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瘤剑仙》 第1章 裴长老 今天早些时候,两个年轻的外乡人,牵着马上了微山。 这两人一男一女,男的叫陈观海,女的叫罗小锦,看着都是十七八的年纪,穿一身利落的黑衫,腰上束一条红带。 这是掌圣宫的装束。 两人礼貌地拜过山门,并表示想要求见微山派掌门,清闲子道长。 清闲子也不算很闲,接到通禀的时候,他正在给自己的媳妇换尿布。 听说是掌圣宫的人来了,他吓的手一抖,差点把尿布糊在老婆脸上。 那可是北师豪门,深受大翎皇帝器重的国之大宗。 就苍鹭州,整个儿在人家眼里都算乡下,更别说小小一个微山派了。 老头不着痕迹地在通传弟子的衣服上擦了擦手,然后赶紧捋一下自己斑白的须发,抄起他那根八十斤的拂尘,小跑着出门迎接。 还没走到大殿,远远就看到广场上站着两个人影,身姿笔挺,黑衫凌厉,嵌在微山派的背景里,画风格外突出。 “哎呀!哎呀呀呀呀!” 清闲子挪着两只脚,飞快地蹭过去,紧跟着老脸一板,对一旁的接引弟子说道:“怎么能让贵客在外头站着?” 弟子低着头,自顾自地抠着鼻屎:“门儿没开。” 微山派姑且是修了个大殿的,除了木头没刷漆、砖头没糊墙,跟一般宗门的大殿区别不大。 就是平时不咋用,都是当仓库,闲着没事的时候就锁上了。 老头暗戳戳地踹了他一脚:“怎么不往后山带,我去年不是修了个亭子吗,风景好得很,也带人家去逛逛!” 弟子更为难了:“大师兄在后山孵蛋呢,一见人就跟个老母鸡似的,扇着俩胳膊抱着我亲……我不敢去。” 掌门还想再说些什么,一旁的黑衫少女先听不下去了。 罗小锦束着高高的马尾,先有三分英气,再加上掌圣宫装束利落,显出她身姿高挑,令人眼前一亮。 她抬眸扫了清闲子一眼,说道:“掌门不必麻烦了,我们千里迢迢从北师城来,是有要事见贵派的裴夏裴长老,现在人没见到,重担未卸,本也无心歇息。” 清闲子本来还是笑呵呵的。 听到罗小锦张口吐出裴夏的名字,表情顿时一僵。 “找谁?” “裴夏。” 老头很努力地绷住脸,转头望向身旁的弟子,小声问了一句:“你裴师兄,最近在山上吗?” 弟子缓慢而坚定地摇头。 清闲子干笑着勾起嘴角,对罗小锦说道:“我帮你问一下。” 说完,他转头朝着空荡无人的宗门广场喊了一声:“梨啊!” 这一声中气十足,在山林空旷处,拉出两三声回响来。 不过数息功夫,那宗门屋舍的上头纵跃着蹦过来一个黑黢黢的两足生物。 那瘦小玩意儿捣着两条短腿飞跑过来,朝着清闲子张口吐出一嘴清脆的少女音:“怎么啦?” 也是离近了才能看出,这其实是个小女孩,只是身上过于邋遢,脏兮兮的才看不出人样。 清闲子捏着拂尘把她顶在了两尺开外,问道:“你师父呢?” 丫头还以为啥事呢,极是自然地回道:“怡红院啊!” 这名字一入耳,罗小锦和陈观海的眉头都忍不住皱了起来。 陈观海不作声,罗小锦则看向清闲子:“掌门,这怡红院是……” 老头还没来得及狡辩,裴氏黑梨已经高高地举起手抢答:“就是男人和女人打架的地方!” 清闲子两眼一黑。 完啦,我微山派的名声,这是要臭到北师城去了。 …… 随着意识慢慢回到身体里,遮天蔽日的恐怖景象也尽数退回了脑海深处。 裴夏嘤咛一声,睁开了眼睛。 入目所及,是熟悉的薄纱红幔。 身下是厚实的床垫,身旁是丰腴的女人。 稍稍掀开一点被子,那种独属于青楼女子的雌熟香气便上顶着往裴夏鼻孔里钻。 他没好气地甩了一下被抱紧的胳膊:“怎么又钻我床上来了?” 小酥红鼻尖里闷哼了一声,捏着嗓子颤声道:“外头多冷呀,小奴上了床,也好给裴爷暖暖身子呢~” 说着,她又扯了裴夏的胳膊往身前挤:“您看,这多暖和。” “你撒开。” “我不嘛。” “你撒开!” “我不嘛~” “……什么东西在顶我?” “爷~”小酥红两眼湿的像是要淌出水来,“不带您这样的,都一年了,您多少怜惜我些,就是您忍得住,奴也要忍不住了。” “我指望你闲着没事帮我打扫打扫卫生,准备准备酒菜!” 裴夏一把掀开被子,然后指着自己身上齐全的衣服:“整个微山谁不知道,我裴夏来青楼,只睡觉。” 裴夏有旧疾,非得在人群聚集,情绪激烈的地方才能安歇,否则脑海刺痛,根本无法入睡。 所以平日里,他很少在山上过夜,而是在县城青楼长住。 事实上,哪怕是在青楼,遇到生意不好的时候,人气不足,他也就只能睡个前半夜。 因此裴夏这些年来,总是面容憔悴,满脸倦色,连带着身形都清瘦许多。 好不容易下了床,裴夏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白送钱的买卖不做,非得钻人被窝,你有没有考虑过名声的问题?” 小酥红扭着腰肢肥桃从床上爬下来,也不起身,就攀在裴夏的腿上,娇嗔道:“奴家一个青楼女子,要什么名声?” 裴夏端着茶杯在她脑门上磕了一下:“我的名声!” 女人轻轻把脸靠在他的腿上,微眯了眼睛,说道:“爷这是嫌弃奴家了,嗯~” 裴夏不吃她这套,抖了抖腿就表示:“赶紧滚赶紧滚,一会儿让人看见了。” 小酥红不肯,就抱着他的腿,嘴里哼哼唧唧,任由裴夏甩来甩去,连同薄衫里一起波涛滚滚。 然后,房门“砰”一声被人踹开了。 罗小锦手里提着剑,一双凤目扫视,冷声道:“裴夏呢?!” 房间里,男上女下,衣着暴露,娇喘连连。 裴夏茫然地回过头,与罗小锦四目对视。 第2章 你爹死了 怡红院二楼的雅间里,圆桌上摆了酒菜,裴夏坐在这头,罗小锦和陈观海坐在那头。 个子小小、衣衫邋遢的短发丫头陆梨,就站在边上,淡定地给裴夏介绍:“师父,这两位是北师城来的,罗小锦,陈观海。” “啊哈!北师城,我老家呀!” 裴夏立马端起酒杯,朝着两人举起:“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陈观海面无表情。 罗小锦则抽了一下眼角。 裴夏,以十二岁弱龄中举,当年是名震京师的少年才子。 可如今? 眸光浑浊,眼神疲惫,整个人看不出几分精气神。 长发凌乱,好似许久不曾打理,面色更是苍白,也不知道是不是常年放纵,被酒色所伤。 感觉比起如今北师城里那些纨绔子弟,还要不像样。 怎么就能堕落至此? 裴夏见两人没有回应,也只能挠头:“刚才那个,都是误会……” 他话音刚落,房门又被推开。 裸着香肩的小酥红提着一壶溪山芽尖就进来了,磨着两瓣浑圆,走到罗小锦与陈观海身前,娇声道:“听说二位不饮酒,小奴便沏了壶好茶来。” 裴夏瞪她:“谁让你进来的?” 小酥红妩媚地白了裴夏一眼:“爷的朋友,那就是我们怡红院的朋友,可得好好招待。” 话里话外,裴夏那都不是微山派的人,直接就是怡红院的人。 罗小锦终于绷不住冷笑出声:“裴公子的私德果真不同凡响,希望回头到了殿下面前,你也能如此坦然。” 殿下? 什么殿,什么下? 小酥红一时有点没听明白,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那头正趴在桌子上啃鸡腿的梨子,慢悠悠地朝着小酥红招了一下手:“酥红姐姐,你来,坐这儿。” 拉着小酥红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陆梨翻身骑住了她两条丰腴的大腿,一双沾着油脂的小短手在鼓囊囊的胸脯上攀了两下,然后一边一个捂住了小酥红的耳朵。 丫头转过身,望了三人一眼:“好了,你们继续。” 裴夏拿开杯子,提起酒壶自己灌了两口,望着两位掌圣宫的年轻人,砸了一下嘴:“我爹出事了?” 束起的长辫晃动了一下,罗小锦歪过头和陈观海对视了一眼,随即看向裴夏的眼睛:“他死了。” 拈着酒壶的手一下顿住了。 大翎国相,裴洗,死了? 酒壶搁下,裴夏沉默片刻:“什么时候的事?” “半个月前,突发旧疾,猝然离世,现在人还停在相府,由掌圣宫的修士持法器保存肉身。” 罗小锦从腰上解下一枚镶着金边的小巧玉牌,推向裴夏:“长公主的意思是,裴相为国鞠躬尽瘁,丧事不可从简,你作为独子,必须回京主持出殡。” 裴夏眼帘低垂,许久之后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见裴夏多少还有些心绪低沉,罗小锦对他的不满也减了几分。 毕竟刚死了爹,于情于理,是不太好为难人家。 她本意是捉了裴夏,今天就启程回京。 但斟酌之后,还是询问了裴夏的意见:“那你看,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吧。” 裴夏抹了一把自己病恹恹的脸:“微山收留我四年多,要走,总得好好与师门道别。” 罗小锦算了一下路程,点头:“好。” …… 今夜再眠宿青楼就不合适了。 裴夏难得回了宗门,给掌门带了两捆溪山芽尖的好茶,帮师娘洗了个澡,又提了两桶黑狗血去后山喂过大师兄。 一共没有百十号人的微山小派,今夜难得在大殿聚了个餐。 席间,裴夏沉痛表示了自己即将下山,离开宗门。 对此,门派上下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和掌声,裴夏的两个师妹抱在一起,高兴地哭了出来。 喜悦的氛围一直持续到深夜。 等宗门各处都熄了灯火,裴夏独自站在了大殿之外的广场上,背靠着栏杆,给自己点了根烟。 一点火星独明在黑夜里,裴夏吞云吐雾,半晌之后,他叹了口气:“这么晚了不睡觉,不想长个儿了?” 阴影里翻出一个小个子。 陆梨踩在裴夏身旁的栏杆上,撇撇嘴:“你不也没睡吗?” “我睡不了。”裴夏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陆梨当然知道,她明知故问,只是给自己找个话头。 裴夏笑了,陆梨这妮子是他一把屎一把尿喂大的,看她一张嘴,裴夏就知道她要放什么屁。 他摇摇头:“北师城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丫头张着两条胳膊,踩着窄窄的栏杆左摇右晃:“可我听人说,那是九州天下最繁华最雄伟的城市。” 裴夏抖了抖烟灰:“所以才说,那不是什么好地方……要不我能这么多年不回去?” 提到这个,小陆梨嘿嘿一笑,连忙蹲下身子,往裴夏这边蹭了蹭:“你都没跟我说过,当初是为什么离开北师城的?” “你离我远点,身上一股子馊味儿。” 裴夏嫌弃地往旁边挪了挪,然后顺着话口继续说道:“我还能为什么,不就是为了躲裴洗吗?” 罗小锦所言不虚,裴夏确实在十二岁那年就中了举人,是整个大翎国有数的少年天才。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本应该走在父亲为他安排好的道路上,成为大翎官场下一个世代中最伟岸的背影。 然而,也就是这一年,一次成功的刺杀,招来了“裴夏”。 这是一场非常生硬的穿越,裴夏没有继承原主的任何记忆。 更让他备受折磨的是,在相府上,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少爷只是突然失忆,是怪病。 但唯有裴洗,这位大翎国相,哪怕是在儿子认不出他的那一刻,都没有丝毫的动摇。 每次想到老裴那双看似浑浊却永远镇定自若的眼睛,都让裴夏有一种被看穿的惶恐。 他见识过老宰相的为人和手段,他很怕有一天,裴洗真的洞悉了真相。 于是。 他溜了。 十二岁那年的冬天,他离开了北师城。 “十年了,”裴夏捏着滤嘴,戳了戳自己的眉毛,“真听到裴洗死了,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 “怎么?” 裴夏摇摇头,没应。 没有原主年幼时的记忆,他对裴洗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感情。 但名义上,他们仍然是父子。 所以北师城这一趟,他无论如何是要去的。 把烟屁股踩灭,裴夏转头看向自己这个小徒弟。 以他对陆梨的了解,这丫头既然说了要去,你不让她去,她也会去的。 “带你也行,不过山下不比宗门,出门在外,你必须事事都听我的。” 陆梨咧开嘴,露出两颗雪白的小虎牙:“哎呀,真没办法,谁让你是我师父呢?” 第3章 果汉 春风四月,草长莺飞。 微山派山门之前,清闲子手持拂尘,望着不远处已经打点好行李的四匹骏马,老头脸上的笑容从未有过的真诚慈祥。 转头看向身边的裴夏:“东西都带上了吧?” 裴夏掏耳朵:“带上了。” 掌门搓了一会儿拂尘,又小声地问:“你爹,今年应该不到五十呢?” 裴夏抿着嘴回忆了一下:“大概吧。” “那,”清闲子阴恻恻地说道,“不会有康复的风险吧?” 裴夏不说话,拉直了眼神看着他。 掌门讪讪一笑。 今日远行,裴夏还是如常打扮,一身粗布青衣,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和那张好像永远睡不饱的脸。 倒是屁股后头跑来跑去的梨子,难得换了干净衣裳。 那短发也不刺挠了,细细软软,配上她带着几分婴儿肥的可爱小脸,一眼看去,你都差点以为她是个小女孩。 没多久,整理好行囊的罗小锦喊了一声:“差不多了!” 要走了。 裴夏伸手拍了拍老掌门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怡红院的终生贵宾我已经转赠给你了,你年纪大了,注意身体。” 清闲子抽了一下嘴角:“我……” 我谢谢? 情长话短,裴夏郑重地抱了个拳,转身把陆梨夹进了咯吱窝,然后翻身上马,跟在罗小锦陈观海身后,下山而去。 背影渐远,山路上远远传来陆梨不忿的声音:“我要骑马——” 然后就是裴夏带着冷笑的回应:“你都没有马腿高,你蹬得上去吗?” 望着自家长老的背影慢慢远去,终于消失不见,清闲子手握拂尘,喟然一声长叹。 身后,那睡在摇篮里的幼小女婴,吮着自己的手指,咿咿呀呀,仿佛梦呓。 老头听见了,摇摇头,回道:“掌圣宫所谓白衣十二,也只是天识境罢了,裴夏两番再造,不比凡人,若有心争力,只需重入武道,掌圣白衣也奈何不了他。” 女婴一时无声,又片刻,才囫囵呢喃起来。 清闲子明白她的顾虑,却也只能苦笑:“我明白你的意思,有‘祸彘’掣肘,他能压住那万千心魔已是不易,草率修行,万一真修出个‘道心’来……” 老头抚着自己的斑白长须,眼神渐趋冷冽:“若真有那一天,我吞了他便是。” …… 翎,是整个九州历史上出现过的,最为庞大的帝国。 在鼎盛时,这个巨人掌管着苍鹭、乐扬、幽、庶四州之全境。 即便是在幽州已经失陷北夷,乐扬也被侵吞过半的如今,大翎幅员之辽阔仍是独一档的。 裴夏本以为,带上了他和陆梨,罗小锦赶路的速度也会相应放慢,微山到北师城这么远,怎么也得一个月才能到。 结果,两个掌圣宫的年轻人根本就不讲武德,一路快马加鞭,丝毫不怜惜马力,就是入夜,也要赶路到三更才露宿休息。 白天所有的吃喝拉撒,只在驿站换马的时候能解决一次。 凭此变态一样的残忍行径,半个月,裴夏一行就入了京畿。 驱马走在最前面的罗小锦终于稍缓了马蹄。 她勒住缰绳,黑衫劲衣勾勒出少女含羞待放的窈窕身段,束起长辫的青丝迎着风轻轻晃动,俊俏的脸上虽显几分风尘,倒也更衬了她的英气干练。 女孩远远向西眺望,借着夕阳红光,隐约能看到高耸入云的洛神峰。 那峰顶上,就是大翎皇宫。 望山跑死马,看路程,还有二百多里,今天是肯定来不及进城了。 罗小锦转头,刚想招呼裴夏扎营休息,就看到他踮着马靠在陈观海身旁,用很不避讳的音量在问一些很失礼的问题。 “小陈,你看啊,罗小锦来的时候用了半个月,在微山歇了一天就又出发,来回拢一起,正好一个月,那么问题来了……” 裴夏满脸肃然:“她不来月事的吗?” 陈观海在掌圣宫修行,就是不说话的,平素回应,只用他那双温润的眸子。 不过,经历了最近这半个月,小陈的眼睛已经呆的像是刚死的鱼。 最后回答裴夏的,是背着手并着脚,站在马头上乘风破浪的陆梨。 她理所当然地说着:“我也不来啊!” 罗小锦忍无可忍,抽出自己的剑就朝裴夏丢了过去。 带着鞘的长剑在半空中转了几圈,飞到裴夏马头前的时候,被陆梨空手接住。 裴夏晃出脑袋看她:“别怕,你这叫继发性闭经,就是太累了,等回头进了城,我请你去筱月楼好好搓一顿,再捏个脚搓个大澡……” 罗小锦现在听他说话,总感觉脑子里有根筋在不停地戳,抽得她脑仁子疼:“闭嘴!” 匹马行过林地,挑了一处草叶柔软的空地,四人下马,准备就在这里过夜。 裴夏提了酒囊,找个了避风的坑,自顾自独饮。 陆梨撅着屁股,钻在草丛里不知道又要逮什么虫子。 系马、生火、造饭,都是罗小锦和陈观海在忙。 陈观海看得出罗小锦心情不佳,只能向她递去一个安慰的眼神。 罗小锦苦笑摇头:“早知道,就不揽这活儿了,还连累你听他聒噪。” 小陈笑了笑,有些腼腆:“。” “嗯……你说的也对,”罗小锦回望了一眼不远处的裴夏,“这些天追星逐月,路程赶得如此匆忙,我俩都是炼鼎境的修士也就罢了,他一个微山‘素师’,居然也能挺得住,算是不错了。” 九州修行,以武道十二境为正统,除此之外,还有三奇之说,谓之“素师”、“兵家”、“望气”。 这三者各有玄妙,但条件苛刻,能入行的也少,不常为人所见。 裴夏所在的微山派,就是苍鹭州一个很小的素师门派。 陈观海顺着罗小锦的视线,瞄了一眼那个总是满面倦容的相府公子:“?” 罗小锦耸肩:“素师一道,我了解也不多,只听师父说,他们阶分九品,五境之前,都没什么战力,五境之后,则手段诡异,而且诡异之处各不相同,不能一概而论。” 裴夏肯定达不到五品境界,别说是他,以微山派的体量,掌门清闲子,只怕都没这份修为。 陈观海心里最纳闷的,其实反而是裴夏的体质。 这人吧,看着有些清瘦,脸色也苍白,眸光黯淡,疲态尽显,要是走在路上撞见了,感觉是推一下就能死过去的那种。 偏生这半个月疯狂赶路,裴夏半点没掉链子不说,还经常整宿的不休息,三更半夜都有精力用他的垃圾话摧残守夜的罗小锦或者陈观海。 就是,有种,你觉得他站在悬崖边上,很危险。 结果他在悬崖边上荡秋千的微妙感。 裴夏的酒量很好,酒囊又小,一会儿功夫就瘪了,抬起头本来想问问晚饭怎么样了,结果正看到两个少年人在狗狗崇崇地偷窥他。 咧嘴一笑,正打算逗逗他俩,远处小径里忽传来一阵铃声。 铃铛声音并不清脆,混着细微的落蹄声,不像是沉重的大马。 裴夏扭头眺了一眼,是头驴子。 一个须发杂乱的老人,披着用各色破布织成的旧袍子,手里提一根赶驴用的竹鞭,正朝着官道这侧走过来。 黄昏下,老人瞅到林中有光亮,盘桓片刻后,转而赶着驴子靠了过来。 离近了些,他吆喝一声:“林外高头大马,是哪家的官人,能否赏老汉一口水喝?” 罗小锦心有警觉,已经提起了剑,但同时另一只手也拿了水囊。 若无歹意,只是讨水,给他无妨。 但女孩刚起身,却看到裴夏朝她按了一下手掌。 男人眯起眼睛,朝着那驴子扬了下巴。 驴背上,是一个年幼的女童。 并非骑着,而是被绑了手脚,用麻绳横着拴在了驴背上。 罗小锦忽然停步,老人看在眼里,他晓得是自己身后的驴子惊了官人,便哈哈笑了一声:“莫怕莫怕,老汉我运的不是人,是时鲜的荔枝。” 裴夏注意到,罗小锦握剑的手紧了一下,但很快便又松开。 “原来是位果汉,”女孩呼出一口气,将手中的水囊扔了过去,“秦州路远,辛苦了。” 第4章 证我神通 老头讨了水,没有多停留,又赶着驴子行进了渐暗的夜色里。 裴夏就紧盯着驴背上那宛如货物一样被捆的严严实实的幼小女童,直到其消失在视线之内。 转头看向火堆旁的罗小锦,他问道:“果汉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送鲜果的人。”罗小锦拨弄着火堆,眼神低垂。 裴夏觉得很扯:“那明明是个人。” “不,那是荔枝。。”罗小锦指正他。 秦州盛产荔枝,至少过去盛产。 最近这二十年,秦州各路军阀已经把脑浆子打出来了,地皮刮的火星直冒。 那地界早就没有人了,只有野兽和口粮。 “果汉挑了鲜嫩的荔枝,运回到北师城,供权贵品尝,是京城这几年的一种新风尚。” 罗小锦并非不知道裴夏在想什么,她轻声说:“未尝不是好事,荔枝进了城,兴许还能被卖到教坊,学一门手艺,混个贱籍,姑且能算作半个人,总比……被炖在锅里强。” 女孩从火堆旁拨出了一个烤好的红薯,用木枝戳着,滚到了陆梨旁边。 陆梨不吭声,她好像始终谨守着大人说话小孩不插嘴的原则,抱起红薯就开始啃。 裴夏那张困倦的脸上也没有浮现出什么激烈的情绪,他只是问:“朝廷不管吗?” “不知道。” 罗小锦又拨出一个红薯给自己,她一边剥皮一边说:“管,那也是朝廷管,我们掌圣宫虽然颇受陛下器重,但原则上不问朝事,再者,秦州路远,又乱,能在那地界把人带出来,这些果汉没一个是善茬,所以……” 她脚尖踮了最后一个红薯,踢给裴夏:“吃完睡觉,别多想,我的裴公子。” 今天是护送裴夏入京的最后一天,等到天亮,带他进了城,自己身上的担子就可以卸下来了。 罗小锦不该在这种时候惹麻烦。 吃过晚饭,从马背上卸了薄毯,除了守夜的陈观海,三个人都开始准备休息。 亥时,陆梨从自己的毯子里爬了出来,闭着眼睛晃到角落里撒尿,尿完之后,钻进了裴夏的毯子里。 子时,营地里除了木柴燃烧不时发出的噼啪声,一片寂静。 丑时,罗小锦掀开了自己的薄毯。 她紧了一下衣袖和绑腿,又重新束好了长发,然后提起自己的剑。 陈观海并不意外,只是问询似的看着她。 女孩则摇了摇头:“你看好裴夏,我去去就回。” …… 张果汉走得慢,离开林地之后,只赶出四十里路程。 他虽是修行者,但并不以体力见长,再者,就算他扛得住,驴子也要休息。 借着月光,寻到一条小溪,张果汉摸出两个干馍,准备吃完之后休息一会儿。 还没吃完,来路那头追出一个纤细的人影。 黑衫长发,人未到身前,就先听见一声清悦的锵鸣,是长剑出鞘的响动。 罗小锦要么不来,既然来了,就是杀人的。 杀人不需要废话。 剑刃划过鞘口,月光下映出一道白练,随即灵光骤起。 “炼鼎……” 张果汉头发连着胡子,遮住了他诧异的神情。 他自然认出,这来人便是傍晚时见过的那个黑衫少女。 年岁很小,至多不过十八,当时见她有剑,猜想就有修为在身,但没想到,这小小年纪,居然已经炼鼎有成。 武道十二境,自“闻风”入行,需经历“化幽”塑体,“振罡”锻灵,才有机会突破凡胎,丹田成鼎,成就“炼鼎”修为。 这样的资质,再配上这黑衫装束,难不成是掌圣宫的人? 少思片刻,那头罗小锦已经双手擎住了剑。 内鼎嗡响,灵力鲜红如血,从她的经脉中滚过。 熟悉的撕裂感刺痛着少女的神经,催促她更加握紧了手里的剑。 两手合握,长剑斜摆,随即提刃而起,血芒尖啸而出! 破风声极是刺耳,血红来势汹汹,确实有点吓人。 但张果汉并不慌张,他甚至慢条斯理地把手里最后一点馍塞进嘴中,才慢慢张开五指,把手掌这么一转。 潺潺的溪水倏然汹涌起来,飞旋着化作一道龙卷,将来势汹汹的血色剑芒顷刻吞噬! 素师! 罗小锦心里一紧。 虽说是刚从微山回来,这些天也时常猜测裴夏的素师修为,但这一行,在九州之中始终是少见的。 这果汉一出手,掀起溪水飞旋,自然是在隔空操纵灵力,能玩的如此精细,已远胜炼鼎境的武人,那最有可能的就是五境以上的素师。 果然能去秦州摘果的,没有一个易于之辈。 “掌圣宫的仙师,何必为难老朽这区区的果汉?” 隔着溪水,张果汉喊道:“这上好的荔枝是要送萧王府上的,阁下可想清楚了。” 长剑侧过,血芒嗡鸣一声,挣脱水旋,飞溅出大蓬的落雨。 罗小锦面无表情地回道:“什么掌圣宫?老汉是认错了吧?” 该朝廷管的事,掌圣宫不便干预。 但作为一个江湖人,行侠仗义是本分,这是两码事。 “哈哈,”张果汉仰头笑起来,“后生,你既如此说,那老汉今日杀了你,料也无妨!” 衣衫下,一截枯皱的黑桃木被张果汉握在手中,那桃木顶端嵌一颗拳头大的玉石,正在微微烁光。 短杖迎风一舞,五彩破布随之猎猎飞动,杂乱的须发之下,老头一声低吟:“证我,神通。” 适才被血芒震起的溪水,倏然静滞在了空中。 丝丝缕缕的灵力开始牵连起每一颗水滴,在难以目数的千万水珠之中,张果汉正精准地操控着自己的灵力。 一化为二,二化为四,灵力幻化成了更多更密的水线,不过一息之间,已成了漫天的水网。 这是……神通术法! 罗小锦眉目凝起,不敢纵容他施法,手中一声剑鸣,黑衫之下灵力涌动,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张果汉冲了过去。 她在掌圣宫,资质一般,入门又晚,之所以能够后来居上,全凭那狠辣至极的血修传承。 此一道需以灵力入血,痛苦非常,罗小锦能一路走来,足以证明她的狠厉本色。 哪怕身后已经传来了水滴破空的密集嗡鸣,她仍是举剑向前,没有片刻迟疑! 张果汉大概也没有想到,这年纪轻轻的女娃,一出手便全不顾忌自伤,一刹错愕,那剑锋便已至身前! 神通术法,这是五境素师的标志,只以品级论,这果汉已在罗小锦的炼鼎之上。 她深知这样近身的机会,对方不会再给她第二次。 所以经脉之中,血红色的灵力已经沸腾起来,强忍着体内蚀心刺骨的剧痛,剑上血芒一瞬暴涨,近有一丈之巨! 剑光斩破夜色,血红冲天而起! 与此同时,万千水珠如同利箭,顷刻将罗小锦淹没。 护身罡气应激而发,在密集的金铁交鸣中,罗小锦身上不断爆开细小的血洞,血花真如砸在地上的雨水一样飞溅开来。 直到劲风散去,女孩纤细的身影摇晃了一下,浑身沐着血水,她艰难地站住了身体。 而在她身前,则是被血芒剑气拦腰入体的张果汉。 乍一看,老头的伤势似乎比罗小锦严重得多。 然而,血剑入腹的老汉却咧嘴笑了一下:“掌圣宫的弟子果真不同凡响。” 话音落下,他那身披五彩破袍的身体,竟然扭动了一下,然后“哗啦”一声,零散成了一地的水! 罗小锦眉目拧起,挺剑撑住了身体,抬头望向更远处的阴影中。 手持黑桃木短杖的张果汉,毫发无伤地从树荫之下走了出来。 女孩咬牙道:“两项术法……” 老汉露出一口黄牙:“一攻一守,才叫健全。” 素师五境的标志,就是能够掌握一门神通术法。 但五境素师,并不是只能拥有一门术法。 只是绝大多数素师根本难以走到这一步,倾尽天赋,能习得一项都不容易。 “就是秦州玉虎也没能留下我,何况是你?” 张果汉哈哈一笑,手中短杖灵光再起:“娃儿,你入彀了。” 罗小锦自说与掌圣宫无关,但张果汉多年行走江湖,更是明白,像这种大宗弟子,要么别招惹,一旦起了冲突,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杀人灭口。 灵力牵动溪水,罗小锦自是能感受到对方的杀意。 可此时,她经脉已被自己的灵血割伤,任凭她如何催动,丹田内鼎也无法把灵力送入四肢百骸。 她只能自谑一笑。 是了,这种麻烦,就不该惹……命贱的人,谈什么行侠仗义。 黑衫长剑,一身血水,背后是灵力正在催动溪流,杀意四散在寂静的荒野。 忽然,天空中响起了“呜呜”的风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落下来。 张果汉敏锐的感知,让他挑起眉向天上看去。 夜空之中,确有一个黑影正在飞速地坠落。 那影子瘦瘦小小,似乎……是个人? 是人。 陆梨身在夜空,两条短腿一前一后,在吹得她头发倒竖的狂风中,左手成掌,右手握拳,拳在掌中,“梆梆梆”连敲三声。 随后,那小手迎空一招,脆生生喊道:“证我——神通!” 黑夜中,突兀发出一声清脆的异响。 “biu!” 一根黑桃木上嵌着玉石的短杖,凭空落在了陆梨肥肥短短的手上! 那原本笼罩在罗小锦身侧的漫天杀机,顿时烟消云散,水珠散落一地。 张果汉低头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一下愣住了。 百米之外,窃人掌中之物? “这是……什么?!” 溪水彼岸,一个高瘦的人影掀开了枝叶,嘴上叼着一点火星,慢悠悠地走出来。 抖了抖灰,裴夏呼出一口白烟,那张好像永远睡不饱的脸上冷笑了一下。 “你不是素师吗?术法也认不出来?” 第5章 祸彘 陆梨将要落地,两腿一缩,把自己抱成一个球,然后在地上弹了两下,滚到了裴夏脚边。 丫头举起手里的短杖转了一圈:“头奖!” 裴夏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术法神通,五境素师——就这么个小丫头? 张果汉有些不信。 你要说走的是十二境武道,或者“望气”,那么天资卓绝真有可能少年功成。 可素师,最重学习、积累、计算,是最需时间沉淀的修行之道。 就说老汉那看似轻易的操控流水的术法,都不谈同时控制那么多灵力有多难,就说把自身的灵力修为一分千万成丝缕,这一关,就让老汉苦修了十年。 张果汉紧盯着裴夏,在他心中,更可能是这个男人在出手施法。 裴夏叼着烟,涉水走过浅浅的小溪,站到罗小锦边上,慢慢伸出手。 罗小锦还以为他要扶自己,很自然地把胳膊递了过去。 然后看到裴夏夹着烟,胳膊一振,抖了抖灰,又把手收回去了。 女孩一个没站稳,噗通一下坐在了地上。 可恶,我跟人恶战都没倒! 裴夏斜了她一眼,淡淡说道:“素师与武人不同,相比于‘战’,他们更精于‘算’,如果你没能从一个素师眼中读出意外、茫然、与惶恐,那么这场战斗,你多半是没有机会的。” 罗小锦仰头瞪向裴夏:“你来做什么?” 裴夏耸了耸肩膀:“我来看你死啊,姐们。” 裴夏心里清楚,罗小锦是觉得,作为掌圣宫弟子,她不该管这果汉的事。 所以深更半夜才独自一人来赶他,以示这与宗门无关,是个人行为。 但在裴夏看来,这纯属是脱裤子放屁。 “屎都不会拉。” 在对罗小锦发表了极为精简的评价后,裴夏叼着烟走向了张果汉。 老汉的短杖法器被陆梨偷走,掌控灵力的精度下降不少,当看到裴夏从容地向自己走过来的时候,他是想过转头逃跑的。 但旁光扫到自己的小驴,那背上的新鲜荔枝,是他千里迢迢从秦州带出来的,路上还遇到了那位胭脂玉虎,险些把命交代在秦州。 眼看着都要到北师城了,这时候放弃,未免太可惜! 手掌一挥,灵力散布成网,很快又化作数百枚水滴。 他决定再试一试。 这个年轻人刚才开口,寥寥数句道出了素师一道的精髓,能有此理解,说明对方大概率也是一名素师。 联系此前短杖被夺,那应该就是这家伙的术法。 能在这个年纪,修成五境的素师,确实很不容易,只看他那一脸苍白虚弱得好像随时要撒手人寰的面相,就能看出他平日有多努力。 但,时间不会因为你的努力而凭空多出来,老汉认为,这人就算是从娘胎里开始练,这个年纪也绝不可能掌握第二项术法。 于是,他手掌一攥,数百枚水珠在灵力的催动下,划过夜空,在尖锐的破风声里,直向裴夏攒射过去! 张果汉紧张,罗小锦也紧张,她之前和陈观海就讨论过,认为裴夏的修为最多也只有四境。 四境素师,仅能隔空操纵灵力。 裴夏,确实也只能操控灵力。 脑海深处,那潜藏的嘶吼开始灌入裴夏的耳中,相应的,当他张开双眼,水滴、灵力、果汉,眼前的一切开始迟缓起来。 体内雄浑如海的灵力,在平静多年后,重新滚入了他的经脉中。 一点灵光,在须臾之间分化成了细密的蛛网,它们像是无数只手,探进了身侧那数以百计的灵力水滴中。 然后轻轻地,把张果汉的灵力…… 摘了出来。 随即,万千灵触重归于体内,脑海之中歇斯底里的狂吼又被裴夏收回了深处。 重新睁开眼,张果汉像是突然失去了重心,踉跄了一下。 而他的术法,则完全成了一场不那么温柔的小雨。 老汉愣了一愣,眼中很快泛出了至极的惊恐。 作为施术者,他当然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可想要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理解、解构、同化、干预自己的术法,这其中的计算量何其庞大? 这是人能够做到的吗? 罗小锦看不明白,她只看到裴夏脚步虚浮地走到了张果汉身前。 男人吐出一口白烟,就喷在老头脸上:“素师,归根结底是算力的较量,你能掌握多少术法,破解多少术法,施展多强的术法,全都取决于你的算力。” 他捏着烟屁股,重重地拧在果汉被须发遮住的额头上:“毛发这么茂密,你算力指定不得行。” 张果汉嘴唇颤抖地看着他:“我、我……” 裴夏笑了一下,然后盯住了他的眼睛,轻声说:“来,证你神通。” 四目对视。 在无根无底的幽邃中,张果汉隐约好像看到一个浑圆的事物。 那是一团肉球,正宛如呼吸一样收缩膨胀着。 这肉球好像有某种特殊的吸引力,迫使老汉更加凝神去看。 他看到,那肉球之中挤的满满当当,全部都是……人脑! 张果汉的眼睛越睁越大,越睁越大,最后竟然“噗”一声从眼眶中挂了出来。 他惊恐地呼喊:“祸彘!祸彘!祸彘——” 凄厉之声,贯彻荒野。 随后“砰”一声闷响,猝然倒地。 挂着眼球的两个空洞中,缓缓流出了灰白浑浊的脑浆。 罗小锦震惊而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她愣愣地问裴夏:“这是,怎么回事?” 裴夏挑了挑眉:“cpu烧了。” “什么烧了?” 裴夏没理她,原路走回到陆梨身旁。 小丫头对于裴夏的表现明显淡定得多,她抓着裴夏的胳膊,两下就骑到了他脖子上,还在向他炫耀手里的短杖:“一个‘奇物’,少说得卖出二百两银子吧!” “素师的玩意儿,有啥新鲜的,微山上一捆一捆的,哪儿卖的出去?” “唔……也是嗷。” 师徒俩来的英雄登场,走的窸窸窣窣,溪水河畔,一下就剩了没有脑子的尸体,和满身是伤的罗小锦。 哦,还有驴子。 罗小锦咬着牙,用剑撑着,站起了身子,还要费力去牵那驴。 这裴夏,你要说他是坏人吧,北师城多少权贵视人如鲜果,他作为国相之子,却愿意亲身出手。 但你要说他是好人吧,谁家好人能把满身是伤的少女留在荒郊野外牵驴子? 罗小锦想到此处,一口气没捋顺,张嘴吐了一口血,又栽倒在了地上。 第6章 是的,你有一个媳妇 辰时,天光已经大亮,陈观海眨眨眼睛,从地上爬起来。 嘶……昨天晚上,我是,睡着了? 他茫然地左右环视了一圈。 裴夏依旧起的很早,正坐在火堆旁,拿着一根黑黢黢皱巴巴的木棍在拨火,小个子陆梨蹲在他边上打盹,睡得鼻涕泡都出来了。 小锦……小锦呢? 陈观海心里紧张了一下,该不会是昨夜出了意外? 他连忙爬起来,正要去查看情况,就看到一个人影从一棵大树后面走出来。 罗小锦只穿着单薄的内衣,身上多处包了纱布,出来的时候嘴里还咬着布头,在给肩膀包扎。 一抬眼看到陈观海,她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来棒昂。” 陈观海看到她裸露在外的腰身,脸上发烧一样滚烫起来,任凭罗小锦怎么喊,他都闭着眼睛直摇头。 反倒是坐在火堆旁的裴夏,远远吹了个口哨:“好腰!” 罗小锦习武,腰肢纤细匀称,能看到些许腹肌的轮廓,是那种感觉两手把上去,手感会特别棒的那种。 对于裴夏的称赞,罗姑娘只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他。 昨夜恶战的溪畔,离他们的营地足有四十里,罗小锦以重伤之躯,一路上不知跌倒了多少次,才终于牵着驴子回来。 回来就看到裴夏坐在火堆旁边烤红薯,而陈观海倒在一旁,睡得很安详。 等罗小锦全都处理好了伤口,再把沾着血的黑衫穿上,陈观海才偷偷摸摸地睁开眼睛:“?” 罗小锦摇头:“都是外伤,不打紧,就这么点路了,要休息也等回了宗门再说吧。” 陈观海还有些不放心,但罗小锦很坚持,他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稍微吃了一点东西,一行人就准备继续上路了。 驴子是不能要了,影响脚程,至于那个小女孩,则被陈观海抱在了怀中。 这种从秦州送来北师城的“鲜果”,沿途都是要喂药的,使其保持昏睡,便于运送。 这会儿是还没有醒过来,只能让陈观海抱着走。 三个人,四匹马,除了驮行李的,罗小锦带伤,陈观海带娃,反倒是马头上站着陆梨的裴夏,一身轻松。 这货,昨天晚上可是杀了一位五境的素师,怎么还跟个没事人一样? 罗小锦已经嘀咕了一晚上——这人绝对有鬼。 今日赶路,速度稍缓,三个时辰后,巍峨的北师城墙终于近在眼前了。 官道汇流,人也开始多起来,密集复杂的情绪开始抵消祸彘的影响,让裴夏被折磨了半个多月的脑子,终于放松了一些。 罗小锦仍旧走在最前,直到靠近城门,她转头招呼了裴夏下马,跟在百姓后面排起了队。 裴夏牵着马凑过去,小声问她:“没个特权吗?” 呵,官宦子弟。 罗小锦朝着旁边空无一人的三个门洞努努嘴:“一个皇帝用的,一个官员用的,一个军情用的,您想走哪个?” 御道肯定不行。 “官道?” “您是官吗?” 裴夏倒是有个举人的功名,但并没有官身。 悻悻地望了一眼,正要收回视线,远处却飞来一骑,手里举着面小旗子,减速都不带减速的,径直从旁边另一个门洞里冲了过去。 “那是……” “战报吧,”罗小锦瞄了一眼,“最近北疆好像是打了几场胜仗,听说萧王也快回京了。” 女孩说完,抿了一下嘴唇。 昨夜听那果汉说,这秦州鲜美的精选荔枝,就是送到萧王府上的。 幽州萧王,那是个风评极好的王爷,据说在幽州的时候做了不少好事,后来北地失陷,数十万百姓扶老携幼拖家带口都要跟着萧王南归。 这些年,萧王在铁泉关统兵,传闻作战也十分英勇,挫败北夷进攻大小六十余战。 现如今的北师城,都说萧王是仁义智勇兼备的北境守护。 罗小锦没法因为一个女孩,就否定萧王的一切。 但正因为如此的人物都在习以为常地品尝鲜果,更让她觉得讽刺。 队伍不长,也没排多久,很快轮到了裴夏几人。 说是没有特权,也还是有一点的,城门司的士兵看到是掌圣宫的人,一些例行询问就都省略了,只做了基本的检查,就很快放行。 过了城门,脚下的路也换了规整白石砌成的大道。 此处,尚还不算是北师城内,在主城墙后,还有一道稍矮些的城墙要过,而两道城墙之间的,则是有名的北师城八坊市,是开放给外商交流易货的。 尽管还有些杂乱,但宽阔的街道,熙攘的行人,已经让裴夏头上的小陆梨瞪大了眼睛。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人挤在一起,而且其中有很多衣着服饰、相貌体态明显别于翎国的外邦人,更让她大开眼界。 “裴夏裴夏!” 陆梨猛拍裴夏的脑袋:“那个姐姐,好大的桃子!” 裴夏耳朵立马就竖起来了:“哪儿呢哪儿呢?” “那儿!” “……不是,你说这个桃子啊?” 堂堂国相之子,看的罗小锦长出一口气。 她牵马停住脚步,看向裴夏:“裴公子,我们的任务是送你到北师城,半个多月来,你我都辛苦了,那咱们就在这里分别吧?” 裴夏愣住了,顶着脑袋上的陆梨,转过头望着罗小锦:“这么大个北师城,你给我丢这儿?” 罗小锦想了一下,说道:“有伤,急着回宗门休养。” “你刚才停顿是在想借口是吧?” “……没有。” “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裴夏把手拍的啪啪响,“你能不报恩?” “是的,不报。” “我擦咧,你这不要脸的程度和清闲子有的一拼啊!” 裴夏无奈地揪住罗小锦的衣袖:“姐,你好歹告诉我要去哪儿,找谁,成不?” 罗小锦疑惑地看着他:“相府不是你家吗?” “我都十年没回来了。” “呃……”罗小锦仰头想了一下,“找徐姑娘。” 裴夏更茫然了:“徐姑娘,是什么姑娘?” 这话一出口,不止是罗小锦,连陈观海这个闷葫芦都有些错愕地看向了他。 罗小锦皱眉:“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徐赏心,”罗小锦一字一顿地说道,“那是你没过门的妻子。” 第7章 掌圣白衣 有一种暗算,叫“你爹给你找了个媳妇”。 裴夏花了十五息的时间,深刻地思考了一下“妻子”是什么东西。 等他想明白的时候,罗小锦已经带着陈观海走远了。 “这么大的雷,居然到了北师城才跟我说!” 裴夏鄙视地对着罗小锦的背影竖了个中指,然后翻着眼睛看向自己头顶:“梨啊,偷她!” “好嘞!” 陆梨二话不说,右手攥拳,梆梆梆锤了三下,喝一声:“证我神通!” biu! 裴夏看不见自己头顶,只能问:“摸到啥了?” “呃……”陆梨张开双手。 小脸震惊。 …… 北师城围山而建,自山顶下,分为四区。 洛神峰顶,自然是皇宫大内。 靠近山脚的,是达官显贵居住的内城区。 外侧则是坊市区,这部分和北师八坊不一样,大多是固定的商铺酒楼。 至于最外侧的,就是寻常百姓居住的外城区,地方也最大。 这其中只有一个特殊的所在,即是围绕在洛神山腰上修建的掌圣宫。 作为大翎皇帝最器重的臂膀之一,掌圣宫虽然不在朝廷任职,却是公认的“位高权重”。 而在掌圣宫内部,又分有十二宫,宫主以白衣作饰,其修为如在天观地,称为“天识境”,号“掌圣白衣”。 罗小锦和陈观海,就是隋白衣的弟子。 将裴夏送达北师城,他们也结束了自己的任务,在回禀过宗门之后,惯例前来拜见师尊。 高达十丈的青铜巨门严丝合缝,门外的露台上,罗小锦和陈观海正跪在地上等待。 高处不胜寒,有风吹过,身上还有伤的罗小锦轻颤了一下。 陈观海小心翼翼地偏过头,朝她递出一个问询的眼神。 罗小锦轻轻摇头:“没事,小伤而已,那个……” 她没敢把话说全。 师尊修为天识,作为修行者,与天地的联系已经十分紧密,其感知的敏锐程度已经超脱了五感的范畴,拥有了所谓的“神识”。 区区一道青铜门,是遮不住罗小锦的声音的。 好在她和陈观海十分默契,话起一个头,他就知道罗小锦的意思。 他眼眸回道:“。” 上山之前,陈观海已经找了个信得过的人家,将那荔枝女孩安顿了下来。 那姑娘决计是不能带上掌圣宫的,且不说插手“鲜果”一事,有悖于掌圣宫的行事准则。 秦州人,本也不许踏入内城,更别说登上掌圣宫。 甚至说的更确切些,在北师城,那都不能叫人,就算是没有“荔枝”一说的时候,也只以“秦货”称之。 山风寒冷,又等了半柱香,那青铜大门终于微微打开了一条可供人通行的缝,一个神情冷漠的青年向外看了一眼,说道:“师尊唤你们进去。” 罗小锦连忙应道:“是。” 两人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这才并着膝盖站起来。 只是腿站起来了,头还得低着,腰还要弯着。 褪了鞋子,两人从门缝走进了宫殿之内。 虽然是金属打造,但隋白衣的宫殿并不寒冷,数十件“奇物”排列在宫殿两侧,源源不断地喷吐着暖气。 罗小锦身上有伤,吹了许久的寒风,乍暖之下,身子忍不住抖了一抖。 让那领路的青年看在眼中,嫌恶里又带上了几分轻蔑。 走过百丈长的无人空殿,终于到了最深处那个竹编的蒲团之下。 蒲团上,一身白衣的隋知我缓缓睁开了眼睛。 看到自己的两个弟子,他笑了一下,笑的很慈蔼:“回来啦?” “是,师尊。” 答话的时候,腰也不能抬,只许半扬起头,瞻仰师尊。 隋知我注意到了罗小锦身上的纱布:“受伤了?” 罗小锦迟疑了一下,答道:“是被一个五境的素师所伤。” “素师……” 隋知我捻着指尖:“素师,要是没有万全的把握,轻易可不与人交手。” 罗小锦眉眼如常,沉声禀道:“弟子本不敌,还好那人另有一个素师对头,中途出手,扭转了战局。” 素师可不多见,两个素师互相斗法,就更少见了。 隋知我眼眸带笑,他没有继续追问,反而宽慰道:“也是一场恶战,这趟去苍鹭,辛苦了,回头我让人给你送些疗伤补血的丹药。” “谢师尊赏赐……” 罗小锦说完,仰着头却没有垂下,唇瓣抿动,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 隋知我招招手:“但说无妨。” 罗小锦小心翼翼地说道:“师尊,有没有听过……祸彘?”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空旷的金属宫殿,好像忽然暗了一瞬。 竹编的蒲团上,隋知我笑着摇头:“为师修行六十年,还真没听过什么祸彘……好了,你们长途归来,早点回去歇息吧。” 罗小锦低下头,应一声“是”。 心里却暗自翻涌起来。 师尊说他没听过。 却又不问罗小锦是从何处听来的。 显然是不想让自己过于留意,这恰恰证明,隋知我是知晓这祸彘一物的。 联想到昨天那素师果汉的凄惨模样…… 这个“祸彘”,连带着裴夏,恐怕都不简单。 等罗小锦和陈观海都退出青铜宫。 隋知我才偏过头,轻轻托住了自己的脸。 沉默良久之后,他看向阶下的那个青年:“宗门之中,还有哪几位白衣不曾闭关的?” 青年恭敬回道:“韩白衣、许白衣、皇甫白衣。” “你给我传一声,就说我在宫中候他们来议事。” 青年连忙应下,匆匆就出门而去。 身侧再无旁人,隋知我的眼神也开始冷彻下来。 “祸彘……祸彘……这秦货是怎么知晓祸彘的?” “难不成真有哪个逃出来了?” “是小天山的吾纣、吟花海的帝妻、还是连城火脉的汝桃?” 隋知我紧拧着眉头,刚想一会儿,神识就开始刺痛起来。 他知道,自己心念所及,已经被祸彘察觉。 摇了摇头,隋知我烦躁地呸了一声:“狗操的素师。” …… 罗小锦不知道自己高高在上的师尊,也会说出“狗操”这样粗俗的话。 她正和陈观海一起返回自己的住所。 掌圣宫是环绕山腰修建的,许多廊道都暴露在外,山风吹拂,罗小锦又抖了一下。 陈观海关切地看着她:“?” “不,我、我不是伤的问题……” 罗小锦也很纳闷,但又吃不准。 她并上腿,试着磨了一下,然后暗自嘀咕:“好像,有点奇怪,怎么感觉凉凉的……” 第8章 精壮男子 隋知我召集韩、许、皇甫三位白衣商讨要事。 三位白衣不约而同地表示:没空。 据通传弟子回报,韩白衣在喂兔子,许白衣在抽旱烟,皇甫白衣在给自己打第七十七口棺材。 隋知我强忍着额头上暴凸的青筋,手写了“祸彘”二字,让弟子交给他们。 最后,还是通传弟子一个人回来了。 他手上只有一封回信,是韩白衣的。 隋知我接过,问了一句:“另外两位呢?” 弟子小心翼翼地回道:“许白衣抽晕过去了,皇甫白衣已经躺进棺材里了,我掀不开。” 隋知我长叹一口气,这掌圣宫早晚得散。 打开韩白衣的信,里面有两张纸。 第一张纸上写的是:务实一点,咱们管不了祸彘。 第二张纸上写的是:我兔子没粮了,你那儿有没有精选的庶州萝卜。 隋知我捏着信纸的手越来越用力。 所以我就说了,掌圣宫的人事安排,就不能让朝廷插手,这一个个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就在他考虑在弟子面前撕纸会不会有损形象的时候。 旁光一扫,却忽然发现第二张纸的背面,还写有一行小字。 字极小,像是用针尖沾着墨水写下的。 隋知我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辨认出:鬼谷五绝已入北师城。 这回隋白衣是真没控制住,手上一用力,灵力透体而出,生是把信纸震成了碎屑。 韩幼稚这个女人,虽然表面沉默寡言,内里不着五六,但她看问题确实很精准。 祸彘,出不出事,都不是掌圣宫能管的。 但鬼谷五绝,却恰在掌圣宫的敏感点上。 作为九州江湖中最特立独行的势力,鬼谷五绝是掌圣宫应该管的同时,又最难管的那种。 身为底牌,掌圣白衣不能轻易出手。 但想要压制五绝,又非天识境不可。 隋知我凝神许久后,看向自己的通传弟子,沉声道:“你搬两箱萝卜,给韩白衣送过去。” …… “裴夏裴夏,我觉得这样不太对诶。” “哪儿不对。” “你真觉得这东西卖的出去?” 裴夏蹲在街角,手里拿着一块木板,正在聚精会神地往上面刻字,一边说着:“不管怎么说也是个奇物,虽然素师数量稀少,没啥市场,但五两银子买回去当个收藏,也是没问题的。” 骑在他脖子上的陆梨垂下小脸,茫然地看着他:“啊?这个也是奇物吗?” 说着,她伸出两只小手,把手上的东西递到裴夏面前。 裴夏一抬眼,看到一条纯白色的内裤。 他愣了一下:“这什么?” “罗姐姐的内裤啊。” 裴夏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刻了一半的“素师法器”,再看看自己头顶上的罗小锦的内裤:“我不是让你卖偷来的东西吗?” “对啊,”陆梨坦荡荡,“这个也是偷来的,你让我偷的咧!” 裴夏沉默片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以后,还是不要再见罗小锦了罢。 裴夏要卖的,自然是之前从张果汉手里biu过来的黑桃木短杖。 这玩意儿,真说用材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只有顶上那颗招潮玉能值个千八百两银子。 可惜已经被炼成了法器,再想拆下来是不可能了。 是的,玉可以卖千八百两,但法器只能卖五两。 这不是说法器无用,相反,精炼的法器在任何领域都是珍稀物件,可问题在于,这是一件素师法器。 素师,一百个修行者里不见得出一个。 更何况,素师的前四个境界里,二境需会炼丹,三境就要求炼器,大部分素师本身就不差家伙事。 这要是个刀枪剑戟,裴夏都敢往三千两卖。 牌子刻好,就往身前一竖,两个人蹲在八大坊街边的角落里,开始和每一个路过的人大眼瞪小眼。 半个时辰后,陆梨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小脸严肃地看向自己师父:“真行吗?” “不行也得行,”裴夏也捂着自己的肚子,“要不然你去卖艺啊,胸口碎大石。” “你说的是人话吗?我都没有大石高!” 裴夏叹了口气,又开始小声地蛐蛐罗小锦。 臭娘们果然败事有余,她把自己放在外城就算了,也没说通知他,现在进内城居然要收税! 五两,内城维护税。 宰相之子也得交,宰相本人都得交! 又等了一刻钟,尊贵的素师法器依旧无人问津。 眼看着满街的车水马龙,终究没有一个人为自己停留。 裴夏叹了口气,琢磨着,要不行还是卖身吧,精壮男子一日五两什么的,他熟。 结果刚伸手准备把牌子收回来,一双脚停在了他面前。 这人穿一双棉垫布鞋,脚腕往上缠着细密的绑腿,裴夏抬头,就看到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正在盯着他的脑壳。 他脑壳上是陆梨,陆梨手里攥着那根黑桃木短杖。 年轻男人身穿粗布青衣,身材颀长,体态健硕,手里拿着剑,不像是个普通百姓。 他捋起自己额前长长的刘海,把原本遮住的右眼露出来,细细观察后,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还真是素师的法器。” 裴夏立马来劲了,两手把着陆梨的小短腿站起来,笑眯眯地表示:“兄弟好眼力啊,实不相瞒,这是我从一位五境的素师手中夺来的,生死一线,可刺激了!” “这么说,”男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有些不信,“你是个高手?” 五境的素师,相当于通玄境的武夫,能有这份修为的,体魄都不会差。 但裴夏看着一脸虚相,好像随时要驾鹤西去,实在不像是个高手。 裴夏把胸口拍得邦邦响:“绝顶高手。” 绝顶高手,在八大坊摆摊卖法器?五两? 男人心里冷笑了一声。 不过嘴上,他很客气地表示:“法器我是不需要,不过我这儿有个小活儿,你要是感兴趣,我可以付你十两银子。” 诶,这就是两码事了。 裴夏那是多精的人,对方先问了是不是高手,又说有个活儿,怎么看也不是善茬。 他想都没想,伸出大手朝对方摆了摆。 年轻男人愣了一下:“不行?” 裴夏把张开的五指晃了晃:“五十两。” 第9章 叶小姐? 所谓的八大坊,说的直白点,就是两道城墙之间的空隙。 再过一道城门,才算是进了外城。 说来是有十年了,内城都加了进城税,不过外城的模样,却还和裴夏当年离开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房舍仍旧低矮,宽阔敞亮的大道旁,那些幽深逼仄的小巷里似乎总也见不到光。 老百姓步履匆忙地从街边走过,他们大多是手工劳户、脚夫苦力、小厮跑腿,日子过得都很紧。 不奇怪,你说裴夏,国相之子呢,这不也为了银子在赶活儿吗? 把着陆梨的两只脚,裴夏看着走在前面的年轻男人,问道:“还没请教你的姓名呢?” “叶卢。” 男人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呢?” 裴夏笑笑:“陈观海。”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个叫叶卢的,五十两都肯应,指不定是要去杀人还是放火。 就算都不是,那咱堂堂宰相之子,给人干私活,传出去也不好听啊。 小陈就很合适,区区掌圣宫弟子,还不爱说话,偶尔出来杀人放火也是很正常的事。 外城很大,两个人纯靠脚走,已经走了一个时辰,也没见叶卢脚步稍缓。 陆梨柔软的小肚子贴在裴夏的后脑勺上,已经“咕咕咕咕”形成了某种稳定的震动频率,整个人都虚弱的在他脑袋上趴窝了。 裴夏忍不住问了一句:“咱到底是去哪儿?干啥?” 话音刚落,叶卢的脚步停住了。 他指了指不远处:“到了。” 那是一扇四开的大门,门上挂着一张老匾,上面苍劲有力地写着四个大字:江潮书院。 裴夏面露难色,靠到叶卢边上,小声说道:“烧书院是不是有点太缺德了?” 叶卢错愕地看着他:“谁说要烧书院了?” “那你找我做什么?” 叶卢眼帘微垂,神情中泛出几分冷色:“我家小姐在书院读书,这段时间经常带伤回来,我猜是有人在书院欺负她。” 裴夏立马恍然:“哦,你身为家中护卫,不好明面动手与人冲突,所以就想找个人替你家小姐出头?” 叶卢从腰带里摸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塞到裴夏手里,叮嘱:“不要弄出人命。” 裴夏笑嘻嘻地接过银票:“你就不怕我拿了钱跑路?” “怕。” 叶卢说完,伸手把陆梨从裴夏脖子上摘了下来。 他一手提着已经饿软了的小丫头:“她留我这儿。” 裴夏倒是没什么意见。 五十两银子在八大坊够买两个丫鬟了,犯不着用来套路陆梨。 再者,裴氏黑梨也不太怕这个。 裴夏只问:“我也不知道你家小姐是长啥样啊?” 叶卢拨开自己额前长长的刘海,神情认真地告诉他:“人群里看着最穷的那一个。” 如此笃定的描述,让裴夏很难不点头。 江潮书院,在北师城诸多学府中,仅次于国子监和内城的鸿鹄书院,能在这里上学的,大多是小官、富商、或者有些身份的文人子弟,不说有头有脸,起码也是体面人家。 考虑到当众打人影响肯定不好,为了不给小陈添麻烦,裴夏进了书院之后,第一时间撕了衣角把脸蒙住。 然后静静地在学校门口蹲了下来。 没多会儿,学舍那边人影攒动,许许多多穿着儒衫的年轻学子走了出来。 裴夏猫在角落里眼睛嗖嗖地乱瞄,没多会儿,果然看到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孩。 离得有些远,裴夏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瞧见她宽松儒衫上打着几个补丁,虽然已经尽量用了同色的布块,但还是有些显眼。 扫了一大圈,只有这个姑娘格外寒碜,应该不会错。 不过……她这从学舍一路走出来,也没人招惹她啊。 坏,刚才没跟那叶卢小子说明白,这趟要是跑空该怎么算账? 就在裴夏暗中嘀咕的时候,一个小矮个忽然腾腾地往那姑娘身旁凑过来。 裴夏就看见他靠在女孩边上,鬼鬼祟祟地好像说了几句什么,旋即那女孩脸色一变,居然转头就跟着那个小矮子往书院边上的小树林跑过去。 嗯……嗯?小树林?! 裴夏一惊,连忙捂住脸,在几十名学子的瞩目中,穿过书院大门,跟着就往小树林摸过去。 还没看见人,就先听见了沉闷的拳脚声,和某个人凄惨的呜咽。 裴夏叹了口气,从角落里跳出来,喝一声:“住手!” 三个正在揍人的学生一回头,裴夏愣住了。 左边,是刚才传话那个小矮子,右边是一个竹竿样高瘦的年轻人,而正中间的,则是那个一身儒衫打着补丁的女孩。 这姑娘看着要比裴夏小个两三岁,披散着一头细软的长发,秀眉如叶,清眸若水,挺翘的琼鼻之下是晶莹粉嫩的唇瓣,这五官俊俏,让裴夏看得一愣。 但很快,他就回过神来。 是,是秀眉来着,秀眉正蹙着呢。 眸也很清,清晰地翻腾着狠厉。 小巧可爱的鼻子正喷吐着粗重的喘息,而两瓣娇唇,则咧得嘴角狰狞。 她一手揪着地上那人的衣领,像是示威一样,当着裴夏的面又给了那哥们一拳,然后才站起身,拍了拍手。 “怎么,还找了帮手?” 姑娘嗓音清悦,像是流水溅落清池:“老娘借你个胆,你给我一拳试试?” 裴夏看着她手上因为揍人而挣开的细小豁口,逐渐开始理解了叶卢口中的“伤”是从哪儿来的。 他歪过头,看向女孩身后那个被揍得缩成一团的家伙:“你揍他干啥?” “不该你问的事别问。” 女孩整理了一下自己披肩的长发,微微仰头看向他:“还是说,你就是来抓我把柄的?你该不是杨诩的人吧?” 杨诩是谁? 裴夏还没来得及开口,姑娘自顾自地冷笑了一声:“他干脆杀了我多好呢,反正这里四下无人,拿了麻袋捆住,就往外城区的哪条巷子里一丢,然后刀一抹,一了百了,何必在这里费尽心机。” “我……”裴夏试图解释。 结果话刚出口,一股骤然袭来的压迫感却让裴夏眉头一皱。 只见树林中枝叶拨开,一道黑影迅若闪电地冲了出来。 就当着裴夏的面,一把将那女孩打晕,然后掏出麻袋就往里装。 一边装,一边抬头看向同样蒙着面的裴夏,厉声道:“还不来帮忙?!” 裴夏指了指自己。 “就是你,”那人急躁地说着,“你不是杨诩派来帮忙的吗?” “我……” 裴夏迟疑了片刻,然后郑重点头:“我是。” 第10章 下山不下山下山 黑衣人扛着麻袋在巷道屋瓦上飞檐走壁。 裴夏则手脚并用地爬在后面追。 严格来讲,裴夏从未有过实质意义上的武道修为,他得到过的最高层次的修行境界,就是如今的四境素师。 这个境界,素师并不具备神通,只在隔空操纵、玩弄灵力上有些手段。 好在,他的体魄虽然已被洗去,但如今这幅根骨更胜当年。 这也是从微山星夜驰骋半个月,又几乎没有睡眠的情况下,他还能坚挺的原因。 虽未修行,却胜过化幽。 仰赖于此,他手爬脚蹬虽然看起来狼狈,但在外城区的复杂地势里,还真就没有掉队。 黑衣人显然无意在百姓住所附近停留,他翻越过民房,慢慢靠近了城南的匠作坊。 这里有大片的北师城作坊,库房极多,其中不少都鲜有人至。 裴夏一直跟着他钻进了一处木仓。 黑衣人把麻袋往地上一丢,转头看向跟进来的裴夏:“嗬,有两下子啊,我都没感觉到灵力痕迹,你这化幽炼体的底子打的够扎实啊。” “嗯,我有独特的炼体窍门。” 裴夏是这么说,黑衣人却只一笑,并不放在心上。 他伸手拍了拍麻袋:“除了这一祸患,将来你家大人飞黄腾达,可不能忘了我衔烛老道的情意。” 裴夏不动声色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衔烛,鬼谷五绝之一。 难怪之前在书院,以裴夏的机警都没能注意到他的靠近,还有突然出现时那种强烈的压迫感。 不止通玄,甚至不止开府,这老东西很可能是个化元境的武夫。 化元境,这在江湖中已经是顶级的高手了。 武道十二境之所以能成为修行正道,便在于其每一个境界都有着泾渭分明的界限。 化幽炼体,振罡锻灵,一直到丹田成鼎之前,所谓修士的灵力都只是空中楼阁。 只有像罗小锦那样成为炼鼎境,才能够将修行所得的灵力留在身体里。 而通过炼鼎蕴养的灵力逐渐被身体熟悉,基于修士的体质、功法、甚至是习惯,每个人的灵力都会开始蜕变,呈现出不同的特质。 有人迅猛如雷,有人炽烈如火,这一境界,便是所谓的“通玄”。 不过,即便到了第五境,武夫的灵力仍旧是无根之水,只是通过修行,从九州灵海汲取,并“存放”在内鼎之中而已。 只有再进一步,破碎内鼎,重塑灵府,在修士体内自成源泉,才算是真正登堂入室。 也就是武夫的第六境,谓之“开府”。 通玄易得,开府难求,武道能走至这一步的,在江湖各大门派中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至于更进一步,想要触碰化元境的门槛,则天赋、机遇、资源,缺一不可。 以衔烛老道的修为,江湖中喊一声宗师,并不为过。 你要说裴夏怵不怵他。 那还是怵的。 他的手指在太阳穴上点了好几下,最后又放了下来。 “祸彘”的层次,确实在衔烛老道之上。 但以裴夏如今的实力,要和这老头针尖麦芒,需要从祸彘借助的力量绝非一星半点。 风险太大了。 他看着衔烛按在麻袋上的手,有样学样地朝着袋子里的女人踢了一脚,然后熟络地说道:“要我说,杨大人还是太谨慎了,就这么个小娘们,何须道爷您出手。” 衔烛老道阴森森地笑着:“你不懂,这娘们上头有人保着,你们北师城的人动手,万一被虫鸟司或者掌圣宫逮住了马脚,岂不是前功尽弃?” 所以才要请外人来操刀。 裴夏把手掏进怀里,摸了根烟给衔烛递过去:“像您这样的人物,来北师城一趟,怕也不方便吧?” 衔烛接过烟,拽下自己的面巾,露出一张被皱纹层层叠叠堆起来的瘆人面庞。 他把烟卷往位置偏下的一道褶皱里塞进去,然后伸出食指在旁边的房梁上一划,灵力绽放,顷刻点成指尖上一簇火焰。 美美地嘬了一口白烟,他吐气说道:“放心,我来时做了手脚,掌圣宫只会以为我们鬼谷五绝都到了北师城,以那帮龟蛋的尿性,多半是不敢来触我们的霉头。” 掌圣白衣,据说是十二位天识,按理来讲,对付鬼谷五绝并不困难。 可看这老头镇定自若的模样,似乎又吃定了掌圣宫不敢动手。 裴夏一边给自己点上烟,一边偷偷地瞄着麻袋。 正面冲突,实在很难有机会,要不然还是把那五十两还给叶卢? 裴夏叭叭了两口,问道:“道爷,这娘们您准备怎么处置?” 老头嘴里叼着烟,一边解开了自己黑衣上的绳扣。 露出的,是他同样被层叠的褶皱堆积起来的,赤裸的上身。 他嗓音尖锐:“反正是要死,让我老道也尝尝这小妮子有多水灵……哦,等我试完了,你也可以用用。” 裴夏撇过脸,眼角抽了一下。 理智告诉他,相比于祸彘失控的风险,区区一个女子的贞节性命根本不值一提。 但他的理智还告诉他,你丫龟不了一点。 所以说,就不爱入世,我搁微山上趴窝,哪儿有这许多眼见的腌臜。 正深深疑惑于这一单五十两为何如此沉重。 “嗒”一声轻响。 那是鞋跟踩在木板上的声音。 衔烛老道的反应要比裴夏更快,他猛然抬头,就看见仓库里堆积的木材顶上,一个身着紫纱长裙的女人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裴夏二话没说,连忙缩到了一旁,小心地打量起来。 这女人个头很高,却不显壮,腰肢纤细不说,硕果盈桃,曲线惊人。 尤其紫纱长裙下露出一双白皙浑圆,又丰腴饱满的长腿,明晃晃宛如象牙,看的裴夏简直挪不开眼。 啧,还是得下山,不下山哪儿能看得到这么美味的腿! 女人一挥衣袖,紫纱之下落出三根长有一尺,拇指粗细的铁钉。 一双柔美的柳叶眼微微眯着,从衔烛一身层叠的褶皱上扫过:“衔烛老道,你进北师城,可与我掌圣宫通禀过?” 衔烛抹了一下自己堆满褶子的脸,刚刚解开的衣扣,又被他一个个系了起来:“我鬼谷五绝纵横九州,去哪里何须与人通禀?” 女人看着他:“你不怕死吗?” 衔烛嗓音嘶哑:“韩幼稚,你要是本尊下了掌圣宫,我老道自不是你对手,你派个兔子来,就想让我滚,是不是太瞧得起自己了?” 掌圣白衣韩幼稚,她冷笑一声,伸手入怀,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来一根胡萝卜,恶狠狠地啃了一口。 然后嘴唇翕动,似乎在说什么。 衔烛没听见。 裴夏听见了。 她说:“隋知我这萝卜怎么味儿不对啊……” 第11章 我入武道 往日无人的北师匠坊仓库,突然爆发出了惊人的震动。 稍远处正在劳作的工人们,就看见一个黑球先是飞到了天上,随后数枚迅猛的黑影便追了上去。 半空中,灵力与灵力相撞,发出如同雷鸣般的炸响,黑与紫各自迸发出层层的灵光。 矮小的黑影一退再退,烁动着紫芒的铁钉一枚接着一枚,连绵不绝地逆上而攻! 裴夏透过仓库顶上的大洞,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两位高人斗法。 在一次次宛如烟花般炸裂开的灵力光晕中,他慢慢摸到了那个麻袋边上。 口子扎的并不紧,裴夏一边解,嘴里一边仓促地说着:“姑娘姑娘,赶紧醒醒啦,此时不溜更待何时啊?” 没听见有动静,猜测对方是还没醒,他便伸手进去朝着顶上拍了两下。 入手光滑柔软有弹性。 等等,这不像是脸啊。 他狐疑地抓了一下,软腻的脂肪瞬间溢满了他整个手掌,然后又迅速地回弹,徒留下某种令人回味的触感。 袋子里传来剧烈的挣扎,以及宁死不从的“呜呜呜呜”。 你装人怎么倒着装啊! 连忙剥开袋子,就看见叶小姐脑袋朝下,两眼充血的同时,蕴满了同归于尽的羞愤。 考虑到对方此刻的心情,裴夏的手在她的堵嘴布上盘桓片刻,还是没有取下。 主要是怕她乱喊乱叫引起衔烛或者韩幼稚的注意。 裴夏竖起一根食指示意她噤声:“我是叶卢派来帮你的,之前在书院是误会,我假装同伙跟着衔烛过来,是为了浑水摸鱼好救你,懂?” 能几句话解释清楚的事情,千万不要去演什么误会的戏码。 裴夏亲眼看着叶小姐深吸一口气,然后点了头,他才取下女孩嘴里的布球。 叶姑娘确实没有叫喊。 她只是冷冷地盯着裴夏:“那你摸我屁股是什么意思?” “……我以为是那是脸呢。” “你还想摸脸?” “不是,我以为你没醒。” “没醒就能乱摸?登徒子!” 裴夏不干了,他站起身看着叶小姐那张充血的花容月貌:“那我走?” “回来!” 两人隔空对视,叶小姐深吸一口,然后把自己的屁股撅高了一点。 你还真是能伸能屈啊! 裴夏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伸手在她浑圆的屁股蛋上重重拍了一下。 雪腻饱满,紧致丰盈,还很有弹性。 面对如此有诚意的道歉,裴夏也不好再说什么,很快帮她解开了绳子。 叶小姐从地上爬起来,先是晃了晃自己快要溢血的脑袋,然后麻利地整理着身上的衣服。 同时小声地对裴夏说道:“库房偏远,想跑到安全的地方需要不少时间,你感觉那两个人还会打多久?” 裴夏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她之前可是被装在袋子里的,出来第一眼就先观察了环境,确信是一处库房,进而想到自己应该在外城区的匠作区,且离闹市极远,并由此意识到想要脱险会需要更多的时间。 说起来,这都是顺理成章的推论,并不高明。 但刚刚遭逢绑架,危急关头,寻常人只怕早就六神无主了。 这叶姑娘一个闺中小姐,倒还真是冷静镇定,有的放矢。 裴夏仰头看了看天上,灵力碰撞的威能余波还在持续蔓延。 但以他的感知,已经能够发觉,其中一方比之最开始已弱了不少。 “恐怕没多少时间了。”裴夏说。 这种对抗不是简单的加减法,哪一方先被减到了零才算结束。 这里是北师城,衔烛老道若是自觉不敌,他肯定不会僵持到油尽灯枯,必须要留足实力用作逃窜。 韩幼稚也是一样,她要是感觉拿不下,大可以呼人帮手,战局同样会迅速结束。 换言之,当对抗出现明显强弱的时候,就代表着已经快结束了。 叶姑娘朝着库房紧锁的大门踹了两脚,回过头看裴夏:“没多少时间是多少时间?” 裴夏摇头,他又不是神仙。 女孩紧皱着眉头,缓缓摇头:“那就不跑了,惹来追击,还容易伤及无辜。” 裴夏再次对她高看一眼:“不跑,难道等死?” 叶姑娘拍了拍自己打着补丁的儒衫长衣,然后开始整理起自己的仪容长发。 她冷静地说道:“和赢的那一个谈条件,杨诩能给的,不见得有我多。” 从她衣服上的补丁来看,这话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不过她看起来实在太有信心了。 裴夏顺口问道:“那个杨诩,到底是什么人?雇用鬼谷五绝入北师城杀人,这手笔可真不小。” 提到这位杨大人,叶小姐那双潋光清眸终于暗淡了一些。 她叹了口气:“他,应该算是我姐夫。” “啊?” 裴夏想了一圈:“他杀自己小姨子是什么目的呢?” 叶姑娘只摇头:“打听太多对你不是好事。” 话音刚落,天穹之上爆发出一声震耳的金铁交鸣。 随后,一只鞋便从天空坠落而下,轻而易举地砸破了库房的房顶,“咚”一声闷响,嵌在地上。 胜负已分。 被打掉了一只鞋的韩幼稚,光着脚丫轻飘飘落在了库房里。 紫纱掩映的雪白长腿上还多出了几道淤青。 不过,终究是她回来了,而不是衔烛。 也很合理,衔烛其实自己也清楚,这架打起来,就很难赢。 掌圣宫那些白衣天识倒也罢了。 万一惊动了北师城哪位“兵家”,可就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韩幼稚目光扫过裴夏,因功法未退,一双柳叶眸中,紫光湛然,看着有些冷冽。 她记得,这人刚才就是衔烛一道的。 “哼,贼子。” 长袖微扬,素手探出,纤长的五指凌空转动,空气中骤然响起了“呜呜”的嗡鸣。 不好,是她的法器长钉! “误会了!”裴夏只来得及喊一声。 随后,一枚漆黑的长钉便在叶小姐的惊呼中,刺入他身前! 裴夏是素师,四境的修为让他能够隔空操控灵力。 当时在北师城外,他对付张果汉的时候,是凭借祸彘超强的算力和自己精细的灵力操控,瞬间击溃了对方的术法。 可韩幼稚,她的招数飘逸灵动,看似有几分素师施法的神韵,但实则是正宗的武人技法。 裴夏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长钉刺胸之前,尽力偏转了几分方向。 凶悍的灵力最终撕开了裴夏左胸侧的皮肉,被他惊险地避开。 韩幼稚微微眯眼:“有点东西。” “嗡”一声齐鸣,她身后又是两枚长钉浮起。 “是祸躲不过呀,”裴夏悲催地叹了口气,“我就知道这腿不是白看的。” 要对付衔烛,裴夏势必得极大借用祸彘的力量。 而比衔烛更胜的韩幼稚,只会让风险进一步加剧。 不过,微妙之处就在于,经历了一场把鞋子都打掉的大战之后。 韩幼稚的气机明显微弱了许多。 如果不用祸彘,或许可以试一试…… 裴夏抹了一把脸,伸手入怀,扣了根压弯的烟,叼进嘴里。 试一试,就在此时此处,我也入个武道。 第12章 洛神花开 “啪!” “啪!” “啪!” 匠作区一处无人的库房里,正不停发出某种诡异的声响。 这种响声清脆且有规律,据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小工表示,当时他还听到了一些杂乱的嘶吼。 “入武道是吧?!” “啊!” “绑架是吧?!” “啊!打人不打脸啊!” “不打脸是吧?!” “你轻点儿!” 裴夏被一根麻绳绑在库房的梁柱上,仰着被打红的脸,泫然欲泣地看着韩幼稚。 妈的,是不是哪里不对啊,怎么我“闻风”不成啊! 裴夏并没有正经修习过十二境武道,但不代表他对此全无了解。 武道入行,称为“闻风”境。 对多数人来说,灵是不可见不可听的,只有少数人会有灵觉,能够感应到九州灵海,那是一种特殊的、近似于清风拂面的感受。 能够确切地接触灵力,便代表着有成为修士的潜质,也就是所谓的闻风。 当然,也有个别天赋奇佳的,入行之时不止闻风,甚至能肉眼看到连绵不绝的灵海。 这种人的武道第一境就不叫“闻风”了,叫“观海”。 裴夏对于自己的天赋是有清晰认知的,虽然过去“武”和“炼”的修为都已舍弃,但换来的却是更胜往昔的根基。 我观个海应该问题不大吧? 难不成是因为我先成了素师? 不不不不,素师可是这世界上最包容的修行之道。 五境神通,四境驭灵,三境造器,二境炼丹,从没有人会去讨论一境的素师,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什么叫一境素师? 学有所成,技有所熟,那就是一境素师。 你是铁匠、厨子、大夫,还是武夫、兵家、望气,入了行的,都算是一境的素师。 别的不说,大师兄不就是素师兼武道? “我是不是漏了什么……”裴夏喃喃自语。 然后耳边就传来了叶小姐咬牙切齿的声音:“你漏了脑子。” 叶姑娘被麻绳绑在了梁柱的另一边。 因为她和裴夏一起行动,而裴夏又试图还手,所以她也被绑了。 韩幼稚抽累了,娇唇喘息着坐在了一旁,丰盈的胸脯起起伏伏,好一会儿都没有停歇。 裴夏盯着她的胸看了很久。 这不是因为他色。 当然也确实沾点,但主要是,这种程度的运动,可以让一个高阶修士累成这样,可见她确实消耗很大。 而且裴夏出身微山,了解神通术法,他早先就看出来,韩白衣并非本尊亲临,而是用了某种特殊的手段。 这应该就是她为什么把裴夏和叶姑娘绑住。 她的状况不允许她亲自把可疑之人带回掌圣宫,她需要等待掌圣宫赶来拿人。 种种迹象都表明,只要自己能入武道,就有机会脱困——开什么玩笑,自己这身体状况,让掌圣宫查了还得了? 从细软绵长的头发,看到韩白衣轻轻喘息的温婉面容。 趁着这女人休息,裴夏脑中飞速运转,到底是为什么?自己没有感受到灵海? 灵海……灵海…… 裴夏的眉梢慢慢挑起,难道是因为自己体内的灵力,太满了? 是了,灵海不能入体,自然无法沟通天地。 裴夏神情复杂地苦笑了一下。 武道弃了,体魄弃了,想不到这一身灵力还能扯他的后腿。 都是些陈疾,抹之不去。 罢,就散了这一身灵力拉倒! 韩幼稚没有注意到裴夏的异样,她在术法神通上研习不深,一道分身还不足以洞悉这般细微的灵力变化。 一股无形的灵力,正从裴夏身上,悄然散入北师城地下。 …… 没有风,可路边的草叶却突然轻轻摇曳起来。 它像是伸直了腰杆,又舒张开双手,数次眨眼的功夫,小草便拔了个头。 更远处,巷口的桃树慢慢伸出枝丫,一点青绿无声染红,然后悄然绽开成一朵朵娇艳的桃花。 藤虎爬墙、果树结种、老树又长新枝,宽大的内湖绿水如碧,像是在微微发出光亮, 于无声处,整个北师城像是一下迈入了盛时,当百姓惊觉回首时,青叶飞花已缀了满城。 娇小的女娃骑在父亲的脖子上,仰起面庞远望着那座高耸的洛神峰,惊喜地叫喊着:“爹爹,山花开了!” 入云的洛神青峰,满山红花! 掌圣宫中,隋知我愕然地看着花树把枝梢长进他的宫殿里,端庄如白衣,惊愕地走出深宫,一转头,才发觉整个掌圣宫都已被花树包裹! “这怎么可能?!”他震惊。 洛神峰,那是一山青石,何处能够开花? 与此同时,云巅之上,洛神峰顶金碧辉煌的皇宫里,一名身穿鸾凤长袍的年轻女子也似有所感地停下了批阅章程的笔。 她拂起额畔的细发,看到从窗外探到桌案前的花枝。 先是一愣,随即嫣然而笑。 “倒,像是个好兆头。” 她轻声的呢喃刚刚落下,宫殿之外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殿下,不好了!” 一名青衣侍女神色慌张地禀报道:“不知何故,北师城上下绿植焕发,连洛神石峰上都开满了花树!” 鸾袍女子掩着嘴笑:“这算是哪门子的不好?” 侍女一时哑然,也答不上来。 女人搁下笔,双手紧了紧香肩上的衣袍,刚要起身,忽然想起什么,问道:“裴夏回来了吗?” 侍女连忙垂首答道:“掌圣宫通传说是已到北师城,但相府却还没有消息,另外……” 殿下微微侧目:“另外什么?” …… 韩幼稚发觉不对的时候,仓库堆积的木板上都已经长出了绿芽。 她眉头蹙起,正想着发生了什么的时候。 旁观一扫,却看到那边梁柱上原本被绑着的裴夏,竟然自己站了起来。 麻绳绑不住一个修士,这倒不值得惊奇。 但他居然敢当着自己的面站起来……看来刚才还是打轻了。 她唇瓣轻启,笑道:“小子,你好胆啊。” 裴夏也笑,一边笑,一边弯腰捡了个趁手的兵器。 他右手拿着韩幼稚的一只鞋,在手掌里拍了拍:“跟你说别打脸你不听,一会儿可别怪我辣手摧花。” “笑话!” 韩幼稚一眼便将此时的裴夏看穿:“临阵闻个风,还真拿自己当修士了?” “闻风?” 裴夏舔了舔嘴唇:“你再看看?” 一朝入行,灵海便开始向这个深不见底的巨坑疯狂倒灌。 灵力游走在他的四肢百骸,试图淬炼他的肌骨经脉。 可所过之处,早已炼无可炼。 他的再造之躯,本就是最完美的化幽境。 直到一声如同万钧金铁同时砸落的轰鸣震响在裴夏的体内,无数罡气从他的肌骨中透体而出! 韩幼稚瞪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 第13章 我砍的那个就是 闻风沟通灵力。 化幽锤锻身体。 随后,修士就要把体内的灵力渗出经脉,借由强健的肌骨反复挤压打磨。 在剧烈的痛苦中,把化幽境的稀散灵力压成精纯的薄薄一片,并依附在身体之下,供其驱使调遣。 也即是所谓的“灵罡”,又称作罡气。 这是修行的第三个境界,虽无太大的门槛,却相当考验修士的精神,且需要很长的时间来打磨全身。 强如韩幼稚,当年由化幽入振罡,也耗费了三月之久,才将浑身上下的罡气锤锻完整。 而现在,眼前,这个顶着黑眼圈,一脸虚相的年轻男人。 竟然在一息之间,完成了周身数百道罡气的凝练锤锻! 她睁圆的美眸慢慢开始露出凝重,沉声问道:“你不疼吗?” 试想,用自己皮下的血肉骨骼去挤压出胜过金铁的罡气,会有多么疼痛难忍? 一般人压出一片,都会痛的满头大汗,咬牙切齿。 但裴夏不会,一者他的体魄再造,强度惊人。 二来,关于疼痛,这世上很难有什么能胜过祸彘对他的影响了。 裴夏不屑地笑,手里拿着韩白衣的鞋子,再次往掌心中一拍。 一声脆响,一道道精纯的罡气攀附而来,就顺着小鞋的鞋尖,化作长长的剑刃。 “凌空驭罡……”韩幼稚皱起眉梢。 振罡境的修士原则上不能灵力离体,依附在皮下,或振出身外护体,是其常用的战法。 少数修为精湛的,像罗小锦这类,可以把罡气依附在手中兵刃上。 而像裴夏这样,在空无一物处驭使罡气……除了说明他精湛的操控能力之外,便是证明了,他所凝练出的灵罡异常精纯,以至于离体不散。 “哼,说破天也就是振罡境罢了!” 韩幼稚手掌一挥,两道尺长的铁钉从袖间落下,顺着她光滑的长腿飞旋而下,径直朝着裴夏刺去! 力道比起方才又逊色一些。 的确是油尽灯枯了。 裴夏心眼张开,脑海深处摄人心魄的嘶吼再次被他释放出来。 一切开始在他眼中慢放。 韩幼稚的武夫技法,祸彘不能解构。 但借助其些许算力,却能让裴夏精准地判断其进攻的方向和力道。 另一旁坐在地上的叶小姐,就只看到裴夏闭着眼睛,身躯一侧,然后四肢扭成了某种怪异的形状。 那两枚法器长钉居然就正正好好从他臂弯和腿心的空档处擦身而过! 韩幼稚也愣了一下。 她可以接受自己灵力不继状态不佳,铁钉伤不了人,但眼看着对方好像早有预判一样的完美躲闪,却让她不能理解。 这难道,是那些兵家所谓的“直感”? 并非直感。 但不重要。 重要的是,裴夏已经抡圆了她的鞋子,朝她脑袋上重重劈砍下来! 韩幼稚总归是白衣,天识境的顶级高手,危急关头,她终于显露出自己的宗师风范。 一双妙目中紫光湛然,灵府轰鸣,带起庞大的威压,她直视向裴夏的眼睛。 红唇启张,掷地有声:“你敢向我出剑?!” 这也是她化身在外的底牌。 天识境,已能在一定程度上连接天地,其“神识”所裹挟的威严,哪怕仅次一步的化元修士也会受到影响。 但遗憾的是,这股所谓的威压,在透过双目侵入裴夏脑海的一瞬,仿佛刺激到了什么。 四目对视,韩幼稚忽然感觉身遭的一切都暗淡了下去。 而在她身前的已不再是那个穿着麻布白衣的年轻人,而是一片深沉到无法触及的浓郁黑暗。 在黑暗的深处,某种巍峨如天穹、大地、海洋的巨物,正在居高临下地俯瞰她。 多年来从未感受到过的,一种宛如蝼蚁般渺小的卑微感迅速渗进了韩幼稚的脑海。 不、不行……赢不了! “咚!” 一声闷响。 黑暗被尽数撕碎,浮尘游动的仓库里,裴夏手持的绣鞋罡剑,像是敲上铁块一样,砸在了韩幼稚的脑壳上。 堂堂掌圣白衣,就这么两眼一翻,然后口吐白沫地倒了下去。 也不知道是被砸的,还是被吓的。 裴夏不吃这套,看着韩幼稚两眼翻白、口里流涎的面庞,他一步上前就要报之前的打脸之仇。 结果那曼妙的紫纱娇躯,却忽然扭动一下,然后迅速化成一片雾气,消散不见。 堆积的木材上,只留下一只晕厥过去的长耳兔子。 “呸,”裴夏吐了口唾沫,揪住兔耳朵,“果然是身外术法,这女人还是个五境的素师。” 难怪掌圣宫只让她来对付衔烛老道。 用这种身外术法,既能压制化元境的鬼谷五绝,又不用亲身走下掌圣宫。 没能打到她那张白皙娇嫩、美艳可人的脸蛋,真是可惜! 裴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身体各处的负担终于还是化成了疲惫开始涌来。 一瞬振罡七百二,那轰鸣的金铁声确实震撼人心。 但对身体的压力也是实打实的。 他敲了敲脑壳,将祸彘重新收入脑海深处,然后站起身,回头看向了被绑在梁柱彼端的叶小姐。 女孩也正瞪着眼睛看他,她非常小心地问了一句:“叶卢,是把他自己卖给你了吗?” 开玩笑,什么价位啊,能让人拼到这个地步? 裴夏如实答道:“五十两。” “五十两?”叶姑娘神色惊诧。 当然不全是钱的原因。 事情走到掌圣宫这一步,裴夏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自己。 北师城外对张果汉,让罗小锦听了个“祸彘”去,那是没办法。 他可不想再被掌圣白衣当场抓包。 不过能承的人情他还是不会放过。 一边给叶姑娘解绳子,他一边说:“主要,还是看你觉得眼善,总觉得像某个故人。” 女孩眨眨眼睛,表情有些尴尬:“我、我有人家了。” “哦,那没事了。” 叶小姐侧过头,看到裴夏胸侧那个伤口,又抿抿嘴唇:“这样,以后你喊我一声大哥,在北师城,我还是能罩一罩你的,至少不用为了五十两银子去拼命。” “啊?”裴夏仰起头,看着她那张娇俏神气的脸,“大哥?” “诶,老二!” “……” 裴夏并不清楚她的来历,只觉得她打着补丁的衣服,让所谓的罩自己毫无说服力:“你不是泥菩萨过河吗?” “我……”女孩啧了一声嘴,“只是可惜,让那个丑八怪跑了,要是能把他逮回来指证杨诩就好了。” 说完,她还蹬了一下脚,气愤表示:“城卫也就罢了,怎么外州修士进了北师城绑人,掌圣宫也不见个动作。” 裴夏正在旁边捡韩幼稚的法器长钉呢,听着就回道:“有啊,掌圣宫来人了呀。” “谁来了?” “刚才我砍的那个就是。” 叶姑娘正在整理鬓发的手一下僵住了。 第14章 草头小姐 “大哥。” “我不是你大哥。” “我是老二啊,大哥!” “你走啊——呜呜呜——” 外城民居一处巷口,面馆的长凳上,叶小姐蜷着膝盖,脸上的表情像一口大肠吃到原味一样。 裴夏不玩她了,把吃干净的面碗往桌上一推,从怀里摸出根烟点上。 “叶卢在书院门口等你那么久没等到,估计应该去报官,或者回府了,”裴夏偏头看她,“我送你回家?” 叶小姐从膝盖里抬起头,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你人还怪好的咧。” “也不是,”裴夏仰头看天,“我是怕梨子把你们家吃穷了。” 那可是一个肚子饿到叫的陆梨,想想都可怕! 叶姑娘一想到裴夏打的是掌圣宫的人,关键对方还看到了自己的脸,她就难过地想哭。 本来在家里就很艰难了,再树敌掌圣宫…… 她摇摇头,叹了口气:“走吧。” 不管怎么样,快些回家是真的,要是真闹到报官,风波一起,又成了糟心事。 考虑到沿途安全,她还得再仰仗裴夏一阵。 “你家住哪儿?”裴夏问。 女孩扬手一指,指向内城:“那儿。” “……进内城要交税的。” “先记你账上,等到家了我给你就是。” 裴夏面露微笑,好,省了五两银子。 外城内城之间隔着坊市,这边坊市与八大坊不同,都是有头有脸有门面的,物美价昂,外城百姓虽然也能来逛,但真想买,还得看内城的老爷们。 就那些夫人小姐,一日之间就要来回许多次。 也不知道是哪个机灵鬼给长公主献的法子,设一道内城税,里里外外算是赚麻了。 裴夏穿着粗布,叶姑娘的儒衫上也缝着补丁,哪怕是掏了十两的银子出来,城门的士兵都还忍不住多看他们两眼。 临走还叮嘱了两人一句:“小心别冲撞了内城的老爷。” 裴夏笑着朝他抱个拳,算是谢过了提醒。 叶小姐走在前头,裴夏就晃晃荡荡地跟在后面,不时低下头,查看一下腰上挂着的三根尺长铁钉。 这是韩幼稚留下的法器。 可别看这小玩意儿飞来飞去,却是正宗的武修法器,而且用料扎实,都是凛霜铁掺着上等的浣海银沙。 就不说像韩白衣一样精擅御器,哪怕是攥在手里当个铁刺,都是好物。 不过这回裴夏是不打算再卖了。 反正内城也进了,等回了相府,也不差生活开销,这样少见的好东西不如留着自己用。 既然入了武道,为省麻烦,还是重新拾起些手段为好。 唉,说来也是无奈,下山之前虽然想过,尽量还是不要再入修行。 但果然,北师城就不是什么好地方,第一天进城,就遇到这样的祸乱。 后续指不定还有多少麻烦呢。 心里琢磨着这些身外琐碎,脚下也不知道走了多久。 直到前面那个窈窕的人影停了脚步,裴夏才抬起头:“到了?” 女孩叹了口气:“到了。” 裴夏环顾一圈,两人正站在一处小巷,面前的一扇小门,也和他印象里内城老爷们的高阔府邸相差甚远。 不过,这院墙还是厚实整洁,并不简陋。 “所以,这是后门?” 裴夏看着女孩摸出钥匙,熟练地打开小门门锁,不禁纳闷地问道:“你不是小姐吗?” 叶姑娘耸了一下肩膀,头也不回地说道:“这种府上,除了下人,谁还不是个小姐?” 门扉打开,一道青石门槛,儒衫跨过,她回眸瞄向裴夏:“进来坐坐吧,虽然祸闯的不小,但你毕竟救了我。” 她不说,裴夏也要跟进去的,陆梨还在人家手上呢。 这确实是一处偏僻的后门,进来之后最先看到的居然是鸡舍。 这玩意儿拉屎又不好清理,味儿重的很,有钱人家谁会养?真要养,肯定也是养在远离主院的角落。 裴夏捂着鼻子扇了扇风,倒是叶小姐神色如常,显然早就习惯了。 两侧草绿,中间一道黄土,垫了三两块白石就当是路。 裴夏还是跟在女孩身后:“这么说,你不是这里家主的女儿?” “不是,不过,老头确实是把我当闺女一样的。” “当闺女还能大门都不让你进?” 说到这个,叶姑娘不回了,只是睫毛轻颤着,叹了口气:“世事无常吧。” 往里走,慢慢遇着了几个下人,他们看见小姐回家,脸上并无异色,应该是还不知道绑架失踪的事。 倒是瞧见她身后带着个男人,一个个都眼露惊讶,连忙捂着嘴,甚至有些惶恐地低下眼帘。 裴夏倒也不觉得奇怪,闺中妙龄的小姐,带这个年龄相仿的陌生男人回来,确实不是下人们该多看的事。 叶姑娘是个聪慧的人,这点在仓库的时候裴夏就已经看出来了。 方寸如她,自然不会带裴夏去自己的住处,也不会往正厅里带。 稍绕了些路,应该是转到了一处偏院。 院子很小,角落里有两个水缸,边上是一小片田地,中间则摆着一张石桌。 “坐吧,”女孩站在门边招呼裴夏,同时探头朝着外面一个仆人喊道,“喜儿,去提一壶热茶来。” 裴夏这边刚坐下,抬手翻开一个茶杯,听见声儿,立马喊道:“有酒吗?” 最后一口还是昨天晚上看到张果汉的时候,这么长时间没沾,裴夏嗓子已经开始痒了。 但叶姑娘非常干脆地表示:“没有。” 裴夏翻了个白眼。 这么大个府上,能没有酒?那平时宴请上什么?茶啊? 女孩走过来,坐到裴夏对面,解释道:“酒贵,我喊不来。” “啧,你这小姐也太不上格了。” 这也不是什么好话。 但女孩不觉得冒犯。 秀眉扬起,脸上甚至淡淡笑着,她目光柔和地看着自己身上这打了补丁的儒衫:“不错了,还能有书读,比我小时候在路边和狗抢食的时候强太多了。” 这一句,把裴夏万千吐槽都给堵了回去。 正想着说点什么缓解一下气氛,小院门外慢慢传来了脚步声。 女孩只当是喜儿送了茶水来,起身去迎。 可院门打开,她却愣了一下。 望着面前这张熟悉的面庞,看着对方眼中不加掩饰的愠怒。 叶姑娘尴尬地笑了一下:“姐、姐姐。” 第15章 我那没过门的大哥 院门口传来细碎的交谈声。 大概是觉得裴夏离得远听不清,所以来人说的很不客气。 “你真是忘了自己什么身份了?平日在书院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也就罢了,怎么今日还把男人带到家里来了?” “姐姐,他救了……” “不必多言。” 那女人的语气中更带了几分嫌恶与严厉:“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不要脸,我府上还是要门面的,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赶紧把他轰出去!” 说完,那女人抬脚转身,视线绕过叶姑娘的肩头,又往裴夏那里看了一眼。 这男人正在把玩石桌上的茶碗。 看着高高瘦瘦,有两个黑眼圈,一脸虚浮的落拓样。 怎么看都是一张下等人的面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这人的脸,要比寻常的贱民更让她反感。 “晦气!”她嘀咕一声,转头离去了。 望着姐姐的背影慢慢走远,叶姑娘无奈地叹了口气。 转过头,歉意地朝着裴夏笑了笑。 裴夏坐在院里转着桌上的茶碗,从头至尾没有瞥过眼去看院门。 一声姐姐喊出来,那就是人家家里人,家事还是少打听为妙。 尤其……之前叶姑娘不是还说过,那个要杀她的杨诩,就是她的姐夫。 此时再看她无可奈何的表情,料想应不是好事。 “是赶我走了?” “嗯。” 裴夏倒无所谓。 说到底,他原本就想凑个五两银子的进城税,兜兜转转属于是让叶卢给坑了。 又是鬼谷五绝,又是掌圣白衣,吓得裴夏一不小心就入了武道。 这五十两银子可真难赚。 “没事儿,你把之前那十两内城税给我补上,另外把我家梨子还来,我马上走。” 女孩漂亮的眼睛连着眨了眨:“梨子是?” “是我徒弟,之前给叶卢扣着当抵押了。” “……你抵押自己徒弟?” “又不是第一次了!” 叶姑娘嘴角抽动,然后释怀地笑了。 确实,不能因为这货救了自己,就对他有什么特别的期待,从一开始,这看着就不像个正经人。 “那我先让人去叶卢那边看看,也正好让他放心,至于那十两银子……你等我一下。” 女孩拈起儒衫,小跑几步出了院子,应该是去自己的房间拿钱。 钱到手,人到手,裴夏巴不得早点离开。 堂堂国相之子,说来也是奉旨发丧,进城以来弄得如此狼狈,裴夏也有点烦。 等待这会儿,他站起身,又在小院里溜达了一圈。 这的确是个很老旧的院子,只有那几块田地有耕种的痕迹,其他物什似乎都有段时间没人动过了。 他慢慢走到院子主屋的门前,低头看到一把涂了黑漆的长条锁。 铁锁表面粗糙不平,看着是个廉价货。 你看,这里这条凸起像不像一条小蛇,那几个点点好似七星连珠,并行弯折的几道弧线就像东去的扬江大水。 裴夏突兀地咧开嘴,笑了一下。 他刚穿越的时候,也见过类似的锁条,那是裴洗的住处。 差不多,也是这么大个院子,一座小屋,屋里摆有一方长桌,两个书架,一座临时休憩的小床,宰相平日公办,都在那里。 看来这些高门大户还真是兴致统一,总得留这么个简朴小院,也不知道是给谁看的。 转头,叶姑娘已经回了院子,她手里提着一个小巧的布包,朝裴夏招呼:“你来。” 裴夏瞧她布包鼓囊囊的:“哎哟,你这私房钱不少哇!” 女孩也不解释,布包一打开,“哗啦”一声响,大蓬的铜钱散开来,中间零星掺着一些碎银子。 裴夏目瞪口呆:“不是,你好歹是个小姐呢?” “我在府上没有俸钱,只有一点读书用的零花,除开饭食,能剩的不多。” 细软的刘海下,她眼神淡定自若,手指在这可笑的积蓄中不停挑拣着大粒的银子:“我读书这事是爹爹在的时候定下的,他们不敢取消,要不然,我连这点钱都攒不下呢。” 裴夏看她麻利地抓着一把碎银,放到小小的秤上称重,忍不住问:“那叶卢不过是你们府上一个护卫,出手都那么阔绰呢。” 女孩了然地看他一眼:“叶卢的差事是以前爹爹亲自定的,他的俸钱本来就很多。” 这还不如下人呢! “你这混的也太惨了,凭啥呀?” “有舍有得罢了,”女孩的目光垂在小秤上,“只要不把我赶出去,吃多少亏都是小事。” 这点裴夏倒是很认同:“也是,不管怎么说,吃穿不愁,还能有书念,比起流落街头总归是强多了。” “我不是在乎这点吃穿用度,真离了府上,我也不见得就过不好日子。” 她放下秤,将手里一把碎银推给裴夏,一双清亮的眸子看着他,平静地说道:“我留下,是因为老爷对我恩重如山,我把他当父亲,就有义务为他守住家业,只要我不走,杨诩就永远是个外人。” 裴夏捋过银子,也不抬眼,只说:“那个杨诩,是当官的?官至何职?” “户部员外郎,怎么了?” “没什么。” 家事,外人的确不好管。 这府中对错,不是裴夏随便耳闻些许就能判断的。 不过,这杨诩既然在朝中任职,还勾结江湖人士潜入京师绑架良家女子,并且从衔烛的话中来看,摆明了要图家产。 这是货真价实的知法犯法。 裴夏虽然没有官位,但好歹是国相之子,回头见到长公主的时候,可以让她查查嘛。 查查,有问题没问题的,咱查查。 钱结了,就剩陆梨。 女孩转头往院门看了两眼,去找叶卢的下人还没回来。 “他住的也偏,”女孩收拾起自己的包裹,一边说着,“咱俩也算共患难了,不管怎么说,你既然叫过大哥,我还是认下,以后要是在北师城遇到什么麻烦,可以来找我。” 裴夏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找你?” 我堂堂国相之子,找你平事? 女孩恍然不觉地点头:“只要符合公理道义,我都会尽力帮你的,虽然在这里我地位不高,但毕竟府上威名尚在。” “行行,你是我大哥,多牛哦。” 裴夏哈哈笑着:“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女孩提着小包,刚站起身,捋了捋补丁儒衫上的褶皱,她回过头,眼神平和:“我姓徐,徐赏心。” 徐……啊? 第16章 我避她?! “你不是应该姓叶吗?” “我为什么要姓叶?” “叶卢姓叶啊!” 北师城官宦府上,家丁下人都是要改主家姓氏的。 又因为王城官员大多居住在内城,有些同住在内城的富商学者,慢慢也就学来了这个成规。 裴夏很确信,他当年离开北师城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女孩都听笑了:“你这是哪年的黄历?北师城早就仆不与家姓了。” 确实是黄历,十年前的了。 裴夏坐在桌子边上,表情越来越扭曲。 所以,我其实是受了自家府上的护卫雇佣,去保护自己的未婚妻,还收了他五十两银子……我是不是赚了? 啊呸! 站起来,又在院里转了一圈。 好家伙,我说怎么既视感那么重呢,合着就是老头的院儿啊! 那刚才那个要赶我走的…… “那婆娘呢?”裴夏问。 “婆娘?” “就刚才那个人五人六的。” 徐赏心摸了摸自己的小鼻子,虽说这个形容有点不尊重相府,不过听起来确实挺爽,诶嘿。 她清咳了一声:“那是,爹爹的养女。” 嘶……裴夏紧皱着眉头,翻起眼睛努力回想。 哦,哦哦哦哦,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应该是原主七岁的时候,裴洗有个什么朋友死了,留下一个孤女,被相爷给收养了,取名叫裴予。 要年长裴夏几岁,是姐姐。 所以,徐赏心那一口“姐姐”是这么喊出来的? 裴夏抿了抿嘴,看向徐赏心手里提着的那个小包裹。 这下理解了,为什么她在府上能算个小姐,却又混的这么凄惨。 说白了,其实徐赏心的境遇,和裴夏的便宜姐姐是一样的,都是落魄时被裴洗收养。 区别在于,后者直接是养女,身份是坐实的。 但徐赏心会喊裴洗“爹爹”,是源于她裴夏未婚妻的身份。 未婚妻未婚妻,那就是还没过门。 所以当裴洗死了,而裴夏又没回来的时候,她在相府上就属于是外的不是很外的外人。 “那,那个杨诩是?” “是姐姐的丈夫。” 哦,明白了。 裴夏眼神放空,连连点头。 老裴少孤,本来就没个亲戚,发妻死的又早,现在自己腿一伸,留下偌大个相府,干脆就没一个是他的血脉亲人。 杨诩自然是瞅准了这点。 现在府里上下,有资格开口的,恐怕也就三个人,裴予、杨诩、和没过门的徐赏心。 徐赏心尤其微妙,杨诩可以克扣她的俸钱、可以贬低她的地位、甚至可以把她赶到偏院去住。 但偏偏,这“外人”又是裴洗钦点的儿媳,是现在裴家唯一血脉裴夏的未婚妻。 要想赶她走,别说杨诩,就是裴予都没这个资格张嘴。 而只要徐赏心还在裴府,就意味着,这个家里现在地位最高的,终究是那个没有回家的裴相独子。 难怪她会说,她在府上,就可以为裴洗守住家业,她在府上,那杨诩就始终是个外人。 她代表的是裴夏。 “我以为只是回来发个丧……” 裴夏呢喃自语,然后默默地从怀里摸出烟盒。 扣了半天,扣出最后一根歪七扭八的烟:“这一堆腌臜的破事儿,呵,老裴你也不利索呀。” 徐赏心听见他在嘀咕,心想是在吐槽这些豪门阋墙的阴暗。 她也只能苦笑。 “好了,”她招呼裴夏,“早些走吧,免得姐姐差人来赶,就不好看了。” 裴夏叼着烟:“我还得避她?” “裴予和许多朝廷大员的夫人小姐都关系密切,甚至和宫里都有来往,厉害着呢……哎呀,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她上前,掰着裴夏的肩膀就往外推:“你赶紧走吧!” 救命恩人不假,但衔烛老道的事情涉及杨诩,若是无法证实,则裴夏救命的缘由也不能服人。 那时,可就真成了徐赏心不守妇道。 裴夏夹着烟,絮絮叨叨表示:“我梨子没还我呢!” “明天我带她去书院交还给你就是。” 走肯定是不会走了,神经病啊,左手倒右手。 正琢磨找个什么借口呢,院门外忽然开始吵闹起来。 几个穿着短衫的高壮家丁叫嚷着跑到了院子外面。 裴夏抬眼一瞅,一个个卷起袖子,露出粗壮的胳膊,手里还拿着棍棒,看表情不像是来喝茶的。 当先一个寸头指着被推到门口的裴夏,喝道:“就是这个奸夫!” 这一声喊出来,身后的徐赏心心里一紧。 应该是裴予把事情说给了杨诩听。 裴予反应慢,但杨诩是个人精。 他一听到徐赏心回来了,自然知晓衔烛老道事败,且很有可能已经走漏风声。 恰好,因为内城税的关系,裴夏跟着徐赏心来府上领钱。 一听到自己这个弟妹带了男人回来,杨诩立刻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掩护机会。 徐赏心焦急开口,想要辩解。 可话说出口,立马就被对面的仆人高声掩过。 这明显是得了授意,不想让徐赏心能够辩解,只要能一棍把她打成通奸淫妇,到时她怎么反咬杨诩杀人都不再会有人相信,还能更进一步把她推出相府。 人群里的呼喝声越来越大。 “徐小姐怎么能把男人带回家来?” “少爷可还在外未归呢!” “打死这奸夫!” “打死奸夫!” 声声震耳,不容人解释,只凭一张嘴,就要把事情坐实。 徐赏心没有再和这些人比声量了。 她必须冷静下来,仔细思考要如何应对。 然后,她就感觉自己身下一轻,一双臂膀从她的腿弯和腰肢上揽过。 有人把自己抱起来了。 徐赏心震惊地看向裴夏:“老二,你干嘛?!” 裴夏叼着烟,吐出一口白雾:“老大,我带你杀出去!” “胡——闹!你放我下来!” 这下门口的家丁们更亢奋了:“好啊,白日宣淫!” 徐姑娘欲哭无泪:“我宣你……” 家丁们怒吼:“承认了,她承认了!果然是通奸!” 裴夏冷笑,叫,你们就叫吧。 老子今天还就奸夫淫妇了,我不仅要抱,我还要抱到正堂,抱到你裴予杨诩的脸上。 裴夏一步上前。 然后就听见人群外传来一声清脆的:“证我神通!” biu! 裴夏手上一轻,怀里的徐赏心不翼而飞。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一众家丁,就看到院外站着青衣执剑的叶卢。 叶护卫此刻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脚边。 那是凭空出现在地上的徐赏心。 还有被压在徐姑娘屁股底下的陆梨。 梨子奋力挤出一颗脑袋来,远远朝着裴夏喊:“好哇,你把我卖了,自己在这儿玩女人!” 第17章 吃里扒外 看到叶卢来了,几个家丁吆喝的声音也小了,脸上的神色也露出畏惧。 徐赏心说是小姐,毕竟女流之辈,身份上有杨大人撑着,就是这冲突了也不需怕。 但叶卢不同。 他有剑。 缠腿棉鞋往前走了两步,叶卢冷眼四扫:“都给我退下!” 看着五大三粗几个家丁,下意识就后退了半步。 只有领头的,退完了之后,又缩着脑袋,小声说:“叶护卫,徐小姐带奸夫进府,我们是奉命来拿人的。” 另一边的裴夏冷笑起来:“奉命?奉谁的命?” 那家丁一转头,面朝裴夏,嗓音立马就大起来,两手高高举着抱了个拳:“自然是杨大人的命令!” 然后便是剑鞘“啪”一声打在他手背上。 叶卢瞪他:“怎么?你吃的是杨家的粮?” 那人立马低下脑袋噤若寒蝉,疼也不敢喊。 吃里扒外在哪儿都是重罪,更遑论是北师内城。 再要骂人,这些家丁是不敢了,但围在院门口,他们却也没法退散。 叶卢看看裴夏,又看看那头刚刚爬起来的徐赏心,说道:“好了,这两个人我亲自押到正堂去。” 几人看看叶卢手里的剑,终于退下了。 院门口刚刚清静下来,叶卢没有第一时间转头去看自家小姐,反而是上前走向了裴夏身前。 一步,两步,这姓叶的小子确实修行的扎实,每一步落下,沉凝稳重,下盘很牢。 直到两人之间间隔不到两米,他霍然把手放上了自己的剑柄上。 他是要拔剑的。 但耳边,却更先一步响起了裴夏的声音:“你要出剑,目标不该是我。” 叶卢眼神凝重起来。 这人开口,甚至快于自己按剑。 他知道自己要出剑。 叶卢的手按在剑上,一时未出:“我许你银钱,是让你保护小姐,结果你和绑匪同流,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果然,叶卢在书院外等了许久没有等到人,最后肯定是进书院寻找。 徐赏心在江潮书院还有一高一矮两个小跟班,当时也目睹了衔烛绑人的过程。 就那段对话,任谁来听,裴夏都是个绑匪。 好在徐赏心本主就在这儿,她刚刚从地上起来,捋好衣衫,又小心地抱起了梨子,转头对叶卢说道:“你误会了,他和衔烛一道,是为了救我。” 但叶卢的手仍旧放在剑上:“那你又是如何污蔑小姐清白的?” 徐赏心哭笑不得:“他不过是随我回府补领税钱,另外来找自己的徒弟而已,什么通奸,那都是杨诩的恶毒伎俩。” 裴夏夹起自己的烟,抖了抖灰,看着叶卢,然后朝他身后的徐赏心努努嘴:“你直接问她不行吗?你问我,我说了你也不信啊。” 叶卢一脸理所当然地表示:“我是府上护卫,无权质问小姐。” 裴夏笑了:“这府上,恐怕就没几个人把她当小姐吧。” 叶卢和徐赏心,都有些沉默。 “好了,”徐姑娘牵着陆梨的小手,走到裴夏身边,“现在你徒弟也回来了,赶紧走吧。” 裴夏诧异地看着她:“我走了,剩你一个,岂不是随那杨诩怎么说?” 徐赏心苦笑:“你在,也是随他怎么说。” 一个江湖修士,纵使稍有些修为,在这内城之中,掌圣宫下,又岂能奈何得了朝廷命官? 更遑论,说破天去,这也是裴府的家事。 徐赏心是逃不了的,左右要受责难,至于裴夏,能避还是让他避了吧。 也就是一低头的功夫,再抬眼,就看到裴夏抱着陆梨,已经往正堂那边走过去了。 徐赏心愕然地看着他:“你……” 裴夏回过头,那张虚浮的脸上微微一笑:“我俩本是清清白白,现在跑了,假的也变成真的了。” 徐赏心攥着手心,眸光烁动,还想再说什么。 身侧,叶卢已经跟了上来,他轻声道:“他说的对,这种事,可以受罚,不能认罪,小姐,我同你们一起去。” 徐赏心叹了口气,跟上了裴夏的脚步。 说来很怪。 裴府虽然并非内城首屈一指的豪门大院,但宅邸仍是不小,就是别处富贵子弟进来,也未见得能认清道路。 可裴夏这么个江湖人,却越走越快,且朝着正堂,一路未曾走错。 徐赏心看着纳闷,叶卢更是心惊。 “你和他,真是第一次见?”小叶紧张地问。 瞧他这熟门熟路的样子,实在不像第一次进府啊。 徐赏心瞪眼,肘了他一下。 裴夏走到正堂的时候,宽大的前厅早就严阵以待了,八个壮汉守在门口,一听到脚步声,就齐刷刷就转头看向裴夏。 八个化幽境。 裴夏懒得多看,抱着陆梨就走进了屋。 倒是没人阻拦。 屋里还有四个护卫,最当中那两张上座,分别坐着一男一女。 女的,穿着淡绿长裙,挽发点妆,衣饰精美,正端着茶水低头轻抿。 男的,则三十左右,一身锦衣,微微显胖,脸上一双淡眉,眼睛不大,倒是一张嘴,格外宽大。 此刻,那张大嘴正小心地张着,用那门牙一点一点咬着桌上的糕点。 旁光扫到裴夏走进屋里,那男人才慢慢放下手里的软糕,就近拿了丝巾擦手。 一边擦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跪下。” 裴夏抱着陆梨,微微眯了眼睛:“为何要跪?” 男人还是没抬头,紧跟着说道:“打折。” 边上走出两个护卫,手里提着带鞘的刀,高高扬起,就要往裴夏膝盖上砸。 “住手!”快赶几步过来的徐赏心连忙呵止。 但抬起的手根本连一丝犹疑都没有,抡起就挥了下去! 还是叶卢一步踩上门槛,身形迅猛,后发先至,在两声碰响中,用自己的带鞘长剑格开了两人的刀。 叶卢就站在裴夏身旁,沉声道:“大翎禁止私刑,杨大人应该是清楚的。” 那显胖的锦衣男人,自然就是杨诩。 他擦完了手,又端起茶碗漱口,“呸”一声吐了水,仍旧是头也不抬地说道:“把他也打折。” 两旁护卫这次是犹豫了一下的。 他们心知自己不是叶卢的对手。 但很快,还是提着刀朝叶卢走过来。 还没到近前,少年罡气振动,劲风裹挟着便将那两人逼退。 厅堂里传来这般动静,杨诩终于是翻着那双小眼睛,抬起了头。 他看着叶卢,就笑:“怎么?要造反啊?” 叶卢深吸一口气,微垂下头:“不敢。” 杨诩慢慢从椅子上爬下来,挪着脚步走到叶卢身前:“你十二岁来府上,也五年了,能有今天的身份修为,都是拜谁所赐?” 拜谁?当然是裴洗! 这题叶卢会答。 他刚要开口,可杨诩却好似早就料到他会答,眼见这少年人嘴唇蠕动,他居然抬起手,重重一个耳光抽在了叶卢脸上! “啪”一声脆响。 正堂倏然安静下来。 只有上座的裴予,还在发出细小的啜茶声。 那张宽大的嘴拱了拱,“呸”一下把唾沫吐在叶卢脸上,杨诩讥笑道:“吃里扒外的东西。” 第18章 哪儿来的主家? 不要试图去和强权者讲理。 杨诩可以问,还可以替你答,他可以用他的嘴来代替你。 就好像问叶卢,他蒙受的是谁的恩典,再一巴掌把实情打回去,然后堂而皇之地告诉人,是我。 当然是我,不然怎么叫吃里扒外呢? 这是杨诩惯用的手法了。 裴家没有血亲,他这个外来的女婿好似一下成了偌大相府的掌事人。 有时言辞模糊些,把自己的屁股稍稍蹭一点到以前裴洗的位置上,大家也只觉得稍有不妥,但犯不着专程指正,得罪杨大人。 于是,杨诩今天往前一步,说我在这儿,明天往前两步,说我本该在这儿。 慢慢的,他终于是坐到了正堂的首座上,一脸理所当然地说着:啊?我不是本来就在这儿的吗? 他看着叶卢脸上的唾沫,还有年轻人紧咬着牙,却不敢抬头的模样,哈哈笑起来。 “徐赏心,我已经够大方了,供你读书不说,还赏了一座偏院给你,想不到啊,你居然不守妇道,真是败坏我的家风。” 他说着,眯眯小眼从徐赏心身上扫过,转而落向裴夏。 目光尤其在裴夏怀里的陆梨身上停留了一下:“哟,这是你们生的贱种?” 梨子小脸一黑:“你才贱呢!” 杨诩呵呵一笑,看似并不生气,只是轻声说:“掌嘴。” 说完还顿了一下,抬头看向裴夏:“你来打,打的够响够重,我还能考虑考虑轻饶你些。” 说完,他挪着步子又往正堂首座上走。 裴夏看着他的背影,想到他说话时,那种好像一言九鼎,说出来就必须要被执行,生怕别人看不出他何其“威严”的姿态。 早先刚升起的怒火,忽一下就消弭了。 裴夏哑然失笑:“你,好像很怕别人瞧不起你啊。” 脚步停住,杨诩慢慢扭过脸,面无表情地盯着裴夏。 “别瞪了,眼睛开的跟屁眼儿一样,瞧不见。”裴夏嫌弃地摆了摆手。 正堂里的所有人,此刻都错愕地看着他。 徐赏心正在背后疯狂给他使眼色,希望他能回头看自己一眼——杨诩固然不是个东西,但形势比人强,些许折辱,犯不着跟他拼命。 离得近的叶卢,更是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但裴夏像是瞎了聋了,自顾自地说:“徐赏心读书,事儿是裴洗定的,钱是裴府出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杨诩圆脸上的肉开始轻轻抖动,他应该是把眼睛皱得更紧了些。 但确实太小了,看不出来。 裴夏接着说:“偏院是裴家的家产,别说院子了,就是鸡舍,那也是裴家的,轮得到你来赏吗?你脸怎么那么……哦,是挺大的。” 在满堂无言的震惊中,坐在堂前的裴予第一个站起来,伸手在桌上重重拍了一下:“大胆!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 “闭嘴!” 裴夏骤然侧目,眼眸之中一瞬掠过的冷厉,让裴予如堕冰窖。 往日说惯了几声呵斥,生是被顶回了喉咙里。 裴夏看着她那副自衬身份又畏怯如鼠的模样:“吃里扒外的东西。” 裴夏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谑,他重新看向杨诩,并伸手指向他的妻子:“这才是你杨家的家风。” 吃里扒外。 杨诩的面皮已经抽动很久了,隔着几米远,都能看到他额头上跳动的青筋。 但即便如此,他扯着嘴角,还是倔强地笑着:“小子,你有几条命啊?” “我有几条命,也挨不着你的事,凭你杨诩这种货色,是能取走还怎的?” 裴夏看着他脸上奋力维持的笑容,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然后举起陆梨递到杨诩面前:“看着烦,梨子,抽他。” “好咧!” 陆梨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然后居然真的探着身子过来,扬起小手就往一掌呼在了杨诩的脸上! “啪!” 这一声,让叶卢看呆了,让徐赏心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但平心而论,裴夏说的,从来都是徐赏心想说的。 杨诩浑身都颤抖,终于,圆脸上再也笑不出来,他嘶哑着嗓子吼道:“殴打朝廷命官,按律当斩,给我打死他!” 四个护卫当即上前一步。 可刀还没有出鞘,先看到凌厉的黑影扫过,那一支长剑带着鞘,宛如铁棍般从每个人的手上重重砸过,罡气振动,一时间只让他们觉得筋骨酥麻! 杨诩指着那持剑的少年人暴喝:“叶卢!你敢?!” 叶卢皱着眉头。 他虽然已经出手,但神色中显然还存有些许疑虑。 不过很快,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裴夏探着头,直盯着杨诩:“叶护卫!你别忘了,是裴洗招你入府,悉心培养,如今这姓杨的想鸠占鹊巢,难道不该是你回报老爷恩情的时候吗?!” 叶卢如释重负,他轻呼出一口气:“你说得对。” 然后缓缓从他青布缠绕的剑鞘里,拔出那柄剑身幽蓝的铁剑。 看到利刃,杨诩连着往后跌了两步,手指着叶卢不停晃动:“叶卢!你敢对主家动手?!” “呸!” 裴夏仍旧攀在叶卢肩膀上煽风点火:“你个姓杨的,是个屁的主家!” 人影一晃,裴予挺身站到了自己丈夫面前,竖着眉眼瞪向叶卢:“怎么,我不是主家?” 叶卢握剑的手紧了一下。 他本来也不可能当场杀人,看到裴予,刚刚腾起的几分心气,又难免被压了下来。 没办法,裴予是老爷的女儿,她确实是名正言顺的主家。 眼看着气氛稍缓,徐赏心连忙快跑几步过来,也扯住了叶卢的衣袖,朝着两个上头的男人猛做表情。 差不多了,真差不多了。 虽说这样胡闹,后续可能产生不好的影响。 但这突然的冲突,倒是切实淡化了杨诩之前扣的“通奸”帽子。 在她看来,到此为止就是最好,往后就是有些波澜,无非是自己多吃些苦,应该还能扛得住。 “可以了。”她说。 叶卢明白她的意思,在府上这么久,他也很清楚,这事儿不好继续闹大。 就给裴予这“主家”一个面子。 他握着剑,准备收鞘。 裴予这个长女显然松了口气,而被她护在身后的杨诩,则眼神渐趋阴鸷。 他这种人,是会把“丢脸”当成生死大仇的。 但显然,阅历尚浅的徐赏心和叶卢,都意识不到这一点。 有人意识到了。 杨诩感觉到了有一双目光在看他。 是陆梨。 小丫头从裴予的咯吱窝底下盯着他,正在朝他做鬼脸。 裴夏抱着梨子,让她骑到自己脖子上,然后攥住了叶卢正要收剑的手。 并抬头,看向身前昂首挺胸的裴予。 他笑了一下:“哟,这不是我家的婢子丫鬟吗?该你上桌吃饭了吗?” 第19章 洛羡 徐赏心揪住他的衣袖重重扯了一下:“胡说什么呢!” 裴夏骂杨诩,虽然针尖麦芒,但毕竟说的都是实话。 可裴予,那是宰相亲自认下的女儿,说破天去,她也是裴家人。 徐赏心现在生怕眼前这男人骂上了头,逮谁咬谁。 但裴夏根本不搭理她,只是说:“怎么,你们不知道?十几年前北师内城的规矩,家里收了下人都是要改姓的。” 众人一愣。 大约七八年前的事,并不算久远,大家是都还记得。 裴夏一开始之所以会把徐赏心当成“叶小姐”,就是因为这。 他盯着裴予那张陌生的面孔:“你幼时本姓李,家道中落,被府上收养后,改姓成裴,是也不是?” 这话听起来好像没什么问题。 但裴予身后的杨诩却立刻听出了异样。 这小子用的是自己的话术,严格来讲,收养裴予的不是“府上”,而是“裴洗”,这完全是两码事! 可还没等他提醒,自己的婆娘已经大大方方地表示:“是又如何!” 裴夏笑了:“对啊,所以当年收养你,就是为奴作婢的,只不过看在旧友的份上,对你稍稍好了些,怎么现在老头两脚一蹬,你还上桌吃饭了?” 这回杨诩不敢让女人乱说话了,一把按住裴予的肩膀站起身来,厉喝道:“胡言乱语!我岳丈乃是堂堂国相,裴府之事岂容你随意诽谤!” 也不知是哪个词触动了裴夏。 他把着陆梨的两只小脚,一时无声。 徐赏心小心地打量他一眼,想着,是不是被“国相”二字给吓住了。 确实,两人自打学院第一面到现在,也是同生共死,但她却还一直没有向对方认真提及过府上的身份地位。 这么算,他之前一直口出狂言,却未必知道得罪的是何门第,反倒是自己坑害了他。 “好了。”徐赏心轻声道。 她走到裴夏身前,难得认真细看了这个男人。 源于叶卢的五十两银子,本是钱货两讫的生意。 但,或许真是共患难的交情?还是单纯地看不过自己受欺负的江湖侠义? 总之,他愿意以区区一介江湖草莽的身份,在北师内城的豪门之下,为自己发声出头,真是非常非常难得了。 “我早该和你说清楚的,这里不是寻常官宦家,这是大翎国相裴洗裴大人的府上。” 徐赏心一边说着,一边低头帮裴夏捋直了衣衫褶皱,随后仰起脸,笑道:“就这样吧,今天已经算是帮大哥出了一口恶气了,你早些出城,不至于受牵连。” 这家伙,虽然是个没甚把门的登徒子,还贪财鲁莽,带着几分江湖人的糙性。 但确实是个值得结交的人。 她拍拍裴夏结实的胸膛:“你这二弟,我认一辈子!” 话刚说完,裴夏就一把掀开了她按在自己胸口上的手。 两眼目视前方,完全没有看她的意思。 他确实愣了一下。 愣的是“这他妈居然是裴洗留下的身后事”。 他笑的更放肆了:“裴洗果真是老了,家里这点腌臜都安排不明白。” 这一句,终究是让所有人的脸色都难看了起来。 国相裴洗,是这个相府的底子,哪怕他已经死了,他的名讳也仍然是府上最明亮的那个符号。 甚至,在整个翎国,都可算光辉万丈。 就是长公主,在大庭广众之下,也不敢随意轻蔑。 杨诩指着他的手指开始剧烈地颤抖:“你敢……” “有什么不敢的?” 裴夏长出一口气,目光从叶卢、徐赏心、杨诩、裴予,在所有人脸上扫过:“我是……” “他是裴夏。” 一个清悦柔和,又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忽从前院传来。 裴夏,连带着他脖子上的陆梨,一齐转身。 数名黑衫红带的护卫鱼贯而入,面无表情地侍立在了堂外。 裴夏眉眼轻皱,这是掌圣宫的装束,而且这几个人的修为,应该都在炼鼎境之上。 由掌圣宫亲自护卫,直入相府而无需通报…… 来人一身玉色锦衣,长发作髻,打男子装扮,却并未刻意掩饰性别。 赛雪欺霜的白皙娇颜上,一双若星长眸,正微微弯起,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望着裴夏。 她朝他招了招手:“好久不见了,裴公子。” 裴夏看着对方那张妩媚娇俏,又有几分熟悉的脸,使劲回忆了一下:“……虾儿?” 女人走到一半,听到这声“虾儿”,脚底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她扶了一下廊边的栏杆,美眸微翻,无奈地说道:“是羡,羡儿。” 裴夏是记得有这么个人,哪怕是在自己穿越后到离京前这段短暂的时光里,她也出现过。 印象中,似乎是某个长辈会常带着她来府上和裴洗谈事。 大人说大人的,两个年轻人就在府里玩。 原主以前是个闷闷的书呆子,好像和对方并不很处得来。 但裴夏不同,那段时间就带着她在府上到处捉虫钓鱼,玩的不亦乐乎。 因为人家长辈唤她是“羡儿”,裴夏听的不清,就一直喊成了“虾儿”。 虾儿是虾儿,羡儿是羡儿。 她姓洛,全名叫做洛羡,是当今天子唯一的妹妹,也即是如今大翎国掌政的所谓“长公主”。 洛羡走到门外,屋里一众人早就已经低下头躬身行礼。 只是刚才那一句话,却让此间所有人都开始心绪翻涌。 裴夏? 裴洗的独子,真正的裴家血亲,那个在外流浪了十年的裴夏? 杨诩最先意识到要出事了。 这不是家产之争的问题,而是一旦裴夏回来做主裴府,那他就不再有府上的话语权,如果这时候徐赏心再拿出被绑架一事,一旦彻查到底…… 叶卢也震惊,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在八大坊路边找了个带娃的衰仔,去帮他教训小姐的同学,怎么就变成府上少爷了? 不过,眼下最措手不及的,应该还是徐赏心。 叶卢小心地斜过眼,望着徐姑娘,轻声唤:“小姐?” 徐赏心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两眼圆睁:“阿巴阿巴?” 我是我二弟的媳妇? 第20章 还欠着你了是吧? 先皇膝下有一子一女。 太子洛肥,痴迷武道,十二年前闭关破“证道劫”,至今未出。 以至于先皇驾崩,临终只能托政给女儿洛羡,并指两位托孤辅政大臣,共持国事。 这两位托孤重臣,其中一位是谢卒,他是当朝检校太尉、羽翎军监军容使、骠骑大将军、上柱国。 而另一位,就是裴洗。 所以对长公主来说,裴洗是长辈,同时也是臂膀,这些年没有他帮忙操持,风雨飘摇的大翎也很难挤出片刻太平。 洛羡拈着自己的玉色衣摆,就近找了个椅子坐下,嘴里絮叨着:“罗小锦那边,我已经差人专门去骂过她了,你也是,回了北师实在找不到门路,径直去报官不就好……” “等等。”裴夏打断了她。 所有弯腰低头还在行礼的人,纷纷忍不住侧目看了他一眼。 他,打断了长公主。 “等会儿跟你吹,我这儿还有点事,”说完,他顿了一下,看向杨诩,想起这货还有个户部员外郎的官身,于是又补了一句,“家事。” 洛羡刚拿起茶杯,也愣住了:“?” 他不仅打断我。 甚至还想堵我的嘴? 裴夏不管她,转头看向叶卢:“叶护卫。” “啊?呃……”叶卢左右看看,应了一声:“少、少爷?” 裴夏朝着那头杨诩和裴予扬了扬下巴:“送杨大人滚出去。” 叶卢眼睛眨了好几下。 送人滚出去,是怎么个送法呢? “不会?不会那你把剑给我。” 说着,裴夏就要去拿叶卢的剑。 叶卢下意识地缩手。 这不仅是作为一个武夫,不能让人夺去兵刃的本能。 更是因为他的剑并非凡物,异常沉重不说,常年在鞘养出了几分剑气,容易伤人。 可偏是这一缩手,反而落进了裴夏掌中。 叶卢神色有异地看向裴夏,他好像……是预先察觉到了自己的避让? 手指刺入剑格与掌心的空档,轻巧一个回环,带着三分顺水推舟一样的运力,竟然真就把剑从叶卢手上给缴走了! 这柄剑,三尺不到,剑身幽蓝,一入裴夏手中,确实有那么一个瞬间,凌厉的剑气应激而起。 但还没等叶卢开口小心,那些剑气居然顷刻就有消弭安静下来! 这下,叶卢才是真的心里一沉,甚至要比长公主道破裴夏身份的时候更心惊。 而这一切,裴夏似乎根本没有在意。 就像长公主来了,他也不会在意。 “我吧,其实对什么家产根本无所谓,我回来,只是因为裴洗死了,我当儿子,有义务给他送葬。” “想的是,来时快些,走时也快些,至于府上如何,随你们折腾,我懒得操心。” “但现在不行了。” 裴夏提着剑,一步一步走到裴予身前,他看着这个陌生女人脸上的惊惧,再看看她身后,杨诩仍未散去的阴狠。 他笑了一下:“你们实在是太让人恶心了。” 杨诩没有吭声,他一直在小心地瞥着旁边的长公主。 洛羡无论如何,不可能允许裴夏当着她的面杀死一个朝廷命官。 他能沉得住气,但裴予不行。 她眼看着裴夏慢慢走到自己近前,终于克制不住地尖叫起来:“凭什么?!你出走十年,回来就要当家做主,这么大个府邸,平白就要落在你头上,为什么不是我?!” 她看向大堂里的每一个人,声嘶力竭,边喊边哭:“我在府上这么多年,说起来是小姐,可每个月才多少俸钱?人家侍郎小姐都穿金戴银,我呢?” “裴洗这么多年,亏欠我那么多,现在他死了,我把我这些年少了的拿回来,怎么了?!” 裴予还想再说。 但一点寒芒顶在了她的额前,让她那些表现出来的疯狂瞬间又平静了下来。 “供养有阙、居丧违礼、监守自盗、私辄用财。” 裴夏转头看向一旁的洛羡:“虾儿,按大翎律,该是什么罪?” 长公主真有点想笑,她只能撇过头,轻声道:“我不是虾儿,你莫问我。” “前者乃十恶之不孝,后者触盗窃罪,且卑幼私辄用财,罪加一等。” 回答裴夏的是徐赏心。 她终于从“阿巴阿巴”的状态里恢复过来,并迅速认清了现在的形势。 如果裴夏,是裴夏,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徐赏心再没有委曲求全的必要。 老娘要重拳出击! 她一开口,简直要把唾沫吐出钉子:“杖一百,徒三年,流两千里!” 前有剑,后有罪,裴予身子一软,终于跌坐在地上。 片刻之前,她还居高临下,趾高气昂。 但此刻,发丝凌乱,眼神浑浊,还在低低呢喃着:“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裴夏冷笑。 他真有点想不明白,以裴洗的精明,难道是真看不出裴予的成色吗?他怎么会收养这么个恩将仇报、贪得无厌的女人? 真是给自己这个当儿子的添麻烦。 再抬眉,目光看向了失去遮掩的杨诩。 杨大人显然要比裴予有定性,他迎着裴夏的目光,忽然喊道:“你大胆!” “噗通”一声,他跪在地上,就往洛羡那边挪起了膝盖:“殿下,殿下!裴夏一介草民,以武犯禁,竟然在相府拔剑,还私设公堂要给人断罪,全然不将您放在眼里,殿下,此獠不可姑息!” 洛羡斜眼看着他,又偷感很重地瞄了一下裴夏,憋着笑:“裴夏,你认吗?” “我认他妈!” 裴夏飞起就是一脚,踩着杨诩那张胖脸就按到地上:“锤子的,你是真的要脸不要命啊,你真觉得我不敢杀你?” 杨诩在裴夏的鞋底,翻着眼睛和他死死对视。 是的,他不信,他不信裴夏敢在长公主面前杀人。 如果裴夏是一个人拿着剑,猝然回到相府,那杨诩不敢赌。 但现在形势很明了了,这个男人要为叶卢出头,要为徐赏心不平。 那不管他嘴里如何说着来去孑然,说着无所谓,他都不能再肆无忌惮。 洛羡上下看着,看着杨诩分毫不让的面皮,看着裴夏紧紧握剑的手。 “好了,”长公主缓缓开口,“裴予治不孝罪,杖五十,盗窃嘛,毕竟未遂,让杨府赔些银子,至于杨诩……” 她伸出手,温凉的指尖在裴夏手背上轻轻敲了敲:“我还有用,你放他一马。” 虾儿这几年也是练出来了,看事准,看人也准。 能办的,就办。 办不了的,就咬起嘴唇,求求裴公子嘛~ 第21章 是谋杀 没有裴夏顶不住的绕指柔。 但洛羡不一样。 她主观上求你,和客观上命令你,并不矛盾。 最终,在杨诩快要把牙咬碎的狰狞神色下,几个护卫带着他和裴予灰溜溜地走了。 “真晦气。” 裴夏嘀咕一声,手里长剑翻转,雪锋从洛羡的鬓角旁划过,“锵”一声,准确地飞进了叶卢的鞘里。 长公主一脸淡然,把旁边的叶卢都快吓傻了。 搁下茶杯,公主殿下点了点自己旁边的座位,眼波流转,看向裴夏:“坐呗。” 裴夏大喇喇就坐下来了。 看的徐赏心眼角直跳。 纵使,是裴相的独子,在长公主殿下面前,这样无拘也太过放肆了。 她又偷偷瞄了一眼公主大人,还好,洛羡似乎对裴夏的言行很习惯的样子。 殿下敲了一下茶几上的杯盏,转头看向徐赏心:“赏心啊,茶凉了,你去帮我沏壶热的来。” 说完,又看向叶卢:“叶护卫,我来时给府上带了一点东西,你去收拾一下。” 叶卢木讷地点了一下头,转身就出门了。 徐赏心当然也不敢不从,只是离去之前,格外用力地朝裴夏挤了挤眼睛。 她看得出来,长公主这是有话要和裴夏私聊。 你可千万说话当心着点。 等相府的两位离开了,洛羡又摆了摆手,屏退了自己的侍卫。 正堂里一下就剩了她和裴夏。 长公主是个务实的人,习惯先谈正事:“你去看过裴相了吗?” 裴夏立马扭头看向她:“不是死了吗?” “我说遗体,”洛羡朝着大宅深处努了努嘴,“掌圣宫的修士用法器护住了肉身,罗小锦应该跟你说过。” “倒是还没看……” 裴夏原本正在整理衣襟的手顿了一下,他意识到:“是……有什么该看的?” “对外,我说的是突发旧疾,毕竟国相身死,事关重大,但对你,我必须实情相告。” 公主殿下压着半个茶几,探过身子靠到裴夏近前,面色凝重:“裴洗周身血凝成冰,死的绝不寻常。” 凝血成冰。 裴夏第一时间想到:“凛风谷。” “也可能是小天山,”公主殿下对于这些江湖宗门,似乎也并不陌生,“不管哪个,都是北夷的手笔。” 凛风谷是北境上宗,隐没在雪山深崖之中,颇为神秘,只以一门冻血成锋的寒剑术著称九州。 而小天山则是夷族圣山,不能简单算作江湖门派,其地位比掌圣宫之于大翎还要更胜许多。 裴夏摸着下巴。 十五年前幽州沦陷,北夷寇边,兵锋直抵铁泉关。 断断续续,十五年的仗没停过。 大翎所谓“动荡不安”,多半都是北境给的压力。 不过最近这五年,仰赖于萧王英勇,和裴洗治国有方,大翎境内久违地迎来了平和与发展。 从这一点来看,杀了裴洗,对翎国自然打击重大,对边境战事,确实也有帮助。 夷人是有动机的。 裴夏对亲爹被人刺杀这件事,保持了惊人的冷静。 他吃了一块果脯:“也一个月了,你就没查出点什么?” 洛羡抿着红唇,很调皮地咂了一下,低头抽出自己的丝巾擦手,然后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记得,你还有个功名是吧?” 裴夏一怔:“昂,是有一个。” 裴夏十年前就是举人了。 洛羡又说:“你未婚妻,徐赏心,在江潮书院求学你知道吧?” “呃……嗯。” “他们那边最近正好在招先生,要求最好有修为,越高越好,我看你就挺合适的。” 裴夏皱起个脸:“怎么个意思?” 洛羡轻叹了口气:“虫鸟司在江潮书院发现了谍子,因为担心打草惊蛇,所以不知道具体是何人。” 裴夏恍然:“你觉得,是有人通过徐赏心接触到了相府?” 洛羡没应,毕竟徐赏心是裴夏的媳妇,她只能说:“你且查吧。” “不是,你的人会打草惊蛇,我就不会吗?” “你不会啊,你一个有功名的高官子弟,借书院当个跳板进朝为官,也是很正常的事。” “那,那我教什么?” 裴夏心虚地表示:“什么书经的,都十年了,我早就忘光了。” “没事,”洛羡宽慰他,“书院有武课,你去教人练武,总没问题吧?” 裴夏很想说,自己是今天才入的武道。 但思虑片刻后,还是叹了口气接下了。 长公主很满意,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给你安排,你这边先不着急去,毕竟刚回来,家里还需要安顿。” 这倒是真的。 裴夏回头看了一眼凌乱的正厅大堂,戏谑道:“家里最需要安顿的,就是那里里外外的恶心人。” “怪我呐?” 公主殿下探头过来,扑闪着眼睛瞄他:“好啦,杨诩人品是烂,但能耐还是有的,这内城税就是他提出的,属实帮国库充了不少银子,他三十出头能做到户部员外郎,也不算全沾了裴相的光。” 就包括他一心想要在裴府当家做主,其实严格来讲,他所求的并不只是家产。 先皇托孤选择的重臣,历来都有一个特点,这人可以能力不突出,但一定要能执派系之牛耳。 裴洗身死后,留下的最大遗产,其实是他在朝堂上的人脉资源。 杨诩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下一个国相,但只要成为了名义上的裴府继任者,那泼天的余荫能继承到些许,也足够他在朝堂野蛮生长了。 洛羡以为裴夏是在气她要保杨诩。 但裴夏对此只是淡淡一笑:“只有你们这些混庙堂的,才会把问题想的这么复杂,在我看来,杨诩从来就不是什么大问题。” “哦?裴公子有何高见啊?” “宰了就是。” 来到九州这十年,他其实并未在北师城待过多久。 塑造起如今这个裴夏的,更多还是江湖。 他不在意豪门、不在意官途、不在意声名,对裴夏来说,真到了厌烦至极的那一刻,就冲到杨诩府上,一剑杀了,然后转过头,再去纵马江湖便是。 九州有十六国,离了大翎,也多是去处。 对此,洛羡只是吃吃地笑:“当我面儿说什么呢?你克制点!” “哦对了,杨诩雇凶入北师城绑架杀人的事,你知道了吗?” “刚知道,”洛羡捋了一下自己笑乱的鬓发,“你放心,等我用不到杨诩的那一天,这就是他的催命符。” 第22章 老裴遗书 洛羡走了,一身俊秀男装,腰肢摇曳,离了正门,还回眸朝裴夏招手。 陆梨偷感很重地从柜子后面爬出来,小手扑扑自己衣服,望着洛羡离开的方向,小声嘀咕:“我不喜欢这个人。” 裴夏大手搓在她的脑壳上:“我也不喜欢。” 两手抱起小丫头,他转身走向后宅:“走,去看看我爹。” 在整个内城来说,相府占地并不算特别大,但几进几出还是走不完的。 跟着徐赏心从后门进来的时候还没感觉,这会儿知道是自己家了,裴夏那点单薄的回忆也开始慢慢复苏。 循着堂后的廊桥水榭,他慢慢向里走去。 沿途有些下人仆役,看到这么个穿着麻布衣裳的陌生人都有些错愕,尤其见他带着个女娃,更诧异了。 将到后院水居的时候,终于有人把他拦了下来。 不是相府的人。 两个人腰上悬刀,黑衫红带,是掌圣宫。 循着那点术法灵力,果然是找对了。 “我来见我爹,”裴夏自我介绍,“我是裴夏,你们宫里那个罗小锦,带我回来的,罗小锦认识不?” 两个黑衫弟子脸硬的像石头,一点表情没有。 坏了,我该不会还得证明我是我吧? 正琢磨是不是该回头让徐赏心带自己来呢,远处水居里传来一声慵懒的招呼:“让他进来吧。” 两名掌圣宫的弟子立刻听话地让开了身位。 相府有一片池塘,临水有个木居,是裴洗无事时钓鱼用的,后来年纪大了,受不得潮,慢慢就少来了。 裴夏推开屋门,正中摆着一座宽大的棺椁。 棺椁四角上各有一个小巧的铃铛凌空飘悬,铃铛与铃铛之间连通着灵力,形成了一张薄薄的光膜,遮住了棺椁表面。 裴夏往前两步,一探头,就看到里面睡着个老人。 裴洗看起来,确实很老,皮肤紧皱、须发斑白、合在腰腹上的手干瘪枯瘦。 但实际上,他只有五十岁出头。 “老裴虽说死的蹊跷,但就他这幅身体,真要活,怕也不剩几年了。” 那个懒洋洋的声音再次传来。 裴夏晃过脸,在水居露台边上看到一个斜卧着的人影。 那人穿一身宽松的绿衣,头发披散在地上,一半黑一半白。 他背后无眼,却显然注意到了裴夏的视线,撇过头,和裴夏对视,同时举起手里的酒壶摇了摇头:“听说你去混了十年江湖,学会饮酒了吗,裴小子。” 听他这自来熟的语气,裴夏忍不住问:“你是哪位?” “我?你连我都……” 那人先是脸色不忿,但很快又怔了一下:“哦,是,你爹常和我提起你,但我俩,确实是没见过。” 他从露台地上盘腿坐起来,捋一把自己及胸的长胡子:“老夫厄葵,掌圣宫白衣天识,是你爹的知己故交,奉命来看护他的尸身。” 厄葵,十二白衣吗? 裴夏歪过头,又上下打量过他。 没有观察到灵力的痕迹,是内敛入了灵府? 啧,这老头的底子要比之前在仓库看到的大长腿要深啊。 裴夏抱了抱拳:“辛苦了,厄白衣。” “千里万里,归乡不易,”老头笑笑,把手里的酒壶丢给裴夏,“这里湿气重,喝口酒暖暖身子。” 裴夏接过酒壶,鼻尖嗅了一下,立马眼睛亮了:“味儿很醇啊。” “哈哈,是北师最好的酒坊酿的,一年只出六缸,三缸供给皇室,掌圣宫、相府、谢柱国都只能分到一缸。” 厄葵抚着自己的胡子,老脸醺红:“掌圣宫那缸我早都喝干净了,要不是老裴死的好,你们相府这缸,我可还尝不到呢。” 裴夏仰头灌了一口。 确实酒香浓郁,喉有余味。 不过,酒液入体,同时竟然还挥发出一股精纯的灵力,徘徊在经脉中,似乎是要蕴养裴夏的脉络体魄。 可惜,他肉身再造,早就炼无可炼,这外来的灵力,最终游移片刻,便都消散了。 厄葵本以为,自己蕴养的酒中灵力入了体,裴夏可能需要些时间来吸纳化用这份意外的前辈机缘。 没想到这小子就咂了下嘴,然后像个没事人一样把酒壶又丢给了他。 厄葵诧异地望着他:“你……没什么感觉吗?” “没。”裴夏摇头。 不对啊,明明从他身上感受到灵力痕迹了。 想着,他离京闯荡十年,才混了个振罡境的修为,自己这个做长辈的,也帮他一帮。 是资质太差,不受补吗? “这酒啊,有点太醇了。” 裴夏舔舔嘴唇,发表评价:“尝不出清冽来,只能说算是好酒,但当不得上品。” 厄葵这下就要瞪眼了。 他厄白衣号称北师酒圣,他亲口定的最好的酒,到这个晚辈嘴里,竟然还不得上品? “裴小子,你好大的口气啊,那你说说,什么酒才能当得起上品之说?” “那可多了。” 怀里的陆梨折腾着想去玩水,裴夏就弯腰把她放了下来,嘴里随意地说着:“我从苍鹭州亭湖县来,他们那里的怡红院卖一种喧哗酒,你只要打半斤,坐到县城南头的长凳上,包你喝的醉生梦死。” “哈,怡红院都来了!” 厄葵只能啧啧有声地表示:“你小子还是道行浅了,尝不出好坏,下次有机会,咱俩好好喝,我也给你涨涨酒量。” 裴夏不置可否,一边扑腾着小脚玩水的陆梨则偷偷吐了吐舌头。 在这个世界上,敢和裴夏拼酒的,只有一种人。 那就是还没和他喝过的人。 拜见过前辈,裴夏重又看向水居里的棺椁:“怎么把遗体放这儿了,水汽这么重。” “法器需要,运转流水气息,生生不灭,才好维持肉身不腐。” 厄葵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老友的木棺:“宰相身死,一国之大事,长公主与我说过,在事情有眉目之前,不会发丧,老裴何时能入土为安,还得看你了。” 裴夏挑眉:“你知道我要去查案?” “不然等你回来作甚?” 老头说着,伸手入怀,又摸索片刻:“你爹还有一封遗书保存在我这里,是他半年前写了,留给你的。” 这厄葵也不是个精致的讲究人,国相遗书这么重要的东西,他就窝在身上,拿出来的时候都皱成一团了。 “上面有法器留下的蜡印,你可看好了,”厄葵指着信封上的一个小蜡块,“可没人打开过。” 第23章 今宵酒醒何处? 裴夏抖了抖,拆开了信封。 厄葵瞄他:“也不避着人?” “需要避,他就不会交给你了。” 裴夏从信封里摸出一张对折起来的纸,上面只有两句话。 第一句是:“我给你留了三条路,分别是杨诩、叶卢、徐赏心,你可自抉。” 第二句就比较简短了,只有四个字:“我死勿念。” 陆梨顺着裴夏的胳膊攀上来,探头瞅一眼,小声问:“什么三条路,怎么也不说清楚?” 裴夏把信纸揉成一团:“他就这样,厌蠢,话到此处要是我听不明白,那就活该死。” 不过,这倒是解释了为什么以裴洗的老练,死后会在府上留下这么一摊烂事。 他肯定是早就看出了裴予贪得无厌的为人,也看出了杨诩不择手段的心性。 但换个角度,裴予贪得无厌,表示只要你肯养,她就会是条听话的狗。 十几年,老裴早就给她驯明白了。 而杨诩这人,烂是烂,但善于钻营,恰是裴夏适应官场、结交人脉的好渠道。 所需的花费,无非是分他些名望红利。 如果裴夏有心入朝为官,退有裴予结交亲室,进有杨诩叠路搭桥,算是坦途。 而如果,裴夏实在是恶心这两个烂货,受不得这种乌烟瘴气,在裴洗看来,也是恰恰证明了他并不适合在大翎官场摸爬滚打。 他可以选择另外两条路。 叶卢,指的是何意,裴夏现在还看不明白。 但选择徐赏心的含义,是很明白的。 我大哥是孤苦出身,没有背景,没有依靠,只能以夫为纲。 裴洗对她的教养明显也很上心,徐赏心聪慧、机敏、能忍耐、肯吃苦,且善良正直,知恩报。 这样的女人,你带她隐居山林也好,闯荡江湖也罢,或去哪里做点小生意,都会是人生优解。 有相府这万贯家财打底,总不会吃糠咽菜。 该说不说,虽然杨诩裴予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换个角度看,他们也不过是裴洗给儿子安排后路的一颗棋子。 居高临下,操弄别人的人生,这大翎国相还是和当年裴夏离开北师的时候一样。 他活的太透彻了。 厄葵看他揉纸,问:“写的什么?” “一些临终安排,入朝为官什么的。” 厄葵喝了口酒,咂嘴道:“他身体一直不好,半年多前应该就料到自己不久人世了。” 裴夏回望了一眼那寂然无声的棺椁:“那怎么,不早点唤我回来?” “唤你你会回来吗?” “……” 裴夏捏着信纸的手紧了紧。 如果先看过这封信,意识到那个冷面无情的大翎国相,也能为儿子计之深远,那么裴夏或许会有些动容。 无论内心是否认可这对父子关系,他都不会介意在临终时回到北师城宽慰一个老人。 但问题是,你得先回来,才能看得到这封信。 裴夏自嘲地笑了一下:“他倒是挺了解自己儿子的。” 厄白衣提着酒壶,重又斜躺在了水居露台上,嘴里嘀咕着:“也挺好,你现在还能再为他做点什么找补找补,也算是公平。” 他指的,自然是裴洗的不正常死亡。 这掌圣宫的酒腻子,前后已经两次表示,裴洗死的真不错——你真是老头的朋友吗? “老二——老二——” 水居外传来清脆的女子呼喊,这称呼,显然是徐赏心。 裴夏礼貌地向长辈告辞,走过棺椁时又深看了躺在里面的裴洗一眼,然后离开了塘前水居。 外头,是被两名铁面无私的掌圣宫黑衣拦住的徐赏心。 裴夏朝她招了招手:“怎么还喊老二呢?” “那、那……”徐赏心结巴了一下,然后声音小的像蚊子,“那喊什么?” “喊名字呀。” 听到是喊名字,徐赏心骤然松了一口气,然后拍拍胸脯,理直气壮地表示:“不行,我紧张。” 裴夏想了想,点头:“理解。” 对徐赏心来说,虽然和裴夏的婚事,多年前就已经定下。 但在实际的生活中,“裴夏”这个名字于她而言,无异于遥远的传说,那是听过没见过。 她需要一点时间。 两人并肩从水居走出来,一路上又引得许多下人仆役频频侧目。 这儿,是大翎国相府,没错吧? 怎么这俩人一个儒衫打着补丁,一个麻布沾着脏块? 陆梨骑在裴夏的脖子上,伸长了小胳膊,一路在掰扯廊桥顶上的云纹。 裴夏一边不耐烦地让她住手,一边问身旁的徐赏心:“杨诩裴予都滚出去了?” “嗯。”徐赏心点头。 毕竟长公主都开口了,杨诩如今失了相府的帮持,可万不敢再违逆洛羡的旨意。 “还有些他们自己院子零散的家用和仆人,你看……” “东西留下,人都滚蛋。” 徐赏心吐了一个舌尖,这裴少爷和老国相真是一点不像,做起事来过于干脆利落,好像半点没有深想的意思。 “还有很多其他的事……”徐赏心伸出手指,一个个数着。 “家里的产业之前都是杨诩在把持,需要你去接手。” “关于杨诩的事,还有你回来的事,现在府里上下很多人都还不知情。” “你远游方归,按说内城许多长辈,都需要你去拜会。”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老爷的丧事,虽说有掌圣宫的法器加持,但毕竟都一个月了……” 裴夏伸手打断了她:“我觉得还有个更当紧的事。” 徐赏心仰起头,剔透的眸子眨了眨:“什么?” “晚饭。” 陆梨的肚子没再叫,可能是路上叶卢喂过了。 但裴夏还什么都没吃呢。 他揉着肚皮,表示:“还有我的住处,晚上我睡哪儿,你安排了吗?” 吃饭好解决。 可是裴夏回来的仓促,他的房间还真没收拾出来。 徐赏心抬起眼眸,试探着问:“要不睡老爷之前的房间?” “不去,暮气太重了。” “那要不和叶卢挤挤?” “哦?他一个护卫甚至还有自己的院子?” “啊不,他睡得通铺……” “过分了啊,我好歹是少爷呢。” 裴夏挠挠头:“要不睡你那儿吧。” “睡……哪儿?!” 徐赏心的声音直转高亢:“不行!” 陆梨适时地在他脖子上拧了拧胯,然后伸出小手敲敲他的脑壳:“你忘记啦?” 裴夏也敲敲自己的脑壳:“哦,对,还有这玩意儿。” 徐赏心不明就里,仍旧满脸戒备:“你实在要睡也行,我去跟丫鬟们挤挤。” “不必了,那个……” 裴夏严肃地问道:“内城有妓院吗?帮我去开个房行吗?” 第24章 有这么个人 从微山回北师这一路半个月,严格来讲裴夏就没有睡过。 即便压制祸彘已经被他练成了下意识的本能。 但实际上,就算是所谓的“收入脑海深处”时,祸彘的影响依旧在无时无刻地鞭笞他的精神。 嘶吼与尖啸带来的痛楚不是不存在,他只是习惯了。 不过现在,人都已经到北师城了,实在没必要自己捱着。 只要像在亭湖县的时候一样,找一个夜深人静时,仍然人群聚集,且情绪激烈的地方,与祸彘的影响对冲,那他就能踏踏实实睡个好觉。 所以他下意识问了妓院。 等看到徐赏心被定在原地的时候,他才想起来。 哦,未婚妻来着。 “妓院,没有。” 徐赏心别过脑袋,不想让裴夏看见的自己的脸:“城北有教坊,路远,你要想,现在得快去了。” 裴夏本来想解释的。 但话到嘴边,却又觉得,这个误会未尝不好。 陆梨揪了揪他的头发,呼喊着:“走了走了,我要去逛夜市!” 裴夏刚要迈腿,徐赏心又喊了一声:“等等!” 他转过头,就看见大哥脸罩冰霜地说:“你还想带梨子去,这像话吗?把孩子留下,她今晚跟我睡!” 陆梨当然不肯,两腿绞在裴夏的脖子上死活不肯松开。 还是裴夏重重咳了一声:“下微山之前你答应我什么来着?” 陆梨这才不情不愿地被裴夏从脑袋上摘了下来。 “这丫头野,你可得看好了。”裴夏说。 徐赏心抱着孩子,翻了个白眼就转过身:“不劳裴公子挂怀了,早些去温柔乡里睡下吧。” 裴夏看她背影,耸了耸肩,迈步出门了。 …… 夜幕渐至,远处的云朵开始变的晦暗。 洛神峰一日开花,惹得今天的掌圣宫也格外忙碌。 修建在洛神山腰上,十二座白衣殿都受到了影响。 有些白衣喜欢花,也就无所谓了。 或者像厄葵这样,平日里很少在掌圣宫留住的,也无甚要紧。 比较麻烦的是隋知我,他座下不少弟子,今天就光给他清理宫殿了。 而最要紧的,则是那些正在闭关的白衣,许多门人又怕花树影响到他们闭关,又怕擅自清理反而惊扰,盘桓间惴惴不安,弄得宫里上下都有些浮躁。 对罗小锦来说,这是个好事。 陈观海在宗门的入门法器前安静地等候着,直到光芒一闪,一道窈窕的身影从中走出来,他才松了口气。 尽管光线暗淡,他还是看到罗小锦鼻尖上的细密汗珠,可见她这趟赶的很急。 他眼神问询:“?” 罗小锦朝他轻轻点头:“有些险,内城门差点就关了。” 秦货荔枝进不了内城,两人回宗门复命之前,把那个小女孩托养在了外城的一户人家。 罗小锦想要去探望,就势必要先穿过内城。 往返需要的时间不短,还好是赶在了内城关门之前回来了。 陈观海眨眨眼睛,眸子里流露出几分宽慰:“。” 因为今天的异象,掌圣宫里外忙碌,没多少人会去在意两个值守山门的弟子,给罗小锦行事提供了不少方便。 女孩把剑斜靠在栏杆上,自己仰身,把半个身子探向空中,望着缀满星辰的天空,长出了一口气:“醒是醒了,不哭不闹,却像个木头一样。” 罗小锦的衣衫本就紧贴,拉伸着腰肢,更显出上半身的少女曲线。 陈观海不敢看她,别过脸:“。” 罗小锦摇摇头:“有一口饭吃,也只能算是从鲜果,变成了畜牲,她得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才能变回一个人。” 这点,没有人比罗小锦更明白。 当年要不是小姐恩重,恐怕她也只会在某个权贵的肆意亵玩中,从一种麻木走向另一种麻木,终其一生也无法逃脱那个残忍的旋涡。 “得想办法,给她个好些的安置。”罗小锦如是说。 这回轮到陈观海摇头了。 罗小锦能从一个秦货走到今天这步,是因为当年那人拥有着足够庞大的能量,只消一句话,就足够逆着所有人的成见为罗小锦改命。 可今时今日,罗小锦却只是掌圣宫的一个寻常弟子而已。 纵使修为拔尖,也只是黑衫红带。 陈观海可能地位上要比她略高些,但也谈不上什么话语权。 这点,罗小锦自己也明白。 但难道,就要这么放着不管吗? 两个年轻人隔着宗门的传送法器,就这么互相沉默。 半晌之后,陈观海忽然抬起头:“?” 罗小锦脸色一变。 陈观海则目光恳切:“。” “那家伙不是什么正经人,他……” 罗小锦回想着那天晚上所见的一切。 说什么把她和驴子留在荒郊野岭,连人带血一路晕了好几次才回到营地,这种惨无人道的行为,倒也罢了。 罗小锦修习血法,吃的苦头多了,不在乎这点。 她真正担心的,是她甚至还没有和陈观海提过的,那个所谓的“祸彘”。 那夜的张姓果汉可是个五境的素师,居然仅仅是因为看到了什么,就两眼暴凸,大脑炸裂而死。 邪门到这种程度,很难让人相信裴夏的成分。 “更何况,相府现在怕也不安生,我听说他那个便宜姐姐和姐夫,对相府图谋已久,他一个混迹江湖的草莽,不被玩儿死就不错了,只怕没什么余力。” 陈观海觉得罗小锦说的对。 但那又怎么样?再次也次不过他们两个无名小卒。 陈观海准备继续向罗小锦说眼色,远处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两人立马收起了各种四仰八叉,拿上剑,板板正正地站好了。 来人是一个灰衣的小童,这种装束是掌圣宫还未拜师的不入门的弟子穿的。 这些人在宫里主要负责杂活,打扫卫生、整理仓库、端茶倒水。 当然,说是“未入门”,但其实大部分都入不了门,做一辈子杂役的大有人在。 小童手里捧着一个挂轴,飞跑过来,远远就朝着罗小锦和陈观海招呼:“师兄师姐!” 罗小锦定睛一瞧,这个小童她认得,好像是韩白衣宫里的。 “怎么了?” “有个事儿。” 小童跑到近前,气喘吁吁地举起手里的挂轴:“师尊遍传掌圣宫,说门人弟子过去,或是将来,若有见到此人的,一定要通禀她。” 那挂轴是一幅画。 罗小锦舒展开,就看到画卷上的,是一张有些清瘦的脸,五官倒是英俊,就是眼圈很重,感觉像是好几年没睡过饱觉一样。 她眼角抽了一下。 偏过头看向小童:“韩白衣,找这个人做什么?” 小童绷着脸,很认真地说:“他把韩白衣打了,还抢了她的法器。” 第25章 兔子 罗小锦和陈观海对视了一眼。 两个人都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谁把谁打了? 罗小锦小声问童子:“韩白衣说的?” “啊,不。” 童子仰着率真的脸:“她是说,一时不慎被这人从手下走脱,还好留了法器在他身上,便于搜寻。” 罗小锦眼神怪异地看他:“那你怎么说是被打了?” “她头上鼓了好大个包。” “……” 掌圣白衣无有诏,轻易不好离开掌圣宫,城中或有棘手事务时,便经常是韩白衣出手。 韩幼稚除了是天识境的武人,同时也是五境的素师,习有一门身外化身的术法。 塑造的分身虽然不及本体,但也在寻常的化元境之上,对付北师城的闲杂琐事,绰绰有余。 看来这回,韩幼稚也是栽在裴夏手上了。 这么一想,罗小锦也觉得合理起来。 毕竟从昨夜那果汉的情况看,裴夏所谓的“祸彘”,对于素师应有着极强的压制力,韩白衣的化身可能也是受此影响,没能发挥出多少威力。 “罗师姐你是见过吗?”小童问。 罗小锦当然点头:“这是国相府公子,裴夏。” 她否认不得,因为裴夏就是她从微山带回来的。 那是裴洗的儿子,将来说不得就会和掌圣宫有什么正式的接触,到那时被认出来,罗小锦可说不清楚。 小童瞪大了眼睛,对方的身份让他也有些吃惊。 把画轴夹进腋下,小童连忙告辞,朝着韩幼稚的宫殿快跑回去。 陈观海注意到罗小锦一直在盯着灰衣小童的背影:“?” 罗小锦扯动嘴角:“韩白衣是随性些,像我们,哪儿敢打趣师父。” 掌圣宫白衣十二,也就各有各的性格习惯,隋知我算是比较严格的,尤其在尊卑礼仪上,不像韩幼稚那么随性。 夜值站了没多久,远处,忽然看到那灰衣小童又跑了回来。 他气喘吁吁地望着罗小锦,说道:“师尊说,明天让罗师姐和她一起去相府指认。” 陈观海扭头看她,罗小锦满脸茫然。 不是,我还甩不脱这货了? …… 春鸟鸣啼,赶着晨光,唤醒了这座九州最大的都城。 昨日满城红绿,今早顺着微风,街巷都是清香。 远处高耸的洛神山上,漫天红粉飘落,一时落花满城,竟成了头一遭的绝景。 听说自昨日始,几处好观花的酒楼茶肆,都人满为患。 相府就没这好福利,它在内城,离洛神峰太近,看的就不够真切。 院子里还容易堆积花瓣,惹得府上下人一阵阵埋怨。 叶卢早起练过剑,穿堂过巷的时候就听到他们在窃窃私语。 一半在说花的事,一半在说裴夏。 昨日与杨诩冲突时,在场的人不多,但经过一夜,私下通传,府里上下也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相府算是换了天了。 对叶卢来讲,这也算是好事。 别的不说,至少徐赏心的地位肯定也会水涨船高,等将来一过门,那就是正经的府上夫人了。 然后转过廊角,就看到徐赏心坐在台阶上,两手捧着腮帮子,愣愣地在发呆。 叶卢左右看了一圈,问:“少爷呢?” “教坊呢,”徐赏心面无表情地答道,“这会儿可能还没起。” 叶卢震惊地指着门外:“教坊?” “昂,他昨天说要睡我那儿,我没同意,他就去教坊了。” “……”叶卢眨眨眼睛。 这主家的房事,按说不是他能多嘴的。 但徐赏心和他差不多时间来的相府,两人十分熟稔,私下里近似姐弟——要不然他也不会专程花五十两请人去帮徐赏心出头。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说道:“少爷血气方刚,有些事……也不好推拒他,是吧?” 徐赏心不说话。 叶卢小心翼翼地问:“生气了?” 她摇摇头:“昨天乍听的时候是有些,但今早起来,却发现自己并不气愤,温书之后甚至一度忘了这么个人。” “那你在这儿?” “我在这儿思考。” 徐赏心叹了口气,拍拍自己的旧长衫,从台阶上站起来,望着府门的方向,轻声说道:“我是老爷捡回来的,没有他,我早死了。” “他供我吃穿,让我读书,教我明事理、知善恶、懂进退,恩同再造,我一直把他当爹爹看,也觉得,只要是他想的,我什么都可以去做。” “所以好些年来,对这个婚事,我都不觉得有什么,想着,等以后过了门,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叫他爹爹,也挺好。” “但昨天,我忽然意识到,‘裴夏’不是一个符号,不是一个不说话、不走动、不思考的木桩子,他是个人,他有自己的生活。” 徐赏心看向叶卢,眼神似乎是在询问他,听懂了没有。 叶卢摆摆头:“长难句。” “就是,”徐赏心简单概括,“他可能,压根就不想娶我。” 叶卢愣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处理这个复杂的前后关系,片刻后,他问出了一个关键问题:“那,你想嫁吗?” 徐赏心霍然扭头看向他,神色错愕地指着自己的脸:“我还能选?” 两个人似乎在都在思考着某种超出自己过往人生理解的问题。 在相顾无言中,后堂里“蹬蹬蹬”蹿出来一条黑影。 陆梨追着一只长耳兔子跑到了前院,喊一声:“回来啦回来啦!” 然后大门之外,果然走进来一个清瘦的男人身影。 陆梨本来是要冲上去的,跑到一半,忽然鼻头一皱:“不对!” 然后生生刹住了脚。 裴夏头发湿漉漉的,身上也湿了大半,而且弥漫着一股诡异的酸臭味。 “呃……”徐赏心上下看他,“你不是,去教坊过的夜吗?” 裴夏翻了个白眼:“他们说我衣衫不整,不许入内。” 哦,裴夏穿的还是他那身麻布白衣,过于低劣,在教坊可能不算正式着装,有辱风月。 叶卢小心地望着自家少爷:“那你昨晚?” “就睡在教坊后院的巷子里,”裴夏歪头,从自己头发上拧了一把水,“早上天还没亮呢,不知道啥玩意儿,一盆兜我脸上了,真晦气!” 徐赏心、叶卢、陆梨:“噫~” 徐赏心尤其鄙视:“活该,你宁愿睡街上,都不肯回府吗?” “你懂个屁。” 裴夏说着,一弯腰,正好提住了跑过脚边的兔子,他举起小白兔摇了摇:“赶紧找人给我烧热水,还有这兔子,也弄了给我补补。” 第26章 谢家气泡 裴夏洗了澡,换了衣服,啃了兔子。 酒足饭饱躺在椅子上摸自己的小肚子。 陆梨正围着他的椅子在跑圈,一边跑一边嘟嘟囔囔地说,要去逛集市要去逛集市。 裴夏揪住她的衣领,把她提起来,威胁似的说道:“你再吵我,我就要考校你的功课了。” 小丫头立马不吱声了。 裴夏笑笑,把她搁下。 也就是吓唬吓唬她而已,裴夏现在心情难得大好。 要说北师城就是不一样,昨天在教坊后街睡了一宿,虽然露宿街头,但睡眠质量却奇佳。 刚才洗完澡他照了照镜子,自己的黑眼圈都好像轻淡了许多。 本来以为从微山回来,一路上半个月没睡,指定得休息个好几天才能缓过来。 现在,倒有点神完气足的意思了。 一边剔牙,他一边琢磨,是不是该先去把正事办了。 一念刚起,门外传来通禀。 洛羡差人来通知,说江潮书院的事情已经办妥,让裴夏择日前去即可。 瞌睡了送枕头,来的挺及时。 正好徐赏心从后堂出来,她换了自己的儒衫,斜挎着一个老旧的挂包,和裴夏说:“那我先去书院,等下午放课回来,我再带你去检视一下府上的产业。” 裴夏朝她摆摆手:“我跟你一起去。” 徐赏心抬眉:“你去做什么?” “我去……”北境密谍的事在嘴里盘桓了一下,裴夏表示,“我去当先生。” 徐赏心笑了,笑的很不礼貌:“你?你教什么?” “我也是个举人好不好?”裴夏强调,“我去教武课。” “……这和举人有什么关系吗?” “这能证明,习武并不影响中举。” 徐赏心干笑了两声以示不屑,转头开始换鞋子,一边说道:“是长公主让你去的吧?” 这回轮到裴夏意外了:“你怎么知道?” “书院里有不少先生都是,身有功名,家里又有背景,在书院教两年书,然后举荐入朝,起点会高些。” 不仅如此,门下桃李将来若是科考入仕,也都是人脉,有利无害,是上乘的进官之道。 徐赏心换好鞋,紧了紧自己的挎包背带,就站在前院里转身望他:“走啊?” 姑娘青丝长发,亭亭玉立一个回眸,看的裴夏愣了一愣。 他懒洋洋地起身,嘴里嘀咕:“你这衣服也太旧了,等今儿下课了,我带你去做一身。” 徐赏心张开双手,低头看了看自己打着补丁的儒衫:“我觉得,还好啊……” 看着两个人并肩离开的背影。 陆梨抱着桌子腿,皱起小脸长吁短叹。 鉴于吵到裴夏可能会被考校功课,所以她难得的,不打算去当跟屁虫。 只是瞄着师父师娘那样般配,又忍不住难过。 他们俩将来生了孩子,该不会要我来带吧? …… 江潮书院不在内城,虽然靠北,但对于相府来说,路途仍然很远。 徐赏心走在前面,步速均匀,对于路程和时间,显然经验丰富。 裴夏就跟在她旁边,沿街左瞄右看,不时也有些惊奇的发现。 他穿越过来之后没多久,就离开了北师,对于这座城市,大的框架上他还算了解,但小到市井,就谈不上熟悉了。 早上往来的行人也多,大多沿着长街两侧穿行,中间宽阔的大道上,则时不时有马车驶过。 裴夏望着车马离去,问徐赏心道:“明天,要不也给你弄一辆马车坐坐?” 徐赏心摇头:“脚程长些,也锻炼身体。” “省下来时间,也好温书不是?” 徐赏心回过头看他,轻声道:“银钱上的事,最好还是省一省。” 她说:“老爷已经去世,如今杨诩又被你驱逐,相府虽然眼下还是相府,但真说起来,府上已经无人在朝中供职,虽然系你名下还有不少产业,但其中许多生意若是没有荫蔽,会很难做。” 难怪呢,赶走了杨诩裴予,徐赏心在府上的地位是农奴翻身,却也没见她给自己安排些什么。 裴夏看着她的侧脸:“你昨夜就在想这些?” 徐赏心仍在前面带路,声音缓缓传来:“官场上的事我不懂,也帮不上忙,就只能尽力操持一下府上的琐碎。” 裴夏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咧嘴笑了笑。 徐赏心看不见他笑,只接着说:“好在,我看长公主对你印象很不错的样子,还安排你去书院,也许不用多久,你也能入朝为官,就算做不到宰相,有个五六品的俸禄也够了,大不了就把府上的下人遣散些。” 长公主洛羡,在裴夏看来并不是个可靠的人。 像昨天,他与杨诩刚冲突,她就到了府上,显然是消息迅捷。 要么,是早先就盯上了裴夏。 要么,就是一直在盯着相府。 如果是前者,那等于是她一路看着徐赏心被衔烛绑走而没有动作。 如果是后者,那意味着,长久以来对于杨诩侵吞相府,试图取而代之的举动,她都是默许的。 当然,也可能就是很凑巧。 徐赏心说的很诚恳,但裴夏并没有听进去,沿路走过几个摊子,他又买了些小吃。 还递了个松软的包子给徐赏心。 女孩无奈地瞪了他一眼,但买都买了,也只能两手捏着,小心翼翼地咬起来。 一直走到内城门,因为早起人多,需要稍稍排队。 裴夏正在和徐赏心聊书院的一些情况呢,远处忽然驶来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他们身旁。 轿厢上掀开布帘,露出半张棱角分明的面孔。 这人一双剑眉,五官英挺,斜着眼睛看向徐赏心。 他似乎有些意外,意外中又捏着几分惊喜,同时又碍于端庄,露出些许局促,明明面相高冷,却仿佛十分腼腆。 “徐姑娘,真巧啊。”他开口了。 给裴夏听傻了。 你特码还会捏气泡音! 徐赏心嘴里还叼着半个包子,只能睁大眼睛,朝他点点头:“呜呜嗯!” 气泡哥先是“失措”了一下,然后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哦,那个,要不要坐我的马车?可以走官道,不用排队的。” 徐赏心还是叼着包子,摇头:“呜呜呜。” 一旁的裴夏倒是纳闷上了:“你有官身吗?” 马车上那人眨眨眼睛,像是刚刚才注意到旁边的裴夏一样:“赏心,这位是……” “赏心”都来了! 裴夏白眼一翻:“我是你……” 徐赏心连忙扑到裴夏身上,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女孩小嘴三两口把包子吃进去,然后贴着裴夏的耳朵,压低了声音:“他爹是谢卒!” 裴夏眼神诡异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第27章 想教无类 谢卒就是那个谢卒。 官身前缀特别长的那个。 这么说吧,裴洗活着的时候,都得让这位上柱国一头。 论功勋,谢卒镇守北疆二十年,北夷硬是等到他被召回朝,才敢举兵南下。 虽然现在为萧王歌功颂德的人不少,但暗戳戳的,也有很多人在议论,说如果谢卒不走,幽州不会丢。 论权柄,谢卒任羽翎军监军容使,对于北师禁军有辖制之权,就京城武官来说,算是少有的实权派了。 还有很关键的一点在于,谢卒这个人,他是位四境“兵家”,是整个北师城最能打的人。 不同于十二境武道,也不同于九境的素师,兵家和望气都只分有五个境界。 兵家以“势”为核心,甚至不与九州灵海沟通,无需勘定资质。 其划界尤其通俗易懂。 一境叫“百人斩”,二境叫“千人斩”,三境叫“万人斩”,四境,则被称为“血镇国”。 需军阵之间杀人炼势,势成则破境,至于战阵杀敌要杀够多少才能成就一位“血镇国”,那就是旁人莫晓的了。 或许是因为不沟通灵海,缺少了灵力辅助,兵家这种“军势”怪物,没有诸般玄妙手段,却唯独战力逆天。 就好比衔烛老道,你要说掌圣宫的白衣天识下场了,他还敢碰一碰。 但谢卒这样的血镇国,他看一眼都要爆炸! 这位各种意义上的帝国壁垒,在裴洗身死的如今,可说是王朝第一人了。 裴夏一扭头,耳朵蹭在了徐赏心的嘴唇上,他恍若不觉地看了一眼马车上那个约比自己年长些许的谢家公子:“谢还?” 他是记得有这么个人的。 谢还坐在车里,一眼捕捉到了徐赏心嘴唇亲在裴夏耳朵上的动作。 他眼睛眯了一眼,矫揉造作里终于忍不住透出些许冷意:“你是何人?” 裴夏伸出手,揽住徐赏心的肩膀,把她往自己怀里一靠,然后指了指女孩:“这是我大哥。” 徐赏心则仰起头,略显尴尬地看着谢还,同样伸手指了指裴夏:“嗯,我二弟。” 谢还睫毛颤动,目光微垂,像是突然没了兴致,说一声:“那咱们还是书院见吧,赏心。” 裴夏连忙喊:“不是说坐马车吗?” 马车缓缓驶向官道城门,远远传来谢还一句:“坐不下。” 到谢家的马车走远了,裴夏才松开揽着徐赏心肩膀的手,冷笑道:“小子跟他爹一个德行,好色得很。” 徐赏心被裴夏从怀里放出来,连忙紧了紧并未松垮的衣衫,埋着脑袋转过了身,把自己微微发烫的脸藏起来。 小声说道:“我看,图我是其次,更像是冲你来的。” “哦?怎么说?” “你昨日在府上和杨诩有冲突,长公主都来了,旁人或许不知内情,谢府怎么可能没消息?” 裴夏有些意外地看向她:“所以,他看到我与你同行,肯定知道我是谁,却还佯作不知?” 女孩拍拍脸,仰起头回眸看他:“说不定是想激怒你呢。” 裴洗死了,杨诩滚蛋,裴夏身边现在数一圈,连一个当官的都没有。 真要当街和谢还动手,事情可大可小,很有操作空间。 “我惹他了?”裴夏发出了一个很离谱的问题。 徐赏心连忙朝他踮起脚,不无自豪地拍了拍胸脯:“我!我呢!” 裴夏翻了个白眼,板着大哥的肩膀,就推她排队向前。 徐赏心一边被推,一边小有不甘地问:“我好歹是你未婚妻啊。” 身后传来裴夏的回答:“不,你是我大哥。” 徐赏心捂着脸,长叹一声:“造孽啊……” 徐赏心去书院读书是有报备的,她可以在内城门登记,只要在固定的时间段回来,就可以不用缴纳内城税。 裴夏暂时还没有这个待遇,可能书院先生的身份还没有走下流程来。 因为谢还耽误了功夫,出了内城之后,徐赏心的脚步明显加快不少。 裴夏跟在后面看了一路,忽然问:“谢还,以前也经常邀请你一起坐马车吗?” 徐赏心没回头:“遇到了就会。” “你没答应过?” “我拜托你啊老二,”徐赏心转过脸,没好气地看他,“我名义上可是你没过门的媳妇,我怎么能和别人家男子同乘一车?” “那如果,你没有婚约在身呢?” 裴夏这个问题,让原本快步赶路的徐赏心顿了一下脚。 她想到了今早在院里思考的那个问题。 裴夏,是不是真的不愿意娶自己? 女孩耸了一下肩膀,继续迈步:“那我也不乘。” 裴夏没再问她为什么,只是笑着赶了两步,又搭住了她的肩膀:“放心,我誓死捍卫大哥自由择嫂的权力!” 徐赏心感觉到一种深沉的,想要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的无力感。 两人到书院的时候,早课还没有开始。 徐赏心去书塾,裴夏则径直往后院去找院长。 院长是接到,说有位先生要来书院授武课,但看到裴夏的时候,还是愣了一愣。 有点太年轻了。 院长阅历丰厚,倒是没有多嘴什么,只是带着裴夏粗略参观了一圈江潮书院,重点在武场这边停了停。 “裴先生来书院是何人授意,老朽略知一二。” 老院长斟酌着用词:“所以也只是提醒裴先生,我院虽不以授武著称,但院中学子大多家境殷实,所以修行之事,也都耳濡目染有所涉猎。” 裴夏明白他的意思,拱了拱手:“院长放心。” 老院长按了按手:“那我便就差人去把你武课的号牌挂上。” 武课号牌? “那是什么?” “哦,我院讲经大课,都是名儒指导,一些小道课业,则挂牌在书塾之外,有兴趣的学生可以下午自行取牌听课。” 裴夏眨眨眼睛:“那是不是说,要是没人选我的课,我就能吃空饷了?” 老院长果然见多识广,呵呵笑着:“是有不少先生无课可上,不过空饷是吃不上的,您这样的,来我院上课,是要交钱的。” 裴夏:“啊?” “放心,长公主那边已经给你付过了。” 老院长说着,从袖里摸出一个小巧的木牌,上面早早就刻好了裴夏的名字。 老头笑眯眯地表示:“以后您要是还有类似需求的朋友,也不妨都介绍到我们江潮书院来,想教无类嘛。” 第28章 武课 江潮书院地方是很大的,这也是他选择建在外城的原因,若非如此,也开设不了那些七七八八的小道杂课。 老院长离开之后,裴夏自己又转了两圈,除了学塾,这里还有茶亭饭馆棋室,以及数量不多的学生卧房。 很有点裴夏上辈子那大学的意思了,挺有建设思路的。 可惜,大翎毕竟是封建王朝,书院的根本还是科举入仕,从这一点来看,江潮很难超过内城的鸿鹄书院。 裴夏转完了,又走回到武场。 上午一般都是书经课业的时间,像徐赏心,就已经在听课了。 武场上人不多,但也有一些。 是的,有些年轻人来书院,他还真就是专为了习武来的。 裴夏拱头,偷偷在旁边听了一会儿。 你别说,书院这个武课,还真的挺有前景的。 其实北师城也有不少修行宗门。 是的,王城里有宗门也很正常,每天开门迎来送往,偶尔也接一些护卫的活儿,或者做些天材地宝的买卖。 但是对北师城这些有钱人家的孩子来说,要他们入门去当弟子,三九三伏的练,还要孝敬师长服从管教,又有点难为他们。 真要说是权贵子弟吧,大可以请个修士到府上来教,那这些不上不下的怎么办呢? 诶,来书院。 书院的武课先生可说是五花八门。 裴夏逛了一圈。 有看到教授擒冦手的,这是军中退伍的修士。 有传授紫纳功的,这应该是城中宗门的修士。 甚至还有教导怎么用灵力开锁的……不是,这不报官? 裴夏蹭啊蹭的,也蹭到了几位先生,和他们聊了聊。 人家也不是全无收入,江潮书院是很会看人下菜碟的,比如军中退伍的修士,就是有修金的。 而城中宗门派来教课的修士,则是没有报酬的。 前者就是指着这个糊口。 而后者,更像是来给自家宗门“引流”的。 后生,你看我这个七十二路撩阴腿是不是非常的厉害?什么,你问为什么七十二路我只教了二路?那剩下七十脚是宗门秘籍,你得跟我回山去学啊。 书院学子大半不怎么理会,但偶有一两个入了山门也是好事。 就算真招不到人,能在书院开堂授课,算是给宗门宣传,这些年轻人大多颇有家资,他们口口相传,散布到民间,自然会吸引很多条件合适的人登门拜师。 这种和书院算互利互惠。 裴夏寻摸了一圈,要说不仅没有修金薪酬,还要倒贴的,似乎就他一个。 也是,裴夏这年纪,在书院一般都是当学生的,说他手里有真东西,实在很难让人信服。 无非是混个履历,将来好举荐入朝,这种人书院也接待的多了。 就这么四处闲逛,中午在书院饭堂吃了一点。 等到下午未时许,学舍那边慢慢嘈杂起来。 这阵势裴夏昨天接徐赏心的时候见过,是学生放学了。 一众儒衫学子,大多是朝着书院大门径直离开。 极少部分则往学宿方向去,应该是留宿在书院的。 还有一些,就往武场来了。 裴夏连忙整理了一下衣服,找了个显眼的地方,背手站好。 眼看着学生们慢慢簇拥到自己相熟的武课先生周围,而裴夏身边还是空无一人。 他不禁摸了摸鼻子,试图缓解尴尬。 “嘿!” 一声清脆的招呼,小手在裴夏背起的手上拍了一下。 裴夏转头,就看到穿着补丁儒衫的徐赏心正仰着头在朝他笑。 “怎么样?”她问。 裴夏摊手:“你都看见啦。” 徐赏心了解书院的情况,对此自然不意外,只是朝着身后招了招手。 很快,一高一矮两个小伙子就吭哧吭哧跑了过来。 徐赏心指着他俩对裴夏说道:“我带了朋友来给你捧场。” 这两人有些眼熟,正是那天跟着徐赏心在书院小树林里揍人那俩。 两位看裴夏也有点眼熟,不过当天裴夏蒙了面,一时倒不敢认。 “这个高瘦的是李二,矮胖的是刘三。”徐赏心介绍道。 裴夏虎躯一震。 这名字真是简约而不失精致,低贱中又透露着高贵。 徐赏心也知道这二位的名字有点随意了,小声解释道:“李二是家中骤富,还未改名,刘三是行商之子,刚在北师定居。” 确实没什么底蕴的样子。 高瘦李二似乎对于陌生人裴夏有点抗拒,他凑到徐赏心边上,问:“徐姐,他是?” “他是……”徐赏心眼底烁光,吞吐片刻,“我二弟。” 李二刘三肃然起敬:“徐姐果然了得,书院先生都是你弟弟。” 裴夏似乎对于这个称谓没什么不满意的,他左右张望:“好像就你们仨?” 徐赏心觉得很正常:“你年纪轻,又没什么名望,也不是哪个名门正派出身,只挂一个名字,谁会来啊?” 话音刚落,一个语气清冷、嗓音沙哑、带些些许翻滚气泡的男声从众人身后传来:“我来。” 四人一起转头,果不其然地看到了一身藏青云纹锦衣的谢还。 谢公子这外形真不是盖的。 一米八的个头比裴夏还略高些,身材板正,肩膀宽阔,加上剑眉星目,活像是从话本里走出来的。 李二刘三瞧见他,还不觉得有什么。 裴夏和徐赏心则不约而同地缩了一下脖子。 对视一眼,他们都明白,这孙子绝对是找茬来的。 谢还远远走来,一眼都没有看裴夏,一直盯着徐赏心。 走到近前,捏着嗓子柔声道:“听说你要习武,我陪陪你。” 裴夏被他瘆得一身鸡皮疙瘩:“你想学我还不想教呢。” 谢还偏过头,斜眼扫他:“我给钱。” 说完,他身后立马跟上来一个侍从,从怀里摸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裴夏冷哼一声,把钱接过:“开始上课!” 徐赏心立马抛下谢还,快走几步扯住裴夏的胳膊,压低了声音:“这钱你也收啊?!” 裴夏宽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一会儿放学还要给你做衣裳呢,多少挣点,你不是说府上财政紧缺吗?” 徐赏心皱紧了眉头:“你知不知道轻重?这可是谢卒的儿子,他来上武课,能给你好看?” “给我好看?” 裴夏舒展着眉梢缓缓挑起:“这话,让他老子来说还差不多。” 第29章 刀剑法 武场宽阔,学生和先生们围作几团,也互不影响。 裴夏这边只有小猫几只,就随便找了个角落,摆摆手,让大家席地而坐。 “有过修行经验吗?或者从别人那里了解过的。”裴夏问。 徐赏心连带着李二刘三都直摇头。 谢还当然清楚得很,却不屑搭理他。 裴夏也无所谓,伸手拂开身前的地面,匀出一片沙土来。 “先有个大致的概念,晓得高低轻重。” 裴夏抬起手,一抹罡气从指尖透出,细如长针,凝而不散。 这倒是让谢还多看了一眼,有些意外。 本以为相府书生,就是历练十年,也难成什么修行气候。 这一手振罡修为,倒还算精湛。 裴夏指尖罡气,在沙地上缓缓写下“一正三奇”四个字。 “有些人觉得难记,但其实也不复杂,武道为正,有十二境,三奇则是素师、兵家、望气,其中素师分九境,兵家和望气都只有五个境界。” “武道由低向高,是为闻风、化幽、振罡、炼鼎、通玄、开府、化元、天识,这八个境界,便概括了天下九成九的武夫。” “而素师,只以境数为称,学有所成是一境,能炼丹就是二境,能炼器是三境,隔空驭使灵力则是四境,施展术法为五境,解离术法为六境,一样,九成九的素师都在这六境之中。” “兵家嘛,一者百,二者千,三者万,阵斩炼势方可破境,四境成为血镇国,基本就是极限了,整个九州也没几位。” 说到这里,谢还勾起嘴角,也不言语,就鼻尖里似是而非地轻哼一下。 裴夏说的已经够简单了,但李二和刘三还是满目茫然。 他们不是蠢。 他们就是没认真听,打心底里今天就是来给徐赏心帮场子的。 还是自家的大哥聚精会神,裴夏刚说完,她立马高高举起手:“先生先生,那望气呢?” “望气……”裴夏刚要开口。 一旁的谢还已经自顾自地回答上来:“望气士对天资的要求极高,且修行之艰难,动辄以数十年为记,寻常人闯荡江湖一生,也未见得能遇到一个望气士,所以无需在意。” 裴夏脸一板,伸手就从屁股边上折了一根枝条,往地上“啪”一声抽下:“问你你不说,我说你又要插嘴,谁教的你毛病?” 裴夏张口呵斥。 谢还身后的护卫却分毫不让,“锵”一声便拔刀出鞘。 徐赏心当场脸色就变了。 “干什么?”谢还冷眼瞪向自己的护卫,“书院是你拔刀的地方吗?” 侍卫当然不敢违逆自家少主,只是冷冷地盯着裴夏,缓缓收刀入鞘。 裴夏看着他握刀的手,笑道:“你的刀长有三尺,拔刀时单臂向前,左手按鞘不动,腰也不发力,这把式,你连个江湖杂耍的都吓不住,怎么,谢将军府上已经落魄到要请戏班子来充护卫了?” 谢公子的侍卫刚刚收刀,听到这话,额头上立马跳起青筋,手又按到了刀柄上:“你!” 然而这回,还是谢还制止了他。 同时,谢公子看向裴夏的眼神,也异样起来。 他这个护卫的修为武艺,都是谢还亲自教授的。 而关于握刀和出鞘,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裴夏也不是第一个开口指正的人。 上一个,是他的父亲谢卒。 现在,对裴夏这所谓的武课,他还真有点兴致了。 谢还不纠缠,裴夏也就警告了两句,让他别再打扰先生上课。 然后接着说道:“既然提到出鞘,那就顺着往下,咱们说说这个武艺的事情。” 其实,“武艺”这个词,在修行者中已经很少被提及了。 因为化幽炼体的缘故,武道修士大多耳聪目明,与人交手见招拆招,很多时候凭借的也是反应和本能。 流传在江湖宗门之间的许多功法秘籍,此剑术彼刀法,所谓招式,更多是灵力化用的手段,依托于刀剑,显化诸般玄妙。 武艺慢慢已经成为了一种与人对敌时,所有技法合归一处的统称。 没人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自归纳十二境武道以来,大家都是这样理解的。 但裴夏不同,昨日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尝试十二境武道。 在那之前,裴夏的“武艺”和“体魄”是分开的。 严格来讲,他这个年轻人确实没有什么武道上的“真东西”。 裴夏要教授武课,只能循着自己当年的老路。 “先练把式,再熬体魄,这两项根基打好,总不是坏事。” 说着,他就提着刚才折的树枝站起来,望着自己的四个学生:“我给你们演一套基础的刀剑法,将来衍生技法,都有迹可循。” 裴夏仿佛真端着剑。 他脚下迈步,并不迅猛,却稳而不疑,手里的剑只是简单前刺,但臂展舒张,好像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完美协调着为这一剑的刺出而发力。 谢还看到的更细——他手中枝条顶上,那细小的一枚绿叶,迎着进风往后仰动,可在前刺停下的时候,居然分毫不差地回到了原位,半点没有受力前倾。 若非没有感知到灵力的痕迹,他甚至会觉得是裴夏作弊,在故弄玄虚。 刺、挑、横、斜、斩…… 这的确是一套非常基础的剑招演练。 按说平平无奇,本该枯燥得让人打哈欠,若是路边瞧见,就是最活泼好动的孩童,也会心生无趣地走开。 可谢还,乃至徐赏心,却都从裴夏的剑招里,看出了一种异样的美感。 徐赏心不懂修行,她想到的是“连贯”。 谢还懂,他想到的,是“圆融”。 这种观剑感,他只在自己父亲谢卒身上见到过。 百战余生的血镇国,有此周转圆融的武艺,不奇怪。 可裴夏才多少年纪?他甚至比自己还小两岁。 原本搭在膝上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攥住了衣衫下摆。 裴夏一套练完,很随意地把手里的枝条往地上一丢。 打眼扫过,李二刘三不知何时已经在小声蛐蛐,闲聊起来。 徐赏心在看他,女孩虽然不太懂,但还是连连点头,表示对他刚才演剑的认可。 让裴夏没想到的是,谢还居然看的很认真。 他咳了一下:“万丈高楼起于平地,贪多嚼不烂,今天就先教这点,回去把这套刀剑法练纯熟了,明天咱们再讲体魄的事。” 谢还眼角跳了一下:“体魄,你也有见解?” “怎么,不信啊?” “信。” 这次谢还没有任何阴阳怪气,他艰难地整理着自己的心情,然后尽力摆出淡然的神色,长出一口气:“明天,我会按时来的。” 第30章 兴师问罪 徐赏心凑到裴夏身边,看着谢还离开的背影,有些吃惊:“他居然没有找你的茬?” 裴夏摸摸下巴:“可能是被我的真才实学折服了吧。” 徐赏心有气无力地翻个白眼:“你差不多可以了。” 她承认,裴夏的刀剑法演的很漂亮。 但就按他自己说的,武道有十二境呢,他才不过振罡而已。 也就是自家少爷,又是名义上的夫家,不好多说他什么。 裴夏望一圈,武场上还有许多别家的修士在授课,也不知道究竟传授的是什么大法,能讲这么久,时不时还要爆发出一阵学生的叫好声。 “那咱们也回家?”他问徐赏心。 徐赏心摇头,从地上捡起裴夏刚才丢掉的树枝:“我练会儿。” 裴夏没想到的:“你真要练?” “你教了我为什么不练?” “我以为你就是走个过场……” 裴夏看她真摆开架势,学着自己刚才的模样,演练起那套刀剑法。 不禁多嘴提醒了一句:“习武可入不了科举。” 徐赏心知道,她挥舞树枝,一样答他:“女子读书,也入不了科举。” 大翎现在虽然是女子主政,但科考依旧不对女子开放。 对徐赏心来说,读书就只是识字明理,学到多少,将来都只用在生活里。 “习武也一样,强身健体,而且多学一些,以后再遇到绑架这种事,自己也有底气。” 她振振有词,十分合理,让裴夏都不知道怎么回了。 徐赏心练的一板一眼,很认真。 她好像真是要试着入武道修行。 裴夏有一个徒弟,陆梨,修的是素师,已经五境了。 但这份修为大多是微山传授,或者更具体些,是师娘传授。 裴夏虽然深通素师玄妙,但受制于祸彘,不敢突破到第五境——一旦亲手施展术法,必然会更多地引动祸彘,风险陡增——所以真要说教,他现在已经教不了梨子什么了。 倒是这武道。 他还真能掏点东西出来。 他抬手按在了徐赏心的胳膊上:“这里,这里发力,还有腰,腰是核心,将来体魄好了,腰上也要跟着发力,便于转圜。” 徐赏心满脸通红:“你、你揉就揉,你别捏呀……” “你这小肚子怎么软绵绵的。” “废话,肚子就是软的。” “谁说的,你摸我的,硬邦邦。” “啊——你滚呐!” 裴夏教了她一会儿,摇头:“不行。” 徐赏心也知道,自己这点时间,练不成裴夏那样连贯,有些沮丧:“我是不是没什么天赋?” “不是,我是说,你手里这树枝不行。” 裴夏把枝条从她手里摘下:“这玩意儿太轻了,我用可以,你用不行,得给你找个真剑来。” 徐赏心试着提到:“叶卢有一把,挺漂亮的。” “他的不行,会伤人。” 裴夏一边说,一边伸手摸进自己怀里,好像在掏什么:“你等会儿,我给你炼一个。” 然后掏出了三根一尺长的铁钉。 这钉子,徐赏心记忆尤深:“你随身带三根这么长的钉子?” “法器咧,贵重物品。” 别说这武夫长钉了,就是张果汉的短杖他都还带在身上呢。 “正好,你先练着,我去给你拾掇一下。” 说完,裴夏捧着铁钉一溜烟不知跑到何处。 听他那意思,是给徐赏心炼器去了。 他刚刚还说法器贵重来着…… 徐赏心脸上红扑扑的,不知道是不是刚才揉肚子的时候没有消。 悄悄偏过头,打量了一眼正在摸鱼的李二刘三,像是生怕他们发觉自己脸红。 呼,还好还好。 徐赏心又把树枝捡起来,准备先练着。 武场边缘,却忽然传来了一阵骚动。 徐赏心举目望去,顺着学生们的视线,看到两个人影。 其中一个黑衫红带,束着长长的马尾,手中持剑,身姿颀长。 而另一个,则紫纱作裙,一叉开到大腿,露出一片白皙圆润的腿肉。 徐赏心不认识罗小锦,但认识掌圣宫的装束。 她也不知道韩幼稚这个名字,但确实见过韩幼稚这个人。 糟!来事了! 她心里一个叫苦。 韩幼稚是带着罗小锦去相府认人,顺带兴师问罪的。 要说,裴洗还未下葬,出于对国相的敬重,真要韩幼稚在相府发飙,那不合适。 但讲身份,她算裴夏的长辈,讲道理,她昨天是去救人的。 平白让裴夏敲一个包,这说不过去吧? 她本来也就图一个道歉,顺便把自己的兔子和法器要回来,这事也就罢了。 结果到府上一问,说是去书院了。 于是韩白衣不顾身份,居然带着罗小锦直接来了江潮书院。 大下午会在武场习武的,谁家小子不是个血气方刚的。 罗小锦飒爽高冷,倒也罢了。 韩幼稚这大白腿,裴夏都直呼顶不住,更何况这些小子的定力。 没多会儿,就有脸大的率先凑了上去。 “两位,是来习武的吗?” 这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学生,衣着考究应该家境不菲。 韩幼稚什么身份,自然不理会这种搭讪。 只有罗小锦为师叔分忧,上前一步,抬起长剑,非常生硬地将人推开了。 那小伙子当众被女孩推了个趔趄,立马脸色就不好了。 “姑娘,怎么还伤人呢!”他说。 你看,有些人是不是混账,一张口就听的出来。 罗小锦可不是徐赏心,长剑划出鞘口,寒光掠动,剑尖须臾便割了那人的鬓发,稳稳停在了他的喉前。 男人先是一愣,随即仿佛被羞辱一样的更大的恼怒便涌上心头。 看着对方持剑威胁自己,他浑然不惧地仰起脖子:“小娘皮,你有胆你就……” 话还没说完。 沁凉的剑尖就压进了他脖子的皮肤里。 血顺着剑锋一路滑下。 她真有胆。 男人当场惧了。 嘴巴也闭上不敢再喊,连退几步,捂着脖子好像见鬼了一样。 掌圣白衣虽然在朝中并不任职,但地位尊崇,寻常人胆敢冒犯,小到鼻青脸肿,大到头断血流,都是可以操作的。 当然,在书院对学子这么弄,是有点过激了。 也就是罗小锦了。 看到见血,学生们立马出离愤怒,但很快,那些有见识的修士先生们,便尽力开始阻拦。 他们或许不认识韩白衣,但罗小锦那黑衫红带的装束,还是容易让人联想到某个掌圣宫的。 就在哥几个寻思,这洛神峰腰上的仙人,怎么突然来江潮书院了。 就看见韩幼稚眼睛一亮,两个人开始朝着徐赏心这边走过来。 刚刚还在商量晚上吃什么的李二刘三,这下立马精神了,仰着脖子,像要把眼珠子瞪出来。 李二:“好高的叉!” 刘三:“好高的叉!” 徐赏心看着走到最近的韩幼稚和罗小锦,神色局促地喊道:“高姑娘。” 韩白衣眉头一皱:“谁高?” “叉高。” 第31章 以大欺小 裴夏有四境的素师修为,自然是可以炼器的。 但能炼,和炼的好,是两码事。 他看着手里这杆三尺长的铁棍,陷入了沉思。 这玩意儿毫无疑问是用韩幼稚的法器炼制出来的,灵力稍稍渗入,就能感觉到一种鱼儿入水般的畅快。 这正是浣海银沙的特性。 至于剑身为什么是圆的…… “也没说非得是扁的。”裴夏自言自语,然后迅速说服自己。 转头就提着三尺剑回武场了。 空旷的书院武场上,氛围有些奇怪。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向着某一个角落。 等等,那好像是自己刚才教徐赏心的位置? 心里没由来的一慌,裴夏提着剑快赶了几步,挤开人群,钻了进来。 一抬头,恰好和罗小锦对上了视线。 韩幼稚正在和徐赏心说话,罗小锦作为随从,就有些无所事事,正斜靠在一旁的栏杆上,远望着书院的亭台楼角。 对她来说,书院是个很遥远的词,一介秦货,如今能够在掌圣宫当个弟子,已经算咸鱼翻身。 “知书达理”,那就不是自己能企及的东西。 嘛,看看总行吧。 于是就一眼看到了人群里钻出来一个裴夏。 四目对视,罗小锦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眼神飞快地冷了下来。 裴夏:“卧槽,内!” 她的神情更冷了,手都已经按到了剑上。 好在徐赏心很快注意到了裴夏,连忙朝他招手。 顺带着把韩幼稚的眼神也吸引了过来。 韩白衣望着裴夏,眼睛微微眯起。 在三个女人的注视中,他咳了一声,走过来。 “那个……吃了吗?” 韩幼稚不和他废话,手掌伸出:“我兔子呢?” 徐赏心站在一旁,板着脸不敢露出表情——兔子早都被炖了! 裴夏面不红气不喘,只是不吭声。 手掌没有收回去,韩幼稚又问:“我法器呢?” 裴夏还是不应。 罗小锦看他手背在身后,两步上前,探头就往他背后瞅:“韩白衣,在这!” 韩幼稚冷笑一声。 哼,这相府小子果然是仗着身份胆大包天,连她的法器都敢私藏。 指尖轻摇,灵力呼啸而来,韩幼稚轻喝一声:“起!” 她的法器,是多年灵力蕴养得来,尤其触及天识境后,有了神识辅助,更是犹如臂使。 只要唤一声,一定…… 诶? 韩幼稚柳眉竖起,另一只手也探了出来,一样摇着指尖:“起!” 不是,怎么没反应? 裴夏看她连着撅了两次,手里的铁棍也不见动,心里顿时大定。 师娘果然是靠谱的。 虽然自己只学了四个境界,但她的素师手艺显然品质惊人。 他大喇喇地拿出自己刚炼成的铁剑:“你说的法器,是我这个吗?” 韩幼稚的法器镌有灵纹,乃是掌圣宫的顶级素师倾力炼制。 可此时裴夏手中那根,却灰扑扑的好像灶膛里用来捣火的铁棍。 看着是不像。 可灵力触及,那分明是掺了上等浣海银沙的凛霜铁。 要说裴夏正好也弄了这么一份珍贵的材料,韩幼稚无论如何是不信的。 她极其不忿。 是,北师城不比旁处,权贵横行,官场幽深,纵使是掌圣白衣也不能由着性子乱来。 但也不能这么让人欺负吧? 韩幼稚心里涌现出了一种暌违多年的情绪,居然是特娘的“委屈”! 一股深沉的威严开始控制不住地四泄而出。 天识境的标志就是获得了所谓的“神识”,具有如同“在天观地”一样的洞察力,具象到修行之中,便是极富压迫感的识海威严。 “裴公子,”她压着怒火,沉声道,“昨天我是去救人的,救的还是你府上的人,于情于理,你也不能如此行事吧?” 裴夏提着手里的三尺铁棍,笑了一下:“韩白衣可真是健忘。” “我健忘?” “是啊。” 裴夏抬眉看她:“你怎么光记得自己救人,不记得那时不分青红皂白对我出手的事呢?要是技不如人,我怕是当时就被你钉死了,怎么这会儿吃亏了,又开始于情于理了?” 韩幼稚话语一窒。 昨天,确实是她先对裴夏出手的。 但那是因为裴夏之前与衔烛老道窃语同行,怎么看都像是歹人。 她深吸一口气:“那是个误会。” “人都差点被你弄死,你一句误会就算了?我没去状告你们掌圣宫滥杀无辜,你反倒要来追究我的不是?” 掌圣宫位高权重,因此格外需要避嫌,裴夏要是真去找长公主告状,确实影响很恶劣。 但这种威胁,更让韩幼稚呼吸沉重。 这小子,怎么看怎么卑劣! “不服是吧?” 裴夏抬起长棍,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指向这位掌圣宫的白衣天识:“别说我仗势欺负你们掌圣宫,这样,给你个机会,如果你能从我手中走过一个回合,你的法器、兔子,我如数奉上,我还亲自去你们掌圣宫负荆请罪,磕头都行,怎么样?” 这事儿掰扯起来确实有点说不清。 裴夏吃她兔子、炼她法器,是占了人家便宜。 但如他所说,韩幼稚不由分说出手伤人也是真的,裴夏如果不是裴夏,昨天真还就死在库房了。 此时,围观的人群也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掌圣宫! 白衣! 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生是让江潮书院的学生们让出了一个大圈。 同时,他们又不禁好奇地看向那个清瘦的男人。 这家伙,好像是书院新来的武课先生?怎么如此好胆,敢向掌圣宫的白衣叫嚣? 韩幼稚震惊地指着自己的鼻尖:“我?从你手中?走一个回合?” 徐赏心已经一个箭步冲过去,扯着裴夏的袖口就开始捣他:“你疯啦?!” 裴夏拍拍她的手背:“别扯了,衣服让你扯坏了。” 说完,他抬头看向韩幼稚:“就一个回合,多了不合适,省的让我师父知道了,说我以大欺小。” 你还“以大欺小”了! 韩幼稚都被气笑了:“昨日是我大战疲惫,被你乘虚而入,姓裴的,你还真拿自己当盘菜了?!” 裴夏的修为,韩幼稚是清楚的,昨天见他一息入振罡确实令人惊叹。 但振罡,就是振罡,说破天去也只是个第三境。 我站在原地让你手段尽出,你能不能破我护身罡气都两说,哪儿来的勇气如此口出狂言? 边上的罗小锦也跟着冷笑。 但很快,她就回想起了那天晚上的张果汉。 张果汉是个五境素师,登堂入室,可那夜在裴夏面前,却无力的像个孩童。 再加上,韩幼稚昨天不是刚被人敲了一个大包吗? 难不成…… 小罗抱着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挪了挪脚,从韩幼稚身后让开了些。 裴夏抬起自己刚刚炼成的三尺铁棍,指着掌圣白衣:“你要是侥幸赢了,我登门谢罪,要是输了,那前事便一笔勾销,可不准再来我这儿撒泼打滚。” 韩幼稚素手一挥,衣袖下又是三枚长钉凌空而起,娇颜上蕴着怒色:“你才撒泼打滚,你全家都撒泼打滚!” 裴夏不语,只是挑了挑长棍的棍梢。 韩幼稚这回是动了真气,体内灵府澎湃,一道道雄浑的灵力贯穿经脉。 那三枚法器长钉一瞬激荡出丈余灵光,只随着她手掌扬起,劲气肆意流淌,整个武场都随之掀起一阵狂岚! “姓裴的,我不打的你半年下不来床,我……” 韩幼稚咬牙切齿的呼声只在骤起的狂风中说到一半,然后忽然就没声了。 眼睛一闭一睁。 韩幼稚眨眨眼,看着身前的桌案,看着远处的烛台,看着自己无比熟悉的,掌圣宫的内室。 她愣了一下:“……诶?” 书院武场上,等狂风散去。 裴夏提着长棍,戳了戳瘫在地上的小兔子,望向徐赏心:“兔子提回去,晚上加餐。” 第32章 掌圣宫不养闲人 既然知道了你下山用的是术法神通,那裴夏还能跟你客气? 任你修为在天观地,有祸彘解离,你的术法便不值一提。 在围观群众不停的惊呼声里,漫天的飞沙走石渐渐平静。 叉开的很高的掌圣宫白衣姐姐已经不见人影,只看到裴夏拿着长棍在戳地上的兔子。 罗小锦也呆住了。 虽然之前见过裴夏对付张果汉,可个中详情,有关于素师、术法、祸彘,她终归不甚了解。 自然也看不明白,刚才那一瞬间,韩幼稚究竟经历了什么。 裴夏戳完了兔子,又指了指边上散落的三枚法器长钉,看向罗小锦:“这些个你收着,别回头找不见了,又赖我头上。” 是不是赖你,你自己没数吗? 罗小锦警惕地看着他,慢慢走过来,拾起了韩白衣的法器。 掌圣宫的白衣不见了,周围的人也开始胆子大了起来,一个个眼看着就想靠近一些。 这架势,肯定是没法踏实练剑了,裴夏索性大手一挥:“散伙!” 然后拉着徐赏心,一溜小跑就逃出了书院。 徐赏心被他攥着手,一时也有些无措,穿街过巷,一直到人多处才终于回神。 “好了好了!” 她停下脚,扶着路旁的树,两颊红扑扑的:“你让我喘口气。” 裴夏就站在她旁边,扛着铁棍左右张望。 她瞧着自家的少爷,叹息道:“你是真能惹事。” “惹什么事” 裴夏回到北师城,满打满算不到两天。 先是在库房打了掌圣宫的白衣,又在相府骂了杨诩和裴予,今早和谢家公子生有嫌隙,刚刚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落了掌圣宫的面子…… 其实还得算上罗小锦和洛羡,只不过前者人微言轻,后者宽容大度。 这话说的,裴夏就不爱听了:“那杨诩不该骂吗?” 该是该的……徐赏心也晓得,但纵使是该,过去这些时日,自己不也没开口吗? 裴夏又说:“那姓韩的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杀人,难不成我还要给她道歉?” 这话倒也是,可掌圣宫毕竟位高权重,结仇不如结交。 “至于谢还,你自己说的不喜欢呀。” 那毕竟是谢卒的儿子…… 徐赏心扶着树喘了一会儿,慢慢开始回过味来:“你,是不是就吃不得亏?” 裴夏淡淡回道:“我吃亏的时候,你没瞧见罢了。” 徐赏心一时默然。 裴夏少年出走,一介书生闯荡江湖,十年风雨,不可能一帆风顺。 他吃过的苦,受过的委屈,只会比自己更多。 确实没有她徐赏心来教裴夏做人的道理。 “我荒唐些,”裴夏把手里的铁棍递给她,同时侧目看向这个女孩,“日后你们与我割席也更好令人信服。” 徐赏心下意识伸手接过铁棍,听到他的话,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裴夏朝她笑笑:“走吧,我看前面有个成衣店,去给你换身衣服。” 徐赏心还想追问,又被裴夏一把拖走。 感谢谢公子的慷慨解囊,裴夏资金充裕,拽着徐赏心给她挑了三四匹好布。 女孩一直在说太多了太贵了没有必要。 直到裴夏威胁要亲自给她量尺寸,她才涨红着脸,乖巧起来。 望着自家大哥和铺里唯一的女掌柜去了内室量尺码。 裴夏才回过头,瞥向门外:“别藏了。” 门外转出一个黑衫倩影,罗小锦怀里抱剑,以及三枚长钉,冷冷地看着他。 裴夏笑道:“怎么,还要给你师叔报仇啊?” 罗小锦很欣赏韩幼稚的性格,比起她的师父隋知我要好太多了。 但论及关系亲近,谈不上。 她盯着裴夏看了一会儿,也不出声,好像在酝酿什么。 片刻之后,她开口道:“我裤子呢?” 绝杀。 裴夏又是摸鼻子又是挠头:“那,梨子偷的,你找她去呀。” 罗小锦靠在门边上,缓缓说道:“就算你欠我一次,帮我个忙,我们两不相欠。” 罗小锦找自己帮忙? 裴夏眨眨眼睛:“你先说事儿。” “上次,那、那个秦州丫头……” 罗小锦在求人这种事上,很生疏,说话的时候总是磕磕绊绊,语气也有些吞吐:“你不是在书院教书吗,我想让她也、也去,咳。” 裴夏确实很危险,人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 但“读书”,在罗小锦心目中实在是一个天大的诱惑。 正因为她自己没有这样的机会,所以可能的话,她很想给那个女孩争取一下。 所以哪怕再怎么不喜欢裴夏,她也还是跟上来了。 裴夏知道她说的是先前张果汉送往北师城的鲜果。 只是纳闷:“掌圣宫连学费都交不起?” 罗小锦眼帘低垂,英气的面庞上少有地流露出几分黯然:“掌圣宫也不认秦人是人。” 这对裴夏来说,倒不算什么难事。 他摩挲着下巴:“一条内裤,就想让我给你办事,有点难吧?” 就知道他不会干脆答应。 罗小锦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然后放下了手里的长钉,再把剑斜靠在了门边,旋即深吸一口气,睫毛颤动着闭上了眼睛。 她解开了腰上的红带,把手伸进了裤子里…… 裴夏惊了:“不是,大庭广众的,你这是要干嘛?” 清冷如罗小锦,此刻也面庞羞红,眼眸抬起,罩着一层薄薄的水雾:“两条还不够吗?!” “是他妈数量的问题吗?!” 我勒个去,你们掌圣宫是没有正常人了嘛? “停!停!停!” 裴夏严格制止了罗小锦的狂暴行为。 他扶着额头,按下手掌:“这样,你也帮我办一件事,我就答应你,如何?” 听到不要内裤,罗小锦长舒了一口气。 她一边系回自己的腰带,一边问:“什么事?” “你帮我查一下,”裴夏说话的时候,转头瞄了一眼铺子内室,然后放轻了声音,“江潮书院里,和徐赏心走的近的一共有哪些人,各自背景如何,近两个月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 罗小锦正在系红带的手顿了一下,她抬起头,看看裴夏,又看看内室:“你查,徐赏心?” “你别管,就说行不行?” “……行。” 裴夏笑了:“晚上把丫头送我府上来。” 罗小锦嫌弃地看着他:“你嘴里真是说不出一句好话。” 第33章 还有高手! 徐赏心从内室出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还有些惴惴不安。 她好几次询问裴夏,花这么多钱买衣服真的没事吗? 裴夏宽慰道:“能挣到谢公子的钱,都是外快,别心疼。” 好像也有点道理。 衣服做好还需要时日,因为是坊市区的铺子,送不进内城,所以约了时间,改明儿还得自己来取。 付过订金,裴夏带着徐赏心打道回府。 书院到相府这条路,徐赏心走过许多次了。 但这次,是她第一回在半路上要求歇息。 裴夏转头看她,女孩拖着那根三尺长的铁棍,满脸费解:“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的剑啊,我下午不是跟你说了嘛?” 徐赏心眨眨眼,这才想起来,之前在武场上,裴夏好像是说要给她拾掇个什么东西出来。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这个玩意儿。 是,有个黑木的剑柄,还有剑格,可往下伸出来的那是个什么? “这明明是圆的!”她说。 裴夏立马义正言辞地反问:“谁告诉你剑一定得是扁的?” 徐赏心一时有点没转过来:“那不然呢?” “不然就是圆的呀!” 对、对吗? 她一下又想起了掌圣宫的白衣适才讨要法器的事,女孩指着手里的铁棍:“你把人家掌圣白衣的法器,炼成了一根铁棍?” “我说了,这是剑。” 裴夏朝她努努嘴:“你转开看看另一边,我还给你在剑上留了危急时刻护身保命的要诀呢。” 徐赏心转动剑柄,果然在另一侧的铁棍表面上看到四个镌刻颇深、行文苍劲的字:好汉饶命。 徐赏心仰头看他。 裴夏猛拍胸脯:“我以我十年的江湖经验向你保证,这绝对是最好用的。” 好不好用,徐赏心暂时验证不了。 但沉,是一定沉的。 这玩意儿,主体是凛霜铁,这种金属只在北境的凛风谷少有开采,性寒,刚强锋锐,尤其沉重。 这也是为什么韩幼稚委托素师将其炼制成法器时,会特意掺入珍贵的浣海银沙,目的就是通过更好的连接灵力,来减轻材质沉重的负担。 可问题是,徐赏心现在还没有入行,体内根本没有灵力可以调用。 别说挥舞了,她拖着都费劲。 明明之前看裴夏手提肩扛,毫不费力来着。 在街边休息了足足一炷香,徐赏心才勉为其难地重新迈步,跟在了裴夏身后。 顺带一提,原本从外城入内城,除非身份特殊,否则携带兵器都是要查验登记的。 不过城门署的官兵对于徐赏心手里的铁棍,还真是一点没上心。 收了裴夏的五两内城税,就挥手放行了。 这次回府,裴夏带着徐赏心,终于是从宽阔的正门走进来了。 门口的护院其实还不认得裴夏。 但他们认得徐赏心,也已经知道府上换了话事的人,远远瞧见裴夏走在徐赏心前头,昂起脖子就喊道:“少爷!” 对于相府来说,这还真是个陌生的称呼。 不止是门口的护院,府里上下的丫鬟仆人,显然都听闻了昨天的事。 一个个瞧见裴夏都不敢抬头正视,包括对原本不甚在意的徐赏心,神情也恭敬了起来。 以后,这姓徐的可就真是主母哩。 好笑的是,做出改变的下仆们习以为常,反而是一如既往的徐赏心感觉浑身不自在。 当然,这种不自在也可能是因为棍子太沉了。 终于走到内院,徐赏心呻吟一声,撒手就把铁棍丢了,人也瘫坐在了台阶上。 她求饶似的看着裴夏:“你该不会想让我天天提着这玩意儿吧?” “每隔一天吧,尽可能带在身边。” 裴夏说话的时候,人已经走进了院子里,拿了桌上的茶壶,对着壶嘴就嘬了两口:“你筋骨不差,就是缺少熬炼,这剑是法器炼化,又掺有浣海银沙,你多接触,过阵子闻风的时候,会更好成功些。” 徐赏心坐在地上,望着自己身旁铁棍,咬起嘴唇。 裴夏看她的模样,眼帘垂下,状似不经意地说道:“你要是无意修行,那就当我放屁。” 女孩两手攥住剑柄,又撑起身子来,拖着铁棍从裴夏身边走过,斜了他一眼,抬起雪白的下巴:“我兴致高着呢。” 然后脚下一软,“噗”一声拍在了地上。 裴夏端着茶壶走到她身后,抬脚踢了踢大哥的屁股:“这就腿软了?那日后岂不是床都下不来?” 说者无意。 听者无心。 但是旁观者瞅见裴夏踩着徐赏心的屁股,说出这番虎狼之词,就很恐怖了。 叶卢站在院子门口,捂住了自己的嘴,正想着,最好还是趁他俩没发现,偷偷地离开。 身后却很不巧地窜出来一个家丁,远远朝他招手,喊道:“叶护卫!门口有人找少爷!” 这一声,让裴夏和趴在地上的徐赏心同时回头,看到了院门外的叶卢。 叶卢心里发毛,只能生硬地咳了两下,向那家丁回道:“什么人啊?不知道少爷刚回府,正要休息呢!” 那家丁站的远,怕是也不知道裴夏和徐赏心就在院子里,很不含蓄地喊道:“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带着个稚龄的女娃,说是找少爷安排孩子!” 叶卢瞳孔地震,拿剑的手都开始抖起来了。 听闻昨天裴夏当着徐赏心的面去教坊过夜,本以为已是顶尖的寡廉鲜耻。 没想到啊,还有高手! 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向院子里的少爷和少夫人,努力地扯了一下嘴角:“肯、肯定是误会。” …… “哈哈哈哈!” 欢快的笑声充盈在花枝锦簇的宫殿里。 如水青丝蜿蜒在绣金的软榻上,发梢上唯一一枚金丝玉钗,正因为主人的娇笑,而在顺滑的发丝中左右摇曳。 洛羡本是在审阅乐扬水患的奏本,听到阶下虫鸟司的心腹说及白天江潮书院武场上的风波,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拈着墨笔的手轻掩住唇齿,长眸儿弯成了水汪汪的月牙,她笑道:“韩幼稚,这是在裴夏手上栽了两次了吧?” 阶下,是身穿六品官服的虫鸟司左司主晁错。 他听着殿下在笑,脸上的表情仍然一丝不苟,只低头望着自己胸前绣的“鱼口吐剑”青纹,缓缓说道:“韩白衣失了六柄法器,又因为白日赌约不好翻脸,在掌圣宫大发脾气,半个时辰前,已经把自己气成了内伤,送到太医院去了。” “不、不行……哈哈哈哈,不要再逗本宫笑了。” 洛羡点起素指,从眼角处挽了些许泪珠,才终于平复下颤了许久的酥胸:“我记得,内库里还有些霜铁银沙,你一会儿择些,给韩白衣送去,让她消消火气,可别真记恨上我家小裴公子。” 晁错那张方正的面皮上仍旧看不出动静,也不抬头,只是低声说:“裴公子今日还和谢还有口舌之争,书院放课后,又与罗小锦见了面……动作不少。” “晁司主啊……” 洛羡高坐在殿上桌案后,星眸带笑地举起毛笔,带着几分调皮,隔空朝他戳了戳:“你莫不是还在生本宫的气?” 晁错晃着宽大的袖袍,合掌躬身:“下官不敢。” “我知道,书院那几个小贼,你们虫鸟司盯了许久,拱手让给裴夏做功劳,难免不忿。” 是有点。 但晁错是不会承认的,他只说:“下官是怕暗流汹涌,万一哪边伤到了裴公子,殿下又该心疼了。” “哈!晁司主多余担心了。” 洛羡搁下笔,抬头看向宫殿的窗台:“你知道裴夏今次返回北师城,是从何处来的吗?” 晁错当然知道,裴夏游历十年,行踪不定,罗小锦能找上微山,本就是虫鸟司广撒眼线得来的消息。 他知道长公主不会无的放矢,便紧皱起眉:“微山派?” 洛羡又问:“你知道微山派掌门清闲子,是何来历吗?” 晁错凝神细想了一下,摇摇头:“不知。” 洛羡耸肩:“我也不知。” “……殿下。” “我的意思是,”洛羡捋开额前的发丝,轻声道,“集掌圣宫、虫鸟司之全力,我也没能查出这老头的来历。” 第34章 明星导师 九州十六国。 哪处深山老林、潜渊野壑里藏着个把隐士,也是很正常的事。 但清闲子算是隐士吗? 他都开宗立派了,还是在苍鹭州,在大翎境内开宗立派。 按说大翎国能上台面的宗门,都得在掌圣宫备案的。 他微山派没有报备,要不是为了找裴夏,北师城谁会知道那山旮旯里还有个素师宗门? 宗门不显山露水,人也找不到半点来历。 晁错拢在袖里的两根大拇指互相搓起来:“望气士?” 这是最合理的猜测。 一国之力还查不到,这就不是简单的巧合能解释的了。 “我觉得也是,”长公主微斜了身子,软软靠在桌案上,“微山的素师手段,能让裴夏反制韩幼稚,可见艰深高超,而这样的宗门,却由望气士执牛耳,这说明什么?” 晁错其实很不喜欢被人提问。 但长公主是个例外。 她可爱。 像他十年前去世的女儿一样可爱。 老晁点点头:“说明,他是个很厉害的望气士。” 江湖,或者说九州,历来有这样一个说法。 血溅五步,是武夫。 满城风雨,是素师。 一国兴衰,是兵家。 生灵浩劫,是望气。 倒不是说,望气士都是神经病,总是嚷嚷着要毁灭全人类,把整个九州都炸咯。 只不过,望气士因其天资要求之苛刻,修行时日之漫长,几乎绝迹于江湖。 要说有什么事能牵动这些老而不死的阴沟硕鼠,那多半是气轨有异,天地失衡。 当然,清闲子这次不算,人家也没入世,那不是掌圣宫找上门去的嘛。 洛羡托着雪腮:“这微山名不见经传,却有素师、望气,两道高手坐镇,裴夏能拜入这等宗门,手段应不会差,所以我才说,是晁司主多余担心啦。” 晁错小心地看了一眼公主殿下。 这几年,这小妮子的手腕越发纯熟,连装傻都慢慢炉火纯青起来。 他说“伤到裴夏”,洛羡便与他论述,说裴夏的修行手段如何。 我是这个意思吗? 这里是北师城,北师城伤人,何须在意你的修为境界? 晁错识趣地闭上了嘴。 …… 第二天一大早,陆梨就被裴夏从床上扯了出来。 她朴实的直觉告诉她,裴夏这条懒蛆专程来扯自己,多半没有好事。 所以即便被拖下了床,陆梨仍旧闭着眼睛想要装死。 然后她就被裴夏揪着一条腿,从后院一路拖到了前堂。 整个相府的人都看呆了,尤其是上楼梯的时候,那小脑袋瓜“咚”“咚”“咚”! 陆梨坚决不睁眼。 徐赏心看看裴夏,又蹲下来伸手戳了戳梨子的小脸:“这是被你磕死了?” 裴夏伸手入怀,摸了根烟点上,吞云吐雾间,低头看了这丫一眼:“晚上带你去逛夜市。” 小短腿抽了抽,顶着脑袋上一个微红的包,陆梨装模作样地揉着眼睛坐起来,还打了个哈欠。 屋里有五个人。 除了裴夏、徐赏心、自己之外,还有叶卢,和一个陌生的小女孩。 陆梨盯着人家小女孩看了一会儿,然后“哇”一声就扑到了裴夏的腿上:“你有别的小豆丁了?!” 裴夏甩了甩腿,没甩脱。 “这是那个,来的时候被绑驴上那个,”裴夏叼着烟解释道,“去书院读书,你一块儿去。” 陆梨小脸一木。 坏了,我就说将来要指着我带娃吧! 她哭丧着脸:“你这进度怎么这么快啊!” 那女孩扎两个鬏儿,穿一身单薄的灰布衣裳,看着裴夏和陆梨吵吵闹闹,也不敢靠近,就抿着嘴唇躲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她叫秀,没有姓。 昨天罗小锦送她过来的时候,裴夏提议就让她跟罗小锦姓罗,叫罗秀。 罗小锦拒绝了,她说可以的话,想让她姓裴。 所以她现在全名应该叫裴秀。 秀儿自打昨天来了府上,到现在一句话没有说过,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什么都带着怯意。 有时见到干活的人抬起手,还会下意识地把自己缩起来。 类似的习惯还有很多,让徐赏心看的很心疼。 吩咐妥当,裴夏一招手,就带人浩浩荡荡出门了。 今天足足有四个人一起去书院。 裴夏和徐赏心走在前面,陆梨绷着一张苦瓜脸,小手拉小手,在后面带着裴秀。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进书院,裴夏没有乱逛荡了,带着裴秀去报了蒙学,然后就让陆梨看着,哄她们去上课了。 到下午,学生放课,裴夏还在昨天的老位置,等着自己可怜的四个学生。 然后,他就意识到情况好像不对。 他被围住了。 里里外外,几十号人把他围在中间,一个个眼神灼热地盯着他。 “就是他吧?” “是他,昨天我亲眼看见他一掌打飞了掌圣宫的白衣。” “喔,那掌力,你们是没看见。” “什么掌,分明是剑气,他昨天提一把三尺神剑,我亲眼所见!” “……” 坏了,打出名了! 人群里左一个“先生”右一个“老师”,话里话外都是想让他教大伙两招。 裴夏这才意识到,江潮书院所谓的“学生择课”,是没有名额的。 于是,等徐赏心带着李二刘三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足足几十号人,坐成了三排,乖巧地抬着头,在等他们。 更难绷的是谢还。 谢公子是整理了很久的心态,才说服自己“不拘一格”来听裴夏阐述“小道”的。 结果到地方一看,他甚至都挤不到位置! “来了?来了就赶紧坐下!” 裴夏远远朝他们招手:“今天我们讲体魄。” 按十二境武道,所谓“体魄”一般特指第二境“化幽”。 化幽是个很神奇的境界,一般来说,“化幽饱满”被认为是可以承受压炼罡气,具备突破到振罡境的条件。 但事实上,那仅能指代化幽这一个境界的饱满,等到了振罡境,你还得再饱满一次,炼鼎如是,通玄亦如是。 所以体魄锤锻,上限绝不止化幽,江湖中甚至有专门横练肉身的功法。 然而裴夏的理解,却又与常识不同。 以他当年的经验。 体魄之强横,应与灵力无关。 第35章 下毒 可能是因为听课的人比较多,今天这堂关于体魄的课,讲的时间明显比昨天要多。 不过效果很一般。 裴夏所谓的“纳气”“裂生”之法,光是理解起来就有不小的门槛。 以致于很多原本兴致勃勃的学生,听着听着就没了耐性。 就是听完了的,最后也很难真正理解其含义,囫囵吞枣似懂非懂。 还有一部分,因为裴夏的讲述与十二境武道相去过远,觉得他就是有心藏拙,在拿假东西糊弄大家。 总之,课堂氛围有点低沉。 对裴夏来说也是好事,今天的讲课一结束,很多学生就摇头离开,估计以后也不会再来烦他了。 只剩下寥寥几人,还在低头思索裴夏的话。 其中就包括谢还。 谢公子如他昨日所说,今天又按时来听讲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太多,他没有再和裴夏做口舌之争。 全程都听的很仔细。 临了还起身,甚至给裴夏施了一礼。 吓裴夏一跳:“干嘛?” “法不贱卖,道不轻传,”谢还看他的眼神还是有着明显的不喜,但抿唇呼气,还是表示,“你能如此大度,这份气量算我认可了。” 裴夏从不因为别人服软说好话就会自己从台阶上下来:“哟,不是情敌来着吗?” 徐赏心在旁边肘了他一下。 谢还也不生气,也不否认:“赏心善良聪慧,我就是喜欢,至于她和你,不过是旁人指婚,除非她真的属意,否则我是不会放弃的。” 谢公子张口,真是一点不知道避人,说话的声音也没有压着点。 听的一旁的徐赏心龇牙咧嘴。 望着谢还离开,她拱到裴夏身边,小声说:“你们这个情况演变下去,是不是会变成那种桥段?” 裴夏朝她眨眨眼睛:“哪种?” “就是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然后下手越来越重,越来越上头,最后把裴家和谢家都扯进去,各种阴谋算计,直到最后两个家族其中一个覆灭为止。” 徐赏心说的一本正经。 裴夏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弱智:“少看点话本。” “不会吗?” “不会的。” “为什么?” 倒不是因为谢还人品如何,裴夏从怀里摸了根烟:“他没这个能耐。” 谢还和裴夏不同。 裴夏是裴洗的独子,如今更是府上的话事人,虽未入朝,但在自家已是一言九鼎。 而谢还,只是谢卒三个儿子中的一个,且明显不受重视。 裴夏叼上烟:“在北师城读书,为官去国子监,治学去鸿鹄书院,谢卒那么大的人物,真有心安排,他何至于来江潮,还有那随身的护卫,才一个振罡境,怕是连谢还本人都打不过,就这,你说他爹能有多重视他?” 徐赏心听的连连点头:“有点道理。” 裴夏吐一口白烟,眯起眼睛,伸手在她手肘上打了一下:“吹水归吹水,手上功夫别停。” 徐赏心哼唧两声,又拿起武场配给的木剑,操练起裴夏那套刀剑法。 谢还……会是他吗? 裴夏坐到地上,内心自问,又跟着摇了摇头。 他起先确实怀疑过谢还。 作为谢卒的儿子,他会看上徐赏心其实是很奇怪的事,你不能简单用“姑娘很美”来解释。 像他这种人,从小接触的环境,耳濡目染的教育,按说就该是瞧不上徐赏心这种低贱出身的,这种偏见甚至会影响他对美丑的判断。 那么他费心追求徐赏心,有可能就是为了接触相府,再加上他在谢家不受重视,或许就有勾连外贼的可能? 不,不可能。 谋杀宰相对他没半点好处,再说了,接触徐赏心这个目的,他也没达成啊。 只能说,谢还也许真是个非典型性官二代。 裴夏嘬了口烟,目光又转到了角落里一如既往在摸鱼的李二和刘三。 在书院,这两人和徐赏心接触很近。 裴夏不会因为他们的名字随便,就轻易把他们忽视成路边的一条。 按徐赏心说,李二是家中骤富,如果是卖国做贼,大笔银钱确实来的迅速。 不过这种非法收入经不起查,尤其在北师城书院,更容易惹人怀疑,所以反而不太可能。 刘三呢?说是外地行商刚来北师城定居? 这倒真是个好借口,人、钱、社会关系,虽然也会被排查,但只要手脚够细,这个背景还是做得出来的。 会是他吗? 裴夏瞥眼瞄向身旁的徐赏心:“诶,我看你在书院待得挺开心,平时会不会带同学回府上玩儿?” 徐赏心正在聚精会神地练剑,努力保持着手腕的平稳,一时没搭理他。 到这一招结束,她转了一下剑柄:“我什么身份,还敢带人回府?” “以前老裴在的时候,你地位应该还行啊。” “所以啊,我怎么能给老爷添麻烦呢?” 裴夏点点头,确实,她上次为了补钱和交还陆梨,带自己回了相府之后,果然就闹出了事端。 若非必要,更不可能带男同学回家。 裴夏抖了抖烟灰:“话说,我记得你之前喊老裴都是爹爹的,怎么最近开始改口喊老爷了?” 徐赏心刚准备接着练剑,听到这话,手上明显停顿了一下。 随后才含糊回道:“要你管。” 徐赏心没有带人回过府上,也就是说,除非暗中潜入,否则这个所谓的书院谍子根本就接触不到裴洗。 那,能潜入吗? 不太可能,内城住的非富即贵,高官极多,戒备非凡。 尤其离洛神峰近,掌圣宫的控制力也要更强,寻常遁法很难奏效。 裴夏捻了捻烟,呼出一口气。 要么是有素师作祟,要么,就是下毒。 素师不太可能,作为谍子,目标太大了,虫鸟司或者掌圣宫随便一排查就要露马脚。 而如果要下毒,就必须有途径,从书院到相府,唯一可能的路径…… 还是徐赏心。 他砸一下嘴,忍不住抬头看向大哥。 女孩练剑练的很认真,只是长发披散,有些不方便。 裴夏转头的时候,她正两腿夹着木剑,嘴里叼着发绳,想要把头发束起来。 一头青丝挽起,露出光洁白皙的后颈。 回眸迎到裴夏的视线,她叼着头绳的嘴努了努:“呜呜呜?” “我还能看什么,”裴夏朝她咧嘴一笑,“看我大哥貌美如花呀!” 第36章 刘妹妹 网眼太大了,现在手上的线索还不够多。 裴夏并不着急排查。 倒不是不想让老裴早点入土为安。 理由和洛羡的安排一样,身份摆在这里,举止太激烈,容易打草惊蛇。 虫鸟司前后忙活了一个月,才终于锁定到江潮书院,自己可不能让嘴边的鸭子跑了。 让罗小锦先飞一会儿吧。 老裴嘛……临湖小筑也没什么不好,是吧? 听课的人散了大半,剩下那些试图理解的,在低头琢磨了半晌后,又散去大半。 周围慢慢安静下来。 武场角落,一株还没多少年份的小榕树下,束着马尾的徐赏心在一遍遍地认真练剑,脚边上,则是叼着草杆,躺在地上半睡不睡的裴夏。 一直到太阳西斜,女孩才轻呼出一口气,擦掉额头上微微渗出的汗,将武场的木剑放回了原处。 裴夏挠着肚皮翻了个身,抬眼看她:“回家?” 徐赏心解开头发,摇了摇头:“你要是捱不住就先回去,我和刘三有事。” 裴夏从地上爬起来看了一圈,高瘦的李二已经不见了人影,只有矮胖的刘三靠在角落里打盹。 他指了指小胖子,惊疑不定地看向徐赏心:“谢还都还罢了,这……” 女孩把头绳扔到了裴夏脸上,没好气地说:“我是去看他妹妹。” 刘三,还有个妹妹? “她身子虚,平素就住在学舍这边方便读书,我每个月会有几天去陪她说说话。” 徐赏心不自觉地解释了两句。 裴夏挑起眉梢。 嘶,这妹妹跟刘三是一个背景,和徐赏心相熟,平日里又深居简出,就这条件……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一起跟过去的想法在裴夏心中闪过,但最终他还是摇摇头:“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如果真是,那裴夏出现在对方面前,就太冒失了。 徐赏心一边整理自己的衣服,一边应道:“放心吧,又不是第一次了。” 裴洗身死已经一个月了,对方真想对徐赏心做些什么,不会等到今天。 想是这么想。 但转过头,裴夏去了蒙学那边接到裴秀,立马就指示陆梨跟上徐赏心,以防不测。 梨子学艺不精,真要和高手对垒,那压根就不是一合之敌。 但这里是北师城,尤其又在书院里,真出事了,只要能稍加拖延,掌圣宫就能反应过来——之前衔烛绑架徐赏心,韩幼稚就到的非常快。 小丫头裴秀照旧还是不说话,回家这一路上看谁都露怯,路旁的行人对她来说都仿佛是什么可怕的怪物。 她只敢捏着裴夏的衣角,努力拨着自己的两条短腿,赶上大人的步伐。 好在回到裴府之后,她很快就放松下来。 倒不是对这里有什么归属感,主要是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人影。 罗小锦提早已经在府上等裴夏了。 看到他带着裴秀回来,那张本不打算给予颜色的俏脸上,还是流露出复杂的神情。 既有想要宠爱裴秀的柔和,又有性格使然的冷漠,同时对裴夏保持着一以贯之的不屑,还有因其愿意帮助一枚秦州鲜果而不自觉渗出的钦佩。 确实是很复杂了,跟谢公子有意拿捏的装腔作势都有的一比。 裴夏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 两手熟练地握住豆丁人的腰,他把裴秀往罗小锦身前举过去:“我看你很想抱的样子。” 罗小锦立马转过头:“拿开!” 看似没有表情的秀儿,眼底泛出了少许难过。 “你就欠吧。”裴夏冷笑一声。 招呼下人带着裴秀离开,裴夏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所以呢,你这就查完了?” 罗小锦在掌圣宫,每七天只能休沐一次,闲着没事她也不可能来找裴夏。 “你家徐姑娘在书院清冷得很,拢共也查不到几个人,能费什么事。” 罗小锦说着,从怀里摸出几张叠好的纸扔了过去。 确实内容很少。 裴夏扫看了一遍,大部分都是和李二刘三“行侠仗义”,一小部分是在婉拒谢还的真情实意,剩下零碎的,就是些正常的师生交际。 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刘三的妹妹。 “这个叫刘思的……”裴夏举起纸,看向罗小锦,眼神示意她介绍一下。 罗小锦做事还是严谨的,对于纸上出现的人,她大都调查过背景:“是刘三的妹妹,他们私下相熟的称呼其为‘小四’,这位四姑娘据说身体虚弱,为了少走些路,就宿在书院学舍。” “她和徐赏心关系很好吗?”裴夏明知故问。 “对,他们家是外地行商,要说家境优渥,在书院也就算一般,这刘思身子虚,说话又带口音,自然被学生排挤欺负,有一回就让徐赏心撞见了,你们家姑娘在书院是什么德性,你也是知道的。” 大哥那性子,肯定是路见不平一声吼啊。 这个相遇过程,真要说起来,不难设计,只要弄清楚徐赏心的个性,再把自己弄得人厌狗嫌,挑个合适的时机出现在徐赏心面前就行。 裴夏看纸上清晰写着“月前送徐赏心药一副”,慢慢抬手揉了揉眉心。 罗小锦见他不说话,也不晓得是不是对自己不太满意,有些生硬地张了几次嘴,才开口道:“没查到你想要的?” 换之前,她才懒得问裴夏意见。 但现在,她有软肋了。 裴夏摇摇头:“不,挺细的,这都是你自己搜罗来的?” “不全是,有些人事背景,是从掌圣宫的卷宗里抄来的。” “掌圣宫卷宗?”裴夏有些意外,“我只听说虫鸟司是大翎的情报中枢,怎么掌圣宫也有如此细的卷宗室?” 罗小锦抬起剑鞘捋过自己长长的马尾,回眸看裴夏,终于是能给他个轻蔑的眼神了:“掌圣宫负责大翎江湖事务,本就需要情报线索,先皇崩后又负责北师城的安护,城中巨细自然得了如指掌。” 掌圣宫这势头,怎么听着不是很对啊。 裴夏不吭声,只是点头:“挺好,你这活儿干的也不错,辛苦了。” “辛苦就不必了,各取所需罢了。” 罗小锦从斜靠的梁柱上起身,靴子迈了一只过门槛,脚步又顿了顿。 马尾晃动,她回过头,眼睛却又不愿意看裴夏,只是轻声说:“谢谢你,愿意为秀儿安排蒙学。” 裴夏笑道:“前两天我救你性命,你都没有谢我。” 罗小锦自谑一笑:“我命贱,不值得谢,她不一样。” 第37章 裴洗死的很复杂 徐赏心回来的,要比预想的还早一些。 远处太阳挂了个边边,还没有完全沉下去,金红漫天。 府上已经准备好了晚饭,下人来询问裴夏,是在大堂就餐,还是送到内院去。 以前裴洗还在的时候,就很少在大堂吃饭。 主要府上人也少。 儿子在江湖流浪,养女早早嫁给了杨诩,只有很偶尔的,会招呼徐赏心一起用餐,不然都是送到院子里,草草吃过,还能多些时间处理公务。 裴夏想了想,让他们把菜端到了大堂来。 不必知会,徐赏心瞧见了,自然就明白裴夏这是要自己陪他吃饭。 也不换衣服了,把手洗洗,她拉开一张椅子就坐下来。 “今儿不去教坊了?”她说。 这听起来应该是一句讽刺揶揄。 但裴夏非常淡定:“去一次可以管好几天。” 徐赏心也没想到裴夏回答的这么平静,她卡了一会儿:“你、你还挺节制。” 裴夏点头:“主要是贵。” “……” 不行,看来所有试图对他脸皮进行的攻击,都很难奏效。 徐赏心放弃了,托着腮,摩挲起身前的小碗:“梨子和秀儿呢?” 裴秀是裴夏接回来的,陆梨是和徐赏心一起回来的。 但她们都没来。 裴夏解释:“她们开小灶。” 徐赏心歪过头,抬眼看裴夏,她已经意识到,裴夏是有话要和她说。 其实早该有这么一回了。 徐赏心拍拍胸脯,暗示自己不要紧张。 不要看这两天过得风平浪静,但现在裴府理当是多事之秋。 裴洗还没有下葬,丧事需要的筹备就很多了。 府上换了主人,像前天,裴夏连睡的地方都没有,吃穿用度,包括服侍的丫鬟,都需要安排。 尤其……还有自己和他的婚事。 裴夏虽然有时候是喜欢口胡,没皮没脸的时候浑像个纨绔。 但唯独对于两人之间的婚约,他始终没发表过意见,只是看行为,好像不太热切的样子。 徐赏心觉得,他可能就是不想娶自己的,只是知道一旦取消婚约,她在裴府便无法立足,尤其书院的学业也难以为继,所以才不声不响。 所以,这是要摊牌了吗? 徐赏心深吸了一口气:“有什么话,你要不还是直说吧,我听着呢。” “哥啊,”裴夏拿起筷子,夹了半个鱼头给她,“先补补脑子。” 鱼头盖在饭上,眼睛紧盯着她:“呃……” 裴夏自己夹了另外半个鱼头:“补补脑子,我怕你有些事情记得不清楚。” 他一边掀开腮盖,一边问:“刘思,就是刘三那个妹妹,她上个月是不是给你送了一包药?” “是啊,”徐赏心点头,甚至不需如何回忆,“爹……老爷这几年病困缠身,精神一直不好,小四自己也是体虚久病,他们家不是外来的嘛,就说有个方子很好使,给我送了一包。” 裴夏捻了捻筷子:“你煎了?” “煎了。” “给我爹喝了?” “喝了啊。” 徐赏心顿了一顿,像是后知后觉终于从裴夏的语气中反应过来,她连忙摆手:“诶,我肯定是先自己煎服,替老爷试过药,才敢给他用的。” 裴洗是当朝宰相,既然身体不好,各方入嘴的物什肯定会严加把控。 就是徐赏心不试,也会另有人试药的。 裴夏重新垂下眼帘,低头扒了口饭。 徐赏心吃了没事,那裴洗吃了就一定也没事吗? 就算真是补药,也不见得就吃不死人吧? 老裴年老体衰,又有旧疾,虚不受补的可能是很大的。 裴夏想着,伸手捂向自己的腰,然后看向徐赏心:“我最近感觉有点亏,你那个药还有没有,我也吃点补补。” “你,那天不是睡的后街吗,怎么还亏上了?” “就是睡在后街,才亏,你不懂。” 徐赏心悻悻一笑:“那我也没办法,就一包,都一个多月了,早就没了……要不我明天再去找小四要一点?” “可别!” 裴洗都死了,唐突去索要,那不是摆明了告诉对方“我注意到你了”吗? 裴夏板起脸:“这种事不好外传,我也是要面子的。” 有点麻烦了。 你要说一包补药给裴洗补死了,这个推理好像说的通,可是关键的药没了,又如何求证呢? 裴夏捏着筷子,一下一下地戳着碗里的米饭。 徐赏心默默看着,忽然问道:“你该不会是觉得,老爷的死,有问题吧?” 当裴夏知道书院里有个人给徐赏心送了一包药,并且喂到了裴洗嘴里的时候,他下意识就会觉得这其中有问题。 但徐赏心不会,一个多月来,她从未想过小四的药会有问题。 因为她自己吃过,也因为宫里御医说的就是“突发旧疾”。 洛羡为了不引起骚乱,事先就杜绝了旁人的胡思乱想。 不过此时裴夏突然追问起她一个月前的煎的药,这还是让徐赏心警觉起来:“我应该,没和你说过小四的全名吧?” 裴夏捂着肾的手拿开了:“嗯,我托人查了查。” 徐赏心看着裴夏,小声问:“你怀疑她?” “没办法,一个多月前送来一包药,没多久老裴就死了,很难让人不怀疑。” 裴夏一边伸长了胳膊夹菜,一边说:“你平时和她相处,有没有觉察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比如宿舍里有没有串什么猛兽牙齿之类的装饰?” 那是翎国人对于北方夷族的刻板印象之一。 徐赏心摇头,她没有惊愕,也没有生气,只是很恳切表示:“小四不会的,她是很朴实,很善良的女孩。” “我也就是问问,”裴夏又开始笑起来,“别和她提起哦。” “……嗯。”徐赏心应的有些沉闷。 晚饭吃完,女孩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裴夏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擦嘴,脸上的笑容也慢慢褪去。 是有点不对劲。 针对大翎国相,这样的刺杀不可能没有预案。 而给徐赏心送一包药,把裴洗补死,实在不像是个周密的计划。 这药很难顺利地送进裴洗嘴里。 北夷的谍子,总不能冒着暴露的风险,去搞概率杀吧? 除非有人帮他们。 要说相府上下,谁能有这个本事,一定把药喂进裴洗的嘴里…… 裴夏紧皱着眉头,看向刚才徐赏心坐的位置。 总不会,是我大哥吧? 第38章 点化入行 满打满算,裴夏认识徐赏心,其实只有三天。 三天,就要让人拍着胸脯给她打包票,似乎有点困难。 “你说,徐赏心,她有没有可能骗我?” 裴夏坐在小院的石桌前,轻声问。 “完全有可能!” 一个半大影子翻过围墙,“咚”一声掉进院子里。 陆梨拍拍身上的草叶子,走到桌边坐下,抬起头很嫌弃地看裴夏:“你真的太离谱了你知道吗?让我看孩子就算了,连老婆都要我看,我才多大,这像话吗?” 裴夏夹着烟,也不点,就在手指上翻来覆去地转。 片刻后,他摇头:“不对,徐赏心会骗我,但逻辑不会骗我。” “什么意思?” “她如果真和刺客是一伙的,那直接给裴洗喂毒药不就行了,喂什么补药?” “补药本来就她自己的说法,试药也是她自己讲的,说不定压根就没有这一节,再说了,喂毒药不是容易被查出来吗?” “那现在这冻血之状,就没被查出来?” 梨子小脸凝重地想了一下:“……也是哦。” 裴夏继续说:“既然已经确信能够毒杀,那为什么非要用血毒?冻血这种事,任哪个有见识的看过,都会联想到北境,这不是引火上身吗?” “那你觉得是?” 烟在桌上敲了敲,裴夏说:“反过来想,既然我没理由用血毒,而裴洗就死于血毒,那是不是说……人压根就不是我杀的?” 这推论看似合理。 但陆梨还是立马摇头:“你不是都已经排查过了吗?裴洗死前并没有接触过外人。” 是的,这也是裴夏为什么盯着刘思给徐赏心的药不放。 这是裴洗生前,唯一接触的外来物。 两个推论都说不通,总不能,真是有蠢贼吧? …… 裴夏来到北师城的第四天。 今天起来没什么破事,照旧去书院上班。 下午的武课也上的平平无奇,毕竟入行那点打基础的东西就还是老几样,说穿了就是多练。 他又不是城里宗门的教头,还得捏着藏着,今天教一点明天教一点。 也因此,他的学生更少了。 这是好事,省的到时候惹人眼红,又要伸手去打谁家的脸。 倒是谢公子,今天依旧来的很准时,听的很认真。 他甚至交了作业,仔细地演练了裴夏教授的刀剑法,各方面动作细节都很到位,看得出回家是有好好练的。 这让几天来一直自觉勤奋的徐赏心有些挫败。 “他毕竟血镇国的儿子,那帮兵家上阵杀敌,本来就很重技法,学的快也很正常。”裴夏如是说。 一直到下午,去接了陆梨和裴秀回家。 北师城的一天就差不多结束了。 这样安生的日子,裴夏一连过了七天。 五月的头一天,书院休沐。 趁着今天休息,裴夏准备让徐赏心闻风一下试试。 闻风嘛,就是入行,试着接触灵海。 这对资质的要求并不高,更多是测试其对灵力是否敏感,至于门槛一说,主要是侧重在点化人身上。 你需要有一个已入修行,且在灵力掌控上登堂入室的修行者,来帮你引导灵力入体,从而连接灵海。 这甚至不是一次性的,如果第一次点化失败了,可以后续再尝试。 一般来说,尝试的次数越多,与灵力的适性也会慢慢提高,最后总是能成的。 这门槛看着不高。 但实际上,一般的草头百姓,一辈子也不见得能遇着几个修行者。 更何况,你要是真点化个十次八次的,就是最后入了行,恐怕成就也很有限。 吐纳的灵力太少,终其一生都没能完成身体某一个部位的化幽锤锻,这种事在九州也屡见不鲜。 “其实吧,这事儿也看点化人的水平。” 裴夏拍拍大哥肩膀:“放轻松,你之前练剑,和法器接触比较多,一定程度上能帮你提高些成功的概率。” 徐赏心正襟危坐在院子中间的椅子上,抬头看裴夏:“提高多少?” “千分之一吧。” 徐赏心板着脸:“千分之一,那也太……” 话刚说到一半,裴夏抬起一指,就戳在了她的脑门上。 一点精纯的灵力渗过肌骨,直入徐赏心的经脉丹田。 这股灵力异常凝练,且活跃无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徐赏心甚至觉得,这玩意儿好像她在的经脉里打了个花结…… 其实裴夏过往最强的时候,对于灵力的掌控也并非他所长。 这还是在卸去“武道”,移了“体魄”之后,从师娘那里学了素师手段,慢慢才开始纯熟起来。 尤其因为祸彘的原因,他不好晋入第五境素师,就只能在四境操弄灵力这一块狠下功夫。 只说这一点,在整个微山也只有师娘还能胜他一筹。 随着灵力入体,徐赏心慢慢开始感受到一种别样的触感,本该空无一物的身前,好像吹起了微风。 渐渐地,清风开始越来越“重”,这种无形之物像是慢慢有了形状,贴合在她的身旁,亲昵且柔和。 “睁眼看看?” 耳边传来裴夏的声音,她睁开眼,眼中所见不是相府内的景色,而是一片晶莹的玉色湖泊。 “有……湖。”她说。 裴夏点点头,收回了手指。 一切的异样便也瞬间消弭。 徐赏心骤然回神,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刚才那是?” “是灵海,”裴夏拍拍手掌,走到一旁端起茶壶,“每个人因为资质不同,所见的灵海也有所区别,低微者闻风,高绝者观海,你能见到湖泊,说明资质不错。” 当然,资质归资质,这并不决定最终的成就。 徐赏心有些不相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掌:“我这就算是入行了?” “昂,回头我再教你每日吐纳,还有灵力锤锻筋骨的方法,想要化幽健全,就需要些水磨功夫了。” “我记得你之前不是说,体魄修行应与灵力无关吗?” “修体魄确实是的,”裴夏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解释这其中的区别,只能简单表示,“但你修的不是十二境武道吗?” 徐赏心听他话里的意思:“怎么,难道你修的不是?” 感受着身体里的罡气,裴夏笑道:“以前不是,现在是了。” 点化一次就能入行,徐赏心的资质确实还不错,就是入门有些晚了,想要有所成就,恐怕得好生苦练。 说到苦练,总感觉和北师城,和相府都不太搭。 不过话又说回来,徐赏心习武,本质上就像是她读书一样,秉持的是多学一样算一样,至于勤奋,只是她为人如此而已。 她读书不为科考,想来习武也不为杀人。 这点不像裴夏,倒更像大师兄。 第39章 包罗万法 徐赏心很快就回自己住处了,入行之后,关于接触灵力,以及体内的诸般改变,都还需要她自己慢慢体悟。 裴夏把椅子拖到墙角,喊了一声:“别藏了。” 院门外,转出一个黑衫人影。 罗小锦对于裴夏能发现自己也不意外,不过嘴上还是要占点便宜:“你们相府的护卫也一般嘛,我直入进来也没人发现。” “呵,”裴夏冷笑。 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叶卢在盯着她。 不过,这也不能算罗小锦差,相反,倒更像是叶卢有点太强了。 毕竟,这两人都是炼鼎境。 “找我有事?”裴夏问她。 “没什么,我来看秀儿,听说你在给徐赏心点化,想过来看看你笑话。” 她伸头在院子里扫了一圈:“这是已经失败了?” 点化他人,对修士的要求很高,罗小锦知道裴夏不一般,但真说起来,也就是个三加四,她觉得失败的可能还是很大的。 裴夏懒得理她。 罗小锦就觉得他是默认了,拄着剑说道:“好说也是相府,徐姑娘真要修行,怎么不去找我们掌圣宫,起码点化闻风,教授化幽,练到个振罡境应该不愁。” “掌圣宫,是那个天识输振罡的掌圣宫吗?” 罗小锦眼角跳了一下,她倒不生气。 只是提及此事,又让她回想起了那夜张果汉的惨状:“哼,我看你八成还是凭靠了那个什么祸彘吧?” 张果汉那夜呼喊祸彘,多半是让罗小锦听去了。 不过回到北师城这么久,掌圣宫也没有找来,可见罗小锦并没有上报,或者,至少没有把裴夏和祸彘打包上报。 裴夏清楚这点,否则也不会答应罗小锦去帮裴秀。 他笑笑:“怎么,小小一颗祸彘,你们掌圣宫是没有吗?” “掌圣宫是大翎国宗,包罗万法,何须用你这种旁门左道。” “哦,包罗万法,好厉害哦……” 这句,不全算是奚落。 翎是九州最庞大的帝国,作为护国宗门,掌圣宫的资源也的确远非寻常宗门能够比拟。 上次从罗小锦那里就听过,掌圣宫对北师城,甚至有近乎虫鸟司一般的情报卷宗,说是不在朝堂,但职能之重,已经足够让人忌惮。 而要说到修行层面,从市井拳脚到九州绝学,也堪称无所不有。 就好比罗小锦。 她和徐赏心有些类似,入门修行都晚,却能在短短几年内后来居上,年纪轻轻就成了炼鼎境的高手。 要知道,在外,许多宗门世家的弟子从小培养,也未见得能突破振罡,铸成内鼎。 诚然,罗小锦自己狠也是一方面,她修习的血炼之法虽能速成,却极为痛苦,都不说修行过程,就光是与人交手时所要承担的痛楚就不亚于遭受重创…… ……等等。 裴夏看着罗小锦,忽然怔住了。 掌圣宫,包罗万法。 原来,是这样吗? 罗小锦看裴夏说着说着就不吭声,然后快走几步越过她,径直就往府外而去,一边跑一边喊着:“叶卢,给我备马,我要进宫!” …… 洛羡昨天忙到很晚,今天起来还觉得脖子有些酸疼。 站到鸾云宫的露台边,望着渺渺云雾,就想今天要不要干脆歇息一日,就先不理政务了。 很遗憾,没多久内侍就把今天的奏本送了上来——她毕竟是公主,不好主持朝会,所需政务,要么在鸾云宫开个小会,要么就是一筐接一筐的奏本。 裴洗在时,还能帮她分担许多,现在一股脑全压在她肩膀上了。 望着一摞的本子,今日歇息的打算又再次烟消云散。 这要是今天不处理了,明天可怎么忙得过来? 揉了揉酸疼的脖颈,洛羡正要坐回到那个让人头秃的软榻上,门外又小跑来一个宫女:“殿下,隋白衣有近侍到。” 刚要召,又来一个通传:“殿下,晁司主来了。” 洛羡哑然摇头:“真会挑时候,算了,让他们一起进来吧。” 鸾云宫的大门足够宽,可以让两个人并排进来。 晁错看着自己手边这个面相凉薄的青年,而对方也在看着他。 一直走到长公主阶下,他们才各自转过头行礼。 “有事说事,隋宫这边先吧。” 洛羡唤了一声,随手就扯过一张奏本,打开瞄了两眼,小声嘀咕:“怎么又是乐扬水患,这本子我前几天是不是看过?” 隋知我那个弟子听不清公主在嘀咕什么,却牢记着师父的嘱托,把原本弯折的腰稍稍挺直了些,才开口说道:“殿下,隋白衣近日在校点我掌圣宫内城守护,有意循军防厚薄重新安排修士,奈何宫里卷宗有所缺漏,所以遣弟子前来,想讨一分内城的军防图。” 站在旁边的晁错都听愣了。 司主斜眼瞄了一下身旁的崽子,然后抬眉看向洛羡。 洛羡还在审这份好似穿越过来的奏本,口中随意地说着:“哦,军防图是吧,行啊,我回头让羽翎军送一份过去。” 果然,师父的嘱托不会错。 那青年弟子的腰背又抬高了几分,甚至隐隐要把胸膛挺起来,他两手一拜:“殿下英明,弟子告退。” 晁错捉手搁在肚子上,拧着上半身,一直望着那年轻人退出鸾云宫,才收回视线。 他啧啧有声地说道:“隋知我怎么越来越像个傻子?” 洛羡掩嘴笑了一下:“他呀,是有意作势,掌圣宫十二个白衣,现在八个都是我的人,他要是不显得强势些,如何能护住自己在宗门里那点权威?他那人就这样,没那个命,还要摆那个谱。” 也不知道还能蹦跶多久。 晁错想着,顺嘴就是一问:“那,那个小裴,我看他好几天了,怎么也没动静呢?不会是查不下去了吧?” “裴夏?” 洛羡这几天焦头烂额,也没怎么特别关注他。 不过晁错提起来了,她仍旧非常松弛地摆摆手:“你何苦整天盯着他?” 晁错又把手笼了起来,拉着一张老脸,没什么表情:“我是看你跟他太好了,怕你枉信了他,误事……不是我说,那小子就算真是个混江湖的好手,那机灵劲不见得就能用来查案。” “哎呀,不看了不看了,脖子疼。” 晁错这边刚说完,洛羡就叫嚷着往软榻上一趴,把脸蒙在软软的枕布里,闷声道:“他要是真会查案,我还不敢用他呢。” 第40章 真相 “再说,”洛羡歪头,凌乱的发丝遮住面庞,“我信的也不是他。” 晁错感觉她在哄自己,低着嗓音说:“我听说你们十年前就认识,关系很好。” “你也说了,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捋了捋面上的头发,洛羡慢慢从榻上爬起来,贴着背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又躺下,正准备开口再说什么。 门外又是一个侍女小跑进来:“殿下,相府裴公子求见。” 洛羡和晁错对视了一眼。 “你看,这不是来了。”公主殿下招招手,“唤。” 晁错挪着脚,往边上站了站,说道:“我看,他最多就想到下毒。” “晁司主有点太磕碜人了,肯定要更深些。” 洛羡坐正了身子,又整理了一下仪容:“说不定就一步到位了呢。” 裴夏来了。 进门就缩着肩膀:“山上挺冷啊。” 洛羡立马抬手,从榻上取了自己的绒披,光着小脚跑下来,亲自给她小裴公子披上。 两眼含笑,弯弯像个月牙:“许久也不来找我,想是案子有头绪了?” 裴夏没吭声,看了一眼边上的晁错。 晁司主向他点点头。 “这位是虫鸟司左司主晁大人,”洛羡介绍道,“不用避他,但说无妨。” 虫鸟司司主,情报头子? 也好,是他该听的话题。 裴夏紧了紧身上的绒披:“之前不是说,敌在江潮书院吗?” “是啊,你查出什么来了?” “查到有人通过徐赏心给我爹喂了一副药。” 裴夏说完,晁大人就默不作声地转过了头去。 洛羡倒是神色无碍,接着问:“什么药?” “说是补药,徐赏心自己还试过了。” “哦~”洛羡点点头,然后眼神期待地看着他,“裴相旧疾颇多,虚不受补,未必能用啊。” “我觉得也是,你说有没有可能是补死的?” “……”洛羡表情微妙地舒展了一下眉眼,同时不着痕迹地扫向一旁的晁错,“啊,这个,我觉得,不太可能吧?” 晁司主应该是感受到了洛羡的视线,及时“昂”了一声:“那什么,相府之前一直配有大夫的,御医,应不至于。” “不至于?” “不至于。” 裴夏深吸一口气:“那,就只能是掌圣宫了。” 晁错面皮不动,只是把目光往地上垂了垂:“掌圣宫是我大翎护国宗门,裴公子话可不能乱说啊,要……咳,合理。” 晁错还有点矜持。 洛羡已经喜上眉梢:“说说,你什么想法,说说。” “虾儿之所以会怀疑是北人的谍子所为,原因无非是裴洗的冻血之症,这是北境惯用的法门,也由此,殿下查到了江潮书院。” “我确实在江潮书院了解到,有人通过徐赏心给老裴送了一副药,但既然是药杀,那何必用血毒,额外暴露自己?” “换言之,以冻血之法杀人,恰恰证明了这件事并非北人所为。” 裴夏说完,看向晁错。 晁司主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精简点评:“不太严谨。” 裴夏点头:“的确,毕竟合理的推测往往不及事实来的荒谬。” “嗯,嗯嗯嗯~”长公主一脸好像理解了的样子,“所以,北夷的嫌疑淡了,但冻血杀人又是事实,你才会怀疑到同样藏有血修之法的掌圣宫?” “对吗?” “不太对。” 洛羡摇头:“你也知道,裴洗死前从未接触过外人,掌圣宫要怎么下手?” 这的确是个问题。 裴夏的解释是:“他们是死后动的手。” “死后?” “殿下还记得,你是何时听闻裴洗有冻血症状的?” “我听闻裴相死讯,赶到相府时,由御医告知。” “是您先到的,还是掌圣宫先到的?” “当然是掌圣宫,他们负责内城权贵之安危,国相身死,他们的修行者会第一时间到场。” 洛羡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 裴夏点头:“对,他们到的时候,我父亲应该还没有死。” 裴洗自从身亡开始,遗体一直由掌圣宫看护,后来为了等裴夏,更是交由厄葵以掌圣宫法器护持。 他们想要在死亡时间上做手脚,太容易了。 这样一来,掌圣宫就能营造出“裴洗死前未与外人接触”的假象,从而将自己从嫌疑中摘出去。 一旦掌圣宫没有可能行凶,那么“冻血之死”,就能精准地指向北夷。 翎与北夷打生打死,早已是世仇,他们谋杀裴相,实在是太顺理成章了。 鸾云宫一时安静下来。 晁错无声片刻,问了一句:“动机呢?” “动机,我只能猜,毕竟朝堂上这些事,我不了解,”裴夏看向洛羡,“我听说掌圣宫不在朝中任职,却兼领城中机要、安防,且扩张日剧,有几位白衣甚至自恃权重,有凌驾在律法、乃至皇亲之上的势头,不知真假?” 洛羡没有掩饰什么:“是有。” “他们已经位高权重,如果还想更进一步,想来只能是从山腰,到山顶了。” 裴夏回过头,顺着鸾云宫的宫门,望向云雾缭绕的北端:“如果他们这次成功,以北夷杀死国相结案,那么势必大翎境内,百姓激愤,到时从中挑拨,或能掀起大战,而一旦战事不利,则国家动荡,皇室威严受损,到那时……” “啊嗯!”晁错重重哼了一声,打断了裴夏。 裴夏也适时闭嘴,没有接着往下说。 若真是掌圣宫谋杀国相,那这就是惊天重案,不知道要波及多少人。 洛羡脸上也难得凝重起来,她思索片刻,沉声问裴夏:“有证据吗?” “物证,估计很难了,殿下可以试试审出几个人证来。” 裴夏说着,看向晁错:“晁司主应该是此道高手。” 晁错的脸上仍旧看不出情绪,他思索着说:“相府御医或许是个突破口。” 洛羡也长出了一口气。 她拉起裴夏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辛苦你了,如果证据确凿,你便是大功一件,少不了你的封赏,至于掌圣宫……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裴夏也觉得,胸中像是散了一口郁积的浊气。 不管怎么说,裴洗是他如今生物意义上的父亲,能够帮他找出真凶,也算是了结了裴夏自己的一个心结。 抱了个拳,裴夏难得郑重:“那就交给殿下了。” 洛羡满面肃然,目送着裴夏的身影离开鸾云宫。 随后,她的嘴角便越来越难压制。 并最终爆发出极不符合她身份的爽朗大笑。 她笑的前仰后合,手指着裴夏离开的方向,对晁错说:“我说什么来着,他太棒了!” 严格如晁错,也对裴夏的表现感到满意。 他不禁问:“都十年了,你对他的能力判断,倒是精准。” “我到哪里精准去,是另有人指名要他来做的。” 长公主笑够了,抹了眼角的眼泪:“我之前派到掌圣宫的那个,那个谁?” “谁?” “那个秦货。” “罗小锦?” “对,就她吧,你去召她过来,就说她家小姐,有个事情要……呃,要求求她。” 晁错点点头。 长公主最会求人了。 从动机,到实施,到如何隐藏自己的嫌疑,将目标转移到别处,掌圣宫这一连串的谋杀行迹,严丝合缝。 唯一的遗憾,是没有证据。 好在,对长公主来说,这是可以不遗憾的。 第41章 不太对 内城,将军府上。 谢还休息了一盏茶的功夫,重又拿起手边的剑,走下院落开始演练裴夏教授的那套刀剑法。 他出生武将门第,自幼习武,二十出头已经有振罡境的修为,若是放在北师城那些宗门里,足称一句少年天才。 尤其从小耳濡目染,又有家将比练,总觉得临阵交手,自己还要比旁人更强一些。 但最近,他的这种自信慢慢开始淡化下来。 持剑,刺、削、劈、斜、挑……裴夏教给他的这套刀剑法,看似平平无奇,早先习练至纯熟时,他只觉得不过如此,甚至一度都不想再练了。 可当他耐着性子,剑出百遍之后,却越发觉得这套技法的艰深可怕。 剑嘛,三尺利刃,人手也不过五指,操弄变化终归是有术数之极限的。 而裴夏的刀剑法,却仿佛这漫天剑术收拢归根的基底。 这有点像是年少时父亲教的军中刀术,从基本功,演化成诸般的搏杀技法。 只是裴夏这个,要更精简,也更艰深。 像这样的筑基之法,放在哪家宗门都可说是立身之本。 但那个人,居然就这么轻易地在书院武场上,无偿教给了所有人。 平心而论,换是谢还自己,怕是没法这么大度。 一念及此,又生出些许的挫败感,注意力未能集中,手中长剑便颤了剑尖。 “啧。” 屋舍木栏那边传来一声咂嘴的声响。 谢还收起剑,转头看到一个留着短胡的中年人正端着茶杯在摇头:“心不静的时候不要练武,打小我就和你说过,不对不如不练,越练越错。” 面对斥责,谢还不敢反驳,只能垂下剑尖,应声:“父亲教训的是。” 谢卒,当今大翎最有权势的武官,也是北师城明面数来最强的修行者,四境的兵家。 很多人想到这位一生纵横疆场的大将,总会不自觉地将他想成一个魁梧有力的大汉。 但实际上,谢卒并不高,比起他身形挺拔的三个儿子,他差不多要矮上一个头。 体格也不宽硕,只能算是精壮。 平日在家他只穿单薄宽松的布衣,甚至会显得有些瘦小。 “不过,你这演剑倒是精髓,何处学来的?” 谢还垂首:“书院。” “不可能,”谢卒想都没想,“北师城这几个宗门,哗众取宠赚赚钱他们在行,要说修行之法,一个个脚不沾地花里胡哨,像这样朴实有用的技法,他们总结不出来。” “真是书院,是新来的武课老师教授的,叫裴夏,”谢还说到这里,抿了抿嘴,还是多说了一句,“就是裴相的儿子,前些时候刚回北师城的那个。” 父亲对自己并不看重,谢还清楚,说破裴夏身份,又好像自己输了别家一筹。 但谢还这人就是板正,他可以不喜欢裴夏,但输就输,没什么羞于启齿的。 谢卒端着茶杯,脸上的神情显示,他好像还是有点不相信。 “那裴夏的娃儿,与你差不多年纪吧?” “要小个一两岁吧。” “我记得,他出走也就十年?” “是。” 十年,不太够吧。 正因为是谢卒,他一刀一枪自己拼出来的赫赫威名,所以他更清楚,这朴实的刀剑演法背后,很有几分返璞归真的意味。 看父亲好像对裴夏很感兴趣的样子,谢还斟酌一下,说道:“今日书院休沐,不然明天父亲也一同去书院看看?” 谢卒摆摆手,然后把手里的茶放在了栏杆上:“水我放这儿,回来再喝。” 说完,这位兵家的血镇国就提着自己的衣摆,扒上院墙跳了出去,远远传回来一句:“我去找这个小裴量量手。” …… 小裴不想量手,他觉得不太对。 自打从宫里回来,他就坐在府门外的长阶上,低着脑袋想事情。 徐赏心就站在他边上。 关于裴洗的事,裴夏已经和大哥说过了。 徐赏心把裴洗视若生父,对于他身死的真相,裴夏觉得是有必要和徐赏心说清的。 这直接导致了徐赏心也开始不知止境的沉默。 旧疾身死,这是命数,虽然令人难过,但也只能生者坚强。 可谋杀带来的,就是截然不同的心境了。 徐赏心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让心中那些翻涌的复杂想法平静下来,她低头看了一眼坐在台阶上的裴夏:“长公主说了会严惩凶手的,是吗?” “对,她说了。” 裴夏揉了揉眉心。 “呼……”徐赏心连着点了好几下头,“这次多亏你了。” “多亏我什么?” “多亏你破了案,死后杀人,确实想不到。” 这话,让裴夏原本紧皱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为什么想不到?” 徐赏心不明就里地看着他:“这有什么为什么,想不到就是想不到啊。” “不,这本质上就是逻辑推理,从一种可能推算到另一种可能,如果有什么会被人忽略,那一定是存在某种障眼法或者误区。” “冻血之法,本身就能够极大地缩小怀疑范围,而几乎所有知情者都觉得是北夷,而不是掌圣宫,无非是因为掌圣宫的身份形成了天然的掩护。” “不是他们死后杀人的手法有多么高妙,是先入为主的观念促成了他们的手法。” “我是外人,我多年不曾回北师城,我对掌圣宫没有滤镜,所以当我觉得北夷的嫌疑变小时,就会很自然地转向,并尝试破解掌圣宫的不在场证明,而非钻牛角尖一样去死磕北夷犯案。” 裴夏说的很快,他的语速根本就不是说给旁人听的,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试图解释心中的疑惑。 徐赏心只能弱弱地问:“什么是……滤镜?” “但是。” 裴夏顿住了,他抬头看向徐赏心,很快,目光又越过她的肩头,望向直入云霄的洛神峰。 “但是长公主,她对掌圣宫,真的会有根深蒂固的信任吗?如果条件允许,她真的不会怀疑掌圣宫吗?” 掌圣宫举止越界,洛羡一定是清楚的,作为上位者,她不可能不提防掌圣宫。 “如果她会,那满朝文武,轮得到我来做这个逻辑游戏吗?” 现实不是小说,哪里钻一个无名小卒出来,仅凭着一点机灵,就能让大人物们委以重任? 别的不说,晁错,虫鸟司左司主,情报头子,他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又怎么可能是蠢货? 何止顺理成章的推理,在侦案缉凶上,他更要胜裴夏数筹才对! 第42章 都是假的 换个角度,以当下这个结果而言,裴夏破案,和晁错破案,会有什么区别? 其实无非是身份之别。 长公主忌惮掌圣宫,晁错又是洛羡的人,如果由他查出这样一件惊天大案,偏偏还没有决定性的物证。 满朝朱紫实在很难不怀疑内有乾坤。 但裴夏来查,就正正好好。 他是死去国相的儿子,离开北师城又已有十年之久,属于是为父报仇,一片赤子之心,任谁也多嘴不得。 所以,用我,是因为这个结果,晁错不好承担。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她从一开始就知道结果是什么?” 裴夏看着徐赏心。 徐赏心没有答,她知道裴夏并不是在问她。 裴夏确实没有问她,他摸着下巴嘀咕:“所以,洛羡是在裴洗死后,意识到了掌圣宫的所作所为,顺水推舟?” 可洛羡的所为,实在不像是建立在旁人行凶之上的临时起意。 光是召回裴夏,来去就用了一个月呢。 而且掌圣宫行凶之事,不审不会有证,一个无证的结果,她又是怎么敢确信到放手让裴夏去查的? 长公主对自己显然有所隐瞒。 裴夏想到了那天推论书院下毒之事的时候,他问过自己一个问题:徐赏心会不会骗他? 是有可能的。 洛羡呢?洛羡会不会骗他? 虾儿虾儿,喊起来是很亲昵,可那毕竟是十年前的交情,尤其在裴夏的记忆里,两人的交往更是远谈不上密切。 徐赏心姑且还只是相府一个没过门的儿媳,是穷苦出身,也许没那么多心机。 但洛羡,那可是帝王家的女儿。 有没有可能,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她的有意谋划,就是要借裴洗的死,重创掌圣宫? 想到这一节的时候,裴夏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连忙摇头。 并非出于什么对权威的敬重和畏惧,他只是觉得,牺牲一个治国能相的性命去做这种布局,实在是舍本逐末,蠢不可言。 是的,为了针对掌圣宫,去杀掉裴洗,是绝对不可能的。 那,是不是说…… 天色转暗,裴夏坐在门口,慢慢停止了自言自语,转而开始沉默起来。 徐赏心是疑惑的,但她没有执着去理解裴夏在想什么,只是安静地陪着他。 直到裴夏的碎碎念慢慢平息,她探头看他:“要不,先吃饭?” 裴夏抹了一把脸:“也行,补点糖。” 这几天来,徐赏心还是第一次见裴夏如此困扰。 女孩感觉,自己应该是发现了裴夏继“不吃亏”之后的另一个特质。 他不爱钻牛角尖,如果真想不通,他也可以先吃饭。 “那我去厨房看看。”徐赏心说。 裴夏就站在门口,看徐赏心的身影转过庭院的拐角。 然后脸色慢慢开始沉凝。 他迈开步子,独自一人走过前庭,走过正堂,走过廊桥。 穿过假山和园林,他远远望了一眼相府后的那片湖泊。 临湖水居安静地卧在湖畔。 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像刚回相府的时候一样,裴夏向着水居走去。 这一次,没有人拦他。 这反而让裴夏攥紧了手掌。 水居大门敞开,棺椁安静地停在中央。 裴夏没有看到那个发分黑白的绿衣厄葵。 在靠水的露台上,只有一个穿着灰蓝长衫的人影,手里提着一个酒壶,一动不动地在看湖水。 这人非常瘦,衣衫穿在身上好像罩着一副骨架,他露出衣袖的手腕窄细得可怕,提起酒壶时,都好似随时会断掉。 听到动静,他撇过头,露出一张须发稀疏的面孔。 他敞着前襟,胸前的皮肤勒出清晰可数的肋骨,湖风徐来,拂动他干枯单薄的发丝,起起落落。 望着裴夏,他举了举手里的酒:“来坐吧。” 裴夏深吸了一口气。 这应该是他自离开微山,回到北师城以来,真正感觉到“紧张”的一次。 走过那停尸的棺椁,四角上原本飞旋的法器已经不见了,空无一人的棺材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想到是一码事。 见到是另一码事。 他走到老人身旁,不敢落座。 “我知道你进了宫,猜想也该差不多了。”老人声音微哑。 洛羡不可能为了栽赃掌圣宫,去杀死裴洗。 但如果跳出局中人的思维,重新俯瞰这个计划,裴洗真的必须死吗? 洛羡可以骗他。 这就意味着“敌在书院”可以是假的,“冻血之法”可以是假的,就连“裴洗死了”,也可以是假的。 只要能骗到,就完全不影响裴夏做出她需要的判断。 “千里召我,半个月的路程就足够我自己把惊疑消磨殆尽,相府一地鸡毛凌乱衰败都在助成一个事实,而所谓维护遗体的法器,则根本是为了遮掩气息。” 裴夏长出一口气:“只需要很少的几个人,御医,厄葵,就足够把局支起来,这根本就是一个把戏,是长公主打压异己,控制掌圣宫的手段,对吗?” 裴夏得到的答案已经足够让人惊愕了。 但老人就是能轻描淡写地摇头:“只对了一点点。” 裴夏皱眉看他,这位大翎王朝的一人之下缓缓开口:“比方说,你。” 老人翻动干瘪的眼皮,用一双格外凸出的眼睛向上看他:“洛羡为什么非得用你?” 这个问题,裴夏问过自己,他觉得是因为自己的身份,他是裴洗的儿子,他查出来的案情更有说服力。 但老人只摇头:“那为什么不用徐赏心?” 街头收养,视如己出,书院学子,为父雪仇。 至于会否缺一点聪明才智,也大可以派个谁暗中点拨一下。 是说的通,比起花费大力气,用一个月的时间喊一个离家游子,显然更靠谱。 裴夏点头:“所以,为什么?” “因为是我要求的。” 这确实不是裴夏能想得到的。 联想到洛羡当时说的,事后必有封赏,裴夏哑然失笑:“原来是给自己儿子的官道铺路呢。” 回答他的,却是老人的又一次反问:“是吗?” 两个姓裴的男人目光对视,时隔多年,裴夏再一次从裴洗的眼中看到了那种深邃与冷漠。 湖水轻轻拍打着水居的露台,在仅有两人的湖畔,裴洗看着他的眼睛,开口问道: “你是我儿子吗?” 第43章 真是让人头秃 死一样的寂静流淌在水居湖畔。 十年前,裴夏出走,就是因为他知晓裴洗眼光毒辣,手腕决绝。 以他一个刚刚穿越的毛头小子,实在不是对手,只能走为上策。 没想到,过了十年,他还是没有逃过这一劫。 裴夏没有试图狡辩,他看着裴洗的眼睛:“所以,你套路我回来,是准备用个什么手段弄死我?” 裴洗晃过头,看着手里的酒壶:“……我儿子,是因你而死吗?” “是意外,你自己应该知道。” “那弄死你,他能活过来吗?” “……不能。” 老头非常吃力提起酒壶,慢吞吞地抿了一点,也许是因为辛辣,他表情狰狞了一下。 咽酒入喉,他缓缓说道:“如果你不愿去查我的死因,那你就会死。” 裴洗是这么定的,生死之别,他给出的界限是伦常。 旧父已死,仍愿意为亡父尽心力,那就说明这个占据了自己儿子身体的,姑且还算是人。 “你是人不是邪魔,至于夏儿,死都死了,躯壳留于有用之人,也没什么不好。”老人如是说。 这就是裴洗。 哪怕他骨瘦如柴,看上去行将就木,提一个酒壶都嫌费劲。 可三言两语,就足够让人遍体生寒。 裴夏平复好心境:“所以,你点名要我来做,就是为了顺势验我?” 裴洗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轻声道:“我虽未死,也时日无多,念想不剩几个,了一算一。” 好,这姑且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会是裴夏。 “那,长公主又为什么要我从书院查起?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掌圣宫谋杀这一层,所有的过程中并不需要所谓投毒的帮助。 这么说吧,裴夏考虑了书院投毒的方式和条件,以及最终得出“如果能成,反而不会用血毒”的结论,看似是帮助他将目光锁定在了另一个具备冻血之能的目标上。 但其实,如果没有长公主一开始的诱导,那些关于书院和谍子的引向,裴夏说不定反而会更早注意到掌圣宫。 毕竟罗小锦就是血修,她是和裴夏一起回的北师城。 过程中没有察觉,但此刻复盘,裴夏怎么都想不明白洛羡为什么要脱裤子放屁。 对此,裴洗仍旧拍了拍自己身边:“坐下说。” 裴夏只能在他身旁的露台地板上坐下。 离湖水近了,能感觉到些微的凉意。 他看了一眼裴洗敞开的前襟和根骨分明的胸膛,叹了口气:“你这身体,真不该受潮凉的。” 裴洗勾起嘴角:“怎么,这是要跟我说软话攀交情了?” “敬老弱罢了,别自作多情。” 裴洗掂起酒壶,擦着露台的地板滑过,敲了敲裴夏膝盖。 裴夏看他一眼,拿起酒饮了一口。 味道很怪,可能是裴洗喝过的原因,有股子老朽的臭味。 但过了舌尖,酒液入喉,却又爆发出极劲的凛冽,一股气机下入丹田,上贯天灵,让裴夏整个人都为之一振。 这可不是那天厄葵喝的北师绵酒。 裴夏惊异地看向老头:“这什么东西?” “一壶老酒罢了。” 湖面倒映着零碎的光,可映到老人眼里,就好像被全数湮灭了一样。 裴洗嗓音微哑:“你会觉得洛羡要你去查书院是多此一举,就证明,你的确不适合朝堂,你太单纯了。” 裴夏表情扭曲:“我单纯?” “你觉得自己破解了我的死,前后读出了三层叙事,便是绝顶的聪明?” 裴洗摇头,然后伸出手,探到裴夏手中的酒壶口,沾了一点酒水,慢慢在地上画了一个圈。 “这是投毒。” 说完,他手指抬高了些,凌空虚画了一个圈:“这是谋杀。” 然后再抬高些,又画一个:“这是假死。” 不错,这就是裴夏得出的三层叙事。 其中第一层投毒,非常粗陋,处处都是破绽。 而第二层谋杀,则颇为精巧,在这一层中,掌圣宫的动机、手法、遮掩,一应俱全,所有凶手需要的标签尽皆打齐。 尤其,实际上掌圣宫什么都没有做,这是一个完全凭借语言引导、情报拼凑、和环境影响搭建起来的空中楼阁。 到第三层,见证了裴洗的假死,裴夏认为这个局应该已经被他认知透彻了。 “所以你是个外行。” 裴洗看向他,然后缓缓垂下手,在第一个圈的旁边,又画了另一个圈,从中穿过。 用计不在一处,方圆不止掌间。 裴洗重新仰躺起枯瘦的身体,说道:“江湖修士餐风露宿,却自由自在,朝堂官员食禄受衣,却为帝王狗,天下熙熙攘攘,总有利害苟且,但掌圣宫呢?” 掌圣宫是大翎护国宗门,十二白衣地位尊崇,其威权势力极为庞大,尤其在北师城,几乎不亚于任何一个实权部门。 但同时,他们又自称“不干涉朝政”,不接受朝堂的封赏任命,诩为“江湖人士”“修行宗门”,听调不听宣。 掌圣宫确实是一个上位者无法容忍的存在。 裴洗问道:“现在,洛羡有了绝佳的理由和借口,你觉得,她会把掌圣宫连根拔除吗?” 裴夏思索片刻,摇了摇头:“且不说阻力如何,就是真能做到,如此大的干系,势必伤筋动骨,况且掌圣宫虽然尾大不掉,但客观来看,它除了威胁皇权之外,发挥的大多是正面作用,取缔……应该不会。” “那换做是你,你觉得怎么惩处比较合适?” “既然是为了巩固权力,那想来会以此为把柄,削弱掌圣宫中不服皇室的实权角色。” “把柄,说的不错。” 对,这件事要做,大概率是暗地里做。 谋杀国相,绝对是足以震惊大翎上下所有人的巨案,如果犯案者是护国大宗掌圣宫,则影响更不可估量。 没有人能承担这样的罪责,这件事大概率会由洛羡主导,以权柄交易结束。 裴洗适时地伸手,在最初的那个圈上点了点:“那么,现在要由谁来为宰相的死负责呢?” 裴夏慢慢睁大了眼睛。 这是一个错漏百出的假设。 但却是一个大翎百姓最愿意、甚至最希望接受的答案——残忍野蛮的北夷谍子,杀死了他们敬爱的国相裴洗。 第44章 你可自抉 “不,不不不不,没道理!”裴夏面色沉重,接连摇头。 “多此一举,完全是多此一举。” “不是已经有现成的解释了吗?你是旧疾复发而死。” “这个解释大家一样能接受,没人会觉得不对!” “洛羡得到了她想要的,事情就此平息,有什么不好?” 裴夏知道自己为什么急迫。 因为如果要坐实第一层叙事,那么有一个人就会被无端牵连。 徐赏心,她必须得是北夷的同谋才行。 老头的手慢慢移到了边上那个额外的圈:“现在,你知道这是什么了吗?” 裴夏向洛羡解释掌圣宫谋杀时,晁错曾问过他,说掌圣宫的动机是什么? 当时裴夏的回答中有一句说的是:以北夷杀死国相结案,那么势必大翎境内,百姓激愤,到时从中挑拨,或能掀起大战。 他看着裴洗枯瘦指尖上那个圆:“北伐。” 所以,洛羡绝不会允许裴洗的死以“旧疾”告终。 她先要挖空掌圣宫。 还要借此兵出铁泉关! 裴夏沉默片刻,抬头看向裴洗,他还有一个疑问:“打得过吗?” 这是个很尴尬的问题。 因为裴夏在阐述掌圣宫动机时,末尾所说的,便是“战事不利,皇室威严受损”。 作为一介江湖人,裴夏对于大翎和北夷的国力军力,并不如何了解。 但从民间流传的北方战况来看,翎国并不占优。 就好比这几年声名赫赫的萧王,他的战阵胜绩大多是在铁泉关打的防守反击。 就这,还是近些年才开始传回的好消息,若更早时,幽州刚刚失陷那几年,北境战事之窘迫,就连铁泉关都一度沦陷。 都说裴洗这数年治国有方,大翎国力恢复的很迅速,但真要北伐,未见得有多少胜算。 再者,既然国内局势稳定向好,静坐战争对我有利,那又何必贸然出兵? 裴洗面色不变,他对于裴夏会有这样的问题并不意外。 “小局你尚且看不透,大局又怎么能望的明白,想要知道洛羡为什么这么做,你得……” 老人攥住自己的衣袖,然后挥手,将地上酒画的圆圈全部扫去:“跳出来看。” 地上已经空无一物,裴夏只能问:“看什么?” “看洛羡啊。” 有一个细节,在裴洗口中,他对洛羡从来都是直呼其名的。 似乎并不敬重。 “洛羡是什么人?”他问。 裴夏理所当然:“是长公主啊。” “对,她是长公主,”裴洗这不能叫解惑,应该叫提醒,“……她不是皇帝。” 先帝驾崩,临终托孤于裴洗和谢卒,两人一文一武,足以坐镇朝纲。 但是,这文武两根擎天柱,却从未有一天,服侍过真正意义上的当朝皇帝。 大翎本朝的天子,应是闭关证道已十二年的曾经太子,洛肥。 证道关非比寻常。 修士境界达到天识境,人与天地的联系越发紧密,感知敏锐渐渐蜕变成所谓“神识”,因神识之特异如在天观地,所以才称为天识境。 然而,人终究是太渺小了。 对天地的认知越深,越容易引发身为凡尘之人的敬畏,一介卑微蝼蚁,想要通过修行获取伟力,这本就是在与天争胜。 “证道境”就是需要修士直面天地,证道向前。 洛肥能够走到这一步,毋庸置疑是罕见的修行天才,而这一关,他已经闭了十二年。 这段漫长的时光,足够洛羡从“虾儿”长成一个笑眼吟吟的权兽。 “坦白说,就是洛肥现在出关,想要完全拿回他作为皇帝的权力,也会非常困难,况且……” 裴洗面露讥谑地摇着头,嗓音沙哑:“一个武痴,真能当得好皇帝吗?” 裴夏明白他的意思:“洛羡可以?” “我不知道,反正我时日无多,只要我死的够快,洪水滔天也追不上我。” 老裴仰起脸,枯瘦的面庞上只有皮盖骨头,有些瘆人:“不过,洛肥要是真的出关,那么洛羡的日子也会难过起来,她会完全失去统治帝国的法理,而如果她想扭转这一切,把她所拥有的,真正变成她的……” 答案只有一个。 篡位。 裴洗问裴夏:“你知道,北师城,为什么叫北师城吗?” 裴夏点头:“十五年前,幽州沦陷,作为横跨四州的第一帝国,陷土于蛮夷,让大翎自上及下深感耻辱,于是先帝改皇都为‘北师’,意为王师北定。” “对,王师北定,这是先帝至死未尽的事业,也是整个大翎的心之所向。” 裴洗长出一口气:“自古夺权上位者,必需有莫大功绩为支撑,所以洛羡要想真正坐上那个椅子,则北伐,不得不伐。” 她甚至不需尽全功,只要能夺回幽州七郡里的一两个,就足够点燃民望。 话说尽,裴家两代坐在水居露台上,一时都陷入了无声。 裴洗是大国宰相,他的所说所想,确实是裴夏无法触及的领域。 因为裴夏不是什么宦海沉浮过的所谓精英,也不是那些天赋异禀、年纪轻轻就能把公卿朱紫戏耍如蠢猪的绝顶奇才。 还是那句话,他来到九州这十年,一直是个江湖人。 你不能说江湖人笨。 他只是想问题的角度和你不同。 裴夏两手拍在膝盖上:“我不接受。” 这突如其来的宣言,让裴洗不由得侧目:“不接受什么?” “我大哥多好一个人,正直善良勤恳,还可爱,”裴夏义正言辞,“她是无辜的,她不能死。” 裴洗,用他那双饱经沧桑的深邃眼眸紧盯着裴夏,用他迟暮但睿智的大脑谨慎思考后,问他的生物儿:“你哪儿来的大哥?” “你别管!” 裴夏捋完了所有的内情,瞬间就又找回了自己,徐赏心说的对,他是个不钻牛角尖的人。 他甚至都敢瞪裴洗了:“徐赏心可是你从小养到大的,你忍心看着她死啊?” “裴予还是我养大的呢,有什么不忍心的?” 老头一边说着冷漠无情的话,一边怔神地问:“等会儿,你大哥怎么是徐赏心啊?” 这边话音刚落,水居外忽然传来叶卢急促的呼喊:“少爷,少爷你在吗?!” 裴夏看了一眼裴洗,见他没有躺回棺材里的意思,便干脆回声:“怎么了?” 叶卢声音焦急:“杨诩带人上门了!” “他还敢上门?” “带的是羽翎军,”叶护卫喊得很大声,“来抓少夫人的,他们说少夫人私通北夷,谋杀老爷,是叛国!” 裴夏瞳孔震动。 一切正如裴洗所说,洛羡显然已经和掌圣宫达成了交易,现在,她要快刀斩乱麻,给事情定性了。 “你先去,我马上来!” 裴夏吩咐叶卢,然后深深地呼吸,站起身向着水居外走去。 将到门口的时候,露台那里传来了裴洗的声音。 老头说:“有件事,我跟你说过,希望你还记得。” 裴夏回眸:“什么事?” “杨诩、叶卢、徐赏心。” 幽暗的水居中,传来这位大翎国相隐然带笑的声音:“你可自抉。” 第45章 面子 裴夏快步穿过庭院,叶卢提剑迎了上来。 “情况如何?” “不太好,杨诩已经带人把门堵了,要我们交出少夫人。” “除了羽翎军,就他一个人?” “还有几个掌圣宫的修士,还有虫鸟司的人。” 掌圣宫和虫鸟司的一起来了。 果然,一切就和裴洗说的一样。 裴夏顿了一下脚,转头看向叶卢:“徐赏心会骑马吗?” 叶卢愣了愣,一时没懂裴夏的意思,但还是下意识点头回道:“会,书院有马术课。” “去准备两匹马,挂上水和干粮,”裴夏说完,又问了一句,“陆梨呢?” “在前门看热闹。” “好,你去忙吧。” 说完,裴夏提起那根三尺长的铁棍,往前门赶了过去。 夕阳未落,金红洒过辽阔雄伟的北师城。 内城显贵,路人稀疏,原本宽阔的相府门前,此刻正站满了甲胄鲜亮的军士。 羽翎军,就是北师禁军,他们以头盔上的翎色划分,最精锐的金翎驻扎皇宫,银翎负责内城防务,铜翎则兼顾外城。 此刻前前后后将相府围的水泄不通的,正是头顶银翎的内城禁军。 想要调动这些人,要么是长公主鸾令,要么是左右翎卫将军,要么是监军容使谢卒。 总之,不会是杨诩。 但今天,偏就是他来了。 这个眼小嘴大的户部官员,今天也充了一回带兵的威风,着全不合身的盔甲,骑在一匹硕马上,满是冷笑地看着相府门框上那块“裴府”的牌匾。 他“呸”了一口。 “杨诩!你好大的胆子,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徐赏心看他轻蔑不敬,气愤地质问他:“要是没有老爷提拔,你能有今天?” 杨诩咧开他那张大嘴,圆脸上浮出几分挑衅:“不就是狗操的裴府吗?我杨大人今天还就是冲着这儿来的。” 他是不敢说“相府”的,因为相府指的是裴洗。 而如今的“裴府”,指的是裴夏。 “至于裴相的提携之恩,杨某不敢忘,”杨诩倒是假模假式地抱拳拱了拱手,“所以我这不是来抓你了吗?” “胡言乱语!”徐赏心眼眶泛红。 裴洗去世这一个多月,她受过很多委屈,在府上在府外,有她不喜欢但不得不应付的人,有她不愿意但不得不接受的事。 但唯独这样恶毒的栽赃,她不能接受。 杨诩阴冷地“呵呵”笑着。 无所谓,他根本不在乎徐赏心怎么想怎么说,她什么也改变不了。 这就是北师城的游戏规则。 当洛羡喊“裴公子”的时候,他杨诩再是殿下跟前的红人,也会被裴夏踩在脚底。 当洛羡让他带兵去裴府抓人的时候,什么相府公子少夫人,都是狗屎。 他摩挲着手里的马鞭,再一次抬头朝府内望去:“怎么,你的亲亲相公还没来吗?该不会是吓得缩在床上尿裤子了吧?” 杨诩想,他现在就能把徐赏心抓走,仅凭府门前几个侍卫,哪里拦得住他。 他故意在等,在等裴夏。 杨诩就是这样的,他自贫贱中来,却不带半点朴实,反而格外好他那张脸面。 数日前,就在这相府之中,当着众人的面,他被裴夏踩在脚底。 这个面子,他今天必须拿回来! “他不会是跑了吧?” 杨诩舔了舔嘴唇,姿势丑陋地从马背上爬下来,走到徐赏心身前,探着脖子就往她身后看:“他要是真跑了……” 那双小眼睛泛着狠厉盯向身前的徐赏心:“那我这脸面,可就只能他媳妇身上讨了。” 说着,他就伸手要去掐徐赏心的白皙的脸颊。 但徐赏心这几天习武,已经稍有身手,她灵巧地格开了杨诩的胳膊,然后反手就是一个耳光打在了他脸上。 女孩后退两步,紧张地喘息着:“滚!” 被打了耳光的杨诩愣了一下,随即点着头开始冷笑起来。 好,好啊,真是夫唱妇随。 “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杨诩一把掏出自己的马鞭,扬起手就往徐赏心脸上抽了过去! 鞭子划过,带起“呜呜”的破风声。 却就被另一只手凌空攥住了。 裴夏来了。 隔着一条马鞭,他盯着杨诩那张圆脸:“现在,是什么时候?” 杨诩的手劲自然不如裴夏,他试着拽了几下,根本拉不动自己的鞭子。 他只能仰起头,盯着那张让他几夜都没睡好的脸:“怎么,尿湿的裤子洗干净了?” 裴夏笑了:“我怎么每次见到你,你总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呢?” 上一次,他觉得裴夏不敢动他。 这一次,他还是这么觉得。 “我是奉长公主鸾令,来捉拿叛国要犯,怎么,你敢阻拦?” 杨诩等的就是裴夏。 他嘴里说着,恨不得就要把脸贴到裴夏眼前去,就要让这个小兔崽子看看自己是如何的嚣张。 什么?你说这是你未婚妻?你说你是相府的公子? 那又怎么样? 不把你自以为是的一切都他妈踩烂,老子丢的脸,怎么能算是拿回来了? 杨诩得意的谑笑一声跟着一声:“你不是有修为吗?不是能打吗?来啊,大人我借你一个胆子,你打我呀!” 裴夏回过头,望着眼神中还残余三分惊惶的徐赏心,很是费解地和女孩说:“这种要求我这辈子都没听过。” 然后抬起一脚,就踹在了杨诩的肚子上! 裴夏体魄再塑,先天圆满,哪怕不用灵力,这一脚也足够把员外郎大人整个从相府院门里踹出去! 锦衣官服圆润地飞了出来,落在台阶上,又接连滚了好几圈,最后“咚”一声闷响,磕在了一名羽翎军的靴铠上。 杨诩没能第一时间爬起来,他蜷缩在地上像一条虫,时不时苟动一下。 就近的几名羽翎军隔着面甲面面相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扶一下大人。 大人很努力,强忍着腹部的剧痛,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 衣服划破了,身上脸上,撞得淤青带血丝,大嘴边上开了一个血口,鼻血流到了下巴上。 他抬起手,指尖颤抖地指着裴夏。 这小兔崽子,真敢动手? 他知不知道,这可不是简单地殴打朝廷官员,他是阻挠缉凶,拦的是羽翎军,护的是叛国贼! “你、你……” 杨诩注意到了周围的视线。 他自打从乡里来了北师城,就一直对旁人的视线非常敏感。 他知道,现在所有人都在看他,看他如何的狼狈。 杨诩迫切地想要说些什么来挽回颜面,可一张嘴,肚子里便传来翻江倒海一样的痛楚,随后喉头一滚。 “呕!” 他开始呕吐起来。 秽物一口一口地溅在地上,让一旁的羽翎军军士皱紧了眉头。 杨大人太难受了,他伸出手想要扶一下身旁的士兵。 但或许是因为呕吐物过于恶心,那士兵恰好往后退了一步。 于是,当着所有人的面。 杨诩一头栽进了自己的呕吐物里。 第46章 剑相向 杨诩,户部员外郎,三十岁出头做到这个位置是很不错。 但再不错,那也是户部的人。 真有人通敌叛国,哪里轮得到他来抓? 还带着羽翎军,他有这个能力吗? 但他还就是来了,因为他不止是户部的人,更是长公主的人。 裴夏看到杨诩的一瞬间就明白了裴洗的意思。 裴夏并不是——至少在北师城的绝大多数人看来——一个很有能量、举足轻重的人物。 他身上最亮的光环,无非是国相裴洗的独子。 但这次,因为裴洗的要求,他回到北师城,在国相身死的案子里,展现出了足够的才智,让这个离开王城十年的年轻人,有了向顶层权贵们展示自己的机会。 所以来的才会是杨诩。 这是洛羡清清楚楚的示意:舍弃徐赏心,选择杨诩,就是选择长公主。 他知晓所谓的“真相”,是足以被洛羡当做心腹培养的重臣,因为裴洗的荫补,他很快就能超越杨诩,甚至超越晁错,成为大翎又一个风云巨擘。 可同时,洛羡又必须让裴夏明白,这并不是裴夏给自己争取来的,这不是洛羡需要他。 而是长公主愿意给你一个机会。 你证明了自己的才智,但想要抓住这个机会,你还要证明自己的忠诚。 怎么证明? 舍弃你中意的,忍受你厌恶的。 裴洗能把裴予驯成他需要的样子,而洛羡,也想驯一个。 杨诩摔在了自己吐出的秽物中。 在一片腥臭里,他听到了那种最让他害怕的声音。 笑声。 不知道是谁,躲在人群之中,可能是某个羽翎军,或是更远处围观的路人,总之有人在笑他。 他恼羞成怒地从地上爬起来,扯着自己的衣袖胡乱擦拭着面庞,口中粗重地喘息:“裴夏!你私通国贼,你死不足惜!” 回答他的,是铁器从砖石上滑过的声音。 裴夏拖着三尺长的铁棍,棍梢从台阶上一层层敲落下来,他走出相府,在长阶之下站定。 然后从怀里摸了根烟叼进嘴里。 他也不动手,就吞云吐雾,眯着眼睛看杨诩。 不用污言秽语,只需要眼底里那一抹近似悲悯的轻蔑,就足够让他跳脚发狂。 “把他给我拿下,人呢?!给我拿下他!” 抓狂一样的咆哮,终于催促身旁的羽翎军士兵一拥而上。 徐赏心在相府门口紧张地攥起了手。 杨诩就罢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打了。 可羽翎军,那是大翎禁军,打不打得过先不说,向他们出手意味着什么,徐赏心再清楚不过。 裴夏他…… 裴夏把嘴里的烟挤到了唇角。 然后抬起了三尺铁棍。 经脉开始鼓张,灵力畅快地奔涌而入,肌骨之下,罡气振动发出宛如晨钟般低沉的震响。 数名挺着长枪向裴夏扑来的羽翎军兵士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像是被什么给锤了一下。 连成一线的耳鸣让眼前的景象也开始混沌起来。 裴夏一步向前,长棍扬起,就朝束腰的甲胄上沉重挥落! 清脆的爆鸣声炸裂开来,精甲仿佛陶瓷,顷刻碎成了无数凌乱的亮片。 几乎是一个照面,数名甲士便闷哼地倒飞而回,直挺挺摔落在人群中,昏厥了过去! 杨诩也没有想到,他知道裴夏有修为,可像他这般年纪,境界能有多深? 一棍挥落,连人带甲,脆如薄纸! 他还没来得及再喊人,那个清瘦的男人便骤然逼至他的身前。 太近了。 为了羞辱徐赏心,为了挑衅裴夏,杨诩站的太近了。 背影遮住了光,在居高临下的俯视中,杨诩只看到对方嘴角明亮的一点烟火。 无论此前对于自己的安危多么有自信。 到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裴夏,真的能杀他! “啊……啊——”杨诩再也顾不上地上脏污,他紧抱着头,缩成第一团滚在了地上。 随后他耳边响起的,是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 一把长剑拦住裴夏的铁棍。 两股罡气悍然相撞,在一瞬的撕咬中,激起摄人的劲风。 裴夏微微仰起下巴,看向自己身前这个人。 身姿修长,穿一身干练的锦布白衣,她束着长长的马尾,劲风中衣角猎猎,发丝飞扬。 四目对视,裴夏的目光慢慢开始冷冽下来:“你怎么在这儿?” 罗小锦深吸了一口气:“奉长公主令,前来协助捉拿要犯。” 要犯? 呵,要犯。 凌乱的劲风中,裴夏看了一眼她身上显眼的白衣:“这不是掌圣宫的衣服吧?” 罗小锦紧闭着嘴没有回答。 反倒是地上的杨诩,他看到罗小锦挡在自己身前,立马又从地上跳了起来:“罗姑娘检举有功,已经被殿下提拔为虫鸟司都捕了,官在七品!” 罗小锦斜眼狠厉地瞪向杨诩:“闭嘴!” “检举?” 裴夏愣了一下,然后立马反应过来。 罗小锦就是血修,她是隋知我的弟子,是最合适的证人。 “呵,呵,所以,你做了伪证,举报了自己师父?” 裴夏真的没想到。 他虽然对罗小锦谈不上多少好感,但不论是她舍身去追果汉,还是妥协帮助裴秀,她至少都还是一个有正义感的人。 “哈哈哈哈,罗都捕,你这白衣好不漂亮啊,这官服穿着,可舒服吗?!” 罗小锦没有应。 她应不了。 她只是紧抿着唇,胸脯剧烈的起伏着。 长剑上血光振起,赤红的罡气一时将两人隔开,罗小锦甩了一下手里的剑,目光紧紧盯着裴夏:“长公主属意你,是你的机会,裴夏,我们还算有点交情,我希望你不要自误。” 长棍点在地上,敲铁声回荡在相府门前。 裴夏吐了一口白烟,咧嘴狞笑:“我是人,我不当狗。” 罗小锦紧咬着牙,咬到满嘴是血。 “……我是不想吗?” “我是,不想吗?!!!” 她挺起剑,感觉自己的手从未像今天这么稳过,体内滚烫的鲜血开始如刀般划破她的经脉,但很快,激荡的灵力又将其修补如新。 一瞬千遍的涤荡,让她的内鼎飞速膨胀,一种从未有过的燃烧感燎遍全身。 刹那间,罗小锦身上的气机疯狂暴涨,全新的境界向她打开了大门。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在渗血的赤红双眸看向裴夏:“你体内特异只对术法生效,而谈及武道,你终归只是振罡境,裴夏,束手就擒吧。” 裴夏单手举起那沉重的三尺铁棍,冷笑道:“通个破玄,给你能的。” 第47章 好汉饶命 通玄,修士对于灵力的掌控达到了较高的水准,因其功法技艺身体素质等等之差异,灵力开始展现出有别于人的特质。 有的化清风,有的如紫雷,有的厚重像山,有的奔流似河。 罗小锦的血修之法比较特殊,所以她的灵力早早就显化成了鲜血之姿。 而通玄,则更让她裹满了血煞气。 长剑卷动,提撩的腥风拖曳出一片如练的残影。 剑锋朝着裴夏斩落,血幕几乎将他完全遮蔽! 裴夏嘴上说的轻巧,但眼底的慎重并没有稍逊,手中长棍上,浣海银沙浸透了灵力,一声铿鸣,挣出精纯的罡气锋芒。 好在通玄终归灵力未有质变,血幕遮蔽看着吓人,但在一点的精纯上。 还是裴夏,更胜一筹! 一缕淡金色的罡气,就凝在棍梢上,真如剑尖一般,从血幕中刺了出来! 随后,裴夏整个人从血光里冲出。 凌厉的血芒顷刻就将他的衣衫划开了千百道豁口,而豁口之下,这个清瘦男人的皮肤上,却只留下了一道道浅浅的伤痕! “化幽炼体,能到这种地步吗?!” 罗小锦心里一惊,手里长剑折转,奋力迎向裴夏的铁棍。 她说是让裴夏束手就擒,但对于这个男人,从那夜果汉至今,她从未打心底里轻视过。 持剑出手,就是全力! 可万让她没想到的是,裴夏那厚重的长棍只是轻轻一点,居然就顺着罗小锦的剑锋飘忽地移开了。 半点未曾受力的异样,让罗都捕下意识觉察到不妙。 可当她想要收力时,三尺铁棍已经灵巧如蛇地沿着她的剑身攀了上来! 不好! 罗小锦盯着那如同长蛇吐信的棍梢,常年习武的本能让她试图后撤,拉开对方的剑围。 可裴夏仿佛早就预料到了她可能的动作。 他出剑,脚比手更快! 罗小锦退一步,他要进两步! 终于,那圆圆的棍梢抵过前胸,直朝着罗小锦的面门而来! 罗都捕奋一咬牙,只能激荡起体内罡气,在额前试图抵挡。 可让她再一次没想到的是,裴夏的铁棍点在她的眉心,好像根本就没有施力。 虽是罡气与罡气碰撞,却也只在她眉心发出一声清悦的“叮”响,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推了一把,仅仅只是脚下趔趄了一下而已。 女孩心中一阵恍惚。 他这是,在手下留情? 他还是把我当成朋友的吗? 他…… 罗小锦没能继续多想了。 因为在棍梢之后,裴夏的大手已经迎面而来! 男人看着清瘦,可手掌仍然宽大,他一把捏住了罗小锦的面庞,在女孩片刻恍惚的猝不及防中…… “砰”! 一声震响,将她的头,整个砸进了厚重的石板地砖中! 砖石四溅,土屑飞扬,在一瞬扬起的沙尘之后,所有人只看到那白衣都捕的身体,而嵌着头颅的地坑中,只有披散的长发凌乱透出。 长棍的棍梢重重碾在罗小锦的脸上。 居高临下的对视中,罗小锦的视线已经被鲜血模糊,她本看不清裴夏的神色,却唯独感知到了,他双眸之中的冷蔑。 杨诩看呆了。 他不懂修行,只知道罗小锦是掌圣宫出身,修为远高于裴夏。 怎么一个照面,竟如此惨败? 他茫然了一瞬,随即骤然意识到自己的情况危急,连忙就拽过身旁一个羽翎军,惊慌失措地喊道:“快、快抓住他,都上,都上,都上——” 围在相府门口的羽翎军立马朝着裴夏围了过去。 裴夏的战力确实惊人,哪怕是在藏龙卧虎的北师城,要说如此年轻的振罡境能越两境击溃一个通玄武夫,实在难以置信。 但振罡就是振罡,千军万马之中,只要灵力枯竭,罡气衰弱,仍然只能束手就擒。 可就在当先数十名羽翎军士舍身冲上来的时候,那边相府的大门顶上,却忽然蹦出来一个半大的小人。 梨子挥手一招,灵动的眸子里倒映出门口军士的身影,口中叱喝一声:“证我神通!” 光线刹那扭曲。 随后这数十名士兵震惊地发现——妈的,光了! 武器、甲胄、甚至是内衣,一瞬间从他们的身上被清空了! 而在相府大门上,陆梨“嗷哟”一声,把一个巨大的沉重圆球丢了下来。 那圆球里面色块驳杂,凹凸不平,分明就是被揉作一团的兵甲。 “我摸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还不是一捉一个准!”陆梨神气地昂起头。 而与此同时,裴夏已经从他们当中冲了过去,男人罡气护体,此刻又不讲究什么技法了,活像一头猛兽,一头扎了进去。 杨诩只觉得背后一阵恶风袭来,随后一只手便提住了他的衣领。 裴夏攥着杨大人的脖子,举目四望向周围蠢蠢欲动的羽翎军:“小心些,可别逼死了杨大人。” 杨诩立马尖声吼道:“退下,都退下!” 他现在只觉得满心后悔,就只是为了羞辱裴夏,他才走到相府门前那么近。 他怎么也想不到,裴夏居然真敢违抗鸾令,而且出手果决,手段惊人。 众目睽睽之下,裴夏拖着杨诩,一步一步又走回到了相府门前。 身后的府门里,叶卢终于提着剑回来了,他跨过门槛,看看徐赏心,又看看裴夏,低声道:“都备好了。” 徐赏心紧皱着眉头,走到裴夏身旁:“到底怎么回事?” 她不知道好端端的,怎么自己就成了通敌叛国的罪犯? 而等到裴夏出现,电光火石间,已成了这幅模样。 事已至此,不可挽回,徐赏心有心想坦荡归案自证清白,也没有机会了。 她只能看着裴夏:“是老爷的事情吗?” 裴夏仍旧看着府门外蠢蠢欲动的羽翎军,头也没回地说道:“很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总之……听我的。” 徐赏心轻咬了一下嘴唇:“好。” 叶卢看着他俩,提醒了一句:“时间不多了,一会儿掌圣宫该增派人手来了。” 裴夏“嗯”了一声,拖着杨诩退到府中,然后让叶卢把大门关上。 “要走得趁快,羽翎军一旦抓捕未成,肯定会通知内城闭门,万一外城也闭了门,就更难走脱了。”叶卢语速极快地和裴夏说着。 裴夏转头看了他一眼:“你好像对这种事很了解?” “呃,研究过。” 是得尽快离开,关闭城门虽然影响巨大,但考虑到这是洛羡的政治行为,她是极有可能做出这种判断的。 “不过,走之前,还有个事情要先处理了。” 裴夏说着,低头看向了地上瑟瑟发抖的杨诩。 徐赏心大概是察觉到了裴夏的想法,她倒没有阻拦,只是提醒了一句:“这是长公主的亲信。” “是啊,”裴夏说,“不然我还懒得动手呢。” 三尺铁棍凌空挥下,带着剧烈的破风声,停在了杨诩的眼前。 裴夏看着他那张圆脸:“棍上有字儿,看得清吗?” 杨诩胸腹颤抖,小眼瞄过去:“好汉……饶命?” “嗯。” 裴夏抬起棍子:“不饶。” 第48章 纸短情长 一个分发黑白两色的老头从巷子那边走过来。 看着围在相府后门的羽翎军士卒,他招手喊道:“怎么还围在这儿呢?” 领头的士兵回道:“奉杨大人命。” “杨大人在门口都快被打死了,”厄葵挥挥手,“速去吧,此间有老夫把守。” 军士显然很犹豫,他是当兵的,服从命令。 厄葵笑笑,从怀里摸出一枚鸾凤镶金的玉牌:“我也是奉命而来,不需疑惑。” 看到长公主的鸾令,士兵们很快起队离开,赶往相府的正门。 几乎就在前后脚。 相府后院的门被人推开,裴夏探头出来。 他看到厄葵,脸上的表情明显有些不好。 厄葵是货真价实的天识境,不是韩幼稚那样的术法分身。 以裴夏此刻的境界,压胜罗小锦那样初入通玄的修士几乎不费什么力。 但想要从厄葵手上走脱,绝非易事。 好在,老头似乎并没有动手的打算,他笑眯眯看着裴夏:“你爹让你选,那自然是每条路都得能走通才行。” 听到这话,裴夏松了一口气。 他翻了个白眼,牵着马走出来,没好气地说:“他就是平白惹麻烦。” “话不能这么说,他诸般谋划,是为你三道铺平,有些你没用上,只是因为你没有选而已。” 裴洗之死,先为宰相自己验证了,裴夏该不该杀。 同时也给裴夏铺好了大翎官场的通天大道。 他今天如果选择了杨诩,那对洛羡来说,裴夏堪有从龙之功。 裴夏牵马出门,马背上坐着陆梨,跟在后面的则是同样牵着马的徐赏心。 她在巷里定了脚,回头看一眼相府的院墙,眼神复杂,最终岿然叹息。 换作别家女子,遇到这种事,只怕早就六神无主,慌乱失措。 徐赏心尽力在保持镇静了。 她到此刻也还没有知晓一切,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自己就成了要犯,就不得不逃离这个她成长的裴家大院。 但就像裴夏之前嘱咐她的那样。 这种时候,她只能选择相信裴夏。 叶卢紧跟在后面,手里拿着水袋和干粮,麻利地挂到徐赏心的马背上。 裴夏看他一眼:“小叶,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叶卢摇摇头:“不必了,我又没有对官军动手,看门护院职责所在,长公主不会为难我一个小小护卫的。” 说完,他伸手从怀里摸了个小巧的物件,塞到裴夏手中。 裴夏摊开一看,那是一枚拇指大小的乳白事物,摸起来圆润光滑,但不像是玉。 这是,什么东西的牙齿? 裴夏一念遂通,他错愕地看向叶卢:“你小子……” 叶卢包住他的手,点一下头,压低了声音:“如果外城封了,就去书院。” …… 相府正门外,羽翎军正手持长矛硬弩,紧围着闭起的大门。 杨诩被裴夏捉进去,没有上面的命令,一时便无人敢向前。 杨大人虽然性格上比较膈应,但为官这些年,能力是有的,也很受殿下看重。 算是朝堂内外,公知的殿下手套。 暗里晁错,明面杨诩。 这种人物,要说洛羡心底里多在乎他,未必。 但这就像是殿下伸出来的一张脸,谁敢打,谁就得死——除非是殿下准的。 羽翎军里也不是没有聪明人,他们能想得到,其实这种时候,冒进向前伤了杨大人,殿下未见得会怪罪。 可杨诩一定是个小心眼的,前头殿下是不会怪罪你,可后头杨诩要算计你,殿下也不可能会帮你。 正进退两难呢,人群之外忽然响起了一个很不严肃的声音。 “干嘛呢这是在?来,让让,让让。” 一个精瘦的老头伸出手,像是拨草一样拨开层层的甲士,走到相府近前,探头探脑:“这是哪出?” 一名将领看到这老头,立马脸上露出喜色:“谢将军!” 谢卒如今官职颇多,敬称喊太尉,喊上柱国都可,但军中之人,还是习惯喊将军。 谢卒是羽翎军监军容使,对这支禁军有辖制权,正好就识得面前的将领:“小何嘛这不是,怎么还围上相府了?” 有了主心骨,那将领立马把事情前后述说。 听的谢卒老脸震惊:“儿媳私通叛国,毒杀了老裴?” 是,这个事儿谁听了都很震惊。 但谢卒要格外震惊一点,因为他是了解裴洗的。 说真的,你这可比旧疾复发扯多了,你咋不说是掌圣宫谋杀呢? “杨大人被那个裴夏给捉进去了,谢将军,你说可怎么办呀?” “这有啥怎么办的。” 谢卒说着,转头就过去推开了相府的大门。 以他四境兵家的修为,就是裴夏把刀架在杨诩脖子上,他也能护得下。 但等他把门打开,看到眼前的景象,老将军不由得尴尬地挠了挠头。 杨诩,被一根麻绳挂在了门梁上,他的脑壳正中是一道深深的凹陷,应该是被某个钝器震碎了头盖,直入脑颅。 谢卒看着杨诩这惨状,本来还啧两声,这可是长公主的脸面。 但一想到这玩意儿平日里在朝堂的姿态,又觉得……嗯,死了也挺好。 离近了些,谢卒又看到,杨诩的右手上钉着一张纸。 他取下一看,纸上只有短短几个字。 老头看着看着,忽然就笑出声来。 外头的羽翎军看到杨诩的死状,满心都在想,这事情算是彻底闹大了。 然后就听见了谢卒的笑声。 老将军走出门,把手里的纸递给那个姓何的将领:“给长公主送过去吧。” 何将军伸出两手接过,也不敢看,就问了谢卒一句:“将军,那个裴夏……” “有点意思。” 谢卒说着,挽起了自己的两边衣袖,露出结实的臂膀:“我今儿,还非得跟他碰碰。” …… 新摘的梅子酸甜可口,洛羡吃了两颗,美的两眼微眯,挂在露台外的两只脚丫也轻快地晃动起来。 就在她拿起第三枚的时候,宫室那边传来脚步声。 晁错走的很快,让洛羡有些没想到。 她回头看向自己的左司主:“有事?” “相府那边,”晁错直抒重点,“裴夏跑了。” 洛羡揪起眉儿:“心气挺高啊。” “带着徐赏心一起跑了。” “……还挺有能耐。” “他还杀了杨诩。” 拈着梅子的手僵了一下。 长公主的眸光开始冷下来:“他还敢杀人?” 杨诩虽然性格很差,但能力来说,算是个合用的人。 可能谈不上多重视,可哪怕是本宫不要的东西,也不是你说坏就能坏了的。 晁错已经听出洛羡话语里的不悦和寒意。 叹了口气,他走近前,拿出一张薄纸:“不止杀人。” 洛羡放下手里的梅子,接过那张纸。 纸上只有很短的一句话: 洛羡,我操你妈。 第49章 外置大脑 北师城很大,大到城市的两端像是活在两个世界。 这也是为什么,在话本小说中,总有那种纨绔子弟,敢在皇城之中、天子脚下作威作福,却好像一点不担心被惩处。 癣疥小事,难达上听,一层层的,也不知道传到哪位手边,就被消弭淡忘了。 哪怕其家人,或许也得数日后才能隐约听到一些风声。 这种情况,在北师外城非常明显,那里民区甚多,街巷纵横,往往划出四五块来,就自成一方治所,很多百姓可能生活数年,都不会走出这个小圈。 但内城不同。 生活在这里的非富即贵,而且采买所需也都安置在了坊市区,这就导致内城的街道宽则宽矣,无事时却行人很少。 于是,当裴夏带着徐赏心和陆梨纵马出逃,没多久就被人发现了。 好在羽翎这次来相府只是拿人,多数是轻装步行,即便在接到通禀后,能够派去追拦的也只有少数一些有修为的骑兵。 至于各营的调应,一时半会儿还赶不到。 “主要的麻烦是城门!” 风驰电掣中,裴夏回头朝着徐赏心高声喊道:“城门署一旦戒严,我们就只能硬闯了!” 大翎皇城自然有阵法护持,一旦戒严,城头之上就很难翻越了。 更何况,裴夏就是自己有这能耐,带上徐赏心怕也不得行。 徐赏心没有回他。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把马骑得这么快,她正在拼尽全力维持身体的平衡。 至于裴夏口中所说的“麻烦”,呵,老二你真是高看我了。 从一开始,杨诩带着羽翎军堵门的时候,徐赏心就已经觉得无计可施了。 至于城门署,硬闯?怎么个硬闯法?一头扎进去杀个片甲不留? 短短时间里发生这许多事,都超出了徐赏心过往的认知,她此刻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相信裴夏。 你怎么想,就怎么做,你怎么做,我怎么跟。 纵马狂奔,没多久果然看到了熟悉的内城城门。 城门已经关上了。 拦马栅都已设好,领头的士官远远看到裴夏两骑,立马高喝一声,数十名城门署的官兵随之举起长矛。 好消息是,这座天下第一等的雄城,并没有真正严阵以待地将裴夏当作一个对手。 它此刻显露出的态势,也无非是对付一个胆大妄为的逃犯。 坏消息是,裴夏看着那落下的城门,还真挺头秃的。 裴夏喊了一声:“梨子!” 一直扒拉在他背上的陆梨顶风探出了头:“干啥?” “那个!” 裴夏操起手里的铁棍,指向城门:“想想办法!” 陆梨都惊了:“你怎么敢提的?” “你可是我们之中修为最高的!” “我是……” 可恶,我还真是! 陆梨咬着白牙,爬到了裴夏头顶上,两只小脚往裴夏脖子上一套:“我试试!” 远望前方,陆梨一双眸子里渐渐倒映出宽大的内城城门。 她起先只是看,看着看着,眼睛里就开始冒出了粗壮的血丝,她小手握拳敲了一下,狞声道:“证我神——噗!” 丫头一口吐在了裴夏脑袋上。 不行,陆梨的神通术法虽强,可年纪实在太小了,目标又过于巨大。 算力干涸必然会压榨她的神经,体内气血翻涌,刚才这一下可能受伤不浅。 裴夏心疼地伸出手摸了一把头顶,然后看到自己满手透明的黏液,还带着些许细碎的黄绿斑点。 “这啥?” “呃……修行精血。”梨子抹了一把嘴角。 “你血管里流的是肉沫和菜叶啊?” 裴夏眼角抽了抽:“你能不能行?” “不行,真不行,我太小了,再长几年或许能试试。” “不行就趴窝!” 陆梨低头看了一眼裴夏的头顶,那是自己早饭吃的包子。 心中哀叹,她闭上眼睛认命一样趴了上去,紧紧抱住了裴夏的头。 身下传来裴夏严肃的声音:“集中精神,恪守本心,摒去外物,目视前方。” 她知道裴夏要做什么,这一次,陆梨不敢再有丝毫大意,一双眼睛再次望向远处的城墙。 一股钻心蚀骨的痛楚,从裴夏的脑海深处,蔓延到了陆梨的感知中。 极致的痛苦,几乎一瞬就要把她压垮,若非早年就有过尝试,她绝不可能承受这样的压力。 “两息,再多就要伤你根本了,快!”裴夏低吼。 高耸的城墙,魁梧的城门,尽数落入陆梨的眼中,她沉声喝道:“证我……神通!” 光影一瞬扭曲。 内城门,没了! “轰”一声巨响,精铁打造的沉重巨门,隔着近百丈的距离,凭空被传到了裴夏的身旁,轰然倒塌在了道路上! 不是,你见过有贼偷门的吗? 城门署的兄弟们全都愣住了。 这,算不算是把大伙吃饭的家伙给抢了? 没有时间给他们多感慨,城门落地,轰鸣中扬起漫天的沙尘,裴夏勒起马头,骏马从烟尘中一跃而出。 手中三尺铁棍附着金色的罡气,一挥落下,便将十余支长枪的枪头斩落,劲气不止,爆鸣中绽开了兵士护身的皮革,将拦马栅也一并摧毁! 裴夏在前,徐赏心在后,两人飞马不停,就这么从内城门中穿了过去! 惊魂未定的城门署士兵们,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错愕抬头看向自家的校尉:“咱们这,算不算办事不力?” 中年校尉扶着自己的头盔,目光落在街道彼端的那扇孤独的城门:“你问它。” 出了内城,徐赏心感觉自己的心都在砰砰直跳。 大变城门的光景,她是做梦都梦不出来的。 可当她抬起头,看到小陆梨好似四肢无力一样从裴夏背上滑下来,立马便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她快赶几步,追到裴夏身旁,喊他:“现在怎么办?” 外城比内城庞大许多,他们两匹马赶到内城门时,城门都已关闭,外城就更不必说了。 而且,内城门无非是划界隔区,但外城门是要抵御外敌的,不说宽大厚重,就是城门本身也镌满了阵法,顶级的修行者来了,怕也要望门兴叹。 裴夏反手把软趴趴的陆梨夹进咯吱窝,回道:“去书院!” “书院?” 男人攥紧了掌心中那枚小巧的兽牙:“对,书院。” 第50章 出城 飞马闯入巷市,在一片鸡飞狗跳的慌乱中,裴夏成功跳马,并一手提走了徐赏心,钻进了人群之后,并消失在阴影里。 藏是没法久藏的,外城虽大,但等羽翎军反应过来,县衙、府衙、虫鸟司通力合作,尤其是高阶修士入场之后,很难藏得住。 还是得想办法尽快离开。 徐赏心被裴夏拖拽着,在外城街巷中穿行,眼看着裴夏真是慢慢往书院方向去,她不禁问道:“书院会帮我们出城?” “不会,它也不能。” “那我们去书院做什么?” “有人能,正好在书院。” 江潮书院不比国子监或内城鸿鹄,师生虽然也有些实力,但要在洛羡封城的当口把人送出去,徐赏心还是觉得有点异想天开。 她拈起自己的裙角快赶了几步:“你到书院才这些日子,就认识到这么厉害的人了?” 裴夏捏着手里的兽牙,笑道:“还得是老裴啊,神通广大。” 等真到了书院,裴夏领着徐赏心翻墙进来,一路就往学舍方向走去。 今日休沐,书院几乎无人,一路上只遇到几个留住在此的先生,裴夏带着徐赏心和陆梨,都小心避过了。 直到学舍外,看到一个矮胖的男人站在一棵树下,四下张望,裴夏才心里一定,带着徐赏心走出来。 男人看到裴夏和徐赏心,表情一沉:“裴先生,徐姐。” 徐赏心错愕地看着他:“刘三。” 裴夏拿出叶卢交给自己的兽牙,递给他。 刘三只看了一眼,并没有接过,朝着两人点点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去屋里。” 刘三的妹妹刘思,因为身体虚弱,为了减少通勤,就在书院租住了一间学舍。 带着裴夏和徐赏心进到所谓妹妹的房间里,刘三才松一口气,两手合了一个怪异的握指礼:“情况我已知悉,班跋领的意思我也明白,我会尽快安排你们出城的。” 徐赏心看看刘三,又看看裴夏,随即恍然地捂住嘴,瞪大了眼睛:“还真有北夷的谍子?!” 刘三苦笑:“徐姐不要误会,我们兄妹俩虽是自北而来,但也只是奉命办事,接近你确实是为了方便与班跋领传递消息,但朝廷所谓的毒杀裴相,真不是我们干的。” 裴夏握着她的手也跟着紧了紧,点头道:“这事,裴洗应该也是知道的。” 徐赏心更震惊了:“你爹也知道?” 裴洗可是大翎国相,他知道书院有北夷的谍子,且就在徐赏心身旁,居然默许了? 裴夏挠挠头:“刘三口中的班跋领,就是叶卢。” 徐赏心记起来了。 叶卢来相府,本来就是裴洗允的,他来相府之后看门护院的差事也是裴洗亲自定的,以至于在老宰相死后,杨诩都动不得。 这么看,裴洗这都不是“知道”,而是有意安排! 什么意思?国相叛国? 裴夏摇摇头,要换之前,他还真弄不明白裴洗的意图,但现在,他已经慢慢有点回过味来了。 裴洗,他大概是忠于翎国的,但忠于翎国,和忠于洛羡,他分的很清。 所以在这个长公主掌政的时代,他的立场有时就显得不那么牢靠,甚至趋于中立。 就好比他给裴夏的三个选择,裴夏最开始以为是杨诩代表朝堂,徐赏心代表退隐,而叶卢究竟是何意义,他一直不明白。 但在明白裴洗的立场,以及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一步时,他才明白,杨诩不能代表大翎朝廷,他代表的只是长公主洛羡,而叶卢,则更是重量级。 老头甚至给他在北夷都留了线! 刘三没有再多做解释,他也只是北夷在北师城的整个谍网中,很小的一份子,到他这个层次,只需要执行任务就好。 他拍了拍裴夏握着兽牙的手:“这枚牙令裴公子且留着,将来若是到了幽州,或者更北之地,它还能用。” 说完,他朝着里屋喊了一声:“小四。” 身体虚弱的刘思扶着门框走出来——看得出来,为了掩饰踪迹,她并非装病,而是真的身体虚弱——她手里拿着两套朴素的长衫:“衣服在这儿,快些换了,等到天黑就不好安排了。” 时间紧促,来不及多想,徐赏心去了内屋,两人各自换好了衣服,裴夏把累麻了的陆梨背在背上,就招呼女孩跟上来。 屋里有一条暗道,但是不长,仅能离开书院。 刘三在前头带路,两大一小跟在后面,沿着外城西南复杂的小道兜兜转转,慢慢靠近了洛河。 洛河是北师城内最大的一条河,是从洛神峰山流下的,在内城北侧悬有一条巨大的瀑布,那之后,河水分流,从三个方向流出北师城,绕城作护城河,再奔流往庶州之南。 “河闸也有重兵把守。”裴夏提醒刘三。 刘三点头:“我们不从河闸走。” 绕过洛河,再从低矮的民居里穿行向西,慢慢划出一条窄流。 裴夏沿着走了一阵,没看出这三四米宽的窄河是作何用处:“这是啥?” 这次不用刘三开口,徐赏心先回答了他:“这是泄洪用的。” 北师城中高四低,洛神峰上兼有泉眼,遇到暴雨倾盆连绵不止,大水疏导不畅就会堆积到外城四方城墙下,于是才修建了许多窄流,用以通渠排水。 裴夏跟着刘三一直走到尽头,果然看到一个出口。 但这个出口却不是门,而是数十道精钢交错铸成的格栅。 低矮的水道穹顶下,只有一个须发花白,形容邋遢的老兵坐在格栅旁,手里提着一根带钩的长长竹棍,脑袋点点,像在打盹。 裴夏压低了声音问:“你不会要让我把这玩意儿劈开吧?” 也不是不行。 但刘三摇摇头,径直朝那个老汉走过去,将他推醒,说了几句什么。 穿着军装的老汉瞄了一眼裴夏那边,然后就伸出他那根应该是用来划垃圾的长棍,勾住了精铁打造的格栅。 只见手腕轻挑,老头直接把格栅个提了起来。 裴夏惊了,他看向刘三:“你们都已经渗透到这种地步了?” 就这种漏洞,要是哪天北夷兵临城下,直接就是死穴啊。 刘三胖脸上浮出一丝苦笑:“裴公子说的哪里话。” 他望向那老汉:“这位是裴相的人,这路啊,裴相许我们用,我们才能用。” 老汉朝着裴夏微微点头,随后向水道努了努嘴。 裴夏也不废话,招呼徐赏心就下水。 大哥水性并不好,要裴夏帮衬着,才能一点点游出去。 刘三没有跟来,老汉也无意多送,看到他们两大一小出了格栅,老汉提着长棍,立马就又把水道给堵上了。 这个位置倒也偏僻,距离西南城门都远,因为是抓捕犯人而非御敌,所以城楼上也没有如何警戒,在给徐赏心猛喂了一肚子水之后,他们终于爬上了岸。 身上已经湿透,但此地不能久留,裴夏和徐赏心又绕过官道,向西走出去快五里地,才终于放心下来。 徐赏心已经快撑不住了,她毕竟是女子,刚刚闻风,体力也就比常人稍强。 从府上出事到现在,历经波折,现在已经是精疲力尽了。 好在没多远的地方就有一座茶肆,位置偏僻,没多少人。 裴夏琢磨,反正是稍歇即走,衣服湿透虽然可疑,但也无妨,可以过去休息一下。 结果,走到茶肆外五十步的地方,裴夏停住了脚。 他紧盯着那张摇曳的茶肆旗幡下,正坐在长凳上喝茶的那人。 那是个身材精瘦的中年人,他提起茶壶,恰好最后一杯倒干了水,似乎已经等了裴夏很久。 第51章 微山吐剑 苍鹭州北,亭湖县,微山。 清闲子抱着自己媳妇,坐在窗口,抬头拧眉,紧盯着天。 “这气轨不对啊。”他嘀咕。 怀里的女婴咿咿呀呀了一会儿,不见老头回她,好似生气了一样,张着手脚慢吞吞地挥舞着,然后一把揪住了他的胡子,死攥着也不放开。 “哎呀,疼!” 娃儿劲大,清闲子拼上一身修为,怎么也挣不脱,只能求饶:“行了行了,就你知道宝贝徒弟,都是你惯的。” 婴儿又用力了些。 “呲”一声,给他揪了一把下来。 有弟子敲了敲房门:“掌门,吃饭了。” 清闲子揉着自己生疼的下巴,回道:“你大师兄吃了吗?” 门外弟子也不知道师父今天怎么好端端问起了大师兄,如实回道:“刚吃过,喂得上个月的狗血,味儿可能不够冲,不过应该压得住。” “嗯,”清闲子抱着媳妇推开了门,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徒弟,“把我的晚饭也给他送去。” 哟,大师兄还吃上人饭了。 “行。” 看着徒弟离开的背影,怀中的女婴又“呜哇”了两声。 清闲子回道:“无妨,他今天用过了污秽,小漏一会儿也压得回去。” 离开后舍,清闲子走到宗门广场上,刚才送饭的弟子正好小跑着追过来:“师父,给大师兄喂过了。” “他吃完了吗?” “吃完了。” “嗯,那把你的晚饭也给他送去。” “……啊?” 又过一会儿,送饭弟子回来,看到清闲子已经抱着师娘站到了宗门大殿的檐角上。 他远望西北,山风猎猎,吹得须发舞动,很有几分宗师风范。 弟子仰头高喊:“师父,我的饭也喂给大师兄了。” 清闲子一样问:“他吃完了吗?” “吃完了!” “那就接着喂,”老头喊,“等他快吐了,来喊我。” 弟子拧巴起脸,老头这是啥人啊,喂起来还没完没了。 一直到日靠西山,那弟子才终于满头大汗地快跑回来,朝清闲子喊:“大师兄吃了六桶饭,好像有点开始恶心了。” 这回清闲子没应。 他一手抱着媳妇,一手挥动那根铁拂尘,眼望着苍天气轨,低声道:“手摘!” 两道相隔千里的气运,被他拂尘扫过,在天穹气轨中,捻接到了一起。 老头朝着底下大喝一声:“快,去踢你大师兄一脚!” …… 北师城外,茶肆。 裴夏看着那个搁下茶杯的中年人,眼神开始凝重起来。 兵家修士是九州上最容易分辨出来的修行者,因为他们修的不是灵力,而是“势”。 这是一种对外人而言,非常难以确述的东西,但偏偏,当你感知到的时候,它就会显得无比清晰。 在裴夏的视线里,不远处坐着的那个人,他身后根本就是尸山血海。 断戈、残剑、破甲、尸骨,密密麻麻堆满了整个旷野,他的“势”蔓延出去,仿佛把身后的一切都染成骇人的猩红。 裴夏紧了紧手里那根三尺铁棍:“血镇国……” 谢卒看出了裴夏很紧张,他笑笑,朝年轻人招了招手:“老裴的儿子是吧?别紧张,我不是专程来逮你的。” 裴夏没有轻信:“兵家不可逆上,这是铁律。” 没错,兵家的确是一正三奇中最以战力著称的修士,但这一道却有一门死穴。 兵家修为借助的是“军势”,从军为将,都以服从为天职,所谓军势之根本,就注定了兵家修士不能反抗帝王。 这也是九州王朝帝国的根基之一。 谢卒哈哈笑道:“我看谢还演练刀剑法,就知道你不简单,没想到你懂得还真挺多。” 话是这么说,但谢卒脸上并没有被戳穿之后的尴尬,他只反问了一句:“那洛羡,她是皇帝吗?” “……”裴夏一时哑然。 “所以我啊,还真不是专程来逮你的,我本意是来找你过过把式,切磋切磋。” 谢卒先是这么说,但搁下茶碗,站起身,他又拧了拧腕:“但我走相府门口让人给瞅见了,要还是跟你单量一个把式,回头被人说起,又麻烦。” 裴夏深吸了一口气:“直说吧。” “好!” 谢卒身后的“势”开始慢慢向他收拢,他说:“我只出一招,五分力,打完了你还站着,我立马就走,不然,我就把你逮回去了。” 裴夏沉默不语。 谢卒是兵家四境,他这血镇国的修为,据说把掌圣宫十二天识绑在一起都不够他打,就是打个对折,那也是六个天识境——可能不是这么算的,但不关键。 徐赏心已经明白过来,她看着裴夏的背影,紧攥着手,指甲都已嵌进了肉里。 其实从相府一路走来,徐赏心都在想一件事。 那就是归案。 她当然知道自己是被冤枉的,可裴夏难道就不是无辜的吗? 为了自己做到这种程度,反而让她觉得很不安。 可理智又在告诉她,事已至此,已经不是自己一个人归案就能解决问题的,这只会让裴夏已经做出的牺牲付诸东流。 她只能相信裴夏。 女孩抱起虚弱的陆梨,小声地对自己说着:“他死我死、他死我死、他死我死!” 梨子的小手捉住师娘颤抖的指尖,她仰起脸,疲惫地笑了一下:“放心,他是裴夏。” 裴夏踢了一脚棍梢,三尺寒铁在他手上转了个圈,斜指向谢卒:“来吧。” “好!” 谢卒一声应落,踏步向前! 弓步,拳自下而上,猩红的战阵血气拖曳出如刀锋般明亮的焰尾,势如山摧! 摒弃一切繁复花哨,没有任何蓄势待发。 兵家出手,就像是在战场上杀敌,猝然之间,就要取你性命! 与此同时。 微山之上,伴随着一声剧烈的低吼,大师兄张口吐开,一道剑气从他腹中长吟而出,宛如囚龙脱海,直入云霄! 清闲子拂尘挥舞,满面凝重,低喝道:“去!” 这股浩荡的雄浑剑气竟沿着天穹气轨一瞬掠过了两州之地! 陆梨仰头看天,朝着裴夏喊道:“吐剑了!” “我知道!” 裴夏已经纵身向着谢卒迎了过去! 四年前,他被祸彘折磨几近癫狂,是微山收留了他。 清闲子以望气修为,炼他体魄化于师娘,摘他武道入腹师兄,将其一分为三。 但归根结底,师兄腹里剑气,仍是他裴夏的剑。 气轨之上传来的澎湃伟力,尽数汇聚在裴夏手中长棍上,激荡的凌厉剑风开始飞速地切剥裴夏的血肉。 陆梨疾呼:“你体魄在师娘那里,撑不得一时半刻!” 长棍迎着血拳,忽一声铿响。 两半圆棍猝然裂开,寒铁之中,薄如蝉翼的雪亮剑锋狰然显现! 剑锋斩入血芒! 第52章 何顾身后 脚下草地还剩了一个尖锐的角。 裴夏持剑站在这个角上。 显露真容的薄刃长剑正发出低微的鸣吟,剑身止不住地轻颤。 而在两侧,则是被血光犁过,一片狼藉的新土。 谢卒甩了一下手掌,看向裴夏:“不错,你可以走了。” 剑锋抵近时,谢卒厚重如山的势一度被刺激到想要全力反噬。 但上柱国非常讲究地克制住了这种冲动。 说是五成力就是五成力。 得到了对方信守承诺的肯定,裴夏握剑的手终于也跟着剑刃开始颤抖起来。 陆梨注意到了,她挣扎着从徐赏心怀里站起来,小声对自己师娘说道:“去扶他。” 徐赏心一手牵起陆梨,走到裴夏身旁。 两人目光对视了一下,徐赏心小心地架住了裴夏的胳膊,就在谢卒的注视中,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茶肆的老板打着抹布走出来,望着三人离开的方向,小声地问谢卒:“将军,就这么让他们离开了,长公主那边……” 谢卒伸手给他看:“我都受伤了,她还想怎么样?” 谢卒的手背上,被划开了一道寸长的豁口。 小老板面露难色:“就这点伤……” 于是谢卒又把手掌翻转过来。 手心里,也有个一样的伤口。 通透的。 上柱国转过头,朝着自己脚边努努嘴:“你又不瞎。” 就从谢卒脚边延伸开去,一道五十丈剑壑,触目惊心。 茶肆老板砸了咂嘴:“看他这般年纪,也不知道是如何修行来的……” 谢卒其实也有点纳闷。 裴夏离开北师城闯荡江湖,拢共也不过十年,十年的时间,竟能养成那般雄浑的剑气? “让你家大人去查查吧,”谢卒看看这个面带几分穷苦的虫鸟司桩子,“这等修为不会是凭空来的,往前十年,肯定会在江湖上留下痕迹,正巧洛羡不是拿下了掌圣宫吗,晁错现在要查九州江湖,也方便多了。” 什么洛羡拿下掌圣宫,这种话谢卒敢说,小角色们都不大敢听,只能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谢卒不追了,徐赏心却不敢停。 她一只手牵着陆梨,小丫头也近乎脱力,只能借着惯性捣脚,尽力不摔倒。 裴夏则勉强还能自己迈步,否则以徐赏心的体格,真还扛不动他。 只不过,当三人离北师城越来越远,裴夏却开始有意地扯动徐赏心的手。 女孩扭头看他,就见到裴夏朝她摇头。 他喉头滚动似乎是想说话,但酝酿半天,最后只“哇”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这口血吐出来,裴夏当时就感觉脑海中一阵眩晕,直挺就栽在地上。 “裴夏,裴夏!” 徐赏心小心地扶起他,胡乱地帮他抹开嘴角的血迹:“你说!” 裴夏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能……再走了。” 他抬手指向一旁的陆梨:“听她的。” 然后头一歪,晕过去了。 陆梨也跌坐在地上,浑身的虚弱感正在催促她昏睡,丫头手脚并用地爬过来,脑袋枕在裴夏肚子上,看着满面焦急的徐赏心。 “师娘,别急,你听我说……” 梨子努力地平复好呼吸:“现在最危险的不是追兵。” “那是什么?” “是裴夏。” 到了这当口,陆梨也知道,很多事情不能再隐藏:“他脑有祸彘,平素只能借助人气压制,现在力竭,控制非常薄弱,所以我们不能再远离北师城,否则人气会更稀薄。” 徐赏心哪里懂这个,她看着裴夏满是血污的脸,心里不断告诉自己要冷静:“要是压制不住呢?他会死吗?” 陆梨紧盯着她的眼睛:“比那严重得多。” 徐赏心攥紧了手:“我能帮他吗?” 陆梨话到此处顿了一下,她不知道裴夏所谓“听她的”是不是包括那些。 但这种生死关头,她也只能对徐赏心说:“所谓人气,就是人激烈的情绪,裴夏刚来北师城的时候之所以去青楼过夜,就是为了这个,现在这种状况,如果你要帮她……确实也有一个办法。” …… 天已经黑了,明月高悬。 相府依然被围的严实,好在厄葵身份不凡,总算是摸了进来。 走到水居,远远瞧见裴洗形如枯槁的身影坐在水边,他喊一声:“死了吗?” 裴洗背对着他,摇了摇头。 厄葵笑呵呵地凑过来,盘腿在裴洗身旁坐下。 一眼瞧见他手边的酒壶:“好哇,你还有好酒藏着?快快,让我尝一尝!” 手刚伸一半,不想裴洗盖住了壶口。 厄葵一愣:“咋,还不让?” 裴洗偏头看他,眼里带笑:“你喝不得,以你的修为,一口入腹,就要肠穿肚烂。” 厄葵神情微凛,酒是不讨了,只敢嘟嘟囔囔地嘀咕:“神叨的。” 裴洗晓得他不满,宽慰道:“改日去乐扬,我请你喝上好的杨花酒。” “哪个杨花?” “水性杨花。” “噫,为老不尊,也不害臊。” “乐扬名产,就是三千画舫,水上楼台,在那里,佐酒不给菜,只有美色。” 老宰相提起酒壶,轻抿一口,然后微眯起眼睛,目光朦胧,像是又看到了少时的光景。 短衫光脚,半大年纪就在青楼里跑堂乞食。 每日总是拿脸挤过姑娘们膏腴的大腿,满眼红烛,在恩客的呼喊与小姐们假意逢迎的娇嗔中,呼喊着贩烟卖酒。 一直到卯辰时分,歇将下来,吃过残羹剩饭,求一点未烧完的烛油,躲到角落里才能读一会儿书。 那时候年少潦倒却壮志踌躇,好像初升的太阳,历历在目。 怎个一转眼,自己都快死了。 厄葵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想回乐扬老家?” 裴洗点点头:“也去把小时候没吃上的馋嘴尝一尝。” 厄白衣看向脚下一片黑沉的湖面:“你把这北师城搅的天翻地覆,这就要一走了之了?” “是啊。” 老头撑着干瘦的身躯,慢慢站起来:“这一回,我也是把身前身后,都了干净了。” 裴夏断了身生之父的执念。 徐赏心免去了养育之恩的桎梏。 叶卢也可以摆脱裴洗的监控。 杨诩死了。 罗小锦得偿所愿,官袍加身,就是隋知我也不敢再称她秦货。 洛羡得了掌圣宫,有了开战的借口…… 老人将死一念,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兢兢业业治国多年,他终于把大翎推到了一个起承转合的路口。 但就像他给裴夏的一样,往后的路怎么走…… 他不想再管了。 第53章 往何处去? 如何形容祸彘在自己脑子里的状况? 像潜水。 如果祂能有安静的时候,那就像是潜进了深海中,乌黑的水体遮蔽所有,一切风平浪静,好像什么都不存在。 但祂从不安静,多数时候,祂的深度像是自由潜,随着外界的人气和裴夏的压制程度,密密麻麻的肉脑若隐若现。 而现在,瘤子正在浮潜。 裴夏感觉自己就正坐在祂的顶上,还沉在水里的部分,就只剩了他的屁股。 他托着腮帮子,仔细地思考,自己现在还能做些什么。 然后得出的结论是——我昏迷了,思考不了。 这种情况在过去这几年只发生过一次,在微山。 仰赖于宗门上下整整两天两夜不歇息地赌博、打架、吃火锅,他撑过了那一次。 但这回,荒郊野岭,自己身旁除了同样孱弱的陆梨,就只有徐赏心。 屁股底下的祸彘又往上浮了一点,顶着裴夏就要探出水面。 然后,一股极是微弱的人气传来,非常非常勉强地把祸彘又往下压了那么一点点。 这“一点点”,已经重复出现了很多次。 像是落水之人,手里最后的那根稻草。 裴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鼻尖开始嗅到了泥土的腥味,脸颊上的湿气带来了丝丝缕缕的麻痒。 意识开始回归,他逐渐苏醒过来。 体魄不在,强行驭使剑气,对他的影响主要是虚弱,体内伤势也有一些,多是谢卒留下的,并不严重。 他转了一下自己的好腰,一撇头就被头发糊住了脸。 他撅起脑壳顶了一下,果不其然传来陆梨烦躁地咕哝。 妮子也滚了一下,把脸翻过来,看到裴夏睁着眼睛,一时没有说话。 直到裴夏虚弱地表示:“是我。” 陆梨才松一口气,然后撑着小手从地上爬起来。 裴夏躺在地上,环顾了一圈,自己应该还是在昨天昏倒的地方,不远处还能看到他吐的血。 他看见了徐赏心,背对着他坐在一棵树底下。 喊了一声:“怎么也没生个火呢?” 徐赏心听到裴夏的声音,身子抖了一下,然后窸窸窣窣,好像手忙脚乱地在整理什么。 她右手攀着树干站起来,回过头,异常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我、我不会生火。” 叶卢早先给他们准备的行李中肯定有火镰之类的东西,但从内城一路逃出,基本都遗失了,徒手取火,徐赏心不会。 大哥看到裴夏苏醒,眼眸中泛着喜色,她伸手摸进怀里,说着:“我这儿,还有个饼,在书院的时候揣兜里的,你吃一点。” 裴夏先是看她手里的饼。 然后看她有意往身后藏的左手。 再是斜眼瞄向了陆梨。 梨子偏过头,不和裴夏对视。 裴夏叹了口气,费劲地从地上坐起来,然后朝徐赏心招手:“你过来,左手我看。” 徐赏心咬了一下泛白的嘴唇:“没什么好看的……” “拿来!” 她只好慢慢伸出胳膊。 衣袖已经放下,却还是能清楚看到渗过衣衫的血迹,到此刻,血珠仍然在沿着指尖快速地滴落。 裴夏紧皱起眉,但到底也没有责怪她。 危急关头,确实没有太多条件去讲究什么怜香惜玉。 他只能让徐赏心坐近些:“袖子卷起来,我给你包扎。” 衣袖捋起,原本象牙般的白皙藕臂上,此时已经密密麻麻划满了血口。 这就是裴夏在昏沉中,总能得到的那一缕缕微弱的人气。 徐赏心一整晚,就坐在裴夏身旁,不停地用这种方式给自己制造痛楚,通过感官的刺激,尽可能帮助裴夏。 伤口太多了,有些位置甚至是二次割开的。 一想到荒林深夜,在没有火光的黑暗里,裴夏和陆梨都陷入昏沉,只有徐赏心独自一人在剧痛的颤抖中,重复着自戕。 裴夏就忍不住额角抽搐。 女孩的衣衫早已被一夜大汗濡湿,裴夏只能从自己身上撕了两块相对干净的布片,帮她包扎起来。 他包的很小心,嘴里说着:“别担心,这种伤,你以后化幽的时候体魄重塑,不会留疤的。” 徐赏心小声地“嗯”了一下。 她不是羞涩。 她是失血,还有点脱水。 好了,现在两大一小,拼不出一个健全人了。 但总算勉为其难可以启程离开了。 眼下这个位置,在北师城外应该有十余里,虽说洛羡未见得会让人去城外大肆搜捕,但小心为上,还是先走才好。 其实对长公主来说,抓不抓得到裴夏和徐赏心,并不关键,只要能把罪名坐实,把屎盆子扣到北夷头上,那就算成功。 从这一点来讲,跑了可能还是个好事,省的被有心人抓到马脚。 三人互相搀扶着,从树林里走出来,也不好去官道,只能沿着相对好走的小路,尽可能走远些。 走了将近半天,徐赏心已经有点撑不住了,好在就近找到了一个比较隐蔽的坳口,裴夏决定就先在这里歇息一夜。 徐赏心还未化幽,体魄只能算稍强于常人,受伤加赶路,她只会越来越虚弱。 但裴夏不同,包括陆梨,伴随着时间推移,他们都在慢慢地恢复。 要说和人动手,现在还有些虚浮,但正常行走已经问题不大。 火很快生起来,裴夏罡气离体,打了几只小鸟,再让陆梨去弄些水,总算是正经休息下来了。 大哥靠在一块石头上休息,裴夏脱了自己的外衣给她,一边帮她换了包扎。 温暖的火和食物,让徐赏心也开始恢复了一些精神。 她远望着北师城的方向,呆呆看了许久,也不说话,最后默默收回视线,看向裴夏:“我们,之后要去哪里?” 裴夏可能也在思考这个问题,第一时间并未回她。 一旁的陆梨则想也不想地说道:“要不回微山吧?” 裴夏摇头:“回不去了。” 微山是裴夏的师门,徐赏心知道,她也跟着应道:“我们现在的身份,回去只会拖累你师父他们。” “那倒不是……” 裴夏自问对清闲子,以及自己的一众同门非常了解:“老道谨慎得很,他用气轨借力虽然隐蔽,但难说北师城会不会隐藏有望气士,我估计,他这会儿已经在招呼弟子打包行李,准备跑路了。” 徐赏心眼帘微垂:“都是因为我,害得你们连宗门基业……” “呃,我们微山,谈不上什么基业。” 裴夏解释道:“就这种规模的跑路,不是第一次了。” 第54章 镖队 北师城所在的庶州,放到九州版图上,属于西南角。 向北是幽州,向东是乐扬,向南是苍鹭。 以翎国目前的状况,除了庶州本土,也就只有苍鹭算是比较稳定的。 乐扬州是尨江水道的分流之地,商运昌隆,自古繁华,可惜如今还实际掌控在朝廷手里的,只有西乐扬的三个郡。 九年前尨江水师提督趁铁泉关告急,拥兵自立,称位为王,虽然没有公开叛出大翎,但实则已成割据,东乐扬的军政,早已不归朝廷所管。 再加上近年水患频频,绝不是个好去处。 可真要去苍鹭,且不提微山派会否已经跑路,就算不考虑这一茬,也还有另一个问题。 通缉。 再怎么说,这是“谋杀国相”的大罪人,让他们逃出北师城也就罢了,缉捕令总要发的。 正因为苍鹭相对社会安定,各郡县的府衙仍然在职有效,所以要面对的缉捕压力也会比较大。 藏头露尾也确实难受。 “还是向北吧。” 裴夏捏着一根骨头,敲了敲火堆木柴:“洛羡虽然师出有名,但真要动员起战,还需要时间,我们三个轻装简行,就算不走铁泉关,翻山越岭也走得,到了幽州地界,就不用在意翎国的通缉了。” 陆梨还在嗦那根小小的鸟翅膀,她摆脱了祸彘造成的疲惫后,明显饿得很,也不知道听没听清裴夏在说什么,就点头。 “幽州……”徐赏心喃喃自语。 幽州,太遥远了。 她打记事起,就在北师城,无论是小时候住在脏污的外城小巷,还是后来搬进了相府,她这二十年,都没有离开过这座大翎王都。 想不到,最后居然是以通缉犯的身份离开的,还真是世事难料。 摇摇头,知晓伤感无用,她看向裴夏:“我们现在这状况,别说翻山越岭了,出京畿都困难。” “真到了边境,身体早就恢复的差不多了,京畿还是不能多逗留,别的不说,万一有追兵呢。” 裴夏起身,轻轻拍了拍徐赏心的脑袋,他知道,无论如何强作镇定,现下发生的一切对徐赏心来说,都需要时间消化。 他只能说:“我去给你找点外敷的草药。” …… 翎国北兴十四年,五月,大翎国相裴洗被害的消息昭告天下。 作为治国有方的一代贤相,西至庶州海,东往乐扬船,百姓无不激愤慷慨,对北夷蛮人的声讨,经十五年前幽州沦陷以来,再到了最高潮。 长公主洛羡为此泣不成声,素服七日,势要让北夷付出代价。 此话一出,任谁都听得出洛羡的话外之音,翎国上下都开始肃穆以待。 尤其是拱卫北师城的京畿地区,以往少见的兵甲,开始频繁穿过官道,有时骑士奔马之声,过夜不息。 长乐镖局的镖队在路边才不过歇息了一炷香的功夫,就看到两拨官军匆忙而过。 少镖头冯席胆子大,看见官军过也不低头,反而瞪大了眼睛张望。 让一旁的当家冯昌海一把呼在了脑袋上,他瞪向自己儿子:“瞅啥呢?” “看看呗,”冯席缩着脑袋,“就这些个戴盔穿甲的,往日遇着一个都得好生伺候,哪见过这扎堆的。” “你还知晓厉害!” 冯昌海小声说:“往雀巢山去这一道,你老子走了半辈子,少见这阵仗,指不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可别惹了腥臊。” 走镖的最是消息灵通,不说各地的水牌房,沿路那些个驿丞也多是朋友。 但这趟往雀巢山,送的货却不好见光,镖队一路上都尽量避着人,反而一时闭塞了。 冯席年纪轻,二十来岁,虽然也过了“走四门”,带着“三色绦”,但经验这块儿还差了火候,回回跟着老爹出镖都要被训斥,心里早就不满。 他揪了一根草叶叼在嘴里,目光越过身旁一众休息的镖师趟子手,看向了队伍角落里那三个人:“你还说我,出门走镖,能不挂人就不挂,还是你教我的,怎么就带上那仨了?” “要说你没眼力劲呢。” 冯昌海提到此处,脸上也浮现出些许得意,拿着水袋喝了一口,说道:“你见着那人手持的兵刃了嘛?” “见着了,三尺长,不带鞘,拿个破布裹着。” “那是个法器。”冯昌海重重点了点手指。 冯席一惊:“振罡境?” 九州大地上,修行者并不罕有,像闻风,试的次数多了,总能成的。 只不过受限于资质,化幽这一坎就拦去九成的凡人。 像长乐镖局里,化幽化了一辈子的,多了去。 像什么“铁臂猴”“金刚腿”之类的诨号,大多是化幽只成了一条胳膊或是一条腿的。 还有许多,像冯昌海这样的,就是早有自知之明,化幽的时候通炼全身,虽然成不了境界,但总归胜过常人。 当家的看着自己儿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爹我是没什么指望了,你还年轻,人家振罡的修士还有法器,肯定背景不浅,少有我们能帮忙的时候,这捎带上了,回头你也好说上话,讨教讨教,没准儿这化幽就化成了呢?” 冯席年轻,骨子里还带点儿气性,虽然心里也很渴望修行有所成就,但话到嘴边又成了:“靠人提携算什么本事?” 这话又引得冯昌海大巴掌打在头上,他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冯席:“想想那雀巢山的下仆,看咱们都跟看狗似的,你就不气啊?” 冯席一抿嘴巴,不吭声了。 雀巢山上的是雪燕门,盛郡有名的修行大宗,宗门之下还有几个小门小派供养,他们长乐镖局常做其中生意,给雀巢山送些供奉。 尤其今次,除了底下门派的孝敬,还赶上老掌门许程风的寿辰,镖局这趟连带着给老掌门的贺礼,贵重的很。 看儿子不说话了,冯昌海才又勉力似的朝他点点头:“去,给他们送点干粮,套套近乎。” 冯席“诶”一声,提了自己的干粮,站起身。 冯昌海又叮嘱:“少盯着人家姑娘看啊。” 冯席脸一红:“说的什么话,我何时盯着那女子看过?” 第55章 化幽 这三人是镖队行过泰郡的时候遇到的。 领头的是个身形清瘦的年轻男人,他自说是北师城来,外出游历,想跟着镖队向北,见识一下江湖风光。 还带了师妹和一只小徒弟。 冯昌海是老江湖了,甫一见面并未轻信,不过对方带着孩子,倒是打消了他不少戒心。 想到或许是一次机遇,再者庶州安定,这趟路老冯也走过多次,便壮着胆子容留了他们。 三人跟着镖队一路向雀巢山去,连着十几天,都没什么异样,期间遇到猛兽,那年轻修士还出手相助,更让大家关系又熟络几分。 若不是之前有过几次喝酒打趣,冯席还真不敢随意靠近这北师城来的修士。 他提着干粮走过来,唤一声:“裴哥,我这儿有点馍。” 裴夏拍拍屁股从地上站起来,伸手接过袋子,笑道:“正好饿了呢。” “前头烧了汤水,可以撕开了泡着吃,”冯席一指前头火堆,“路上艰苦,吃食差了些,等回头到了雀巢山,我再请你好好喝酒。” 裴夏摇摇头:“出门在外,能吃饱肚子就不容易,没谁挑剔讲究。” 说着,他把袋子递给了身旁的徐赏心。 徐赏心两手接过,也朝着冯席轻轻一笑,点了点头。 姑娘唇角这一弯,娇颜动人,让冯席一时看愣了。 要说大哥确实貌美如花,但还不至于一顾倾人,主要还是冯席见得少了,他那小门小户小地方,就出不了几个美女。 正愣神呢,地上陆梨蹦起来朝他眼前招了招小手:“嘿,嘿!” 冯席立马回神,脸上一红就转过了头:“那,我我就先回去了。” 梨子叉着腰看他:“他眼里没我!” 裴夏拍了一下她的脑袋:“你这就过分了,谁还能成天蹲着走路啊。” 看到小徒弟这张牙舞爪的样子,猜想她借力祸彘的后遗症应该都好的差不多了。 裴夏转而看向面色仍旧有些苍白的徐赏心:“今天身体好些吗?” 徐赏心点头:“好多了,就是胳膊上,有点痒。” 裴夏半蹲到她身前,卷起她左臂的袖子,原本血肉模糊的伤口基本都已结痂,紫黑一片,显得手臂臃肿丑陋。 “有些独特的术法能加速痊愈,我师娘会,可惜梨子学艺不精。” 裴夏放下徐赏心的衣袖:“也没事,等脱痂就好了,那点疤痕,以后炼体的时候就消掉了。” 陆梨板眼看他:“你也是素师,你怎么不说自己学艺不精呢?” “我不能到五境,施展术法会触动祸彘,徒增风险。” 徐赏心现在是完全的自己人了,裴夏当她面前说话也没了顾忌。 从北师城逃出后,稍作休整,他们启程向北,因为身体状况,一开始走的颇为艰难。 好在随着时间推移,裴夏和陆梨的身体状况也在慢慢好转。 跟上镖队这十来天,更是过得安逸。 “我打听过了,雀巢山在盛郡,那里离大翎北疆已经不远,我们也可以整顿一下,等你身体恢复的差不多,我们就出发去幽州。” 裴夏正说着,不远处的官道旁又跑过去一队着甲的军士,他微眯起眼睛:“看这架势,铁泉关恐怕已经戒严了,我们到时候只能从蒙山越岭过去,是得准备充分些。” 说完,衣角被人揪了一下。 陆梨指着镖队那边:“那小子又来了。” 是的,冯席又来了,这次他还是提着一个袋子。 走到裴夏面前,他完全掩饰不住脸上的害臊:“那个……我爹让我给你们再送点果脯来。” 裴夏晃过头,看向那头坐在地上的冯昌海。 冯昌海面皮是厚的,甚至还朝裴夏挥手示意。 “懂了。” 裴夏点头,指了自己身下:“坐吧,我给你说说化幽炼体的门道。” 顿了一下,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徐赏心:“你也听好。” 徐赏心在相府已经闻风,如果不是接连出了意外,现在也是该忙碌化幽炼体的时候。 徐赏心连忙点头,还往裴夏身旁又坐近了些。 如果说此前,她对于修行,还只是和对待读书一样,秉持的是,虽无大用但没坏处。 那现在,她就是发自内心地想要修行变强。 因为已经见识过自己的无力,也因为从今往后,她不再是相府小姐,而是一个普通的江湖人。 看徐赏心和冯席都一脸认真听讲的样子,裴夏缓缓开口:“所谓化幽,指的是灵力入体,化入百幽,这个幽,指的是经脉。” “闻风之后,感知灵海,就可以吐纳灵力,但这个阶段,人身肉体凡胎,灵力入体无法留存,只能从经脉中滑过,周天之后消散于天地。” “化幽,就是在灵力运转周天时,尽可能浸染经脉,先从通道开始,慢慢改变体质。” “当经脉炼化有所成,每次吐纳过程中,能够运转的灵力才更多,且灵力过脉,更易从百幽中渗透到肌骨内。” “很多江湖武夫都以为化幽既然是炼体,自然重在筋骨肌肉,花费许多时间用灵力直接锤锻血肉,算事倍功半,所以成功极难。” 裴夏看看冯席,又补了一句:“这道理不算艰深,在很多宗门教习或是修士传承中都是基础。” 但就是这样的基础,对到外人,却又讳莫如深。 美其名曰:法不轻传。 冯席听的很认真,尤其听到先走脉后筋骨,顿时眼前一亮。 他出身镖局,算是习武世家,但从小耳濡目染,听那些叔叔伯伯吹嘘,都只说自己麒麟臂金刚腿,锤锻的如何坚实。 如果没有人点破,他大概也会自然而然地选择直接熬打筋骨,终其一生。 他重重给裴夏抱了个拳:“多谢裴哥!” 裴夏拿起他那个果脯袋子,笑道:“礼尚往来。” 冯席心里激动,没想到啊,父亲一时念起,竟然还真成了一段机缘! 看着他小跑向自己父亲,一旁陆梨探头,问裴夏:“你说,他现在知道了化幽的关键,会不会分享给其他人。” 裴夏想也未想:“不会。” 丫头嘟着嘴:“你怎么这么阴暗?” “不是我阴暗,”裴夏拿了果脯嚼一口,“是上千年的修行史已经给出了答案。” 第56章 鬼! 裴夏转而看向徐赏心:“你呢,听明白了吗?” 徐赏心没有应,裴夏转头的时候,正看到她睫毛轻颤,刚刚结束了一个周天的吐纳。 女孩睁开眼,朝裴夏点点头:“试过了。” “呃……嗯。” 点化闻风的时候,徐赏心说她眼见了一座湖。 这说明她沟通灵力的资质不错。 而化幽,即便是掌握了正确的方法,人身经脉也各有不同,起步和炼化进境自然也不同。 徐赏心显然在体质上也超出常人。 总感觉,早要是不去读书,送徐赏心去修行,起码不会比罗小锦要差。 “后期锤炼筋骨会比较劳累,只是经脉倒无妨,正好你手上有伤,剑招不方便练,这段时间就先把经脉通一通。” “嗯。” 徐赏心点头,想到最近这段时间慢慢安定下来,她不禁眉眼柔和了些:“幸好遇到了冯镖头他们。” 幸好吗? 裴夏没应,只是远远看着冯家父子的身影,又不着痕迹地扫过了镖队中间,那个罩着厚重黑布的马车。 裴洗被害,凶犯逃亡,这事是朝廷已经公布的。 长乐镖局这些人之所以会容留裴夏,除了些私利考量外,最主要的还是他们不知道这个消息。 镖局干的是江湖买卖,虽然嘴里都号称靠把式过活,但其实走的多是人情。 就像冯昌海,他总说这条道熟,他熟的是什么?是路吗? 不是,是这一路上的宗门修士、绿林好汉、官爷差捕。 他们本该是最消息灵通的。 可从这十几天路程来看,冯昌海明显有意在避人多的路线。 这么一看,他们这趟往雀巢山送的东西,怕也不是什么经得住查的玩意儿。 “提防不能卸,今晚还是我守。”裴夏叮嘱道。 另一边,冯席正兴奋地在和自己父亲讲述裴夏教授的化幽诀窍。 冯昌海一边听,眼神还在瞄着裴夏那边。 这种修行门路都异常珍贵,裴夏说给冯席,却未见得能允许冯席告诉冯昌海,他小心盯着,要是裴夏注意到了他们父子谈话,露出什么不悦,他马上就会推开儿子。 好在,裴夏似乎真的不在意这些。 仔细听儿子说完,冯昌海老脸上也浮现出一抹感慨:“这点诀窍,就不知卡了多少人。” 冯席激动地说着:“爹,那你也化幽有望啊,这一下起码得多活个十年!” 化幽炼体,易筋洗骨,体魄提升了,延年益寿也是正常的。 冯昌海听到儿子还能为自己想,风霜满布的脸上也浮出几分欣慰:“也许吧。” 但垂下眼帘,冯昌海眼底还是泛出些许苦涩。 诀窍是诀窍,但分清了先后,也只是提高了一些化幽完境的可能,并不是一定能成功的。 那些一辈子炼体都炼不好一手一脚的,难道先去炼经脉就能把经脉炼好吗? 归根结底,还是要看天赋和资源的。 想到此处,冯昌海又不禁想到了雀巢山上那高门长阶的雪燕门。 盛郡大宗,许家仙门,下辖附庸门派都有七个,散落在庶州各地,俱是一方豪强。 要是能从许家仙师那里求来些丹药灵宝,不说自己,起码能让儿子化幽有成,那长乐镖局以后也算是做起来了。 总镖头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从那罩着厚重黑布的车马上扫过。 这寿礼非比寻常,没准到时候许老掌门一高兴…… 冯昌海拍着大腿站起来:“我去周围巡一圈,你招呼兄弟们准备准备,休息的也差不多了。” 冯席应一声,却没动作,应该还沉浸在自己将来化幽有成的憧憬里:“诶爹,你说等我以后成了化幽境,是不是也能找个徐姑娘那么漂亮的媳妇?” 老头伸手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少他妈胡思乱想,我可警告你,咱这家底干不起欺男霸女的勾当。” “哎呀你放心吧,人家有主的姑娘我才不稀罕呢,就是真有火气旺的时候……” 冯席抬着头,下意识看向了那辆蒙布马车,随后才发觉自己嘴快了。 果然,冯昌海跟着就是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上,呸了一口:“操行!” 很快,镖队又重新上路了。 沿途官道他们用不了,近些时日庶州各地军马调动频繁,路上已经有了让军令,不小心挡着路了,容易出事。 还是只能沿小路,走了一个下午,又少赶了一点夜路,才算是到了原定的地点,开始扎营休息。 裴夏三人也分到了几个毯子,可能是因为白天教授化幽的缘故,冯昌海又让冯席特意送了些热酒过来。 裴夏接过酒,谢绝了对方一起吃饭的邀请,和徐赏心陆梨单独生了一个火堆,在营地边缘些的地方休息。 赶路疲惫,用过晚饭后,大伙很快就准备歇息了。 到子时左右,整个营地已经安静了下来,只有此起彼伏的鼾声驱赶着野兽。 除了几个守夜的兄弟,营地里最后还亮着的就只有裴夏的火堆。 裴夏反正是不睡的,加上徐赏心还比较虚弱,他经常烤火烤一整晚。 但是。 将近丑时的时候,他忽然在营地密集的鼾声里听到了一点窸窸窣窣的异动。 镖局守夜的几位都在营地边角,似乎并未察觉。 裴夏想了想,没有再往火堆里添柴。 丑时过半,营火熄灭,夜幕笼罩下来。 在黑暗中,一个人影蹑手蹑脚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裴夏收敛气息,凝神朝着那个人影看过去……冯席? 少镖头小心翼翼地避过了满地的大汉,踮着脚朝镖车走过去。 这诡异的举动,让裴夏生出了几分疑惑。 他猜想那镖车里押的不是寻常物什,可冯席大半夜地跑过去是要做什么? 想着,裴夏也蹑手蹑脚地猫了过去。 镖队里最大的那辆镖车,上面罩着厚重的黑布,裴夏凑过去的时候,正好看到冯席拈着布角,掀开了一片。 月光穿林,照在黑布之下,露出一个精钢打造的铁笼。 而在笼子里的,是一个曲腿斜坐的……女人? 是的,她有一双修长的美腿,腰肢纤细,体态婀娜,而且浑身赤裸。 这附庸门派给许老掌门送去的贺礼是个裸身女子? 裴夏不惊奇,他觉得荒谬。 看不起谁呢?雪燕门是正儿八经的大宗门,在整个庶州都算叫得出名号。 老头要真有这方面的爱好,还需要你下家来送?还非要在寿辰这种场合? 更何况,有什么必要整个笼子,让镖局押运? 裴夏紧皱起眉头,又细细观察了一会儿,慢慢看出了不对。 这“女人”手脚都被沉重的镣铐锁住,下半张脸更是被戴了一个精铁面罩,这是生怕她咬人。 而且她体态修长优美是不假,可皮肤的质感却非常奇怪。 所谓“光滑如玉”,确实是评价美人的用词。 但这“女人”裸露的长腿,居然真能反光! 不是那种肤质细腻晕开的柔光,而是和真正的玉石一样,在反射着明亮的月光。 而且,她的肤色也不太正常,有点过于苍白了。 形如女人、体态优美、肤质如玉、苍白、咬人…… 裴夏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鬼! 第57章 许浊风 在前面的几个弹幕游戏关结束之后,银宁变身的机甲带着男主来到了一处星球洞穴当中,这个洞穴长年冰封,四周白茫茫的一片。 话音落,房门被打开,燕青青走出房间带上了门,冷眼看着蔡青湖。 在蛇怪养伤的十多天时间里,艾克恩之形的分身一直都是以尽可能低的魔耗在行动,晓组织的聚会没有参与,课余时间都躲在房间里不出来。 李伤不知道他老妈是咋和三孃说的,三孃走的时候竟然很高兴,反复交代李伤,过几天一定要去他们家里走一趟,说是他三姨爹很想他。 朱吾世回过头来,叼着草根的他一怔,旋即微微一笑,指了指宋植的身后。 而1号,本身林天就给他激活了,从盗贼首领,张铁河那里夺来的隐身能力碎片。 一头狼扭头看向山坡上的苏清歌,目露凶光,龇牙发出低低的“呜呜”声。 那人也许本来只是恼火杨宝生没有发支香烟给他,觉得不尊重他,故意刁难他。因为在瓦窑这个地方,还没听说办结婚证需要请人吃饭喝酒的。 ,基投并开这家算,基钱都资作都比分把算划开把资资家要把来基用,怕,投这家部资要并都分分。 韩谦再次躬身施礼,随后示意安安去找洛神或是洛赋聊天,估计柳笙舞也在这儿。 60多年了,斯坦终于回到了这里!他本来就是属于这个地方,接着斯坦将手放在了中央建筑中心雕像右边。 话没说话,他就把我从高台上给丢了下去,看着原来越近的蛇,我闭上了眼睛。 他撞到了后面的房墙上,然后嘴角留着献血,摔倒地上,一动不动不知道死活了。 云飞雪的语气越来越重,直至最后就好似巨鼓不断炸响在千寻夜的脑海中。 “剩下的事就交给下面的人吧。这几天你也是劳累不少,好好去休息几天吧!”,白莎莎还想说点什么,但听到康宇的话,白莎莎只好告辞。 比试场中,允儿手中微微一晃,储物戒中飘散出大量的花瓣,将允儿的身影笼罩,远远看去,倒真像一位仙子在花中嬉戏。幽暗的花香在允儿的指尖缭绕,片刻之后所有的花瓣全部凝成一道白练,将三眼九头蟒牢牢困住。 听到这话,冯阵的眼中说不出的喜悦,这么多年秦荡对他什么样子?从下令暗算林明到今天林明的挑战都是他一手造成的,这些冯阵都一直怀恨在心,现在终于可以报仇了。 这让接受了他的记忆的林枫,心里面除了一些愤怒以外,还带来了一阵的火热。这些记忆就仿佛是他所干的一样,弄的他浑身的燥热。 若将来的某一时刻,宋国受到外敌或内乱的动荡混乱之时,十二支分支凝聚,启用夜家人自己的一套特殊的兵法,即可战无不胜,瞬息翻涌天下。 弹幕刷的依然疯狂,有不少人在打听柳梦甜的电话,微信之类的。 醉梦谷的实力比黄家强上一些,但若是与天翎宫、落霜苑相较,又完全不如。 而何兰香,心心念念了这么长时间,为的不就是这一天这一刻吗,此刻对于何兰香来说,一切都足够了,只要有张浩在这里,有张浩这种表现,她付出再多也无所谓了。 听到这,乔亦舒心中便是一松,可杨超接下来的话,却是又让她提心吊胆起来。 所有漆黑触手的交汇处,是一团扭曲的黑色物质,如果不是它座下那副专用轮椅,谁也想不到……做出这种事的怪物,是已经病入膏肓的莫清枫。 “兄弟,这样吧,我在外面等你,要是不行的话,你赶紧跑出来上车,我带你走,起码他们追不上你,要是你真有这个本事的话,那我请你喝酒,咱们两人不醉不归,也算是你替我报仇了。”男子说道。 在这一刻,钟子浩只觉肉身几欲被撑爆,纵然斩下触摸结界的手臂也无济于事。 有了两把枪,林克就像是多两个玩具。他一天能打烂两个靶,这种疯狂的做法让本杰明担心他的肩膀会不会碎掉。 两人的宠溺,让她变得娇纵跋扈的,想要的东西,必须要得到,想要的男人,务必要弄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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