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第1章 白雪歌送武判官 北风卷地白草折。 八月飞雪,像是老天爷撒下的一把银针,扎得人睁不开眼。 风里带着冰碴子,刮在人脸上像刀割。武判官紧了紧狐裘领口,大氅下摆已被冻成铁板。他望着城头那杆残破的军旗,旗角缀着冰晶,在暮色里闪着幽蓝的光。 这座城叫寒疆,城墙是用千年玄冰砌的。三年前他初来时,城守就指着那些冰砖说:“看到冰纹里的血丝没有?都是守城将士的。”如今城守的骨灰也掺进了新砌的冰砖,就嵌在西门箭楼第三块砖的位置。 “温两碗酒,要冰窖最底层的。”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武判官没回头,听着皮靴踩碎冰渣的声响,数着步数——七步,正好停在右侧三尺。这是他们当年被雪狼围城时练出的默契,后背相抵,剑锋向外。 城主解下腰间酒囊抛过来,玄铁打造的囊身还带着体温。武判官拇指顶开塞子,浓烈的酒气混着雪莲清香直冲鼻腔。他忽然想起去岁深冬,两人被困冰窟三日,就是靠这酒吊着口热气。 “朝廷的调令到了。”城主说话时呵出的白雾凝成冰珠,落在玄冰砖上叮咚作响。他解下佩剑插进雪地,剑鞘上九颗狼牙吊坠撞出闷响。这把“碎玉”剑三年来从未离身,剑柄缠着的鹿皮还是武判官猎的那头白鹿。 武判官仰头灌了口酒,喉头火辣辣地烧。酒液滑过之处,冰碴在脏腑间噼啪炸开——这是寒疆特有的喝法,酒入愁肠,能化出三春暖意。他摸出怀中的鎏金令牌,令牌边缘已被摩挲得发亮。“明日启程。” 暮色突然暗了三分。城主解下大氅铺在箭垛上,露出内里玄色劲装。左肩那道疤露出来,三寸长,泛着青紫——那是为救武判官中的毒镖。当时他说:“这疤留着,省得你欠人情。”此刻疤上凝着霜花,像条僵死的蜈蚣。 “去地火厅。”城主转身时大氅扬起,带起一阵雪雾。武判官盯着他后颈新添的白发,突然发现他束发的银环换成了玄铁——那是守将殉城时才戴的。 地火厅在城心最深处。穿过七道玄冰闸门,热浪扑面而来。岩浆在琉璃罩下翻涌,映得四壁血亮。石桌上已摆好炙鹿肉、冰镇葡萄,还有坛未开封的“雪魄”——这酒要埋在雪狼巢穴四十年才能起坛。 城主拍开泥封的手很稳,琥珀色酒液倾入冰盏时腾起白烟。“那年你初到寒疆......”他忽然笑了,眼尾皱起细纹,“说要温酒斩雪狼。” 武判官捏着冰盏的手指发白。他记得那个雪夜,十二匹雪狼围住粮车。城主单骑来援,剑光过处血溅白雪。后来他们在狼尸堆里对饮,城主说:“好剑法该配好酒。”那夜他们喝光了整窖藏酒。 “朝中有人要动寒疆。”城主突然转了话头,指尖蘸着酒液在石桌上画图。酒痕显出诡异的蓝光——是边关布防图。“这三年你挡了十七道催粮令,八次巡查使。”他蘸着酒继续画,蓝光蔓延到武判官袖口,“明日出了寒疆地界,会有三批人等着。” 武判官握盏的手顿了顿。酒液晃出冰盏,滴在石桌上腾起青烟。他当然知道——兵部的催命符,户部的黑账本,还有那位九千岁养的“雪鹞子”。但更让他心惊的是城主画出的路线:本该绝密的归京官道,此刻在酒痕中纤毫毕现。 “带着这个。”城主解下贴身玉佩。玉是血色的,刻着睚眦纹。武判官触到玉上余温时,指尖突然刺痛——玉里藏着根冰针,针尖淬着幽蓝。“遇到雪鹞子,捏碎玉佩。” 子时梆响穿过七重闸门,在地火厅荡起回音。武判官望着琉璃罩下的岩浆,突然想起三年前的迎新宴。当时城主说:“寒疆的夜最长能到八个时辰,但地火不灭,城就不倒。” 此刻城主正在舞剑。碎玉剑映着地火,在玄冰墙上投出万千光斑。这是寒疆守将独有的“红莲剑法”,剑锋过处热浪滚滚,能在雪地上刻出三寸深的焦痕。武判官看着剑光中飞舞的白发,突然起身拔剑。 双剑相击时,火星溅入酒坛。他们从地火厅斗到城头,剑气震落檐角冰凌。最后双剑同时点在军旗的“寒”字上,旗面突然裂开,露出藏在旗杆中的密匣——这是他们当年约定的暗格。 匣中是卷羊皮,绘着塞外三十六部盟约。城主的手指抚过狼图腾,“明年开春......”话被北风撕碎。武判官看着羊皮卷末的血指印,突然明白为何调令来得这般急。 地火厅的琉璃穹顶渗着血光,岩浆在琉璃下缓慢翻涌。城主用碎玉剑挑开酒坛泥封时,剑尖沾着的雪粒坠入酒中,激得酒液腾起三尺青焰。 “记得冰窟里那坛酒么?”城主屈指弹在坛身,嗡鸣声惊醒了梁上栖着的寒鸦,“你说要温酒,结果用红莲真气把酒煮沸了。” 武判官摩挲着冰盏边缘的裂痕——这是去年雪崩时被冰碴划的。当时地动山摇,他们缩在冰缝里,靠这盏子接岩缝滴落的雪水。“那酒醒后你睡了三天。”他嘴角扬起,“说梦见赤龙盘柱。” 酒液入盏时凝成冰珠,又在触及盏底时骤然汽化。这是寒疆特有的“雪魄”,饮时要运功化开冰劲。三年前他们为取这坛酒,端了雪狼老巢。城主左臂那道疤,就是被狼王利齿划的。 “尝尝这个。”城主忽然从袖中抖出个玉盒。盒开时寒气四溢,露出十二枚冰晶似的丸子。“雪莲子,用你去年猎的那头白熊胆腌的。” 武判官捏起丸子对着地火细看,莲子内部有血丝游动。这是寒疆剧毒的“血冰魄”,却能解中原七种蛊毒。他仰头吞下时,城主的手指在石桌上敲出暗号——三长两短,意思是“席间有耳”。 双剑出鞘快过疾风。碎玉剑挑飞梁上黑影的瞬间,武判官的短刃已钉入地砖缝隙。惨叫声未起,城主袖中飞出的冰针已封住刺客咽喉。 “第七个。”城主甩去剑上血珠,血珠落地成冰,“这个扮的是运炭工。”他剑尖挑起刺客衣襟,露出内衬的银狼纹——雪鹞子的标记。 武判官拔出短刃时,刃尖带着抹幽蓝。他嗅了嗅,冷笑:“漠北的狼毒。”转身将毒血滴入酒坛,“正好给雪魄添味。” 两人举盏相碰,冰盏裂痕处渗出酒液,在石桌上汇成个“安”字。这是他们当年约定的暗号,若有一人倒下,另一人需护其亲族周全。 “此去长安八百里......”城主忽然以筷击盏,唱起《戍客行》。唱到“明月出天山”时,琉璃罩下的岩浆突然暴烈,映得他眼中血光浮动。 武判官和着节拍在桌上画符,指尖真气将酒液蒸成雾气。雾中显出塞外地图,某处山谷闪着红点——那是他们埋下盟书的位置。 歌声戛然而止。城主劈手斩碎雾图,碎玉剑插进石桌三寸:“明日出城走西麓,那里新开了条冰道。”他蘸着酒液画出路线,却在关键处故意错笔,“记得在第三个弯道弃车。” 子时的更鼓穿透地火厅。武判官看着桌边将尽的红烛,忽然将玉佩按在烛焰上。血玉遇热显出密文,正是雪鹞子在长安的暗桩名单。 “这份礼太重。”他作势要还。 城主按住他手腕,掌心红莲纹滚烫:“三年前你替我挡的那箭......”话被突然爆裂的岩浆打断,琉璃罩上爬满裂纹。 两人同时出掌抵住琉璃,真气激得袍袖鼓荡。当热浪退去时,石桌上酒液已凝成冰雕,正是寒疆城的微缩模样。城主屈指弹碎箭楼冰雕,楼中掉出颗金印——节度使大印。 “活着回来。”城主突然说,“寒疆的雪化时,地火厅要有人温酒。” 武判官收印入怀,金印边缘刻着行小字:“玉门关外无故人”。这是他们初见时的酒令,下一句该对“碎玉剑下尽仇雠”。但此刻谁都没说出口。 雪停了。 武判官站在马车前,掌心握着尚带余温的玉佩。城主递来最后一个酒囊:“过了黑风峡再喝。”说罢突然劈手夺过车夫马鞭,扬手甩出个鞭花——这是检查是否有人下毒。 马嘶声惊起寒鸦。武判官掀开车帘时,看见垫子上放着柄短剑。乌木剑鞘上刻着他的名字,正是昨夜城主用剑气在雪地上刻出的字形。剑柄暗格里有张薄绢,画着寒疆新城防图——墨迹未干。 车轮碾过冰面时,城主立在城头吹埙。埙声苍凉,惊碎了檐角冰棱。武判官握紧剑柄,听着埙曲最后一个颤音没入风雪。他知道,这是《阳关三叠》的变调——寒疆没有杨柳,唯有冰棱作别。 第2章 大雪满弓刀 寒疆城的晨钟响得比往日迟。 武判官站在城门洞下,看着檐角垂落的冰棱。这些三尺长的冰锥本该在卯时由守军敲碎,今日却完好如剑。他知道这是城主的意思——冰棱坠地时,便是送客的时辰。 城主解下大氅披在他肩上时,手指在领口顿了顿。 四匹雪驼拉的马车停在百丈外,车辕上积着新雪。武判官走向马车时,数着脚下的冰裂纹——七浅三深,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果然在第七道浅纹处,他踢到个硬物。弯腰佯装系靴时,指尖触到埋在冰里的铁盒,盒中冰珠带着地火厅的硫磺味。 “这囊酒能暖到玉门关。”城主解下朱红酒囊抛来,囊身却比往常重了三两。武判官晃了晃酒液,听出内层夹着金属机簧声——是把掌心弩,箭矢浸过雪狼毒。 马车启动时,城头忽然飘下段埙曲。调子是《折杨柳》,在寒疆却要叫《断冰棱》。武判官掀开车帘回望,见城主立在箭楼顶,白发散在风里如旗幡。玄铁发环扣着的狼髯大氅猎猎作响,底下露出半截剑鞘——碎玉剑竟未佩在身上。 车轮碾过冰面发出异响。武判官摸出铁盒里的冰珠按在车底,冰珠遇热融化,露出里面的蜡丸。丸中裹着城主笔迹:“十二响箭为号”。他数了数随行亲卫,正好十二人,每人箭壶都露出半截白羽。 马车行至黑风峡口时,身后传来十二声闷响。武判官没回头,他知道这是寒疆城头的冰棱终于被敲落。碎冰声混着埙曲尾音,在峡谷里荡出个苍凉的调子。袖中玉佩突然发烫,血玉里游动的金丝指向东南——那里冰崖上闪过半片银甲。 第十二声冰棱坠地的余韵还在峡谷回荡,武判官突然按住剑柄——白羽箭破空声不对。 他的手指刚触到车帘,指尖就传来刺痛。玄狐皮缝制的车帘上凝着霜花,本该雪白的冰晶里游动着血丝——这是雪鹞子用死人血喂出来的“血冰蚕”,遇热则狂。 “停!”他低喝时右手已按在剑柄,左手将雪莲子压在舌底。车夫却突然扬起马鞭,鞭梢铜铃炸开一团紫雾。拉车的四匹雪驼同时发狂,眼珠凸起爆成血雾。 为首的亲卫长刚抬起铁胎弓,喉头就绽开朵冰花。那不是暗器,是支箭簇雕成梅花的透骨钉,钉尾缀着的银铃还在晃。他倒下时撞翻了箭壶,白羽箭散落冰面。 “列阵!”副卫长暴喝未落,绝壁上垂落的冰瀑突然炸开。十二具冰尸倒吊着现身,青紫色的脚踝拴着天蚕丝。它们同时拉开玄铁弓的瞬间,峡谷里响起《幽冥引》第一个音符。 最外侧的亲卫突然调转弓弩,箭矢穿透同伴的咽喉。中箭者伤口不流血,反而生出冰晶,眨眼冻成冰雕。副卫长挥刀斩向叛变者,刀锋却砍进团雪雾——那人的皮囊里钻出千百只血蟥,每只都叼着片带冰毒的鳞甲。 “闭耳!”武判官弹出雪莲子击碎车辕冰珠,爆开的硫磺雾堪堪抵住第二波音杀。但已有六名亲卫耳孔渗血,眼白翻成冰蓝色。他们机械地挽弓搭箭,箭尖对准了昔日同袍。 冰尸的第二箭来得悄无声息。箭杆是空心的,飞出时灌满黑风峡的阴风。亲卫举盾相迎,玄铁盾却被风刃削成碎片。碎片迸溅时,武判官看见每片铁渣上都映着张哭脸——雪鹞子的摄魂术。 “大人快走!”仅存的三名亲卫突然撕开甲胄,露出满身火雷符。他们撞向冰尸的轨迹上炸开血雾,热浪融化了七具冰尸。但融化的冰水落地成蛇,其中一条窜上车辕,毒牙咬穿了车夫脚踝。 武判官挥剑斩断蛇头时,最后一名亲卫正被天蚕丝吊上半空。冰尸的手指插进他太阳穴,抽出时带出缕热气——那是活人的神魂,在寒风里凝成冰絮。亲卫的尸身坠下时,怀里跌出块暖玉,玉上刻着所有人家小住址——这是寒疆死士的规矩。 玉佩尚未落地,已被冰尸的吐息冻成齑粉。武判官袖中短剑暴起,剑气斩断操控冰尸的天蚕丝。 冰雾未散,弦声已至。 十二具冰尸倒悬绝壁,冻成青紫色的手指扣着铁胎弓。箭镞系着银铃,箭尾拴着天蚕丝。《幽冥引》的调子混着铃声,震得冰原裂开蛛网纹。武判官耳膜渗出血珠,却在落地瞬间用剑尖挑起块碎冰——冰里冻着半截蜈蚣,是城主教过的破幻之法。 他手中短剑划出新月般的弧光。剑气割裂三根天蚕丝,操控冰尸的丝线崩断,两具冰尸砸落冰面。尸身炸开的冰碴里飞出蓝莹莹的蛾子,翅膀上的磷粉沾到冰面就燃起青火。 冰层开始塌陷。武判官足尖点着飞蛾借力,每踏一步都在半空留下火印。七柄弯刀突然刺破冰面,刀身镂空处灌满黑蛟毒液,刀刃上却映着星空——真正的杀招来自头顶。 雪鹞子死士倒坠而下,手中不是兵刃,而是面铜镜。镜光折射着冰原极光,在武判官视网膜上烙下白斑。他凭着记忆反手刺剑,剑锋却传来空荡感——镜面幻影! 毒刀入肉三寸,左肩传来的寒意让武判官清醒。他顺势后仰,任由刀锋穿透肩胛,右手短剑自下而上撩起。剑光闪过,持镜死士被劈成两半,镜中却跌出个彩衣童子,手捧的玉瓶里爬出百足冰蚕。 “判官大人。”童子笑声如银铃,“九千岁问您喜欢哪种棺材?”话音未落,玉瓶炸成冰雾。武判官旋剑成盾,冰蚕撞在剑身上发出金铁交鸣声。再看童子站立处,只剩件空荡荡的彩衣,内里爬出密密麻麻的血蟥。 血蟥群朝着武判官涌去的刹那,冰河上游突然漂来盏青灯。 灯是竹骨糊的,火苗却是幽蓝色。灯影里站着个灰袍青年,腰间悬的铜葫芦叮当作响。他踏着块浮冰顺流而下,右手捏诀,左手抓把赤色药粉洒向空中。 “苍灵借路——”青年清喝声穿透《幽冥引》的魔音。药粉遇风燃成火雀,扑向血蟥群时炸开硫磺味。血蟥在火中蜷成焦炭,冰蚕则疯狂逃向阴影。 武判官短剑横削,斩断缠足的天蚕丝,抬眼正对上青年含笑的双眸。那双眼生得极特别,左瞳淡金,右瞳黛青,像是把日月装进了眼眶。 “道长要管闲事?”雪鹞子首领从冰雾中现身,面具上的哭脸淌下血泪。 青年解下铜葫芦灌了口酒:“贫道在守心坪种了二十三年雪见草,最闻不得血腥气。”他说话时袖中滑出根青竹杖,杖头雕着八卦阴阳鱼,杖身上还刻着“崔钰”二字。青年扫了眼一身狼狈的武判官,转头对着那雪鹞子首领笑道:“我只是很烦这些恶心的玩意儿,至于其他的事情,你们且随意,我只是路过。” 第3章 守心坪,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冰河暗流裹着崔钰向着下游冲去,他却丝毫不慌,只见他单手结印,青竹杖在湍流中划出北斗阵图,湍急的水流竟自行分开通道。武判官呛出喉间淤血,强忍着疼痛握紧手中短剑,指尖已摸到怀中的节度使金印,寒疆城防图和节度使金印是他此去长安必不能失的物件。 “敢问道长在哪座道观修行,我也略懂一些道法,此间落难,还望道长能够相助。”武判官突然开口,声音混着冰碴,“寒疆城往东三百里有座守心坪,如果道长不嫌弃,可赠予道长扩建道观。” 崔钰竹杖轻点冰面,破水而出落在冰原上。远处传来雪鹞子的鹰哨声,他掸了掸道袍上的冰渣笑道:“贫道只爱清净。” 话音未落,数十枚淬过毒的透骨钉破空而至。钉尾拴着的银铃晃出摄魂音,却在触及崔钰道袍时骤然哑火——袍角暗绣的云雷纹泛起青光,透骨钉纷纷坠地。 彩衣童子踏着冰蚕从雾中走出,手中玉瓶已换成血幡。“今番是断不能让你俩活着离开了。”他童声带笑,幡面却浮现百鬼夜行图,“看来今日又要添新魂了。” 武判官见那透骨钉竟然对眼前的青年毫无伤害,又将手中握着的血冰魄收了回去。先前与寒疆城主约定响箭玉佩为号,可现如今响箭还留在马车上,而玉佩也不知所踪,这个青年似乎成了他能不能活着离开的唯一希望。现在他只希望这个青年有着道家的悲天悯人之心,能够对自己施以援手。 崔钰瞳孔异色流转,青竹杖突然插入冰层。地面震颤间,九道银线破冰而出,将方圆十丈圈成牢笼——此乃“地缚阵”。武判官见状,果断扯下狐裘大氅抛向空中,内衬金丝在雪光下折射出寒疆城的密语符文。 “再加三车龙涎香,百斤朱砂。”武判官咳着血沫,手指在冰面画出道门敕令,“够画十年符纸。”虽然那彩衣童子的话语让他和崔钰站在了同一战线,但如果对方选择就此离开,他也无计可施。 崔钰轻笑未答,袖中已飞出七张黄符。符纸遇风自燃,化作北斗七星悬在头顶。彩衣童子脸色骤变,血幡抖出剩余的十具冰尸,一旁的雪鹞子首领也带着死士准备伺机而动。 “天璇引雷!”崔钰剑指划破掌心,血珠溅在燃烧的符纸上。霎时阴云密布,七道紫雷劈落,将冰尸轰成焦炭。雷光未散,他竹杖横扫,杖头阴阳鱼突然张开,吐出团青色火焰。 火焰触及冰面竟不熄灭,反而顺着九曲银线蔓延成火网。雪鹞子死士刚露头便被火舌缠住,铁甲在青焰中熔成铁水。武判官趁机拔出短剑,剑柄暗格弹出的金粉在空中凝成寒疆城防图——正是要诱敌分神。 彩衣童子尖啸着抛出玉瓶,瓶中飞出百只冰魄蛾。崔钰不慌不忙咬破指尖,在虚空画出道血符:“太阴借法!”符成刹那,漫天飞雪凝成冰剑,将毒蛾尽数钉死在冰崖上。 “该我了。”武判官突然暴起,短剑刺入冰层。剑气顺着九曲银线直扑彩衣童子,所过之处冰层翻卷如龙。童子欲退,却发现双脚被崔钰早先布下的地缚阵困住。 血幡应声而裂,童子的真身从幡中跌出——竟是个侏儒老者。他狞笑着撕开人皮,露出满身血咒:“那就同归于......”话未说完,崔钰的青竹杖已点在他膻中穴。杖头阴阳鱼急速旋转,将血咒尽数吸入。 “乾坤无极。”崔钰翻掌拍地,九曲银线骤然收紧。侏儒惨叫着化为冰雕,又被武判官一剑劈碎。残骸中滚出颗血色明珠,正是操控冰尸的母蛊。 远处传来雪崩般的轰鸣,剩余冰尸集体自爆。崔钰拽着武判官跃上青竹杖,杖身突然伸长三丈,载着两人滑下冰坡。身后爆炸的气浪将积雪掀上高空,化作漫天冰雨。 “道长的术法当真高深莫测,在下佩服......”武判官攥着染血的金印,“不知此行,可还有生路?” 崔钰望着东南方寒疆城升起的狼烟,嘴角扬起:“二十车朱砂,外加你刚刚承诺的守心坪山契!” “成交。” 青竹杖划过冰原,在朝阳下拖出长长的影子。而在他们身后三十里,城主站在寒疆城头,手中碎玉剑正滴落着已不知道是第多少个雪鹞子刺客的血。 守心坪的雪是青色的。 崔钰说这话时,青竹杖正挑开半山腰的冰帘。武判官望着簌簌坠落的冰晶,忽然想起寒疆地火厅的琉璃穹顶——那里的雪沫沾着硫磺味,而此处的雪粒里混着药香。 廊柱间飘荡的朱砂符纸被山风掀起一角,露出后面斑驳的“守心坪石碑”——字痕间凝着黑红血垢,倒像是用断指蘸血写的。 “这便是守心坪?”武判官指尖擦过石碑裂痕,青苔混着冰碴刺入甲缝,“三清座下修心处,怎的比寒疆地牢还阴森三分?” “雪见草要饮人血才开花。”崔钰拂开道袍上的冰碴,露出腰间铜葫芦的裂痕。昨夜那场雷法耗了他三成真气,葫芦里养的蛊虫此刻正焦躁地撞着内壁。崔钰的道袍扫过满地碎符,袖中滑出半截桃木楔钉进石缝:轻笑着说道:“十年前香火盛时,这台阶每日要被信众踏破三道,如今么……” 话音未落,北廊突然塌下半边飞檐。腐朽的梁木砸在青铜香炉上,惊起满观寒鸦。 武判官剑柄叩了叩龟裂的八卦地砖:“你既已修得雷法通玄,何苦贪图那二十车朱砂?”暗格里节度使金印硌着胸口,他盯着崔钰异色双瞳,“还是说——” “因为穷。” 武判官按着渗血的左肩,靴底在石阶上拖出蜿蜒血痕。他数着步数,七百三十阶后终于看见那道朱漆剥落的观门——门环是两枚阴阳鱼,鱼眼里嵌着带血丝的黑曜石。 “吱呀——” 门开时涌出团灰雾,雾里站着个纸扎的童子。童子腮红艳得瘆人,手中灯笼却燃着绿火。崔钰弹指打出一道青光,纸童子突然裂嘴笑了,灯笼光晕里浮出八个字:“生人勿进,死魂绕行”。 武判官剑眉微挑,袖中短剑已滑出半寸。 “别动。”崔钰按住他手腕,掌心红莲纹烫得惊人,“这是守门傀,沾了活人气会炸。”说着咬破指尖,在童子眉心画了道血符。纸人眼眶突然淌下黑血,灯笼绿火“噗”地熄灭。 穿过三重庭院,药香浓得化不开。武判官盯着廊柱上密密麻麻的符咒——那些朱砂符文的走势,似笔走龙蛇,非常人所能画就。 “你睡东厢。”崔钰推开厢房门的瞬间,梁上垂落的铜铃齐齐作响。屋内没有床榻,唯有一口青铜棺椁,棺盖刻着二十八星宿图。他屈指敲了敲棺身,棺内忽然溢出温泉热气:“寒玉棺,疗伤圣品。” 武判官指尖刚触到棺沿,突然缩手——棺椁缝隙里渗出的是血。血珠落地成冰,凝成朵朵红莲。 “怕了?”崔钰解下铜葫芦灌了口酒,左瞳金光大盛,“当年药王谷送来十二具活尸试药,血把寒玉染透了。”他忽然掀开棺盖,热浪中浮出张美人面——竟是冰雕的城主模样! 武判官瞳孔骤缩,短剑已抵住崔钰咽喉。 “幻术罢了。”崔钰轻笑,竹杖点在冰雕眉心。美人面寸寸龟裂,露出棺底密密麻麻的金针。每根针尾都拴着天蚕丝,丝线另一端没入屋顶星图。 “脱衣。”崔钰突然甩出张黄符贴在他伤口,“雪鹞子的狼毒已入心脉,再耽搁半刻,你连棺材都省了。” 观外起了风。 武判官躺在棺中,看着金针随星图流转自行刺入穴道。剧痛混着酥麻窜遍全身,他咬紧的牙关渗出血丝。崔钰盘坐在棺椁旁,青竹杖横在膝头,杖头阴阳鱼正对着窗外残月。 “道长为何救我?”武判官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 崔钰没回头,指尖摩挲着竹杖刻痕:“二十车朱砂值这个价。” “修缮道观的银钱,城主给过你多少?”他猝然发问,短剑贴着棺盖游走。 崔钰的铜葫芦擦着剑锋掠过,酒液在棺面泼出诡异图案:“寒疆的雪埋不住秘密,但能冻僵舌头。”他屈指弹飞葫芦塞,酒香里混着血腥气,“守心坪的山契,三车龙涎香,二十车朱砂,这些东西算是你的买命钱,买的也是这观里七百三十尊神像的眼——它们看得见雪鹞子,却看不见香火。” 武判官转头又问:“这偌大的道观,就你一个人?” 崔钰笑着回道:“不是还有它们吗?” 说着突然掷出铜葫芦,窗外传来声闷哼。一道黑影从檐角坠落,手中淬毒的袖箭尚未射出,便被葫芦里窜出的蛊虫啃成白骨。 第4章 十年饮冰血未凉 武判官瞥见白骨腕间的银狼纹,冷笑:“雪鹞子倒是勤快。”坠剑声惊醒了纸扎童子,绿灯笼在廊下晃出血光。 “第三个。”崔钰收回葫芦晃了晃,蛊虫咀嚼声令人毛骨悚然,“你值钱的不是命。”他忽然转身,异色双瞳盯着武判官怀间,“寒疆城防图在谁手里,谁就是某些人的眼中钉。” 话音未落,东南角的符阵突然爆出火光。纸童子尖啸着冲进庭院,手中灯笼炸成火球。崔钰竹杖点地,九道银线破土而出,却听“咔嚓”一声——银线被生生斩断! “崔道长,久违了。” 墙头立着个红衣女子,手中弯刀滴着黑血。她足尖轻点,腕间银铃晃出《摄魂调》第一个音节。武判官只觉眼前一花,棺椁竟凭空挪了三尺——方才所在的位置插着七枚透骨钉,钉尾拴着浸毒的银铃。 “赤练仙子。”崔钰竹杖横在胸前,“药王谷的叛徒也当了雪鹞子的狗?” 女子娇笑着甩出条红绫,绫上金粉在月下泛起毒光:“奴家只要那柄碎玉剑的下落。”红绫如蛇缠向棺椁时,武判官突然暴起,短剑斩断红绫的刹那,金粉化作毒雾扑面! 崔钰袖中飞出张符纸,凌空燃成火凤吞尽毒雾。女子脸色骤变,弯刀劈向星图锁链——她竟识得金针渡穴的命门! “找死。”崔钰左瞳金光化作实质,青竹杖突然裂开,露出柄刻满咒文的青铜剑。剑出鞘的瞬间,整座道观的符咒同时亮起,星图锁链哗啦啦缠住女子脚踝。 武判官的剑却慢了半拍。 赤练仙子袖中滑出柄匕首,刀身映出他惊愕的脸——那面容竟与城主有八分相似!电光石火间,匕首已抵住他心口:“原来武判官是......” 嗤—— 青铜剑贯穿女子咽喉,将她未尽之语永远封存。崔钰抽剑时带出血瀑,星图锁链将尸体绞成碎块。他盯着武判官苍白的脸,忽然笑了:“你这秘密,值一百车朱砂。” 五更梆响,第一缕天光刺破云层。 武判官坐在棺椁边擦拭短剑,忽然发现剑柄暗格的城防图不见了。崔钰在窗前捣药,头也不回地抛来句话:“图我拿走了。”他晃了晃手中血玉,“既然已经答应护送你回京,这东西在我身上,更加安全。” 剑光乍起! 崔钰侧身避开刺向咽喉的一击,青铜剑与短剑相撞迸出火星。两人从屋内斗到庭院,剑气震得纸童子纷纷自燃。最后双剑同时停在对方心口,崔钰突然抛来个蜡丸:“寒疆城主已经送过定钱,所以你不用多疑。” 武判官捏碎蜡丸,羊皮卷上赫然是塞外三十六部盟约——末尾多出一行血书:“崔钰可信”。这是城主用寒疆秘术“血冰魄”所写——唯有吞服过雪莲子的他能见字迹。 “疗伤费。”崔钰收剑入杖,指着山门外若隐若现的黑旗,“现在,该收网了。” 朝阳跃出地平线时,守心坪的雪见草突然疯长,根茎刺穿雪鹞子暗哨的咽喉。武判官望着漫山血花,终于明白这座道观为何叫守心坪。 这里守的从来不是山,是人心鬼蜮中最烫的那点血。 雪是青的。 檐角垂落的冰棱里凝着金砂,像昨夜未擦净的血珠。 符纸在残碑上沙沙作响。 纸是焦黄的,朱砂画的敕令缺了半道笔锋,倒像是被剑斩断的残符。廊柱间悬着的铜铃早锈死了,偏有山风经过时,会发出饿鬼嚼骨般的吱呀声。 纸扎童子立在观门残阶下。 腮红褪成酱色,裂开的嘴角还噙着昨夜的诡笑。灯笼里的绿火早灭了,剩半截人脂拧的灯芯,凝着霜。 崔钰的青竹杖划过地砖。 冰碴在青石缝里咔咔作响,惊醒了梁上栖着的寒鸦。鸦是独眼的,左眼眶钉着枚透骨钉——钉尾银铃早哑了,铃身上刻着药王谷的蛇纹。 雪见草从牌匾裂缝里钻出来。 根茎扎进“清心正道”的“正”字,吸饱了梁木渗下的陈血,开出的花却是惨白。 檐角突然坠下块冰。 落地时碎成八瓣,每瓣里都冻着半只血蟥——头朝东南,尾指长安。 “该动身了。”崔钰甩出道黄符贴在观门,符纸燃烧时带起硫磺味的青烟,“雪鹞子的嗅尸犬,最迟午时就会追到这里。” 武判官按了按胸口金印,城防图的纹路透过衣料烙在皮肉上。他望向东南方隐约的山影,那里有条被积雪掩埋的古道——三年前押送军粮时,城主曾指着断崖说:“若有一日你要逃命,就走这条鬼见愁。” 崔钰的竹杖突然点在崖边松树上。树皮炸裂,露出藏在树干里的玄铁匣——竟是寒疆军特制的火雷机关。“你那位城主朋友,”他屈指弹了弹引信,“连逃亡路线都布了三重后手。” 山风卷着雪粒灌进领口,武判官眯起眼睛。崖下云雾翻涌处,隐约可见有十来具悬棺钉在绝壁——每具棺材都缠着浸过火油的铁链,链头拴着青铜铃铛。 “走棺道?”他剑眉微挑。三年前雪崩封山,城主带他走过一次这玩命的路——踩着悬棺当跳板,稍有不慎就会坠入万丈冰渊,“当年我怎么没发现这里还有座道观的?” “云深不知处,道隐无名间,有些东西不是你想见就能见到的。” 言语之间,崔钰已跃上第一具悬棺。棺盖突然掀开,钻出三条赤鳞毒蛇,却被他竹杖挑着蛇头甩向深谷。“又是山契,又是龙涎香,还有二十车朱砂的生意,”他回头笑道,“总得让主顾看看本事。” 武判官短剑出鞘,剑气震碎扑面而来的冰锥。踏棺而过的瞬间,他瞥见棺内闪着幽光的狼头徽记——这些棺材竟是雪鹞子十年前伏击商队时用的葬具! 第5章 驷冥川上雪犀鸣 铃铛突然齐响。 第七具悬棺的锁链毫无征兆地断裂,棺木打着旋坠向深渊。崔钰竹杖暴长三丈,杖头阴阳鱼咬住武判官腰带:“低头!” 三支透骨箭擦着发髻掠过,箭尾银铃晃出《招魂曲》的调子。绝壁顶端立着个黑袍人,手中重弩机括泛着蓝光——竟是兵部去年失窃的“裂云弩”! “九千岁连看家货都拿出来了。”武判官足尖点棺借力,短剑脱手飞出。剑身撞上弩箭时轰然炸开,金粉混着雪霰迷了黑袍人的眼——剑柄暗格里藏着的,正是寒疆特制的“雷火砂”。 崔钰的竹杖已钉入岩缝。他咬破指尖在杖身画符,青芒暴涨间,十二具悬棺铁链齐齐绷直,在绝壁间织成张巨网。“乾坤借法!”他暴喝一声,整面山崖的积雪倒卷上天,化作冰刃风暴扑向黑袍人。 惨叫声被风雪淹没。武判官抓住最后一条铁链荡向对岸时,忽觉掌心刺痛——铁链上密布倒刺,每根都淬着孔雀胆毒! “屏息。”崔钰甩来颗雪莲子,“药王谷的‘七步笑’。”他道袍被冰刃割裂,露出腰间狰狞的旧疤。 武判官咽下解药,喉间腥甜翻涌,他没想到这个居住在落魄道观的年轻人竟然也有这北境寒疆的极品解毒之药。他望着崔钰背影,突然想起地火厅那夜——城主舞剑时,碎玉剑柄缠的鹿皮缺了个角,而崔钰竹杖裂痕处露出的青铜剑柄,正嵌着块陈年鹿皮。 山道忽然开阔。 残破的界碑歪在路边,碑上“京城九百里”的字迹被血迹覆盖。崔钰竹杖挑起半截箭杆,箭簇雕着梅花的纹路——与黑风峡那支透骨钉同出一辙。 “歇脚亭的酒,”他嗅了嗅箭杆上的毒腥,“掺了漠北狼毒。”话音未落,亭中石桌突然裂开,钻出个驼背老者。老者手中的烟杆冒着紫烟,烟锅里蜷缩着只通体血红的冰蚕。 “判官大人好脚程。”老者咳嗽着,露出满口黑牙,“九千岁让老朽捎句话——交出城防图和节度使金印,留你全尸。” 武判官剑未出鞘,剑气已削断老者发髻。假发落地,露出个光头上纹着的雪鹞子刺青。崔钰却突然按住他手腕:“别动,你鞋底沾了‘千里香’。” 亭柱应声炸裂。漫天木屑中飞出九只铜匣,匣盖开启的瞬间,武判官看清里面蜷缩的竟是药王谷“活人蛊”!那些半人半虫的怪物嘶叫着扑来,口器滴落的毒液蚀穿了青石板。 “闭眼!”崔钰扯下道袍抛向空中。袍内衬的朱砂符文遇风自燃,化作火网罩住蛊虫。他竹杖点地,杖头阴阳鱼突然吐出团青雾——雾中赫然浮现有人舞剑的残影,青铜剑光过处,活人蛊尽数腰斩。 老者趁机遁入地底。武判官剑尖刺入地面,剑气顺着地缝追击,却听远处传来闷响——崔钰早埋下的火雷符炸飞了遁地者的退路。 “该换马了。”崔钰踢开老者焦黑的尸体,从亭后牵出两匹瘦马。马鞍上烙着兵部的飞虎纹,缰绳却浸满毒血。“雪鹞子连驿站的眼线都动用了,”他抚摸着马鬃,“看来那位九千岁——是真急了,此去长安九百里,免不得又是一场血腥旅途了,不过好在前面几十里就到的驷冥川,和朝中那位九千岁是出了名的不对付,我们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武判官很好奇,“崔道友深处寒疆之地苦修,可对这朝堂江湖之事,为什么了解的如此透彻?” “判官大人可听说过,掌上有乾坤,坐知天下事!”崔钰笑着回道。 风卷残旗,暮色压城。 北境寒疆的起源之地,雪原裂开一道狭长的雾谷,驷冥川便盘踞在这生死交界处,一旦进入这里,再往北走,便是万里寒疆的极苦之地,若往南走,便将进入正常时节的中原之地。驷冥川整座城像一头蜷伏的巨犀,四目微阖,金角刺破永夜。寒疆的雪在此处变了脾性,落下的不再是六棱冰晶,而是细碎的犀角屑——传闻是雪犀王与暴风搏斗时崩落的碎甲,沾了千年怨气,触肤如针砭。 入城的拱门高逾十丈,以十二对雪犀王族的巨角交错搭成。角纹间渗着暗红冰髓,据说是初代驯犀人被犀群踏碎时溅上的热血。城门昼夜不闭,却悬着十三道“骨旌”——叛徒的骸骨用犀筋编成风铃,霜雪一覆,远看如巨兽獠牙。守门的老卒独坐角尖,膝上横着柄犀角号,号身缠满浸过犀泪的符布。每逢商队过关,他便吹响《裂风调》,声波荡开城门冥雾,露出底下真正的凶险:地砖缝里嵌着驯犀人的指甲,每片指甲都刻着雪鹞子的死咒。 崔钰的青竹杖点在冰面上,杖头阴阳鱼映着犀角寒光:“可别小瞧了那些老兵,不仅他们吃人,就连这城门也吃人。” 武判官抬眼望去,城头悬着十三具冰尸,冻青的脚踝拴着兽筋绳。尸身随风轻晃,腰间银牌刻着“雪鹞子”三字,牌角缀的狼牙却已被拔光。 “前菜罢了。”崔钰轻笑,竹杖突然挑起块碎冰。冰里冻着半截断指,指节套着玄铁扳指——是九千岁鹰犬的标记。 入城的石板路泛着幽蓝,细看竟是碾碎的雪犀粪混着冰碴铺就。马蹄踏上去无声无息,倒是道旁青铜灯柱里的冥火噼啪作响。那火是靛青色的,灯油里浮着粒粒金砂——雪犀眼珠炼的犀照砂,能照见三步内的活人生气。 “客从哪处来?” 街角转出个披犀皮的老妪,佝偻的背上摞着七只陶罐。罐口用血符封着,隐约传出婴啼般的呜咽。她浑浊的左眼蒙着白翳,右眼却亮得骇人——瞳孔里游动着两条金线,正是驯服雪犀的“牧犀瞳”。 崔钰抛去枚犀角币:“北境寒疆,守心坪栖云观崔钰,讨两碗冥雾茶。” “栖云观......青崖道人是你什么人?”老妪继续问。 “正是家师。”崔钰拱手坦诚相告,这驷冥川最厌不讲诚信之人,而且师父青崖道人在这北境寒疆之地也颇有名气。 “听闻青崖道人最喜云游四海,遍寻修仙之术,没想到他竟然是你的师父。”武判官听了也很惊讶,看向崔钰的眼神中满是好奇,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究竟还有多少秘密。 “你师父那套修仙之术,老婆子是不信的,既是青崖道人的徒弟,那两碗茶自然是喝得。”老妪咧嘴笑了,露出镶金的犀齿。枯指揭开陶罐,舀出勺猩红液体倾入灯柱。冥火轰然暴涨,青焰中浮现张美人面,朱唇轻启吐出团白雾。雾触到陶碗瞬间凝成冰茶,茶汤里沉着片金箔,箔上绘着交缠的雪犀图腾。 长街渐喧。 两侧帐篷皆用雪犀筋扎就,帐顶悬的铜铃雕着犀角纹。穿犀皮袄的牧人倚着帐门磨刀,刀身淬火时溅起的火星里,隐约可见微型雪犀在焰心奔腾。几个孩童追着只六足冰鼠嬉闹,鼠尾栓的银铃晃出《牧犀调》,曲到激昂处,远处雪原便传来低沉的犀吼相和。 第6章 人生无常,及时行乐 驷冥川最豪华的客栈立在城心,竟是整具雪犀骸骨改建而成。四根腿骨作梁,肋骨为檐,头骨大门上嵌着对玉犀角。门环是两枚青铜犀铃,摇响时声传十里,正在饮水的雪犀群便会齐齐昂首嘶鸣。 “犀照阁。”崔钰竹杖轻点匾额,骨粉簌簌而落。匾上金漆突然游动起来,化作千百只金蚁爬向杖头阴阳鱼。掌柜的朗笑自门内传来:“客官看来也知晓这金蚁的妙处所在。” 珠帘掀处,走出个戴独目犀角镜的汉子。他左臂套着七枚金环,环上刻满咒文,抬手作请时,金环相撞奏出段《安魂曲》。曲声里,门廊悬挂的犀皮灯笼逐一亮起,光照处地板显出血色纹路——竟是幅雪犀迁徙图,蹄印里还凝着未干的血珠。 “天字丙号房。”汉子抛来把骨钥,“热水用的是雪犀泪,喝多了可要梦游去犀冢。”他独目扫过武判官染血的狐裘,镜片忽然闪过道蓝光,“贵人若想买路,后院兽栏有刚断奶的幼犀,角还没生毒。” 崔钰接过骨钥,钥匙突然在他掌心化成滩血水。血珠落地成字:“亥时焚犀”。他不动声色踏碎血字,竹杖指向楼梯转角处的青铜犀像:“这尊睚眦踏犀的摆件,倒是比三年前更亮了些。” 楼梯扶手上缠着活犀筋,触手温热如蛇。武判官数着台阶上的犀角纹,走到第七阶时,扶手里的犀筋突然暴起缠住他手腕。崔钰竹杖疾点,杖头阴阳鱼咬住犀筋三寸:“掌柜的待客之道,越发别致了。” 三楼走廊飘着冥雾,雾中浮着盏盏犀角灯。东厢房的门环是睚眦衔月,推门刹那,窗棂上的睚眦雕纹突然转动眼珠。武判官剑未出鞘,剑气已削落半片木雕,断口处渗出黑血——木中竟藏着条吸饱血的犀筋虫。 “好眼力。”崔钰挥袖震落梁上积尘,尘雾里显出张犀皮榻,“这屋死过三个买犀角的商人,两个驯兽师,还有个九千岁的探子。”他竹杖敲了敲榻头机关,整张榻突然翻转,露出底下冒着热气的犀骨浴池,“洗去千里香的味道,比杀十波追兵管用。” 武判官盯着浴池中浮起的泡沫,忽道:“雪鹞子耳目遍布北境寒疆,况且这驷冥川离长安已经很近了,你偏选这最招摇的客栈——是嫌追杀的人不够多?” 崔钰斜倚犀骨梁柱,青竹杖挑起一盏冥火。火光照得他异色双瞳如妖似魅:“判官大人可听过‘灯下黑’?九千岁的狗不敢在这驷冥川撒野,这里的人,剥人皮比雪鹞子还利索。”他指尖弹了弹浴池边的犀角酒壶,壶身顿时浮出密密麻麻的咒文,“再说,逃命若只顾风餐露宿,岂不是苦上加苦?” “修道人也讲究享乐?” “哈!”崔钰仰头灌了口酒,酒液顺着下巴滴落,在犀骨地板上蚀出个小洞,“道法自然,自然便是渴了饮、困了眠。若连口热酒都不敢喝,修什么长生?”他忽然甩袖指向窗外——雪犀王正仰天长啸,金角劈开的风道尽头隐约现出长安轮廓,“你看那畜生,撕风裂雪时何等快意,可曾管明日是死是活?” 武判官默然。浴池热气蒸得他伤口发痒,金印在怀中烫如烙铁。 崔钰甩来一粒雪莲子,精准落在他染血的肩头:“及时行乐不是放纵,是让刀子悬颈时,血也能沸出三分热气。”他屈指敲了敲浴池边的睚眦雕像,兽瞳突然射出红光,“好比这客栈——你以为掌柜的真是开店的?他是北境三十八部插在驷冥川的钉子,专吃朝廷暗桩。” 话音未落,走廊外突然响起驼铃声。 红衣侍女捧着犀角壶推门而入,壶嘴冒着靛青烟气。她赤足踏过浴池水雾,脚踝银铃却寂然无声——每步都精准踩在犀骨接缝处。斟酒时袖口滑落,腕间刺着交颈雪犀,雄犀眼珠却是粒带血的冰魄石。 “贵人可知饮犀酒的规矩?”侍女将酒杯举过头顶,酒液突然凝成小犀牛形状,“第一杯敬裂风犀祖,需以血养杯。” 崔钰划破指尖,血珠坠入酒杯的刹那,酒犀竟活过来般昂首长啸。侍女笑意更深,第二杯酒腾起冥雾:“这杯敬驷冥川的夜,需闭目饮。” 武判官合眼的瞬间,耳畔响起万犀奔腾之声。再睁眼时,杯中酒已化作冰沙,沙粒间浮动着幅画面:城主正在寒疆地火厅独饮,手中杯与眼前杯式样相同,杯底都刻着微缩的睚眦纹。 雪犀群的嘶吼穿透冥雾,整座客栈微微震颤。武判官望向兽栏方向,见冲天而起的冥雾中,隐约有巨犀轮廓仰天长啸。那犀生着四目,额前金角裂空劈下,竟将暴风雪撕开道狭长缺口。 “雪犀王每月十五裂风开道,商队都是跟着它的蹄印出关入关。”崔钰把玩着浴池两边立着的犀骨,这玩意儿用来敲人脑袋定然是很疼。 “第三杯……”侍女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刺耳的犀角哨。她腕间冰魄石应声炸裂,碎片在雾中凝成个“逃”字。崔钰竹杖横扫,杖风卷碎字迹的刹那,整座客栈的犀角灯同时熄灭。 黑暗中有巨物喘息声逼近。 地板缝隙渗出黏液,每滴都在青石板上蚀出雪犀蹄印。武判官剑柄龙吟出鞘三寸,却被崔钰按住:“是雪犀王的吐息,掌柜的在清账。” 楼板震颤愈烈,隔壁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有人嘶吼着“犀角债血偿”,接着是血肉撕裂的闷响。浓重的血腥气透门而入,混着雪犀特有的檀腥味,闻起来令人作呕。 这时候,梆响穿雾而来。 崔钰掀开窗棂,睚眦雕纹的瞳孔位置赫然是个窥孔。透过孔洞望去,后院兽栏里跪着个剥皮人,骨架间缠满金色犀筋。雪犀王低头轻嗅,四目突然流出血泪,金角挑穿人骨甩向夜空——骨架撞上冥雾的刹那,竟化为金粉凝成新的雾障。 “焚犀祭天,原来是这个焚法。”武判官握紧窗棂。冰纹刺破掌心,血珠顺着睚眦纹路游走,在雕花末端汇成个箭头,直指西北方隐约的烽火台——那是出关入关的最后一站。 崔钰忽然甩出张符纸贴住窥孔。符纸燃烧时,孔洞另一端传来掌柜的阴笑:“客官可还满意这出戏?下次买路钱,得用活人筋来换了。” 更深露重时,冥雾漫进窗缝。 武判官和衣躺在犀皮榻上,听见屋顶传来细碎蹄声。四足,轻巧,带着幼犀特有的乳腥味——是白日掌柜说的断奶幼崽。蹄声在睚眦雕窗处停留片刻,窗缝里被塞进片带血的犀甲,甲上刻着幅残缺的关防图。 崔钰在黑暗中轻笑:“二十车朱砂里,该掺三斗犀照砂了。” 檐角冥火忽明忽灭,照见对面屋顶蹲着的牧犀童。童子怀里抱着犀角笙,吹的正是《阳关三叠》的变调。最后一个音散在雾里时,雪犀王金角劈开的风道尽头,已隐隐现出长安城的轮廓。 第7章 饮马河,三刺客 残月未沉,犀角城门已凝满霜晶。晨光如刀,劈开冥雾织就的靛青纱帐。 雪犀粪燃尽的余烬在青铜灯柱里浮沉,此刻成了冰砖上的霜花。四目雪犀群仰首长啸,金角挑碎天幕最后一片暗云,碎冰似的晨星坠入饮马河,惊起三两只雾鬼,贴着水面撕咬自己的倒影。 牧人靴底粘着带血的犀粪,皮鞭甩出《裂风调》的颤音。帐篷顶的铜铃开始咳嗽,咳出几粒结冰的驼铃声。 雪停了。 犀照阁的骨梁咯吱作响,像巨兽翻身时压碎了几根陈年旧事。 崔钰立在客栈飞檐上,青竹杖挑着半截带血的犀筋,望着东南方隐约的城郭轮廓轻笑:“长安将近,九千岁养的那群鹞子,应该是在谋划最后的拼死一击了。” 武判官摩挲着怀中金印的棱角。印底“节度使”三个篆字透过绢布烙在掌心,像团永不熄灭的地火。他知道,这团火要烧到长安城的观星台上才算完。 长安城向北八十里,有条埋在槐树根下的暗巷。巷口石碑刻着前朝大儒的《劝学赋》,碑底却渗出黑褐色的血垢。三更时分,三双锦靴踏碎碑影,靴面绣的银鹞在月光下振翅欲飞。 “寅时三刻,武判官就要踏过饮马河。”说话的老者喉结处嵌着枚冰魄,声线像蛇信舔过结冰的刀刃。他手中把玩着青铜司南,勺柄始终指向西北——那里是驷冥川的方向, 阴影里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独臂汉子从碑后转出,断肢处缠着九重浸毒锁链,链头拴着七颗头骨。最顶上那颗还戴着道冠,赫然是半年前失踪的龙虎山掌教。“河底埋着三百斤玄冰魄,”他咧嘴时露出满口金牙,“冻不住人,专冻魂。” 喉嵌冰魄的老者捻碎司南铜屑,冰蓝幽光映得皱纹如裂壑,沉声问道:“与他随行那个手持青竹杖的年轻人,底细都查清楚了吗?” “北境寒疆栖云观崔钰,青崖老道的关门弟子。三年前北境旱魃作乱,他引天雷劈穿赤地三百里——雷法倒是得了真传,可惜......”独臂汉子指尖蘸着冰渣在石碑上写了个“囚”字,“他师父至今还锁在钦天监地牢,那双眼,怕早炼成照妖镜了。” 第三人始终站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他怀中抱着柄无鞘剑,剑身裹满蛛丝般的白发。每当夜枭啼叫,那些白发就会簌簌抖动,露出剑脊上密密麻麻的“赦“字——全是钦天监亲批的死囚赦令。 独臂汉子扯动九幽链,道冠头骨嘎吱狞笑:“上月药王谷叛逃的赤练仙子,便是折在他那柄‘阴阳鱼’杖下。杖裂剑出时,老夫看得真切——剑柄嵌的是寒疆白鹿皮,和寒疆城主碎玉剑的缠柄皮子......”铁链忽地绷直,“原是一张皮。” 白发剑客抚过赦罪剑的“赦”字血痂,嗓音似锈刀刮骨:“他左瞳纳日,右瞳容月,是‘日月同辉’的异相。十年前国师观星,说此相主‘破军吞狼’——九千岁要的龙脉图,怕是早被他刻进眼珠子里了。” 冰魄老者喉间蓝光骤亮:“所以今日剜眼,得活剜,只怪这两人得罪谁不好,偏偏得罪了九千岁。国师的星轨车辰时出城,在那之前,武判官和那崔钰必须变成尸体。”他转身望向独臂汉子,“你的‘九幽链’锁过道门真人的元神,可能锁住崔钰的青竹杖?” 独臂汉子扯动铁链,道冠头骨突然睁开空洞的眼眶:“锁不住人,还锁不住命么?” 角落里的剑客再次开口,声音像生锈的刀刮骨:“我要崔钰的眼睛。”白发剑穗无风自动,“找到龙脉图之后,我要把他的左眼炼成照妖镜,右眼做成占星盘。” 老者喉间冰魄泛起蓝光:“擒住活口,眼珠子自然归你。”他忽然抬脚碾碎满地铜屑,冷笑着说道:“记住,武判官可以碎成肉泥,但金印和寒疆城防图必须完整——那是九千岁给国师的寿礼。” 崔钰的竹筏撞上河心礁石时,武判官正在用犀角杯温酒。酒是驷冥川犀照阁掌柜送的“犀照胆”,沸时腾起的人形蒸汽里,总晃着几张似曾相识的脸。 “河道改了。”崔钰竹杖点水,杖头阴阳鱼咬住条银鳞怪鱼。鱼腹鼓胀如球,腮边拴着钦天监的铜牌——这是专门饲养的“寻龙鲛”,专破道家避水诀。 武判官忽然按剑。对岸芦苇丛中惊起的不是夜枭,是半截带着皮肉的指骨——指节套着玄铁扳指,与他们三日前在驷冥川城门所见如出一辙。 “雪鹞子的手艺越发糙了。”崔钰轻笑,弹指将怪鱼甩向空中,鱼身在最高处炸开。 竹筏突然倾斜。 无数苍白手臂从河底伸出,指尖生长着冰晶般的倒刺。武判官剑未出鞘,剑气已斩断三丈内的芦苇。断苇纷飞中,他看见每根苇杆芯里都塞着张黄符——符上“赦”字血淋淋的,正是钦天监批死囚的朱砂印。 崔钰的青竹杖裂开七寸,露出内藏的青铜剑。剑锋划过水面时,游动的血色符文突然凝固——河底传来令人牙酸的结冰声,那些手臂顷刻间冻成冰雕。 “来了。”崔钰突然甩出张残符贴住武判官后心。符纸燃烧的瞬间,武判官瞳孔中映出三道虚影:老者喉间的冰魄,独臂人的九幽链,还有剑客怀中那柄白发缠裹的赦罪剑。 饮马河畔的乱葬岗上,三百座无碑坟突然塌陷。坟中爬出的不是僵尸,而是活人——他们的天灵盖都被掀开,颅腔内插着青铜司南。老者站在坟场中央,手中铜铃晃出的不是声音,是片片冰刃。 “崔道长可知‘寒蝉饮露’的典故?”老者喉间冰魄蓝光暴涨,“蝉饮的是秋露,咱们饮的——是将死之人的最后一口气。”他脚下泥土翻涌,钻出七具青铜棺椁,棺面刻满钦天监的封魔咒。 崔钰竹杖点地,杖头阴阳鱼吞下三枚冰刃:“九千岁连镇魔棺都掘出来了,看来是真急着要我们这判官大人的命啊!”他突然朝武判官袖中弹入粒犀照砂,“仔细看那棺盖上的北斗纹。” “不仅是他,你的命,我们也照收不误!”老者冷哼一声,似乎眼前二人的性命早已是他囊中之物。 第8章 寒蝉饮露 武判官眯起眼睛。砂粒在瞳仁中炸开的刹那,他看见棺内蜷缩着七名少女——每人眉心都钉着根冰魄针,针尾拴着肉眼难辨的银丝,银丝另一端没入老者袖中。 “活人桩。”崔钰的声音像浸了冰水,“以处子元阴养冰魄,是钦天监禁术。”他忽然扯下道袍抛向空中,袍内朱砂符文化作七只火鸦,扑向青铜棺椁。 老者冷笑,手中铜铃突然炸裂。铃内飞出的不是碎片,是三百只寒蝉——每只蝉翼都刻着赦罪令。寒蝉扑向火鸦的瞬间,整个坟场的气温骤降,连月光都冻成了冰渣。 “他要冻住时间。”崔钰瞳孔异色流转,青铜剑突然划破手臂,血溅出的刹那,剑身浮现出二十八星宿图,“判官大人,您可看好了——这才是真正的‘寒蝉饮露’!” 血星宿图映上天空时,武判官终于明白老者喉间冰魄的来历——那是用三百名秋决死囚的喉骨炼成的“寒蝉镜”,专门用来定格道家术法的瞬发瞬间。 河面冰层裂开第七道缝时,抱着赦罪剑的刺客终于动了。他剑身上的白发根根直立,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赦”字。每个字都在渗血,血珠落地成珠,珠内囚着张扭曲的人脸。 “你师父青崖道人,”剑客开口时,白发缠上崔钰的竹杖,“十二年前在诏狱赦罪碑上刻过三个字。” 崔钰瞳孔骤缩。杖头阴阳鱼突然逆旋,将缠上的白发绞成粉末:“家师刻的是‘诛妖邪’。” 趁着崔钰与剑客说话的时候,老者喉间的冰魄忽明忽暗,青铜棺椁中的少女们齐齐睁眼,瞳孔里爬出冰丝,将崔钰的七只火鸦缠成茧。“青崖老道的雷法,不过如此。”他干瘪的嘴唇裂开,冰魄蓝光暴涨,“今日便让寒蝉饮尽你的真气!” 崔钰的青竹杖裂痕更深,杖头阴阳鱼咬住三枚冰刃,却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他忽然朝着武判官说道:“判官大人,借你金印一用!” 武判官剑锋劈开九幽链的刹那,怀中金印已被崔钰摄走。印底“节度使”三字烙在血星宿图上,整片夜空骤然扭曲——北斗七星倒悬,星光如瀑灌入剑锋。 “天枢引雷!” 崔钰暴喝声中,赦罪剑客的白发突然根根绷直。剑身上千百个“赦”字渗出黑血,血珠落地化作锁链,将武判官的双足钉死在冰面。独臂汉子的九幽链趁机缠向金印,链头道冠骷髅狞笑着张开下颌:“青崖老道的眼珠,可比这破印金贵!” 金印突然爆出赤芒。 寒疆城防图的纹路自印底浮空,化作万千火线烧穿冰层。武判官足下锁链寸断,短剑如毒蛇吐信,直刺独臂汉子断肢处的腐肉:“九千岁连龙虎山掌教的头骨都敢炼成法器,就不怕道门诛他九族?” “道门?”独臂汉子扯动铁链,道冠骷髅猛地喷出绿火,“钦天监说谁是妖,谁就是妖!”绿火触到寒蝉翼,瞬间蔓延成滔天鬼焰。崔钰的青铜剑却在此时劈开冰棺,剑气挑断少女眉心的冰魄针:“老鬼,你的活人桩——漏气了!” 七具女尸同时炸裂。 血雾中飞出七枚带血的冰魄针,针尾银丝反缠老者脖颈。他喉间冰魄骤然黯淡,三百寒蝉如遭雷殛,纷纷坠入冰河。赦罪剑客的白发趁机缠住崔钰左腕,剑锋直取他异色双瞳:“日月同辉?今日便叫它变成阴阳永隔!” 崔钰右瞳青光大盛。 白发在触及瞳孔的刹那燃起青焰,剑客惨叫着后退,剑身上“赦”字如活蛆般扭动。武判官的短剑却在此刻贯穿独臂汉子心口,九幽链上的道冠骷髅应声炸裂:“龙虎山的天师,岂容尔等亵渎!” 老者喉间冰魄裂开蛛网纹。 他枯爪插入冰面,整条饮马河突然沸腾——不是热,是极寒引发的暴沸。冰层下伸出无数青紫手臂,指尖生长着冰晶倒刺,将崔钰与武判官团团围住。“九千岁要的不仅是城防图,”他嘶声大笑,“还有寒疆地火厅里藏着的龙脉——” 话音未落,夜空突然亮如白昼。 一道星轨自长安方向延伸而来,所过之处冰臂尽碎。 星轨尽头立着玄袍人,冠冕垂下的珠帘遮住面容,唯有手中玉如意泛着血光:“寒蝉饮露?饮的怕是你自己的脑髓。” “国师?!”武判官一眼就认出眼前身穿玄色长袍之人便是大胤王朝的国师——陆离。 陆离披着鸦青色鹤氅,银线绣的二十八宿暗纹在星光下若隐若现。约莫四十余岁,眉骨高耸如断崖,鼻梁似剑锋直贯山根,唇线抿成一道冷硬的弧度。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眼白竟是玄墨色,瞳孔却泛着星砂般的银蓝,仿佛将整条银河炼化其中。当他转动视线时,武判官袖中的金印突然发烫,印底暗藏的星纹与那瞳中银芒隐隐共鸣。 另一边的崔钰看着这如仙人一般降临的国师陆离却毫无波澜。 老者瞳孔骤缩,喉间冰魄“咔嚓”碎裂。他想逃,却发现星轨早已缠住双足。独臂汉子刚抬起九幽链,玉如意轻轻一点——链上骷髅头突然调转方向,咬穿了他自己的咽喉。 最诡异的是赦罪剑客。 他剑身上的白发疯狂生长,转眼将自己裹成茧。茧中传出闷响,似有什么东西在啃食血肉。国师屈指轻弹,白发茧轰然炸开,内里只剩滩黑血,血中浮着块钦天监的赦罪令。 “回去告诉九千岁,”国师的声音像冰锥刺入骨髓,“他养的狗若再敢碰龙脉,本座便让他的头盖骨变成观星台的烛台。”玉如意挥动间,星轨卷起三名刺客残躯,化作流星坠向长安城外某处府邸。 崔钰的青竹杖插进冰面,咳出的血在月光下泛着金丝:“国师大人好算计,连我师父的眼疾都能拿来当诱饵。“ 武判官默默收起金印。印底不知何时多了道星纹——那是国师留下的暗记。 “正如我先前答应过你的,你师父三日后会回到栖云观。”国师的身影随星轨淡去,余音却在河面回荡,“崔钰,你该感谢这双眼睛。九千岁怕的不是龙脉,是日月同辉照出的魑魅魍魉。” 寒风掠过河面,冰渣重新凝结成六棱霜花。 崔钰拔出青竹杖,杖头阴阳鱼衔着半片寒蝉翼:“判官大人,你说九千岁此刻是不是正对着流星火雨砸茶杯?” 武判官望向长安方向,城防图在怀中微微发烫:“他砸的该是观星台的瓦——毕竟国师这一击,劈的可是钦天监的颜面。”随即又回头看向正在给手臂伤口上药包扎的崔钰,笑着打趣道:“我算是看明白了,原来你小子早就拿了寒疆城主的好处,半路上我又被你坑了几车龙涎香和朱砂不说,还傻乎乎的把守心坪山契拱手奉上。” “诶,判官大人,我纠正一下,不是几车,是三车龙涎香,二十车朱砂,外加守心坪的山契!”崔钰抹了抹脸上的汗水,一本正经的纠正。 “那些都是小事,我很纳闷,你一个北境寒疆的修道人是怎么和国师大人认识的?”武判官很好奇,看着不远处渐渐走来的队伍说道,那些都是国师的人,这剩下的几十里路想来不会再出什么岔子了。 崔钰笑了,指着自己眼中的异色双瞳,又望着武判官说道:“判官大人,瓷器易损,可要小心看护才是,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说罢,便自顾自的转身离去,踏上了回北境寒疆的路。 望着崔钰离去的背影,武判官又摸了摸自己藏在腰间,这一路上刚从来没有在人前显露过,只有巴掌大小的一个铜葫芦。铜葫芦内里镶嵌的是一只瓷瓶,所谓的寒疆城防图,节度使大印都不过是幌子罢了。 这只瓷瓶,才是此行长安真正的目的,而这些隐秘之事连国师都不知道,崔钰这样一个小道士竟然自始至终心如明镜。 而且这一趟长安之行,这小子竟然一人吃尽三方红利,可谓是赚的盆满钵满,武判官想到这里,不由得暗骂一句:“如此灵光的头脑,不去经商修什么道啊!” 第9章 栖云归鹤 守心坪的雪又青了几分。 崔钰推开观门时,檐角冰棱正滴着血珠。铜葫芦里的蛊虫突然躁动。他指尖轻叩葫芦底,蛊虫啃噬声里混进一丝异响——是靴底碾碎冰渣的脆响,七浅三深,与他当年学步时的节奏一模一样。 “臭小子。” 苍老的声音从残碑后传来,惊飞了梁上独眼寒鸦。青崖道人拄着枯藤杖转出影壁,道袍补丁摞补丁,却比雪还白三分。老人右眼蒙着黑布,左眼瞳孔竟与崔钰一样泛着淡金,只是那金色里掺了太多霜色。 崔钰的青竹杖“当啷”落地。 他忽然变回二十三年前那个雪夜,盛着自己的竹篮顺水飘摇,直到师父将他从水中抱起。那时青崖道人也是这样拄着藤杖,漆黑中的双眸之中尽是慈爱:“难道这就是命运吗?” “师父的右眼......” “换你一条命,值当。”青崖道人屈指敲了敲腰间铜镜。镜面裂纹间渗出黑血,隐约可见“钦天”二字------正是钦天监特制的“照妖镜” 炉上药吊子咕嘟作响。 崔钰蹲在蒲团上添柴,火光映得师徒二人的异色瞳宛如对镜。青竹杖横在膝头,杖身新添的裂痕与藤杖旧疤完美重合。 “九千岁用三百童男童女的血养镜,想照出龙脉所在。”青崖道人忽然扯开衣襟,胸口赫然嵌着半面铜镜,“为师把镜子掰碎了吞进肚,他们剖了十二刀才找到这片残镜。” 崔钰添柴的手顿了顿。 柴堆里突然窜出只火鼠,叼走他束发的草绳——二十年前他高烧说胡话,师父就是这样用火鼠试药温。 “寒疆城防图是假,节度使金印是饵,”青崖道人独眼突然精光暴射,“徒儿,你先前说武判官身上藏着的那只瓷瓶,莫非才是真龙脉图?” “国师陆离为了这只瓷瓶,不惜代价与九千岁正面撕破脸皮,还从帝君那里求得师父释放,如果只是为了保护龙脉,大可不必费此周章!”崔钰道。 “你的意思是......”青崖道人眉头微皱。 “那只小瓷瓶定然隐藏着比龙脉图更为惊人的秘密。”崔钰说道,环顾着周遭破败不堪的道观,笑着说道:“不过只要师父您能平安归来,什么龙脉,什么秘密,徒儿都不在意。” 炉火“啪”地爆开火星。 崔钰瞳孔金青二色流转,映出十二年前的雨夜------青崖道人背着他杀出钦天监地牢,藤杖点血成符,在追兵马蹄下化出十里火海。那时他伏在师父背上,嗅着焦糊的血腥味问:“修道不是要慈悲吗?” “慈悲是渡人的舟,狠厉是斩鬼的刀。”青崖道人独眼映着火光,“等你能同时拿起这两样东西,才算真正出师。” 青崖道人望着兀自出神的崔钰,开口打破了沉寂,“臭小子,往后你有什么打算,说给师父听听,我现在行将就木,守心坪的事情你做主就行了。” 夜色漫进窗棂时,雪见草开始唱歌。 “徒儿准备重修道观,判官大人已经允诺将守心坪的山契交给我们,这样一来,我们守心坪栖云观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做大做强,发扬光大成为像龙虎山、终南山那样的道家圣地。”崔钰突然站起身来,激情满满的伸出双手,仿佛天地之间的万事万物已如他的探囊之物。 青崖道人笑着点了点头,转瞬之间却面色冷峻起来。 “师父,是弟子太过张狂了吗?”崔钰见师父青崖道人脸色怪异,问道。 青崖道人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的说着:“徒儿,你跟随我也有二十三年之久了,可知道我们为何而修道?” 炉火舔舐药吊子的声音渐弱,青烟在星图下凝成鹤形。崔钰拨了拨炭灰,回道:“师父当年说修道是为长生。” 青崖道人正在补星图的枯手顿了顿,朱砂笔悬在“天枢”位上:“你七岁那年偷喝‘醉仙酿’,躺在雪地里说看见月亮上有棵桂树——现在可还信那桂树能让人成仙?” 崔钰从袖中抖出个冰雕桂叶——正是当年他按幻象所刻:“桂树是假,但醉仙酿的热气是真的。” “这便是了。”青崖道人笔锋一转,星图突然流动起来,“《南华经》说‘鹪鹩巢林,不过一枝’,修道若只为多占几百年树枝,与啄木鸟何异?” 窗外雪见草突然疯长,草叶缠住檐角风铃。崔钰的青竹杖自发跃起,杖头阴阳鱼衔住一片草叶:“那日在地火厅,城主问武判官‘寒疆地火能燃多久’,武判官答‘燃到不需要燃的时候’——师父觉得这答案如何?” 青崖道人独眼泛起笑意。他掀开道袍下摆,露出右腿——整条腿竟是千年桃木雕成,年轮间嵌着七枚铜钱:“二十年前雷劫劈碎为师肉身,这桃木腿反倒让我悟透《冲虚经》里‘形骸非我’的道理。长生?不过是一截木头多烧片刻罢了。” 崔钰忽然并指划开掌心,血珠坠入药吊子。沸腾的药汁凝成太极图案:“去年冬我在驷冥川,见雪犀王为护幼崽独战狼群。它断角时将犀魂渡给幼崽,那一刻——” “天地为之共震。”青崖道人接口,藤杖点在太极图阴鱼眼上,“这便是《阴符经》说的‘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你当那犀王真死了?它的吐息化作风,眸光凝成星,角中金砂养活了三十里雪见草。” 炉火“啪”地爆出颗火星,化作萤虫落在青崖道人蒙眼的黑布上。崔钰瞳孔金青二色骤亮:“所以师父剖腹藏镜,不是为阻九千岁寻龙脉,而是要把‘观天镜’炼成新的北极星?” 青崖道人突然扯断颈间红绳。绳上串着七颗乳牙——正是崔钰幼时换下的——此刻乳牙悬浮成北斗状:“二十年前你高烧濒死,为师替你抢魂时,隐约之中似乎听到孟婆在问‘以仙根换凡胎可值?’你看这栖云观的雪——” 崔钰推窗。 本该落雪的天幕星河倒悬,每一颗星都是当年青崖道人刻在桃木腿上的符咒。雪见草在星辉下褪去青色,绽出如火红莲。 “长生不是岁数,是这般星火相传的刹那。”青崖道人将乳牙北斗按进崔钰掌心,“你且看——” 乳牙触肤的瞬间,崔钰看见自己化作雪原上奔跑的幼童。青崖道人在身后撒朱砂为路,每一粒朱砂落地即生红莲。莲开花谢间,他跑过的足迹连成星河,雪鹞子的血浸透处,星河流转得更亮。 药吊子忽然传来清越钟鸣。 青崖道人舀起勺药汤,汤里沉浮的竟是万里江山图:“九千岁饮了三十年的人参汤,不及这勺苦艾——知道为何?” 崔钰端起自己那碗一饮而尽。喉间灼痛化作清风,眼中金青二色首次交融成混沌:“因他参汤里煮的是贪念,这艾草熬的是红尘。” “痴儿!”青崖道人大笑震落梁上积灰,“当年你问我为何收养你,我说‘你眼底有未灭的天火’——如今这天火,”他藤杖轻点,崔钰袖中铜葫芦突然吐出节桃枝,枝头绽出雪见草花苞,“该烧得更旺些了。” 打坐的钟声荡开风雪。 师徒二人背对背盘坐在残破星图下,呼吸渐与观外红莲开谢同频。青崖道人蒙眼的黑布被风掀起一角——那空洞的眼眶里,赫然跳动着与崔钰一模一样的金青火焰。 栖云观的雪,下了一夜又仿佛只下一瞬。 当晨光刺破云层时,道观门楣上朽烂的“清心正道”匾额突然剥落,露出底下崭新的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