在案,阿鲁尼堪等到十三个部落全都报完之后,正准备纵马登船,突然,头顶上方传来一阵生硬的女真话:“阿鲁部今年的贡物加倍——骏马一百匹,上好皮草六百张,海东青五只,大珠五颗。” 蒙古官员的话音不高,但是却如同半空中的惊雷一般,瞬间的响彻大地,让女真人的队伍再次凝固了! 洪天泽和亨利相顾无言,莺歌儿下意识的攥紧手中的缰绳,秀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而在远征队的四周,女真汉子们全都发出粗重的喘息声,手扶刀把,只等阿鲁尼堪一声令下,便上前将区区十余名蒙古人乱刃分尸。 高台上下的十余名蒙古士兵,感受到女真人部众散发出强烈的杀气,不约而同后撤半步,握紧兵器,摆出戒备的姿态。 “咕咚”,高台上的蒙古官员昂首喝下碗中的马奶酒,似笑非笑的望着脚下的女真人,仿佛完全不知道自己犯了众怒。 阿鲁尼堪单人独骑立在关卡中间,双眼直直的凝望着远处缓缓流动的江水,轻笑一声,回道:“额日斯大人,阿鲁部去年的贡物是骏马五十匹,皮草三百副,加倍之后乃是骏马百匹,皮草六百副而已,阿鲁部如数缴纳。海东青和大珠,不在贡物之列,恕难从命。” 说完之后,阿鲁尼堪没有理会眉头紧锁,目露凶光的额日斯,把缰绳一提,当先驰入,另外十二位族长们纷纷纵马紧随其后,后面的女真汉子们发出快意的唿哨声,从大门鱼贯而入。 高台之上,额日斯摆摆手,示意部下将举起的号角放低。 渡河的巨型木筏上,洪天泽寻机走到阿鲁尼堪旁边,悄声问道:“族长,蒙古人要求贡物加倍是临时起意,还是蓄谋已久?” “都是,也都不是。”阿鲁尼堪注视着扑面而来的岛屿,“我们女真族算是金国遗民,有亡国之恨,蒙古人心知肚明。但是否真的想造反,有没有挑战他们的实力,不太确定,于是乎只能不断的刺激,从我们的反应来推测。” “方才故意挑事的移刺本姓耶律,乃是大辽的皇族,被我大金强迫改的姓,对女真恨之入骨,故早早便投靠蒙古人,以图报复。然而,灭金之后,蒙古人并没有要将我女真灭族之意,于是便千方百计从中挑拨,方才不过是随手所为的一件小事而已。” “额日斯是负责管理榷场的官员,收缴贡物与他毫无关碍,只因见到我们十余个部落汇聚在一起,声势浩大,有些担忧,于是便临时起意,将贡品加倍,借此看我们是否有反叛之心。” “他,难道就不怕死吗?” “嘿嘿,你太小瞧蒙古人了。”阿鲁尼堪扭头望着洪天泽,正色道:“额日斯麾下有数百蒙古骑兵,用来维护榷场的秩序和往来客商的安全,我们女真健儿善战是不错,可弓马比起蒙古人来还是颇有不如。适才倘若真的翻脸动手,额日斯未必会死,咱们这数百人绝对一个都活不了。” 阿鲁尼堪回身朝远处的九连城城墙把下巴一挑,进一步解释道:“更何况,城里有戍军,城外还有跟我们一样多的契丹人相助!” 洪天泽想了想,追问道:“那方才为何不全都答应呢?” 阿鲁尼堪笑道:“我也想试试额日斯的胆量,看他敢不敢以此为籍口动手。嘿嘿,额日斯毕竟不过是个芝麻小官,过来之前上司必然有吩咐过他,该如何跟我们这些部落打交道。” 洪天泽接过话头,“我明白了,不全部答应,需要额日斯自己掂量如何处置。既然他不敢翻脸,说明蒙古朝廷实际上没有要对付女真人的意思,仅仅是他肆意妄为而已。” 阿鲁尼堪冷冷道:“同样的道理,假如他果真伏兵四起,难道我等会束手待毙不成?哈哈,女真汉子,只有战死沙场,岂能引颈受戮!哼,他们要彻底收服高丽,还要扫平大宋,又想跨海去讨伐日本——我不信他蒙古人还有兵力来对付我们。” 洪天泽点点头,心中不禁对阿鲁尼堪的老谋深算有了新的认识。 第74章 你是细作 靠岸之后,族长们依次上前与阿鲁尼堪告别,带着货物到划定给自己部落的区域交易,阿鲁部落人多货多,被安排在榷场尽头,靠近河滩的一场宽阔、空旷之地,女真汉子们在族长的指挥下有条不紊的将驮马的货物卸下,摆开,马匹则赶进马厩,忙得不亦乐乎。 阿鲁尼堪没有让洪天泽等人帮忙,而是让他们到榷场里四处走走看看,长长见识,顺便买些东西。于是,天泽、亨利和莺歌儿并肩而行,崔昌植在前面引路,走进了人流密集、摩肩擦踵的市场。 中江岛乃是整个辽东唯一的榷场,由于向北到鸭绿江上游、长白山和黑龙江流域,除了女真人之外,还有很多不同的民族和部落在此生活,鸭绿江对岸的高丽,则是人口密集的农耕地区,而辽东一侧,直到大都,不但有数量庞大的女真、契丹和蒙古人,而且还有很多汉民在居住,贸易的需求量非常之大,再加上眼看便要入冬,自然更是迫不及待,纷至沓来。 蒙古、契丹、女真都是游牧渔猎部落,带来的货物主要是马匹、牛羊、皮毛、海东青、珍珠、人数和黄金等物,高丽商人和汉商则携带了大量的铜钱、铁器、瓷器、食盐、茶叶、布匹、丝绸、药材。榷场内部总人数好几千,吃喝拉撒又催生了新的商机,于是附近的高丽和九连城内的小商贩们也借机过来分一杯羹,摆下各种各样摊档,有的卖吃食,有的卖衣服,有的玩杂耍,不一而足,人声鼎沸,热闹异常。 洪天泽等人走了一圈,很快惊讶的发现,除了辽东人和高丽人之外,竟然还有很多来自大都的汉商和远自西域、深目高鼻的畏兀儿人,相形之下,精心掩饰过的亨利反倒显的不是那么引人注目了,众人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行走间,洪天泽忽然在一个汉商的摊位前停下,众人上前一看,发现摆出来的货物非常之多,可竟然全都是些粗制滥造的铁器:铁锅、铁犁、铁铲、菜刀等等! 莺歌儿对洪天泽的关注感到有些不解,正想开口,恰好见后者用下巴往旁边一指,这才看到,原来阿鲁不台正站在一堆铁器中间,与店主在讨价还价。 “阿鲁哥哥,先不要买!” 一路走来,莺歌儿已经和阿鲁不台尽释前嫌,熟络的如同家人一般,自然不想他吃亏,急忙上前劝阻,用女真话提醒道:“这些铁器品相很差,咱们不妨其他地方看看再说。” 阿鲁不台扭头看到莺歌儿,向众人点头示意,却欲言又止。 店主是个大腹便便、笑容可掬的大胖子,年纪在四十上下,衣着打扮一望而知便是汉人。 店主先随意他瞟了眼莺歌儿等人,慢悠悠走出来,用流利的汉话说道:“这位小姐,卢某在此售卖铁器已经十余年,买过的用过的无不交口称赞,哪里会品相很差。” “品相不差?”莺歌儿顺手拎起一只铁锅,在手中掂量几下,怒道:“这锅前重后轻,又沉重无比,锅边尚有许多铁刺,用它烧饭,非但要多费柴薪,而且会伤到手——这不明显是糊弄人的吗?” 店主嘿嘿一笑,正要辩驳,阿鲁不台放下手中的物件,拍拍手,用女真话说道:“听妹妹的,不买了,先去别家看看!” 说完不由分说,拉起莺歌儿就往前走,洪天泽正想跟上前,没想到,胖胖的店主一步横在面前,笑道:“这位小哥,要不要进去看看?” 说话之时,店主的眼睛不住的上下打量,似乎对洪天泽很有兴趣。 洪天泽心知有异,便让亨利先跟莺歌儿一起,自己则冲着店主点点头,缓步跟着对方走到铁器摊后侧,匆忙搭建的、专供客商歇息的小木屋前。 店主拱手施礼,笑眯眯的说道:“在下河北卢循,不知小哥怎么称呼啊?” “在下洪天泽。” “老弟这形容气度温文尔雅,斯文中又带着几分英武之气,嘿嘿,看起来不似北地人物哦!”卢循打个哈哈,偷眼打量了下左右,悄声道:“在下没有猜错的话,老弟应该是从南边过来的吧。” 洪天泽未置可否,反问道:“何以见得?” 卢循眯缝着双眼紧盯洪天泽看了一会,笑道:“我猜的。” 洪天泽不禁有些愠怒,“卢兄是来消遣我的吗?” “非也,非也。”卢循正色回道:“在下不过是想提醒一下:卢某能看出来,自然别人也看得出来。蒙古人虽不禁商旅,可对南朝还是有些忌讳的,毕竟两国还在交兵嘛,倘若有人指认你为细作,可就麻烦了!” 洪天泽冷笑道:“谢谢兄台的好意,不过,在下看来,兄台的麻烦比我更大!” “哦,愿闻其详。” 洪天泽顺手拎起一只铁锅,学着方才莺歌儿的样子挥舞几下,“辽东各部族能在苦寒之地繁衍生息,其中佼佼者甚至曾经问鼎中原,岂是容易欺瞒的?哼,他们为何买你粗制滥造的铁器,而你的铁器为何粗笨异常,洪某明白,别人自然也看得出来。” 卢循哦了声,反倒将双手负在身后,做出一副满怀期待的姿态,示意对方继续。 洪天泽见这个油腻商人有恃无恐的架势,更觉恼怒,沉声道:“你卖的不是铁器,是铁,是刀剑兵器!” 卢循重重点头,赞道:“哥儿果然是目光如炬。不错,我的铁器品相很差,又过于笨重,女真人也好,契丹人也罢,买了我的铁器,拿回去便直接放到打铁炉子上融了,再打造成他们缺少的器物,当然,多半是兵器。” “辽东的女真人,更是擅长冶铁,其中之佼佼者,乃是阿鲁部落,故而与卢某多有往来,交情莫逆。嘿嘿,哥儿看起来是阿鲁部的贵客,想来不会去告发卢某吧。” 不待洪天泽发声,卢循拱手道:“哥儿慢走,卢某有客上门,不送了!” 言罢,卢循缓步上去,与大步走进来的契丹汉子叽里咕噜的交谈起来,后者先用怪异的目光看了看洪天泽,然后便俯身挑选起铁器来。 洪天泽带着满腹疑虑,疾步向前,没走多远便追上了莺歌儿和亨利,只是阿鲁不台不见了踪影,说是被族长派人叫走了。 三人继续看了一会,见用来交易的货物看来看去都相差无几,便没了兴致,于是莺歌儿买了些吃食和稀奇的小玩意,准备回去。 突然,洪天泽和亨利突然停住脚步,不约而同拉住莺歌儿的两只胳膊,莺歌儿顿时一愣,连忙举目四顾,这才发觉,三人身侧的人群不知何时全都退到了数丈之外,而在他们的正前方,十名蒙古骑兵分成两排,将道路封死,她正想回头看看后路,耳畔响起洪天泽的声音:“前冲还有一线生机,后退必死无疑。” “狭路相逢,勇者胜!” 洪天泽冲着亨利缓缓点头,两人抽刀拔剑,将莺歌儿护在中间,准备殊死一搏。 前面的骑兵左右一分,让出中间的通道,管理榷场的蒙古官员额日斯纵马缓步向前,在二十步外勒住马,冷笑道:“蛮子细作,胆子不小啊,竟然敢到辽东来!” 洪天泽回道:“我们乃是普通商人,并非细作。” “是不是细作,一审便知。”额日斯用极其缓慢的速度拿起短弓,将一枝箭放在弦上,双眼凝视着弓弦,仿佛在对着空气说话:“束手就擒吧,否则,格杀勿论。” 洪天泽昂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哼,我等性命在此,有本事的就过来拿吧。” “你这南朝细作,倒还有几分胆气。”额日斯点点头,“好,倒要看看你有多少本事。” 额日斯话音未落,他身后的骑兵齐刷刷的弯弓搭箭,瞄准天泽三人。 洪天泽低声道:“莺歌儿,我和亨利全力前冲,你趁机从左侧走脱,去找族长庇护。” “我不走!” 莺歌儿一边连连摇头,一边抽出短刃,用喷火的眼睛盯着前面。 额日斯双臂发力,将弓慢慢拉满,厉声喝道:“我再问一次,降还是不降。” “不降!”洪天泽低吼道:“亨利,你我今日便杀他个痛快。” 亨利面色凝重,用力点头。 第75章 神秘商人 额日斯目露杀气,正要下令,没想到洪天泽身后响起整齐高亢的声音,“不降!” 莺歌儿回头一看,惊喜道:“族长!” 阿鲁尼堪不徐不疾的从后面昂然而来,他的身后是阿鲁不台率领的数十名族中健儿,而在更远的后方,其他女真部落的汉子们不紧不慢的跟着,虽然与阿鲁部落保持了一段距离,但个个表情凝重,全副武装,显而易见准备与阿鲁部落共进退,旁观的部落眼见此处即将沦为战场,纷纷闪避一旁,在安全距离之外,准备看戏。 “阿鲁尼堪,你想造反吗?”额日斯放下弓箭,在马背上挺直脊背,厉声喝问。 阿鲁尼堪缓步走过洪天泽三人,轻笑点头,示意他们放心,然后在额日斯的马前五步停住脚步,用自己的身体将双方隔开,不卑不亢的说道:“造反,自然是不敢的。不过,他们三位是阿鲁部落的客人,不是细作,容不得他人诬蔑。” 额日斯仰天大笑:“你说他们不是细作,可偏偏又有人指证他们是细作,本官难以决断,说不得,只好先收押,再细细审问。” 阿鲁尼堪不动声色的反问道:“大人,他们三人来此之前,从未与外人相见,那么指证之人,只能是在榷场之内,敢问大人,可否让他出来当面对质?” 额日斯嘿嘿一阵冷笑,“指证了你的客人,再出来与你对质,他日若是死于非命,本官可否算到你的头上?” 阿鲁尼堪回道:“饮酒堕马,捕鱼落水,都会死于非命。猎虎博熊,破冰取珠,亦是九死一生——我等北地部族,或渔猎或游牧,随时随地都有性命之忧!” “再者,如大人所言,他们乃是阿鲁部的客人。请问,倘若大人毡房里的客人被人指证为细作,大人是把客人乖乖送出去呢,还是——” “想动我毡房里的客人,只有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额日斯讪笑道:“不过,他们可不是在你们木屋里,而是在我的榷场之上哦!” 显而易见,额日斯外表粗豪,实际上心思缜密,反应机敏,瞬间反守为攻。 “只要没有告别,他们便还是阿鲁部的客人!” 阿鲁尼堪挺起胸膛,昂首直视额日斯,准备用自己乃至全部族人的生命来扞卫女真人的尊严。 额日斯瞳孔收缩,笑容尽褪,面容扭曲,用极其缓慢的速度将下巴点了几点,与此同时,将手伸向腰间的弯刀,高声宣言道:“阿鲁部落庇护南朝细作——” “等一下!” 洪天泽一声断喝打断了额日斯宣言:“我们已经不是阿鲁部的客人了!” 洪天泽紧走几步,来到阿鲁尼堪面前,郑重其事的向他躬身行礼,高声说道:“族长,方才在码头登船之际,我们三人已经同你道别了。此番前来,多有叨扰,承蒙盛情款待,在下不胜感激。” 莺歌儿和亨利瞬间明白了洪天泽的选择,莺歌儿急急忙忙往前跑,边跑边喊道:“是的,我们已经道别了的!” 阿鲁尼堪刚要说话,洪天泽已经转身面对额日斯,冷笑道:“大人,我等今后所作所为,是否全然与阿鲁部无关?” 额日斯不怒反笑,“不错,即便你将本官斩落马下,我们蒙古勇士也绝不会找阿鲁部落寻仇。” 额日斯微微侧身,高声喝问道:“是不是?” 蒙古骑兵齐声高呼:“是!” 阿鲁尼堪见状急忙拉住洪天泽的胳膊,恳切道:“小兄弟,何必如此啊!?” 洪天泽没有回头,而是压低声音说道:“倘若有机会的话,还望族长救下莺歌儿。” 阿鲁尼堪用力点头,“她是不折不扣的女真人,倘若维护不了,我阿鲁部何以为人!” 莺歌儿急道:“哥哥,你若死了,莺歌儿绝不苟且偷生。” 额日斯抽刀在手,冷笑道:“你们这些汉人,就是婆婆妈妈的,死到临头还说个不停,来,受死吧!” 这边厢额日斯一抖缰绳,后面的蒙古兵弯弓搭箭,那边厢洪天泽、亨利弯腰弓背,阿鲁尼堪则不由分说,一把便将莺歌儿拉到自己旁边,死死攥住她的双手,叫她动弹不得,阿鲁不台等人上前几步,把她遮挡的 严严实实。 刹那间,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开来,榷场内外鸦雀无声。 “额日斯大人,额日斯大人,切莫动手啊!” 千钧一发之际,万众瞩目之下,一个大腹便便、穿得圆滚滚的胖子气喘吁吁的从人群中挤出来,拼命冲着额日斯摆手示意。 谁也没想到,额日斯竟然非常配合的停止了命令,一边放下手中的武器,一边示意蒙古兵稍安勿躁,然后乐呵呵的看着胖子走到近前,用讥诮的声音问道:“卢循,你来掺和什么?难不成这三个人又是你的客人?” 卢循手扶胸口,猛烈的喘息一会,直到缓过劲来,才笑容可掬的回道:“额日斯大人果真是慧眼如炬啊,他们不但是我的客人,而且是恩人,所以在下愿意用项上人头担保,他们绝对不会是南朝的细作。” 额日斯点点头,继续笑问道:“卢循,咱俩可是老交情了,既然你愿意作保,那我就买你的面子,不过——” 一听到“不过”两字,卢循略微有些紧张,静待下文。 “不过,你要说出他们三人的姓名和来历,否则,便是欺瞒本官哦!” 卢循挠挠头皮,刚想回头去看洪天泽等人,额日斯立时阻止,“呔,老卢,别耍花枪。” 卢循昂首向天,仿佛要从天上读出几个人的姓氏来,额日斯嗤笑道:“老卢,莫非你不是商贾,是能掐会算的全真?” 卢循自顾自的点点头,正色说道:“前面这位小哥,姓洪名天泽,乃是南朝泗州人士,家中世代经商。后面这位姐儿,是洪天泽的表妹,姓金名莺歌,亦是泗州人士。” 卢循的目光落在亨利脸上,继续说道:“这位异邦武士,来自极西之地的法兰西国,名叫亨利。” 卢循讲完之后,别说额日斯惊掉了下巴,甚至连阿鲁尼堪和洪天泽、亨利、莺歌儿俱是目瞪口呆,不知所以然。 卢循对众人的反应非常满意,用毫不掩饰的得意目光望向额日斯,“大人,在下没有欺瞒你吧?” 额日斯点点头,“好,权且信你。嘿嘿,你可要记住喽,他日若是坐实了他们是细作,你的脑袋可就是本官的了!” 额日斯在马背上冲着阿鲁尼堪的方向微微欠身,“阿鲁尼堪,本官方才受人蒙蔽,误将贵族客人当成细作,非常抱歉,还请族长海涵。” 接着他话锋一转,语带威胁的说道:“那指证之人,本官自会惩戒,族长切莫怀恨在心,私相报复。要知道,我大蒙古国是有律法的。” 这样的结果对于阿鲁尼堪来说求之不得,当即朗声回道:“大人放心,我阿鲁部便当做被野狗咬了。” 卢循的介入显然改变了额日斯的想法,尽管阿鲁尼堪的回话颇为无礼,额日斯非但没有找茬,反倒毫不在意的将手一挥:“收兵回营,各部继续贸易。” 额日斯带着蒙古骑兵拨转马头,头也不回的走了。 阿鲁尼堪上前一步,仿佛第一次见到卢循一般,上下打量,洪天泽和亨利自然连声道谢,莺歌儿则是满腹狐疑,感到难以接受。 卢循一一还礼,冲着莺歌儿嬉笑道:“妹妹,某家的铁器品相的确很差,可人品委实不错吧!?哈哈,哈哈!” 打了几个哈哈之后,面对众人七嘴八舌的询问,卢循一概不答,而是自顾自的说道:“诸位且放宽心,额日斯是个守信之人,既然答应我了,便绝不会再来找你们的麻烦,不过,夜长梦多,交易完成后尽快回去吧。” 言罢,卢循托辞要照看生意,将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帮人留在当场,自顾自的走开了。 第76章 扑朔迷离 在往回走的路上,阿鲁尼堪悄悄将儿子唤到身旁,问道:“卢循是你叫来的吗?” 阿鲁不台摇摇头,同样是满脸的疑惑:“没有啊!方才在他那看货,他随口问了下莺歌儿几个是谁,我就随口答了,仅仅说了三个人的名字,别的啥都没说。” 洪天泽道:“这个卢循不简单——他实际上不但知道我们的来历,而且知道会有人指证我们是细作,不然的话,不可能及时赶到。” 阿鲁尼堪思索道:“卢循十多年前便在鸭绿江一带做生意,除了榷场交易每次必到之外,还时常带着自家商队到各个部落,上门交易。此人做生意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口碑极好,不但我们女真人,就连契丹人、奚人、蒙古人和高丽人都喜欢同他打交道。” 莺歌儿始终对卢循的铁器有看法,“族长,可他卖的那些铁器……” 果不其然,阿鲁尼堪的说法跟洪天泽一样,这些粗笨的铁器不过是个幌子,实际上双方交易的是生铁。 洪天泽问道:“族长,我们中原王朝历来严控铁器外流,而蒙古人崛起之前亦是严控对象之一,他们其中的奥妙自然一清二楚,可为何会允许大量的铁器流入呢?” 阿鲁尼堪笑道:“从官面上说,蒙古朝廷可从来都没有允许铁器流入。不过呢,禁止的铁器仅限于兵器,其他的铁器则不在禁止之列。” 洪天泽还是感觉有些难以理解,正想接着问,可莺歌儿抢先问了出来:“族长,难道蒙古人不知道铁锅融掉之后,同样可以打造兵器的呀?再说,咱们女真人打铁向来很厉害的,不是吗?” 阿鲁尼堪回身看了看三个客人,悠然回道:“禁止买卖兵器,是警示各部别想造反,可我们渔猎为生,弓箭、刀矛、铁叉等物既必不可少,又时时要补缺换新,蒙古朝廷同样是心知肚明。” 莺歌儿连连点头,“我明白了,哼,他们就是装个样子罢了!” 阿鲁尼堪赞许点头,“卢循精明过人,比其他商人更早看破了这一点,于是便在大都订制些粗笨的铁器,运到辽东,换回皮草、珍珠、黄金、蜂蜜等物,如此反复多年,再加上口碑极好,生意便越做越大,如今他家商队的驮马都有好几百匹。” 阿鲁尼堪环顾左右,见没有外人,便低声说道:“我们这些部落都喜欢同卢循做交易,所以他带到大都的都是最好的货色:稀有的虎皮、熊皮,大个的东珠,马蹄金,这些可不都是蒙古显贵们喜欢的物件?” 莺歌儿接过话头,“我明白了,卢循与蒙古显贵多有往来,说不定还是座上客,在大都算得上个人物——难怪那个额日斯,气焰如此嚣张,见了卢循即刻换上另外一副面孔。” 洪天泽商人世家,自然知道其中的奥妙,轻笑道:“妹妹有所不知,官宦人家往往家资颇丰,想拿来生利又怕御史弹劾,声名不佳,多有顾忌与不便,只能假手我们这些商贾。卢循生意做的如此之大,据我看来,怕是有不少高官的股本在里面,嘻嘻,说不定,这个额日斯就有份。” 阿鲁尼堪还是首次听闻这种事,稍加思索便茅塞顿开,“定然如此!额日斯胆子再大,也不敢纵容南朝商贩买马,既然有卢循出面,出事了也与他无干,这厮果然精明。” 三人厘清了卢循的背景,可对于他为何要出手相助,又怎会对洪天泽三人了如指掌,还是一头雾水。 阿鲁尼堪阅历丰富,推断卢循或许与洪天泽家中有些关系,只是比较隐秘,没有多少人知晓而已。 洪天泽听了觉得有些道理,只能待返回大宋之后,再找家人询问。 接下来的几天内,额日斯果然信守承诺,没有再过来找麻烦,甚至连贡物都没有派人索取,而神秘的商人卢循也消失无踪,偌大的铺子里,只有几名伙计在照看,不过,生意仍然是最好的。 洪天泽三人被额日斯这么折腾一下,全都好奇心大减,再也提不起兴致出去乱逛,于是便顺理成章的留在阿鲁部的场子里帮忙做交易,同时借机学学辽东各族的语言。 洪天泽商人世家出身,从大都来的汉商又很多,在他的帮助下,阿鲁部的皮草、马匹等物都卖上了不错的价格,同样的,买回的各种必需品也非常的实惠。不过,在学说辽东各族土话上,莺歌儿更加得心应手,表现出色,几天下来,竟然连契丹话蒙古话都能说上好几句了。亨利则将重点放在与从西域过来的客商交流,他背井离乡多年,对故土自然是万分的怀念,哪怕是只鳞片爪的消息都能给他很大的慰藉。 阿鲁尼堪深谋远虑,始终对额日斯难以介怀,于是便将交易的事情完全交给阿鲁不台和洪天泽一干人等处理,自己频繁的与各女真族长会面相谈,然后便忧心忡忡的催促尽快完成交易。 第五天上午,阿鲁部买够了铁器食盐布匹等生活用品,带来的货物只剩下十匹卖相不好的马,阿鲁不台还想低价处理给高丽人,可阿鲁尼堪断然拒绝,下令启程回家,这一天,榷场中的大部分部落都还没有完成交易,按照惯例,还要延续三五天。 回到岸上,向榷场的蒙古官员缴纳了税款之后,阿鲁尼堪率领着规模缩水的队伍全速往回赶。 莺歌儿感到有些不解,纵马上前追问。 阿鲁尼堪反问道:“莺歌儿,你想过没有,是谁向额日斯举报你们的?” 莺歌儿先摇摇头,接着双眼圆睁,怒道:“移刺捏儿,对,一定是他,移刺捏儿——契丹人同我们大金有灭国之恨,自然想寻机报复。” “不错,只能是契丹人。”阿鲁尼堪接着说道:“可是两天前,移刺捏儿连同他的族人全都不见了,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额日斯和卢循。” “族长,难道他们——” 莺歌儿眼前浮现出阿鲁尼堪预感中的不祥画面,不禁失声惊叫:“不会的,不会的,蒙古人不会如此愚蠢,去纵容契丹人寻仇。” 阿鲁尼堪道:“按常理自然是不会的——削弱了我女真,契丹必然坐大,而对于蒙古人来说,最好的局面便是辽东各族之间势均力敌,才能为其所用。” 洪天泽道:“族长是否担心额日斯为移刺捏儿收买,一意孤行?” 阿鲁尼堪点点头:“不错。唉,如今只望是单纯的巧合。” 莺歌儿急道:“咱们部落有防备吧?” 阿鲁尼堪道:“防备自然是有的,普通的袭扰足以应付。不过,族中勇猛善战的健儿大都被我带出来了,倘若契丹人倾巢而至,便难以预料了。” 洪天泽安慰道:“族长,卢循看来明显是偏向我们的,倘若真的有事,他应该会示警的。” 莺歌儿连连点头:“对对对,他手眼通天,定然知道蒙古人的动向。” 阿鲁尼堪知道他们是安慰自己,但说法还是很有道理的,只能尽量放宽心,率领队伍全速前行。 第77章 真情流露 天的路程女真人紧赶慢赶,仅仅用了两天时间便走完了,当野狼谷出现在地平线之后,阿鲁尼堪立刻命令队伍变成横队,同时让阿鲁不台带领十名手下先行回去打探。 半个时辰后,谷口已经清晰可见,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处,沿途搜索也未发现有大规模骑兵经过的痕迹,这时,阿鲁不台派人回报:安然无恙! 阿鲁尼堪这才将悬着的一颗心放下,收拢队伍,再度与洪天泽等人谈笑风生。 骑队进入谷口之时,部落里的男女老少尽皆出来欢迎,喜笑颜开的望着驮马背上小山般的货物,知道接下来的严冬能够安然度过了。 洪天泽、亨利和莺歌儿三骑并行,走在队伍的最后,遥望着远处欢腾的人群,莺歌儿叹道:“哥哥,北上之前,我以为族人在这苦寒之地挣扎求存,饱受蒙古人的欺压,没想到他们的生活简单快乐,自由自在与世无争。” 洪天泽回道:“你看到的不过是假象而已——倘若像果真过的是随心所欲的快活日子,老族长何以一路之上忧心如焚啊!无可抗拒的蒙古人,虎视眈眈的的契丹人,甚至可能连高丽人都对辽东有想法。” 亨利笑道:“若想自由自在、与世无争,唯有找个与世隔绝之地,只能是个梦想。” 莺歌儿反问道:“既然族长如此担心部落的安危,那他会否有些想法呢?” 洪天泽摇摇头:“希望不大。亨利,你怎么看?” 亨利以局外人特有的冷静旁观了数天,“目前的确希望不大。” 洪天泽正要开口,突然感觉额头一凉,刚想抬手去摸,便看到几片雪花飘飘荡荡的落下,不禁喃喃道:“北地的冬天,来得好快啊!” 三人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醒觉,“腾渊”号还在等着他们,是告辞离开的时候了! 次日清晨,洪天泽和莺歌早早来到阿鲁尼堪的木屋。 “阿玛,客人到了。” 阿鲁不台同父亲说了一声,回身向洪天泽、莺歌儿略一点头,迈步走到门外,将门掩好,然后双臂环抱,靠在墙壁上,凝神倾听屋内即将开始的谈话。 简单的寒暄之后,洪天泽二人并肩围坐在火塘前,对面是凝视着跳跃火光,精神有些恍惚的族长,阿鲁尼堪。 “你们都来了,甚好。” 过了好一会,阿鲁尼堪才回过神来,将目光投向莺歌儿,“昨晚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此后寒气日重一日,想来你们也该回家了吧。” 莺歌儿点点头,“多谢族长多日来的悉心照顾与盛情款待。” 阿鲁尼堪摇摇头,“你们完颜氏乃是我女真同族,是家人,不是客人,不必客气。再说,你们带来的礼物堪称丰厚,不让你们吃好喝好也说不过去。” 阿鲁尼堪强笑几声,话锋一转,表情凝重的试探着问道:“莺歌儿,此来辽东,是不是对我们这些女真同族失望之至啊?” 莺歌儿眉头微皱,反问道:“族长何出此言?” “我想你父亲之所以甘冒奇险,让你浮海而来,一来是帮着买马,二来乃是看看女真故族过的怎样,与蒙古人相处的如何,还有没有恢复故国的念头。”阿鲁尼堪缓道:“榷场之上,蒙古人肆意欺凌,可是我隐忍不发,漫说是你,便是族中男儿和其他女真部落都颇有不满,你这样高傲刚烈的性格,自然会感到失望。” 莺歌儿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族长所料不差,榷场之上,小女子真是气炸了肺,不过,后来天泽哥哥将族长的顾虑和处境解说一番,便不再这么想了。” “哦,是这样啊!”阿鲁尼堪看着洪天泽,好奇问道:“敢问小哥是如何解说的?” 洪天泽回道:“族长肩负全族安危,自然不能意气用事,以免因小失大,便如同我等商贾,但凡谈一桩买卖,不会折本乃是最低要求。” 洪天泽打的比方颇为新奇,阿鲁尼堪微微颔首。 “蒙古势大,尽人皆知。先灭西夏,后灭大金,而据亨利和往来海商所言,西域各国与更西处的哈喇子模、黑衣大食俱已被蒙古人征服,甚至极西之地的大秦,都遭到蒙古大军的侵袭,其疆域和人口极盛,远超汉唐,兵峰之盛,更是亘古未有。辽东地近蒙古腹心之地,所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是断然不容有失的,一旦有部族意图发起挑战,蒙古人必然会用雷霆手段,再加上有契丹等部为其鹰犬,势单力薄的女真部落是绝没有成功机会的。” “贸然反抗必败无疑,还会搭上全族的性命,是铁定赔本的买卖,换做谁来做族长,都不会动手的。”洪天泽接着说道:“再者,平心而论,蒙古人对待辽东的女真人还算不错的,倘若没有契丹人时时刻刻意图报复的话,过得还算自在。” 阿鲁尼堪点点头:“中原女真同汉人,辽东女真同蒙古人,至少蒙古朝廷在明面上没有特别的歧视、欺压我等。” 阿鲁尼堪望着莺歌儿,坦然道:“不瞒你说,在榷场的几日,我同其他部落商议过的,结果嘛自然是非常的不好。唉,你听了肯定伤心的——他们说,用汉人衣冠服饰,不会说女真话的,便算不得女真人。” 莺歌儿惨笑道:“很好!族长们与蒙古人出奇的一致,看来是真的打算做顺民了。不过,小女子还是祝愿全部族人安好,都能继续像我们共同的祖先一样,在白山黑水之间自由自在的生活!” 阿鲁尼堪毕竟曾经参与过亡国之际的战争,对完颜氏多少还有些香火之情,看着莺歌儿的表情颇有些愧疚和不忍,沉声道:“不管别人怎样,我阿鲁部还当你完颜氏为族人,从明年开始,只要你们有办法过来,我保证每年至少有五十匹上好的马匹给你们,当然,如果要更多的,还可从其他部落购买。” 阿鲁尼堪接着道:“你们就要回去了,唉,今年的马匹大都被额日斯这厮突然加贡,拿走大半,能拿得出手的良驹只有二十匹。” 莺歌儿体会到族长的为难和良苦用心,加之分别在即,不禁泪湿眼底,哽咽道:“族长,你给的已经够多了!” 老人摆摆手,继续说道:“你们完颜氏既然决定做大宋臣民,那就拿出女真祖先的武勇,与蒙古人决一死战,别让那些南蛮子把咱们看扁了。我们女真人擅长打铁,锻造的武器虽不敢说上乘,可定然比宋军的要好些,所以给你备下钢刀五十口,铁矛头一百。” “此外,还有族中传下来的,铁浮屠的重铠十套,你一并带去,说不定能用得上。” 说罢,阿鲁尼堪起身从墙壁上取下一张色彩斑斓的虎皮,笑眯眯的递给莺歌儿,“这张虎皮是你日前猎杀的,带回去做个念想,也算是不虚此行吧。” 阿鲁尼堪的坦诚与慷慨深深打动了莺歌儿,她不禁伏在老人面前,叩首深谢。 阿鲁尼堪将她扯起来,望着躬身行礼的洪天泽,沉声道:“以你的性格,绝难向蒙古人俯首称臣,可你武功高强,蒙古人自然也容不了你,倘若果真到了那时,不妨同莺歌儿协同家人到辽东来,打猎喝酒,痛快的很。” 洪天泽微微一笑,回道:“族长请放心,吾家半农半商,并非迂腐的儒生,会见机行事的。” 阿鲁尼堪很满意,眼光在莺歌儿和天泽两人面上来回扫了几遍,露出长辈特有的慈祥笑容:“你们两个算是青梅竹马,年纪又相若,嘿嘿……” 莺歌儿的脸瞬间变成一块红布,下意识的拉住老人的衣襟摇摆着,口中嗫嚅道:“族——长!” 莺歌儿一副娇羞不堪的小女儿情状,落在洪天泽眼中却是从未醒觉的美丽,不觉得呆了一下,浑身一片燥热。 莺歌儿正偷眼打量他,结果四目相对,慌忙移开,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地面,惹得过来人阿鲁尼堪哈哈大笑,大步流星走了出去,高声吩咐道:“来人,去把礼物送过来。” 第78章 强者为尊 第二天的早上,洪天泽一行正式告辞,踏上归途。 莺歌儿在马上不住的回身向伫立在野狼谷口的老族长摆手,直到后者的身影被树林完全遮蔽掉,恋恋不舍之情让洪天泽想起一句诗: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显而易见,相处虽然短暂,但共同的血脉让中原长大的金莺歌已将阿鲁部落当作自己的家,把阿鲁尼堪看作自己的长辈。 望着满载而归的驮马和膘肥体壮的马匹,莺歌儿既高兴又有些失落,洪天泽和亨利能体会到她此刻的心情,便没有出声,仅仅在旁边默默的陪伴。 在队伍前面领路的阿鲁不台走了没多会,就走出队伍,勒马停在路边,跟洪天泽等人并骑向前,先向四周打量了几眼,用不高的声量说道:“昨天我就在门外面,你们同阿玛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莺歌儿懵懵懂懂的看着对方,还没反应过来,洪天泽却是眼前一亮,忙问:“不台兄,你怎么看?” 阿鲁不台讪笑几声,边挠头便回道:“老人有老人的考虑,咱们年轻人得有自己的想法。” 洪天泽和亨利相视一笑,一起朝着莺歌儿点点头,后者恍然大悟,喜道:“不台哥哥,你的想法是……” 阿鲁不台眺望着远方无尽的山林,幽然叹道:“你们南人将辽东视为苦寒之地,可在咱们女真人眼中,却是块宝地:河里有肥美鲜活捕之不尽的大鱼,山林中既有虎豹狼熊之类的猛兽,也有鹿獐狍子野猪,皮毛和鲜肉从来不缺,土地肥沃的原野和水草丰美的草原到处都是,无论是耕种、放牧,还是渔猎,都能衣食无虑,活得自由自在。” “可是自打蒙古人过来,就不断的征兵索粮,索要各种各样的贡物,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哼,说什么把我们女真人跟蒙古人一样对待,可一样的上阵杀敌,我们女真人有功升不了官,甚至连缴获的财物都要上缴,而蒙古人升迁快,还能坐享其成,分明就是一群卖命的。” “咱们大金朝还在的时候,族人都把自由自在的生活当成理所应当的,可现在慢慢明白过来了,辽东女真的好日子,实际上是中原女真打出来的。不错,南迁的女真后代有的连女真话都不会说了,可他们知道我们是同族,绝不会来欺压我们,也不会无端索要贡物、赋税,甚至连兵都甚少征召,唉,可惜……” 洪天泽道:“没有对比便没有伤害啊!” 莺歌儿想了想,“不台哥哥,难不成你打算跟族长对着干?” 阿鲁连连摇头,笑道:“哪里会哦!嘿嘿,我的意思是说,阿玛老了,凡事自然希望求个安稳,你不要怨他。不过,蒙古人倘若一直如此,族里的年轻一辈可不会再忍下去的,以阿玛的性子,多半会早早退了,让我来当族长。” 莺歌儿笑嘻嘻的问道:“咱们到时候便来与你结盟?” 阿鲁不台同样笑答:“此一时彼一时,谁知道中间会发生什么呢?说不定大宋已经被蒙古征服,或者蒙古自己先倒下了也未可知,计划没有用的,还是到时候再说吧。” 阿鲁不台的表态虽然不尽人意,但多多少少还是给金莺歌留下一线希望,从而冲淡了告别族人的伤感,脸上有了笑容,于是很快便将欢声笑语洒满了整支队伍,不知不觉中,连队伍行进的速度都加快了。 当远征队带着阿鲁部落的礼品和马匹赶到海边之时,半空中再次飘起了雪花,在强劲北风的吹送之下纷纷扬扬铺天盖地的落下,让这群远行者平添了几分乡愁。 阿鲁不台知道严冬已经在迫近,嘱咐客人们务必尽快离开之后,带着族人迅速钻入山林,返回部落。 虽然分开不过十几天的功夫,远征队发现留守的刘黑塔一帮人完全变了样:个个脸孔黝黑,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浑身上下散发着浓烈的腥膻之气,可是却无一例外的精气十足,强壮了许多。 等到走入他们用粗壮的原木建造的简陋营地,望着挂满墙壁的野兽皮毛和兽肉,顿时了然——短短十几天的狩猎生活,把这些汉子锻炼成了深山老林中的猎手,在不断的搏杀中锤炼了体魄和意志。 当天晚上,刘黑塔特意用海盐烹制的兽肉好好款待了一番远征队,酒足饭饱之后,把分手之后的经过说了一遍。 刘黑塔笑道:“说到底,咱们还是没白来嘛——原来是想买几匹种马,现在人家一下子给了20匹,还年年给,对吧?” 洪天泽道:“阿鲁部落还是很给莺歌儿面子的,倘若是我们过来,怕是能不能回得去都不知道。” 莺歌儿嗔怪道:“哥哥夸赞妹妹也不用贬低自己啊,那日在榷场,人家可都是看你的面子。” 洪天泽摇头苦笑:“可我连日来想破了脑袋,都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 刘黑塔想了想,把大脑袋一晃,“反正知道他是站在咱们这边的就行了,其他的容日后再说。” 莺歌儿叹道:“美中不足啊,族人暂时还不想与蒙古为敌。” 这时,一路之上都在沉思默想的亨利突然开口,问道:“莺歌儿,你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吗?” “真正的原因?还不是蒙古势大。” 亨利摇摇头,抛出第二个问题:“秦先生同我讲解过你们大金国崛起的历史,我想问问你,为什么当初女真部落愿意追随完颜阿骨打反抗辽朝?当时辽朝看起来也比你们强大的多?” 洪天泽和刘黑塔、崔昌植都被亨利的问题给激起了兴趣,不约而同的凝神思考。 莺歌儿随口道:“被逼的走投无路呗。” “走投无路不过是个借口,让自己的反抗看起来更具有正当性而已。”亨利摇摇头,“女真人愿意追随完颜部向契丹人发起挑战,原因很简单,他们看穿了辽朝实际上外强中干,不堪一击,自己的部落将是获胜的一方,能够取而代之,从而得到巨大的利益。” 洪天泽想了想,缓缓道:“也就是说,倘若他们不看好完颜部,无论契丹人如何欺压,都不会反抗的?” 亨利回道:“反抗或许会有,但规模和范围一定非常小。” 莺歌儿眼中闪过一道亮光,可旋即又湮灭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族人非是不帮我们,而是不看好我们。” 洪天泽点点头:“他们只想站在强者一边而已。” 亨利轻笑道:“站在旁观者的立场,女真人的生活过得还算不错的,蒙古人的欺压并没有到无法忍受的地步,所以老族长才会隐忍不发。阿鲁不台的不忿,主要是难以适应异族的统治,我想,随着阅历的增长,只要蒙古人不变本加厉,他会慢慢改变的。” 莺歌儿道:“你的意思是,不台哥哥并不是真的想反抗?” 看到亨利点头默认,莺歌儿不禁感到极度失望,洪天泽连忙安慰道:“蒙古人的成吉思汗初起之时,不也是没有人看好他,待到他展现出足够的实力之后,草原部落便四方来附——大宋弱小,怨不得旁人。” 刘黑塔道:“不错,这些塞外异族都是强者为尊,咱们若想得到辽东女真的臂助,唯有咱们自己变强!嘿嘿,不是大宋哦!” 刘黑塔是汉人,却是元朝叛将,又属于民军,再加上地近塞外,自然对宋廷没有任何忠诚之意,洪天泽久居海外,忠君报国的念头在秦先生的终日熏陶下,多少还有一些,知道刘黑塔的说法太过危险,连忙道:“武锋军也是宋军,咱们强了,等同于大宋强了。” 莺歌儿既是大宋人又是女真人,自然格外的矛盾,反复思量之后,说道:“对了,要强还是武锋军强,哥哥强!” 洪天泽看了看亨利,后者微微点头,微笑不语,知道他必然是自己坚定的支持者,不禁感到肩头的担子重了几分。 第79章 迷海归航 此时,莺歌儿望着外面扑簌簌飘落的雪花,问道:“哥哥,我们明日是直接回返大宋,还是先到日本?” 洪天泽望着刘黑塔和崔昌植,“你们二位怎么看?” 刘黑塔当即道:“如今西北风甚急,到日本顺风顺水,几日可达,可是到日本之后再想回返大宋,便要逆风而行,多有不便。” 崔昌植见刘黑塔说完了,这才小心翼翼的补充道:“是这个道理。再者,辽东和高丽冬季酷寒,近海都会结冰,倘若果真去日本绕一圈,再掉头过来,赶上结冰,可就麻烦了。” 洪天泽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先回大宋吧。再者,在日本招募武士之事,尚未知会姑丈,难保不会惹他老人家不高兴。此番回去先做个铺垫,再找时机派船把武士接来,便算不上先斩后奏了。” 刘黑塔连连点头,“可不是,日本怎么也是番邦外国,可不是小事情,说不定还得要上报朝廷。” 莺歌儿撇着嘴道:“爹爹说,临安朝廷里大半都是迂腐不堪的糟老头子,说话是之乎者也,实际上整日花天酒地,啥都不会,指望他们首肯,怕是不易。” 洪天泽安慰道:“姑丈乃是一方大员,手中权柄不算小,与贾太师多有往来,总有办法处置的。” 刘黑塔看了看他们几个,轻咳几声,试探着说道:“各位,依在下之见,根本不必上报制置使大人,让他为难。” 刘黑塔见大家都望着自己,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日本武士不过百人,再加上携带的武器甲胄,一艘海船足矣。洪泽湖东岸,距离海边不过区区两三百里而已,只要觅得一个安全可靠的小港口停船,再事先安排好马队,一日一夜便可到湖边,坐上快船,嘿嘿,神不知鬼不觉就回到洪家庄了。” 洪天泽欣然点头:“我私下里同姑丈打个招呼,让他知晓此事便罢。他日若有人弹劾,可推做不知。” 刘黑塔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制置使可招募咱们武锋军,咱们武锋军自然可雇佣日本武士。” 说到这里,刘黑塔看着亨利,笑道:“更何况,大秦武士都已上阵杀敌了。” 洪天泽摇摇头,“刘大哥,没想到你粗中有细,竟然还能想出如此妙招,实在高明!” 刘黑塔摆摆手,回道:“哪里,哪里,嘿嘿,不过是比你们胆大而已!” 刘黑塔虽然没有明说,但洪天泽明白他的意思:宋人文弱且迂腐怯懦,极简单的事情都要反复权衡,瞻前顾后,往往是白白浪费了大好时机。 洪天泽悄然一笑,回头吩咐家丁将海图拿来,在桌子上铺开,“刘大哥,老崔,二位好好谋划一下咱们回去的航线——借此机会,顺便探访下距离洪泽湖最近的港口,看看哪里适合让运载日本武士的船只停靠。” 几个人说干就干,俯身在海图上仔细察看起来,在反复商议之后,最终决定按照刘黑塔的意见,待得越过渤海湾中线,便将海船保持在能够看到地平线的距离向南航行,一路走一路寻找,因为按照他的经验,每年冬季,蒙古水师甚少再出海巡逻,安全得很。 启碇扬帆,“腾渊号”离开停靠了半个月之久的辽东半岛,向渤海湾深处驶 去。 西北风强劲有力,大海中波涛翻涌,但比起夏天来温顺了许多,天空中万里 无云,是最适合航行的天气,“腾渊号”清晨启航,到了日落之前便看到船头正前方出现一抹淡淡的黑色,舟师、刘黑塔和崔昌植三人言之凿凿的告诉众人,那里应该是蒙元的山东登州地界。 果不其然,如刘黑塔所言,空荡荡的海面上既没有几艘渔船,更是看不到一艘战舰,显而易见,水师战舰全都在港口内停泊,他们估算一下,即便是海边的哨探飞马上报,元军接报之后立刻飞马下令,派战船出海,也不可能追得上,于是“腾渊号”便采取近乎嚣张的架势,在距离海岸线数里之外,以平行的航线继续前行,直至入夜方才停船。 第三天清晨,“腾渊号”继续前行,连续走了四个时辰,到了午后,刘黑塔估算着差不多到了宋元交界地带,便同舟师一起,老老实实的待在船头,凝神察看右侧海岸的景物,只等进入大宋海疆便寻常适合的港湾。 洪天泽久行海上,如今穿行于敌国海疆,知道一旦错判,满船上下便是九死一生,自然不敢大意,也带着亨利和莺歌儿在船上最高的船尾处,一起察看。 大约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左右,刘黑塔指着天边一座模糊的高山,大叫道:“到了,到了,我们回到大宋了!” 刘黑塔的话音还没落,满船上下便响起一阵欢呼声,上至洪天泽等主将,下到普通的家丁水手,全都是喜笑颜开,甚至连崔昌植都欢快的气氛感染之下,脸带微笑。 “腾渊号”迅速右转,一路南行的同时不断向海岸线靠拢,等到距离滩涂约莫两里左右,降下几面风帆来降低航速,一干人等全都跑到船舷上,帮忙寻找港湾。 海滩没有让人失望,一个时辰刚过,连绵的海岸线上出现了一个百余步宽的口子,清亮的淡水汩汩流出,时近黄昏,上涨的浑浊潮水迎面冲上去,两股水流相交,在“腾渊号”的视野中形成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 停船派出探路小艇,逆流而上,测试了数百步内的水深,发现此处足以让“腾渊号”驶入,而进入内陆之后,河道变窄了也变深了,再加上河道是往西南方向延伸,海船还能借助风力,继续前行没有任何问题,于是简单的商议之后,众人一致同意,径直将船驶往上游,寻找村镇,以便来日确定具体位置。 水手在舟师的指挥下不停的调整风帆,“腾渊号”庞大的船身缓缓驶入河口,海客们的视野顿时开阔起来:低矮起伏的丘陵从河道两侧向远处延伸,直到远方微微耸起的山峦。 第80章 误陷敌境 “腾渊号”逆流而上,走了两炷香左右,高踞船尾的众人从河道两旁的树梢顶上极目远眺,看见的是野草丛生、灌木驳杂的荒野,人迹全无。 刘黑塔感到有些不对劲,低声念叨道起来:“没道理啊,怎么会看不到人烟呢?” 舟师也有些疑惑,附和道:“淮泗一带地势平易,此处怎有如此多的小山。” 两位引路人信心不足,其余的人更是不用说了,正在满腹疑虑之际,船身猛地一晃,船头当即响起水手的惊叫:搁浅了! “快,快,转帆,后退!” 舟师心知不妙,慌忙下令,想让海船脱困,可惜为时已晚,无论如何操纵船帆,海船纹丝不动,此时已是日近黄昏,风势竟然莫名其妙的突然减弱了,立时将借助风力脱困的念头给打消了。 不需要任何商量,“腾渊号”上下全都忙碌起来,水手家丁包括洪天泽等人在内,都纷纷乘小艇上岸,在河道两侧排成长长的队伍,拖着两根巨大的缆绳,在整齐的号子声中疯狂的拖曳,妄图将船往后拖。 可惜的是,无论如何卖力,“腾渊号”庞大的躯体始终纹丝不动,被牢牢的卡在淤泥里。 牵马卸货,尽可能的减轻海舟的重量,然而,同样是没有效果。 无计可施之下,洪天泽换上水靠,亲自潜入水底察看,结果令人丧气——船底被卡入淤泥之中足有两尺深,而河道的水位却在以肉眼清晰可辨的速度,在飞快的下降之中。 天色已晚,无奈之下,只好在河边的树林中就地宿营,晚饭之后,洪天泽把舟师叫过来,商议对策:倘若明日河水恢复上涨,能将“腾渊号”托高脱困的话,立即掉头出海;河水虽上涨,却不够摆脱困境的话,便先把船货悉数搬空,然后在下游百步外伐木聚土,作道水坝,提升水位,借水力将其托起;如果水位继续下降,则只能兵分两路,一路留守,一路逆流而上,找出原因,看清位置,否则,便只能弃船! 舟师领命下去做准备了,洪天泽摇摇头,看着刘黑塔,笑道:“刘大哥,你猜猜,咱们如今到底在哪?” 刘黑塔的红脸在火光映照下变成了黑色,嘿嘿干笑几声,随手从地上摸起颗光滑的鹅卵石,“只怕还在山东境内,离边境嘛,少说还得几十里地吧。” 莺歌儿反问道:“既是如此,为何看不到有蒙古军士巡逻?” 刘黑塔道:“李璮大人主事益都路之时,多有攻宋之举,先后打下了涟水、海州等地,起兵之后,又献城与大宋,接着我军与蒙古交战,战败之后,大宋又与要收复城池的蒙古军交战。唉,连番兵火之下,丁壮大多拉去当兵,百姓死的死逃的逃,都跑光了,以至于我们这些盗匪的都活不下去,蒙古人来了别说收税,怕是还要救济百姓,自然是尽量缩在城里不出来,谁愿意出城巡逻?” 莺歌儿狐疑道:“难道蒙古兵就不怕被咱们宋军偷袭?” 刘黑塔鄙夷道:“若是宋军有胆偷袭,怎会被蒙古军压着打?哼,如今的宋军嘛,只有水军还敢主动越境出击,马步军,便是借个胆子给他,也不敢。” 洪天泽恍然道:“明白了——我说当初你们怎么突然之间就跑到咱们七庄盟的地界,原来这防线形同虚设啊!” 刘黑塔叹道:“李将军起事之前,按照蒙古国主的命令,整个益都路乃至山东各地的城池,除了与大宋接壤的,全都把城墙拆掉了,那时才真的是形同虚设。兵败之后,为了围剿我们这些残部,各地不但重新修城挖壕,而且迁百姓入城,这远离城镇之处便不得不抛荒了。” 洪天泽点点头,“既然如此,若是这船救不出来,由你带路,都陆路的话,能不能走回去?” 刘黑塔苦笑道:“难倒是不难,不过,得先知道咱们在哪才行。” 洪天泽道:“不急,今夜便知分晓。” 刘黑塔见洪天泽一副成竹在胸的架势,忽然想起少了个人,忙道:“难不成亨利去找人问路了?” 洪天泽道:“亨利小心惯了,担心被蒙古骑兵突袭,带了几名家丁骑马朝上游去了,已经走了半个时辰了。” 半个时辰能走将近二十里地,完全能保证队伍的安全,是洪天泽与亨利商量好的最远距离。 刘黑塔点点头,没有出声。 洪天泽笑问道:“刘大哥,是不是担心我在怀疑你?” 刘黑塔一愣,反问道:“我是山东人,不派我出去,也不同我商量!” 洪天泽忙道:“你多心了!不让你去,也不让你知道,都是我的主意——你想,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你被人看到了且认出来了,回去报告蒙古人,必然要调兵遣将来对付你。如此一来,我们再想全身而退,可就不容易了。” “亨利不同,哪个百姓看到了亨利,自然先怀疑自己看花眼了,即便向上禀报的话,说不清道不明的,难以引起蒙古人的重视。” 刘黑塔挠挠头,“嘿嘿,对不住啊!” 洪天泽正色回道:“刘大哥,你行事光明磊落,说一不二,我洪天泽绝不会怀疑你有二心的。” 莺歌儿附和道:“就是,你同我一样都是没有心机的,心里有事都写在脸上,果真想逃跑,一眼便看出来了!” 刘黑塔哭笑不得:“妹妹,你是夸我还是损我啊!?” 说话之间,一阵喧闹声由远及近,来到众人耳边,扭头一看,立时看到家丁们乱哄哄的簇拥着亨利大步走来,同行的还有两个被五花大绑的汉子,依稀可以看到穿的是元朝的军服。 “老实点!” “跪下!” …… 家丁与水手七嘴八舌,还不时上前打几拳、踢两脚,借机宣泄胸中的怒气和仇恨——洪天泽带着的手下全是洪家庄的庄客,新仇旧恨,自然要一起算。 “都给我住手,退下!” 洪天泽用一声暴喝斥退手下,亨利当即示意随行的四名家丁将俘虏摁倒在篝火旁,“走出不到五里地,就看到他们俩鬼鬼祟祟的躲在树林里。” “大爷饶命啊,俺们是汉人,不是蒙古鞑子!” “俺们投军是混口饭吃,可没有杀过人啊!” 两名俘虏一个高瘦,一个矮胖,早已从对方相互交谈之中分辨出这些全都是南方口音,心知不妙,忙不迭的磕头求饶,不过,高瘦的蜷缩成一团,连头都不敢抬,矮胖子则眼珠乱转,不停的打量周围人的脸色。 第81章 李璮旧部 “我不会杀你们的。”洪天泽先给二人吃上一颗定心丸,“把头抬起来,报上姓名。” “小人田宝。” “小,小,小人,小人姜贵。” 洪天泽点点头,吩咐道:“来人,把姜贵带到一旁,安排酒肉,好生招待,不得怠慢。” 听了此话,姜贵和田宝不约而同浑身一抖。 洪天泽望着姜贵的背影,轻声问道:“田宝,我为何要将你二人分开?” 田宝老老实实答道:“回大爷,是怕俺们串通起来欺瞒你们。” 洪天泽点点头,“知道就好,等下老老实实作答,完事了放你回家,否则,脑袋留下。” 洪天泽起身把位置让给了刘黑塔,笑道:“刘大哥,你来问吧。” 刘黑塔点点头,大马金刀的往当中一坐,沉声喝问道:“俺来问你,此间乃是何处?” 田宝听到熟悉的乡音,仿佛溺水之人抓到了树枝,慌忙答道:“回大爷,此处乃是益都路莒州府日照县——” “莒州,此间是莒州!?” 刘黑塔愕然追问道:“日照县城在南边还是北边?” “南,南边。”田宝眼角的余光扫了下河道里的巨舟,试探着补充道:“不过,城里没有蒙古兵,只有几百汉军步卒。” “城墙呢?” “还没修好,四个城门只修好两个,东西门连城门洞都还没完工。” 洪天泽笑问道:“莫非你便是日照城里的戍军?” “正是。” 田宝为了取信于对方,不但老实承认,而且将自己的小秘密和盘托出,“小人与姜贵被派看守砖石,无人监督,便偷偷过来挖以前盐帮埋下的银子。” 刘黑塔讥诮的问道:“挖到没有?” “小人这次出来了五天,天可怜见,连一块碎银子都没看到。” 刘黑塔啐了口,骂道:“笨蛋,盐帮的银子,早被老子的手下在两年前一锅端了,哼,轮得到你!” “你,你,你莫非是——刘黑塔,刘将军?” “正是某家!” 刘黑塔沦为盗匪之后,为了筹措军资,无所不用其极,盐帮贩子的钱财自然不会放过。 田宝欣喜若狂,连连叩首:“刘大人,小人与姜贵亦是李璮将军旧部,起兵之时在日照戍守,事败之后回乡务农,隐姓埋名,可连年干旱,实在没活路,不得已又投的元军。” 刘黑塔微微一愣,凝神上下打量了田宝几眼,随口提起原日照守军中的军官名字,里面真假参半,没想到,对方全都分辨的清清楚楚,且中间没有任何犹豫之色。 刘黑塔和洪天泽交换了一下颜色,朝一直在旁边倾听的莺歌儿点点头,后者便与亨利一起去审问姜贵,核实真伪。 田宝坦然笑道:“这位少爷,刘大人,别费劲了,俺们俩回乡之际便一同编了套瞎话,背的滚瓜烂熟,嘿嘿。” 洪天泽和刘黑塔本已信了他九分,见他如此坦诚,便打消了最后一分疑虑,于是刘黑塔将其松绑,命人递上碗水,然后事无巨细的打问起来。 原来,“腾渊号”被困其中的河道名叫柳条河,是一条季节河,或者说是一条溪流,发源于二十里外小山上的一个泉眼,夏天泉水充足,再加上雨水充沛,河道宽阔,水深足够行船,即便是“腾渊号”这般巨大的海舟也能通行无碍,直达源头,可是到了秋季泉水水量不足,雨水停歇,水位逐渐降低,慢慢无法行船。 两天前,此地恰好下了一场豪雨,水位暴涨,形成一种假象,结果把他们连人带船给骗了过来。 更要命的是,此处距离日照县城不到三十里地,虽然人烟稀少,可一旦被发现,便很难走脱,要知道,从此处到大宋边关海州,尚有百里之遥。 田宝交代,日照城内守将原本是个统帅八十余名骑兵的蒙古百户,不过,已经在半个月前受命带队增援前线,城内只剩下汉军步兵,由一个名叫何纪纲的从五品下千户暂代城守之职,他手里的全部兵力在四百上下,虽然俱是丁壮,不过,其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新募的乡民,没有什么战力。城中百姓户不过数百,口不满五千,乃是地地道道的小县,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募集到大量军力的。 刘黑塔问完后,洪天泽追问道:“田宝,你和姜贵既已投军,当受军纪约束,却偏偏擅离职守,出来搜罗财物,难道不怕事情败露之后,军法处置吗?” 田宝大倒苦水:“这位大爷有所不知,何纪纲这厮阴险毒辣,见俺们两个舞刀弄棒有些路数,便给划成了军户。世代为军倒也还好,可兵刃甲胄俱要自备,可除了投军之时发的这身军服和一把破刀之外,俺们啥都没有,倘若果真上阵厮杀,便是送死啊。思来想去,只能同其他穷困的军户一样,到处搜罗财物,好制备几件像样的军器。” 刘黑塔点点头:“确实如此,几年前我等在山东之时蒙古人便已在汉军中划军户,至于自备兵器甲胄乃至战马,原是蒙古人的习俗。” 洪天泽眯缝着眼睛,盯着田宝的双眼,追问道:“你说的城守,姓何的千户,为何不阻止?你们这些军士到处搜罗财物,扰民不说,万一敌军来攻,岂不措手不及?” 田宝苦笑道:“蒙古军势大,宋军既无胆量也无实力反击,日照又远离边境,故而何纪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佯装不知,等到军户们弄到钱财,他再从中渔利。” “渔利?如何渔利?” “直接从中抽取三成,隐瞒不报者,以擅离职守论罪,斩!” 洪天泽和刘黑塔暗暗点头,道了个狠字。 田宝接着言道:“二位大爷有所不知,现如今汉官升迁又难又慢,何纪纲年过四旬才是个下千户,眼看着快没指望了,便想用银子开路,弄个上千户,早日调离日照这穷乡僻壤,享几日清福。” 消除了心中疑虑,洪天泽终于完全放心,想了想,随口问道:“何纪纲是何等样人?” 田宝想了想,回道:“身材肥壮,颇有些勇力,不过,为人极是贪婪刻薄,不得军心。” “是否老于行伍久经战阵?” “老于行伍是真的,可打过的仗吗,一个巴掌都能数过来。”田宝转头望着刘黑塔,用讨好的语气说道:“论起领兵打仗的本事,他给刘将军提鞋都不配。” 洪天泽笑了笑,“田宝,既然你们二位是刘将军旧部,算是自家人,那我们便不为难你们,且安心住下,待得我等离去之时,自然会将你们放了。” 田宝闻言脸色大变,扑通跪倒,高喊道:“这位大爷,刘将军,小人不愿再回去。” 刘黑塔奇道:“你都知道蒙古势大,大宋羸弱,为何还出此言?” 田宝惨然道:“穷军户便是死军户,小人虽是贱命一条,可还不想死,尤其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哼,它蒙古势再大,与我何益?大宋羸弱,可若是能让俺多活几年,自然愿意投奔。” 刘黑塔沉声道:“田宝,你可知道,投了宋军,一样是要上阵厮杀的!” 田宝恭恭敬敬回道:“军器齐备,战死沙场,那是俺技不如人,怨俺自个倒霉,死得不冤,小人认命。” 刘黑塔赞道:“不错,是这个理。他娘的,吃粮当兵嘛,要死便死。” 说完之后,刘黑塔将目光转向天泽,见后者缓缓点头,便正色说道:“田宝,从今时今日起,你便是我们的人了。至于我们的身份,待到回返大宋再告诉你。” 随后,刘黑塔又抚慰了田宝一番几句,然后才吩咐家丁将他带下去,同姜贵安置在一起,安排酒饭歇息。 洪天泽和刘黑塔马不停蹄,与审问姜贵的亨利和莺歌一一核对,发现田宝所言句句属实,于是四人在篝火前坐下,商议对策。 刘黑塔扭头看了看不远处黑黝黝的庞大船身,冲着洪天泽笑道:“咱们满船上下加起来不过百人,连日照县的守军都敌不过,更不要说还有莒州等地的敌军。如此看来,咱们这船怕是只能舍弃掉喽。嘿嘿,‘腾渊号’造价不菲啊,大少爷要破财了!” 洪天泽点点头,“破财事小,只是父亲回三佛齐之时,只留下这么一艘海舟,倘若丢在此处,今后怕是多有不便,再者,明年还要去辽东买马呢!” 莺歌儿见刘黑塔不住朝这边使眼色,知道他想让自己劝劝,便道:“哥哥,船没了可再买再造,咱们如此多人若是真的陷在莒州,武锋军、洪家庄可就危险了!” 刘黑塔大拇指一挑,赞道:“莺歌儿好见识!嘿嘿,方才俺也在担心,怕你担心没了海舟,今后不能再返辽东呢。” 亨利随手捡起块木柴丢进火堆,叹道:“唉,事情总是难以两全其美。” 洪天泽听了他的话,忽然眼前一亮,“未必!” 旁边的三双眼睛立刻汇聚过来,洪天泽嘿嘿一笑,说道:“我想这样办……” 第82章 发财升官 次日清晨,日照县城千户所内,肥头大耳大腹便便的汉军千户何纪纲被守门的亲兵从酣睡中唤醒,慢慢挪动庞大的身躯,叱骂道:“有甚么鸟事,敢来扰老子美梦!” 满脸皱纹的老军谄笑几声,俯身在他耳边低语道:“大人,发财的事!” 何纪纲闻言瞬间便清醒过来,用与其身躯极不相称的速度坐起,喝问道:“当真?” 老军禀报道:“大人,可还记得田宝与姜贵那两个活宝?” “嘿嘿,难不成这两个泼才果真寻到盐帮的藏银?” “藏银没找到,可寻到了比藏银更值钱的物件。” “是个啥?”何纪纲急道:“别他娘给老子卖关子,快说。” 老军慌忙回禀:“前日这两个泼才借看守石料之机,又偷偷出去寻宝,宝没寻到,却在柳条河里看到一艘大宋的海舟陷在里面,动弹不得。” “海舟?”何纪纲双眼放光,连声音都发抖:“财货多吗?” 老军下意识的环顾左右,确认门内外只有他们二人,这才低声道:“据田宝说,好几十个水手,搬了将近一个时辰都还没搬完,里面有数不尽的铜钱、绸缎、皮毛——还有马匹和东珠!” “直娘贼,胆子不小啊,竟敢越过我朝海疆,跑去同高丽贸易!”何纪纲点点头,眼睛眯成一条缝,“嘿嘿,一颗东珠就够老子升个上千户了。” “会不会有诈?”何纪纲转念一想,强压下心头的贪念,“周围有没有大宋官军埋伏?” 老军笑道:“大人,当年李璮献城纳降,宋军都不敢过来,何况如今?再说,宋军若是过来了,咱们还能在此说话吗?” “有理,敌军入境,前线的蒙古人定然会知会我等。”何纪纲起身边整理衣甲,边思索了一会,“此事需好好谋划一下。” 老军躬身回禀道:“田宝与姜贵在门外候着,大人可传进来细细审问。” 何纪纲点点头,老军急忙退下。 何纪纲在正厅刚刚坐定,田宝和姜贵两人便跟在老军后面乐颠颠的跑了进来,单膝跪地,脸上带着难以压抑的兴奋之情。 何纪纲冷哼一声,沉声喝道:“你们两个狗杀才,擅离职守,跑去寻甚么宝,哼哼,可知道擅离职守,延误军机,该当何罪啊?” 田宝忙道:“大人,小的愿意将功折罪。” 姜贵附和道:“大,大人,我们找到大宋商船了,咱们发,发财了!” “闭嘴。” 何纪纲向来不喜欢姜贵畏畏缩缩的劲头,冲着田宝喝道:“你来说。” 田宝一五一十将发现海舟的过程说了一遍,与方才老军所言一模一样,最后说道:“大人,我们藏在树丛里听了许久,海舟乃是大宋的商船,从高丽贸易返航,舟师看错了河道,误把咱们这当成了涟水。” 何纪纲忙问道:“他们作何打算?” 田宝回道:“海舟陷在河道里,他们见四下无人,打算今日修坝蓄水,让海舟脱困,退回海上。” “南人果然招数多。”何纪纲追问道:“依你所见,他们多久可将堤坝修好?” “快则今晚,慢则明日。” “船上的护卫多吗?” 田宝答道:“二十上下。不过,南人文弱,这些护卫都是细胳膊细腿、白净面皮的哥儿,依小人来看,都是些银样镴枪头,哪里是俺们的对手。” “如此甚好。”何纪纲慢慢起身,高声吩咐道:“来人,速速去传令,集合全军,到北门外候着。” 亲兵领命而去,何纪纲还是感觉有些不放心,招手唤过老军,低声道:“你去将城中丁壮召集起来,紧闭四门,到城墙上守卫,只要我没有回来,便不要开城门。” 老军慌忙问道:“大人,城门尚未完工啊?” “蠢材,这都要来问我?随便用些砖石木头封死便是。” 何纪纲满眼都是白花花的银子,一刻都不想耽搁,“田宝,快,头前带路,走!” 日照守军在何纪纲的率领下,一路疾行,一个半时辰之后便到了柳条河附近,眺望着远处的海舟顶部高高的桅杆,仿佛漂浮在绿树之巅的船楼,队伍里发出一阵贪婪的怪笑。 “千户大人,敌人正在吃饭。” 先期派出的探马飞驰而来,禀报敌情。 何纪纲望了下自己颇为雄壮的军容,虽则骑兵有点少,只有十名,可与商船相比,仍然占尽上风,不禁有些顾盼自雄,志得意满,问道:“船上的护卫总共有多少?戒备如何?” 探马答道:“带兵器的总共二十三人,全都在吃饭,马匹看到的有五十多匹,全都在柳条河对岸的草地上吃草。” “天助我也!” 何纪纲最担心的是便是海舟上的诸多马匹,倘若这些宋人擅骑,骑马迎战的话,自己这区区四百步军,还未必是对手。没想到宋人竟然如此大意,顿时心中一阵狂喜,低吼道:“第一队第二队与骑兵一起,随我从正面冲杀,第三队从左边,第四队从右边,将敌军合围在河边。” 一名百夫长随口问道:“大人,可要留活口?” “你说呢?” 何纪纲森然反问,眼中射出一道寒光,百夫长慌忙躬身行礼,“属下明白。” 弓上弦,刀出鞘,四百军士拉成一条长达里许的黑线,从三面慢慢的朝柳条河南边的树林摸上去。 两炷香的功夫过后,包围圈合拢,元军蹑足潜踪往前推进,不一会便闻到一股强烈的肉香,几乎在同一个瞬间,透过树林的间隙,隐隐约约已能看到许多身影在林间空地上走来走去,中间夹杂着此起彼伏的说话声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 按照何纪纲的部署,要在逼近到五十步左右,用弓箭三面齐射,连射五轮,然后步骑冲锋,扫荡残军。 率领中军的何纪纲估算着距离敌军还有百步之遥,急忙竖起手掌,示意左右的弓弩手稍安勿躁。 继续前行了十几步,马背上的何纪纲已经看到堆积在地上的箱笼等物,顿时喉咙发干,仿佛这些财物已然堆在自家厢房之中,激动得直搓手。可恰在此时,耳畔突然嗖地一响,一枚羽箭从头顶飞过,咄地声射在空地边缘的一棵树干上。 “快跑!” “蒙古人来了!” …… 一片刺耳的惊叫声中,河边的宋人乱做一团,无头苍蝇般的乱跑乱撞,火堆被撞散了,箱笼滚翻在地,里面的铜钱、绸缎等物散落一地。 与此同时,何纪纲的手下已然鼓噪起来,放箭的放箭,冲锋的冲锋。 何纪纲懊丧的骂了句:“直娘贼!” 何纪纲见已经来不及追究不听将令的军卒,不得已挺直脊背,高喊道:“弟兄们,杀!” 第83章 请君入瓮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飞起一片箭雨,虽则全都落在宋人营地的外围,可着实还是把他们吓了一跳,再也没人去敢去拿近在咫尺的兵器,全都争先恐后的 掉头向北跑,扑通扑通跳到河里,死命的往对岸游。 “不要停,给我追!” 冲进宋人的营地,何纪纲把刀尖往前一指,喝令部下继续追击敌人,没想到连喊几声,竟然没有一个人往前冲,环顾左右,这才看到,无论是军官还是普通军士,都在拼命的抢掠财物,先到的把铜钱死命往怀里塞,后来的直奔皮毛等货物,最后赶到的则毫不客气的跳进河里,争前恐后的往海舟上爬。 “都给老子住手!” 何纪纲三拳两脚打翻几个身旁的军士,可其余人等熟视无睹,于是咬咬牙猛地拔出腰刀,准备杀一儆百,紧跟在他身后的田宝连忙上前劝道:“大人,不可!” 何纪纲怒目圆睁:“有何不可?” 田宝低声道:“大人,你杀的了两个三个,杀得了几百人吗?把他们吓破胆,拿了钱物逃散了,蒙古人会放过你吗?” 何纪纲被问的一愣,“那你说该当怎样?” 田宝道:“先派亲兵把几个百夫长都弄过来,等到大家拿的差不多了,要争抢了,再出来弹压。要他们把财物上缴,答应给他们事后分成。” 何纪纲狐疑道:“吃下去再吐出来?他们不会答应的。” “大人,冲在后面弟兄没抢到多少财货,心有不甘,自然会帮忙弹压的。” 何纪纲恍然大悟,立刻招手将亲兵唤过来,如此这般吩咐下去。 果不其然,按照田宝的计策,半个时辰之后何纪纲不但恢复了秩序,而且将船上船下的财货全都收缴一空,整整齐齐的码放在宋人的营地中央。 何纪纲对田宝是心悦诚服,望着海舟上“腾渊”两个巨大的汉字,问道:“你说,这船该如何处置?” 田宝毕恭毕敬答道:“大人能否升官便着落在这海舟上了!” “说来听听。” 田宝道:“大人,船上财货虽多,可怎得都比不上这海舟啊!大宋水军向来比俺们厉害,连商船都比俺们登州水军的战舰厉害,你看着海舟形制,怕是比两艘战舰还要大,嘿嘿,倘若大人能把它给弄出去,送到登州,不是奇功一件么?” 说到紧要处,田宝刻意压低声音,凑过去:“人多嘴杂,海舟又如此高大,左近的乡农定然早已看到了,所以瞒是瞒不住的,消息三两日便传遍莒州,莒州城内可是有蒙古千户的,万一他——” “不错,这个功劳绝不能便宜了旁人!” 何纪纲幡然醒悟,用力在田宝肩头拍了几下,夸赞道:“好小子,脑瓜子很灵嘛,让你看城门屈才了,打今天起,你就跟着老子做个亲随,给老子出谋划策。放心,老子绝不会亏待你,只要有老子的肉吃,定然会给你碗汤喝!” “谢千户大人!” 田宝闻言喜上眉梢,慌忙躬身行礼。 搞明白了轻重缓急,何纪纲便不再关注抢夺财物的军士,在吩咐几名百夫长择机收拢队伍、约束部下之后,让田宝带领亲兵到左近的村子里把里老和丁壮全给带过来。 到了午后,田宝和亲兵们押解数百名丁壮,带着各式各样的农具,牵着几十头牛驴骡子等牲畜,浩浩荡荡回来复命。 人多力量大,又有合适的工具,“腾渊号”下游方向的堤坝迅速合拢、加高,变成了池塘的柳条河水位缓缓升高,等到水位到了船体三分之一的位置,何纪纲又分派士兵和役夫们在河道两岸拉纤,再加上几十头牲口帮忙,海舟庞大的躯体在一声声惊天动地的号子声中颤动起来,一下,两下,三下,最终,猛地一晃,漂浮起来。 何纪纲不敢怠慢,把堤坝仅仅挖开可供船底通过的口子,同时让两旁的纤夫跟着往下游走,直到海舟前行数里,来到一段水面宽阔、河道很深,靠船帆便能通行无碍之处,方才作罢。此时,天色已晚,何纪纲便故作大度,把村民全都放了回去。 何纪纲下令就地宿营,待到天明之后,便要将船驶入大海,同时上报莒州蒙古千户,邀功请赏。 晚饭之后,军官们在帐篷里舒服的睡下,疲惫不堪的士兵们在一堆堆营火前席地而卧,搂着抢来的财物安然入睡,布置在河堤和树林中的岗哨们,则强打精神,向黑暗中张望。 午夜时分,整个营地鼾声一片,岗哨们也都全睡了过去,夜风却吹的强劲起来, “宋军杀来了——快跑啊!” 撕心裂肺的呼喊声惊醒了梦中人,军士们一睁开双眼,便看到一颗颗血淋漓的人头滚落在篝火旁,不知何时被点燃的营帐燃起冲天的大火。 “杀啊!” 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和身下地面传来的剧烈震动警示骑兵已经冲到了近前,丝毫没有战斗经验的军队立刻陷入混乱:反应快的,立刻拿起手边的武器,冲着周围胡乱砍杀,反应慢的,起身之后才发现竟然来兵器都找不到了,要么躺下装死,要么遁入夜幕,还有些格外贪财的,第一时间将白天的财货抱起,作鸟兽散。 自始至终,统兵的千户何纪纲都没有露面,几百军卒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那四名百户,在攻击发起之时便跑掉两个,剩下的两个带着临时纠集起来的数十名军士,还未摆开阵型便被骑兵冲垮,旋即做了刀下之鬼,其余的元军立刻抱头鼠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跑得个干干净净,将几乎全部的财货和海舟留在原地,此外,还有十几具尸体和满地的兵器、残破的营帐。 第84章 阶下之囚 “腾渊号”终于回到海上,升起全部风帆,飞快的向远海驶去,望着渐渐远去的海岸线,满船上下都有劫后余生的感觉,与此同时,对想出妙计的洪天泽又多了几分信任和敬佩。 莺歌儿畅快的吸了口带着咸味的空气,笑嘻嘻的说道:“哥哥,你也没大人家几岁,咋思谋这么深,连何纪纲这种老头子都上当。” 洪天泽摇摇头,笑道:“不是我等计谋高明,而是何纪纲太贪婪了!” 洪天泽接着说道:“其实这用兵打仗啊,同做生意分别不大:第一等紧要的,便是能制住心头的贪念,先看看对手是不是货真价实,其中是否有诈,然后才能考虑自己本钱多少,一进一出,能得多少利润。嘿嘿,何纪纲利令智昏,只看到满眼的财货与自己的大好前程,却没看到风险多大,他若是去做生意,同样是本利无归。” 刘黑塔笑道:“不错——数百军兵,三面合围,一个人没抓到,一匹马没拿住,竟然不觉得奇怪!” 洪天泽道:“如此看来,蒙古人不重用他倒也是对的。” 莺歌儿想起被逃散的军卒带走的与毁坏的货物,不禁有些恼火,道:“此人好事做不来,坏人家物件倒是拿手——咱们用来做诱饵的货物,整整少了一半。” 刘黑塔看了看莺歌儿气鼓鼓的样子,安慰道:“可咱们也没吃亏啊——缴获了数百件兵器,五匹战马,还有何纪纲这个活宝。” 莺歌儿忙问洪天泽:“哥哥,你打算如何处置这厮?难不成带回去养起来?” 洪天泽回道:“何纪纲是蒙古军的千户,莒州又地近边境,必然知道不少军机要事,审问出来的话,对制置使大人和两淮军事裨益良多。” 莺歌儿忙道:“船上闲来无事,何不现在就审?” 洪天泽想了想,命人把田宝喊过来,问道:“何纪纲醒过来没有?” 田宝边躬身行礼边讪笑道:“属下出手有点重了,还没醒来,不过,属下反复察看过,应无大碍。” 莺歌儿正闲的无聊,“好,那我们再去看看,若是还未醒来,便泼些冷水,不然,睡死过去可就大大不妥了。” 洪天泽和刘黑塔一听,连连点头,于是莺歌儿跟在田宝后面,一溜小跑下到船舱里。 “田宝,你个狗杀才,给老子出来!” 船舱尽头的一间小黑屋里传出沉闷而又嘶哑的声音,一个家丁从黑暗中探出脑袋,冲着田宝呲牙一笑:“这厮醒来之后便在骂你,嘿嘿,要不要把他嘴堵上?” 莺歌儿抢先回道:“堵甚?我们正要他开口。” 家丁躬身行礼,回身拉开房门。 “田宝,狗杀才,还有脸来见我!” 田宝的眼睛还没适应舱房的昏暗,便被劈头骂了一句,紧接着是一口唾沫迎面飞来,好在何纪纲已没多少力气,落在自己脚下不远处。 田宝看了看莺歌儿,见后者正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何纪纲,便讪笑几声,回应道:“何千总何大人,为何在下无脸见你?” 何纪纲冷哼道:“本官对你信任有加,还想送你富贵前程,可你竟然出卖我,可对得起我?” 田宝冷笑连连,反问道:“敢问何大人,昨日之前,你对我同姜贵如何啊?” 何纪纲愣了一下,旋即气冲冲回道:“尔等乃是李璮旧部,还想怎样?” 田宝也是一愣,随后缓缓点头:“哦,是了,原来那一番瞎话并没有骗倒你!” 何纪纲昂首发出一阵狂笑,讥刺道:“你二人武艺精熟,又身处李璮叛军老巢左近,竟然一直在乡间务农,这种鬼话,骗得了你自己,还骗得了本官!?既是李璮旧部,不将尔等问罪已然是客气了,难不成还想老子把你们提拔起来做军官不成?” “提拔自是不敢,可将我等划为军户,也算不上照顾吧?” “你们不做军户,难道让老子的心腹来做?痴心妄想!” 田宝点点头:“如此说来,你我之间不过相互利用,并无任何亏欠,田某自然也就没有对不起你喽!再者,你落到这步田地,是你贪婪愚蠢所致,怨不得旁人。” 何纪纲连连摇头:“何某怕是贪便是贪了,若说蠢怕是蠢不过你——我大元皇帝忽必烈英明神武,蒙古军兵强马壮,覆亡大宋不过旦夕之间,待到那时,嘿嘿,你这样的叛徒,会是什么下场?想想你的旧主李璮,不知道他被装进麻袋,乱马踩踏之时,可曾有过悔不当初之念。” 田宝眼前浮现出现李璮被杀的惨状,不禁一时胆寒。 莺歌儿没想到一个阶下囚竟然还如此嚣张,早已怒不可遏,叱骂道:“死到临头还要狡辩,哼,可知道你此刻身在何处?” 何纪纲用极度不屑的目光瞅着莺歌儿,“倘若何某所料不差,已是你等大宋疆界。” 莺歌儿不由得佩服对方的机敏,“你聪明的紧,自然知道我们为何要带上你。” 何纪纲冷冷回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过,若是想从何某嘴里问出什么,痴心妄想。” 田宝闻言火起,抡起巴掌,左右开弓,连抽了何纪纲十几个大嘴巴,后者的脸颊立时高高肿起,嘴角渗出一股血丝。 “打得好!”何纪纲讪笑道:“老子满身赘肉,正要你这狗杀才来松松皮。” “松皮是吧?好,小人给你好好松松。”田宝不怒反笑,转身冲门口的家丁道:“劳烦兄弟找根棍子来。” 家丁阴笑几声,右手递上一根粗如儿臂的短棍,左手还拿了个皮鞭。 莺歌儿嗔怪的瞪了家丁一眼,后者急忙行礼转身,假装要往甲板上爬,实则靠在墙壁上,侧耳偷听。 田宝将皮鞭放在一旁,将木棍在手中掂量几下,又在何纪纲耳畔虚劈几下,发出呜呜的声响,不动声色的问道:“千户大人,准备好,小的要给你好好松松皮喽!” 何纪纲脸上的肌肉抽搐几下,强笑道:“来来来,把你吃奶的力气都用上,看看老子会不会求饶!” 田宝缓缓点头,将木棍对准何纪纲的鼻梁,高高举起。 “住手!” 眼前的血腥残忍,加上即将出现更加血腥残忍的场面,让莺歌儿不堪忍受,急忙出声喝止。 田宝慢慢放下棍子,轻声道:“小姐,这姓何的是滚刀肉,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咱们不动粗,他是不会开口的。” “我不管。”莺歌儿大摇其头,“我宁愿在战场上一刀砍死他,也不想这样折磨人。” 何纪纲讪笑道:“姑娘乃是巾帼英雄,不像田宝这等宵小之辈,只喜欢玩阴的。” 田宝气没处撒,便冲着何纪纲怒道:“住口!阶下之囚,还想挑拨离间,仔细早晚要你狗命。” 何纪纲已然看出田宝做不了主,知道自己暂时没有皮肉之苦,索性闭目养神,不再言语。 莺歌儿虽知自己所做颇为不妥,又不愿违背自己的本性,思前想后,终于把脚一跺,决心来个眼不见心为净,正想跟田宝说,舱房门口恰好传来了洪天泽的声音:“田宝,把何大人放了!” 第85章 吐露军情 “放了?” 两人闻言不禁面面相觑,感到难以置信,转身之际,看到洪天泽当先走了进来,后面站着笑吟吟的刘黑塔。 “放了我?”首先发问的竟然是何纪纲,他斜瞟着洪天泽,道:“像蒙古兵纵俘一般?让我在前面跑,你们在后面追,把我当猎物戏耍,最后在一箭射杀?” 洪天泽笑道:“千户大人似乎对蒙古人有些鄙夷哦!” 何纪纲没有接茬,而是紧盯对方,等他说出答案。 莺歌儿以为是自己的缘故,慌忙低声道:“哥哥,我——” 洪天泽摆摆手,示意她稍安勿躁,继续冲着何纪纲问道:“千户大人可知道此间乃是何处?” 何纪纲用极度不屑的语气回道:“腾渊号之上,大宋海疆之内。” 洪天泽摇摇头,“错了,船早已停了,此间仍然是在元朝疆界之内。” 何纪纲愕然望着对方,第一次乱了方寸,急问道:“你,你到底想怎样?” 洪天泽轻笑道:“放你回去啊!你既然抵死不愿交代,我家妹子又见不得血,我这做哥哥的,除了将你放了,还能怎样?” “田宝,给何大人松绑。”洪天泽头也不回的问道:“刘大哥,你上去看看小艇准备停当没有,若是好了,你便送何大人上岸。” 田宝虽然满腹狐疑,可自己初来乍到,又不敢问,只得慢吞吞的上前,可是他的手方才摸到何纪纲背后的绳索,没想到对方竟然高声说道:“算你狠!何某认栽了!” 门口的刘黑塔闻声笑道:“何大人果真聪明过人。” 何纪纲叹道:“蒙古人原本便信不过我辈汉官,何某全身而退,如何会信是你们放的。唉,莫说何某一人的性命,便是全家老小都难保全。” 田宝如梦初醒,不禁暗暗佩服起面前的这位少年来。 莺歌儿更是喜不自胜,笑盈盈的望着洪天泽,眼中尽是痴迷:“哥哥好计策——不用动粗,一样让他开口。” 洪天泽诡异一笑,吩咐道:“田宝,何大人如今已是自己人了,快快松绑,我们一起到甲板叙话。” 等到何纪纲洗漱一番,来到后甲板上,与洪天泽等人见礼之后,眼角的余光扫过船舷右侧,不禁浑身一震,喃喃道:“这,这哪里是山东地界!分明是大宋的涟州!” 刘黑塔等人轰然大笑,洪天泽直言道:“何大人是聪明人,自然是用对付聪明人的办法。哈哈,我等身处敌境,好不容易才脱离险境,如何敢久留啊!” 何纪纲偷眼打量着面前还不到弱冠的少年,悄悄打消了心中的念头,毕恭毕敬说道:“何某诚心投靠,再无他念,‘大人’的称呼,在下当不起。” 洪天泽点点头,安慰道:“何兄不必气馁,来日方长,元朝未必便要赢了,大宋也未始没有机会。” 何纪纲已无退路,只能接受现实,将自己所知道的元军情况一五一十和盘托出,以此来尽快获取对方的信任。 原来,由于部署在前线的宋军长期怯战、畏战,完全不敢主动出击,于是两淮前线的元军上下弥漫着极度的蔑视,因而采取了“虚外实内”的策略,即仅仅在两军直接对峙的边境要隘配置少量兵力,将大部分军队安排在距离前线百里外的几个城池内修整,直到要发起新的攻势才不慌不忙的集结、推进。 何纪纲的说法得到了刘黑塔的证实,洪天泽和亨利不禁相视苦笑:元军仅仅依靠一条漏洞百出的防线和少的可怜的兵力,就将两淮前线的十余万宋军牢牢牵制住,从而能够在集中优势兵力,不断的从长江中游向襄阳发起攻击。 刘黑塔道:“说白了,蒙古人打仗,向来是杀敌优先,掠地在后,看起来很简单,却非常厉害——兵打完了,地还不是随便拿?” 亨利点头附和:“蒙古骑兵对宋军具有压倒性的优势,即便是前线城池全部失守,也能凭借强大的机动性轻易切断与后方基地的联系,再顺势将陷入困境的守军歼灭。” 洪天泽想了想:“不错,假如蒙元继续如此下去,我们两淮军还是有机可乘的,不过,需得先想出如何像襄阳一般,据孤城长久坚守,还有一个便是怎样消除蒙元的骑兵优势。” “嘿嘿,山东北边与元大都相连接,且几乎无险可守,倘若宋军果真能将山东拿下并固守之,便成了围魏救赵之势,到那时,还怕襄阳城下的敌军不撤围回救吗?” 刘黑塔见洪天泽这个少年人一副指点江山的气势,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天泽,此等谋划,远超咱们武锋军所能,乃是制置使大人份内之事。李大人虽则是你的姑丈,贸然提出的话,既僭越又有指摘之嫌啊!” 这盆冷水泼下,洪天泽不禁微微一愣。 莺歌儿摇摇头,叹道:“可不是嘛,看看驻扎在咱们泗州的大军,何曾主动出击过?害得周边乡农日日提心吊胆,结果都逃散一空,哼,幸亏咱们洪家庄还算隐秘,不然的话……” 亨利虽然对大宋内部的这些规矩不甚了了,但对洪天泽的看法极为认同,又想鼓励他,便说道:“制置使大人是位睿智的将军,不妨把你的想法告诉他,即便没有被采纳,他也一定会给出合理的解释,而不是责备你。” 洪天泽点点头,昂首遥望扬州的方向,释然大笑:“刘大哥,你多虑了——姑丈面前,我既是晚辈,也还是孩子,所谓童言无忌嘛,即便不听,想来也不会苛责于我的。” 刘黑塔见提醒对方的目的已经达到,便咧开大嘴,打个哈哈:“不日便到扬州,且看咱们制置使大人如何处置。” 第86章 面授机宜 三天后,扬州制置使内宅,晚宴已毕,李庭芝将夫人和女儿支开,与洪天泽独坐在凉亭内,吹着凉爽的秋风,品着香茗,听后者将此番前往高丽买马的经过细细道来。 洪天泽思前想后,反复掂量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任何隐瞒,将雇佣日本武士以及与女真部落接触之事和盘托出。 末了,洪天泽毕恭毕敬的说道:“侄儿此番北上高丽,大胆妄为,做下不少僭越之事,恳请姑丈责罚!” 李庭芝的目光从庭院滑向深邃的夜空,长长的叹了口气,徐徐回道:“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啊,你的多番举措委实胆大妄为,换做是在一个月前,姑丈非但要重重责罚于你,还要将你的统领之职革去,可是如今嘛,反倒要褒奖于你喽,嘿嘿!” 洪天泽微微一愣,迟疑道:“姑丈,莫非——” “不错,是襄阳。” 李庭芝收回目光,望着对面端坐的内侄,沉声道:“襄阳连番告急,朝廷令范文虎率军增援,这厮名字中有个‘虎’字,实际上却是畏敌如虎,整日里走马击球为乐,畏缩不前,整整拖了半年方才出兵,结果在灌子滩大败而还。如今元军已然围绕襄阳构筑了一道城墙,彻底断绝内外交通,吕文焕困守孤城,仅仅依靠储备的粮秣,难以持久啊!” 洪天泽怒道:“贻误战机,兵败如山,其罪当诛。” 李庭芝意味深长的看了眼洪天泽,轻声说道:“收到邸报当日,我便上奏朝廷,请求严惩范文虎贻误战机之罪,杀一儆百,以振军心。御史陈宜中更是上书请斩,可惜啊,不过是降了一级,迁安庆知府而已。” 洪天泽愤然道:“这样的将领,朝廷岂能容他?” “范文虎不会打仗,却很会做官。” 李庭芝叹道:“你可知道,当初朝廷原本诏命我为京湖制置大使,督师入援襄阳,范文虎则受我节制,这厮了解我的秉性,深怕命他亲自上阵杀敌,故而在朝中使了些手段,结果诏命下来,许他独自领兵,不受我节制。” “呵呵,我空有制置大使之职,可两淮的兵不敢调动,只能用他范文虎的兵,全部兵力都在范文虎手中,怎么打、何时打,俱是他一言而决,这厮对朝廷与我,俱是虚与委蛇,足足拖了大半年方才进军,贻误了战机,否则,何至于此?” 洪天泽恍然大悟,试探着问道:“莫非范文虎是贾大人的门下?” 李庭芝缓缓点头,道:“太师权倾朝野,军国大事俱是一言而决。” “那官家……” “官家许太师十日一朝,且上朝不必行礼!已到如此地步,还能做何想?” “明白了。” 李庭芝想了想,说道:“我不过是挂了个京湖制置大使的虚职,实际上荆襄前线政令军事,全都由太师一手掌控,事已至此,思之无益,而你此番北上高丽,收获颇丰,也让姑丈有了计较。” 洪天泽眼前一亮,“请姑丈示下。” 李庭芝顺势说道:“你从俘虏口中得知,蒙元在山东采取虚外实内之策,实际上乃是兵力不足,迫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又继续把大部蒙古精锐调到荆襄前线,莒州附近兵力薄弱,嘿嘿,我们不妨全线出击,将防线向敌境推进,倘若能占领莒州,兵峰北向,直指大都,元军不得不调兵来援,如此一来,既缓解了荆襄的压力,又可将战事推入敌境。” 洪天泽喜出望外:“姑丈,小侄愿领武锋军为前驱,反击莒州。” 李庭芝手捻长髯,呵呵笑道:“正合吾意,不过,你的武锋军草创不久,只怕还不足以与元军主力对阵,我想让你率部去夺兵力空虚的日照,如何?” 洪天泽原本也只是想参与而已,闻言喜形于色。 看着洪天泽跃跃欲试的架势,李庭芝想了想,问道:“天泽,你且说说打算何时出兵?出多少兵?如何夺城?夺城之后怎样处置?” 洪天泽意识到姑丈是想考考自己,便清清嗓子,缓声回道:“姑丈,如今已是初秋时节,蒙古人向来喜欢在秋高马肥之际南下,为了避其锋芒,小侄准备在明年春季出兵。” 李庭芝点点头,提点道:“尚有一点要记住:我军以步军为主,不得不依托营垒抵御敌军突袭,冬季酷寒之下,地坚如铁,无论是筑城还是掘壕,都事倍功半。” 洪天泽恍然大悟,不禁连连点头。 李庭芝微微一笑,示意对方继续。 洪天泽说道:“日照城残破不堪,驻军不过数百,且都是汉军步卒,再加上侄儿手中既有熟知内情的军官与俘虏,只需出动骑兵百人,步兵五百,便可一鼓而擒……” 洪天泽见李庭芝的眼神中带着鼓励,信心渐长,接着说道:“前锋等到中军赶到便到城外布防,然后便全力修筑城墙,整饬防务,以待后援。” 李庭芝摇摇头,“日照也好,莒州也罢,不但城池残破,不堪大用,而且境内百姓多有逃散,十室九空,无法就地征集粮草。我数万大军的粮饷只能从楚泗一带输送,除了要耗费大量民力之外,还有被敌军骑兵偷袭的风险。” 说到此处,李庭芝停顿了一下,用鼓励的目光望着洪天泽,后者顿时会意,接下去说道:“倘若走海路呢?” 李庭芝先点点头,后又摇摇头,轻笑道:“我朝水师委实强过蒙元,可输送数万大军的粮草,船队规模庞大,且需出动巨型楼船护卫,莒州左近的港口如何能当得了噢。” 洪天泽从对方的笑容中察觉了些东西,眼珠连转几转,问道:“姑丈的意思难道是打了就走?” “走自然是不会走的,不过,守却不能这样守。” 李庭芝责备道:“天泽啊,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通盘考虑,才是为将之道——反击莒州的目的乃是缓解荆襄前线的压力,攻城略地是手段而已。既然莒州残破,难以防御,咱们便顺水推舟,待得蒙元反击之时,全军后撤到地势险要,易于补给之处,进退自如。” 洪天泽这才明白,原来此处才是今日考试的关键,立时满面通红,额头冒汗,“侄儿疏忽了。” 李庭芝点点头,道:“你毕竟不是行伍出身,此时能醒悟过来也算不错。不过,为了证明自己,兵进莒州之后,择地筑城之事便着落在你身上,如何?” 洪天泽起身行礼,正色回道:“定不负姑丈所望!” 第87章 大食良驹 洪天泽想了想,说道:“姑丈,侄儿看府里亲兵的马匹都算不上良驹,此番又带回来数十匹良驹,我想留二十匹在府中,给亲兵队用。” “你武锋军没有马匹,原本该由我这上司调拨,如今你自己买了马匹,竟然还要给我,你姑母和表妹知道了,如何肯依!” 李庭芝看着洪天泽诚恳的样子,先摇摇头,后又哈哈大笑着点头:“算了,难得你一片心意,我就收下了,不过,二十匹太多了,十匹足矣,你毕竟深处两军对垒的前线,比尽忠更需要良马。呵呵,说到马匹,我差点忘了,府中也有几匹马是给你的。” 李庭芝见对方如坠五里云雾,忙解释道:“你可记得,岳母大人曾经吩咐你父亲替那个大秦武士觅马之事?” 洪天泽点头称是。 “你父亲南下之际特意去了趟泉州,拜望了福建安抚使兼沿海都置制使,蒲寿庚,从他那里买了三匹产自黑衣大食的骏马,端得高大威猛,神骏异常!” 洪天泽喜道:“孩儿在三佛齐,久闻黑衣大食盛产千里良驹,没想到竟然果真能觅得。” 李庭芝点点头,问到:“天泽,蒲寿庚这个人,你可曾听闻过?” 洪天泽讪笑道:“南天一霸,小侄如何能不知。” “哦,何谓南天一霸?” “蒲寿庚亦官亦商,财雄势大,家族船队海舟数十艘,轻舟、舢板不计其数,将福建海路严密封锁,几乎独占了泉州的香料贸易,往来南洋的海商,但凡没有背景的,几乎都被他敲诈勒索过。” 李庭芝轻笑道:“蒲寿庚想来还不至于为难咱们吧?” 洪天泽答道:“有姑丈在,他自然不敢。除了咱们,大内几位公公和贾太师的亲族,其余的海商要么不做香料生意,要么将香料卖与他。” 李庭芝仰天长叹:“唉,养虎为患啊!” 洪天泽忙问:“姑丈,父亲对蒲寿庚颇为忌惮,他到底什么来头?” 李庭芝道:“蒲家本非汉人,乃是回回种,自唐末便居于广州,世代经商,家财颇丰,自乃父始迁居泉州,继续经商,苦心经营了数十载,。适逢福建、广东沿海海贼猖獗,遮断航道,海商无法南下经商,朝廷少了财源,而地方官员无能为力。结果蒲家以一家之力,募兵击贼,肃清海路,于是朝廷便授蒲寿庚福建安抚使兼沿海都置制使之职。” “原来是握住了朝廷的钱袋子。” “正是。” 李庭芝道:“像蒲寿庚这样的人,骨子里仍旧是商人,独占香料贸易,还是为了钱,朝廷用的亦是他敛财的本事。嘿嘿,你父亲向来谨慎,应该不会仗势强索,想来必然是付了大价钱买来的骏马。” 洪天泽猛然醒觉:“父亲带了支六尺长的红珊瑚,价值万贯,莫非……” “用此等奢靡之物,换回千里马,且是三匹,值啊!”李庭芝笑道:“待到明日,你看到那三匹阿拉伯马,便明白了!” 第二天早上,日上三竿之时,扬州城郊外的戍军草场上,迎来了两淮制置使李庭芝一行人,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李大人没有骑马,反倒坐了顶软轿,洪天泽和李尽忠与八名亲兵骑马在两侧侍卫。 李庭芝落轿之后,早已等候在侧的小校抢步上前,单膝跪地,高声道:“禀大人,马场和望台俱已准备停当,请制置使大人登台。” 李庭芝微微点头,沉声道:“把马带过来。” “得令。”小校正要起身,李庭芝似乎想起什么,又吩咐道:“对了,把一起来的马夫叫来,让他到台前回话。” 长宽各数百丈的草场边缘用竹木搭建了一个离地五尺左右的高台,除了面对草场的一面,其余三面都用布幔围了起来,中间放置了几案、茶具,众人随李庭芝登上高台,李庭芝在几案后坐定,一名亲兵上前泡茶,李尽忠则与洪天泽并肩在他身后两侧侍立。 “禀大人,马与马夫俱已带到。” 听到小校在台下的声音,李尽忠阔步走到台边,高声道:“将马带在一旁候命,让马夫上台回话。” 一个青衣小帽的黑瘦汉子迈着轻快的小碎步上得高台,扑通在李庭芝面前跪下,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道:“草民林松,叩见大人。” “起来回话。” 李庭芝摆摆手,示意他不用过于拘谨,接着轻声说道:“天泽,此人乃是蒲寿庚送给你父亲的马夫,对这些产自黑衣大食的骏马知之甚详,有什么不明白的,尽可以问他。对了,他可是要随你去的。” 洪天泽忙道:“姑丈,小侄想先下去看看马。” “去吧。” 洪天泽三步并作两步走下高台,目光随即被面前的三匹高头大马给吸引住了! 这三匹骏马身高在五尺开外,从头至尾六尺有余,通体黝黑,膘肥体壮,鬃毛发亮,显得威风凛凛,比起蒙古马和吐蕃马来高出许多,不难想象,骑乘在上,将是何等的风光。 洪天泽正在心痒难耐之际,头顶上飘过来一句吩咐:“你且跑上几圈,再与尽忠小试身手,便知道是不是真的千里驹。” 洪天泽喜出望外,急忙翻身上马,这时,李尽忠已经下了高台,调侃道:“天泽,可别跑得太快了。” 洪天泽哈哈大笑,轻轻把缰绳一抖,“兄长,来追我啊!” 洪天泽上马之时,见这匹阿拉伯马温顺异常,还以为跑起来不会太快,没想到他话音未落,竟然将脖子一伸,“嗖”地一下蹿出几丈远,仓猝之下,身子往后倒去,差点出了洋相。 “哈哈,跟愚兄是一模一样啊!” 李尽忠显然是早有体会,上马之后立刻双腿夹紧马腹,这才抖缰催马,追赶洪天泽。 一个少年心性,一个年轻气盛,都有争强好胜之心,毫不犹豫的将坐骑的速度催逼到了极限,在场内你追我赶,狂奔不已。 围观的军士久已没有看到赛马,而这两匹黑马体型优美、健硕有力,又有轰隆隆的马蹄声和带起的漫天碎草加持,气势骇人,忍不住发出一阵阵的喝彩,连李庭芝都被吸引得站起身来,缓步走到高台边,看着两名骑士,不禁手捻长须,满面春风。 连续跑了五圈,两匹马之间的距离丝毫没有减少,而两匹马的速度也未见降低,洪天泽和李尽忠既感到心惊又感到欢喜。 “差不多了,别把马累伤了。” 李庭芝担心两人不知轻重,一味驰骋,便吩咐他们先停下来,笑道:“你们都拿上兵器,试试马上对战,看看蒲寿庚将这些马匹训得可还好。” 洪天泽和李尽忠急忙勒马,从军士手中取过自己的兵器:洪天泽的铁矛和李尽忠的朴刀,在离高台十步开外面对面站下。 第88章 校场演武 “兄长,请!” “贤弟,得罪了!” 李尽忠虽未亲眼看到,但早已听闻洪天泽天生神力,不敢托大,抢先发动攻击,策马向前,一刀斩向对方腰间,为稳妥起见,只用了八分力。 洪天泽将铁矛随意一横便将朴刀隔开,接着一矛直刺对方心口。 李尽忠依葫芦画瓢,横刀格挡,没想到朴刀与铁矛相交之际,一股大力涌来,顿时双臂一麻,差点脱手而出,不禁身形一晃。 高台之上,李庭芝先是摇摇头,又点点头,不过,始终都是笑吟吟的。 李尽忠急忙策马向外一跳,拉开距离之后,围着洪天泽打转,将朴刀舞动起来,挑刺抹削,尽是些小巧的动作,避免与对手的兵器碰撞。 洪天泽知道李尽忠忌惮自己的神力,不想他在姑丈面前失了面子,便收了几分力气,便采取守势,见招拆招,将铁矛上下舞动,弄得风雨不透。 乒乒乓乓的金铁交鸣之声和四射的火花,还有战马不时发出的嘶鸣将围观军士们刺激的兴奋不已。李尽忠是制置使大人的亲兵队长,武艺娴熟人品又好,深得军心,军士们自然都想看到自己人获胜,于是拼命的鼓噪,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两人接连打了半柱香的工夫,洪天泽正想卖个破绽,没成想对方抢先一步收刀后撤,在马背上冲着李庭芝抱拳行礼,高声道:“天泽武艺精湛,神力惊人,再战下去,末将必败。” “兄长过谦了,小弟——” “你们兄弟之间,哪里要分甚么胜负高低?”李庭芝打断了洪天泽的话,高声道:“难道你们忘了,本官是让你们测试马力,而非看你们的武艺。” 李尽忠和洪天泽相视一笑,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一丝尴尬,慌忙向李庭芝认错。 李庭芝摆摆手,回到几案后坐定,洪天泽和李尽忠急忙下马登台。 “尽忠,你先说。” “是。”李尽忠躬身行礼,答道:“此马身高腿长,不但迅疾异常,且力能持久,远非军中寻常马匹所能比拟,堪称神骏。” 洪天泽见姑丈在看自己,忙上前一步,毕恭毕敬回道:“兄长所言极是,更为难得的是,此马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且温顺异常,极易操控。” 李庭芝点点头,“不错,委实如此。” “林松。” “小人在。” 李庭芝望着面前的马夫,沉声问道:“这些马匹是否需要特别的照顾?” “回禀大人,据我家主人说,这些马的先祖乃是长于干旱少雨的沙漠之中,是故吃苦耐劳,并不需要特别的草料。” “记住,蒲寿庚已将你的身契文书一并给了泗州洪家,此后泗州洪家才是你的家主,眼前这位洪家的二公子洪天泽,便是你的主人。” “小人错了,请大人赎罪。” 李庭芝摆摆手,继续问道:“蒲寿庚的马匹自何处来?家中还有多少?” 林松眼珠转了几下,回道:“禀大人,蒲老爷家的马匹乃是十年前购自黑衣大食,原本买了五对种马,可活着运抵泉州只有一对,后面的马都是生出来的。如今蒲府除了这三匹之外,连同当初的那对种马在内,只有十一匹。” 李庭芝嗯了声,端起茶杯喝口茶,冲洪天泽点了点头,后者接着问道:“林松,这三匹马多大了?” 林松转向洪天泽,毕恭毕敬答道:“回少主人,一匹五岁,两匹六岁,俱在当役之年。” “为何三匹俱是母马?” “蒲老爷同家老爷商谈买马之时,小人身份低微,未得与闻。小人斗胆猜测,想来应是母马性情温顺,比公马更适合当坐骑之故吧。” 李庭芝哈哈笑道:“未始不是蒲寿庚不想别人育出同样的马来。” “小人不知。” 李庭芝冲洪天泽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吩咐道:“你先退下,在台下候命。” 林松下去之后,洪天泽说道:“姑丈,阿拉伯马确实是良马,可既然不能繁育,仅供驱策,给亨利一匹足矣,剩下的两匹便留下,给姑丈和尽忠兄骑乘。” 李尽忠听了眼前一亮,面露喜色,可没想到李庭芝却摇头阻止:“使不得!” 李庭芝起身来回踱步,轻声说道:“原因有二:其一,倘若我骑乘了此等神骏坐骑,不日便传遍扬州城,临安自会人人知晓,朝廷之中位高权重之人多如牛毛,必然有人索要,给也不是送也不是,徒增烦恼和麻烦。其二嘛,这个马夫你们都已看到了,这样不清不楚的人,如何敢将他留在制置使府里?” 李尽忠这才醒觉,冒了身冷汗。 洪天泽问道:“姑丈,他们大可以找蒲寿庚讨要啊?” “天泽啊,在你父亲将马匹送来之前,漫说是你,便是姑丈,都从未听说蒲寿庚家中豢有异域良驹之事,更不用说临安城里的官员。即便是道听途说知晓了,想去讨要,可福建山长水远,朝廷颇鞭长莫及,蒲寿庚随意编个理由便可将他们搪塞过去。” 洪天泽还是想不通,追问道:“既然姑丈都不能推脱,那我一个区区武锋军统制,如何敢抗命?” 李庭芝用怪异的眼光瞅着洪天泽,讪笑道:“你不想想,以几品大员之尊,向一个民军统领索要马匹,传出去岂不是让人鄙夷、嗤笑?” 洪天泽终于明白过来,转身向着李尽忠说道:“兄长,抱歉啊!” 李尽忠大打个哈哈,“无妨,待你们多繁育出一些,便不怕了。” 洪天泽道:“俱是母马,只能寻其他品种的相配,只怕马驹不能如此神骏了。” 李庭芝摇摇头,“马匹繁育之事,你们都不用操心,自然有人思谋的。嘿嘿,到底是谁,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时候不早了,打道回府!” 李尽忠望了望洪天泽,后者摇头回应,过了一会,似乎想到了什么,笑而不语。 走在半道,李庭芝突然掀开软轿侧面的帘子,招手将洪天泽唤过来,正色吩咐道:“天泽,有了辽东和高丽马匹,你便足以组建一个骑兵百人队,不过,你且记住,我大宋军力配置历来以步军为主,骑军为辅,战法则是以坚固城池为依托,防守反击,万万不可与蒙古骑兵野战。” “这个侄儿理会。”洪天泽说道:“蒙古人在马背上长大,骑射精绝,远非我汉人所能比拟,虽则有了马匹,可骑射之术尚需时日才能与敌一较长短。” 李庭芝赞许点头,道:“你能想到此处已然不错了,不过,还有一层考虑,你这为将的不得不知。” “请姑丈明示。” “蒙古人以马为腿,在草原上纵横驰骋,一日之内可走数百里,久而久之,便将此当作寻常,是故行军打仗,眼界甚高,谋划极远,长途奔袭、跨数百里迂回、包抄乃是极为寻常之事。两淮前线地势平易,利于骑兵突驰,历来统兵的将官都是蒙古人,你要与他们为敌手,自然要先明白这个道理。” 李庭芝见洪天泽露出思索的神情,知道目的已然达到,便轻声说道:“回庄之后,多纵马驱驰,再向那个金鞑子讨教一二,以你之聪慧,不难融会贯通。” “谢姑丈提点!” 洪天泽抱拳行礼,然后挺直脊背,极目远眺,眼中看见的是远处的田野、村庄、城郭,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广袤无垠的草原。 第89章 重大决定 次日清晨,洪天泽一行人带着十艘乌篷船和货物,在两艘水师楼船的护卫之下离开扬州,回返洪家庄。 这条水道往返多次,再加上大家归心似箭,船队上下人等,包括最能闹腾的莺歌儿在内,全都没了劲头,懒洋洋躺在舱房内,只等早日看到熟悉的家乡。 借这个机会,洪天泽仔细整理了下思路,为即将到来的巨大变化做好准备。 在过去的几个月内,自己在没有引起任何人疑心的情况下融合了身体原主人的记忆,并且也未曾表现出多少超越时代的认知,不过,此番领命北归,不久的将来,不得不率领草创的武锋军踏上战场,面对堪称冷兵器时代最强战力的蒙古大军,倘若再藏着掖着,别说获胜,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有鉴于此,洪天泽暗自做出几项影响深远的决定:1,此前安排木匠试制的配重式投石车必须成功,然后批量制造,配备到八庄盟的每个庄子和武锋军内;2,创建一支涵盖不同弓箭的弓兵部队:英格兰长弓,主打远程击杀;神臂弓,中距离狙击;日本大弓和普通弓箭,近距离搏杀,通过三段覆盖,无缝链接,来最大限度的削弱敌军骑兵的机动性;3,而在行军、宿营、扎营等方面,全面借鉴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经验和教训,确保能立于不败之地。 当然,自己的这些举措必然会引起一些怀疑,不过,有了前面几个月的铺垫,应该能轻松应付过去,即便旁人最终不能理解,也不至于联想到其他方面。 两天后,船队顺利抵达洪家码头,楼船回返扬州复命。 留守的洪天宝和陈巨亲自带着庄客前来迎接,见面之后,洪天泽见兄长的气色比去时好了许多,脸上更是多了几分自信,终于放下这层担心,连忙询问祖母的身体。 天宝笑道:“我和师傅出来之时,奶奶吩咐说,倘若你没有先问她老人家安好,便让我将你赶出家门,因为她老人家日日夜夜都在记挂你。” 洪天泽嘿嘿笑道:“我何尝不是日日在想着祖母大人。” 莺歌儿上前问道:“那我呢?我方才可没有问老太太哦!” 天宝模仿老夫人的语气说道:“莺歌儿贪玩,估计连她爹都想不起,哪里还会记挂老身哦。” 莺歌儿撅起嘴,愠恼道:“哼,枉我特意给奶奶和爹爹都准备了上好的礼物,竟然这样说人家,真真岂有此理。” 陈巨笑道:“傻丫头,天宝逗你呢。老太太的原话是:莺歌儿这丫头啊,嘴笨心实,定然会带些好物件回来的。” 莺歌儿冲着天宝呲了下牙,“拿人家寻开心,没点做哥哥的样子!” 众人呵呵一笑,洪天泽忙岔开话题,道:“兄长,让庄客们先把马匹牵出来,唉,这些马是咱们的宝贝,在海上颠簸了好些日子,可别闷坏了。” 天宝连忙吩咐下去,庄客们立时开始搬运和清点货物,待到马匹上岸之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住了,马群当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三匹高出一截的黑衣大食骏马。 洪天宝和陈巨一边陪着归客们往庄子里走,一边听洪天泽等人讲述此去辽东的经历,听到紧要处啧啧称奇,暗恨自己没能同去。 天宝叹道:“不管了,来年若是到辽东买马,我和师傅定然要走一趟,换你们在家守着。” 莺歌儿笑道:“买马要找我的族人,我不在的话,你们听不懂女真话的,左右我是一定要去的。” 刘黑塔咂吧着嘴,“唉,说老实话,辽东的野味让俺回味无穷,真想再吃他几顿。” 洪天泽经过这么一番历练,再加上姑丈的厚望,知道肩负重任,不能再轻举妄动,轻笑道:“那来年便有劳兄长和师傅了。” 莺歌儿看了看亨利,问道:“骑士老爷,你怎么说?” 亨利终于得到适合自己体型的战马,注意力始终放在马上,几乎没听到众人谈论的内容,被莺歌儿唤过来之后,懵懵懂懂的回道:“天泽是主将,我听他的。” 莺歌儿惋惜的摇头,“哦,那你可就去不成了!” 陈巨见大家谈的热火朝天,忍不住冷笑几声,泼了盆冷水:“能不能去,除了要天泽点头,还得蒙古人答应。哼,照我看,来年别说北上买马,怕是想有喘口气的机会都难喽!” 洪天泽想起姑丈夜谈所讲,不禁眉头一皱,低声问道:“师傅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陈巨停住脚步,叹道:“天宝更清楚,你来说吧。” 天宝已经明了师傅的担心,沉声说道:“父亲前几日来了封书信,说正在把长江以北的铺面全都撤了,虽未细说,想来是荆湖路要保不住了。” 陈巨沉声道:“蒙元历次南侵,两淮无论是否主攻,都要派大军过来,让官军无暇西顾,此番自然不会例外。” 洪天泽点点头,把目光投向越来越近的城墙,喃喃道:“大战在即,可咱们的城墙还远未完工啊!” 洪天宝道:“先人后己,可是你自己定下来的。不过,从好处来看,其他堡寨都整饬的差不多了,到下个月便只剩下咱家庄子和连接各村的道路,唉,只希望冬天不要来得太快。” 陈巨补充道:“营造队在别处忙,庄子完全是靠自家庄客,自然慢些,好在住人的房舍全都好了,粮食又足,绝没有冻馁之患。” 洪天泽边走边打量,发现果然除了城墙之外,连护城河都清理完毕,连连点头:“辛苦哥哥同师傅了,眼看便要秋收了,之后咱们得先把路修好,否则,天寒地冻,可就没办法了。” 陈巨点点头,叹道:“唉,咱们武锋军,虽说如今有了名号和粮饷,可军士都是各个庄子的,眼看秋粮熟了,个个都无心操练。” 洪天泽一愣,忙问道:“那刘大哥旧部和龟山堡守军呢?” “他们倒还好,不但操练用心,而且战力高出一大截。” 洪天宝接过话头,说道:“咱们有了这么多种马,牧场又大,到时候有骑军可依仗,这些庄客们便没有多大用处了。” 洪天泽摇摇头,正想提出反对,却被莺歌儿一声怒吼给打断了:“天宝哥哥,我爹呢?他为何不来接我?难道那些牛羊马匹比女儿还重要不成?” 洪天宝笑着解释道:“金叔不是不想来,委实是脱不开身。莺歌儿,你要怪便怪天泽和老太太吧?” 洪天泽和莺歌儿奇道:“这,这话怎么说的?” 洪天宝接着道:“奶奶不是命天泽前番去扬州找姑丈,讨了五十头耕牛回来吗?你们出海之后,金叔见尚未到播种之期,便要我把这五十头耕牛和各庄的耕牛全都弄到牧场上去养膘、配种,这样来年就能多出上百牛犊子,如今是忙的不可开交不亦乐乎,还托我叫你尽快回去帮忙呢!” 莺歌儿嘿嘿一阵怪笑,令众人浑身一颤,“人家在北国舍命猎虎,又千里迢迢带虎皮回来,他老人家倒好,一心想着回去干活,哼,做梦!本姑娘打今天起就住在宅子里,等他啥时候觉得对不起闺女了,再来接回去。” 洪家兄弟相视而笑,刘黑塔一边冲着莺歌儿挤眉弄眼,一边竖起大拇指,亨利则是饶有兴趣打量着,陈巨哈哈大笑:“早就听闻老金家教不拘一格,如今看来,果真是让人佩服。” “哼,嘲笑人家,不理你们了。” 莺歌儿远远望见洪家的门楼,当即提起裙子,迈开小碎步,一溜烟的跑过去了,身后留下一片哄笑。 磕头请安之后,老夫人命洪天泽在旁边坐下,将他的手掌紧紧握住,爱怜的望着他,缓缓道:“我的乖孙儿,黑了,瘦了,可吃了不少苦啊!” 洪天宝笑嘻嘻的说道:“奶奶,想点好的,你看看,天泽也壮实了不是?” 洪天泽连连点头,握了下拳头:“奶奶,我这趟出去,吃了好多肉,也长了好多肉。” 老夫人环顾左右,嗔怪道:“傻孩子,咱们庄子里几时缺过肉吃?这不,昨天老金头还让人送了五只羊过来呢!” 莺歌儿在老夫人背后给她捶背,听了直跺脚,“哇,这个老金头啊,有工夫给奶奶送羊,就没工夫接闺女。” 没等老夫人替老金分辩一下,莺歌儿便恨恨道:“他不仁,我不义——奶奶,我想好了,把我亲手射杀的老虎皮献给你老人家,不给爹爹了。” “使不得,使不得。”老夫人把拐杖一顿,笑骂道:“你一个姑娘家,能杀得猛虎,多不容易啊!倘若你爹爹知晓了,该多担心多高兴,他养育你多年,难不成还受不起你的虎皮?再说,我这已有天泽带回的熊皮做褥子了,用不着虎皮。” 洪天泽知道莺歌儿在跟她爹爹怄气,和偏偏金望北一时半会过不来,便轻轻咳嗽几声,大声道:“奶奶,你可知道,孩儿差点回不来了!” 老夫人一惊,不顾上安慰莺歌儿,转身望着孙子,颤抖着问:“哥儿莫慌,且说来给奶奶听听。” 洪天宝见祖母的注意力被弟弟吸引过来,便促狭的冲莺歌儿做了个鬼脸,后者恶狠狠的盯着洪天泽,可又不好打断老太太的话头。 第90章 无缝弓兵 洪天泽一五一十,将自己出海之后遇到的事情简明扼要的讲了一遍,末了笑道:“托奶奶的福,有惊无险,不但完完整整的回来了,而且马也买成了。” 这时,洪天泽想了想,问道:“奶奶,哥哥,咱们家里可有姓卢的亲眷在蒙元那边?” 天宝一愣,看了看老夫人,又看看洪天泽,再回身瞟了陈巨、刘黑塔、亨利等人一眼。 陈巨见其表情有些古怪,急忙起身说道:“老夫人,我等先回避一下。” “用不着回避。”老夫人摆摆手,幽幽道:“老身娘家姓卢,乃是范阳卢氏之后,可家中父母兄弟,早已亡故,亲族之中,也无名为卢循之人。” 洪天泽自幼便在海外,父母亲也未说起过奶奶的姓氏,听了之后不禁一愣,虽则奶奶想不出来,可凭直觉还是感觉这个卢循和自家之间应该有些关系,他刚想继续追问,没想到老夫人竟然昂天打了个哈欠,说道:“老身倦了,要回房歇息。来,莺歌儿,扶我起来。” 洪天泽连忙和天宝起身,目送老人家步入内庭之后,他转身望着兄长,问道:“哥哥,你再想想!” 洪天宝摆摆手,说道:“这个卢循的事情,咱们以后再谈,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把姑丈的吩咐给安排妥当,要知道,你如今是有官职的人,公务第一。” 洪天泽想了想也对,便点点头,回身坐定,同众人说道:“那咱们来商议商议吧。”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第一批粮饷已经随船送到了,后续的粮饷会很快补足,制置使大人说了,扬州的盐场复工顺利,单单盐税一项,便够两淮大军的消耗,所以咱们暂时不必为粮饷担忧。” 洪天泽望向陈巨,问道:“师傅,咱们统共有多少军卒?” 陈巨立时回道:“3700人,战马差不多有两百匹。” “咦,好似多了不少!” 陈巨解释道:“你们走了之后,庄子过了几波难逃的流民,有些不愿继续南迁,就住下来,我们从中挑了些丁壮。” 天宝补充道:“五十里外的水家湖边有两个堡寨,听闻了八庄盟被朝廷诏为武锋军,也主动过来接洽,送了三百多丁壮过来,只望有难之时能守望相助。” 陈巨笑道:“方才所言的战马数目,已经算上你们带回来的那些,至于多出来的十几匹嘛,是老金拣来的。嘿嘿,你可记得‘塞翁失马的典故?老金也跑了匹母马,没想到十来天后回来变成了一群。” “蒙古战马?” “然也!” “此乃天意啊!” 刘黑塔大腿一拍,兴奋的说道:“此去高丽,虽一路凶险,可不但把事情办成了,还得了日本武士的臂助,家中又是增兵添马,岂不是天佑我们武锋军?天佑天泽?” 洪氏兄弟俩互相看了看,同时出言阻止:“黑塔,切莫胡言乱语,此乃小事而已,即便是天佑,也是天佑我大宋。” 刘黑塔意识到自己失言,嘿嘿干笑几声,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对面的陈巨笑嘻嘻的看看刘黑塔,又望望洪家兄弟,再回头,恰好碰上了亨利迷惑不解的目光,便悄声解释几句,后者陷入沉思。 洪天泽见气氛有些尴尬,便轻轻咳嗽两声,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提高声音说道:“师傅,既然咱们有这么多步军和战马,那就先挑选骑兵一百,步军两千,勤加操练,随我等出征山东,其余的军卒,由兄长统御,守护家园。” 陈巨和天宝同时点头答应,洪天泽接着说道:“来年反击莒州,我军虽是辅助,可蒙古骑兵迅捷如风,未必不会碰到,可是咱们骑军过少,步军成军不久,称可堪一战的只有黑塔兄的旧部和洪家庄的庄客,倘若在地势平易之地与敌遭遇,即便有神臂弓相助,只怕也难也全身而退。” 陈巨点点头,“不错,蒙古骑兵在全速突驰之际发箭,射程和杀伤力都远超神臂弓,是故我朝军中都是在前排布置盾牌手、枪手抵挡,保护弓手。唉,可这些前排军卒倘若非久经战阵,面对铺天盖地的敌骑和箭雨,定然心惊胆战,往往一触即溃。” 天宝问道:“天泽,你有何良策?” 此时,众人都已经从洪天泽的话里感觉到他有了计较,便凝神倾听。 洪天泽边思索边缓缓说道:“耽罗岛与蒙古骑兵对阵之时,亨利用长弓,日本武士用日本大弓,庄客们用的则是神臂弓,虽则总体而言都没有在对射之中占上风,但依我之见,似乎都有明显的长处:长弓射程远超蒙古骑兵的短弓,神臂弓在五十步至百步之间杀伤力惊人,日本大弓则是越近越强,中者立毙。” 亨利等人基本猜出了洪天泽的意思,俱都陷入沉思。 洪天泽接着说道:“按照日本幕府之命,帮忙的日本武士只能独自成军,可区区百名武士,实在太少,在千军万马之中,难以帮上大忙,所以我想,不妨将其扩大,再配上长弓手一百,神臂弓手一百,普通弓箭手两百,变成五百人的单独的弓兵队,如此一来,远有长弓压制,中有神臂弓,近靠大弓和普通弓箭,飞矢如蝗,延绵不绝,蒙古骑兵速度再快,恐怕也没有几人能冲到近前。” “好办法!”刘黑塔兴奋的大叫起来,“蒙古骑兵大多靠射箭取胜,直娘贼,先把他射杀了,看他还怎样嚣张。” 陈巨老成持重,沉吟道:“神臂弓和普通弓箭都是现成的,日本大弓又是武士必备之器,想来不是什么难事,可亨利仅仅只有一张长弓,他又是骑士,不是匠人……” 亨利不假思索的答道:“长弓的制作非常简单,我又常年在外征战,武器全靠自己保养,久而久之,什么都学了一些,算是半个弓匠、半个铁匠、半个马夫——” 天宝举起半截胳膊,起身正色道谢:“还是个好郎中——多谢救命之恩!” 亨利起身回礼,叹道:“非常遗憾,没有能保住你的胳膊。” 亨利接着说道:“长弓的弓身的制作材料,最关键的是弓背的木质必须特别坚硬,英格兰人全都是用紫杉木来做的,可是在你们大宋,我还没有看到过这种树,不过,倒是在辽东森林里看到过几棵。” 洪天泽恍然大悟,“难怪你绕着那几棵树反复端详。” 陈巨想了想,说道:“咱们两淮遍地皆是的榆木,坚硬似铁,倘若可堪使用,便不是难事了。” 天宝笑道:“别说庄子里,便是院子里都有十几棵老榆树。” “果真如此?那先去看看。” 亨利立时起身,冲着刘黑塔说道:“不过,要劳烦你一下?” 刘黑塔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洪天泽笑道:“亨利要用你的大斧头砍树,看纹理。” 刘黑塔挠挠头,佯装气恼的说道:“唉,我也是堂堂的队将啊,竟然成了伐木工!” 第91章 骡子骑兵 几人一起来到院子中间,选了棵碗口粗的榆树,刘黑塔大斧头一抡,三两下便放倒在地,再将端口削平,亨利俯身察看了一会,满意的点点头,众人顿时高兴起来,以为难题已解。 没想到,大秦武士旋即泼了盆冷水,“长弓的高度超过六尺,弓手的身高和体格必须与之相配,据我观察,军中能满足要求的军卒少之又少,此外,长弓手必须要长期、艰苦的训练,不像神臂弓,练习几天就能上阵杀敌的。” 洪天泽望着被刘黑塔劈砍的光溜溜的树干,问道:“弓的长短等同于射程,那我们稍稍将长度减少一些,如何?最起码的要求是让蒙古骑兵知道,他们在射咱们的时候,咱们也能射到他。” 刘黑塔补充道:“对对,这样吓唬他一下,冲锋之时多少有些顾忌,战力多少会打些折扣!” 亨利想了想,“可将弓长稍稍缩短些,嗯,缩短一尺。” 陈巨连忙出言阻止,道:“黑塔,好似你军中有不少身量高大之人,不妨让亨利试试,实在找不到,再缩短也不迟。” 天宝忙道:“不错,北地之人委实要高壮些。” 刘黑塔摇摇头,“长大之人不是没有,可若要如亨利这般,还是难觅啊!” 亨利当即回道:“无需同我一样高,稍稍矮些,只要够健壮,也是可以的。” 人和弓的问题都解决了,众人心情大好,回到厅堂之后,洪天泽言道:“以日本武士为核心的弓兵队,待到敌军冲到近前之时,有武士的悍勇之气激励,还可搏杀一番——我等不是韩信,兵贵精而不贵多。” 陈巨叹道:“可不是,我朝官军总数达百万之众,可大都是乌合之众,有坚城可依尚可,一旦离城野战,往往转瞬间便土崩瓦解,咱们武锋军,断然不能走这条路。” 洪天宝补充道:“养兵颇费钱粮,养精兵才是把钢用在刀刃上。” 洪天泽冲着陈巨抱拳说道:“挑选士卒的事情只能劳烦师傅费心了。” 陈巨坦然道:“职责所在,理所当然——放心吧。” 这时,洪天泽看着兄长:“哥哥,可还记得投石车的事?木匠师傅做得如何了?” 洪天宝把大腿一拍,“竟然把这泼天的喜事给忘了——你走后大约五日,木匠就做成了第一个投石车,后面我多安排人手帮忙,紧赶慢赶,差不多造了十三个,不过,500步的只有两个,唉,左近庄子,没几棵巨木。倘若有好材料的话……” 洪天泽喜出望外,连声道:“够了够了——两个大的庄子留下,八庄盟每村暂配一个,剩下的,全都随军。” 陈巨笑道:“巨木嘛,自然着落在两位老庄主身上,嘿嘿,异域宝马都能寻得,买些好木头有何难?” 一语点醒梦中人,洪家兄弟连连点头,吩咐管家修书通知两位老兄弟。 洪天泽忽然想起另外一个问题:“哥哥,咱们的投石车用的可是石头?”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洪天宝轻笑道:“投石车,自然是石头,不过,全都是请石匠打磨过的,圆滚滚的,抛得远。” 洪天泽知道大家误会了,连忙解释:“训练之时用石头自然是好的,我的意思是,待到真的对敌之时,还是用烧结的土坯更好——八庄盟地处平原,石块本来就不多,咱们投过去,敌军多半会捡起来,再投回来砸我们,倘若用烧结的土坯,落地变碎了,便没顾忌了。” 洪天泽的奇思妙想让众人深感佩服,连连点头,不过,并没有引起联想和怀疑。 洪天泽见时候不早了,正准备同天宝商量准备饭食,忽然看到金望北从外面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连忙起身行礼,口中道:“见过叔父。” 金望北在中间站定,环顾左右,没看到自家闺女,脸上的兴奋劲瞬间消退,“咦,我家莺歌儿呢?她不是一同回来了吗?” 洪天泽刚想开口,没想到陈巨竟然装出一副伤心的模样,仰天长叹:“唉,莺歌儿她,她——” “她怎么啦?嗯!” 金望北的老脸立时涨的通红,怒目圆睁望着众人,“快说啊!” 陈巨随即笑道:“她,她生气了!” 洪天宝扑哧笑道:“叔父,莺歌儿气你不来接他,已经把给你准备的虎皮送给奶奶了,还说以后不回去住了。” 金望北盯着陈巨,笑骂道:“真没想到,陈教头竟然也来消遣我!” 陈巨回道:“老金头,虎皮可是莺歌儿亲手猎杀得来的,可不可惜啊?” 金望北回道:“既然是给老太太的,多金贵都行,再说,是莺歌儿杀的老虎,自然她自家做主。嘿嘿,不过这丫头还有两下子,竟然连老虎都杀的,不愧是我们女真种。” “那可不是,你还不知道吧,人家莺歌儿还拜了个日本师傅,学忍术!” 刘黑塔忍不住补上一句,把见不到闺女的金望北的兴趣给吊了起来,连连出声询问。 洪天泽见一时半会说不完,便命人进去把莺歌儿唤出来,吩咐仆佣摆上酒宴,准备让大家边吃边聊。 莺歌儿空着双手走了出来,先‘哼’了一声,双臂环抱胸前,斜瞟着自己的父亲,毫不客气出言抢白:“爹,我是不是你最亲的闺女?” 金望北非但不以为忤,反倒低眉顺眼的讪几声笑,讨好道:“那是自然。” “闺女重要还是你的牧群重要?” “当然是闺女啦,谁不知道我家闺女乖巧懂事,知冷知热的。” “哼,既如此,你老人家且说来听听:到底有什么紧要事,比接女儿更要紧?” 金望北咳嗽几声,眨巴了几下眼睛,说道:“爹爹正在帮武锋军,也是帮你天泽哥哥做一件极重要的事情,一时脱不开身,嘿嘿。” 姜是老的辣,金望北一言既出,莺歌儿便忘了找麻烦,歪着脑袋追问道:“快说,什么事能帮天泽哥哥大忙?” 金望北环顾左右,缓缓说道:“咱们军中不是缺马吗?一时半会解决不了,可你爹我一想啊,各庄里面驴子很多,且都是高大健壮的渤海种,体格比起蒙古战马来差不了多少,所以我想弄些骡子出来,替代马匹,未始不可…” 莺歌儿听的一愣,陈巨先笑了,“好个老金,你,你,你原来是忙着给驴子配种啊?” 金望北忙道:“我是灵机一动想到的,如今大半马儿的发情期都过了,只剩两三匹了,自然不敢怠慢。” 刘黑塔则说道:“骡子当马骑,赶路行军或许还行,冲锋陷阵嘛,恐怕不行吧?古往今来,只听说骑兵,哪里有骡子骑兵,驴子骑兵的?” 洪天泽想了想,笑嘻嘻的回道:“你们还别说,古代还真的有骡子骑兵——唐朝的淮西节度使吴元济,便是那个被名将李塑雪夜入蔡州,一战而擒的吴元济,便用的是骡子骑兵。” 金望北顿时来了底气,“看看,古——已——有——之!怎么说!?” 亨利补充道:“骡子和驴子虽然速度和力量不能与马相提并论,但用来骑乘,还是能加快行军速度,保存体力的。” 金望北连连点头:“哪怕是骑骡子驴子,到战场之后再下来步战,也远胜单靠两条腿。” 众人七嘴八舌这么争辩一番,竟然意外的达成共识,莺歌儿也顺势下了台阶,喜滋滋的跑进去把包括虎皮在内的礼物拿了出来,在席上更是坐在父亲身旁,把此去辽东的经历添油加醋的讲了一番,把金望北听得忽而眉飞色舞、忽而心惊肉跳。 听完自家闺女的故事,酒宴也行将结束,金望北望着洪天泽,问道:“天泽,你父亲买了三匹千里马,亨利一匹,你一匹,剩下一匹给谁啊?” 洪天泽忙回道:“我打算一匹给天宝哥哥,一匹给莺歌儿。” 天宝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虽是个副统领,可如今这武艺到底还是差上许多,上阵厮杀还是靠你们,如此良马给我是暴殄天物。” 出乎众人的预料,莺歌儿竟然也是坚辞不要,她说要待小次郎师傅过来之后继续习练忍术,骑乘高头大马过于惹眼。 刘黑塔眼前一亮,情不自禁的说道:“既然都这么客气,那不妨给我一匹!” 金望北嘿嘿一笑,“依我看,剩下两匹全都给我,待到二庄主把公马运回,便可配种,繁育后代。再加上辽东买回来的马匹,三五年后,便不愁没有良马了。” 陈巨摇摇头,回道:“不妥,襄阳已是兵临城下之势,两淮也是山雨欲来,哪里还能让你慢慢育马?你还是继续在骡子、驴身上想办法吧。至于多出来的两匹好马,天泽是主将,身份特殊,自然要一匹,另外一匹,五个队将之中,黑塔最壮实,莫如给他。” 洪天泽知道师傅了然自己的心意,怕众人不明,进一步解释道:“来年反击莒州,只需要两个队,骑兵由我率领,弓兵和日本武士归在佐久间麾下,步兵两个队,一个是亨利,一个是黑塔兄。” 金望北叹道:“原来如此,你们原本就没打算让我、盘庄主和陈教头上阵啊?” 洪天泽点点头,“此番出征,乃是攻入敌境,讲求兵贵神速,自然不能全军出动。此外,师傅曾经说过,但凡民军,战力最炽之时乃是保家护村,离乡越远战力越弱,若想军卒积年累月在位征战,必得平日多多操演,让其以军人自识,而非乡农。” 陈巨笑道:“一言以蔽之:可用的带走,剩下的咱们慢慢训。” 金望北大拇指一挑,赞道:“好一对师徒,佩服佩服!” 棘手的问题全都解决了,武锋军的将官们尽皆放松下来,饭后,莺歌儿提议,一起到自家牧场去,试试带来的马匹,顺便看看老金的成果,众人立时同意。骑队出庄之时,忙碌的村民们望着膘肥体壮的马匹和马背上威风凛凛的骑士,肃然起敬,对庄子的前途更有了指望。 第92章 急令出击 洪天泽一行北上高丽走了一个多月,可谓鞍马劳顿,本应好好歇息一段时日,可制置使大人命令出征莒州的日期在一天天的接近,再加上又是武锋军成立以来的首次远征,自然只许胜不许败,故而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洪天泽在回来的第三天,便安排同去辽东的舟师带着亲笔书信和制置使府的官文,前往博多去找寻佐久间,让他按照商量好的路线,带领幕府武士如约前来助战,船只停靠在海州,武士登陆之后由当地驻军护送到洪家庄。 随后,亨利与各庄找来的木匠一起,到处找榆树,制作长弓,交给从军中挑选出来的健壮士卒习练。 刘黑塔和陈巨则全力以赴操练挑选出来的两千士卒,金望北一刻不停的训练骑兵。 原本应该带着弟弟照看牧群的莺歌儿则当了撒手掌柜,把所有事情全都丢给两个半大小子,自己毫无顾忌的练她的忍术,天天在庄子里、洪家宅院当中神出鬼没,搞得庄客和洪家仆妇看到个影子都以为是她,不过,由于老夫人喜欢,也没人敢出言阻止。 短促而忙碌的秋收秋种结束了,天气迅速变得凉爽起来,几乎天天都是好天气,而道路两旁树木和环绕着湖堤的树林之中,树叶渐渐褪去夏装,换上了秋天的色彩,淮泗大地进入了一年当中最舒适的季节。 然而,武锋军将领和八庄盟的头目们,却丝毫不敢有一丝懈怠,终日忙碌在各自的岗位上,慢慢的将左近的村庄和军队,粘合成一架运转自如的机器。 洪天泽和洪天宝两兄弟,在盘天龙的陪同之下,先骑马逐个巡视八庄盟的堡寨和道路,完了之后再坐上轻舟,察看河道,确保在来年武锋军精锐尽出的情况之下,足以自保。 结果令人满意,各个堡寨都依照陈巨和亨利的建议,缩小、加高,不但更加坚固而且更易于防守。 营造队先是在村民的帮助下,将各个堡寨原来的城墙悉数推倒,用渣土碎石瓦砾在中间稍后的位置垫起个一丈来高的台地,夯实之后,重新在此处建造堡寨,由于规模缩小,寻常的砖石、木料绰绰有余,只有部分堡寨没有石料,需要从龟山堡、盘家堡都处采集输送,是故进展很快。 新建的堡寨直径都在百步以内,墙高两丈以上,墙宽三丈有余,城墙的底部是坚硬的岩石,上半部是大块的方砖,坚固异常,再加上底座的宽度,从顶部射出的箭矢足以将整个堡寨的外围完全覆盖住,让攻击者无所遁形。 城墙的里面,紧贴着内壁全都是分隔起来的房间,分门别类,都有各自的用途,有的储存物资,有的临时避难之地,是个完完全全的堡垒。平时仅仅派十余名庄客在上面巡视、眺望,村民依旧住在堡寨外围,自家的屋舍内,耕作如常,一旦预警,则带上牲畜、粮食、衣物进入堡寨内暂避一时。 不过,连接各庄的道路,则不尽如意,因为营造队分身乏术,仅仅是依靠村民们在原来的道路上,从旁边的沟渠内取土垫高,用碾子夯实而已,并没有按照规制再铺上石子和砖石,好在天气晴好,还来得及。 道路已然是如此,更不用说河道和桥梁了,完全是老样子。想到当初洪家庄被敌军围攻,倘若没有河道相助,难逃玉石俱焚的命运,不禁让洪天泽颇为担心,不得已催促营造队加快速度,再从各村调出两百人和十几辆牛车过去帮忙,事毕之后,首先整理河道,最后才是道路和洪家庄的庄子。 日光如梭,转眼又是两个多月过去了,河道清理完毕,开始铺设道路,可是砖头却不够用了,不得已又临时在湖边找了块黏土地,就地起了座大砖窑,取土为坯,收割成熟的芦苇为柴,烧制青砖。 秋尽冬来,凛冽的北风将枝头的枯叶扫荡一空,清晨时分水面上已经出现一层薄冰,黏土越来越硬,眼看着已经没有办法在严冬降临前把路铺好了,洪天泽正在着急上火的时候,哥哥天宝却拿了一封从扬州制置使府送来的私信,让他更加着急! 他们的姑丈李庭芝在信中说道,刚刚接到朝廷邸报,蒙元军队已经将襄阳西面、通往长江上游的粮道彻底截断,而这条粮道也是襄阳唯一和最后的粮道。襄阳守军在吕文焕指挥下,连番出击,想击破封锁,可惜尽皆失利,不得不困守孤城,换句话说,自此以后,倘若宋军不能从外面破围而入,则襄阳守军和城内居民将只能依靠储存的粮食、军械维持。 李庭芝推测,襄阳城高池深,且早有准备,城内的粮食军械等物资应该还能坚持两三年左右,可是,忽必烈已经在元朝境内发布命令,征集大军和粮饷,源源不断的输送到前线,在加强包围的同时,命令元军全力攻击,丝毫不给喘息之机。 洪天泽看到这里,放下书信,问道:“哥哥,莫非姑丈命我等即刻出兵?”天宝苦笑摇头,示意他继续往下看。 原来,李庭芝为了缓解襄阳前线的压力,不得已提前命泗州和楚州驻军向 莒州元军发起反击。莒州一线元军兵力薄弱,被宋军一战而破,周围几个州郡守军望风而逃,很快被悉数拿下,由于担心武锋军尚未准备妥当,故而没有在出征的行列。 当元朝从山西、河北两地调集军队,准备反击之时,宋军按照李庭芝事先的部署,全军徐徐回撤至靠近泗州和楚州的地势险要之地布防,再次与元军形成对峙的局面。 在信的末尾,李庭芝吩咐洪氏兄弟,务必在一个月之内做好出征准备,增援前线宋军。 可惜的是,洪氏兄弟将事情分派下去刚刚才十天,两淮制置使府的官文便送到洪家庄,将武锋军全军归于淮安军节制,听其调遣。 两淮制置使府的信使上午才走,淮安军的官文下午就送到了,命令武锋军全军五千兵马,在五日内开赴淮阴清河口布防,不得有误。 第93章 军中奥妙 军令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急,并且与洪天泽的先前的谋划截然不同,让他不禁有些措手不及之感,洪天宝同样是摸不着头脑,两兄弟合计一下,急忙把正在练兵的陈巨请回来,商议如何应对,因为眼下武锋军全军上下,唯有他在大宋军中效力多年,且官拜同统制。 洪氏兄弟一股脑将李庭芝的信件和两份官文全都递过去,目不转睛的等陈巨看完。 没想到,陈巨一目十行的看过之后,迎着两双焦急的眼睛,反问道:“这军令很寻常啊,为何你等会感觉不妥?” “寻常?”天宝急道:“五天之内,开赴清河口?那可是在淮阴地界,在洪泽湖的东北边,中间隔着这么大的湖泊,绕过去好几百里地呢!” 陈巨笑道:“天宝,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清河口在洪泽湖东北边,我们在洪泽湖西南,走水路的话,有多远?要多久呢?淮安军的兵马都监是樊忠,既老于行伍,也算是你姑丈的心腹,怎会刁难咱们?” 天宝恍然大悟,讪笑道:“师傅说的是,走水路的话,最远不过百里而已,日内可达。” 洪天泽还是有些疑惑,问道:“师傅,咱们武锋军最初是归两淮制置使府节制,给的编制是五千人,可咱们如今满打满算还不到四千人,如何能派出五千兵马?” 陈巨笑道:“所谓官文嘛,自然是冠冕堂皇的官样文章,是故无论是制置使府给朝廷的上奏,还是给淮安军的官文,武锋军都只能是齐装满员的五千兵马,否则,倘若有人弹劾李大人或者你这个武锋军统领吃空饷,该如何辩白?” 陈巨见两兄弟开了窍,接着说道:“再者,我大宋各路州军,哪里都有吃空饷的,所不同者不过是吃得多与吃得少而已,倘若都是齐装满员的能战之师,战力怎会如此不堪?” “一般统兵将官,麾下兵马总数大约只有兵部账册上的七八成,而在这七八成里面,真正能征惯战的不过两三成而已,与敌接战之时,先让普通军卒消耗敌军,再派这些精锐上前冲锋陷阵,一旦形势不利,这些精锐便护着主将先撤了,把普通军卒留下阻挡敌军。” “换句话说,我朝的大多数军卒,不过是凑数而已,上上下下,都没指望他们打仗,当然,也可增加声势,迷惑敌军。” 洪天泽苦笑道:“古已有之——《资治通鉴》里,曹操给孙权下战书,‘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 陈巨摇摇头,道:“那些勇悍、忠贞的士卒,将官指挥他们如臂指使,可不是白来的,给的饷银、军械,乃至礼遇都远远高出寻常士卒,倘若没有空饷吃,单靠朝廷俸禄,将官如何养的起?” 洪天宝叹道:“这岂不等同于晚唐节度使的牙军和义子?” 陈巨道:“差不多吧。” 洪天泽回道:“师傅,这法子咱们不用!我要将武锋军打造成精锐之师,全军上下都是能战之兵。” “精锐之师亦是吞钱巨兽啊!” 陈巨点点头,回道:“此事容后再从长计议,咱们先把出兵的事情定了。” 洪天泽想了想,“师傅,哥哥,莫如这样:此番征战,便让刘黑塔和亨利同去,师傅留下来继续操练士卒,哥哥照管庄子和八庄盟的事体,如何?” 陈巨沉吟一下,还没出声,天宝已经在大摇其头:“天泽,你这安排大大不妥——谁都可以不去,但师傅,一定要去。” 洪天泽颇为意外,这次发现陈巨频频点头,忙问:“为何?” 洪天宝笑道:“天泽,此时此刻,你的身份已是武锋军统领,既不是你熟悉的商贾,也不是简单直接的乡勇首领。待得你率部出征,到得淮安军,少不得要与军中上司、同僚和地方官员打交道……” 洪天宝话说一半,笑嘻嘻的望着弟弟,后者如梦初醒,抬手在自己脑门上敲了几下:“只有师傅曾在军前效力过。” 陈巨点点头,“咱们大宋军队,虽然打仗不行,可倾轧、内讧、掣肘却特别拿手。我们武锋军虽则有诏命,不再是乡勇,可在官军眼中,还是不能与他们相提并论,常言道县官不如现管,李大人虽是你们姑丈,可军中的骄兵悍将未必买账,随便给咱们下个绊子,穿个小鞋,都可能吃不了兜着走。” 陈巨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还有,刘黑塔原本是山东悍匪,亨利是番邦武士,寻常之人看了都有疑虑,何况在非常之时非常之地?他们二人悍勇绝伦,在战场厮杀是你的臂助,可平日里,怕要给你惹下不少麻烦的。” 洪天宝忙问:“师傅的意思是暂且不让他们二人随天泽出征吗?” 洪天泽抢先回道:“师傅,徒弟既然收了刘黑塔,自然要以诚相待,且此次是与山东元军交战,有他在,好处甚多。至于亨利,还要仰仗他指挥弓兵,克制蒙古精骑。”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徒弟自当随机应变,让武锋军上下能一心作战。当然,师傅必得要随军相助。” 陈巨嘿嘿一笑:“我知道你的性子,是断然不会妥协的,不过,事先心里有个准备,总是好的。” 洪天宝见话风突变,转念一想,师傅跟兄弟朝夕相处了整整九年,对他的了解远胜于己,随即释然,随口问道:“师傅,你也走了,那操练士卒之事该托付何人?” “骑兵和战马大都被我们带走了,老金不就闲下来了嘛,让他看着就行了。”陈巨看出了洪天宝脸上的怀疑,笑道:“平素里操练士卒,不过是要他们知晓军令军纪,令行禁止而已。精兵强将,最终还是战场上打出来的,否则,哪里有百战雄狮之说。” 洪天宝点点头,“徒儿受教了。” 一番商议之后,决定由洪天泽、陈巨,在次日上午率领一百骑兵和五百步卒为前锋,先期出发,后续军队和辎重粮秣,则由刘黑塔和亨利押送,在三日后运抵前线。 第94章 兵进清河 两天后的正午时分,洪天泽骑着高大威猛,名为“越影”的黑衣大食骏马,横枪站在一条简易的道路中间,陈巨以一个马首的距离,刻意站在后面,在他们身后是队形严整的骑兵队和步卒,而在队伍的正前方,百步之外,一个简易的营垒中间,用厚重的原木制成的木门缓缓拉开,一名校尉带着两名军卒,从里面疾步迎了上来。 洪天泽身侧的一名亲兵翻身下马,从他手中接过官文递到校尉手中,高声说道:“武锋军奉淮安军之命,驻防清河口。” 校尉双手接过公文,上上下下反反复复仔细看过,确认无误之后,将其递还,问道:“请问哪位是武锋军统领,洪天泽洪大人?” 洪天泽翻身下马,上前微微拱手:“本官便是。” 校尉旋即单膝跪地,说道:“进勇校尉罗刚,见过统领大人。” “免礼,罗校尉,请起来回话。” 洪天泽临行之前向陈巨详详细细的询问了军中的各项事宜,应对自如,再加上全身铠甲,看不出实际年龄,罗刚自然没有丝毫的轻视,恭恭敬敬的禀报道:“半个月前,我大军回撤,樊大人见此处地势险要,便命小人率部在此据守。近日北军不断前逼,游骑已在左近窥伺,小将兵微将寡,难以抵挡,便奏请增援。” 洪天泽点点头,道:“好,你头前引路,边走边说。” 罗刚躬身答应,做了个请的姿势,迈步走在洪天泽身侧稍前的位置。 洪天泽看罗刚的年龄在三十左右,脸孔黝黑,带有烟火之色,身量不高,但粗壮有力,一望而知久在行伍的老兵,感到有些亲切之意,问道:“罗校尉,劳烦你先将左近地形和敌我之势详细说来听听。” 罗刚不假思索的回道:“禀大人,这清河口距离淮阴县城约三十里,原本是泗水入淮之处,故又名泗口、淮口,自从黄河改道,夺泗水入淮,河道逐渐变宽,左近又地势平缓,北军若想渡淮南下,乃是绝佳之地。我军反攻莒州之前,便听闻叛将刘整献计于蒙元,请蒙古国主忽必烈在此地筑城屯兵据守,以图将来。是故制置使大人在全军后撤之后,命淮安军在此扼守,唉,可惜的是,兵力不足,只有末将率麾下兵丁百人。” 洪天泽点点头,说道:“你选择在南岸筑城,想来便是这个缘故吧。” “大人明察秋毫。”罗刚不无奉承的说道:“北军擅野战,北岸地势平易,利于骑兵突驰,以末将这区区百人,恐怕连蒙古的十人队都抵挡不住。在南岸据守,敌军若想渡河,必得舍鞍马,操舟楫,与我军水师一较长短,嘿嘿,如何能讨了好去。” “你的思谋果然老成持重。”洪天泽望着越来越近的营垒,随口问道:“你方才说,北军游骑在左近窥伺,那是在北岸还是已经渡河?” “南岸。”罗刚苦笑道:“自清河口上下二十里内,皆由我部巡弋,以末将麾下这点兵力,委实难以照顾的周全。” 洪天泽回道:“如此看来,在南岸据守未必便是万全之计啊!” 罗刚道:“大人的武锋军兵力充足,分兵各处的话,便不会有所遗漏了。” 洪天泽点点头,未置可否。 陈巨从旁接道:“罗老弟,如今已是枯水季,河道水流极其缓慢,按以往的经验,冬季河水会否结冰?倘若结冰的话,厚有几寸?” 陈巨本是淮泗出身,当年从军之际也曾转战各地,南至长江,北到黄河,跨越过不同的地区,深知气候对战局的影响,一下问到了点子上。 罗刚正色答道:“年年结冰,厚度至少都在三寸以上。” 陈巨向洪天泽解释道:“冰厚三寸,步伐放慢些的话,身负重铠的军卒都能过了,骑兵只需下马步行,也不是难事。若是再厚上两寸,过牛车都不是问题。” 洪天泽回忆起幼时在洪泽湖冰面上戏耍的情景,“如此说来,严冬之下,我等便无险可守喽。” 罗刚道:“制置使大人运筹帷幄之中,已然预见到此种情形,这才急调大人的武锋军来此镇守。” 洪天泽这才体会到姑丈的深谋远虑,心中更是多了几分钦佩。 说话之间,一行人已经沿着缓慢升起的道路来到了营垒的大门前,罗刚在门边站定,侧身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洪大人,诸位大人,请进。” 洪天泽在门前停住脚步,侧身俯瞰波光粼粼的河道,又回身望了望营垒侧后,恰好看到壕沟的边缘矗立着几棵高高低低,有粗有细的松树,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罗刚上前一步,微笑着说道:“末将初到之时,率部在河堤上寻找合适的地点扎营,发现此处地势较高,下方的河道狭窄,且水流平缓,是个绝佳的渡河地点,于是便决定在此扎营。营垒后面恰好有七棵松树,末将见无碍战事,便未砍伐,顺便斗胆将此处称之为七棵松。” “七棵松,好名字!” 洪天泽边笑边点头,率先迈步走进营垒内部,四处打量起来。 七棵松营垒长宽都不到二十来步,不过在罗刚专心营造之下,却五脏俱全,攻守兼备:营地外围有又宽又深的壕沟、带尖利的木桩,木栅栏圈起来的土垒高达五尺,两侧的箭塔高约两丈,居高临下,俯瞰河道,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而为了抵御即将到来的严冬,军士的营房都是就地掘出来的地窝子,里面铺上河道里采上来的干草和苇絮,顶部架上树枝和芦苇,再覆上一层黏土,既保暖又通风。 洪天泽毕竟长于炎热的三佛齐,对如何应付北地寒冷的冬天毫无经验,看了七棵松之后,心下大定的同时,对罗刚这位颇有谋略的进勇校尉刮目相看,升起了招徕之心。 “罗校尉,交接之后,你和你的部下作何打算?” 罗刚苦笑道:“人在军中,身不由己,哪里还有自己的打算——樊大人命我交接完毕之后,同洪大人一起到楚州复命。” 洪天泽微微一愣,陈巨缓步上前,问道:“樊大人可曾限定时日?” “那倒没有。”罗刚看了看依然肃立在营垒外面的武锋军步骑,“不过,依在下看来,五千军马,全部安置下来两三日足矣,倘若再晚过去,怕樊将军会不高兴了。” 洪天泽微微笑道:“既然如此,我便三日后同你前去复命,不过,在此之前,还要罗兄多多帮忙。” 罗刚一愣,慌忙道:“大人折煞小人了。” 洪天泽正色说道:“你营造的七棵松委实不错,可惜有点小,容不下我数千军马,所以要另建营地。” 洪天泽慢慢回身,将目光越过宽阔的河面,停在对岸的河堤之外,一块比河堤还要高出一大截的台地,缓缓道:“我打算到那里去!” “统领大人,万万不可啊!” 罗刚满脸焦急之色,急促的言道:“孤悬对岸,随时会被元军包围,又远离河道,水师鞭长莫及,这,这,这万万使不得啊!” 洪天泽摆摆手,“罗校尉,洪某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 “可,可是樊忠樊大人是否知晓?” 洪天泽轻笑道:“待到三日之后,覆命之时,我自然会亲自向他禀报。” 罗刚已经渐渐从洪天泽的声音和样貌里推断出他年纪不大,想来必然是少年富贵,年轻气盛之人,知道多说无益,便无可奈何的点点头,默然道:“如此甚好。” 洪天泽见状老实不客气说道:“那便有劳了。” 洪天泽还是首次独自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虽然话说的斩钉截铁,但多少还是有些疑虑,可当他回身望向陈巨之时,看到对方在暗暗点头,顿时感觉浑身上下充满了干劲。 第95章 非常之人 说干就干,武锋军迅速在“七棵松”两旁的河堤下面的背风向阳处建立起简陋的营地,将辎重和马匹安置好,接着便在罗刚和部下的指引下,从左近砍伐树木、芦苇,准备建造横跨淮河的浮桥,桥成之后渡河到对面筑城。 人多力量大,天黑之前,河岸上便已经整整齐齐的放置了百余根木头,还有小山一样高的芦苇。 晚饭后,在洪天泽的帅帐内,师徒二人坐在火塘前,陈巨眉头紧皱,沉声道:“修桥最是耗时费力,咱们手头又没有合适的工匠,怕是没有个十天半个月造不好啊!可耽搁的越久,天气越冷,敌军越近,万一桥造好了,营垒未就之时敌军先到,可就麻烦了!” 洪天泽笑道:“师傅大可不必担心——徒儿知晓快速造桥的法子。” 面对充满怀疑的目光,洪天泽随手拿起一根手指粗细的树枝,折成同样长的三段,握紧之后从上端三分之一处用细绳捆住,接着将下端拉开,形成一个三条腿的支架,放在陈巨面前。 “明天咱们先造一个木筏子,把木头每三根一捆,如此绑好,从木筏子上丢到河里。” “那接下来呢?” “接下来把第二捆放在第一捆的对面,用锤子把它们砸成一样高,再把一根木头架上去,这样不就出来两个桥墩和一截桥面了吗?如此反复,一直通到对岸,最后把空的地方全部用木头铺上,桥便成了。” 陈巨眉头紧锁凝神观看,好久还没想明白。 洪天泽笑着说道:“师傅,我第一次听说的时候,也想了好久才搞明白,马上就拉着陀毕罗在池塘里试了一下,果然如此。” 陈巨叹道:“莫非是亨利告诉你的?” “正是。” 洪天泽悄悄抹了把冷汗,心想,这种古罗马人发明的快速架设浮桥的办法,失传很久了,自己是在一本《罗马人的故事》书里看到的,当然,现在只能推到亨利头上。 洪天泽用力点头:“亨利说这乃是大秦军队修桥的秘技,据说他们征讨一个叫做日耳曼的蛮族之时,两军隔河对峙,日耳曼人以为有大河阻隔,便能高枕无忧,没想到大秦人用此法修桥,两日成桥,连夜渡河,把日耳曼人打了个措手不及,久而久之,便人尽皆知了。” “好个人尽皆知啊!” 陈巨莫名的感慨道:“倘若老秦听说了,必然说是奇技淫巧,不足挂齿。” 洪天泽默然道:“先生生平委实执拗,可徒儿想来,当他舍弃生命挽救我等之时,必然已大彻大悟了!” 陈巨摇摇头,“算了,提起来伤心,不说也罢。今天鞍马劳顿,早点歇吧,那个罗刚可能还等着看笑话呢。” “师傅留步。”洪天泽问道:“师傅,你觉得徒儿日间表现如何?” “不错,虽则有些疏漏,但颇有大将风度,让人不敢小觑。” “那师傅觉得罗刚如何?”洪天泽说道:“徒儿见他的营垒修筑的颇有章法,驭下甚严,队伍军容严整,颇有才略,加之他久在军中,军旅之事必然烂熟于心,是故想把他招徕到武锋军来。” 陈巨笑道:“这便是方才所说的疏漏之处——不错,这个罗刚有勇有谋,可你忘了,他是正儿八经的官军,哪里会愿意投咱们这刚刚拿了诏命的新军?再者,你一个小小的统领,调到樊忠麾下还不到十天,便想挖他的墙角,他会做何想法?” 洪天泽立时额头见汗,暗道:“古代的官场真不容易。” 连忙讪笑道:“幸亏徒儿没说出来,不然,可就麻烦了。” 陈巨安慰道:“麻烦未必会有,樊忠倘若非李大人心腹,如何会将我们调给他?不过,我们既投身官军,便要按官军的规矩来,不可乱了规矩,犯众怒。” “徒儿理会的。” 陈巨想了想,道:“我想,李大人必然对樊忠有所吩咐,咱们尽量在三天内把浮桥修好,让罗刚看到,如此一来,樊忠便会对你,对武锋军真正的另眼相看。” 洪天泽自信满满的说道:“师傅放心,用我的办法,快则一日,慢则两天,浮桥定然能修好。” 陈巨起身笑道:“好,那咱们便算是开了个好头。” 洪天泽的修桥之法虽然新颖,但简单易学方便操作,在河边随便演示几下军士们便了然于胸,立时争先恐后的跑去验证。 为了加快进度,洪天泽特意命建造两个木筏,从河道两端同时往中间打桥墩,最开始的几个桥墩打起来颇为费力费时,事倍功半,可一旦军士们操作熟练,摸出窍门,便很快变成了事半功倍,日头刚刚开始西斜,四十对桥墩就全部放妥了。 洪天泽怕打桥墩的军士过于劳累,早早便让他们到河岸上休息,一直待在岸上的军士则用斧锯将砍伐来的木料修直,截成同样的长度,等待来日铺设桥面。 罗刚所部并非自己属下,不便差遣,洪天泽仅仅是请他们从旁协助,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的就在一边看着。 武锋军早上开始修桥之时,罗刚带着些许讥诮的笑容站在“七棵松”营垒的大门口,可等到两个桥墩砸下去,他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当看到桥墩迅速从两边向中间汇聚,他的脸上已写满了钦佩,于是悄悄的走到陈巨身旁,低声问道:“陈将军,敢问你们洪统领到底是什么来头啊?看年纪吧好似不大,可为何他所用之法我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啊?” 陈巨正想借机给洪天泽在军中造些声势,正色答道:“罗兄弟,我家统领的确年龄不大,但论到见识之广博,嘿嘿,某家敢夸个口——整个大宋军中,无出其右者!” 罗刚的好奇心瞬间被调了起来:“何以见得?” “我家统领自幼长于南洋三佛齐,那里乃是东西各国商旅、使团往来交汇之处,久而久之耳闻目染,自然便通晓各地风俗,了然不同的技艺——这修造浮桥之术便源自极西的大秦帝国。” 罗刚一下子愣住了,良久之后,喃喃低语道:“想不到,我天朝上国竟然,竟然还——” 陈巨早已料到对方的反应,当即回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我们虽是天朝,嘿嘿,也未必便事事强似他国,老实说,也无此必要。” 罗刚闻言又是一愣,发觉面前这位武锋军的队将竟然也谈吐不凡,态度更加恭谨:“敢问陈将军,洪大人既是商贾出身,那,那他的武艺如何啊?” 第96章 两淮僵局 “你随我来。” 陈巨没有直接回道,而是将罗刚带到洪天泽的坐骑“越影”旁边,摘下铁矛递给对方。 罗刚在手中掂量几下,叹道:“好沉,怕不是有十几斤?” “十五斤。” 罗刚端详完手中的铁矛,目光又落在骏马身上,“这等好马,小将在军中十余年,别说我们宋军,便是蒙古军中,都未曾见过。” “此马来自黑衣大食,乃是该国的名马,神骏异常。” “铁矛如此沉重,必然神力惊人,坐骑高大威猛,想来必然迅捷如风,洪统领的武艺自然不差。” 陈巨笑道:“岂止不差,说勇冠三军也不为过。” 罗刚脸上闪过一丝狐疑,陈巨摇摇头,叹道:“我军在此据守,不日便会与元军接战,洪大人的武勇,一看便知,可惜啊,罗校尉要回去覆命,怕是看不到喽。” 陈巨成功的在罗刚心目中将洪天泽塑造成一个既神秘莫测,又悍勇绝伦的猛将形象,在激起了对方好奇心的同时,也让他开始细细思量武锋军背后的能量。 罗刚一边将铁矛递还,一边轻声试探着问道:“陈将军,倘若在下想调入你们武锋军的话——” “欢迎之至!” 陈巨心中暗喜,郑重其事的说道:“老实说,我们武锋军前身乃是洪泽湖畔的乡勇,军中最缺的便是罗校尉这样久经沙场、老于行伍之人,你只要肯来,就在我的队里,当我的副手。” 罗刚领进勇校尉的虚衔,实际上的职务仅仅是个统兵百人的队正而已,而陈巨是统兵千人的将官,他的副手便是副将,武锋军一军五将,副将有资格参与商议军机大事,等于是一步登天。 罗刚急忙双手抱拳,躬身致谢,“罗某在此先谢过陈将军!” “先别忙道谢,嘿嘿,能不能成,最终还得樊将军点头。”陈巨哈哈一笑,拉住罗刚的手,高声说道:“不过,我可以先带你去看看咱们武锋军的利器。” 见所未见的长弓,军中极为珍贵的神臂弓竟然有数十张之多,数量可观的战马,还有悬挂在陈巨腰间的细长倭刀——看过之后,罗刚信心倍增,暗自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走出了武锋军的营地,两人缓步登上河堤,回到“七棵松”门前,正准备到河边去见洪天泽,还没走出几步,迎面急匆匆跑来一名罗刚的部下,见到二人之后当即单膝跪地,高声道:“禀二位大人,二里地外有大队人马靠近,打着武锋军的旗号。” 陈巨微微一愣,旋即喜道:“好好好,那是我武锋军的本队!” 陈巨打发军卒去向洪天泽禀报,冲着罗刚说道:“来来来,等下你随我和洪大人一起前去迎接,顺便认识一下未来的袍泽。” 听闻亨利和刘黑塔率部提前赶到,洪天泽喜出望外,急忙走上河堤,翻身上马,与等候在此的陈巨和罗刚疾驰而去。 两拨人碰头之时,尽皆喜形于色,陈巨先替罗刚做了介绍,与刘黑塔和亨利认识,接着悄悄的将罗刚的想法告诉洪天泽,后者不禁喜上眉梢。 调转马头,五人策马缓步前行,将两边发生的事情聊了一遍,原来,洪天泽和陈巨率部走了以后,当天晚上,两淮制置使府派出的船队便到了洪家庄,再加上洪家庄自己的船队,运力翻倍,于是乎将剩下的大队人马和辎重一次装完。 说完之后,刘黑塔将一封信递给洪天泽,低声说道:“这是李大人给你的。” 洪天泽接过信,飞快拆开,一目十行,看完之后眺望着远处的地平线,喃喃道:“放手一搏!” 陈巨等人都很想知道信的内容,可因为罗刚在侧,于是便都没有出声询问。 走出数十步后,洪天泽突然勒马停步,似笑非笑的回望罗刚,问道:“罗校尉,此处只有你久在这两淮军中,你来说说,制置使大人来信让我放手一搏,是何缘故?” 罗刚再笨也知道洪天泽和他的武锋军与李庭芝关系匪浅,当即正色回道:“在下见识浅薄,怕是说不好。” 洪天泽道:“但说无妨。” 罗刚想了会,抬头环顾左右,见众人都报以鼓励和期待的目光,便吸了口气,沉声说道:“在下揣测,制置使大人的意思,可能是想由洪大人和你们武锋军打破僵局!” “打破僵局?” “大人你看,自朝廷南迁至临安之后,无论是金兵还是元兵,几乎都没有在两淮讨了好去,咱们淮兵善战是不错,可究其根源,最最主要的乃是地形克制——两淮临湖靠河,东濒大海,河道纵横,水网密布,我军可得水师相助,敌军骑兵不得任意突驰,此消彼长,便相持不下。” “历次征战,大都是北军渡河南侵,我军据城坚守,先挫其锋芒,再将其击退,顺势追亡逐北,深入敌境。然而,一入山东的丘陵、平原,远离河道,我军战力陡降,补给困难,最终难免为敌军所乘,于是乎,战线又恢复原状。” “久而久之,这两淮前线,敌我双方,俱都师老兵疲,只管按照套路你来我往,打的有模有样,可谁都明白,既不能打破僵局,也左右不了战局。” 洪天泽连连点头:“蒙元之所以改变策略,选择襄阳做突破口,便是由此而来。” 罗刚继续说道:“洪大人,你和武锋军全然不同,从上到下都是新的,制置使大人应该是想借你们的这股子锐气,来打破僵局。” “不错,正是此意!” 洪天泽望着罗刚,赞道:“你如此见识,在军中做个校尉,真的是屈才啊!” 罗刚苦笑道:“在下胡言乱语误打误撞而已,将军谬赞了。” 洪天泽微笑着点点头,道:“此事日后再说。” 借助罗刚的一番话,摸透了姑丈的意思,洪天泽顿时感觉神清气爽,把缰绳一抖,催马向前,嘴里高声喊道:“各位,只要我们保着清河口不失,樊忠将军此后非但不会干涉武锋军的行止,而且会全力支持。” 陈巨笑道:“如此说来,此行果真是给咱们武锋军的考题啊!” 刘黑塔冷笑道:“我的弟兄们恨不得杀尽狗鞑子,只要有一分气在,绝不会让他们过河的。” 亨利轻声说道:“我很期待能与蒙古军队在野战中对决。” 罗刚望着这几位自信满满的样子,回想起战场上蒙古骑兵纵横突驰的气势,内心深处颇有些不以为然,没想到,洪天泽在这时沉声说道:“蒙古国主成吉思汗曾经说过,他的骑兵,百骑环绕可裹万众,千骑分张可盈百里,纵横天下,无人能当其锋锐,俨然是无敌雄狮。嘿嘿,百闻不如一见,我等倘若不能挡住蒙古铁骑,那便战死在这两淮之地,也算对得起枉死的家乡父老。” 陈巨和亨利眼前浮现出老夫子焚身以火的一幕,默默咬住嘴唇,刘黑塔仿佛看见旧主李璮在马蹄下挣扎呼号,下意识的握紧双拳。 一股肃杀之气从武锋军主将们身上散发开去,罗刚身处其中,浑身一颤,莫名的涌起一个念头:这个武锋军,莫非真的能硬撼蒙古铁骑!? 第97章 北上索敌 次日上午,武锋军只花了不到两个时辰便将桥面铺设完毕,洪天泽带着自家将领和罗刚,率先过河,接着是骑兵队和亨利的长弓队,登上早先在南岸看到的台地,就地布防。 台地距离北岸河堤五百步左右,高出周遭地面两丈多,呈现一个不规则的长方形,东西最长处五百步,南北最宽处为两百步,上面杂草灌木丛生,零星的树木点缀其间,幸运的是,台地正中间,竟然还有一堆堆叠的高高的乱石,正好可以拿来修整城墙的基座。 洪天泽等人策马来到台地北部的边缘,极目四望,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片一望无际的平原,原本应该栽种庄稼的肥沃土地上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高矮粗细不一的树木和奇形怪状的灌木到处都是,视野所及范围内,反倒看不到一个人影。 陈巨说道:“统领大人,清河口历来归淮阴县管辖,自古以来,治所都在淮河南岸,如此看来,咱们将成就前无古人之壮举。” 为了在军中树立洪天泽的威望,陈巨在公开场合也称呼他的官衔。 洪天泽笑道:“此地是‘国士无双’的兵仙韩信的故乡,咱们在此筑城拒敌,若是败了,等同于辱没了他啊!” 众人轰然大笑,显然全都不以为意,罗刚暗暗称奇。 亨利在马背上挺直脊背,运足目力向远处眺望了一会,“真想不到,方圆数十里内,竟然连一座小山都没有。” 罗刚接过话头,说道:“整个淮阴境内地势平易,而最高处便是淮河的河堤,从我们脚下起始,距离河堤越远地势越低。洪大人选择此处筑城,是最妥当的。” 洪天泽苦笑摇头,“我之所以选择此地,是因为此处河道最窄,与你选择‘七棵松’一般,其余的,当真没想过。” 刘黑塔盯着满地的灌木野草,说道:“筑城的材料倒是不缺。” 洪天泽想了想,说道:“各位,眼下虽然不知道敌军在何处,但既然游骑已经到了,大队人马想来也远不了多少,事不宜迟,咱们必得尽快将城修筑好。” 陈巨看洪天泽早已成竹在胸,忙道:“请统领大人明示。” 洪天泽点点头,不假思索的吩咐道:“罗校尉。” “末将在。” “我分兵五百给你,劳烦尽快将七棵松营地拓宽,作为我军储备辎重之所。” “得令。” 罗刚已经将自己看作武锋军一员,拱手行礼领令而去。 “陈巨。” 喊自己师傅名讳之时,洪天泽的声音不由自主的迟疑了一下,但陈巨随即用洪亮的“末将在”替他掩饰过去。 “由你指挥步军在此构筑营垒。” “得令。” 随后,洪天泽命令亨利带领骑兵队和弓兵队北进五百步,构筑简易营垒,专司掩护陈巨的筑城军士。 不过,武锋军的简易营垒是按照洪天泽的交代,按照后世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堑壕修筑的,顶部后侧,除了用挖出来的土墙阻挡之外,还贴地斜着插上削尖的木条,将堑壕顶部遮蔽住一半。 如此一来,正面之地,无论步兵还是骑兵,都不能直接攻击到堑壕内的士兵,堑壕内的士兵反倒可以用弓箭射杀敌军,待到敌军靠近,再通过交通壕后撤。 交代完毕,洪天泽命令刘黑塔和自己一起,率领十名骑兵,亲自做斥候,向北搜索敌踪。 洪天泽和刘黑塔骑着高大的黑衣大食骏马在队伍中间齐头并进,其余的斥候分作两组,与他们俩以百步的间隔,在左右两翼展开,缓缓向前推进。为安全起见,洪天泽将长弓绰在手中,不喜欢使用弓箭的刘黑塔则端着一张神臂弓,蓄势待发。 大约走了十几里地,地势越来越低,野草和灌木之中突然出现一个百余亩大小的湖泊,环绕着湖泊,生长着密密麻麻的芦苇,而在湖泊的北面,一片宽阔横的树林横贯东西,完全遮蔽了前行之路。 洪天泽和刘黑塔商议之后,决定将今日巡逻的终点设在树林,刘黑塔收起神臂弓,将巨斧高高举起,摇了几下,两侧的斥候见到信号立即飞速靠拢过来,一起朝树林走去。 距离树林还有两百步左右,洪天泽竖起手掌,令大家止步,然后冲刘黑塔点点头,后者当即右手倒提巨斧,将身体伏低,径直朝树林冲去。 刘黑塔在树林边缘左右突驰,没有看到敌军的踪迹,又进入树林察看一番,确认安全之后,返身发出信号,洪天泽这才率部上前。 树林东西长约三四里,但南北宽度只有不到两百步,斥候队穿过树林,在边缘极目远眺,北边同样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同样杳无人迹。 安排好岗哨,众人下马拿出干粮,准备用过吃完之后便踏上归途。 刘黑塔的屁股刚刚坐下,突然又跳了起来,没等洪天泽发问,他又趴了下去,将右耳紧贴地面,凝神倾听,此时,洪天泽感到自己脚下似乎有丝丝的颤动。 “有骑兵!离此两三里地。” 刘黑塔起身之后,压低声音说道:“好像是冲着这边来的。” 洪天泽点点头,迅速估算了一下,吩咐道:“大家快些吃,完了立刻上马。” 武锋军的骑兵多半都是洪家庄的庄客,虽然有些临敌经验,但毕竟没有打过大仗硬仗,乍一听有骑兵过来,自然只能是蒙古人,顿时有些慌乱,好在洪天泽表现的异常镇定,刘黑塔也是神情自若,于是很快稳住,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用过干粮,地面的震动已经清晰可辨,可是朝树林外望去,还是看不到一点踪迹,刘黑塔忍不住骂道:“活见鬼!” 洪天泽想了想,当即攀住身旁的一棵碗口粗细的松树,三两下爬到树杈,全神贯注向远处打量一番,当他的目光落在左侧半里外的一丛灌木之时,脸色一变,立时纵身落地。 “那边有是条荒废的沟渠。” 刘黑塔恍然大悟:“是了!淮河两岸原本是沃野千里,处处皆是良田,想来此处应是废弃的村庄,河渠自是有的,嘿嘿,狗鞑子,真的够阴险。” 洪天泽点点头,招手唤过一名斥候,让他先回去向亨利报信,做好准备,然后看着刘黑塔,笑道:“咱们且去看看敌军有多少人马,如何?” 刘黑塔笑答:“末将自当奉陪!” 待到报信的斥候身影消失之后,众人翻身上马,悄无声息的向沟渠的方向靠近,随着距离不断的减小,耳畔已经渐渐能听到杂沓的马蹄声和偶尔传出的响鼻,显然,自北而来的骑兵,正在快速的移动。 第98章 火攻敌骑 武锋军斥候队在距离沟渠五十步左右停了下来,洪天泽命令全都下马待命,自己则和刘黑塔提矛拎斧,借着林木和野草的遮蔽,蹑足潜踪,在沟渠边沿上悄悄伏低,屏住呼吸,从林木的缝隙里北向俯瞰沟渠,耐心等待敌军到来。 大约等了一盏茶的工夫,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起,两人慌忙伏低,不多会,五名骑兵由远及近,飞速而来,径直从他们身下疾驰而过,丝毫没有发觉上面有人窥伺。 两人居高临下,看得清清楚楚:马背上的骑士头戴皮帽身着皮袄,腰挎弯刀,身负弓箭,形容与汉人截然不同,全都是蒙古人! 刘黑塔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声“斥候。” 洪天泽点点头,用眼神示意他往北看,只见蜿蜒曲折的沟渠尽头,野草丛中,一个接一个骑兵从拐弯处冒了出来。 刘黑塔见敌军本队尚在里许之外,将斧头轻轻挥舞一下,压低声音问道:“大人,要不要给他们来下?” “刘大哥,左右无人,便不要再叫什么大人。”洪天泽想了想,说道:“我们俩的马匹神骏,武艺娴熟,左右都能冲杀出去,可他们不行啊!” 洪天泽指指身后,面露难色。 “让他们先走,咱们杀个痛快。” 刘黑塔看到蒙古兵,可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立时便想跳将出去大开杀戒。 然而,洪天泽虽然同样恨得咬牙切齿,可深知今日不同往日,自己忝为统领,乃是全军的主心骨,绝不能如此草率从事,一旦陷在此处,后果不堪设想。 可又担心这样悄悄撤退的话,敌军全是骑兵,推进速度极快,可谓转瞬即至,万一亨利没有准备妥当,毫无准备,被打个措手不及,后果不堪设想。 洪天泽死死盯着飞快接近的敌军,陷入沉思。 “敌军全是蒙古骑兵,估计有四五百骑,怕是冲着我们来的。” 刘黑塔终于看到了蒙古骑兵队的尾巴,脸色微变,此时,最前面的骑兵离他们两人已经不足两百步。 洪天泽终于拿定主意,悄悄起身,用手指着河渠两边枯黄的野草,干燥的灌木,阴笑道:“咱们给他们放把火!” “好计策!” 刘黑塔眼前一亮,当即起身,飞跑回树林,很快带着斥候们回来,众人七手八脚将落叶、枯草聚拢一些,拿出火折子,等洪天泽的号令,此时,蒙古骑兵已在百步之外。 洪天泽见自己这边在上风头,又不想部下被敌军的弓箭所伤,当即下令纵火。 七八束点燃的杂草抛入沟渠两侧,迅速引燃了枯黄的野草和干枯的灌木,浓烟滚滚冲天而起,烈焰升腾,向沟渠上面和两头蔓延开去,不远处的蒙古战马立刻受惊,乱做一团。 刘黑塔喜道:“如此烟火,亨利必然能看到,不会没有防备了。” 洪天泽点点头,果断下令撤退,带着斥候翻身上马,穿过树林向南疾驰,刘黑塔见他走的不是来时的路,忙问:“大人,我们这是去哪里?” 洪天泽高声答道:“敌军斥候见后面起火,必然要回马察看,嘿嘿,咱们便取了他们的性命再回营不迟。” 刘黑塔当即发出一阵狂笑,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果不其然,斥候队沿着沟渠刚刚走出树林,迎面便看见五名蒙古斥候疾驰而来,不过,他们没有走在沟渠里面,而是一样走在平地,两队之间相距不过百多步。 “狭路相逢勇者胜,杀!” 洪天泽勒住“越影”,飞快绰起长弓,弯弓搭箭,瞄准最前面的骑兵,刘黑塔则是一阵猛踢马腹,率领斥候们以锋矢阵型直直撞了上去。 洪天泽等人是从树林里面钻出来的,且是有备而来,速度越来越快;蒙古斥候猝不及防,又因即将进入树林勒马减速,此消彼长,等到他们明白过来,刘黑塔已经冲到五十步以内。 蒙古斥候队长战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陡然转向右边,保持与树林平齐向东而去,与此同时,双手放开缰绳,随手一探便将弯弓拿在手中,搭上利箭,微微侧身,瞄准正在全力追赶的刘黑塔,嘴角露出一丝狰狞的冷笑。 杀气激荡,如寒风扑面。 刘黑塔心头一凛,慌忙伏低身体。 “噗”,千钧一发之际,洪天泽一箭飞来,正中斥候队长右肩,后者手一松,弓箭全都跌落地面,身体则向战马右侧倒去,然而,眼看头部便要着地,他竟然腰身一扭,又坐了回去,飞速抱紧马脖子,头也不回的向树林的尽头疾驰而去。 剩下的四名斥候的骑射之术远逊于队长,面对冲到眼前的宋军只来得及抽出弯刀迎战。 刘黑塔一声大喝,巨斧平地卷起一股疾风,脸盆大小的斧刃横扫而出,将当先的两名敌军拦腰斩成四段,上半身滚落尘埃,下半身兀自随着坐骑继续前冲。 武锋军斥候精神大振,上前挥刀乱砍乱剁,将另外一名蒙古骑兵斩落马下,拖在最后面的蒙古骑兵见机不对,圈马往东,跟在队长后面狂奔而去。 虽未能全歼蒙古斥候队,但毕竟小胜一场,武锋军骑兵精神振奋,洪天泽上前将他们逐个夸赞一番,吩咐尽快去把追上失去主人的三匹蒙古马找回,全速返回大营。 第99章 骄兵必败 领兵偷袭宋军的元军主将名叫巴图,三十多岁,是个身材魁伟、满脸络腮胡子的蒙古大汉,原本极具威严,可如今被一通大火烧得灰头土脸,甚至胡子都烧掉一半,再望着部下全都是烟熏火燎的面容,把牙齿咬得咯咯响,怒问:“折损多少?” “禀千户大人,我部未折损一人一骑。”一名百夫长躬身答话:“不过,有三十七人战马受惊,逃散开去,尚未归队。” “不等他们了。”巴图斩钉截铁的吩咐道:“传令下去,全速前进,半个时辰之内抵达宋军营垒,将他们尽数屠灭,一个不留。” “得令。” 巴图率先催马爬上沟渠,穿过树林,迎面一骑飞奔而来,是他的亲兵,高声喊道:“千户大人,乌力吉回来了!” “让他滚过来见我!”巴图无名火起:“他这个斥候是怎么当的?嗯,难不成眼睛被老鹰啄瞎了?连宋军埋伏在树林里都看不到?” 亲兵嘿嘿笑道:“大人,乌力吉他,他也中了宋军的埋伏,五名斥候,只回来他一个,还被射了一箭。” 巴图不怒反笑:“蒙古健儿,骑射精绝,竟然反被宋军射了一箭回来,果然是给咱们长脸啊!好个乌力吉,我倒要看看他怎么说。” 巴图策马前行,五十步外,乌力吉骑着马,手按肩膀创口处,摇摇晃晃的迎面走了。 “哎呀呀,快来看看啊,咱们苏尼特部的勇士,草原上的雄鹰,乌力吉百户大人,竟然受伤了!这是怎么啦?难道被宋人的绣花针给刺到了不成?” 面对千户的揶揄和讥刺,乌力吉无话可说,只得强忍剧痛,轻声回道:“属下无能,没能发现敌军藏匿在树林之中,请大人责罚。” 巴图瞬间变脸,纵马上前,抡起马鞭,左右开弓在乌力吉脸上连抽四鞭,后者脸上当即浮现出几条血道,一串串血珠渗了出来。 乌力吉的身体晃了几晃,可最终还是挺直了腰杆,没有倒下。 巴图冷笑几声:“你既已受伤,便在此处等那三十七名走散的军卒,聚拢之后回返莒州大营吧。” 乌力吉回道:“此番遭遇的宋军狡诈异常,且颇为勇猛,请大人务必小心提防。” “哈哈哈哈,果然是败军之将不足言勇。” 巴图纵马越过乌力吉,用不屑一顾的语气说道:“我奉博罗欢大人将令,领兵五百,肃清北岸宋军,为大军渡河做准备。” “哈哈,我蒙古精骑以一当十,便有五千宋军又能奈我何?哼,区区一支两三千人的乡勇,竟然就把你吓倒了,如此看来,你已不适合在沙场征战,伤势痊愈之后不妨回返草原,跟你额娘挤羊奶算了!” 话音未落,骑兵队中便响起一阵哄笑:蒙古人向来鄙视怯懦之人,而挤羊奶则是妇人所做。 乌力吉咬着嘴唇,没有出言辩驳,而是把缰绳一带,让到一旁,目送大队人马从身侧疾驰而过,奔向原野尽头的那条黑线。 半个时辰之后,巴图率领着四百六十余名骑兵出现在淮河北岸的大堤之下,武锋军的营垒外面。 巴图眺望着数百步外三丈多高的营垒和上面密密麻麻的人影,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忍不住怒骂道:“乌力吉的眼睛果真是被老鹰啄瞎了,竟然报告说宋军尚未渡河,难道这几丈高的营垒是一夜之间搭起来的?” 一名百夫长闻言纵马上前,马鞭指营垒后面的河堤,建言道:“巴图大人,末将愿率部冲击河堤,抢夺浮桥,逼宋军出营垒救援,大人再纵兵截击,将其歼灭在营垒之外,如何?” 巴图手中全是骑兵,又没有攻城器械,面对高不可攀的营垒无计可施,只得点头同意。 百夫长领令出列,带着自己的百人队呼啸而出,绕过营垒,冲向河堤,在河堤顶部,浮桥的正前方,宋军仅仅部署了百余名步卒和用灌木临时搭建起来的简易壁垒,高不过三四尺,不堪一击。 百人队在疾行中缓缓展开队形,变成宽约两百步、前后两列的两个横队,呈弧形向河堤上壁垒包夹上去。蒙古骑兵们不慌不忙的摘弓搭箭,一边发出诡异骇人的叫声,仿佛他们不是在打仗,而是在草原上进行围猎。 三百步、两百步、一百步,蒙古骑兵左右分开,准备从壁垒的两翼冲上河堤,百夫长心中估算着距离,正准备下令射击,可还没等他下令,宋军壁垒的后门处突然涌出一队盔歪甲斜的步卒,连滚带爬的越过河堤,消失无踪。 百夫长眼前不觉的浮现出宋军士兵惊恐万状,争先恐后想要过河,却在浮桥前面挤成一团的画面,嘴角露出残忍的冷笑。 几声唿哨发出,蒙古骑兵齐刷刷收起短弓,抽出弯刀,在此起彼伏的怪叫声中冲上河堤,在他们的侧后,武锋军营垒的东门徐徐打开,一队骑兵从中鱼贯而出。 百夫长没有理会敌军骑兵,因为他知道,千户大人的人马立刻会蜂拥而上,如同秋风扫落叶般将其全部消灭。 战马在粗重的喘息声中登上河堤,河道内侧随即响起一阵阵惊恐至极的呼号,百夫长看到,狭窄的浮桥前面,数百名宋军正在死命的往前挤。 “杀!” 百夫长刀尖前指,发出突击命令,一匹匹战马越过堤坝顶端的平地,准备向下冲进河道内侧。 突然,战马下方,河堤的内侧,不知道从哪里冒出几排宋军步卒,手中全部是清一色的长矛,在震天的呐喊声中往前一戳,有的直接捅在骑兵身上,将其挑落马下,有的扎在马脖子上,痛的战马阵阵嘶鸣,乱窜乱跳。 没等百夫长看清敌情,河堤底部,又站起百多名弓弩手,弯弓向上,洒出一波箭雨,扑簌簌落下之时,又收割掉十几条生命,前后相加,百人队已经折损过半,再扣掉马匹被刺的那些,失去控制的骑兵,还在挥刀作战的,不过三十来人而已,很快便在武锋军的长矛面前不停的后退,而他们的身后,已经是河堤北面的斜坡——马匹再灵活,斜坡倒退也很麻烦,更何况前面还有敌军追击! 第100章 巧计退敌 武锋军营垒里面出来的骑兵,在将手中拖曳的物件远远抛开之后,迅速展开队形,从河堤下面向上包抄,彻底完全的切断了百人队的后路。 此时形势已经非常明朗,倘若巴图的骑兵本队不能迅速内击溃武锋军骑兵,前面的百人队必然全军覆没。 巴图老于行伍,自然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在看到守军营垒大门推开的同时便将弯刀举过头顶,发出全军突击的命令,接着把缰绳一抖,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在他身后,四百骑兵卷地而上,千蹄践踏,大地震颤,草飞土溅,气势惊人。 战马突驰,势如惊涛骇浪、风驰电掣,堤坝和武锋军骑兵的影像在眼中越来越清晰,不消巴图下令,蒙古骑兵已经全部将短弓握在手中,搭上利箭,只待再冲出数十步便用一个齐射将敌军埋葬。 巴图率领的前锋方才越过武锋军营垒的阴影,高大、厚重的壁墙突然不可思议的倒塌了! 原本是一体的墙壁,瞬间变成一捆捆圆滚滚的芦苇,滚向马队的侧面,与此同时,营垒里面射出一波火箭,将外面的野草和芦苇引燃,熊熊燃烧起来。 巴图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寒气,急忙俯身察看,这才发现,原来此前武锋军骑兵出击之时,拖曳的乃是一捆捆干枯的芦苇,心中的疑问终于解开了! 乌力吉探听的消息并没有问题,敌人确实没本事在一夜之间修筑起几丈高的营垒,那高不可攀营垒全是用芦苇堆砌起来的,只不过在表面上覆了一层土而已——自己被骗了! 火势在身后飞速蔓延开来,距离蒙古骑兵的侧翼越来越近,此时此刻,巴图面临一个艰难的选择:继续攻击武锋军骑兵,解救前面的百人队,则自己率领的本队不可避免的将被烈焰和浓烟所包围,而河堤那边的情形又完全看不到,想来必然还有埋伏,鹿死谁手尚难知晓。 倘若放弃救援,径直左转,沿着河堤东去,再折返向北,回到上风口,以骑兵的速度,完全能跳出火圈,待到芦苇和野草烧尽,没有壁垒保护的武锋军在自己的铁骑面前,只能是待宰的羔羊。 巴图没有丝毫的犹豫,几声短促的唿哨声中,奔驰中的战马齐刷刷左转,在巴图的率领下沿着河堤下方一路疾行,一口气奔出两里地远,这才再次左转、北行,完全跳出了火焰的覆盖范围,接着勒马缓行,向武锋军营垒的北侧逼近。 被放弃的蒙古骑兵虽然奋力拼杀,但前后夹击之下,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巴图透过时浓时淡的烟雾,眼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稀疏,直到消失无踪。 半个时辰之后,火灭烟尽,武锋军的营垒终于露出了真容:三尺来宽、不到一尺深的壕沟,环绕着一道高不过四尺的夯土墙,顶部三尺来高的木栅栏后面,是全副武装严阵以待的步卒。 营垒仅仅完成一小半而已! 此时日头西斜,距离天黑还有大半个时辰,巴图着急要给部下报仇,当即发动攻击,不过,为了避免再中圈套,第一次攻击仅仅派出五十名骑兵进行试探。 骑兵呼啸向前,在距离营垒百余步外先劈面射出一波箭雨,迅速分成左右两队,与营垒保持平行奔向两侧,在疾驰之中不停的向里面发箭,守军慌忙举盾遮掩,但还是不断的有人中箭倒地,发出阵阵痛呼,弓弩手虽然全力反击,奈何射术不精,蒙古骑兵移动速度又快,竟然没有射中一人。 两队骑兵在营垒尽头拨转马头,相向而行,继续攻击。 这时,营垒上突然站起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手握长弓,一口气射出十余箭,令人惊奇的是,这些箭离弦之际几乎首位相接,可飞出一段距离之后,仿佛长了眼一般,各自向前,扑向自己的目标。 弓强箭疾,破空无形,眨眼即至。 蒙古骑兵见来者不善,纷纷催马闪避,三名蒙古骑兵反应稍稍慢了几分,哀嚎着跌落马下,余众再也不敢如此托大,纷纷远离营垒。 巴图远远将守军的反应看在眼中,冷笑道:“不过如此!” 马鞭奋力挥下,全军突击,务必先用弓箭压制住敌军,再寻机越墙而入。 三百余名骑兵在原野上展开队形,如同大海中的怒涛滚滚向前,武锋军小小的营垒宛若孤零零的礁石,眼看着便要被淹没。 然而,这一次,不待蒙古骑兵发出第一波攻击,营垒内部百多枝羽箭腾空而起,越过百多步的距离,自上而下,纷纷落下,在射落十余人的同时,中止了他们的攻击,紧接着,便是第二波,第三波… 蒙古骑兵零星的反击没有压制住武锋军,双方的距离在继续减少,营垒上方又站起一排手持神臂弓的弩手,居高临下,加入了长弓手的行列,继续攒射。 一个接一个蒙古骑兵中箭落马,营垒上方也不断有人被射中,最终还是早有准备先发制人的武锋军占据了上风,巴图不得不命令又折损了百余人的骑兵队撤退。 此时,日头西斜,阴影逐渐吞噬原野,武锋军营垒西面的大门飞快的开启,三匹高大威猛的骏马当先奔出,百多名骑兵紧随其后,向西疾驰而去。 巴图原本还想慢慢收拢溃兵和逃散的马匹,可敌人的举动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再加上连番中计,早已失去了信心,左思右想之际,发现武锋军骑兵已经在数里外调头向北,马头的方向赫然是十几里外的树林! 蒙古骑兵骑射之术冠绝天下,但那是在白天,倘若敌人抢先在天黑之前入林埋伏,自己这点人马,既不敢在武锋军营垒左近宿营,又不敢贸然穿林北还,必将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巴图左思右想,不得不下令用最快的速度把伤兵捡起,全速撤退,直奔树林而去,务必要抢在武锋军之前赶到,而在西面数里之外,武锋军骑兵也骤然加速,两支骑兵的身影很快被暮色全部掩住,唯有轰隆隆的马蹄声在原野上空回荡。 第101章 深谋远虑 蒙古骑兵前脚撤退,后脚洪天泽就带着武锋军骑兵悄无声息打道回府。 穷寇莫追,更何况对手是野战无敌的蒙古骑兵,洪天泽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武锋军借着暮色的掩护,打扫战场,救治伤兵,修补部分被损的营垒。 次日上午,日上三竿,斥候回报,蒙古骑兵已经全部撤走,踪迹全无,消息传出,营垒内立时响起一片欢呼之声——初战告捷了! 营垒中央简陋的议事厅内,洪天泽端坐中间,问道:“罗校尉,战果如何?” 罗刚回道:“禀统领大人,此战我军共斩杀敌军一百三十七人,俘敌二十八人,缴获战马八十二匹,弓两百余副,刀一百五十口,箭矢千余。” “死伤了多少军卒?” “战死二十八人,伤十三。” 武锋军大半都是自己的家乡子弟,哪怕是战死一人也让洪天泽颇为难过,但转念一想,自己已然是统兵大将,断不可有妇人之仁,便叹口气,吩咐道:“劳烦罗校尉将阵亡将士登记造册,上报朝廷,按例抚恤之。此外,再由我自家给银钱五十缗,今后但凡我武锋军战死疆场者,皆按此例。” 罗刚应声准备退去,洪天泽唤住他,吩咐道:“伤兵立刻送到七棵松将养救治,不要留在河北。” 罗刚下去之后,刘黑塔当即出声问道:“统领大人,那些蒙古俘虏虽然做了阶下囚,可依旧凶悍无比,留下乃是祸端,不如将他们——”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亨利连连摆手,“他们已经失去了自卫能力,这样杀他们,不公平的!” 刘黑塔冷笑道:“嘿嘿,他们屠戮妇孺之时,可曾想过是否公平?可曾有半分怜悯之情?” 刘黑塔既想为李璮复仇,也是为自己过去几年遭受的苦难出气,自然想将俘虏杀掉。 陈巨见洪天泽悄悄望向自己这边,便轻轻咳嗽两声,将争论双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沉声说道:“杀俘虐囚有违天道人伦,对主将不祥啊!长平之战,秦将白起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天怒人怨,最终被秦王赐死,身死功灭。西楚霸王项羽,坑杀秦军二十万,结果落得个自刎乌江,所谓前世之事后事之师,不可不防啊!” 刘黑塔虽然不愿相信,可心里自然也不想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洪天泽身上,见陈巨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只得重重叹口气,“那你们说怎么办?杀不能杀,放不能放,总不能当大爷供起来吧?” 洪天泽笑道:“宋蒙之战已经持续数十年,咱们今日打胜了,俘获了他们的人,保不准哪天便吃了败仗,被他们抓了人过去,咱们先把他们看管好,到时候可以把人换回来啊!” “倘若没有俘虏,拿他们跟蒙古人换些马匹回来,也比杀掉他们,单纯出气划算啊!” 洪天泽毕竟是商贾出身,时刻不忘算计,听他这么一说,亨利顿觉遇到知音,连连点头,“不错,在我的家乡,打仗最丰厚的奖赏便是赎金,假如能俘虏个公爵、侯爵的话,可以抵上好几年的税收。” 刘黑塔无奈摇头,“好,听你们的,只希望咱们今后全打胜仗,没有一兵一卒被俘虏。” 陈巨呵呵一笑,道:“昨日靠了统领大人的妙计大获全胜,只望统领大人妙计迭出。” 洪天泽明白师傅担心自己志得意满,便马上接过话头,说道:“昨日之战,其实胜的有些侥幸,一来是咱们知己知彼,应对得当,二来敌军主将又骄狂自大,倘若敌军集结重兵而来,摆开阵势打,便没有那么好对付了。” 众人心知肚明,纷纷点头,洪天泽看着刘黑塔,问道:“据罗刚说,山东元军统帅名叫博罗欢,此人怎样?” 刘黑塔正色说道:“老谋深算,阴险毒辣——博罗欢是蒙古忙兀部人,少年老成,十六岁便做了本部落的断事官,在蒙古内乱之时早早投靠了忽必烈,深得宠信,算得上是心腹爱将。李璮将军便是为他所擒,济南城破之后,又纵兵大肆抄掠益都、莱州,以此来收买军心,可怜我山东百姓,却饱受其荼毒。” 陈巨点点头,“如此看来,是个狠角色,怕是不好对付。” 洪天泽附和道:“部下中了计,损兵折将,卷土重来之时,必然会步步为营,咱们武锋军兵微将寡,同样的招数也不能再用,必须小心应付。” “深沟高垒,以守为攻。” 陈巨说的这八个字,众人深以为然,纷纷点头。 洪天泽道:“敌军吸取教训,再次来攻之前,必然要带上步军和攻城器械,征募军卒和制造军械,耗时甚多,咱们趁这个机会,把咱们这清河城修筑的固若金汤,把粮草军械储备充足,便可进退自如。” 亨利想了想,补充道:“此次获胜的关键在于掌握了敌军的行止,所以我以为还应该派些细作,进入敌境,摸清虚实。” “有道理。”洪天泽眼前一亮,笑道:“咱们恰好有合适的人选。” 刘黑塔以为洪天泽说的是自己的部下,连连摇头,“我手下的弟兄打仗还行,随机应变差得太多了。” 亨利摇摇头,“刘黑塔,你再想想。” 刘黑塔见洪天泽也是笑嘻嘻的望着自己,猛然醒悟过来,“统领大人原来说的是田宝和姜贵啊,不错,确实没人比他们更合适了!” 田宝和姜贵随船回到洪家庄之后,洪天泽按照两人的意愿,将他们分派到山东老乡占多数的刘黑塔军中,担任队正,各领兵五十,干得有声有色。 洪天泽说道:“当年你们追随李璮将军起事,声势最盛之时,兵力达十万之众,蒙元虽然征剿了这许多年,蛰伏或化身为盗匪者应不在少数。田宝与姜贵两人过去,除了打探军情之外,说不定还能再联络上一些,对我们来说,会大有裨益。” 刘黑塔把脑袋摸了摸,叹道:“唉,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亨利听了之后想了想,问道:“那个官老爷,何,何纪纲,怎么办?” 刘黑塔摇摇头:“这小子在元朝是官居五品的千户,比咱们统领的官还大,又不是主动投过来的,哪里敢派他过去?” 陈巨望着洪天泽,问道:“统领大人对他礼遇有加,想来必有用处。” 洪天泽微笑点头,“抓到何纪纲之后,我越看他越觉得不对劲! 此人虽然膀大腰圆,有把子蛮力,可他那武艺委实稀松平常,竟然也能做到千户,想来必有过人之处。可我反复试探之下,并未看到有何特异之处,细细思量之后,便明白了。” 刘黑塔忙催问道:“统领大人,这老何身上难不成有秘密?” 洪天泽反问道:“你说八庄盟为何推举我为盟主?” “你武艺高强,洪家庄兵精粮足,财雄势大,盟主当然只能是你。” “嘿嘿,武艺高强并不重要,只要我洪家庄兵精粮足,财雄势大,即便某家武艺低微,这盟主之位也还是我的。”洪天泽言道:“何纪纲的家族想来必然是日照,甚或莒州的世家大族,元庭对他委以重任,应该是借重其家族之力以安民心。” 陈巨微微颔首:“有道理。” 刘黑塔讪笑道:“可惜,刘某乃是济南人,不知道莒州的情形,待会下去问问。” 洪天泽摆摆手,“不用了,我已经问过田宝和姜贵。” 刘黑塔哦了声,又问:“那你打算怎么用他?” 洪天泽说道:“做生意讲究奇货可居,自然要留在手上。如今咱们是守势,这何纪纲算不上什么,可一旦真的要收复山东,他,便是我们的奇货,待到将莒州握在手中之时,便可派上用场了。” 刘黑塔嘿嘿笑道:“统领果然是深谋远虑的生意人,哦,不对,是将军,深谋远虑的将军!” 话音未落,已是满堂哄笑。 第102章 万户萧疏 安排了细作,又多派几组斥候在周边巡视,浮桥也被加宽加固,并且在河道两边开始修建箭塔,与此同时,七棵松营地的扩大和清河城的营建全面铺开,武锋军上下在胜利的鼓舞之下全力奋战,争取抢在敌军和严冬之前将营垒修得固若金汤。 斥候在数十里范围内未发现敌踪,深入敌境的细作回报莒州元军也没有南下迹象,战事算是暂时告一段落,洪天泽不能再继续推脱,只得与罗刚一起,到淮安军治所淮阴县城,去拜见自己的直属上司,淮安军镇抚使樊忠。 淮阴县城距离武锋军驻扎的清河口大约五十里许,且没有现成的道路相连接,好在已是深秋时节,天气晴好,又好多天没有下雨了,荒原土地干硬,草木萧疏,正适合策马疾行,洪天泽与罗刚并肩走在前面,后面是十名护卫的骑兵。 罗刚既是淮安本地人,又在宋蒙前线征战多年,对沿途的地形地貌风土人情了如指掌,再加上对自己的家乡带着几分自豪,一路之上便不停的向洪天泽讲述,后者正想藉此机会增进了解,同时也在为将来的征战做准备,问个不停,两人算是各取所需,相谈甚欢。 走了一个时辰,中间打了次尖,马队终于走上平坦的官道,速度快了不少,可是洪天泽的脸色却渐渐凝重起来,罗刚顺着他的目光眺望空寂无人的原野,轻声说道:“我大宋立朝之初的建隆元年,将天下的州县按照户口多少分为五等,四千户以上为望,三千户以上为紧,下面是上、中、下,三等,淮安当时便被定为紧州,算得上人烟稠密,土地肥沃的好地方。” 罗刚叹口气,“自靖康之变金兵南侵,这楚泗两州、两淮之地便成了敌我双方反复争夺之地,百姓饱受兵火蹂躏,本已苦不堪言,可谁曾想到,黄河改道,夺淮入海,又将这沃野千里尽皆变成一片泽国。自那之后,除了实在走不了的,全都跑了。” “大人,你此刻见到的村落与人家,十停中倒有五停是金国灭亡之际从北地逃来的,似我这般世代居于此的,十不存一。” 洪天泽点点头,“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啊!我家在洪泽湖西岸,便有金朝遗民比邻而居,不过,他们不是金朝治下的汉人,乃是女真人,地地道道的金朝遗民。唉,兵灾之下,汉人也好,金人也罢,都是一样。” 罗刚接着说:“大人看了此间情形,想来不难明白为何以蒙元之强,都不能打破僵局了吧?” “地广人稀,不能就地筹措粮秣,民壮也征不到,所有补给全都仰仗后方输送,一旦被阻于坚城之下,单单是粮饷的消耗就难以维持。” “咱们好歹有洪泽湖和运河可用,走水路输送补给既快又省,敌军只能走陆路,哪怕是从最近的莒州出发,送到前线一斤军粮,路上也要再吃掉一斤,山东百姓有多少粮也不够吃,久而久之,自然要起兵反抗。” “如此说来,山东百姓之所以愿意随李璮起事,乃是因为不堪重负之故喽?” 罗刚轻笑道:“大人,此乃在下的猜测。李璮早在起兵之前数年,便对蒙古国主的将令阳奉阴违,非但不愿将粮食上调,反倒以军需不足为由,要求增拨粮饷,如此一来,山东百姓交的自然少了些,手中好歹多了些粮食,有些感激之情在所难免。” 洪天泽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说话之间,道路的尽头出现城郭模糊的影子,道路两旁开始出现三三两两的行人,不过,大多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听见马蹄声之后,木然让到路边,连眼皮都不想抬一下。 洪天泽正在暗自摇头,忽然看到三辆满载的骡车快速迎面而来,车上装载的满满当当尽是军械,两旁押车的是数十名甲胄在身的军士,骡车的后面,数十步外,是十余辆满载的粮车,一路延伸到城门处,而赶车的和押车的同样是军士,一名校尉模样的军官骑马立在道旁,不住的前后观望。 从此处向西,只有武锋军戍守的清河口,可自己率部到清河口不过几天而已,从洪家庄出发时携带的粮食还有很多,自己也未曾派人求取粮饷啊? 洪天泽有些疑惑,忙问罗刚:“由此西行,除了我们武锋军,还有其他军队戍守吗?” 罗刚也注意到络绎不绝的车队,想了想,“没有了。” “那清河口以西呢?” “清河口是淮安军最西处,再往西属于淮南西路的怀远军所辖,没有理由从此处运输军需啊!” 一行人经过校尉驻足之处,罗刚正想出声询问马上被洪天泽制止了,他低声说道:“此乃军机大事,不宜问于道旁。” 罗刚猛然醒觉,连连点头,“统领大人教训的是,咱们还是尽快入城,等见了樊大人,一问便知。” 两人在城门口通报姓名官职之后,随即被守城的军卒引往城守府衙,去见镇抚使樊忠。 淮阴城内,倒是屋舍密集,店铺林立,只是大多数店铺都已上了铺板,歇了业,而好多民房门前屋顶都长满了野草,破败不堪。街道上的行人比城外多些,可当中大多是军卒,只有几家卖吃食摊贩和一家卖食盐的店铺前有些许人群聚集,算是稍稍多了几分活气。 一路走来,洪天泽对宋蒙之间旷日持久战争的残酷和民生之凋敝有了更深切的体会,与之相比,洪家庄与八庄盟所在的洪泽湖西岸,简直算是天堂了! 第103章 前因后果 镇抚使衙门前,洪天泽与罗刚先后下马,通报姓名官职,在一名亲兵的引导之下直入大堂。 樊忠四十岁上下,面皮黝黑、体态微胖,颌下刚硬的短髭让他显得不怒自威,听闻亲兵通报来人身份之后,放下手中的公文,昂首阔步从高高的几案之后走出。 洪天泽和罗刚一起单膝跪地,高声道:“武锋军统领洪天泽参见镇抚使大人。” “前军校尉罗刚参见镇抚使大人。” 樊忠上前两步,将洪天泽搀扶起来,用眼神示意罗刚起身,然后拉住洪天泽的手,上下打量了这位年轻的武锋军统领几眼,嘿嘿笑道:“洪大人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初次见面便被主官如此褒奖,洪天泽不禁有些惶恐,忙道:“大人谬赞了。” “坐下说话。” 樊忠摆摆手,特意冲着罗刚说道:“你也坐下吧。” 罗刚不过是个统兵一百的普通校尉,连品级都没有,而洪天泽是正九品,樊忠则是从六品,按规矩莫说赐座,连站着旁听的资格都没有。 落座之后,亲兵奉上茶,樊忠徐徐说道:“洪统领,武锋军清河口一战,击破蒙元精骑五百,此等战绩,已经堪与我两淮精锐相提并论,可喜可贺。” 洪天泽忙道:“多谢大人厚爱!此次获胜,委实是敌军过于托大,有些侥幸。” 樊忠哈哈大笑几声,“胜便是胜了,哪里管他甚么侥幸不侥幸的,倘若我大宋官军隔三差五都能如此侥幸一次,何愁敌军势大?” “我已将你的战报呈送给扬州制置使府,想来不日便有奖赏下来。” 洪天泽正要起身致谢,樊忠连连摆手,“洪大人,你们读书人礼数多,我老樊乃是行伍出身,喜欢直来直去,咱们就不用绕弯子了。论公,我是你的主官,可论私的话,你是制置使大人的亲眷,我呢是李大人一手提拔起来的,说起来都是一家人。” “此番制置使大人将你武锋军调到我淮安军麾下,原本是想借你等新锐之气,打破僵局,前日一战,足以证明大人没有看错人!唉,只是委实可惜啊!” 樊忠在几案上猛击一掌,恨恨道:“制置使府转来枢密院军令,让我将淮安军治所南迁五河县,如此一来,这洪泽湖东北一线,连保全都难,更不消说反击了,白白浪费了武锋军的胜利。” “好端端的,为何要迁呢?” “说是为了节省钱粮——淮阴左近人烟稀少,地多荒芜,难以就地筹措军粮,我大军驻扎在此,只能靠从扬州和江南运粮,靡费甚巨。迁到五河县,便少了两日水路和一日陆路的路程。” 洪天泽愕然道:“守江必守淮,我大军一退,淮河难保,敌军随时可以饮马长江,则临安危矣!” 樊忠冷笑几声,“枢密院那些书生,只知纸上谈兵,以为我大宋水军无敌,又有长江天险,便能高枕无忧。果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早已不记得搜山检海的往事了。” 搜山检海乃是靖康之变后,金将完颜宗弼率军南下,连跨淮河长江,一路追杀高宗皇帝赵构,迫其最后不得不扬帆入海暂避锋芒的糗事。 罗刚是土生土长的淮阴人,自然更是义愤填膺,忘记了自己官职卑微,怒道:“百年战乱,黄河以北之汉民早已没有了家国之念,倘若再将淮河丢弃了,江淮之间的百姓会做何想?” 洪天泽同样不想洪家庄随时处在蒙元兵锋之下,忙问:“大人,事情是否还有转机?” 樊忠回道:“制置使大人已经上书朝廷和贾太师,力陈守江必守淮,淮河万万不可舍弃。此外,制置使大人命我虚与委蛇,只命副将带领一军人马迁移到五河县,大军和帅府与我一起,托辞元军来袭,留驻于此,所以你暂且不用担心。” 洪天泽稍感放心,看了看罗刚,见后者悄悄点头,便试探着问:“大人,卑职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当不当讲?” “是不是想将罗刚调入你武锋军啊?” 心思被樊忠一眼看破,让洪天泽颇为意外,前者哈哈大笑,“罗刚武艺、见识和人品都是上好的,只是运气不太好,总是立不下像样的军功,是故提拔不上来,让他去守清河口,原本就是想看看他与你武锋军有没有缘分。” 樊忠接着又说:“武锋军虽为乡勇转来的,可你洪家原本富庶,再加上李大人关照,军械士卒原本就不比一般官军差,骑军占比还要多些,唯一短缺的便是久经沙场的老兵悍将。此前制置使大人吩咐过我代为谋划,我便想到了罗刚,既然你也看上了他,那便将他连同所部军卒全都调拨给你吧。” “多谢大人成全。” 洪天泽和罗刚离席躬身行礼,樊忠先摆摆手,接着看了看罗刚,想了一会,方才说道:“也罢,从今日起你便是武锋军的人了,早晚是要知晓的。” 说到此处,樊忠刻意压低声音,“昨日海州守军来报,有三艘海船靠岸,一艘乃是大宋海舟,其余两艘来自倭国,中有倭人数百。” 罗刚知道内有玄机,将目光投向洪天泽,后者刚想说话,没想到樊忠轻笑几声,继续说道:“海州既非大港,又无市舶司,哪里会有什么倭人过来贸易?分明是港口戍卒头昏眼花,将这些替蒙古人打探军情的高丽探子看成了倭国人。本官听闻武锋军中有高丽人,所以想由洪统领将细作带去,严加看管细细审问,不知可否?” 洪天泽脸露喜色,急忙回禀:“能替大人分忧,卑职求之不得!” “如此甚好。” 罗刚虽听的如坠五里云雾,但端倪还是看出来几分,正在冥思苦想之际,樊忠突然点了他的名字,“罗刚,你等下便带上一队骑兵,赶赴海州,拿我的将令,将一干细作押送到清河口。切记,一路之上要严加看管,小心照料,闲杂人等一概不准接近。” “属下得令。” 洪天泽忙道:“大人,卑职有些话要同罗校尉交代一下。” 樊忠点点头,起身步入内堂,高声道:“我去方便一下,回来之后再商谈军机大事。” 洪天泽心下了然,连忙上前,将前因后果细细说了一遍,罗刚搞明白了前因后果,欣然领命而去。 第104章 崭露头角 罗刚走后,樊忠立刻出来,命人将淮安军的几名主将叫来,与洪天泽一起商议军情。 在武锋军加入淮安军之前,整个淮安军总兵力在两万左右,对外号称五万,分别驻屯在淮阴、楚州、海州、涟水,肩负西至洪泽湖,东到大海之间的漫长防线。 由于极度缺乏战马,淮安军只有不到两千人的骑兵,无论是战力还是数量都远逊于蒙元,完全没有办法与其野战,而樊忠为了避免被敌军一鼓而擒,骑兵不是集中使用,而是打散了,以五十人的队为单位,分派到各地,作为步兵的辅助。 洪天泽不由想起师傅说过,军中吃空饷的事情,那么淮安军的总兵力,估计最多就一万五千上下,又没有足够的骑兵来机动作战,自然只能是被动挨打,实际上的应敌之策不过一个拖字诀——死守坚城,把敌军拖垮。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商议之中,商讨的重点放在各军要如何加固城防,囤积粮秣军械,相互之间如何协防,守不住的话,往何处退却,等等,完全是坐等敌军来攻的架势。 武锋军虽然小胜一场,但毕竟是乡勇升级而来,各军主将完全没把洪天泽放在眼里,而清河口又不是固有的城池,他们看不出有何特殊之处,于是将武锋军和清河口一起,当做可有可无的。 洪天泽初时很是有些气恼,良久之后,反倒想明白了——姑丈久在军中,必然知道积习难改,才布下武锋军这着闲棋,倘若人人都明白了,敌人自然也知道了! 洪天泽原想提议,将骑兵集中在一起,严加操练之后,再相机深入敌境袭扰,让蒙元不能从容部署,如此一来,既减轻了前线的压力,也让百姓能得到休养生息的机会,可想通前面的问题之后,哑然失笑,明白自己委实年轻,不同事故。 樊忠本来还怕冷落了洪天泽,没想到他竟然自得其乐,颇为意外,这才想到,制置使大人对此人另眼相看,仅仅一个勇猛和亲眷,怕是远远不够,于是打断了部将们的高谈阔论,笑眯眯的望着洪天泽,问:“洪统领,你对诸位大人的提议有何高见啊?” 洪天泽起身抱拳行个圈揖,轻笑几声,“在下才疏学浅,又没上阵厮杀过几次,哪里有什么高见。不过,诸位大人若是愿意听的话,在下倒是有一点浅见。” 樊忠连连点头,“说来听听无妨。” 洪天泽轻轻嗓子,用试探的语气说:“咱们涟海楚淮四地,绵延数百里,纵使果真有十万大军,处处设防,同样不免到处是漏洞,更别说阻挡住蒙元骑兵突袭了。不过,敌军野战虽强,但攻坚能力颇为不足,各位大人据城固守,以逸待劳,防守反击,实乃高明之极。”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听了洪天泽这几句话,几位将官不约而同手捻胡须,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樊忠在暗自发笑的同时,静待这位年轻部下说出后面的话。 “我军此前的兵力配置乃是将重兵部署在一线城郭据守,虚内而实外,主因乃是兵力不足之下不得已而为之,但还是有些风险的。在下以为,倘若蒙元吸取教训,征集大量步军配合骑兵作战,再配以充足的冲车、云梯、楼车、投石机等器械,集中全力于一城,一旦得手,整个防线便会土崩瓦解。” 樊忠深以为然,忙问:“那依你之见呢?” 洪天泽答道:“卑职以为不妨改变部署,虚外而实内。具体来说,便是如同清河口一般,在防线靠山东一侧,在敌军必经之路上选择地形险要之处,设置少量攻守兼备的据点,驻军少则五十,多不过两百,如此一来,倘若来袭敌军兵力不多,则直接调集大军将其击退甚或歼灭,敌军势大,可早早预警,又能迟滞敌军推进速度,消磨敌军锐气,让后方城郭从容部署。” 樊忠未置可否,而是望着其他几位将领,“诸位大人怎么看?” 一位头发花白,老气横秋的将官大摇其头,“分兵据守,岂不是更容易让敌军个个击破?” 老将军说出了其他人的担心,尽皆连连点头,随声附和。 樊忠原以为洪天泽接下来会据理力争,没想到后者竟然道了声抱歉,“分兵据守委实有些风险,在下考虑不周,权当我没说过。” 洪天泽既已经给出了建议,便算是参与了议事,即便是制置使大人查问下来,也不能算轻视了他,樊忠当即宣布商议结束,带领众将到内堂宴饮。 午宴过后,樊忠遣散诸将,亲自骑马引路,带洪天泽在淮阴城内巡视防务,毫无保留的将城池防御的紧要之处一一道来,让这位武锋军统领获益匪浅,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随后,樊忠将洪天泽带到大营里,特意安排了数百步军操演了一番,洪天泽发现,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兵不但军容严整,令行禁止,还自带一种肃杀之气,远非自家军队所能比拟。 操演完毕,收队之前,洪天泽听从樊忠的将令,在军前展示武艺,洪天泽知道此举意味深长,当即使出浑身解数,马快枪疾,舞动的风雨不透,末了,一声暴喝,将一根碗口粗细的木桩扫为两段。 “果然神力惊人!” 众军士纷纷举起刀枪,大声喝彩,樊忠满意点头,不失时机的将洪天泽的身份宣之于众,于是乎武锋军的年轻统领武艺精湛,神力惊人的说法很快传遍了淮安军。 当天晚上,樊忠亲自在内宅设宴款待了洪天泽,并利用这个机会将自己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出来的经验倾囊相授,末了,还特意分派两百名老兵给罗刚,加上他原有的一百名部下,这三百人,既算是给洪天泽的礼物,也算是对罗刚的褒奖。 洪天泽深知,樊忠的厚爱一半出自本心,一半源于姑丈的托付,无论于公于私,绝不能让他失望。 第105章 武士驾到 在淮阴县城待了一晚,洪天泽身后多了两百名久经沙场的老兵,而在他回到清河口的第二天午后,罗刚又带着一支神秘的队伍回来了。 两百多人全都把头裹在帽兜里,有的还戴着不合时宜的斗笠,行走间,只能听到武器铠甲撞击之声与战马偶尔发出的嘶鸣。 洪天泽深知日本武士参战的事情非同小可,是故没有率部出城迎接,而是命令罗刚把队伍直接带进有了雏形的清河城内,这才带着刘黑塔、亨利和陈巨去见佐久间隆史。 见礼之后,掀开宽大的斗篷,佐久间舒展了下身体,用熟练了许多的汉话说道:“这几天可把我憋坏了,不过,小次郎很喜欢。” 依旧裹在斗篷里的小次郎用极其生硬的汉话问:“金莺歌何在?为何不来迎接我?” 洪天泽回道:“我大宋军中,除主将夫人之外,严禁妇人随军,莺歌儿只能留在赵家庄了。” “你是主将吗?” “是。” “你,娶了她,不就行了吗?” 洪天泽脸一红,一时语塞,刘黑塔强忍住笑,冲着亨利挤眉弄眼,陈巨急忙咳嗽几声,“此事说来话长,容后再说。” 佐久间隆史连忙点头,岔开话题:“天泽先生,许久不见,形势有了很大的变化,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人多了,马多了,仅此而已。” 小次郎冷冷说完这句,转身悄无声息的走开了。 洪天泽已从方才的尴尬中缓过劲来,急忙吩咐罗刚将武士们安置下来,此时,小次郎已经躲到了武士中间,显然是不想再出来,索性便不理会他,径直将佐久间让进议事厅,喝茶叙话。 连喝两杯之后,佐久间隆史意犹未尽的放下茶碗,正色说道:“从耽罗岛回到博多,我立即将战报呈送给镇西探提,原以为会被严加申斥,甚或被免职,唉,毕竟我们在耽罗折损了许多武士!” 佐久间隆史话锋一转:“可没想到,幕府接到镇西探提转交的战报之后,非但没有怪罪于我,反倒特意将我的舅父派到九州,委任为新的镇西探提,他将我招去,面授机宜。” 佐久间隆史停顿的瞬间,洪天泽问了句:“莫非,高丽或是蒙元那边有变故?” “统领大人明见千里!” 佐久间隆史点头应道:“舅父告诉我两件事:其一,蒙元君主忽必烈再次派出使节,携带国书越海而来,要求日本臣服,北条将军非但没有将国书上呈天皇预览,反倒直接将使节处死,如此一来,日本与大元朝,已成势不两立之势,必有一战。” “其二,安插在高丽的细作回报,盘踞在高丽江华岛的叛军大败高丽、蒙古联军,引发沿海州郡纷纷起兵响应,声势日隆,忽必烈老羞成怒,调集马步军数万,入援高丽,同时降诏严令高丽王全力平叛,并修造战舰,准备在剿灭叛军之后,顺势再东征吾国。” 刘黑塔闻言看了看亨利,又望望洪天泽,忍不住得意大笑:“没想到吧,高丽叛军大获全胜,那可是咱们的功劳啊!” 佐久间隆史一愣,洪天泽便轻笑着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末了,他摇摇头,叹道:“真没想到啊,裴仲孙的三别抄,竟然成了你们三国纷争的关键。” “岂止三国而已?统领大人,与你们大宋也大有关碍哦。” 佐久间隆史直言道:“北条将军早已想先发制人,越海攻击高丽港口,将其舰队焚毁,让蒙元的讨伐胎死腹中。奈何九州令制国守护们要么阳奉阴违,要么敷衍了事,舰船和军队总是不能齐备,而敌军的征讨又迫在眉睫,此时恰好接到了我的战报,如获至宝,当即有了新的计划。” “北条将军决定扩大武士团的规模,从镰仓幕府直属武士中挑选精锐,不但补足了折损的数人手,还额外再派出一百名武士,偕同刀匠、弓匠和通译各两人,厨子马夫仆佣二十,前来助战。此外,在出发之前,还特意派兵船再袭耽罗岛,又抢夺了些马匹过来,给武士们配足了坐骑。” 刘黑塔喜道:“好家伙,一下多出两百骑军!” 洪天泽知道日本人向来是无利不起早的,反倒表情凝重,双眼直勾勾的望着佐久间隆史,沉声问道:“幕府如此大手笔的付出,想来应该有新的条件吧?” 佐久间隆史点点头,正色回道:“第一,想方设法增援高丽叛军,哦,就是三别抄,拖延蒙古高丽联军东进,给幕府争取充裕的准备时间。第二,武士团入宋,一旦开战,所有的日本武士,包括我在内,双脚不得踏入淮河以南,否则,切腹谢罪。” 武锋军将领们互相看了看,脸色都变得不太好,陈巨冷哼一声,毫不客气的说道:“佐久间先生,你们幕府将军果然是好计策好算计,可惜啊,我武锋军兵微将寡,除非武士能以一当百,否则,漫说增援三别抄,便是反攻山东都是痴心妄想。” 不待佐久间隆史辩驳,刘黑塔又接过话头,反问道:“既然幕府想拖住蒙元,为何不直接派兵助战?家底再薄,数千武士总还拿得出手吧?” 亨利笑道:“幕府应该是不想正式向元朝开战吧?” 洪天泽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徐徐道:“佐久间先生,咱们也算是老相识老朋友了,你且说说,这火中取栗的事情,叫我这个兵微将寡的武锋军统领如何能做得?” 佐久间隆史见群情激奋,微微一笑,显然此等反应早在其预料之中:“统领大人,各位将军,稍安勿躁,且听在下细细分说。” 众人平静下来,佐久间隆史清清嗓子,字斟句酌的说道:“贵国的兵家孙子曾经说过: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幕府既然令我为将,率一众武士跨海来此作战,当然知道此地与日本之间山长水远,而战场之上形势又是瞬息万变,如何能做到如臂使指?” 洪天泽等人听出佐久间隆史的意思,尽皆面展微笑,轻轻颔首。 佐久间隆史接着说道:“其实幕府的两条命令,倘若变通执行的话,并非难事。第一,武士们与山东元军作战,杀伤或者吸引大量敌军,则忽必烈能调入高丽的军队必然大大减少,如此一来,高丽叛军面对的敌军便相应减少了,归根结底,便是我等增援了高丽叛军。” 洪天泽哈哈一笑,“委实是这个道理。” 佐久间隆史又说:“至于第二个条件更简单了,我从海州一路行来,早已得知武锋军的职责便是守卫淮河防线,武士们只需奋力作战便可。当然,倘若你们退却了,武士们只能战至最后一人。” 佐久间隆史如此开诚布公,洪天泽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与众将交换了下眼神之后,双手抱拳,诚恳的说道:“佐久间大人既然如此替武锋军着想,那洪某谢过了!” 佐久间隆史急忙回礼,洪天泽继续说道:“佐久间大人,你方才所言虽在明面上说得过去,但幕府难保不会怀恨在心,待你回国之后再处置,为了你的性命前途,我洪天泽在此向你保证,只要时机形势允许,必助你达成使命。” “多谢大人!” 真心换真心,经过这番相谈,佐久间隆史与武锋军将领之间终于建立了完全的互信。 第106章 和弓初试 洪天泽见大家相谈甚欢,趁机向佐久间隆史提出了自己思谋已久,创建弓兵队的想法,即将英格兰长弓手、神臂弓手、普通弓箭手与日本武士的大弓搭配在一起。 原先的计划是长弓手、神臂弓、全部为日本武士的大弓射手各一百名,普通弓箭手两百,由于日本武士多出来一百名,并且又都配有马匹,便决定将武士全部编入弓兵队——如此一来,上阵之时,武士们用大弓射击几轮之后,便可上马接战,既保护了其余的弓兵,又出敌不意。 听完洪天泽的解释和兵力配备,佐久间隆史低头沉思了良久,再次抬头之时缓缓摇头,“统领大人,在下认为不妥。” 洪天泽微微一愣,忙问:“请说。” “把武士,并且是配备了战马的武士,当作普通弓箭手来使用,实在是太浪费了。” 佐久间隆史沉声言道:“统领大人,镰仓幕府的直属精锐武士本身都擅长骑战的,倘若加入骑兵,无论是突袭、冲阵都锐不可当。反之,单纯作为弓手使用,与普通士兵无异,唯有等待敌军近身之后才能上前厮杀,颇有些大材小用,最终定然得不偿失。” 洪天泽觉得对方说的很有道理,微微点头。 佐久间隆史顺势提出自己的建议:“统领大人,在下以为,弓兵队里放上大弓,以此来射杀近身的敌军,的确是神来之笔,不过,未必一定要武士来做弓手啊!如大人之前的安排,亨利将军训练的英格兰长弓手,便都是普通步军,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让弓手同样从普通军卒中挑选,再由武士们来训练?” “不错。” 洪天泽手摸下巴,嘿嘿笑道:“大弓比英格兰长弓还要长,又造型怪异,怕不好练吧?” 佐久间隆史恍然大悟,“原来统领是担心这个啊,嘿嘿,不错,大弓若想射的精准,发射之要诀,极其难以掌握,委实需要多年苦练。不过,统领试想一下:敌军蜂拥而至,我军百矢齐发,左右差几尺,前后差几分,有何分别?” 洪天泽被问的一愣,佐久间隆史继续说道:“统领大人之所以要组建独立的弓兵队,乃是想用我军弓箭持续不断的攒射来削弱突驰的敌军骑兵,而非精准狙杀单个敌军将领,既然如此,起始之时,只要气力足,射得大致不差,飞矢如蝗延绵不绝便足够了。至于射术吗,大可以慢慢习练,不必急在一时。” 亨利闻言愕然应道:“佐久间隆史先生说得非常有道理,唉,我之前的操练都错了。” 佐久间隆史忙道:“算不上错——倘若时间充裕,并无不妥的。” 洪天泽大拇指一挑,赞道:“你的见地高出我一筹!就这么定了,以后弓手的操练先以射的快射的远为要,至于精准甚么的,容后再说。” 陈巨此前并未见过所谓的日本大弓,仅仅是听说而已,可是见洪天泽如此重视,不禁关心起来,“好的弓弩必得好的材料,精工细作,这大弓既然厉害,想来制作有些繁难吧?材料是否也不是寻常物件?” 刘黑塔对英格兰长弓的材料苛刻深有体会,想起来胳膊一阵酸麻,急忙随声附和:“陈师傅说的极是,材料和制作都要先考虑清楚。” 佐久间隆史面露微笑,不假思索的起身走到门口,吩咐人去取来一张大弓和一壶羽箭,双手递给陈巨,轻松的说道:“陈师傅请看,这弓身不过是用寻常的竹木,以鱼鳔黏连而成,弓弦嘛与普通弓弩无异。” 陈巨仔细端详良久,叹道:“此弓如此长大,只怕身量合适的弓手难觅啊!” 洪天泽、刘黑塔和亨利皆见过武士射箭,正想解说,佐久间隆史干脆将弓拿过、竖起,持握弓背下端,用极其缓慢的速度弯弓搭箭,“我们日本武士身量比你们宋人都还要低些,又想要拉开长弓,倘若持握正中间,射击之时,长弓难免会碰触到地面,影响精准,于是便持握下端,久而久之,弓匠据此改良,便成了如今的模样——看起来古怪,实际上射起来与普通弓箭差异不大。” 陈巨顿时好奇心大起,忙道:“且射他一箭,看看威力如何。” 洪天泽见师傅难得有如此兴致,急忙吩咐人将一顶铁盔套在议事厅正门前的一根拴马桩上,然后与众人一起簇拥着佐久间隆史来到门前。 佐久间隆史从箭囊内取出一枝重箭,砰地声射出,十余步外,铁盔被轻易贯穿。 陈巨想起洪天泽提议组建弓兵队时所言,日本大弓越近越强,不禁连连点头,“弓兵倘若能将这四样弓弩练得娴熟,即便骑军不足,也不惧敌军冲阵了。” 回身落座,佐久间隆史再度提议道:“统领大人,此番前来,武士所带的大弓差不多有一百五十来张,便先分出一百张给弓兵,做操练作战之用。至于武士们嘛,先将就一段时日,劳烦尽快收集材料,交给随军的弓匠,慢慢制作补充。或者待到来年,派船找镇西探提索要。” 洪天泽点点头:“竹木鱼鳔牛筋等物,在我们大宋都是寻常之物,派人采买即可。” 佐久间隆史忙道:“统领大人,竹子有些要求,属下以为,采买之时,最好让弓匠一同前往。” “没问题。”洪天泽笑道:“竹子多产于江南,自洪泽湖出发,顺风顺水,不过数日船程而已。” 陈巨提醒道:“可弓匠乃是日本人?” 洪天泽回道:“无妨——换身寻常衣装,遇外人扮作哑巴即可。” 佐久间隆史和陈巨双双点头,认可了洪天泽的处置。 第107章 细作回报 把日本武士从弓兵中分出来,等同于凭空多出两百名善战能射的骑兵,洪天泽喜不自胜。 “日前小胜一场,缴获了近百匹战马,加上从庄子里带来的骑兵和日本武士,我们武锋军全军上下竟然有近四百骑兵,倘若再回庄子里搜刮一下金叔父,凑足五百也不是难事,嘿嘿,元军再想用区区几个百人队扫荡左近,怕是没那么容易喽。” 刘黑塔眼珠一转,“对了,那个佐佐木小次郎不是来了吗?何不先让他悄悄潜入山东,直入济南,去把博罗欢干掉,元军群龙无首,咱们这个冬天可不就安生了?” 洪天泽连连摇头:“馊主意——佐佐木小次郎还没学会几句汉话,如何能隐瞒踪迹?让他此刻前往,不是送死吗?” 提起小次郎,佐久间隆史连连摇头,叹道:“这个小次郎,真是个麻烦啊,不听命令,还甩都甩不掉!最奇怪的是,我跟舅父说起他,有所抱怨,可舅父竟然笑着让我尽量迁就他。唉,好似他出身京都名门,说不定,跟皇室都能扯上关系,以至于连幕府也不想开罪于他。” 洪天泽想了想,道:“我看不如这样:让他到赵家庄去,继续教授莺歌儿忍术,顺便练习汉话,熟悉咱们大宋的风土人情,以备将来之用,如何?” 佐久间隆史反问道:“万一他不答应呢?” 洪天泽正沉吟间,陈巨突然插话道:“佐久间先生,你尽管去说,我敢保证,这个小次郎不但会痛快答允,而且愿意即刻动身。” 陈巨此话一出,见识过小次郎做派手段的一干人等全都惊愕不已,洪天泽情急之下,叫起了“师傅”:“何以见得?” “何以见得?”陈巨手摸胡茬,嘿嘿笑道:“因为我已然知道,这个小次郎身上有古怪,哼哼,至于到底如何古怪,等见到莺歌儿之后,一问便知。” 说罢,陈巨料到众人必然追问,干脆哈哈一笑,将双手一拱,作了个圈揖,“我去巡视下营垒,你们慢慢聊。” “哇,你这个陈师傅,陈教头,陈将军,吊完胃口撒腿就跑,果然老奸巨猾啊!” 刘黑塔冲着陈巨的后背一通埋怨,可后者理都不理,径直走掉了,剩下一众人等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果不其然,半信半疑的佐久间隆史去把洪天泽的想法同小次郎一说,后者当即答允,并且迫不及待要求立刻安排人送他去赵家庄。 包括洪天泽和佐久间在内的将领们,全都如坠五里云雾,可无论他们怎样打问,陈巨总是笑而不语,最终只能作罢,只待再次见到莺歌儿好解开谜团。 接下来的十余天,骑兵队在清河城周围方圆数十里内,边操练边巡逻戒备,弓兵队则在城下操练,其余的军士全力以赴,修造营房、壁垒和城墙,护城河越来越宽越来越深,城墙也一天天的变高了,与此同时,粮秣和军械从后方源源不断的运送过来,而北面的元军却迟迟没有了动静。 这天午后,洪天泽正与亨利一起在城外驰马,督促骑兵练习骑射之术,亲兵来报:田宝和姜贵回来了! 洪天泽闻言大喜,当即回返城内,同时令人把将领们召集过来。 议事厅内,武锋军将领齐聚一堂,酒足饭饱的田宝和姜贵在下首坐下,洪天泽命人奉上茶水,给这两位虎穴探险的勇士润润嗓子。 统领大人如此礼遇,田宝和姜贵受宠若惊,端起茶碗一通牛饮喝个底朝天,用衣袖把嘴抹了下,两人互相看了看,姜贵点点头,于是田宝开口说道:“敢问统领大人,属下是拣紧要的说呢?还是从头细细道来?” 洪天泽吩咐道:“我等对山东元军知之甚少,倘若没有危急之事,便从头细细道来吧。” 田宝点点头,稍稍回想一下,不慌不忙的说了起来,“俺和姜贵担心遇到蒙古斥候、游骑,没敢走陆路,是从海州过境,走海路,在日照上的岸。” 说到此处,田宝和姜贵相视一笑,“柳条河,统领大人走过的。” 洪天泽闻言笑道:“倘若没有柳条河,如何能与你等相遇?嘿嘿,这柳条河看来与我们都有缘分啊,说不定哪天还会再去的。” 刘黑塔和亨利想起那段奇遇,也是面露微笑,只有陈巨和佐久间隆史不明就里,刘黑塔见状低声解释一番。 田宝续道:“统领大人知道,俺们俩在柳条河周边寻了几个月宝贝,与周边村落的乡农混的捻熟,于是便找了户仗义的人家躲起来,寻机混进了日照县城。” “没成想,那里的境况比俺们离开之时还要凄惨:街道冷冷清清,没几家店铺开张,行人稀稀拉拉;城墙和城门都没有继续修造,仅有的三百多戍军整日在营房里面睡大觉,连看守城门都懒得去。” “属下打问了一下,说是城守还没有指派下来,饷银又拖了个把月,自然无心操练。” “摸清了日照的虚实,俺俩合计一下,决定继续扮作行脚商,去了莒州。” “从日照到莒州总共走了四天,路上行人不多,军卒更是不多见,蒙古骑兵一个都没遇见,倒是看见几队丁壮匠人,说是到莱州应役的。” “好不容易到了莒州,前脚刚刚从东门入城,后脚就看到好些军卒从兵营里出来,列队往北门外走了,前前后后走了大半天,前面是蒙古骑兵的马队,后面是汉军步卒。听围观的街坊闲谈,说是博罗欢签发了将令,把莒州驻军的大半都给调到济南去了,说甚么大元皇帝要讨伐高丽。” “俺俩在莒州待了两天,卖了点货,又顺便买了些东西,嘻嘻,行脚商,要装得像些。在酒肆、茶楼,店铺当中转了转,听到的消息都是各地军队急速往济南集中,木匠、漆匠、船工等人征募到莱州造船,水陆大军,都是给征讨高丽准备的。” “俺们觉得事关重大,要尽快禀报统领大人得知,便一路疾行向南,准备从沂州回返,可沂州临近前线,戒备森严,城门口挨个盘查不说,还要核对路引,估计蒙混不过去,不得不翻山越岭,走小道,绕过沂州城。” 第108章 计定清河 田宝突然噗嗤一笑:“夜路走多遇见终遇鬼啊!俺们一个不小心,在沂州西南的山路上中了埋伏,被山贼给劫了。” 洪天泽已经听亲兵奏报,说随田宝和姜贵一起回来的还有三十多条大汉,笑问道:“莫非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可不是嘛。”田宝答道:“山贼天明一看,咱俩身上有点钱,可算不上肥羊,便禀告老大,准备把咱俩一刀宰了,没想到,老大竟然是以前军中袍泽,名唤杨彪的,被姜贵一眼认出。杨彪问清缘由,想想在沂州处境不妙,便随俺们一起投奔武锋军来了。” 田宝看了看洪天泽,试探着说:“统领大人,俺们先斩后奏,没得到大人首肯便将他们带回来了,甘愿领受大人责罚。” “没有他们,哪里还有你们二人的性命?”洪天泽爽快的回道:“再者,他们既然能在元军反复清剿之下屹立不倒,足以证明都是老于行伍的锐卒,正是咱们武锋军急缺的,尔等此举等同于招募生力军,褒奖你们还来不及,怎会责罚?” 佐久间在听到元军源源不断往济南集结之时便有些急躁,好不容易等到田宝说完了,急忙问:“田兄弟,可曾打听到元军何日进发高丽?” 田宝摇摇头,“济南府没敢去,莒州城也没问到。” 刘黑塔当年活动的区域远远超过田宝,见状插话道:“佐久间,俺有一计,保你能替幕府分忧。” 佐久间连忙鞠躬致意,催促道:“刘将军请明示。” 刘黑塔晃晃大脑袋,一本正经的说道:“方才田宝说了,蒙元正在征集各种工匠赶往莱州,想来定然是在莱州湾内修造战舰,然后跨渤海湾,直取江华岛,与从高丽本土的蒙元大军一起,前后夹击三别抄。” “既然幕府令让你增援高丽叛军,不妨即刻将此消息送达日本,请幕府尽快派出一支舰队,掩袭莱州湾,将那些尚未完工的战舰付之一炬。” “刘某此前曾经在莱州东侧的登州戍守过两年,对那里的情形知道的多一些,这两地对于蒙元来说,都是可有可无,加之地广人稀,渔民多过农夫,几乎都是有城无防,兵力薄弱,绝对可一鼓而擒。” 洪天泽看了看刘黑塔,“蒙元水师不是驻扎在莱州湾吗?如何能让你轻易得手?” 刘黑塔说道:“三别抄起事之前,蒙元水师主要是为了抵御大宋水师,大多驻守在登州,如今为了帮助高丽肃清沿海的叛乱,理应调派过去,估计剩不下多少。” 洪天泽点点头,“有道理。” 没想到,佐久间听了反倒连连摇头,“幕府在镰仓,能指挥的动的战船也都在那,距离极其遥远,航路危机重重,不敢也不能调遣过来,而九州的守护们,自然不愿意冒险的。” 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幕府指挥不动九州令制国的守护们! 洪天泽了然佐久间的苦衷,低头沉思了一会,再次抬头之时,将目光投向了田宝,“你方才言道,日照守军只有三百,那莒州和沂州两地呢?” 田宝想了想,“莒州距离宋境较远,故戍军大半被调走,只剩下两个骑兵百人队和两千汉军步兵。沂州嘛,历来是元军南下的老巢,也是阻挡宋军北上的咽喉之地,驻有五千汉军步卒和一个骑兵千人队,城高池深,戒备森严。” 一直没出声的姜贵咳嗽了几声,同时不断的朝田宝使眼色,可后者只顾说话,完全没有理会到。 洪天泽见状,追问道:“姜贵,你是有什么事情要提点田宝吗?” 姜贵急忙点头,急切说道:“回禀大人,杨彪在山上同俺们说起过,好似泰山有股山贼,好几百人,正在同莒州城守接洽,准备接受元朝的招安,倘若成了,莒州守军便要多上几百了。” 田宝把脑袋一拍,骂道:“俺这脑袋,怎么就没想起来呢!” 洪天泽笑道:“无妨,你二人一体,谁想起来都不晚。” 洪天泽环顾左右,问道:“各位,听了田宝姜贵所言,有何想法?” 亨利当即说道:“元军只有这么点兵力,而我们却有数万大军驻扎在此,是不是有些过于托大了?” 陈巨苦笑道:“前番反攻莒州,制置使大人取的乃是避实击虚之计,待到蒙元大军麋集,便主动后撤回防,实际上并未与敌人打上硬仗,敌我双方实力俱未受损。不过,这地势平易之处,利于骑兵突驰,是故博罗欢仅仅放上一个千人队便高枕无忧,气焰嚣张是有的,可我军无计可施也是真的。” 刘黑塔怒道:“那便奏请樊忠将军,由咱们武锋军为先锋,乘虚而入,取了沂州,看他如何应付?” 陈巨摇摇头,“樊忠将军不会答允的。” “那便越级上奏,请制置使大人首肯。” 陈巨笑道:“这不是请命,是统领让制置使大人为难——我军以步军为主,行动缓慢,博罗欢只需将汉军步卒留下守沂州,将骑兵撤到城外,再派出两三个千人队在沂州与淮河之间反复突击,断了咱们粮道,即便有数万大军,同样不战自溃。” 洪天泽凝神听了许久,苦笑着说道:“骑兵,又是骑兵。” 说罢,他站起身来,缓步走到门口,昂首望着彤云密布的天空,突然哈哈大笑:“各位不必再争,我有计较了!” 第109章 冒雪北进 五天之后,北风呼啸,大雪纷飞之际,洪天泽、刘黑塔、亨利与佐久间隆史端坐马背,安静的伫立在当初火烧蒙古骑兵的树林边缘,极目回望,远处的清河城已然消失无踪,只有一支长长的骑兵队伍顶风冒雪、迤逦而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两百余名武锋军骑兵,中间的位置是两百名日本武士,而在队伍的最后面,除了数十马匹之外,还有同等数量的骡子和毛驴,不过背上没有士兵,而是驮着粮草与辎重。 刘黑塔望着越来越近的骑兵,目光不由自主的滑向怪异的后队,忍不住讪笑几声:“统领大人,你这下把老金头的家底都给掏空了,他如何会答应?” 洪天泽轻笑道:“当然是诱之以利喽!嘿嘿,金叔这人油盐不进,不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只好跟他做笔买卖。” “金叔把手中的骡子、能用的马驹和驴子全都给我,有一匹算一匹,按照马匹来计数,等到我大功告成之后,翻倍偿还——还的可是马匹哦!” 刘黑塔说道:“我数过了,那几十匹劣马,再加上骡子、马驹、驴子,总数近百,翻倍便是两百啊,上哪里去找如此多的战马还给他?” 洪天泽轻描淡写的回道:“田宝不是说了吗,莒州城内有两个骑兵百人队,按照元军的习惯,马匹定然比人多,再加上汉军步卒的军官和城守之类的都要额外配备马匹,整个莒州城内,有三百匹马也是寻常,咱们把它们全部抢过来不就够了!?” “咱们这,这是要去打莒州?”刘黑塔胆大包天,还是被惊到了! “莒州里除了那两百骑兵,可还有两千步卒啊!咱们满打满算,才将近五百人而已!” 洪天泽不紧不慢的解释道:“所以我才秘而不宣,趁雪而出啊!” 佐久间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附和道:“我的两百武士,即便是正面对决,也绝对能击败那两千步卒。” 亨利补充道:“成败的关键便是能否一举拿下那两百骑兵。” 刘黑塔久在元朝军中,又被其征剿多年,难免忌惮三分,“蒙古兵只要上得马背,战力飙升数倍乃至十倍都不止,完全是狸猫变猛虎,锐不可当啊!” 洪天泽点点头:“如今天寒地冻,只要他们贪恋室内的舒服,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刘黑塔问:“统领大人,万一失手了呢?” 洪天泽回道:“我是生意人,向来不做赔本的买卖,既然下定决心,自然有超过五成的胜算。” 刘黑塔失神的望着飘飘洒洒的雪花,想了很久,最终缓缓说道:“大人,俺信你!” 亨利则耸耸肩,调侃道:“天泽大人,即便是大获全胜,也未必能把马匹全都抓到啊,到时,你如何交代?” 洪天泽不无得意的说道:“我还有后手啊——金叔派了莺歌儿的一个族兄和一个弟弟过来搜罗马匹,我委任他们为‘括马队’的队正同队副,倘若有马匹漏掉、走脱,自然要着落在他们二人身上,与我武锋军何干?哈哈,哈哈!” 亨利叹道:“可怜的两个小朋友,竟然高兴的不得了,唉,却不知道被算计了!” 洪天泽正暗自高兴,没成想,刘黑塔却连连摇头,“不对,统领,被算计的怕是你。” 洪天泽一愣,忙问:“为何?” 刘黑塔想了想,反问道:“大人可记得日前他们过来之时,你曾问起过莺歌儿的近况?” “不错。” “他们怎么回话的还记得否?” “当时你也在场啊,不就是说莺歌儿正在抓紧习练忍术,准备来年再想办法到军中效力吗?” “大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刘黑塔嘿嘿笑道:“莺歌儿的秉性同小次郎的脾气,怎会如此安分的待着?如今回想起来,小次郎之所以痛快答应去赵家庄,是因为他汉话不通,又不相信其他人。待到与莺歌儿汇合,应龙要管八庄盟一大摊子事情,老金又是个粗鲁汉子,哪里是这两个人的对手,只怕人跑了几天都不知道。” 洪天泽望着骑兵队伍中的身影,“你的意思是莺歌儿同小次郎在里面?” 亨利都有点替洪天泽着急,抢着说道:“眼下肯定不在了,不过,一定是随船一起过来的。”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经过两人反复提点,洪天泽恍然大悟,不禁笑道:“难怪金家兄弟回话之时神情古怪,哼,原来是在戏弄我!” 刘黑塔见洪天泽死盯着骑兵队的尾巴,以为他老羞成怒,忙问:“要不要将那些女真娃子抓几个过来问问?” 洪天泽摇摇头,“不必!咱们静观其变吧,多则五天,少则三日,这二人定然会出现的。到那时,咱们都瞧仔细喽,看看这小次郎身上到底有何古怪。” 佐久间连连点头,“不错、不错,这个小次郎,委实诡异。” 洪天泽见骑兵队已经全部走进树林,极目四顾,没有看到一人一马,雪地上的痕迹也很快被落雪掩盖住,忙道:“再往北便是蒙元地界了,大家务必打起精神,万万不可打草惊蛇。” 众人点头领命,策马向树林的另一边走去。 第110章 兵临莒州 武锋军骑兵队在田宝和姜贵的引导之下,借着连续几天大雪的掩护,翻山越岭、跨沟渡河,一路迂回向北而去。好在天寒地冻,元军兵力严重不足,再加上完全没将宋军放在眼里,结果一路北上,竟然没有遇到一兵一卒,路线又完美的避开沿途的村镇城寨,终于在五天之后的傍晚时分,抵达了此行的第一个目标:莒州城! 骑兵队隐藏在莒州城西南,离城四五里远的一座小山背后,此处远离官道,人迹罕至,又有浓密的树林遮蔽,是个极为理想的藏身之地。队伍钻进山凹中的树林不到半柱香的工夫,入林的痕迹便被雪花完全掩盖掉,而来时的道路上,更是踪迹全无。 洪天泽反复巡视几遍之后,满意的点头,翻身下马,命亨利指挥骑兵们就地搭建临时营地,自己带着刘黑塔和佐久间,跟在田宝身后,攀到山顶,在几棵高大的松树之下站定,眺望远处黑乎乎的城墙。 田宝手指莒州城南面的城门楼和城墙,说道:“统领大人请看,如今天色尚早,城门便早早关闭了,显是守军怕冷畏苦,城楼和城墙上,一个人影都没有,说不定全都回营房了。” 刘黑塔点点头,“不错。莒州不同于沂州,算不上咽喉之地,蒙元不十分看重,我军又甚少过来攻打,久而久之,军卒自然懈怠。” 洪天泽的目光落在护城河上,轻声问道:“护城河多宽?” 田宝忙道:“护城河宽在两丈开外,不过,这几天滴水成冰,河水应该早已冻结了。” 洪天泽想了想,吩咐道:“天黑之后,你带几名善于潜行的武士悄悄过去,检查冰层有多厚,能不能走人,别到时候掉下去。” 田宝躬身答应。 洪天泽又问道:“你把城内守军的布置再说一遍。” 田宝先用手指向城池最东边,回道:“两百蒙古骑兵驻扎在东北角,距离东门和北门不远,营房正门面朝大街,是主要的出入口,后门紧挨着城墙,是条窄巷子,只够两匹马并行。” “汉军步卒营房在城的西南角,就是面对咱们的这堵城墙后面,只有一座宽大的正门,门边有座箭塔,里面通常有三五名军士在里面值守,再加上看门的两名军卒,之外便没有警戒,守卫极为松懈。” “城守府在城池中央,里面有二、三十名汉军步卒和四名蒙古亲兵,负责保护城守,蒙古千户。” “除此之外,还有两百汉军步卒分散驻守在四座城门,别处就没有了。” “除却蒙古骑兵的军营,别处可还有骑兵,马匹?” 田宝想了想,“城守府内有有些马匹,是蒙古人坐骑,属下没有探察清楚,估计最多不过十匹,汉军步卒大营内嘛,好似只有千户有匹马而已,那些百夫长都没有。” 洪天泽满意点头:“田宝,你察看的非常仔细,如此一来,咱们今晚便可稳操胜算了。” 此言一出,众人俱是古怪一笑,洪天泽佯装不知,转身下山回营。 暮色渐起,田宝带上两名日本武士悄然出营,前去探路,洪天泽见简陋的营帐已经搭起来,便命令全军尽快吃些干粮,然后在营帐内生火取暖,恢复体力,等待出战的将令。 八面漏风、寒气逼人的帅帐内,洪天泽、刘黑塔、亨利和佐久间围坐在营火旁,商议军情。 洪天泽将田宝所言讲述一遍,末了说道:“此役获胜的关键是抢在蒙古骑兵醒觉之前将其拿下,是故我想由佐久间大人率领两百武士担当此任。” 佐久间躬身答应:“末将得令。” 洪天泽转向亨利,还没出声,对方先开口说话了:“大人,不妥。” “哪里不妥?” 亨利解释道:“佐久间大人毕竟是日本人,情急之下,汉话可能未必听得明白,说得清楚,鞑靼人军官理应能听说汉话,可他的部属却未必,倘若如此安排的话,一旦开战,双方断无停手的可能,是故无论哪边占优,另外一边必然悉数战死,太,太残忍了!” 洪天泽笑道:“你担心佐久间大人听不懂蒙古人喊投降?嘿嘿,我倒是希望他们知道投降。” 刘黑塔当即出言附和:“可不是,蒙古人都是天生的犟种。” 亨利忙道:“不接受投降的话,鞑靼人必将顽抗到底,这样也会增加我军的伤亡。” 佐久间表情冷漠的说道:“战死沙场是武士的宿命,也是武士的荣耀。” 亨利只得求助的看着洪天泽,急切的说:“统领大人,请慎重考虑。” 在洪天泽的计划当中,这两百蒙古骑兵原本是要全歼的,看到亨利如此坚持,不想伤了他的面子,此外也觉得他的考虑有些道理,不得不重新考虑,“亨利,依你之见呢?” 亨利显然早有主意,当即回道:“请统领大人与佐久间大人一同前往,务必要武士们控制住杀戮的欲望,一旦确立优势地位,敌军请降,便立刻接受。” 亨利见洪天泽有些顾虑,进一步说道:“统领大人忘了,咱们在清河城内还有数十鞑靼俘虏,如若能再抓上一批,必然是有益无害的。” 洪天泽眼前一亮,点点头,扭头看了看佐久间,后者木然端坐,知道此时此刻他已经是个完全彻底,只知道听从主将命令的武士首领,于是变点头答应,然后反问道:“原本我打算领兵攻打城守府的,由你同刘黑塔去打汉军兵营,如此一来,只能由你出击城守府,刘黑塔独自面对那千多名步军了。” 刘黑塔忙道:“无妨,如今的汉军早已没有了主心骨,只要没有蒙古兵在场,一打便散,再加上夜晚漆黑一片,摸不清我们的虚实,定然会老实投降的。” 亨利感激一笑,“刘将军请放心,我拿下城守府之后,马上去帮你。” 刘黑塔点点头,洪天泽见状把头猛一点,沉声说道:“那便这么定了——今夜亥时三刻,拿下莒州!” 第111章 激战敌营 “咚!咚!” “咚!咚!” …… “关门关窗,防火防盗!” “咣!” 夜雪初霁,冷风如刀,莒州城内,城守府衙门前的大街上,两名更夫佝偻着身躯,缓缓挪动脚步,有气无力的声音在死寂的城池上空回荡。 更夫的迈着不变的步伐,手中的灯笼将光明一点点推向前方,把黑暗留在身后,街道两侧昏黄的光晕之外,一道道黑影蹑足潜踪,悄无声息的缀在后面。 蒙古骑兵营房孤零零的矗立在莒州城东北角,这里原本是一个大户人家的私宅,三进的院落,百余间房舍,占地好几亩,被征用之后,前院和中院用来给士兵和军官住宿,后院则是马厩。兵营的前大门有两名蒙古士兵看守,昼夜不息,后门只有日间才有一名蒙古兵坐镇,因为平常只有马夫进出而已。 蒙古人将西面邻近的房舍拆掉一大截,院墙之外,足足留出五十步的空地,一览无余,加之正门面朝大街,东、北两面靠城墙,易守难攻。 高大的门廊下,悬挂着两盏硕大的白灯笼,灯笼正下方,两名腰挎弯刀的蒙古士兵往来踱步,机警的目光不时扫向白雪皑皑的街道。 更夫的影子短暂的引起士兵注意,仔细分辨之后旋即将目光移开,此时,街道的对面,灯光照不到的黑暗中,佐久间隆史将手一挥,下达了狙杀令。 四名武士越众而出,弯腰低头,紧贴地面,飞快的移动到灯光的边缘,停住脚步,凝神望着十余步外的蒙古兵,待得两人转身相向而行之际,陡然跃起,寒夜中只见四把太刀闪电般交错挥下,两颗头颅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飞了出去。 武士们源源不断从夜色中飞奔而出,头顶上造型夸张而又诡异的头盔在灯光映照下显得异常恐怖,仿佛一群择人而噬的猛兽,他们旋风般的冲进兵营的大门,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惨呼和惊叫。 洪天泽和佐久间隆史提矛拎刀,刚刚随着人流走进前门,武士们便已经肃清了前院,纷纷从左右两侧的房舍中跳出来,直奔中庭,准备从那里向中间的院落突进,与此同时,一阵阵鼓嘈声从后门处响起,飞快的向前移动,与前面的武士遥相呼应——蒙古兵与战马之间的通道已经被封死了! 此时,不知道是谁打翻了灯笼,引燃了一扇木窗,火光瞬间蹿起三尺多高,将中庭照的透亮,冲在最前面的夜叉面具武士飞起一脚踹开第二进院落的大门,双手挥刀跳过高高的门槛。 黑暗中一箭飞来,正中头顶,夜叉武士直挺挺的倒向后方,紧随其后的两名武士反应神速,在落入门槛的瞬间脚步一错,连续两个滚翻,隐没左右两侧的门廊里,可第四个戴着河童面具武士就没有这么幸运,还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便被接连飞出的箭矢射成了刺猬。 河童面具武士的护甲卸掉部分力道,没有立时毙命,反倒在疼痛的刺激之下爆发出惊人的潜力,双手高举太刀,嘶吼着向前疾冲,越过门槛的瞬间,最先被射中的夜叉武士竟然也翻身跃起,举刀过顶,与河童武士并肩向前。 原来,夜叉武士古怪的头盔让射手错误判断了他头颅的位置,仅仅射中了他的头盔中间部分,而非要害。 飞矢如蝗,激射而出,两名武士首当其冲,避无可避,脚步越来越慢,最终在院落中间的停了下来,旁边的黑暗中陡然跃起一条异常壮硕的身躯,长柄朴刀凌空斩下,一刀四段,将他们斩杀当场! 这两名武士短暂的吸引了蒙古兵的注意力,十几名武士借机冲进院门,在两侧的门廊内待机而动。 然而,当蒙古兵再次瞄准院门之时,疯狂进击的武士立刻被箭雨挡在门口不得寸进,而院落里面的蒙古兵的身影反而越来越多,射出的箭矢也越来越密集,与此同时,从后门夹击的武士们发出的喧闹声停了下来。 面对面前的困局,武士们纷纷将目光投向佐久间隆史,可这位老兄临敌经验不足,已然手足无措,不得不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旁边的洪天泽,后者略一思索,沉声说道:“分出二十人上墙,用短弓往里射,其他人,随我杀!” 佐久间隆史下令的同时,洪天泽纵身跳到起火的房间,铁矛一探,将一扇熊熊燃烧的木门挑起,甩过墙头,砸进内院,落地的瞬间,溅起漫天火星,紧接着,洪天泽又径直从门口甩进两扇着火的窗户,待得门口出来的箭矢稍稍停歇一下,便低头弯腰,跳了进去,隐蔽在墙壁后面的武士见状飞速跟进,一股劲便又冲进去十几个。 待到蒙古人反应过来,再次准备发箭封门,对面的院墙上冒出一排黑影,劈面射出一波短矢,将攻势打断。 洪天泽没有向两侧闪避,而是直冲正面的廊下,准备一鼓作气将敌军分割成两半,顺势与后院而来的武士汇合。 黑暗中一刀劈面斩来,洪天泽间不容发之际收住身形,铁矛横在头顶,接下致命一击。 金铁交鸣,火花四溅,沛然巨力之下,洪天泽连退两步。 对面的蒙古壮汉将大刀抡圆,没有任何花俏,一刀接一刀的砍过来,刀刀直奔要害,刀刀用尽全力。 洪天泽脚下悄然移动,一步步将对方引到院门前,后面的蒙古兵顾忌射到自己人,不得不将注意力转移,全力与墙头的日本武士对射,双方接连不断有人中箭倒地,前院的武士和早先冲进来的那些汇合在一起,从两侧回廊蜂拥而上,挥刀乱剁。 蒙古兵慌忙抛掉弓箭,抽出弯刀迎战,可惜的是,虽然他们身高体壮,力大刀重,近战却完全不是武士们的对手,一边接二连三的倒下,一边不住的后退,很快便被逼到了墙角。 目的已然达到,洪天泽当即转守为攻,运足气力,先猛地将敌人的大刀荡开,接着将长矛朝着对方的咽喉、胸腹之间一通乱扎,速度之快,完全出乎对方预料,使出浑身的力气都遮掩不住,不得不连连倒退,直到脚后跟踩到台阶,方才醒觉,自己,已经无路可退,而在他的左右两侧,幸存的数十名蒙古士兵已经被近乎鬼魅般的武士团团包围。 “降者免死!” 洪天泽收回铁矛,缓缓将其杵在旁边,高声喝道:“勿要垂死挣扎,徒增杀戮!” 第112章 汉军千户 下一个瞬间,院落里陡然安静下来,绝境中的蒙古士兵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在仍在与洪天泽对战的蒙古壮汉身上,后者将刀收在背后,翘首向城池的西南方向望去。 洪天泽知道他在看什么,等什么,刚想告诉他别再痴心妄想,恰在此时,外面街道上响起一阵阵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楚越来越响亮,马背上的骑士高声呼喊道:“大宋武锋军已克复莒州,元军束手就擒!百姓不得外出,以免误伤性命!” …… 仿佛为了验证骑士的说法,城守府方向又有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大半个城池。 “这位将军,汉军兵营,城守府,俱已拿下,再等下去,并无益处。” 洪天泽轻声说道:“天寒地冻,我的部下可没有多少耐心陪你们在此挨冻。” 蒙古壮汉随手将大刀插在地上,缓缓张开双臂,昂首向天,口中发出一声浅浅的吟唱,竟然唱起歌来,几息之后,他的曲调婉转向上,渐渐激越起来,墙角的蒙古士兵当即齐声应和,一阵阵苍凉、悲壮的歌声弥散在夜空中。 佐久间隆史悄悄碰了下洪天泽的胳膊,在对方侧身的瞬间做了个斩杀的手势,示意他尽快决断。 洪天泽摇摇头,低声吩咐道:“等他们唱完之后再动手,抓活的——蒙古俘虏多多益善!” 几声高亢嘹亮的长音终结了歌声,为首的蒙古壮汉干脆利落的将大刀竖在面前,右手握紧刀柄,低头便往刀尖上撞。 他的动作虽快,可早有准备的洪天泽更快,电步上前,铁矛随意一挥便将大刀磕飞,接着铁矛横握,矛杆重重砸在壮汉的后脑,后者一个趔趄,轰然倒地。 困境中的蒙古士兵正要有样学样,可日本武士个个都是自裁的专家,老于此道,自然知道他们想干啥,以及如何阻止,一拥而上将其手中武器击飞,先是一顿拳脚让其失去抵抗能力,接着七手八脚,转眼间便将他们全都捆了个结结实实。 没有了中院蒙古兵的阻挡,后门夹攻的武士也冲了进来,队伍的最后是五花大绑的几名守卫。 大局已定,洪天泽给佐久间隆史留下五十名武士看押俘虏,自己带着其余的武士赶往汉军兵营。 城守府方向火光冲天,杀声阵阵,战况激烈,可有亨利领兵,兵力又超过敌人,自然不必担心,可汉军兵营那边,形势截然不同,适才劝降之时虽佯装自信满满,可洪天泽实际上十分担心,两百对千余,可不是好拿捏的,稍有不慎极有可能满盘皆输。 洪天泽急匆匆走出前门,几名括马队员纵马疾驰而来,他急忙招手唤住,急问道:“刘将军得手了没有?为何一点动静没有?” “启禀统领大人:好像得手了。”一名半大小子回道:“里面没有厮杀声,营门外站的也是咱们的人。” 洪天泽挥手让他们继续在城内呼喊,震慑百姓,自己则率领武士们急速前行,一会便到了汉军兵营,果不其然,营门两边肃立着八名武锋军士兵,见到他当即拱手行礼:“见过统领大人。” “里面怎么样?” “没怎样,嘿嘿,刘将军一个人把元军全部拿下了!” 洪天泽一愣:“此话怎讲?” 军士三言两语,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刘黑塔按计划带队夜袭,顺利放倒岗哨,摸进营房之后,他吩咐两名队将带人去控制熟睡中的军卒,自己只身一人,去制伏汉军千总,没成想,对手正在彻夜饮酒,两人灯下交手,几个回合下来,胜负未分,那位千总竟然认出了刘黑塔,原来是李璮军中袍泽。 于是乎,千总出面喊话,让他的部下全都不要抵抗,然后便拉着刘黑塔一起喝酒叙旧,一直喝到现在。 洪天泽点点头,再分出二十名武士在门口戒备,自己带上十名武士去找刘黑塔,其余的武士到元军步卒的营房外,协助刘黑塔的部下看押俘虏。 洪天泽走进营门没有多远,前去通报的军卒便飞奔而来,身后不远处是脚步有些踉跄的刘黑塔,借着头顶依稀的灯光,可以看到,他虽然衣甲俱在,但巨斧和腰刀都没了,洪天泽暗暗摇头,有些不悦。 刘黑塔挥手示意军卒退下,上前先朝洪天泽拱拱手,然后便昂首哈哈大笑:“天泽统领,今天咱们真是交了天大的好运。” 洪天泽见刘黑塔虽然脚步有些歪斜,但神智清楚,便让他头前带路,去见元军的步军千户,边走边说,为了让刘黑塔醒醒酒,刻意放慢了脚步。 从刘黑塔口中得知,这位汉军千户真名叫杜威,是李璮军中袍泽,起事失败之后,所部被元军打散,不得已改名换姓,唤做王威,隐匿民间,保全性命。 可没成想家中遭了火灾,面容被毁,适逢元朝募兵,料想无人再识得自己,家中又贫困无依,于是便把心一横,再次投军,结果非但没有暴露身份,反而因武艺超群,作战勇猛,不几年便升迁到了千户的职位,统领莒州城内的全部汉军。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到了千户的居所,此处距离军卒歇息的营房有百十来步远,远远的能看见有些黑影在来回巡视,正是刚刚分派下去的武士,洪天泽四顾无人,低头想了想,吩咐武士们在门外戒备,与刘黑塔一前一后,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在下王威,不,杜威,见过统领大人。” 明亮的灯光之下,一张疤痕纵横让人望而生畏的脸孔出现在洪天泽面前,面孔的主人身量比起刘黑塔略微低些,但筋肉虬结远胜于他,显得孔武有力,光秃秃的眼眶里两只大眼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 “在下洪天泽,久仰久仰!” 寒暄之际,洪天泽偷眼打量了下屋内的陈设,意外的发现,杜威的房间不似一般的营房那样俭朴,倒是显得有些奢华:雕花的宽大木床,锦缎的被面,朱漆的桌椅,整套的茶具。 正中间的八仙桌上,摆满了酒肉吃食和一把酒壶,两套碗筷,桌子下面,一坛开封的老酒散发出醇厚的香气。 第113章 暗藏玄机 杜威极其热络的将洪天泽让到上首坐下,转身取过来一套碗筷,提起酒壶准备上酒。 洪天泽急忙探手挡住,“我只是过来看看,这边没有事情便放心了。城守府那边还在厮杀,我有些放心不下,等下还要过去看看。” 刘黑塔这才醒起还有亨利这一路人马,连忙点头称是,“老杜,统领还有事,以后再喝。” 杜威轻轻推开洪天泽阻挡的手掌,哈哈一笑,“不妨事的,莒州城守叫做巴特尔,蒙古语英雄的意思,可实际上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包——你们看,这雪天,我说要仔细敌军偷袭,要派游骑到城外察看,城墙和城楼都要严加戒备,他反倒说我小心过头了,天天躲在府中饮酒作乐。” 洪天泽将手拿开,随口问道:“那这巴特尔武艺怎样?” “蒙古人嘛,骑马射箭是不差的,可离了马鞍,稀松平常,像他这样的,黑塔一个人能打五个。” 洪天泽轻笑道:“换做是你呢?” “我?”杜威一愣,随即连连摇头:“我比黑塔差远了,嘿嘿,不过也能打他三个。” “老杜,你可真能扯淡啊!”刘黑塔当即反驳:“咱俩武艺在平地交手,半斤八两,上得马背,我在你面前能撑个三十合顶天了。” 洪天泽奇道:“刘将军在我武锋军中,战力排名前三啊,没想到杜将军竟然还要高过他,失敬失敬!” 洪天泽扭头望着刘黑塔,笑道:“刘将军,要不要乘着酒兴,与老朋友过两招,看看多年不见,谁的武艺更高?” 刘黑塔把桌子一拍,道声好,回头四顾,便去找自己的大斧头。 杜威连忙起身阻止,“今夜先喝他个尽兴,天明之后,咱们好好练练。” 刘黑塔大脑袋一晃,“也好!奇怪,我怎么不记得兵器放到何处了。” 杜威调侃道:“当年千杯不醉的黑塔,才喝了几碗就醉成这样了,唉,果然是好汉不提当年勇啊!” 说罢,杜威踉踉跄跄走到门边,探手拎出刘黑塔的巨斧和腰刀,随手抛在地下。 刘黑塔望着洪天泽,尴尬一笑:“见笑了!” 洪天泽回道:“最难风雨故人来嘛,老友相见,喜不自胜,自然不胜酒力。” 杜威笑道:“统领大人看来是个中高手,今日定然要一起饮个痛快。” 洪天泽二话不说,端起刚刚满上的酒碗,冲着杜威致意之后,一饮而尽,“先干为敬!” 杜威端起酒碗,连干两碗方才放下,正要再给洪天泽斟酒,后者轻轻握住他的手腕,“杜将军,这酒权且放下,待我到城守府走一遭,回来再喝不迟。” 杜威有些意外,正思量间,洪天泽已经起身走到刘黑塔面前,俯身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后者把连连点头。 洪天泽朝杜威微一拱手,径直走出了房门,杜威正想上前挽留,却被刘黑塔一把拉住,“洪大人乃是武锋军统帅,既然他吩咐咱们喝酒等他,做下属岂能抗命?来来来,咱们接着喝。” 杜威哈哈笑道:“令行禁止,应该的,应该的。” 说罢杜威回到酒桌前,拎起坛子晃了晃,低声骂道:“直娘贼,酒都要喝干了,竟然还没人给送过来,难不成让老子自己去取!?” 杜威大步流星朝门口走去,可是双手刚刚掀开门帘,两名手按刀柄的日本武士便横在身前,用生硬的汉话说道:“天亮,出去。” 杜威怒喝道:“老子不是阶下囚,谁敢拦我!” 杜威作势往外闯,武士后退半步,同步将太刀抽出一半,冰冷面具的后面是四道冰冷的目光,而在他们俩的身后,数名武士悄然转身。 杜威不得已回转身体,冲着刘黑塔怒道:“黑塔,什么意思嘛!?” 刘黑塔端起酒碗,慢吞吞的说道:“方才统领不是说了,要我们等他回来再喝。” 杜威摇摇头,慢慢踱回桌子前,冷冷的看着刘黑塔:“酒已经没了,喝个屁啊!” 刘黑塔抬起头,直视对方:“老杜,前面咱俩只顾喝酒,菜都没吃上几口,酒没了,吃菜!” 杜威做回椅子,讪笑几声:“黑塔,我看明白了,你的统领大人,还是信不过我啊!可我就不明白了,咱们可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难不成你也信不过我?你不会是怀疑我借取酒之机,跑了吧?” 刘黑塔摇摇头,“老杜,言重了,我还是信得过你的。不过,我这位统领年纪不大,可心思缜密,再加上大局未定,有些疑虑再说难免。你呢,听我一言,今晚就老实待到天明,啥事没有,南归大宋之后,也亏待不了你。” 刘黑塔指着门口,续道:“门外的日本武士,是统领大人从日本招募的,只听他的,连我都不认,别枉费心思。” 杜威冷笑道:“早听闻倭国武士悍勇善战,杜某倒是真的想试试。” 刘黑塔笑道:“悍勇是不假,可武艺比起你老杜来差的远,你一个轻松对付他两三个武士。” 刘黑塔话锋一转,正色说道:“可门外有数十名日本武士,你待怎样?” 杜威一拳捶在桌子上,恨恨道:“好,好,好,老子便在此陪你喝这干酒,吃菜!” “如此甚好。” 刘黑塔端起酒碗,笑嘻嘻的说道:“咱们不妨学学江南书生,小口浅斟,酒虽不多,也够喝到天亮的。” 刘黑塔瞟了眼房门,又说了一句:“或许,用不到天明。” 第114章 百密一疏 洪天泽走出营门,骑上刚刚送到的坐骑“越影”,率领十名武士朝城守府疾驰而去,跑到一半,忽然听到城守府方向的喧闹声渐渐平息,随后便是一阵急骤的马蹄向莒州西门而去。 不好,有人走脱了! 洪天泽迅速拨转马头,快马加鞭,想在逃敌出城之前拦住。 “越影”神骏异常,几个纵跃之后便将骑乘普通战马的日本武士抛出数个马身的距离,如同雪地上的一道黑色闪电,劈向黑黝黝的城门。 数息之后,城门遥遥在望,按照武锋军的计划,此处非但应该早已拿下,而且要封闭城门,严防死守,可此处非但悄然无声、空无一人不说,灯笼的映照之下靠近城门内侧的积雪竟然被疾风吹拂的满天飞舞,不难推测,城门是洞开的。 洪天泽的马快,可逃敌也不慢,三匹战马从城守府后门的小巷狂奔而出,马匹首尾相接,几乎连成一条黑线,战马四蹄翻飞,马腹紧贴地面,速度提升到极限,冲在最前面的敌人与城门之间,还剩一段不到五十步的街道而已,而“越影”离城门还有将近两百步,而在逃敌的正后方,追兵的声音刚刚离开城守府。 洪天泽不再催逼战马,而是放开缰绳,全靠双腿控马,让“越影”平稳奔驰,反手从背后摘下弓矢,长长吐口气,弯弓搭箭,瞄准最前面的逃敌。 骑射之术,本已极难,洪天泽与亨利一起勤加习练,白昼之下,百步之内,也不过十中三四而已,如今四周漆黑一片,仅有光亮便是百余步外,城门洞上方的两盏灯笼而已,可谓难上加难。 然而,除此之外,洪天泽没有更好的选择,一旦敌人出城,遁入夜色,便无计可施了,而莒州距离沂州不过两百余里,快马疾驰,当日可达,沂州无论是派兵反攻,还是径直南下侵袭清河,都不好应付。 数息之后,敌我之间的距离缩短到百步之内,洪天泽一箭射出,堪堪从最前面的敌军头顶飞过,当他刚刚把第二支箭达上弦,最前面的骑兵已经冲进了城门洞,中间骑兵的马首眼看也要越过墙壁,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匆忙瞄准最后面的骑兵,一箭射出。 敌军哀嚎声里中箭落马,失去主人的战马继续前冲,消失不见,洪天泽收起弓箭,换上铁矛,催马追进城门洞,恰好看见两具尸体从疾驰的马背上轰然落地,墙边的两道黑影正在缓缓还刀入鞘,凝神望去,只见两人一样的打扮:斗笠、披风,将略显单薄的身体遮掩的严严实实,不过,细长的太刀泄露了身份。 “莺歌儿?小次郎?” 洪天泽急忙勒马,小次郎缓步走到门洞中间,冲着前者微微欠身,“敌将拿下!” 莺歌儿反倒没有理会洪天泽,而是疾步走到城门外,冲着渐渐远去的三匹战马,接连不断发出一阵阵悠长舒缓的呼喝,等到洪天泽翻身下马,走到她身后,踢踏的马蹄声响了起来,一个接着冰霜的马头从夜色中探了出来,接着是第二匹第三匹。 “哼,行军打仗不能带上女人,可今天若是没有我们女人,会怎样?”莺歌儿回身望着洪天泽,抢白道:“哥哥,你怎么说?” 洪天泽原本就有些心虚,慌忙满脸堆笑,回道:“妹妹,那是大宋军营的规矩,不是哥哥定的啊!再说,哥哥官职低微,不敢违抗军令啊!” “哼,人家看都是借口。”莺歌儿嗤之以鼻:“哥哥,妹妹没读过多少书,都知道韩世忠夫人梁红玉擂鼓助战,难不成那是假的宋军?” 洪天泽理屈词穷,干笑几声,莺歌儿又道:“蒙古军,金军,都没听说有这些曲里拐弯的规矩,唯独宋军有,可打仗呢?唉!” 洪天泽趁着莺歌儿连连摇头,暂时没有出声,忙道:“妹妹,天寒地冻,你这一路北上怕是吃了不少苦,来,快随我到军营里好好歇息。” 话才出口,莺歌儿便把头扭向一旁,哽咽道:“你还晓得关心人家嘛!” 洪天泽颇为尴尬,下意识的将莺歌儿揽在怀中,后者顺势依偎着他温暖的胸膛,黯然垂泪。 洪天泽边温言抚慰,边顺势回身看了下双臂环抱双眼紧闭仿佛老僧入定般的小次郎,耳畔猛然响起莺歌儿的话,“若是今天没有我们女人……”,急忙全神贯注上下打量几眼,结果,小次郎仿佛突然双眼一睁,与洪天泽对望一下,旋即眉头轻皱,扭腰侧身,望向城内,那瞬间的风姿颇有些妖娆。 洪天泽恍然大悟,这才醒悟师傅所言的“这个小次郎有古怪”是什么意思了,他正打算问问莺歌儿,城门内侧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个异常魁梧的影子惊喜的说道:“统领,你把他们截住了?” 洪天泽忙带着莺歌儿迎上去,把她纤细的肩膀晃晃,“是莺歌儿同小次郎!” “非常感谢!” 亨利连连鞠躬致谢,然后上前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亨利按照事先商定的计划,兵分两路,一路封堵后门,一路从前门突入。顺利解决门前的两名汉军守卫之后,亨利带队进入城守府大门,刚刚走进中庭,便被从阁楼射出的箭矢放倒了三人,连亨利自己都差点中箭。 亨利率队冲到楼梯口,用盾牌护面,抹黑硬冲上前,没成想,上面的两名蒙古暗哨竟然顺着早准备好的梯子到了后院。 待得重整队伍继续往里面攻,城守府内已经是满府皆惊,阖府军卒和兵丁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聚集在一起,接着房舍的掩蔽殊死抵抗,偷袭变成了强攻不算,守军的数量似乎比田宝打探出来的多了一倍。 关键时刻,只得由善战无前的亨利力挽狂澜。 亨利盾牌护体,重剑开路,逐个房间的将守军击退、驱赶出来,再由部下趁机攻杀,鏖战了小半个时辰,连续斩杀了十余人之后,敌人终于放弃抵抗,分头逃遁。 然而,埋伏在后门的军卒仅仅抓住数十名汉军步卒和府中奴仆,唯独没有找到城守巴特尔和他的蒙古亲兵,亨利反复搜索才发现,他们竟然直接将侧面的墙壁打通,连人带马跑到巷子里,等到追出来,已经晚了一步。 末了亨利奇道:“莺歌儿,小次郎,你们真是厉害呀,竟然能预先在此处埋伏。” 洪天泽先命人将闭门落锁,然后笑着问莺歌儿:“你们师徒二人是不是一直跟在我们后面啊?” “当然啦,哼,你们笨死了,被人跟了几天都不知道。” 亨利极为赞同:“是的,我们都是笨蛋。” 洪天泽又问:“莺歌儿,负责攻打此处的军卒呢?怎么全都不见了?还有,为何会城门大开?” 莺歌儿摇摇头,“不知道,我和师傅也是从南门进城的,入城之后先登上城楼远眺,察觉此处异常安静,便从城墙上潜行而来,结果发现满地血迹,城门大开,地下还有咱们五锋军兄弟的尸体,几个元军正在将他们往城外搬。” “我们当即动手,原想留个活口问话的,可这些元军不但武艺了得,而且力战不降,小次郎正想用暗器来着,结果城内就有动静了,不得已只好痛下杀手,再把尸体也搬到城门外藏起来。这边还没打扫完,就看到蒙古人逃过来了,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奇怪,怎会如此?” 亨利满脸的疑惑,洪天泽心中一动,忙道:“我大约知道了!来,咱们快上马,去跟刘黑塔汇合。” 第115章 兄弟反目 洪天泽等人催马赶往汉军兵营的同一个时间,千总杜威的营房内,刘黑塔和杜威已经将酒壶和酒坛喝了个底朝天。 刘黑塔不胜酒力,眼皮只打架,两只眼睛忽大忽小,周围的物件包括杜威在内,全都摇晃、颠倒起来,他奋力甩了几下头,和依然如故,终于放弃,扑倒在桌面上呼呼大睡。 杜威放下筷子,起身过去用力推了几下刘黑塔的肩膀,口中低声唤道:“黑塔,醒醒。黑塔,醒醒——洪统领回来了!” “喝,接着喝!”刘黑塔口中不住发出醉话,可身体软绵绵的,一动不动,“老杜,不准跑,有种再来两,两,两坛!” “老杜不跑,老杜拿酒去。” 杜威转身走到床榻旁边,回身望了下刘黑塔,见后者依然酣睡不醒,便悄然伏低,探手从床底慢慢轻轻的拉出一把六尺多长的眉尖刀,然后单手持刀,缓步走回八仙桌,不过不是自己的位置,而是刘黑塔的身侧。 轻轻将刀提起,对准刘黑塔的颈项之间,可是却良久没有动手,最终,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摇摇头,撤回刀锋。 杜威俯身先捡起刘黑塔的巨斧,将其在房间的角落放好,再捡起腰刀挂在自己腰间,接着搬把椅子放在八仙桌上,轻手轻脚的爬上去,然后把眉尖刀放到房梁上,双手握住梁木,双脚一蹬椅子面,腾身而上。 在房梁站稳身形,杜威反手拔出腰刀,将铺在头顶的芦苇切开一个两尺来宽的口子,露出覆在房顶的瓦片。 收起腰刀,他低口察看了一下,刘黑塔还在睡觉,门外的日本武士鸦雀无声,急忙用刀撬开一片瓦,取下来在房梁上摆好,不一会便拆下来十几片,疾风带着雪花扑面而来,把他吹了个趔趄。 大功告成,杜威俯身准备拿上兵器爬走,却摸了空,急忙往房梁的左右两边去寻,脚下却陡然响起刘黑塔不咸不淡的声音:“老杜,你把房顶掏个大洞,是想冻死兄弟吗?” 杜威浑身一震,差点从房梁上摔倒,稳住身形之后往下一看,只见刘黑塔双手环抱倚门而立,旁边的墙壁上,靠着他的巨斧和自己的眉尖刀。 杜威把心一横,纵身跃下,落地的瞬间拔出腰刀,刀尖遥指刘黑塔,沉声说道:“你怎么识破的?” 刘黑塔把头一晃,“我?哈哈,我自始至终当你是好兄弟,哪里能识破你?若不是统领大人提醒,今晚让你走脱了,这莒州城内怕是得再死上千把人。” 杜威刀尖冲下,倒持单刀,双手抱拳,“黑塔,情非得已,还望赎罪。” 刘黑塔苦笑道:“老哥,你方才没想取我性命,咱们算扯平了。我看不如这样,你老老实实的归顺了,我跟统领大人说一声,把这茬揭过,如何?” “多年不见,你竟然还是直肠子。”杜威摇摇头,叹道:“黑塔,世间并非每条路都可回头的。” 刘黑塔正疑惑间,门外响起洪天泽冷峻的声音:“不错!西门的那些弟兄岂能枉死!” 刘黑塔愕然道:“什么?你,你把去攻西门的弟兄全杀了?” 洪天泽掀开帘子,怒道:“他借着安排酒菜的机会把消息递了出去,让他的心腹打通西门作为后路,然后准备将你灌醉之后,杀散营房外的军卒,让他的人出来。到那时,他手中兵力数倍于我,又熟悉地形,咱们便只能任他宰割了。” 杜威连连点头,“难怪如此年纪便能坐到统领之位,果然聪明过人。” 洪天泽冷然道:“杜将军过奖了,不过,在下尚有一事不明——营房里的军士已经都被我军看押起来,你从何处调集的人手?” 杜威想了想,回道:“嘿嘿,我留在西门的兄弟想来不是被你们制住,便是已经丧命,告诉你也无妨——老子在外面有个宅子,金屋藏娇,给相好的住,除了家丁仆妇,还有几名亲兵。” 洪天泽点点头,“多谢解惑。” 杜威想了想,问道:“敢问洪统领,你不过在此转了圈而已,为何能断定杜某有问题?” 洪天泽在刘黑塔和杜威中间停住脚步,冷笑道:“第一,深更半夜,大军被围,自己落入敌手,即便是旧识,也不会有心思开怀痛饮?第二,整治酒菜的那些人,一个未见,到哪里去了?第三,刘黑塔领兵在外,向来兵器不离身侧,为何会跑到门后?第四,以亨利之能,兵力又超过敌人,竟然拿不下城守府,莒州守将怎会是个无能之辈!” 杜威大拇指一挑,“佩服!输在你手里,老杜认了!” 刘黑塔抢步上前,质问道:“杜威,老杜,你说,咱俩什么交情?嗯,你怎么鬼迷心窍,连我都想阴。好,或许你我的交情没有我想的那么深,可你好歹想想当年李璮将军是被谁杀的,死得有多惨!咱们这些益都军中旧人,哪个不想着给他报仇雪恨?你倒好,连弃暗投明都做不到,反倒一条道走到黑!老子真想把你的心给挖出来,看看是不是坏掉了!” 杜威抬头凝望了屋顶的破洞一会,探手抓住几片雪花,望着它们在手心融化成水,摇摇头,轻笑几声:“黑塔,自始至终,我都当你是兄弟的。不过,李璮与我,并无恩义可言,替他报仇,嘿嘿,轮不到我。” 不待刘黑塔发问,杜威便接着说道:“不错,李璮委任我为千户,不吝赏赐,可他起兵叛元之际,我等哪个不是舍生忘死,奋勇向前?可是攻占济南之后,我等力谏直趋大都,他却偏偏龟缩不前,坐失良机。待到元军麋集,将济南团团包围之后,又迟迟不肯破围南进,结果粮尽援绝,兄弟们不得不杀马为食,待到马肉吃完了,有人饿的熬不住,竟然开始吃人!彼时的李璮,整日里不是喝得醉醺醺的,就是昏头脑胀,老子可不想给他陪葬,跟兄弟们一合计,径直缒城而出,这才逃得性命。” “嘿嘿,彼时李璮令你刘黑塔分兵据守沂州,被史天泽督军击破,战况虽惨烈,可比起济南城内满地饿殍的人间地狱,却差得远了。” “老子带着弟兄们东躲西藏,人越打越少,最后实在熬不下去了,便用刀子将脸砍烂,毁去容貌,改名换姓,苟且偷生到如今。” 刘黑塔听得动容,诚恳说道:“好好好,你与将军之间恩怨一笔勾销,那为何不愿投宋,执意追随蒙元呢?” 杜威冷笑道:“倘若大宋靠得住,主动派军增援,我等何至于此?再者,宋军羸弱,根本无力与蒙元抗衡,汝等所为,不过螳臂当车,若是跟了你们,早晚还是李璮一样的下场。” 刘黑塔点点头,“人各有志,不必相强,可你为何不愿同我好言相商——” “商量?哈哈哈,你信我,我却再也不会信任何人。”杜威一阵狂笑:“不瞒你说,毁容投元之际,我身侧尚有十余名弟兄,无意间听到,正商议将我灌醉绑了投元,好将功折罪。恰好我也不想有人知晓我的秘密,先下手为强,将他们全都杀了。” 刘黑塔这才醒觉,面前的杜威并非之前的袍泽,心理早已在惨烈的战争中与面容一起扭曲了,缓缓点头,“自己酿的苦酒,只能自己喝下。” 杜威将腰刀一竖,“那边手底下见真章吧。” 洪天泽单手擎矛,指向对方,沉声道:“你对刘黑塔始终没起杀心,天良未泯,便给你个机会——倘若能赢了我手中铁矛,便饶你不死!” “就凭你?”杜威的目光落在黑黝黝的铁矛上,冷笑道:“原来是想借兵器之利,哼,不过如此。” “刘黑塔,将刀还他。” 刘黑塔抬手将眉尖刀抛向杜威,接着上前一步,拦在两人中间,转身向洪天泽躬身行礼,沉声说道:“统领大人,属下与杜威曾经是生死之交,如今他误入迷途,属下想亲手送他上路,请大人首肯。” 洪天泽没有马上回复,而是悄悄侧身望望外面,看到亨利的眼神之后方才转身盯着刘黑塔,缓缓说道:“多加小心。” 杜威见洪天泽退出屋外,刘黑塔提斧上前,不禁摇头苦笑:“黑塔,多年袍泽,你知道我的斤两,我也清楚你的根底,嘿嘿,送我上路,只怕你要走在哥哥前面。” 刘黑塔叹口气,“老杜,兄弟一场,死在你手中,或是你死在我手里,都是命,怨不得谁。” “不错。” 杜威将长刀一舞,“是在此处,还是外边?” 刘黑塔道:“此处如此狭窄,如何能当我们绝世猛将丧命之地?走,外面去决一死战!” 言罢,刘黑塔将巨斧往肩头一甩,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杜威反手拖刀,毫不犹豫的跟上,嘴角兀自带着冷笑。 北风不知何时停歇下来,半空中纷纷扬扬的飘起了雪花,东方天际渐渐浮现出苍白的颜色,眼看着黎明便要到了。 杜威将长刀挽了个刀花,摆了个架势,狂笑道:“来吧,杀个痛快!” 刘黑塔双手握斧,低吼一声,腾身跃到杜威面前,劈面便是一斧。 杜威横刀轻松格挡,反手一刀拦腰斩去,刘黑塔纵跳闪避,挥斧反击。 两道黑影,你来我往,在雪地之上厮杀起来,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两人杀得兴起不断高声呼喝,在静寂的黎明传出很远,将半个城池提前唤醒了。 洪天泽见两人久战不下,略一思索,吩咐将看押的俘虏全都带来围观,俘虏赤手空拳,不着甲胄,在前排围成几圈,武士和士兵则全副武装,在外围戒备。 莒州汉军虽然被俘,可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胆气不觉壮起来,又看到自家主将在同敌将搏命,自然希望杜威获胜,先是零零散散的喝彩助威,发现无人阻止之后,当即变成了齐声呐喊,如同平日里操练一般,声势惊人。 部署在侧助阵,的确有效,杜威的眉尖刀越抡越快,几乎与满天雪花融为一体,刺、挑、劈、砍、扫,刀刀不离刘黑塔的要害。 刘黑塔双手紧握战斧,上下翻飞,紧紧锁住门户,实在抵挡不住便缓步后退,绕着围观者们转圈子。 又过了半柱香的工夫,天光大亮,雪下的反倒越发的大了,两员猛将的脚印瞬间便消失无踪,而雪花遮蔽了视线,险象环生:刘黑塔肋下被划了一刀,甲胄破处,血迹斑斑,杜威则是左臂被斧尖蹭到,鲜血直流。 此时此刻,无论是旁观者还是两名战将,都明白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最后时刻,尽管疲惫不堪,仍然拼尽全力。 莺歌儿悄悄拉了把洪天泽的胳膊,低声道:“哥哥,刘大哥会不会输啊?” 洪天泽回道:“不知道,不过,他肯定不会有性命之忧。” 隐匿在后排的小次郎叽里咕噜说一句,莺歌儿听了眼前一亮,把闹腾凑到洪天泽耳朵底下,用细弱游丝的声音说道:“师傅说,只要你点头,他便能立刻终结决斗,且没有一丝破绽。” 洪天泽凝神盯住刘黑塔的身形,想了想,“再等等看。” 话音方落,场中的形势起了变化,杜威发动了最后一击。 只见他连环三刀,将刘黑塔逼的连退三步,趁其立足未稳之际,再陡然腾空跃起,双手紧握刀柄,使出全身的气力当头劈下。 眉尖刀快如闪电,刘黑塔来不及闪避,只得横握斧柄向上迎击,咣一声巨响之后,眉尖刀的刀头竟然被击飞圈外,刘黑塔正在发愣的当口,杜威竟然用刀柄做矛,顺势捅向对方的胸口,人群之中顿时发出一片惊叫。 “杀!” 刀柄触及胸口的瞬间,刘黑塔陡然发出一声暴喝,吸气收腹的同时将巨斧全力下按,卸掉了大半力道,紧接着,他将大脑袋往前极速撞出,狠狠的砸在杜威的脑门。 砰,两人都是一个趔趄,刘黑塔顺势提膝出腿,一脚便将杜威踹翻在地,单臂发力,巨斧稳稳的悬在对手的脖子上,用疲惫不堪的声音说道:“老杜,你输了!” 杜威翻身爬起,随手拍去衣甲上的雪花,整理了下衣冠,然后望着刘黑塔缓缓点头,赞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黑塔,多年不见,你的武艺精进甚多,我远不是对手,愿赌服输。” 杜威将刀柄抛在雪地里,双手抱拳在原地打转作个圈揖,朗声道:“各位弟兄,打败我的乃是大宋武锋军大将刘黑塔,与我乃是旧识,嘿嘿,十几年前,我们二人俱在李璮军中效力。” 说到此处,杜威特意停顿了一下,他的部下闻言愕然,面面相觑之后纷纷交头接耳——李璮被擒之后,忽必烈严令肃清其余党,谁能想到,竟然让他混进军营,且官至千户。 杜威接着说道:“黑塔老弟为人豪爽仗义,已经答允我不追究昨夜暗算之事,但凡参与其中的,务须担心。如今,这莒州城已被宋军拿下,城守巴特尔被斩杀,蒙古骑兵全军覆没,各位兄弟不要再有非分之想。” 汉军视为无敌的蒙古骑兵竟然悄无声息的宋军歼灭,是故杜威话音未落,周遭便已鸦雀无声。 “还想吃粮当兵的,跟着黑塔,他不会亏待老乡的。不想干的,把兵器铠甲丢下,回乡种田,他不会拦着。” 说完这些,杜威再次回望刘黑塔,双手抱拳,一揖到地,“兄弟,杜某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劳烦送哥哥一程!” 言罢,杜威昂首阔步走到中间,闭目等死。 刘黑塔将手中的斧头掂量来掂量去,看看杜威,又望望洪天泽,显然是下不去手,想等统领发话。 然而,尽管莺歌儿也在悄悄的拉扯衣袖,但洪天泽非但没有松口,反倒发出了击杀令:“刘黑塔,送他上路,给枉死在西门的兄弟报仇!” 接着他上前两步,贴近对方,低声道:“西门的弟兄,多半是你的旧人,其余的都是我家庄客!” 刘黑塔咬咬牙,上前两步,斧头举起又放下,眉头紧皱,不知如何是好。 “黑塔,啥时候变得如此婆婆妈妈,跟个娘们一样?”杜威久候刀斧不至,忍不住睁开双眼,讪笑连声。 刘黑塔嘴角抽搐了几下,缓缓点头,连道几声好,“杜兄,对不住了!” 说完之后,刘黑塔握紧巨斧,双眼圆睁,杜威看了看他,不由的叹口气,“黑塔兄弟,哥哥我帮你一把。” 刘黑塔还没明白过来,杜威脚尖一挑,将掉落的刀头踢起,探手抓住,接着虎吼一声,连续几个纵跳,来到把守房门的一名日本武士面前,劈面一刀斩下。 杜威的目标太过明显,发动之时武士已然在拔刀在手,全神戒备,待到断刀劈下之时,目标左右两侧的武士横刀成十字,稳稳接下他的攻击,中间的武士一刀直刺,穿透他的胸膛,半尺长的刀尖从后背露出。 两侧武士旋即将刀一绞,卸掉杜威的断刀,然后用整齐的动作还刀入鞘,出刀的武士则用极其缓慢的动作将太刀一点点拔出。 杜威的身体弯成了虾米一样,不停的咳嗽,汩汩的鲜血从口中涌出来,等到武士将太刀拔出之后,当即噗通跪倒在地,鲜血立时将雪地染成了漆黑。 日本武士缓缓将太刀高举过顶,目光投向洪天泽,后者还没出声,刘黑塔已经疾步上前,单膝跪地,拉住杜威的胳膊,颤声说道:“老杜,何必如此!来,兄弟给你个痛快。” “咳,咳……黑塔,你认识的那个杜威,勇猛无匹、仗义豪爽的哥哥,早已死了,死在济南城的死人堆里,死在山洞里了。”杜威用力扳住刘黑塔的肩膀,把头软软的搭过去,声音越来越小:“临死之前,求,咳咳,求你——给我个全尸。” 刘黑塔缓缓点头,“好,来世再做兄弟吧。” 一拳猛击杜威的后脑,后者旋即扑倒在地,身下的黑色慢慢的向四周扩散开。 第116章 宋蒙大势 刘黑塔低头凝望脚下,沉默了半晌,然后扭头走到洪天泽面前,沉声道:“统领大人,杜威已死,属下想去歇息歇息。” 洪天泽点点头,待刘黑塔走后,他上前几步,面对着沉默不语的杜威部下,高声道:“各位,我乃大宋武锋军统领洪天泽,如今杜威已死,愿到我军中效力的,我会按照杜将军遗愿,将你们安排到刘黑塔将军麾下效力,否则,请自行离开,绝不阻拦。” 洪天泽补充道:“还有,除了甲胄兵器战马之外的私人物品都可随身带走。” 乱哄哄的窃窃私语响了许久,莒州汉军士卒分成了悬殊巨大的两拨,一边是百余人的队伍,愿意加入武锋军,剩下千多人选择离开。 天光大亮,洪天泽知道沂州敌军很快便会接到莒州失守的消息,时间紧迫,匆忙用过早饭之后,立即着手处理善后事宜。 刘黑塔率领骑兵百人,分成十队,往城外的各条交通要道巡视,加强戒备。佐久间则在田宝的协助下,张贴安民告示,带着数十名武士维持城内的治安。亨利则负责监督元军离城,并收编新加入的士兵。 洪天泽与莺歌儿、小次郎一起,带着其余的士兵和武士,将莒州城内缴获的马匹、武器、甲胄、银两物品集中在一起,登记造册之后,悉数装上元军营房里的大车,准备运走。 此外,元军的库房当中尚有许多粮秣草料,无法带走,洪天泽命人将库门大开,撤走看守的军士,任由百姓自取,算是借花献佛。莒州百姓先三三两两的进去,很快便络绎不绝,不到半天工夫便将库房搬个底朝天。 武锋军全军上下忙碌了整天,终于在黑夜来临之前将事情全都准备妥当了,有些胆子大的百姓,在经过原来的汉军营房门口之时,偷眼打量,看到里面的排列的整整齐齐、装得满满当当的大车,顿时明白宋军很快便要撤走,于是悬着的心全都放了下来。 个别有心之人更进一步,试探着向军士探听武锋军的动向,没想到,军士直截了当的告诉他们,次日一早出发,直奔西北方向,与其他兵马汇合之后,攻打济南城,很快,这个真假难辨的消息便传遍全城。 当天晚上,温暖舒适的城守府内,用过了酒饭,亲兵送上茶水,莺歌儿环顾左右,见刘黑塔还是没精打采的样子,顿时勾起心中的怒火,把茶碗重重的顿在桌上,冲着洪天泽发难。 “哥哥,你今日到底是怎的了?嗯,为何定要刘大哥难做?不错,杜威是杀了咱们的人,可两军交战,死伤本就在所难免,再说,咱们不但杀了他的人,还杀的更多啊。杜威也算不上十恶不赦之徒,为何就不能给刘大哥个面子,放了他呢?” 刘黑塔性格耿直,也是憋了一肚子的不明白,立时高声说道:“统领大人,俺也想知道到底是为啥。” 亨利和佐久间互相看了看,没有出声,看起来这二人知道其中的缘由。 洪天泽起身走到刘黑塔面前,双手抱拳,正色行礼,后者慌忙起身阻止:“统领大人,你,你这是作甚呢!” 洪天泽说道:“刘大哥,我这一揖,一来是早间折了你的面子,向你道歉;二来是早间你维护了我这个统领的威严,向你致谢。” 洪天泽回身看着莺歌儿,缓缓说道:“父亲经商多年,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人心叵测!” “刘大哥,莺歌儿,你们眼中的杜威,与我看到的杜威,完全不是一个人。或者,用他自己的话说,刘大哥心目中的杜威,早已死了,如今的杜威,倘若不死的话,必然是另一个李璮。” 刘黑塔奇道:“他变成李璮将军,难道不好吗?” 洪天泽反问道:“刘大哥,你来说说,李璮为何会落败,并且败得如此之惨,如此之快?” 这个问题刘黑塔翻来覆去不知道想了多少年,答案脱口而出:“两个原因,一个便是老杜所言,大宋袖手旁观,第二个便是河北等地汉军世候,非但没有依约举兵响应,反而加入了蒙古人那边,一起攻打我们。” “大宋为何袖手旁观?” “自然是怀疑李将军的诚意。” 洪天泽追问道:“刘大哥,你老实说,李将军是真心降宋吗?” 刘黑塔迟疑了一下,轻轻摇头。 “如此说来,大宋袖手旁观本就理所应当喽!” “算是吧。” 洪天泽接着问:“那北地汉军世侯为何也背叛了他呢?” 刘黑塔摇摇头,“我这么多年都没想明白为啥。要知道,起事之前,都是联络过的,个个对蒙元都是忿忿不平,声言只要我们举旗造反,他们便群起响应的。” 洪天泽轻笑摇头,“刘大哥,李璮错就错在把私下的牢骚当真了,这些汉军世候没有几个是真的想反抗蒙古人,原因很简单——蒙古与大宋都不愿意再有人建立王朝,实际上,也没有人有这个实力。” “蒙古人给他们万户、千户之职,世袭罔替,可算一方诸侯,尽可以在自己的领地内作威作福,李璮胜了,皇帝自然是李家的,顶多赏赐些土地、财货而已,可若是输了,身家性命都保不住。嘿嘿,谁愿意做这等本大利薄的生意?” 刘黑塔大概听明白了,低头沉思,莺歌儿却还是一头雾水,催问道:“哥哥,咱们说的是杜威,怎么反倒说起李璮来了?” 洪天泽回道:“杜威心狠手辣,老谋深算,想成为另外一个李璮,他之所以不惜隐姓埋名,是因为想先东山再起,你们想想,不过几年而已,便做到了统领两千步军的千户,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 “可惜的是,他不但被我们所擒,且不得已与刘大哥相认,他既轻视大宋,又看不上咱们武锋军,自然想借机翻盘,倘若成功了,第一个要除掉的,便是你,刘黑塔。” 刘黑塔连连点头:“不错,忽必烈对李璮将军恨之入骨,但凡有点名声的旧部,必欲除之而后快。” 莺歌儿反问道:“可,可他不是没得手吗?” 洪天泽不得不继续解释:“倘若我没有看破,饶过了杜威,他必然会说服部下全体加入我军,然后再寻机煽动,反戈一击,对蒙元来说,绝对是奇功一件,自然会加官进爵,让他得偿所愿。当然,待到那时,别说刘大哥,连你我的性命可都难保喽。” 莺歌儿还是半信半疑,“哥哥,这些都是你凭空想出来,未必果真如此啊!” 洪天泽笑道:“你想想,刘大哥也是李璮旧部,一样被蒙元追杀清剿,可他是怎么做的?杜威又是如何选择的?” 亨利插话道:“我推测,杜威被围困期间,可能真的,吃——过——人。然后,他就变成了恶魔。” 佐久间双手合十,默念道:“罪过罪过!” 莺歌儿上前拉住刘黑塔的胳膊晃了晃,“刘大哥,那你就别伤心了,也别生气了,天泽哥哥是为你好呢。” “我知道。”刘黑塔点点头,苦笑道:“杜威上房梁之前,在我背后站了好久,手中拿着他的眉尖刀,唉,他当时是动了杀心,不知何故,最终没有下手——” “你以为他是顾念兄弟之情?”洪天泽连连摇头,“果真如此,换作是我,便开诚布公将实情和盘托出,让你这个好兄弟自己选,是跟没前途的大宋武锋军,当个芝麻小官,还是联手把我做掉,投降蒙元,换个高官厚禄。” 莺歌儿忙道:“不对,蒙元不是也在抓刘大哥吗?他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洪天泽回道:“将入寇敌军全歼,奇功一件,杜威必然加官进爵,他只需要给刘大哥随便改个姓名报上去,同样会有封赏,在那以后,只要慢慢清理掉那些认识刘大哥的人便行了。杜威老于此道,在他翼蔽之下,不会有问题的。” 刘黑塔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明白,杜威不是顾念兄弟情谊,是担心自己逃不出去,留条后路。哼哼,人算不如天算,没料到早被天泽看穿了!” 莺歌儿眼前一亮:“可不是嘛,比武当中,刘大哥一直让着他,可他的招数全是要命的。” 刘黑塔回想起此节,这才明白所谓的兄弟情分,袍泽之谊,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胸中的心结立时烟消云散。 莺歌儿忙道:“天泽哥哥,那,那一千多汉军给白白放走了,真可惜。要是全都留下来,咱们武锋军可就厉害了。” 洪天泽笑道:“咱们也没吃亏啊——两千步军的兵器甲胄,两个百人队的兵器甲胄还有战马,再加上城守府里的钱粮等物,可是装了几十车哦!” 莺歌儿摇摇头,“哥哥,咱们是行军打仗的,不是盗匪。” 洪天泽想了想,决定还是认真解释一下,“这些汉军步卒原本都是杜威的部属,多少会有些香火之情,估计大半也是山东人士,若非心甘情愿,必有后患。再者,你同小次郎是半道加入,还不知道我们此番反击山东的全盘谋划,倘若果真带上他们,反倒只会拖了后腿。” 莺歌儿佯装生气,“哼,那还不快点说,是不是当人家是外人?” 洪天泽上前一步,俯身在她耳畔低声说了一会,然后抬起头,说道:“所谓隔墙有耳,咱们又是孤军深入,不得不小心谨慎。妹妹,你去同小次郎先生说一下,这肃清元军斥候的事情,就拜托给你们喽。” “末将得令!” 莺歌儿带着分享秘密的喜悦,躬身行礼,惹得众人尽皆莞尔。 第117章 诱敌深入 武锋军完全控制莒州的第二天午后,沂州城守,洪天泽的手下败将,蒙古骑兵千户,巴图,方才得到消息,瞬间拉长了脸,沉声喝问跪在面前的莒州逃兵。 “敌军有多少人马?” “不知道。” “敌军有没有骑兵?” “有些骑兵,不是很多。” “攻取莒州之后,他们准备往何处去?” “济南府。” “放屁。”巴图飞起一脚将逃兵踢翻在地,俯身盯着他的双眼,恶狠狠的骂道:“济南府有博罗欢大人亲自坐镇,马步军有五万之众,宋军有多大的胆子,敢去捋虎须?嗯!” “千户大人,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滚。” 赶走了逃兵,巴图想了想,命人将手下的二十名蒙古百夫长和两名汉军千户召集起来,商议军情,同时,让派出数十名斥候,到莒州城附近查探宋军的动静。 短暂而激烈的讨论之后,部将们的看法与巴图几乎完全相同,即以武锋军的总兵力和骑兵数量,即便是倾巢而出,也绝对不可能敢向济南进军,只能是个烟雾弹,想借此吸引沂州军的注意力,好趁机难逃。 巴图当即决定兵分两路,一路为两个骑兵百人队外加五百步卒,前去收复莒州;一路由巴图亲自率领八百骑兵,向东南方向疾行,在莒州与清河城之间寻找并拦击武锋军,然后留下四千多汉军步卒守卫沂州。 武锋军骑兵数量有限,而在南返之时,必然还要带上缴获的军资财货,速度必然快不了,巴图算了下,即便武锋军头天午后便出发,自己也完全有把握将追上他们,然后在无险可守的旷野之上将其屠灭。 不过,巴图毕竟吃过武锋军的一次暗亏,大军出动之前,三路每组十骑的斥候撒了出去,确保不会再中了埋伏。 沂州军养精蓄锐了多日,再加上前面走的是官道,推进的速度极快,一个上午便走五十多里,不过,前面很快便要进入宋蒙两国之间的无人区,官道到了尽头。 按照巴图的推算,此时他的骑兵即便没有超过武锋军,也差不多处在齐头并进的态势,当即传令全军停止前进,下马用餐、就地休整半个时辰,让骑兵和战马恢复体力。 午后,骑兵队进入丘陵地带,高低起伏的山包中间的低地全都被皑皑白雪覆盖,稀疏低矮的树木静静的矗立在日光下——荒野安静而又空旷,马蹄踏雪和铠甲兵器撞击声远远传来。 巴图勒马驻足在一个数丈高的山包顶部,极目远眺,可视野范围内,除了自己的人马之外,再也没有任何活物,雪地上,除了寥寥无几的野兽足迹之外,一个脚印都没看到,更不用说大队人马踩踏的痕迹。 此外,派出去的三路斥候不断的派人回报,全都没有发现武锋军的踪迹,心中不禁疑窦丛生:三路斥候,数十名骑兵,再加上自己的本队,查探范围足以覆盖左近方圆数百里的范围,倘若武锋军果真南撤的话,断然没有发现不了的道理! 难道自己错了? 一念及此,巴图突然打了个寒颤:没有南撤,北面是重兵密集的济南府,武锋军绝对不会以卵击石,西南面是沂州,有留下四千多汉军步卒守卫,城高池深,固若金汤,那么只剩下一条路走,向东,直取日照!日照城池残破不堪,守军只有数百老弱步卒,不堪一击,拿下日照之后,与从海路过来的大宋水师汇合,轻松回撤海州。 既然敌军准备再次袭取日照,在没有得手之前,断然不会轻易放弃莒州,那派去夺取莒州的两百骑兵和五百步卒…… 巴图慌忙传令,全军调头,全速前进,务必要在日落之前赶到莒州,此时此刻,他只盼领兵的两名百夫长不要推进的太快。 事与愿违,几乎在同一个时间,收复莒州的前锋,两个蒙古骑兵百人队,已经到了莒州城的西门外,而助战的五百步卒,还远在二十里外。 也难怪,这一路人马离开沂州城不过二三十里,迎面便遇到成群结队、赤手空拳的汉军步卒,从他们口中得知,宋军总共不过数百人而已。 一路收拢溃兵,继续前行了十余里,中午打尖之时,又碰到一波放出来的步卒,里面有人直言,看到宋军带着车马辎重,一大早便从莒州北门走了,似乎真的去往济南。 既然莒州已经是座空城,为何还要等行动迟缓的步卒?两名百夫长一拍即合,命令汉军沿途收拢溃兵,继续前行,到莒州汇合,自己则率领骑兵,一路疾行,将莒州收归囊中,立下大功。 远远望去,莒州城西门大开,城墙和城楼上空无一人,透过城门洞,依稀还能看到里面有百姓的身影在街道上走过,隐隐约约还能听到阵阵喧闹之声。 骑兵队不疑有他,当即分成前后两队,首尾衔接,相继入城。 最前面的十余名骑兵刚刚穿过城门洞,正准备向城守府进发,忽然看到此前走过的百姓身影已经消失无踪,左右两边和正前方都被一堵砖石杂物堆砌的高墙封死。 一阵惊叫之后,骑兵们用蒙古语发出警报,纷纷调转马头,准备后撤,可后面的骑兵还在往里进,顿时挤在一起,动弹不得。恰在此时,三堵墙壁后面站起密集的弓弩手,用连续三轮箭雨将暴露在城门之下的数十名骑兵射落马下。紧接着,百余名武士从城墙上方、墙壁后面纵跳而出,冲向城门洞,刀光闪闪杀气腾腾。 西门外,位置拖后的第二骑兵队听到了前锋发出的警报,百夫长正惶惑间,背后突然喊杀声起,回头一看,只见来路上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两百多名骑兵,排着整齐的横队冲杀过来。 百夫长环顾左右,见没有新的敌人出现,心下稍定的同时怒火上涌:区区两百骑兵,竟然敢在平易之地正面挑战蒙古健儿,不知死活! 百夫长边拨转马头,边急速下令,没有入城的骑兵纷纷后退,向左右两翼展开队形,同时有条不紊的取出弓矢,饿狼般的小眼睛尽皆死死盯住高速接近中的大宋骑兵,却没有人留意到,身后的吊桥已经缓缓升起,从而宣告了先期入城的六七十名骑兵的死刑。 百夫长缓缓举起右手,正准备下令出击,眼角的余光突然看到自己左侧的地面动了一下,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大块的雪团便劈面砸来,情急之下,挥刀猛剁,刀才出手,眼前寒光一闪,脖子一凉,便看着自己的脑袋从马上跌落。 小次郎、莺歌儿带着埋伏在坑洞里的武士在骑兵中间一出现便斩杀掉十余名骑兵,失去主人的战马狂奔乱跳,而其他人的坐骑被则被武士们夸张的面具、铠甲和旗帜惊到,纷纷后退,再加上失去了军官的指挥,瞬间便陷入了混乱,丧失了用弓箭压制敌军的机会。 望着近在咫尺,措手不及的对手,洪天泽、亨利和刘黑塔各举兵器,从三面包夹上来,铁矛、巨斧和重剑全力挥击之下,根本没有弯刀还手的机会,蒙古骑兵要么被击落马下,要么疯狂的催马逃命。 一通狂风暴雨般的冲杀之后,百多名蒙古骑兵折损过半,剩下的几乎个个带伤,溃不成军,只能凭借出色的控马之术,左突右冲,在又付出十余条性命之后,残部终于冲出包围圈,争先恐后的向着沂州方向狂奔而去,连头都不敢回一下。 武锋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将没有逃散的数十匹战马,捡起蒙古兵遗弃的弓矢刀剑,将敌军中的伤者尽数抬进城内,安置在兵营之中,留下几名之前俘虏的蒙古兵照看,然后便带着缴获的大量军资财物和三十多名俘虏,径直从东门出发,直趋日照县城。 当天晚上,等到巴图带着八百骑兵兼程莒州之时,只看到满地的鲜血和残破的衣甲军器,顿时出离了愤怒,入城之后稍事休息,留下一个百人队看守城池,自己率领七百骑兵,一头撞进漆黑的夜色,沿着官道,向日照疾行。 丑时方过,巴图的前锋距离日照县城已经不到十里,不过,全军上下都已极度疲惫,人困马乏,盔歪甲斜,此时,斥候来报,前面有座小桥断了,不过,桥下河面的冰层很厚,战马可以通行无阻。 巴图正想下令过桥,心中突然咯噔一下,急忙吩咐全军徐徐后退五里,在刚刚经过的一座野庙扎营修整,待得天明之后继续进军。 断桥对面的密林之中,耳听马蹄踏雪之声渐渐远去,刘黑塔叹道:“早知如此,莫如把桥原封不动的留个他算了。” 洪天泽笑道:“人算不如天算,咱们这点兵力,倘若不能将敌军分割开来,必败无疑,哪敢把桥留给他。” 亨利道:“敌将很会打仗,竟然在这种时候还能保持冷静,难得。” 莺歌儿催问道:“别忙着夸赞蒙古人,先想想接下来怎么办吧!” 洪天泽站起身,拍落身上的雪花,眺望着对面,轻声道:“还能怎么办——登船,撤!” 第118章 大宋内忧 两天后,远征的武锋军将士乘坐的海船缓缓停靠在海州港口,由于连下了十几日的大雪,城里城外的军民人等都在家中憋闷坏了,听说自家军队得胜而还,纷纷奔走相告,扶老携幼都在码头上看热闹,有些热心的人更是从家中带了吃食饮水慰劳军士。 武锋军上下眼看民心如此,自然是激动不已,即便是装扮成普通士兵的日本武士也非常兴奋,于是乎个个昂首挺胸,精神抖擞,军容严整的步入城池。 洪天泽的上司早已知道他的全盘计划,接到大胜而归的消息喜不自禁,竟然亲自从淮安赶到海州,迎接武锋军。 樊忠与洪天泽等人见礼之后,樊忠望着从海舟上源源不断下来的马匹、军械等物,手捻长髯,喜形于色。 “武锋军深入蒙元腹心之地,给其重重一击,一来让其不敢小觑我大宋,二来迫使敌军不得不亡羊补牢,嘿嘿,如此一来,来年春天,怕是不敢轻举妄动了,咱们这两淮前线终于应该可以过个安稳年了。” “天泽啊,你这年纪轻轻,不但武艺超群,且足智多谋,乃是我大宋之福啊!如今你立下这奇功一件,我立刻上奏制置使大人,让他好好封赏于你。照我看,论功行赏的话,最少也能给个都统制吧。” 大宋军队编制为军-将-队,每军少则三千,多则万人,军一级的统兵官有统制、同统制、统领、同统领、副统领,武锋军一军五将,总兵力五千,又是新近收编的民军,给洪天泽统领之职恰到好处,升为都统制等于连升三级。此外,都统制在军一级的凤毛麟角,实际上已经相当于独挡一面的驻屯大军的主帅了! 洪天泽自然晓得其中的深浅,急忙深施一礼,“谢樊大人赏识。末将和武锋军上下,只要能保家卫国,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好好好。” 樊忠的目光落在此番缴获的两百多匹战马身上,不无羡慕的说道:“武锋军有你这样的将才统领,又有充足的骑兵,待到齐装满员之时,必然是我大宋的一支劲旅。” 洪天泽从衣袖内摸出一张纸,双手呈上,“樊大人,此乃缴获军资物品的清单,请大人过目。” 樊忠顺手接过,念道:“战马两百六十匹,骡马三十匹,铠甲三千两百套,刀剑长矛两千三百,盾牌八百,弓五百,箭两万余,银五千两……” 樊忠看完之后连连点头:“经此一战,武锋军可就成了土财主了!” 按照军中惯例,缴获的军资财货不用上交,全都由本军处置,是故樊忠身为主官,也只有羡慕的份。 洪天泽诚恳说道:“大人,卑职愿献战马五十匹,请大人笑纳。” 樊忠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若是其他物品,本官倒要推辞一下,这蒙古良马,可是千金难求的,那本官便不客气了,哈哈,亲兵们整日里抱怨马匹不堪骑乘,这下便好了。” 为了慰劳远征回来的武锋军将士,樊忠下令杀猪宰羊,在军营中大摆筵席,款待军兵,自己则在府衙内单独宴请洪天泽。 酒足饭饱之后,樊忠命人奉上茶水,屏退左右之后还特意亲自关上房门,然后面对洪天泽坐下,正色说道:“天泽老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 洪天泽端着茶碗的手停住了,“樊大人,此言何意?” 樊忠站起身来,先拍了拍洪天泽的肩膀,负手背后,慢慢踱步,缓缓说道:“天泽,前番清河口一战,武锋军重创来犯蒙古精骑,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大胜,堪称奇功一件,可你想过,为何我将战绩呈送上去到现在,竟然迟迟没有给你论功行赏呢?” 樊忠转过身来,俯视洪天泽,继续说道:“李大人乃是两淮制置使,我等皆是他的属下,按理说,以他的权柄,完全可以直接委你统制之职,可时至今日,竟然没有个只言片语过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樊忠再次坐下,端起茶碗猛喝一大口,然后看着洪天泽。 洪天泽想了想,“樊大人,要么是制置使府中有人从中作梗,或者是朝廷——” “不错。”樊忠点点头,“只能是朝廷。” “我听姑丈,不,我听李大人说起过,好像他同贾太师也是有些私交的,应该不至于吧!” 樊忠苦笑摇头,“天泽啊,你还是太年轻了,哦,不对,是久居海外,不了解咱们大宋朝廷的内情。不错,贾太师权势熏天,可谓一手遮天,不过,并非事事都能顺他的意思。” “本朝重文抑武,武将再厉害,到文官面前都要矮三分,那些文官们自然是得理不饶人,处处找咱们武将的茬,再加上太祖说过,言者无罪,他们便热衷吹毛求疵,死命弹劾。” 洪天泽醒悟过来,“难道说,他们拿我做文章,弹劾李大人?” “我猜想也是这样的。” 樊忠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话说明白,“李大人一心为国,将你同武锋军派到清河,你也没有辜负大人的期望,打破了僵局。可惜的是,武锋军内人员驳杂,太容易给人口实了。” “驳杂?” 樊忠竖起手掌,掰着指头继续说道:“来历不明的大秦骑士,山东逃窜过来的盗匪,还是当年首鼠两端的李璮旧部,残忍好杀的日本武士,聚集在一支普通的民军手下,而他的统领非但没有功名在身,反而久居海外,是商贾之子——你想想,在那些儒生眼中,在朝廷眼中,该作何想啊?” 听完这一席话,洪天泽脊背发凉,连汗毛都竖起来了,忙道:“樊大人,我和武锋军将士们对大宋可是忠心耿耿啊!我等在前方舍生忘死、浴血疆场,这些文官怎可如此啊!” “忠?勇?”樊忠呵呵轻笑几声:“说起忠勇,你比得过岳武穆吗?结果呢?” 洪天泽忙道:“卑职的先生姓秦,因秦桧之故,对岳王爷的事迹反复教授过,他的冤案,一来是秦桧陷害;二来是阻挡了高宗求和之计。可如今这蒙元攻灭大宋之意已暴露无遗,所谓此一时彼一时,这些书生文官,是不是错的太过了!” “错的不是他们,而是我辈武人!”樊忠惨然说道:“岳武穆之死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本官又是行伍出身,故而不甚了了,只是觉得他老人家死得冤,直到有一天,制置使大人说了一番话,顿时明白的通透。” 洪天泽忙问:“姑丈说了什么?” “制置使大人言道,岳武穆赤胆忠心,战绩彪炳,为何他蒙冤下狱,直到被处死,只有韩世忠韩大人前去质问秦桧: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满朝文武,还有总数近千的太学生,他们在哪里?为何不去喊冤?” “为什么啊?” 樊忠回想起当初李庭芝讲这番话的情境,说道:“我当年也是这般催问的,不过,制置使大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又说了一句,让我自己慢慢琢磨。” “本朝太祖有两条家法:一是言者无罪;二是不杀读书人,是故对儒生礼遇有加,以至于太学生们连皇宫的门都敢堵,宰相也敢骂,而朝廷的官员几乎全都是开科取士而来,换句话说,本朝九成以上官员皆为读书人,且地位尊崇,倘若他们为岳飞鸣冤叫屈的话,绝对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樊忠接着说道:“时至今日,这番话我还没有完全参透,不过,大概知道,我等武将与文官、读书人实际上乃是势不两立的敌人。” 洪天泽在海外长大,武锋军统领也做了几个月,可实际上除了樊忠这个直属上司之外,并未与其他官员打过交道,官场经验和见识等于无,是故听了樊忠这番话,仍然是一头雾水。 樊忠见这位属下满脸的迷茫,顿时想起自己在制置使大人面前的神情,不禁哈哈大笑:“天泽啊,想不清楚不要紧,你是李大人至亲,他日相见,再细问不迟。嘿嘿,你与我老樊不同啊,终究还是读过些书的,应该能想得通透。” 洪天泽点点头,“也只能如此。” 樊忠见自己的提点起到了想要的效果,便接着说道:“既然以岳武穆之忠心耿耿善战无前都不能消除掉朝廷和文官的戒心,那你若想保全自己以图将来,则不得不谨小慎微,切莫再有出格之举了。” “清河口设伏大败蒙古精骑,雪夜取莒州,已让你在军中声名鹊起,在我辈军人以为荣之时,满朝文官便会如芒刺在背,是故短期之内务必不要再主动出击,全心一意修筑城池,积蓄粮秣,操练军卒,安心待敌军来寇。如此一来,便不会给他们以轻启战端,师老兵疲的口实。” 说到此处,樊忠露出满脸的鄙夷之色:“别看这些文官、读书人整日里慷慨激昂,义正言辞,以恢复中原为念,可一旦敌军大兵压境,立时个个噤若寒蝉,未有一言御敌之策,更不用说主动请缨上阵杀敌了,全都指望他们眼中的粗鄙无文的丘八、武夫,到得那时,便不会挑刺了。” 洪天泽摇摇头:“一味被动挨打,千里防线,哪里能照顾的周全?唉,书生误国啊!” 樊忠点点头,提醒道:“天泽,此话在外面可千万不能乱说哦。” 洪天泽惨笑道:“属下理会。” 樊忠想了想,问道:“天泽,回到清河口之后,你打算作何安排?” 洪天泽回道:“自然是按照大人的提点,专心整治城防,静待敌军来寇。” “说得细些。” 洪天泽清清嗓子,条理清楚的说道:“首先,在城池修筑完工之后,将护城河加宽加深,引淮水将其灌满。其次,在主城左右两侧,再分别修筑两座坞堡,与主城呈‘品’字型,各驻军两百,相互翼蔽,将河口完全遮掩在后,使敌军无法迂回侧后。再次,用缴获的马匹补充骑兵,达到五百之数,多加操演,以提升战力。最后,我军弓兵使用的弓弩不尽相同,除了弓手的射术需要勤加练习之外,不同弓弩之间如何协同作战,一样要耗费大量时间。” “嘿嘿,既然不能主动出击,便只能苦修内功喽。”苦笑之后,洪天泽补充道:“此外,清河口离洪家庄甚近,走水路不过一两日而已,所以属下想,是否能让军士们五百一批,二十天一轮,回去修整——无论是吃住,洪家庄都要舒服得多,养精蓄锐,有助提升战力,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樊忠听完这一揽子计划,连连点头,“轮休之事,你自己看着办即可,不过,勿要声张,以免引人关注。此外,武锋军虽然不能主动出击了,但刺探军情万万不可停歇,一日都不可停歇!孙子曰: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啊!” “这些文官啊,胜仗打多了,便担心威胁到他们的地位,可咱们要是吃几次败仗,那弹劾起来一样不会手软滴!嘿嘿,刀笔吏可不是白叫的。” 洪天泽正色道:“谢大人提点,斥候游骑从未停歇在边境查探敌情,北军若要大动,定然瞒不过属下的。我武锋军上下枕戈待旦,绝不会有丝毫的懈怠。” “有你在清河口,我这淮东路的西线便可以高枕无忧了。中路有我亲自坐镇淮阴,也还算妥当,只是这最东边的海州,兵力薄弱,城池破败,万一敌军大举来犯,断难守住。” “大人为何不上报制置使大人,增调军马?” “唉,荆湖吃紧,抽调了不少两淮军马加强长江沿岸,咱们早已捉襟见肘了。” 洪天泽这才醒觉,武锋军的两场胜利,对于整个战局来说,影响微乎其微,不禁有些懊丧。 樊忠见目的已经达到,自然不想部下失去信心,忙打气道:“天泽,切莫灰心丧气,说不定哪天朝廷命制置使大人督师西进,到那时,只要武锋军兵精粮足,不怕没有用武之地。” 虽然是安慰之言,但毕竟言之有理,洪天泽欣然接受。 随后,樊忠又拣了些军务要点,细细讲解,洪天泽受益匪浅,连连点头,一来二去谈到深夜方才醒觉,这才吩咐对方回去歇息。 第119章 意气风发 第三日早上,远征的武锋军回到了清河口,多日不见的袍泽们见他们大获全胜之余,还满载而归,全军上下士气大振,洪天泽当即吩咐大摆筵席,犒赏三军。 用过酒饭之后,洪天泽在议事厅内升帐,召集包括佐久间、莺歌儿和小次郎在内的将领议事,他先将樊忠提点的意思简明扼要的交代一番,末了直接问留守的陈巨:“陈将军,近日北边可有消息传来?” 陈巨道:“禀大人,斥候游骑深入敌境五十里左右,没有看到对面军队有大动的迹象,不过,细作回报,元军近日从济南调遣数千军马前往莒州和日照,并不顾天寒地冻,强行征发民夫修筑城墙。如此看来,短期之内不太可能南下。” 洪天泽微笑道:“佐久间先生,博罗欢迫不得已增兵莒州、日照,派往高丽的军马必然减少,咱们主动出击,也算是间接的支援了高丽叛军,幕府那边你便可以交差了。” 佐久间起身离席,正色鞠躬道谢:“多谢大人安排,属下即刻派人通报幕府,同时请求尽快补上武士的缺额。” 莒州一战,武士战死十余名,佐久间按照日本习俗,将他们的尸首就地焚化,只把骨灰装入瓦罐,标上姓名,处置起来干脆利索,给洪天泽等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洪天泽点点头,“如此便有劳先生了。” 刘黑塔不待佐久间坐下,便愤然道:“大人,我等在前面舍生忘死,可那些官老爷却在后面使绊子,下黑手,这般弄法,焉能不败?” 洪天泽道:“眼看着便要过年了,咱们边修整操练,边等待时机,风头过去了,再说。” 陈巨摇摇头,“只怕没那么容易。” 在座诸将当中,陈巨是唯一曾经在大宋军中效过力的,听他这么说,众人都是一愣。 陈巨接着说道:“临安的老爷们,只要敌军没有大兵压境,是绝对不会安生的。想当年,余阶守蜀十余载,将一个在蒙古大军袭扰之下残破不堪之地经营的如同铁桶一般,且屡次击败来犯之地,让敌人无计可施,可结果呢?被朝廷内外的官员相互勾结陷害,官家听信谗言,要招他还朝,愤懑成疾,一夕暴毙。” 莺歌儿怒道:“谁敢要哥哥的命,我先杀了他!” 陈巨看了看门口,沉声道:“莺歌儿,切莫再说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洪天泽环顾左右,轻笑道:“师傅说的对,虽然这里都是自家人,可隔墙有耳,还是要仔细些。” 莺歌儿反驳道:“他们这样对咱,总不能就这么忍气吞声吧。” 刘黑塔随声附和道:“可不是嘛,大丈夫顶天立地,岂能任人宰割!” 亨利和佐久间对大宋官场一无所知,都觉得不可思议,但同样也想不出任何办法。 洪天泽望着陈巨,“师傅,你老人家觉得该当怎样?” 陈巨缓缓道:“如今最紧要之事,便是搞清事情的原委。樊大人虽为淮安镇抚使,在我等眼中是个大官,可在朝廷里边职位低微,不可能知晓太多内情,是故最好修家书一封给制置使大人,看看我们武锋军到底何处犯了忌讳,又是那些人从中挑拨,能否从中安抚一二。” 陈巨此言一出,众人顿觉眼前一亮,于是聚精会神,听他继续往下讲。 “两位庄主经商多年,且贩卖的都是价格不菲的海货,多年来能在大宋与三佛齐之间平安往来,单凭制置使大人的庇佑远远不够,要知道,十多年前,李大人还是濠州知州之时,洪家的船队便已经初具规模了,临安城里也开了两家铺面。” 洪天泽连连点头,“师傅所言甚是,家中的生意似乎有临安高官一份,不过,父亲和大伯父刻意不让我知晓,不知道是哪位。” 陈巨喜道:“那边着落在大庄主身上,你再修书一封,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知,请他尽快到临安打点打点,最好能在朝堂之上将祸端消弭于无形。” 刘黑塔和莺歌儿听得来来去去都是委曲求全之计,愈加愤懑难当,前者悄悄向后者递了个眼色,莺歌儿当即问道:“陈师傅,倘若人家一意孤行,硬是要对付咱们呢?” 陈巨苦笑道:“且听我慢慢说。” 陈巨看着洪天泽,沉声说道:“本朝自太祖杯酒释兵权之后,便定下了以文御武的国策家法,向来对武将多有猜忌,尤其是领兵在位,独镇一方的大将,倘若想保得周全,除了上面两条之外,还得有第三条法子。” “这第三个法子实际上是大逆不道的,但我们乃是不得已而为之。”陈巨见在座诸将听了“大逆不道”之后无一人动容,反倒放心了,直截了当说出四个字:“拥兵自重!” 刘黑塔当即把桌子一拍,赞道:“这个法子好!嘿嘿,当年李璮将军父子便用的是这个法子,不但将整个益都路牢牢握在手中,而且粮饷随要随到,唉,若不是将军做皇帝梦,只怕到如今都还是个逍遥万户侯。” 洪天泽缓缓说道:“李璮当年拥兵近十万,占据了大半个山东,远非今日的武锋军可比。” 陈巨摇摇头,“天泽,万万不可妄自菲薄。不错,单单以军力地盘而论,委实不如他,可咱们也有李璮没有的优势。” 陈巨掰着指头数道:“其一,佐久间与他的武士都是日本国人,而幕府显然亲近大宋,厌恶蒙元,讨伐我们,得罪幕府,得不偿失。其二,大宋军力远逊于蒙元,荆湖前线又鏖战不休,再加上两淮驻军尽皆是李大人心腹,果真把我们逼急了,如何弹压?从何处调兵呢?再者,这清河口乃是两淮要冲,倘若武锋军反戈一击,该怎样应付?或许,那些专司弹劾的御史稀里糊涂,枢密院和贾似道可不蠢。” 洪天泽接着说道:“师傅,我明白了,若想让朝廷投鼠忌器,武锋军非但不可裹足不前,反倒要极力扩充。” “不错。”陈巨露出师傅常有的孺子可教的神情,连连点头,“如今我们有缴获的军器辎重,便尽快将五千的员额补足,倘若还能招到,便以八庄盟乡勇的名义安排在洪家庄,待到兵员过万之时,在这两淮前线将举足轻重,换做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刘黑塔大拇指一挑,赞不绝口:“姜还是老的辣——佩服佩服!” 莺歌儿急于帮忙,抢道:“我和小次郎师傅还可潜入临安,将那些说咱们坏话的狗官斩杀了,哼,看谁还敢乱弹劾。” 小次郎似乎能听懂的汉话越来越多,竟然在阴影中发出几声怪笑,叽里咕噜说几句日语,莺歌儿听了眉飞色舞,“对对对,去把皇帝老儿的胡子剃了,看他怕不怕?” “噤声噤声。”陈巨连连摆手,轻笑道:“官家今年才三十而已,哪里是什么老头子。” 洪天泽想了想,说道:“扩军不外乎三样:人、粮、钱。可这三样都不是很容易,哪里招五千军卒?招来之后如何养?” 陈巨也知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此去莒州,缴获的军械银两,足够两千军卒半年之用,咱们便先招个两千,后面再慢慢想办法。” 刘黑塔说道:“我有办法——屯田!” 面对众人询问的目光,刘黑塔用手朝南面一指:“从淮河南岸到洪泽湖边,全是荒废了不知多少年的田地,肥的流油,少说也有数十万亩,再加上洪家庄周边的荒地,全部开垦起来,别说一万人,便是十万大军也养得起。” 陈巨问道:“咱们此刻连城池还没完全修造好,如何敢派军士屯田?” 刘黑塔答道:“当然不能派军士屯田,我的意思是招募流民。” 陈巨连连摇头:“多年征战,该跑的都跑光了,哪里还有这么多流民。” 刘黑塔嘿嘿一笑,抬手指向山东:“那边有!你们想想,如今蒙元不断的募兵派役,疯狂征税,山东百姓不堪其苦,只是无处可逃而已,倘若我们能给个机会,定然会有很多人愿意前来的。” 洪天泽想了想:“不错,莒州城内百姓大多面有菜色,搬空粮库速度之快,可见一斑。此外,莒州与日照城内,都很少看到壮年男子,官道两侧的村庄也凋敝居多。” 陈巨反问道:“难不成再去偷袭?蒙元已经有了防备,怕是很难得手了。” 刘黑塔大摇其头,“无须大动干戈,我等只要能避开敌军斥候,找到一条安全的路线,再沿途安排下接应,让山东百姓有路可逃即可,久而久之,自然会纷至沓来。” 洪天泽喜道:“高丽的战事怕是短期内难以终结,山东百姓的困难自然不能缓解——此计可行!” 众人思前想后,反复商议之后,都觉得刘黑塔之计可行,再加上军中有数百山东军卒,既熟悉地形,有大多有亲眷在那边,安排起来自然事半功倍,于是便着落在刘黑塔身上,准备仔细筹划,来年春暖花开之时便付诸行动。 第120章 好事坏事 当天晚上,洪天泽便亲自修书两封,一封给姑丈李庭芝,一封给大伯父洪承祖,在信中将樊忠所言一一讲明,请他们务必尽力打点。 家书送走之后,洪天泽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仿佛所有的麻烦和烦恼全都没了,于是便指挥全军,利用天气回暖的间隙,按照预定计划,全力以赴的修筑城池,操练士卒,并且将第一批修整的军卒送了回洪家庄,由于时近春节,按照二十天一轮的安排,包括洪天泽在内的其他人,全都要在越来越完善的清河城内过节了。 距离春节还有三天,斥候和细作传回同样的消息,山东境内一切如常,各地驻军都在准备过节,洪天泽当即通令全军,正式停止训练和修造,扫撒清理营房,杀猪宰羊,整治酒饭,准备过个安乐年。 当日午后,心疼孙子不能在家过年的老夫人,特意安排了几艘船,送来猪羊各五十,数百斤牛肉,醇酒几十坛,菜蔬果脯,烟花爆竹等物,迎接的军士心情大好,早早边让家丁们在一旁歇着,上争前恐后,七手八脚往营房里搬运。 好事成双,洪家庄的礼物还没搬完,淮安军分派下来的物资又到了,除了寻常的军资器械、被褥衣帽之外,也送来不少的酒肉,于是乎武锋军几乎空营而出。 站在新完工的清河城南城门楼上,洪天泽等人俯瞰城下欣喜若狂的军卒,个个面带笑容。此时,突然从远处的河堤上,又冒出一支十余人的骑兵队,衣甲鲜明,冲着城门疾驰而来,眼看前面熙熙攘攘的人群,骑兵不得不减速慢行,为首的骑兵似乎颇为焦躁,不住虚劈马鞭,发出声响,嘴里还在高喊“枢密院急令,速速让开。” 驻守清河以来,武锋军的军令全部出自淮安军,枢密院将令还从未有过,自然不敢怠慢,洪天泽一边命人让开道路,一边下城,上前迎接。 “武锋军统领洪天泽何在?” “末将便是。” 距离城门还有一箭之地,洪天泽抱拳行礼,可高踞马背的宣令校尉连正眼都没有看他一下,便展开卷轴,高声念道:“武锋军统领洪天泽,自履任以来,勇猛善战,指挥若定,屡克强敌,军功卓着,故左迁为武功大夫,领武锋军都统制之职——大宋枢密院令!” 洪天泽上前接令,正想开口请宣令校尉等人下马,好安排酒饭招待一下,没想到对方竟然在马背上微微抱拳,冷冰冰的说道:“我等还要到淮安军宣令,告辞了!” 宣令校尉不待洪天泽径直将马一带,急速转身,头也不回的走掉,后面的军卒立刻跟上,不多一会便走的精光。 陈巨最先走到洪天泽身边,沉声道:“恭喜大人荣升武功大夫!” 刘黑塔等人也上前祝贺,莺歌儿喜滋滋的问:“陈师傅,哥哥此番升迁,是不是官大了许多。” 陈巨点点头,见洪天泽本人也是一头雾水,便解释道:“本朝官员虽多如牛毛,但升迁极难,此前的统领也好,如今的都统制也罢,都是差遣,随时能拿掉的,可如今这武功大夫,可是实实在在的官,正七品,倘若是在临安的话,都够格上朝堂议事了!” 听了陈巨的解释,众人俱是喜出望外,再度上前恭喜,与第一次相比,更加的真诚了,可被恭喜的洪天泽,反倒脸带忧色,回礼之后便低声吩咐大家,说回城之后有事商议。 议事厅内方才坐定,洪天泽便急问道:“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刘黑塔与莺歌儿等人是面面相觑,不知所云,唯有陈巨暗暗点头,“不错,委实有些奇怪——按常理,枢密院只管六品以上的职官,而你此前不过是个从八品的武将,升迁应该是由兵部发文。” 洪天泽补充道:“枢密院发令,按理不是应该发两淮制置使府,再发淮安路,再由樊大人宣令吗?为何专门派人过来宣令?再者,既然枢密院有令给樊大人,为何舍近求远,先到此处宣令?第三,临安至此路途遥远,宣令校尉风尘仆仆鞍马劳顿,竟然都不愿入城歇息,到底何事如此紧急?还有,据樊大人讲,击退蒙古骑兵之后便上奏给武锋军请功了,朝廷非但迟迟没有动静,而且有风言风语传来,我们才有所戒备,可如今眼看着都过年了,反倒突然示好,不是很奇怪吗?” 陈巨道:“京官外出宣令,原本是收礼示好的好机会,是个优差,倘若没有靠山,是轮不上的,这大好机会白白放过,着实难以理会。” 莺歌儿这才从最初的兴奋冷静下来,试探着问道:“是不是临安出事了?” 洪天泽未置可否,叹道:“说来也怪,最近连大伯的家书都少了。” 刘黑塔依旧不以为然,高声道:“反正升官了是实实在在的事情,陈师傅,以你之见,这正七品的武功大夫加都统制,只领五千军马,是不是有点少啊?” 陈巨笑答:“委实不错,都统制已然是驻屯大将,实际上与樊忠樊大人的镇抚使权柄差不多了,按常理,指挥个上万军马的资格足够了。” 刘黑塔猛地站起来,看着洪天泽和陈巨,笑道:“统制大人,陈师傅,咱们之前不商量着要悄悄扩军嘛,如今官职一升,名正言顺了,可不是好事一桩?至于临安出了什么事情,咱们既关心不了也关心不上,何苦往来掺和。” 莺歌儿当即赞道:“刘大哥说得对,管他朝廷怎样了,咱们先专心一意,把武锋军变大变强。” 洪天泽点点头,又摇摇头,看着陈巨,苦笑道:“师傅,我总觉里面有古怪,并且是不好的事情,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陈巨想了想,欣然道:“莺歌儿和黑塔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再者,左右要不了几天制置使大人那边的书信总该到了,我想,总会稍稍提及的。” 亨利对大宋官场和朝廷的繁文缛节既看不懂又有些本能的厌恶,见洪天泽被弄得如此纠结,直言道:“统制大人,无论哪里有事,还是有人想对付你,最终都要靠实力说话。” 洪天泽点点头,“希望是我杞人忧天。” 莺歌儿道:“眼看便要过年了,就该要高高兴兴,欢天喜地的,整日愁眉苦脸的,让老太太知道了,可伤心死了。” 洪天泽醒悟过来,忙道:“妹妹教训的是,唉,只盼来年能有机会回去给她老人家磕头拜年。” 莺歌儿上前拉住他的胳膊,“来年的事来年再说,如今咱这城里城外,连一副对联还没有,庄子里给了那么多红纸,来来来,咱们写对联吧。” 刘黑塔是个老粗,陈巨粗通文墨而已,亨利和佐久间还在学习之中,洪天泽见自己责无旁贷,也想让众人高兴起来,便顺水推舟答应下来,于是乎议事厅随即变成了书房。 第121章 争权夺利 宋蒙前线在难得的和平气氛中渡过了新年,莺歌儿与小次郎见暂时无事可做,便再次回返洪家庄,宣言要从金家挑选一帮小崽子,一起习练忍术,将来好替武锋军做斥候。其余人等则分头行动,练兵的练兵,筑城的筑城,招募流民的人也派了出去,千头万绪,如同春天的柳丝一点点的滋长起来。 不过,洪天泽苦苦等待的家书一封未至,反倒在元宵节的前两天接到了两淮制置使府的公文,命他将一干军务暂时全都委与陈巨负责,亲自到扬州述职。尽管满腹疑虑,但洪天泽还是当即将事情交代一番,随制置使府衙的亲兵赶往扬州。 两天后的元宵节,洪天泽准时赶到扬州,这座在李庭芝治下恢复生气的城池还沉浸在节日的气氛当中,河道里舟楫交错,街巷里人来人往,摩肩擦踵,到处灯红酒绿,处处洋溢着安乐与富足。 在制置使府衙例行公事之后,李庭芝便将洪天泽带回宅邸,与夫人和孩子一起,盛情款待这位侄少爷。 席间李庭芝将洪天泽在清河口之后的建立的功业简略的说了一遍给妻子和女儿听,然后再让洪天泽亲自讲述沙场之上如何决断,怎样对阵。眼见自己侄儿如此出息,表哥这般神勇,母女两听得眉飞色舞,兴高采烈,不住口的夸赞起来。 当天晚上,洪青荻带着女儿上街赏灯,灵儿原本死缠着表哥一起去,洪天泽心中也极想去,可没想到李庭芝说有紧急军务要同他商议,只好留在府中。 夫人和女儿走后,李庭芝带着洪天泽在后花园的小楼上坐定,居高临下,眺望满城灯火,命左右摆上酒菜,边饮酒边赏灯。 洪天泽先被姑丈干了三杯,可是迟迟不见对方提起军务,忙问:“姑丈,不是有紧急军务吗?” 李庭芝摇摇头,“哪里有甚么紧急军务——我是有些话同你讲,不想她们娘俩听到。” 洪天泽先给李庭芝斟满酒杯,再给自己满上,放下酒壶,正襟危坐。 李庭芝凝视灯火通明处,轻声说道:“姑丈今日想同你说说当年岳武穆蒙冤之事。” 洪天泽一愣,“之前樊忠樊大人曾经提起过……” “那是我命他同你说的。”李庭芝苦笑连声,“当时只想借他之口,稍加提点,嘿嘿,当时也未想到会成今日之势。” 洪天泽陡然觉得心往下一沉,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可环顾左右,并未见到任何可疑之物,只是姑丈的表情看起来极为落寞。 李庭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接着便如同自言自语一般,用缓慢而低沉的声音说道:“当年岳武穆蒙冤下狱,最终被处死,坊间与后世有种种说法:其一,高宗的猜忌,担心其拥兵自重尾大不掉,重演大唐藩镇割据之势;其二,秦桧为讨好金国,达成和议的目的将其铲除;其三则是高宗和秦桧沆瀣一气,合谋杀害了岳飞。” 洪天泽说道:“侄儿以为真实原因必居其一吧?” 李庭芝轻笑道:“这三个原因都对,也都不对。” 李庭芝迎着洪天泽疑惑的目光缓声道:“岳飞蒙冤下狱之后,大宋朝廷有两个极其诡异之处:第一,同为中兴四将的张俊和刘光世,选择置身事外,闭口不言,只有韩相公去质问秦桧。第二,满朝文官,还有八百余名太学生,即未来的国之栋梁,同样缄默不言。” 洪天泽惊道:“文官与武将全都抛弃了岳武穆?他们,他们疯了吗?” “他们当然没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唯一被蒙在鼓里的反倒是岳武穆啊!”李庭芝回道:“本朝自太祖立国之时,便痛感于晚唐与五代十国武人干政之祸,为了保住赵宋江山社稷,先收回部将兵权,接着定下了以文御武的国策与家法,百余年下来,儒生与文官在朝野全都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而武将们则沦落到可有可无的地位。” “然而,谁也未曾料想,横空出世的大金如此强横,不但在靖康之变中轻易击破都城,俘获皇室,而且进兵江南,大有一举击灭大宋之势。当是时也,不知兵的文官大多只能仓皇逃遁,惶惶不可终日,唯有依靠那些平日里被压制的武将们奋力反击。” “岳武穆起于行伍,善战无前,屡建奇功,很快崭露头角,位居中兴四将之首,而金兵在他们的全力抗击之下,疲态尽显,不复当年之盛,敌我形势大有逆转之机,殊不知,朝廷内部却已是暗流涌动。” 李庭芝所言,皆是秦先生讲过的,而他如此郑重其事,让洪天泽颇为不解,不过,李庭芝没有让他多等。 “金兵大军南侵,搜山检海,追杀高宗皇帝。我朝既失中原腹心之地,江南又被金军侵袭,到处风声鹤唳,人心惶惶,盗贼乘势而起,天下已然乱成一锅粥,彼时彼刻,高宗为了自保,不得不放权给武将,让他们便宜行事,除了军权之外,同样负有委任下级官吏,治理辖区之责。与此同时,混乱的局面让只会读圣贤书的文官们无从下手,不得不仰仗武将,于是乎,武将的地位、实力和影响与日俱增,而岳武穆则是其中的佼佼者。” “嘿嘿,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儒生们虽则读的都是圣贤书,可骨子里大都时时刻刻想的都是权柄与银子,如何能容忍失去这些?待得宋金之间呈僵持不下之时,他们便毫不犹豫的向武将们发起反击,与猜忌心起的高宗一拍即合。” 洪天泽缓缓点头:“难怪连最喜欢抨击朝政的太学生都不发一言!” 李庭芝接着说道:“韩世忠等人早已明了,乖乖交出兵权,全身而退,作壁上观,为的是保住性命而已。岳武穆起于草莽,如何理会得其中的利害?他性格 性格倔强,部下多为自行招募、纳降、投靠而来,而非朝廷调派,在猜忌者眼中,这样的军队必然只知主帅,不知朝廷。” “高宗精明过人,亲自赐给岳飞的四个字是‘精忠岳飞’,便是意在提醒岳飞要‘忠’字当头,以维护皇权为己任,待得岳飞屡有抗命之举,高宗自然觉得岳家军尾大不掉之势渐成,再不动手,将悔之晚矣!” 洪天泽缓缓点头,“姑丈,侄儿明白了——我大宋朝廷内外,文臣武将,乃至高宗,全都容不下岳武穆。” 李庭芝沉声言道:“岳武穆之死,乃是他们的合谋,位高权重而能置身事外者,寥寥数人而已。” 话说到这来,洪天泽隐隐约约猜到了几分,便试探着问道:“姑丈唤侄儿前来,是否担心步岳武穆之后尘?” 李庭芝摇摇头,“尚未到如此地步。” 洪天泽苦笑道:“岳武穆起于行伍,我家世代商贾,虽有所不同,但都不是科举出身,自然不能见容于文官们。武锋军源自八庄盟,乃是不折不扣的民军,军卒大半都是左近的乡里,与我们洪家庄远比朝廷更加亲近,也是有的。” 李庭芝补充道:“你招降的刘黑塔,既是李璮旧部,又为匪多年,更是朝廷的忌讳。再加上你率部驻扎清河口之后,连续两次大败蒙元,在军中声名鹊起,影响与日俱增。” 洪天泽点点头:“还有擅自招募日本武士助战,不知道他们该如何编排了。” 李庭芝摆摆手,“朝廷原本也期望能得日本国之助,是故此条尚未被弹劾。” “弹劾?”洪天泽惊道:“侄儿还以为不过是临安城内有些风言风语而已,没想到,他们,他们竟然已经大动干戈了!嘿嘿,侄儿何德何能,居然在他们心目中能有幸与岳武穆相提并论。” 李庭芝离案而起,负手在房内来回踱步,说道:“之所以大动干戈来弹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统领,是因为想借机牵连我,顺带防止再出来个岳武穆。呵呵,我领兵多年,在大宋也算是位高权重的一方诸侯,如若不是我也是科举进士出身,早已对我下手了。大宋精兵,尽在两淮,倘若我手下再有一位多谋善战的大将,又是我的至亲,漫说满朝文官,便是太师与陛下都有些狐疑了!是故他们便借御史之手,先弹劾于你,待得坐实你的罪名之后,即便不加罪于我,我也需以用人不察之误引咎辞职。” 洪天泽恍然大悟,忙问:“姑丈,他们到底罗织了哪些罪名给我?” “御史弹劾你的罪名有三:一,身为主帅,擅离职守,潜入敌国,意图不明。乃是说你北上买马之事;二,私纳盗匪,居心叵测。指的是招降刘黑塔之事。三,勾连番人,泄露军情。大秦人与日本武士全都算是番人。” “这些罪重不重?” “单单一条擅离职守便可将你斩首。”李庭芝冷笑道:“刀笔吏,自然是不会手下留情的。不过,这三条罪,前面两条都可推在我身上,便说已经禀报了,乃是我首肯之后所为,他们便无计可施了。最难的是第三条,我朝与蒙元之间的往来,由枢密院安排,周边属国的朝贡、使节派遣,是鸿胪寺的事情,两淮制置使根本无权过问。日本武士倒还好说,可那位大秦骑士来自极西之地,几乎无人知晓其来历,很难自证清白。” “这一条也是死罪?” “可大可小,泄露军机大事,绞;无关紧要之事,杖责而已。”李庭芝冷笑道:“清河口原本是无关紧要之地,自武锋军进驻之后,已然成了兵家必争之地。而枢密院特意派人升你为都统制,让你成为方面大员的同时提升了武锋军的地位,如此一来,清河口的鸡毛蒜皮小事,都可说是军机大事,而正七品的官职,又让你够格被大理寺审讯——环环相扣,天衣无缝啊!” 洪天泽气得浑身发抖,怒道:“既然人家已经设好了圈套,小侄定然是不会往里面钻的,大不了鱼死网破,跟他们拼了!” 李庭芝停住脚步,沉声道:“天泽,且莫急躁,听姑丈把话讲完。” “倘若你父亲还此间,你乔装打扮奔赴明州,泛舟入海,南下三佛齐,再也不回返大宋,自然没有性命之忧,而以我之力,保全洪家庄应该不是难事,这难逃之路算是走不通了。” 李庭芝深谋远虑,将洪天泽脑海中所想尽数说出:“若是想投奔日本,幕府原本便亲近大宋,定然不会为了一人得罪天朝上国。” “叛逃蒙元的话,以你两战之威,忽必烈自然如获至宝,高官厚禄绝不吝惜,可如此一来,洪家庄阖庄上下,乃至我这李府,满门抄斩,一个都走不脱。” 洪天泽面红耳赤,感觉自己被人提到半空之中,空有拔山扛鼎的神力却无处施展,一拳重重砸在几案上,“姑丈,莫非侄儿只有一死了之!?” 李庭芝面对洪天泽坐下,表情凝重的说道:“若是任由他人摆布,让你丧命,我这姑丈有何颜面见你姑母?” 洪天泽懊丧言道:“姑丈,难道想让我束手就擒,跟他们打着纠缠不清的官司?” “不错!” 李庭芝自信满满的说道:“御史弹劾,大理寺拿人、审问,总有辩驳的机会,姑丈再到朝中活动一番,最好能还你清白,若是他们执意妄为,还有其他计较。” 洪天泽想了想,“莫非姑丈想用李璮的招数?” 李庭芝点点头,“姑丈与你皆是赤胆忠心报国,可若是让宵小之辈谋害了性命,拿什么来保家卫国?事急从权,亦无不可。” 洪天泽极力让自己被醇酒和激愤弄得昏昏沉沉的脑袋清醒过来,反复思量姑丈的计策是否可行,良久之后,毅然决然的点点头,“小侄这条命便托付给姑丈大人了!” 李庭芝嘴角抽搐几下,眼角泪光闪烁:“天泽放心,姑丈定不负你。” 洪天泽长长出口气,点点头,“姑丈,大理寺的差役是不是早已到了府中?” 李庭芝一愣神,旋即重重点头:“大理寺原本要直接到清河口拿人,被我拦下了。” 洪天泽眼前浮现出莺歌儿、刘黑塔、陈巨、亨利、佐久间和小次郎等人的身影,讪笑道:“他们果真去了清河口,此事便不能善了喽!” 李庭芝见洪天泽如此笃定,方才醒悟侄儿对武锋军的掌控远超自己的想象,心中不禁咯噔一下。 洪天泽端起酒杯,“姑丈,小侄敬你一杯,喝完便随大理寺的人去了,免得姑母与灵儿撞见。” “好孩子,苦了你了!” 李庭芝仿佛喝的不是酒,而是毒药,不住的摇头叹息,洪天泽则痛快的喝光,起身毕恭毕敬的行礼。 李庭芝冲着楼下喊了声来人,边将头扭向一旁。 四名虎背熊腰身穿皂衣的差役疾步上楼,先齐刷刷向李庭芝躬身施礼,“见过制置使大人。” 李庭芝将衣袖一摆,轻声说道:“他便是武锋军都统制,武功大夫,洪天泽。放心,他不会伤你们的。” 洪天泽解下腰刀,在桌子上放好,昂然道:“来吧。” 差役们没有当即拿出锁链,而是将手一伸,齐声道:“洪大人,请!” 洪天泽点点头,昂首阔步,走下楼梯。 第122章 蒙冤入狱 大理寺的差役总共来了十一位,为首的是个体态微胖,总是面带笑容,显得非常和气的中年胖子,叫任十八,他带着六名手下在后门外等着,洪天泽一出门,便上前抱拳行礼,说了声:“洪将军,在下任十八,大理寺司直,得罪了!” 洪天泽点点头,束手就缚,差役们立时上前,干脆利索的套上枷锁,正要上脚镣,任十八摆摆手,示意不必,吩咐属下带过马匹,扶洪天泽上马。 洪天泽回首望望姑丈家的府邸,想到姑母和表妹回家之后面对噩耗,不知该作何想法,而大理寺的这般做派,显而易见,是要连夜将自己送出扬州,以免姑丈反悔。 果不其然,一行人持着大理寺令牌,连夜出城,在码头登上早已备好的官船,扯起风帆,直奔长江而去。 从安排登船开始,任十八便焦急的站在一旁,开船之后,仍然站在船尾,全神贯注的盯着远远近近的船只,每当看到扬州水师巡检的船只,脸上便是一阵抽搐。 洪天泽带着枷锁,端坐在船舱里,望着这位大理寺司直的背影,慢慢意识到,姑丈可能错了,错的离谱,此行不但可能葬送掉他洪天泽的性命,而且连姑丈自己的前程与身家性命都会一起葬送掉。 夜渡长江,天色微明,大理寺差役没有做片刻的停留,沿着大运河一路疾行,直奔临安而去,由于任十八手中有大理寺的令牌,再加上前线战事停歇,没有紧急公文投递,故而在船闸都是优先放行,仅仅花了两天便到了临安。 上岸之后,洪天泽被送进早已等在码头的囚车内,沿着官道,向着远处巍峨的城郭走去。 洪天泽此前并未到过临安,但从秦先生和父亲口中听闻过繁华国都的逸闻轶事,早已神往,可断然没有想到,自己是乘坐囚车入城,且前途未卜,生死难料。 元宵虽过,这地处江南的杭州城,依然春寒料峭,可官道上的人流却依然是络绎不绝,入得城门之后,更加拥挤,以至于大理寺的差役们全都下马步行。 透过囚车比拳头还宽的缝隙,百无聊赖的洪天泽打量着外面的人群,发觉京城居民确乎比外地要富庶的多:寻常百姓大多都穿着锦缎,仕女士子皆着皮裘,或披大氅,手抱暖壶,显贵人家,则是装饰华丽的马车,偶尔一二骑士经过,多为传递公文的军校士卒; 街道两侧的房舍都高的出奇,看样子起码都在四层以上,最下面规制的整整齐齐,几乎都是各色的店铺,但往上面看去,便歪歪扭扭,斑驳陆离,显然不是一次修造好的。 洪天泽走过许多城市,但论其店铺之多,临安自当名列第一,单是囚车经过的一条街上的店铺总数,都堪比扬州一城,而在街巷的人潮人海中,挑担推车背篓的货郎还比比皆是。 街道上的喧闹冲散了寒气城市上空的寒气,似乎也缓解了洪天泽心中的烦闷,眼神渐渐的灵动起来,善于察言观色的任十八从旁端详了良久,陷入了沉思。 囚车进入大理寺之后,径直将洪天泽投入死牢,取下枷板,用铁链将他锁在一间臭烘烘、暗无天日、阴冷潮湿的半地下囚室,除了过道里昏暗的长明灯外,只有一个半尺见方的小窗户,透进微弱的光线。 这赶路的最后一天,洪天泽只在中午前后吃了块巴掌大小的饼子,喝了几口水,如今腹内饥渴难耐,口干舌燥,浑身发冷,只得将床板上的干草划拉成一堆,靠墙坐好,静候天明。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名狱卒提着水桶走了过来,打开牢门,舀起一瓢水,递到洪天泽唇边,喝道:“水!” 洪天泽刚刚张开嘴,狱卒便将水瓢倾斜,一股脑的倒了进去,将他呛得连连咳嗽。 “听说你天生神力,是员虎将。” 狱卒斜着眼睛,阴笑着说道:“不过,到了咱们这牢房之中,便是真的老虎,某家也能让你变成病猫!嘿嘿,是不是还想着吃饱喝足静候过堂?做梦!” 洪天泽下床起身,将双臂的铁链抖了抖,轻声说道:“狱卒大哥,你我并无仇怨,你公事公办,洪某自当配合。倘若刻意刁难、妄想凌辱于我,即便是在这囚室之内,取你性命亦是易如反掌。” 言罢,洪天泽脚后跟往下一跺,将一块青砖踏成两截。 狱卒吓得连退三步,直到后背撞在木门方才醒觉,慌忙一边虚言恐吓,一边飞快退出,将门锁上之后又特意加上一圈铁链。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有人高喊道:“倪阿六何在。” “小人在此。” 狱卒闻声一惊,慌慌张张往外跑,差点跟来人撞个满怀,后者将他唤到一旁,窃窃私语一会,便转身扬长而去,没过多久,倪阿六回到洪天泽的牢房前,轻声道:“洪将军,我给你送饭来了,可别动粗啊!” 望着摆在面前的一壶酒和四碟小菜,洪天泽知道,姑丈的打点终于跟上来了,倪老六忙不迭的将他身上的锁链解开,点头哈腰的说道:“洪将军,小人有眼无珠,多有冒犯,还望赎罪。” 洪天泽轻笑道:“阿六哥,不知者不罪,今后,你只需公事公办即可,洪某哪怕是判了死罪,也不会为难于你。” 倪老六如蒙大赦,连连叩谢。 酒足饭饱之后,倪阿六将杯盘碗碟收拾干净,又送过来一床干净的被褥,洪天泽酒足饭饱,不禁怀疑起自己之前的推断,莫非,姑丈果真能扭转乾坤? 第123章 激辩 次日上午,洪天泽正在用狱卒倪阿六送来的早饭,忽然一阵沉重杂乱的脚步声,倪阿六脸色陡变,从牢门一个健步蹿了进来,不容分说便三两下将餐盒收起,随手丢在墙角,正想在拿个物件盖住,大门已被人大力推开,一声断喝震得四壁嗡嗡作响:“倪阿六,给老子滚过来!” 倪阿六急忙转身,三步两步冲到门前,弯腰拱手:“郑大人,小人在此。” “曾大人要提审犯人,快,头前带路。” 郑大人是个虎背熊腰的壮汉,相貌粗豪,只是一双三角眼给他平添了几分凶残暴戾,在他身后,七八名身量高大,目露凶光的衙役气势汹汹的跟上,瞬间将过道塞的满满当当。 “洪天泽,是吧?” 郑大人低头走进囚室,随意扫了几眼,便三角眼一横,冷笑道:“倪阿六,犯官的脚镣呢?” 倪阿六从外面抢步入内,悄悄挡住餐盒的方向,躬身道:“回禀大人,照规矩,脚镣是要过堂才戴——” “混账。”郑大人抬手就是一个耳刮子,把倪阿六打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昨天怎么吩咐的?忘掉了吗?他是谁?武锋军都统制,天生神力的洪天泽,若是让他走脱了,还是惊了曾大人的驾,你吃罪得起吗?” “是是是,小人错了,小人这就去取脚镣。”倪阿六便抹去嘴角的血迹,边瑟瑟发抖,边连连作揖打拱,连头都不敢抬。 “滚一边去。”郑大人把下巴一挑,“来人,用咱们自己带来的家伙。” 后面的彪形大汉拿出一套沉重的脚镣,正要往牢房进,洪天泽一步跨到郑大人面前,沉声喝道:“好大的官威!” 言罢,一记头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在对方鼻梁上,咔嚓声过,血花四溅,惨叫连声,紧接拳来脚往,一阵混战。 倪阿六缩颈藏头,躲在囚室的角落里,连一眼都不敢看,待得打斗声平息,偷眼一瞧,只见洪天泽傲然立在囚室中间,郑大人与他带来的一众差役,全都在地上哀嚎苦叫。 “果然好武艺,好气力,佩服、佩服。” 略带沙哑的声音之后,缓步走出一位身着三品朝服的官员。 洪天泽眯缝着眼睛上下打量几眼,只见来人年约四旬,细长身量,皮肤白皙,在十余步外站定,似笑非笑的望向囚室,“不过,本官倒是很想知道,十弩齐发,以洪将军的身手,能否全身而退?甚或以将军之勇,能挣脱锁链,将我等悉数击杀,再逃出这死牢呢?” 洪天泽浑然无视隐匿在来者后面的十名弩手,冷笑道:“某家倘若想出去,岂会在此听尔等聒噪。” “本官最喜欢同明白人讲话。”来者微微抱拳,“大理寺正卿,曾坚,多有得罪。” 洪天泽昂然道:“武锋军都统制,洪天泽,请多指教!” 曾坚冷笑点头,冲着牢房里面高声喝问:“郑头,还有气没有?” 满面血污的郑大人挣扎起身,“大人,这,这厮想越狱!” “休得胡言乱语,洪大人若是想越狱,老任如何能捕的了他,哼!”曾坚厉声道:“上刑具,将犯官带到堂上。” 郑大人的手下此时都慢慢醒转过来,想上前又不敢,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曾坚暗暗摇头之余,只能不动声色的说道:“让你们上刑具便上,不过,莫要节外生枝。洪大人晓得利害,不会同尔等计较的。” 言罢,曾坚袍袖一甩,转身径自离开,不过,他带来的十名弩手反倒上前几步,虎视眈眈的望着洪天泽,显而易见,一旦对方再动武,便要乱箭齐发,当场击杀。 郑大人知道曾坚的狠辣,不会顾惜自己同手下的性命,自然不敢再招惹洪天泽,急忙示意手下拿过刑具,道声得罪,轻手轻脚的戴上。待到落锁之后,方才松了口气,颤声说道:“洪大人,请吧。” 拖着沉重的脚镣和枷锁,在十余名差役的看押下,洪天泽缓步走出死牢的大门,昂首望了望头顶的晴朗的天空,吸口清爽的空气,精神为之一振。 大理寺刑堂内,曾坚高踞几案之后,左手边是书记,右手边是寺丞,靠近门口两侧肃立着二十来名彪形大汉,他们的身后是各式各样血迹斑斑的刑具,令人望而生畏。 郑牢头上前禀报:“犯官洪天泽带到。” “好,你等且退下。”曾坚摆摆手,俯瞰洪天泽,干笑几声,徐徐问道:“堂下之人,可是武锋军都统制,武功大夫,洪天泽?” “正是某家。” “洪天泽,你可知罪?” 洪天泽反问道:“洪某在前线浴血奋战,保家卫国,何罪之有?” “好,好一个何罪之有。”曾坚点点头,随手从面前拿起一张纸,“你身为武锋军统领,擅离职守,私离防地,投奔敌国,意图里应外合,谋夺我大宋天下,可有此事?” 洪天泽想起姑丈日前的交代,顿时感觉有些不太对劲:倘若姑丈果真能将此事遮掩过去,为何对方一上来便自信满满的审问?御史弹劾的三罪之中,此罪最重,如今有加上了谋反一项,乃是诛九族的弥天大罪! 想到此处,洪天泽把心一横,改了主意,“洪某自被委任为武锋军统领之后,时刻与三军在一起,并无有一日离开防地,所谓擅离职守,私离防地,乃是无稽之谈,想来必然是小人诬陷,请曾大人主持公道,还我清白,将其治罪。” 曾坚闻言一愣,瞬间失语,显然是未曾料到洪天泽会推得一干二净。 数息之后,曾经恢复常态,冷笑连声:“洪将军,你在军中,可有人证?” 洪天泽坦然道:“武锋军全军上下五千人,皆可作证,洪家庄阖庄数千人,也可任意查问。” “自家证自家,天下大笑话。”曾坚提高声音,“既然你时刻在军中,那本官问你,去年九月镇江水师巡检,统制官蔡辉声言曾经在长江口见过你,该如何解释?” 洪天泽巍然不惧,“某家愿与他对质。” “好,好,好。”曾坚求之不得,冲着堂下高声喝道:“来人,带证人蔡辉。” 话音未落,一名差役便带着一名军官走了进来,在洪天泽身侧站定:“镇江水师巡检蔡辉,见过大人。” “蔡辉,你且看看,旁边这位人犯,可曾在何处见过。” 蔡辉转身上下打量了洪天泽几眼,连连点头,道:“不错,是他,委实是他。” 洪天泽用眼角的余光扫过去,认出此人确实是在长江口遇见的水军统制,心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 曾坚阴笑道:“蔡辉,将话说的清楚些,以免冤枉了好——人!” 蔡辉清清嗓子,用响亮清晰的声音缓缓说道:“小将敢以性命担保,此人便是去年九月在长江口中所见,诡称海商的洪天泽。” “蔡辉,海舟船籍在何处?船名叫什么?同行之人有哪些?全都给本官一一道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蔡辉略一思索,便将当日登船检查的情形简明扼要的复述一遍,洪天泽发现此人外表粗豪,实则心细如发,不过打了个照面而已,非但记得自己的姓名、船籍,而且连亨利、刘黑塔和莺歌儿等人的容貌体态全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连“腾渊号”所载货物都说的八九不离十。当然,他从洪天泽手中拿去的二十多两银子的事情略去不说了。 蔡辉说完,曾坚点点头,“洪天泽,还有何话可说?” 洪天泽将铁链一抖,缓慢转身,上下打量蔡辉几眼,装出一副极为惊讶的样子,“这位兄台,洪某与素昧平生,既无杀父之仇,亦无夺妻之恨,此般恶意构陷,是何道理?” “什么?老子构陷你!”蔡辉腾地涨红了脸,怒道:“倘若没有登船检查,老子如何能认得你,知道你家船名与船籍,说出你手下的样貌?” 曾坚没有说话,端起茶碗轻轻喝上一口,笑嘻嘻的看戏。 洪天泽冷笑道:“某家忝为武锋军统领,不但要操演军卒,还要上阵杀敌,武锋军部将亦是如此,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我等姓名样貌,在楚泗一带,尽人皆知。” “至于我家的海舟,平日里都是停泊在扬州港内,码头上的贩夫走卒,运河中南来北往的客商,举目可见。哈哈,如此两件寻常事体,竟然拿来证明洪某出过海,果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蔡辉万万没想到,洪天泽竟然矢口否认,一概不认,而对方的一通胡搅蛮缠还都能说得通,不禁一时语塞,不知怎样反驳。 曾坚一边暗自摇头,一边不动声色的丢下一句:“洪将军,你家的船引难道也是人尽皆知吗?” “对对对,船引,船引!”蔡辉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急道:“当日你所乘海舟名叫‘腾渊号’,是不是?船引文书乃是明州市舶提举司所发,上有官印,错不了!” 洪天泽没有理会蔡辉,反倒昂首望向曾坚,语带讥刺的问道:“敢问曾大人,难不成这区区一份船引文书便能将我定罪?” 曾坚扶案而起,冷笑连声:“此乃明州市舶提举司所发的官文,是船籍文书,上面有船东姓名、籍贯,还有船只形制大小,无论何人,都不会将其轻易示人,倘若没有人拿给蔡辉,他何以得知?以此将你定罪,恐怕便是李庭芝在此,也无话可说吧?” 洪天泽听的对方口中说出姑丈的名字,更加坐实了自己的推测,忍不住仰天大笑。 曾坚冷眼旁观,待到他笑完之后,沉声说道:“证据俱在,洪将军,是不是该签字画押,低头认罪了?” 洪天泽摇摇头,“曾大人既然认为船引乃是如山铁证,那洪某倒想问问,倘若这船引文书是蔡辉杜撰出来的,该当如何?” 曾坚早已被洪天泽又臭又硬的反驳激起无名业火,怒道:“果真如此,此宗罪责便是不实之辞。” 洪天泽继续问道:“那这位蔡统制构陷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蔡辉闻言,吓得一哆嗦,可转念一想,船引乃是自己亲眼所见,如何能错得了,忙高喊道:“曾大人,犯官不过虚张声势而已,卑职敢用性命担保,船引绝对是真的。” 洪天泽没有出声,只是望着曾坚,看他如何作答。 曾坚坦然道:“本朝律法,构陷他人,不但反坐其罪,且要加重刑罚。” 洪天泽嘿嘿笑道:“诬告本官出海投敌谋反,皆是灭九族的大罪,加重刑罚,莫非要夷十族不成?” 曾坚看了看蔡辉,后者忙不迭的连连点头。 曾坚想了想,“洪天泽,‘腾渊号’的船引文书如今在何处?” “在船上,保管在纲首的舱房之中。” “如此甚好。”曾坚胜券在握,心情大悦:“但凡发放船引,市舶提举司必录有案底,本官这便派人到扬州和明州,取船引文书与案底核对。” 洪天泽朗声道:“大人明见千里,佩服、佩服!” 望着洪天泽一副有恃无恐的架势,曾坚的信心开始有些动摇,可转念一想,嘴角露出旋即一丝阴笑,命差役将蔡辉带下,拿起惊堂木,在面前重重一击,沉声喝问道:“洪天泽,御史弹劾你的第二罪:私纳盗匪,居心叵测,意图不轨。你是认罪呢,还是想替自己分说?” 第124章 莫须有 洪天泽回道:“武锋军班底乃是八庄盟的民军,并无一人是盗匪。” 曾坚阴笑问道:“两淮制置使府上呈兵部的武锋军名籍之内,有一队将,名叫刘黑塔。说来巧得很,蒙元山东境内,有股悍匪,匪首也叫刘黑塔。洪将军,你且说说,是否便是同一人?” 洪天泽装作惊讶的哦了声,“原来大人口中的盗匪是刘黑塔啊,不错,他委实在武锋军中,不过,此人原本便是我大宋官军,并非山东盗匪。” “刘黑塔原本是我大宋官军,并非山东盗匪?”曾坚仿佛听了最可笑的笑话,一阵狂笑之后,反问道:“洪天泽,你欺大理寺不知军旅之事么?嘿嘿,兵部同枢密院都有细作在蒙元,谁人不知这个刘黑塔乃是李璮旧部,李璮事败之后在山东各地流窜,为匪为患,怎地到你口中,竟然成了我大宋官军。我大理寺乃是国之重地,岂能容你这等宵小之辈在此信口雌黄,来人,大刑伺候!” “且慢!”洪天泽冷然回道:“大人,听洪某把话说完。” 曾坚看洪天泽承认了刘黑塔在武锋军内之事,御史弹劾的第二条罪行便算是坐实了,自己已然胜券在握,并不急在一时,语气轻松起来,“好,好,好,且看你如何颠倒黑白,自圆其说。” 洪天泽轻声问道:“大人,刘黑塔是李璮旧部,是也不是?” 曾坚连连点头,用不耐烦的语气说道:“此乃尽人皆知之事。” 洪天泽不管不顾,继续追问:“敢问曾大人,李璮何许人也?” “李璮乃是蒙元江淮大都督,万户侯。” 洪天泽摇摇头,“大人错了!” 曾坚感觉有些不对劲,但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劲,随口应道:“错了,哪里错了?如何错了?” 洪天泽胸有成竹,讪笑几声,“李璮起兵叛元,献城纳降于我朝。朝廷正式下诏书与他,授李璮为保信、宁武军节度使,督视京东、河北军马。不错,李璮兵败被杀,但其就死之时,早已受我大宋封赏,是为宋将,对不对?刘黑塔既是李璮旧部,李璮被杀,朝廷并未褫夺其封号官职,则其部众仍然算是宋军,对不对?” 洪天泽望着目瞪口呆的曾坚,笑问:“或许,朝廷的诏书在大理寺,在曾大人这里算不得数?” “刘黑塔既非盗匪,则所谓的居心叵测,意图不轨之说,纯属无稽之谈!” 审到此处,曾坚才发现,自己实在低估了洪天泽。原以为此人天生神力,勇猛无匹的将领必然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又年纪轻轻,很好对付,没曾想一来二去,反倒被他反驳的无话可说,甚至连动刑的籍口都没有。 曾坚口干舌燥,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好在刑堂内布置的如同阎王殿一般,暗无天日,无人察觉,于是干咳几声,虚张声势道:“来人,上奏宰相大人,请命核查册封李璮诏书。” 曾坚远望阶下囚少年老成的气势,对最后一宗罪也不敢抱多大希望,例行公事的问道:“洪天泽,御史弹劾你的第三罪乃是勾连番人,泄露军情,是认罪吗?” 果不其然,洪天泽一样的摇头否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敢问大人,这句话说的对不对?” 曾坚万万没想到,洪天泽如此刁钻,可又没办法否认,只得点点头。 “既然如此,番人也罢,夷狄蛮夷也好,俱是我天朝子民,子民之间往来,实属正常,何来勾连一说?” “再者,御史弹劾泄露军情,番人既非敌国,知晓便知晓了,怎可算作泄露?” 曾坚强打精神,反问道:“照你说法,那蒙元与此前的大金,也算大宋子民不成?” 洪天泽回道:“不错,辽金西夏与蒙元,都曾与我朝为敌,可上溯大唐,各国皆为藩属而已,今日所作所为,如同忤逆之子,强要自立门户,抢夺老父财物,即便其逆天弑父,可也改不了自身的血脉啊!” 胡搅蛮缠,强词夺理,厚颜无耻……科举出身的曾坚,一连串的怒骂到嘴边又硬给压回去了,这套说辞,已经延续了数百上千年,谁都心知肚明,却偏偏无法反驳。 曾坚猛吸几口气,强打精神,“不错,这些番人,同样是天朝子民,可朝廷有规制,与北朝之间的往来,由枢密院处置,其他藩属来人,则有鸿胪寺安排,你一个小小边将,擅自接待,实属越权。” 洪天泽回道:“大人,御史弹劾在下的罪责之中,好像并无越权这一条啊?” 曾坚好不容易逮住这个机会,如何肯轻易放过:“大理寺审案,但凡有不法之事,皆可询问。” 洪天泽反驳道:“越俎代庖,是错非罪,在下认了,不过上司责罚而已,似乎还不用劳烦大理寺兴师动众吧。” “你,你,你——” 曾坚拍案而起,戳指向下,可是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此时,冷眼旁观许久的大理寺丞缓声说道:“来人,将犯官收监,待得证据齐备,择日再审。” 洪天泽哈哈一笑,哗啦啦拽起铁链,架势十足的抱拳行礼,“二位大人,在下静候大理寺还我清白。” 言罢,转身昂然离去,两旁的差役慌忙跟上。 目送洪天泽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曾坚跌坐书案,喃喃道:“牙尖口利,哪里是什么赳赳武夫,分明是饱读诗书的书生。” “大人不必烦恼,暂且让他嚣张两日,待得明州的船引案底一到,任他如何奸猾,也难逃一死。” 寺丞起身走到阶下,边活动腿脚边安慰上司。 曾坚摇摇头,“罗大人,你还是小看了这个洪天泽,依我看来,那明州的船引十有八九是靠不住的?” 罗寺丞忙问:“是何道理?” 曾坚想了想,高声吩咐道:“你们全都退下,我与罗大人有要事相商。” 等到差役和校尉们全都走个干净,曾坚将罗寺丞唤到身侧,低声说道:“老罗啊,众所周知,我大宋的市舶司乃是最肥的缺,敛财的手段除了收受商贾的贿赂之外,恐怕这私卖、伪造官引也没少干吧!” 罗寺丞恍然大悟:“难怪方才这厮有恃无恐,原来早已料定明州市舶司没有‘腾渊号’船引文书的案底,咱们又把话说满了,唉!” 曾坚接着说道:“如若本官所料不差,从扬州取回来的船引才是真的,不过,定然不会是在明州,极有可能是泉州,如此一来,山长水远,不但核查困难,且又可能将蒲寿庚牵扯进来,可如今官家极看重此人,连太师都让他三分啊!” 罗寺丞想了想,“大人,那我等便抛开这船引,将蔡辉的指认坐实便可。” 曾坚叹口气,“不妥啊!” 面对满脸迷惑的属下,曾坚苦笑摇头:“你想想,洪天泽偌大一艘海舟,满载货物,中间还夹带朝廷命令禁止输出之物,蔡辉也全都检获,可结果还是放他走了,原因何在?” “原来如此,这厮收受了洪天泽的贿赂,继续追查的话,洪天泽跑不了,他也有麻烦。” 曾坚点点头,“蔡辉无名小卒耳,安排他来指认洪天泽,乃是事先谈妥的,倘若将他给问罪了,幕后之人如何肯答应?” 罗寺丞苦笑道:“条条俱是死路,可是倘若让洪天泽走脱了,我等又如何交代?” “走脱?呵呵,做梦。”曾坚眺望刑堂外的庭院,冷笑道:“上头下令捕他之时,便没想善了,过了我等这关,没用的。” 罗寺丞似懂非懂,“可既然无法定罪,羁押日久,李庭芝岂能善罢甘休?万一闹将起来,这朝堂之上岂不天翻地覆?” 曾坚回头看了看属下,沉声道:“老罗,你好糊涂啊!” 曾坚叹口气,“李庭芝自先帝在位之时,便镇守两淮,军功卓着,深得先帝宠信,是故太师权倾朝野,也惧他三分。可如今呢?官家不理朝政,军国大事全都委与太师,恰在此时,范文虎援襄不利,迭遭败绩,两淮前线却是捷报频传,李庭芝声势日盛,临安城内暗流涌动,长此以往,早晚要传到太后耳中,她老人家非官家可比,一旦动了心思,嘿嘿,太师危矣。” 罗寺丞听得胆战心惊,“大,大人,如此说来,我等岂不是自毁长城助纣为虐?” 曾坚摇摇头,“倘若我真愿助纣为虐,他洪天泽今日还能安然下堂?哼,御史弹劾三罪,真假参半,包藏祸心。” “大人的意思是说,这个洪天泽擅离职守、私纳盗匪、勾连番人都是有的,不过,未必是要对朝廷不利。” 曾坚点点头:“洪天泽自驻军清河之后,斩杀蒙古精骑数百,且孤军深入敌境,袭取莒州与日照,倘若是投敌叛国,有这般叛法么?” 罗寺丞也道:“此人既是李庭芝至亲,必然知之甚深,李庭芝公忠体国,又怎会将靠不住的人放在咽喉之地?” 曾坚回道:“洪天泽很聪明,早已明白御史弹劾乃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只要他抵死不认,便攀扯不到李庭芝身上,故而他的辩驳虽漏洞百出,我也故作不知。” 罗寺丞这才明白过来,“属下明白了,大人乃是公事公办,御史弹劾虽有人指使,然毕竟事实俱在,如若我等不能将其坐实,必当另派他人,到得那时,洪天泽恐怕连分辩的机会都没有了。” 曾坚点点头,“莫须有三字,杀得了官居枢密院副使,正一品的少保岳飞,为何杀不了他洪天泽?按照他们的想法,只需将洪天泽屈打成招,李庭芝便无计可施。” “襄阳眼看不保,沿江而下,除了李庭芝便再无能战之将,当此之时还要争权夺利,唉!”罗寺丞扼腕叹息,“果真天亡大宋不成。” 曾坚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老罗,是否天亡,全在大内了。嘿嘿,李庭芝为官多年,也不是好相与的,这不,前脚人犯押解到,后脚便有人打点牢头。咱们人微言轻,只能略尽人事,给他们多几天周旋吧。” 罗寺丞点点头,“大人苦心,苍天可鉴!” 曾坚阔步向前,朗声道:“忠臣孝子自有皇天保佑!” 第125章 打杀 四天之后的早上,死牢大门外,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便是一声高喊:“我等奉大理寺正卿曾大人之命,前来提犯官洪天泽过堂,牢头速速开门。” 倪阿六早早便躲在门边,从门缝偷眼向外一看,不禁一愣,慌忙三步两步跑到洪天泽的囚室门前,低声道:“洪将军仔细了,今日过堂,非同小可!” 说罢转身一溜烟朝大门口跑去,嘴里连声应道:“来了,来了!” 大门开出,一名满脸杀气的带刀校尉闯了进来,后面紧跟着二十名衣甲鲜明的禁军士卒。 校尉在洪天泽囚室外站定,冲里面微微拱手,“洪将军,请!” 洪天泽缓步走出牢门,校尉吩咐左右上前将脚镣装上,再次道了声:“请!”示意洪天泽在前面走。 校尉虽则十分客气,但双眼时刻不离洪天泽的双手,同时手按刀柄,全神戒备,他的部属亦是如此。 洪天泽从两排军士中间阔步而过,只随意打量几眼便发觉有异,这些军士与领军校尉显而易见都是久经沙场的悍卒,用他们取得差役,用意不言自明。 刑堂门外,寒风之中,静静肃立着数十名全副武装的禁军士卒,门内的位置,则站满了拿着皮鞭、棍棒等物的差役,在他们身后,摆满了各色刑具。 校尉在阶下站定,躬身向台上行礼:“人犯带到,卑职交令。” “退下吧。” 一个干涩的沙哑的声音从堂上传来,洪天泽凝神望去,只见日前曾坚的位子上已经换了位矮胖的中年官员,面孔黝黑,看人时总是眯缝着双眼,散发出一股阴鹫之气。 “本官乃是御史中丞张锐,奉钦命主审此案。”张锐将目光投下堂前,冷冷问道:“阶下之人,可是武锋军都统制,洪天泽?” “正是某家。” “好,好。”张锐点点头,“既是犯官,见了本官,为何还不下跪?” 洪天泽回道:“御史弹劾,并未定罪,朝廷亦未将本官革职,为何要下跪?” 这时,曾坚的声音从张锐的左手边响起:“洪天泽的官职是武功大夫,正七品的武将,按制——” “曾大人,本官忝为主审,尔等既为辅佐,倘若没有问你,便不要插话。”张锐语带威胁:“哼,如你大理寺这般婆婆妈妈,如何能将谋逆之徒绳之以法!?” 曾坚只得闭口不言,对面的罗寺丞见机不对,悄悄在桌子下面暗暗摆手。 教训完曾坚,张锐慢悠悠的问道:“洪天泽,本官是主审,这里的规矩便由本官来定。本官再问你一次,跪还是不跪?” 洪天泽双拳紧握,“不跪。” “来人,帮帮他。” 四名差役从两旁扑过来,想将洪天泽按倒,没成想,后者一声暴喝,转身抡起铁链劈头盖脸砸过去,随即血花四溅,哀嚎满堂。 “果然神力惊人。”张锐好整以暇,端起茶杯,“都愣着干什么?上啊!” 两旁的差役原本被洪天泽的声势吓得脸色煞白,悄悄后退,此刻听得主官下令,不得不将牙一咬,抡起棍棒皮鞭铁链,从四面八方蜂拥而上,洪天泽夷然不惧,挥动铁链,全力反击,刹那间,刑堂内人影晃动,分分合合,惨叫连连。 随着时间的推移,差役们接二连三被击倒在地,余下的几乎个个带伤,在洪天泽周边游走,呐喊声一浪高过一浪,但却再也不敢近身。 “没用的东西,全都给我退下。”张锐放下茶碗,冲着门外高声喝道:“楚校尉何在?” “小将在此。” “该你们上了!” 带头押送洪天泽的校尉纵身跃入刑堂,双眼锁紧洪天泽,沉声说道:“洪将军,得罪了!” 校尉将手一招,原本肃立在门外的禁军士卒越门而入,先将洪天泽团团围住,紧接着,后面进来的两名士卒甩手抛起一张渔网,劈面罩来。 洪天泽一见渔网,心知不妙,连退三步,堪堪避开。 楚校尉当即抽刀在手,大步向前,劈面便是一刀。曾坚和罗寺丞见状大惊失色,齐声喊住手——犯官尚未定罪,击杀当场,如何能说得过去? 洪天泽运足气力,横举双臂,用铁链挡住钢刀。 然而,楚校尉毫不犹豫的倒纵退出,洪天泽这才发觉,方才看似全力一刀,实则毫无力道,还没等他想明白,突然脚下一个趔趄,低头一看,禁军士卒已经两人一组,扯起一根根铁链,纵横交错,将他死死困住。 洪天泽将腰往下一沉,正待发力,头顶阴影闪过,两张渔网从天而降,将他双臂裹住。 禁军士卒一拥而上,抱腿的抱腿,按背的按背,摁头的摁头,硬生生将洪天泽高傲按倒在地。 张锐点点头,方才被痛殴的差役们如狼似虎冲将上去,抡起棍棒皮鞭便是一顿痛打。 “混账,全都给我住手!” 曾坚斥退众差役,扶案而起,怒道:“张大人,这里是大理寺,可不是你御史台!犯官尚未定罪,你如此用刑,倘若将他打死了,谁来担责?” 张锐阴笑几声,语带威胁:“曾大人,好似洪天泽谋逆一案的主审官是我,不是你。” 曾坚点点头,“不错,你是主审官,可此处乃是我大理寺的刑堂,如若有人枉死此处,当然找不到你头上。” 张锐嘿嘿一笑,“原来曾大人是担心这个,那本官便给你一句话,今日便是将犯官击杀当场,也与你没有关碍,他日官家追究起来,陈某一力承担,你看如何啊?” 曾坚冷笑回道:“人死在我大理寺刑堂,我如何能撇得清?哼,既然张大人是主审,又胜券在握,那便请大人将犯官提走,到你御史台去,你想怎样审便怎样审。” 曾坚将袍袖一抖,高声喝道:“大理寺众官,全都随我退出。楚校尉,你是张大人带来的,便劳烦你将犯官带走。郑头何在,与楚校尉签押交接。” 大理寺众官员纷纷离座,楚校尉被弄得不知所措,张锐眼珠急转,脸色连变数变,终于还是没有发作起来,反倒仰天打个哈哈,满脸堆笑,朗声道:“曾大人请留步。” 曾坚在大门处停住脚步,头也不回的问道:“你待怎样?” 张锐回道:“本官保证不再轻易动刑,咱们继续审问,如何?” 增加哈哈大笑:“继续审问,犯官被你们打得不成人形,如何审?怎样问?” 张锐一愣,旋即回道:“曾大人,楚校尉与禁军士卒是我带来的,可他们只负责拿人,动刑的,可都是你大理寺的差役啊!众目睽睽之下,可不能胡乱攀扯啊!” 楚校尉见洪天泽一动不动,知道事关重大,忙道:“正是正是。” 动手打人的差役一见形势不对,慌忙扑通跪倒一片,“张大人,方才是你老下令我等才动手的……” 张锐反问道:“你等且说说,本官到底是如何下令的?” 众差役面面相觑,无言以对,这才醒悟全都被卖了,慌忙转头望向自己的主官,“曾大人,你可要替我们做主啊!” 曾坚无奈摇头,吩咐道:“蠢材,还不看看犯官死了没有?倘若死了,哼,尔等便等着坐牢吧。” 楚校尉见形势不对,已悄悄命令部下将渔网铁链悉数拿走,班头慌忙跪爬到洪天泽头旁,探手试试了他的鼻息,又摸了摸脖颈,这才长出口气,惊喜回道:“禀大人,没死,犯官没死,还有气。” 刑堂上下,包括张锐在内,全都松了口气。 曾坚依然没有转身,沉声喝道:“速速将他送回牢房,请郎中尽快医治。” 张锐干笑几声,“好,咱们便等他将养几日再审。” 曾坚迈步走出,将一声冷哼留在堂内。 第126章 终结 洪天泽站在鲨鱼背上,扑面而来的海风夹着细密的水珠不住的打在脸颊,格外的清爽。 陀毕罗骑着另外一条鲨鱼,并驾齐驱,劈波斩浪向前疾行,手中的鱼叉高举过顶,随时准备投掷,“哥哥,快追,快!” 洪天泽掂量了手中的鱼叉,沉甸甸的,浑然不似平日里那般轻便,而前面的鲸鱼的巨大尾巴正在缓缓没入海中,只能待下次浮出水面换气之时才能出手。 “天泽,稳住,不要急!” 循声回望,“腾渊号”紧随身后,父母亲相拥立在船头,笑吟吟的望着自己,在二人的手边,站着莺歌儿与天宝哥哥,亨利、刘黑塔、陈巨等人则在几步之外。 洪天泽点点头,扭头转身向前,没过多久,鲸鱼再次浮出水面,不过,却不是换气,而是掉转身体,面对他和陀毕罗,如同孔明灯一般冉冉升起。 两兄弟点点头,奋力投掷出手中的钢叉。 “咣当”,金铁交鸣之声响起,钢叉应声落水,鲸鱼身上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洪天泽和陀毕罗僵立鱼背,不知所措,而在他们的面前,鲸鱼越升越高,露出水面的部分越来越大,很快就超过了“腾渊号”的大小,可竟然只露出半边头颅! 鲸鱼出水带起数丈高的滔天巨浪,迎面而来,洪天泽和陀毕罗足下的鲨鱼被高高抛出水面,两人猝不及防,跌落水面,位置靠后的“腾渊号”很快被慢慢拉起,眼看着便要倾覆。 洪天泽眼看自己不断的往下坠落,但却久久未能入水,此时,他忽然看到,在鲸鱼的头顶上,峨冠博带的秦先生负手而立,口在激扬的吟诵:“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国,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 洪天泽突然感到难以遏抑的悲恸,无数的问题涌上心头,可是他的嘴才张开,秦先生连同鲸鱼一起化作一团烈焰,消失无踪,转瞬之间,便跌入大海,咸咸的海水喷涌入口,他不禁拼命的挣扎、挣扎。 “天泽,快醒醒,快醒醒啊!” 洪天泽努力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几张陌生而又熟悉,关切的脸:“张山,林小雅,李子雄……” “不错,是我们。” 女孩破涕为笑,望着同伴嗔怪道:“人家就说天泽不会有事的。” “没事就好。”张山在洪天泽胸口轻轻捶了一下,“你小子,可把我们给吓死了,好好的突然就沉下去了。” “我,我这是在哪里啊?” “完了,他脑子坏掉了。” “你脑子才坏掉了呢——我们是在红花湖游泳,你刚才潜水出了点问题。” 洪天泽望着几名同学,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我,我昏过去多久?” 李子雄看了看表:“10分钟不到。” “10分钟?”洪天泽想起片刻前的一番激战,脑袋里一阵翻腾:“难道,自己并非穿越时空,而是单纯的做了一场梦?” “别发呆了,咱们快点换衣服回家吧,车还在等着我们呢!” 两名男同学架起洪天泽,朝岸边走去,洪天泽回过头来,望着渐渐远去的湖水,似乎看到无数个影子在水面上晃动:莺歌儿、秦先生、陈师傅……他们都在微笑着向自己挥手!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