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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二十三章 顾为经的南瓜车

    “裁缝为近卫骑兵团的年轻军官裁剪衣服,他有意的把腰身收的很窄,镜子里男人的倒影,像是一柄出鞘的锋锐战刀。”


    ——(俄)列夫·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


    ——


    叮叮叮。


    五分钟后。


    酒店门口的敲门声响起,顾为经打开大门。


    门口站着一位中年人,看上去五十岁左右,拖着一个小行李箱。


    对方身上的深色西服熨贴的看不到任何一丝的褶皱,脖子边竖立起的领子散发着大理石般气质坚硬的光泽。


    “唔,这样的人,一定不会被人嘲笑衣服不够体面。”


    顾为经见到对方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个。


    老杨说服装是男人的战刀。


    面前的中年人显然把闪亮的战刀穿戴在了身上。


    他觉得对方若非是顾童祥那样的正装爱好者,便是个《疾速追杀》里johnwick那样的冷酷杀手。


    “顾为经先生,是吧?18岁。后天上午有采访活动。”


    顾为经点点头。


    果然是主办方的人,他心说。


    “您是来——”年轻人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中年人。


    中年人不答话。


    他上上下下的用审视的眼神打量了他几眼,皱起眉头来。


    “是的。嗯,是的。”他嘟囔了两句。


    “说实话,时间有点紧——”


    中年人自顾自的说道。


    “身高176?体重60公斤出头?骨架偏小,应该比正常的体重显瘦一点。”


    “不过问题不大,放心,我是最好的,很快,一下子就好了。”他转而露出了笑容。


    顾为经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对方的眼神过于锐利了,目光与其说是审视不如说是挑剔,那种杀手盯着猎物时的挑剔,仿佛要把顾为经的斤两,在对方的眼神里一斤一斤的全部乘量过一遍似的。


    老天爷!


    有谁见过哪个人一上来,以“你的骨架偏小”做开场白的?什么人会习惯用到“骨架大小”这个修饰词,不是煲烫的厨子就是杀手吧?


    配合前面那句时间很紧。


    这分明很像是变态杀手,正在评估干掉他以后,方便不方便分尸切成块处理。


    一下子就好了?


    是啊。


    对于最好的职业杀手来说。


    他这样小骨架的人,搞不好半个小时后,就分拆成一块骨头,一块骨头的,被装在中年人那个拖来的行李箱里带走沉海了。


    顾为经怎么看,这个人都怎么像他随时能从身后的行李箱里掏出把大砍刀或者锋利骨锯的模样。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安娜并不了解,在现实世界里,他们仅有结果堪称灾难的一面之缘。


    他怎么能笃定人家的手段就没有豪哥狠了。


    莫非……


    伊莲娜小姐不满足于在采访节目里把他吃干抹尽,真的从直接哪里派了个约翰·威克过来?


    顾为经心思沉了下去。


    中年人已经从他退后让开的空当里,拖着行李箱走进了房间,蹲下身,拉开行李箱的拉链,一柄寒光闪闪的凶器已然被他随手摸了出来。


    “你为什么拿它!你拿它要干什么?放下。”


    顾为经戒备的抬起手。


    他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冷静:“我告诉你,前台可是知道你上来的,如果你要——”


    中年人愣住了。


    年轻人话说到一半,自己也愣住了。


    顾为经见到,对方一只手从行李箱中拿出了足有普通人手臂长的金属大剪刀,另一只手拿出的却是——


    卷起来的软尺?


    咦?


    那柄大剪刀可以理解成为了方便过安检的奇门兵器,可卷尺是干什么用的……莫非,对方要先用卷尺把自己勒死?难道玩的这么变态的么。


    “您是干什么的?”


    顾为经困惑的看着这一幕,意识到有什么事情不太对劲。


    “我。我是裁缝啊。”


    中年人也很困惑的摊开手,指指手边的箱子,一副身为专业的裁缝,行李箱里随手放一把大剪刀,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的模样。


    他不理解这个年轻人为什么这么大惊小怪的。


    听说是搞艺术的,不会飞了叶子吧。


    顾为经目光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行李箱被翻开之后,成为了一个小的折叠工具台。


    除了大剪刀和软尺以外,里面还摆放着量角器,塑料盒里装着的粉笔、小的修线剪、标记色带、曲面窄带齿等一大堆的工具。剩下的位置则被书册一样一板又一板的布料羊毛样品示例填满。


    仔细想想。


    确实相比变态杀手,这位中年人更像是裁缝的出场造型。


    “您是手工裁缝?”


    顾为经没想到,这都2023年了,他居然可以见到从事这么古老的职业的人。


    “对啊。”


    尖下颏的中年人露出笑容,一幅对自己的手艺很自信的样子。


    “新加坡最好的。”


    他对顾为经竖起大拇指。


    一旦接受了对方是专业裁缝而非专业的变态杀手的设定以后,顾为经发现,人家笑的还是蛮开朗的。


    中年裁缝给年轻人递来了一张名片,上面写着「rafflestailor(莱佛士裁缝铺)」。


    顾为经几天前,去莱佛士酒店参加艺术家晚宴的时候,在酒店的宣传板上隐约看到过这个名字。


    老杨说那是很“顶级”的地方。


    做为专为顶级酒店客人提供制衣服务的附属裁缝铺。莱佛士裁缝铺拥有悠久的历史,具体的内容顾为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宣传页封面上好像有mj和温斯顿·丘吉尔的名字。


    顾为经有印象是因为……杨老师在那里舔了舔嘴唇,按帽子摆了个mj的经典造型。


    “抱歉,我不太懂。”


    顾为经这就更困惑了。


    “所以,你找我有什么事呢?”


    “呃。顾先生,不是您找我下的订单么?”中年裁缝也懵了,“我们接到订单,要为您赶制一套正装出来,用于后天的正式场合。所以,我上门来为您量体了。您是有个采访讲座对吧?”


    顾为经点点头,又摇摇头。


    “对。但我没有请裁缝。”


    “那是有别人替您订的?钱都付过了。等等,有个东西是给您的,您需要签字确认一下。”


    中年人挠挠下巴。


    他在行李箱里找了找,拿出了一个有莱佛士酒店标志的信封出来,双手递给顾为经。


    顾为经接过信封。


    里面夹杂着一张订单,有客人向莱佛士酒店的礼宾部下了加急的订单,要求为一位十八岁的男性艺术家剪裁出一身,双排扣、戗驳领,纯色暗纹的西装外套。


    深藏色外套并搭配中腰直筒裤。


    衣服的面料要求hond&sherry的黄金帝国系列,剩下的衬衫、马甲和皮鞋任选,用以出席接下来的正式活动。


    而订单的总价格是——55,000新币。


    顾为经轻轻抽了口气。


    有人豪横的花了一辆小奔驰的价格,送了他身衣服。


    他不是没挣到钱,更不是没见过钱。


    以顾为经的金钱观来说,他能接受花个五万美元买辆车,可花个五万美元买身衣服……还是实在太过奢侈了。


    是谁下的订单?


    顾为经发现大信封里除了订单以外,还有一个用胶水封着的小信封。


    他撕开封口,里面是一张同样有酒店印花的便签纸——


    「我很后悔那天粗鲁的嘲笑了你的衬衫。」


    「对不起。」


    「我非常抱歉。」


    「望勿误会,这绝非炫耀,也并非收买。这是我用《油画》杂志社经理的薪水所买,你有拒绝的权力,但我希望你能收下它。」


    「谨代表我的歉意。信很短,但这是我的真情实感,能不能打动你,却不由我说。」


    「去好好的准备后天的采访吧,畅所欲言,我期待我们会有一场精彩的对谈,小画家。」


    便签的最后,有一个用花体字母所写的姓名简写。


    a·e。


    安娜·伊莲娜。


    ……


    “您总是给她写这么动人的信么?达西先生。”


    “我的信一般都很长,但是否能够动人的打动对方,却不由我来说。”


    ——简·奥斯汀《傲慢与偏见》


    ……


    顾为经捏着手里便签纸,愣在原地。


    “老实说,我个人是很少去拿的现成的衣服去做半定制赶工的。可谁让客人付了双倍的加急费呢?您后天就要用,考虑到试穿,实在来不及从头做传统的bespoke了。(注)”


    (一种服装定制界的术语,即用原始布料纯手工缝制成衣的工艺。与半定制,即用现成的成衣版型根据客人的身材做手工二次裁剪缝纫相对。)


    “别担心,很多方面您还是可以去体现自己的个性的。”中年人随意的介绍道,“比如,您是喜欢珍珠母贝的扣子,还是玉石类的……对了。”


    裁缝一边在手提箱给客人拿展示的袖扣样品,一边想起了什么。


    “这边请先给我签个字确认一下,然后我们就可以开始工作了。我过来主要是量一下您的身体,确定一下体态……差不多明天这个时候,您来莱佛士酒店或者我们派人到这里,进行一次试穿。有不满意的地方,我们还有12小时的修改时间……”


    “哇,这是您的猫么。”


    中年人注意到窗台上的猫。


    窗台上的狸花猫正埋头小口小口的吃着顾为经新买的罐头。


    在顾为经饿了它二十四小时之后。


    阿旺大王曾决定可以把小顾子一脚踹了,离家出走,可是嘛——


    不是猫猫没骨气。


    阿旺用力的咬了一口,被捣成软乎乎湿猫粮的浓汤肉块零食包。


    喵。


    猫猫舔舔嘴唇。


    唉,真香,喵。


    它觉得暂时先把小顾子留着,也不必那么着急拖出去斩了。


    ——


    刘子明坐在黄昏时分的院子里,咂着烟斗。


    自小,刘子明有个坏习惯,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因为抖腿、翘椅子被老师曹轩数落过不知多少次。


    后来。


    他小小年纪,就老气横秋的盘起了核桃。


    读书、画画、写字时都盘。


    两枚淡黄色的厚皮白狮子,咯吱,咯吱的在手心里转来转去,当时有八卦媒体因此说他“深沉持重”。


    曹轩几岁大的时候,“神童”的名头就响彻大江南北,以一幅小大人的模样出现在媒体上。


    所以人们说,师兄弟几个,他和曹老最像。


    刘子明自己都觉得的好笑。


    他不知道那些媒体是什么心思,但他真的只是手里总是痒痒罢了。


    再后来。


    二十多岁的时候,刘子明不再盘核桃了,改抽烟。


    师兄妹四人。


    林涛好酒,刘子明好烟。富贵之人惜身,刘子明从不多抽,每天都只抽一斗,抽一斗也不是什么好习惯,烟斗不过肺却也和健康没啥关系。


    只是瘾头已经痒成了。


    在多年后的口腔癌和每天的心痒之间。


    他选择了前者。


    往后又是这般二十年。


    今天下午和师兄妹在院子里小聚一下的时候,今日烟草额度已经用掉了,所以他此刻咂着,时不时还像模像样的吐上两口气的,其实是一只空烟斗。


    他舌间轻轻舔过檀木烟斗的尾杆,在淡淡的苦涩里,用虚无的烟草,拂平内心中寂寞的空虚。


    「独占一斗」。


    刘子明口中的这支烟斗上,有篆书刻着的四个小字。它是刘子明亲手所书,它也是刘子明亲手所刻。


    曹轩从来就没有因为自己是南方文人画体系的传人,就贬低过北方画,更没有因为他是中国画的宗师,而贬低过其他种类艺术形式过。


    他总是喜欢鼓励自己的弟子去尝试,去理解不同的艺术风格。


    师兄妹四人,似乎最小的两个,反而最有灵气。


    唐宁所学最精。


    刘子明所涉最杂。


    国画、油画、水彩、水粉、雕塑、版画……他都能做,按照他自己的形容,他都能“玩”,而且都能玩的很不错。


    甚至光书法一项。


    草书、行书、楷书就不说了,刘子明甚至能写一笔好的篆书,当然,篆、隶、草、行、楷里,篆书最为古老,却未必难度上有高下之分,不少人认为想要写的好,没准看上去飘逸迅捷的行书,反而是最难的一个。


    固然可能有父亲的因素。


    但哪怕连顾为经都算上,刘子明真的是曹轩唯一一个,第一次见到对方的面,就决定要收为弟子的人。


    连曹老本人,都对刘子明这种的“内秀”,赞不绝口。


    正如这烟斗上笔触圆润又章法严谨的四个字——「独占一斗」,刘子明用刻刀刻了四个字,在他心中又作四种全然不同的解法。


    最直白的理解,便是一种自律的警醒。


    每天只吸一斗烟,一斗燃尽,便不再点。


    第二种则是取《世说新语》里的名言——“天下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分一斗。”


    刘子明自傲却不自负。


    他清楚,比艺术的天赋,技法的老道。


    相比起唐宁,哪怕就在曹老的几位弟子之中,他估计也是做不成曹子建的,他只能学一学说出这句话的那位主人公谢灵运。


    曹子建独得八斗。


    他独占一斗。


    这个“独”字,又是孤独的独,是自傲和疏离完全被混合在一起的独特体会。


    它分艺术之内,和艺术之外。


    艺术之内。


    他不喜欢林涛、魏芸仙或者唐宁。


    唐宁画的好,技法比他高,可这种不喜欢,这种一个人在林中漫步,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感觉,又是刘子明骄傲的来源。


    艺术之外。


    又是另外一种孤独。


    传统华人最重乡土,最喜乡音。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不改鬓毛衰。


    英国殖民者取消华文学校的注册,日本鬼子占领马来西亚的时候,就曾大厮屠杀过本地支持抗战的华侨,再到后来的《巴恩报告书》,再往后当地对华文学校的围剿,再到1998年印尼的惨案……


    在南洋。


    一切都似乎过去了很多很多年,一切似乎都过去了。那些欺压华侨的残剧,被刻意宣扬出来的种族仇恨,仿佛是旧时代才有罪恶的底色,是属于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特有的故事风格。


    可又时至今日。


    在某些关键的场合,有些老人依旧会下意识到感受到不安定感,会下意识的想要离开家乡。


    海外的华人生存,总很是不容易的。


    孤独的人总要凝聚在一起,才能感受到温暖。


    这便是它的第三种和第四种不同的解法。


    刘子明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这四个字的含义,他顶多顶多只说过第一种解释,是他提醒自己控烟的标语,剩下的都是属于他自己孤独的秘密。


    唯有曹老。


    曹轩在见到他手里的这只烟斗的第一瞬间,目光在那上面的四个篆字上停留了良久。


    刘子明像是一个被人窥破秘密的小孩子一样,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他吱吱唔唔的想要解释些什么。


    曹轩却摆摆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师懂得。


    老爷子什么话都没说,刘子明明白,老师懂得。


    这种感觉带给了刘子明莫大的安慰。


    他又想起了那封曹轩曾递给自己的信,刘子明摇了摇头,他把注意力从诱人的秘密上移开。


    不知第几次的拿出了手机,播放那个视频。


    「这是火与烟的关系……你看到了漫卷的烟,而我看到了燃烧的火。」


    刘子明盯着屏幕,大口的吸了下烟斗,仿佛真的有燃烧的火星和漫卷的烟气,从烟斗上冒了出来。


    就在这时。


    他的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竟然是曹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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