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这样不好吧。”杰森医生有点不好意思。
但他放眼看去，都是不穿衣服的男人走来走去，只能低下头，手紧紧握着裤腰带。
“别瞎想，哪有你们那那么多毛病。”范东凯笑着斥道，“我跟你讲啊，今天带你来搓澡，你试过之后就知道自己有多脏了。”
“脏？我不脏！每天都有洗澡。”杰森医生的汉语水平还是很一般，没听懂范东凯的意思。
“我跟你讲，我们国家里南方人也不搓澡，这是北方的一种习惯。”范东凯想了半天，找到差不多的词汇勉强给杰森讲解。
“北方？南方？”
“哈，和你们南北战争不一样，我们南北方的差异特别大，大到像是两个不同的国家。”范东凯一挑眉，眉毛变成“√”形状。
“粽子，南方是咸的，北方是甜的；月饼，南方是咸的，北方是甜的。”
咸党和甜党之争永无止境。
“对了，里面不让自带饮料，你的保温杯放到柜子里。”范东凯提醒道。
“why！”杰森医生惊讶，但随即用汉语说道，“为什么！”
“里面有的是东西。”范东凯已经跃跃欲试。
因为要照顾杰森医生，让他循序渐进，所以范东凯一直没来洗浴中心，生怕冲击太大，让杰森医生不适应。
而且毕竟杰森医生刚做了手术，得休养一段时间。
这几天杰森已经适应了一部分这面的习惯，比如说……一个大红保温杯，杯里面泡着枸杞。
范东凯感觉要不了多久杰森的保温杯里会泡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甚至自己都不认识。
杰森的适应能力简直太强了！就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范东凯都不知道杰森是在哪看见的，关键是他真的敢泡水喝进去。
“范，我能不去么。”
范东凯摇了摇头，拿出手机，“喏，这是搓澡的基本流程，你看前面的就行，后面是女浴室搓澡的过程。”
杰森接过手机，在惊愕中把视频看完。
视频里一个搞笑博主虚拟东北洗浴中心的搓澡过程，尤其是拎起来擦干净的细节，让杰森为之瞠目。
范东凯觉得还是带杰森来早了，看样子杰森无法接受。
别说是杰森，就算是南方人来东北的澡堂子一时半会也无法接受这种粗犷豪迈的做法。
杰森瞪大眼睛，抬头看范东凯。
可他的手一下子顿住，手指颤抖，手机直接在手里滑落。范东凯吓了一跳，拼命接住手机。
“杰森，你要是无法适应……”
“不不不，范，你看。”
杰森指着范东凯身后。
刹那，范东凯感觉身后飘起一股子冷风，好像有一双红色绣花鞋在自己身后飘荡。
身边传来欢声笑语。
是熟悉的东北老爷们吹牛逼的声音，它们暗示着范东凯自己在东北的澡堂子里，没什么诡异存在。
范东凯稳了稳心神，回头顺着杰森的手指方向看过去。
一眼，只一眼，范东凯都傻了。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爷子手里拎着尿袋，晃悠悠的走进来。
这一幕已经很违和了，但老爷子手里的尿袋更加违和，里面竟然是紫色的尿液。
范东凯手里的手机又一次差点没掉地上。
“范，你们都这么……这么……这么……豪放么？”
杰森无论怎么想都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眼前这一幕，最后只能用豪放来形容。
无论是中文还是英文，都没有与之相互对照的词汇。
范东凯怔了一下，随后走过去，“老爷子，您这是？”
“啊？我这个啊，不知道怎么回事。没事没事，我不泡澡，冲一下去搓澡。”老爷子扬了扬手里的尿袋，“最多一周，不搓澡的话觉得浑身都是皴，浑身难受。”
“皴是什么？”杰森看着老爷子手里拎着紫色的尿袋，小声稳范东凯。
他能接受医大一院的机器熊猫，能接受满大街跑的无人驾驶汽车，但却接受不了尿液变成紫色的老人若无其事的在澡堂子里。
“放心，不会脏的。”老爷子解释了一句，“我就冲一下，去搓个澡就走，不脏不脏。”
他很和善的解释着，甚至有些卑微，一看就知道他早都做了心理预期，准备来跟人赔一万八千个不是。
可即便如此，他也坚持要来搓澡。
范东凯的眉毛变成“八”字。
那是脏不脏的事儿么，尿液都特么变成紫色了，怎么还在意脏不脏！
“老爷子，是这样，您这尿液的颜色不对。我是医生，要不我帮您打个120？”范东凯试探着解释。
他也担心眼前这个老爷子是神经病。
最近经济下行，大家戾气都很重，社会治安也没前几年那么好了，范东凯担心自己没死在美国的枪战中，回国却出了事儿。
那不是成笑话了么。
这也是在美国养成的好习惯，身边那些光着身子吹牛逼的东北老爷们就没这种危机意识。
“我？嘿，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老爷子呲牙笑了一下，很和善，“前几天忽然变成紫色，把我给吓屁了，结果可倒好，刚要去医院，我老伴把尿液倒出来，再出来的就是黄色的。”
“啥？”范东凯瞪大眼睛，眉毛展翅欲飞。
“真的，不信我现在倒给你看。”老爷子只是随便一说，却没想到碰倒了范东凯。
“来来来，去卫生间，您倒给我看。”
“你……有病吧。小伙子，有病早点去医院。”老爷子关切的看着范东凯。
淦！
被明显有前列腺肥大、增生的老爷子说有病，范东凯心里不服。
他解释了1分钟，老爷子才将信将疑。
本着在外不惹事的原则，老爷子带着范东凯和杰森来到卫生间。
“真是黄色的，很正常，一点都不上火。”老爷子解释着，“换个尿袋就行，你说现在的尿袋，一个五块九，还是京东买的，怎么质量这么差。”
“也没见哪儿是紫色，就往下刷刷掉色（sai）。”
“下次去拼多多买，大家质量都不好，还不如买便宜的。”
杰森怔住。
他拉了拉范东凯，“范，尿袋，五块九？这种质量的？”
杰森的脑海里已经把人民币换算成美元，不到一美元，就能买到这种尿袋？
简直不可思议。
“对啊，掉色的尿袋，什么狗屁玩意，质量一点都不好。”
范东凯无语。
老爷子拿的尿袋是1500ml防逆流引流袋，在约翰·霍普金斯……范东凯没注意过多少钱，但少于20美元下不来，绝对下不来。
“好像是，五块九，人民币。”范东凯小声解释，说出来的话他自己都不信。
这也太便宜了！
“老爷子，您自己来的？”
“我腿脚利索着呢，就是排队等着做前列腺栓塞手术，又尿不出来，我又不是残疾，没必要找人盯着。”老爷子说着，把尿袋放到小便池上，打开下面的阀门。
果然，从尿袋里出来的竟然真的是黄色的尿液。
范东凯和杰森不知道该怎么说。
“您的尿袋什么时候换的？”
“要不说质量不好呢，前天换的。你说我也没看见有紫色，怎么就掉色呢？真特么的。”老爷子很生气，他把尿袋拧上，随后去洗手。
但已经脱了衣服，没地儿挂尿袋，他左看右看，最后还是范东凯帮他拎着，仔细端详，抽空洗了手。
看着没问题，应该不是尿袋质量的事儿。
而且倒出来的尿液是黄色的，看着和正常尿袋里的尿液一个颜色。
这么神奇么？
老爷子拎着尿袋去冲了个澡，然后晃悠悠搓澡去了。
范东凯也没心思撺掇杰森进去，而是回到换衣服的地儿，拿起手机，在群里打字，描述今天见到的事情。
连发了几个群，范东凯这才吁了口气。
“范，那是魔术么？”杰森问道。
“应该不是。”
“那你怎么解释紫色的尿袋，黄色的尿液？而且尿袋是制式的，我仔细看过。”
范东凯看了一眼，群里没人回复自己。
他也心痒难忍，便打开手机直接一个电话打过去。
“小……罗教授，你好。”范东凯还是规规矩矩的打招呼。
“你说，老范。”罗浩的声音有些飘忽。
范东凯也没注意到，他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罗教授，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就这啊。”罗浩疑惑的口吻几乎凝成实质，“老范，你们学校的基础教育这么差么？”
一股子火气从心底升起，直冲脑门，血压高到几乎要呲出去。
“紫色尿袋综合征，英文简写是pubs。”
“？？？”范东凯一怔，杰森医生在一边竖着耳朵听，当他听到紫色尿袋综合征的时候，就开始上网搜索。
“是指留置导尿管患者的导尿管、尿袋出现深浅不同的紫色色素沉淀的现象，但在临床实践中并不都是紫色，也有呈现如蓝色、玫红等深浅不一的颜色变化。”
“临床虽然不常见，但每年都能看见一两次，老范你是不是从来都不看患者？作为一名医生，还是临床一线的医生，不看患者不行啊。”罗浩问完，直接给范东凯定性，用上级医生的口吻轻轻训斥了两句。
“……”范东凯结语。
“患者导尿管留置一段时间后，尿管及尿袋色素沉着，颜色从淡紫色或蓝色变成深蓝色或深紫色。
紫色尿产生的原因是饮食中色氨酸代谢产物吲哚硫酸盐降解所致，患有慢性便秘及胃肠道功能障碍的患者，因肠蠕动及消化差，食物在肠道内停留时间长，食物腐败产生吲哚物质。
在大肠快速被吸收，经由肝门循环之肝脏转变成氧靛基质硫酸盐，经尿液排出后转变成氧靛基质。
刚刚说的过程经大肠杆菌、绿脓杆菌、奇异变性杆菌、摩根式杆菌等及碱性尿液的条件下，氧靛基质转变成蓝色靛蓝和红色的靛玉红，这些颜色混合后呈现蓝紫色，成为紫色尿袋综合征。”
“那位老人家应该是排队做手术，心里面焦虑，所以导致便秘的症状加重。在术前，患者出现便秘的情况很多见的。所以呢，尿液变色也可以解释。”
“我这么说，你能听懂吧。”
罗浩最后关切的问了一句。
他的关心，就像是鄙视一样，让范东凯感到不适。
“……”
“……”
范东凯和杰森同时沉默。
“带着尿袋也要去搓澡，证明患者潜意识里认为自己可能再也没办法搓澡了。也意味着他内心深处极度焦虑，所以出现紫色尿液也很正常。”
罗浩听对面范东凯没回答，
“这东西不用管，基本都是良性的。用咱们的话讲，叫上火了，败败火就好。要不就是术后他发现自己没感觉到疼，也就好了。”
“类似的患者术后要多问，最好早点给灌肠液。便秘么，很难受。”
“小罗，什么紫色尿液？你看这过程可以么？”另外一个声音传来。
“可以，简直太厉害了，自己做出来符合卫生标准的试验室，自己做组氨酸铜，佩服！”罗浩和那面的人说着。
范东凯更有些懵逼，自己做组氨酸铜？
这不是扯淡么。
不过话说回来，组氨酸铜到底是做什么的？罗浩在干什么？
“老范，你这……要不你回去和孟良人聊聊？不应该啊，你不是在美国那面工作很长时间了么？类似的情况应该见过。”
“……”
“……”
无论是紫色尿袋综合征，还是罗浩判断的老爷子心里焦虑、便秘导致的，还是组氨酸铜，都让范东凯无言以对。
他的眉毛耷拉下来，成“八”字。
“老范，没事我就挂了啊，我这边忙着呢。”罗浩说完，停顿了几秒钟，随后挂断电话。
“找到了！”杰森找到了有关于紫色尿袋综合征的相关论文，范东凯把脑袋凑过去仔细看。
果然，就和罗浩说的一样。
只是论文里写的不是那么详细。
范东凯心里不服，“我去问问那个老爷子。”
“你要问什么？”
“便秘！”范东凯咬着牙说道。
罗浩竟然鄙视自己的基础知识，紫色尿袋综合征算是很冷门的一个疾病诊断，怎么能说是自己的问题么！
再说，他连患者都没看见，就说会有便秘？
扯淡。
范东凯起身，一只手握着手机，大步往里面走。
这家洗浴的男浴中间是两个几百平的澡池子，有孩子在里面戏耍，略有吵闹。
旁边有茶几，这时候已经坐满了人。
有的在打瞌睡，有的在一边喝茶一边刷手机，有的几个人围在一起吹着牛逼。
澡堂子里氤氲的蒸汽中，所有人都悠闲自得。
范东凯不断地张望，最后在东北角搓澡的地方看见那个拎着尿袋的老爷子。
“老爷贼！”范东凯熟络的走过去，眉毛竖起来。
“嗯？你找我有事？”老人家有些谨慎。
“您最近大便正常么。”
“……”老人家一怔，“小伙子，你没毛病吧。”
在澡堂子里偶遇，追在任屁股后面问大便有没有问题，这个行为简直要比老爷子拎着尿袋来搓澡还离谱。
不过好在范东凯脸皮厚，再加上天生的自来熟，他也不在乎这些。
软磨硬泡下，老人家见他没什么恶意，仔细回想，说是三四天没便了。
还说是尿管刺激的，想要排便的时候就觉得胀的不舒服，要是做了手术，肯定没问题。
范东凯这回没什么好说的了，他叹了口气。
“范，咱们走吧。”杰森看着搓澡处有十几个搓澡师傅正在挨个搓泥，觉得脏。
“你躺上去，搓下来的东西比这多。你们平时都用去角质层的工业用品，最后导致什么？”
“导致什么？”
“脱发！”范东凯笃定的说道，“看见我了没有，我一个月才用一次洗发水，看看我的头发。”
范东凯低下头，和杰森显摆着他一头茂密的头发。
“……”
“我平时都用肥皂，一样洗的干净。”范东凯道，“在美国这些年，找不到个搓澡师傅，回来你还不陪我。算了算了，你还真是不愿意尝试新鲜事物。”
杰森回头看了一眼白花花的搓澡处，咽了口口水。
“范，你说那些搓澡师傅里会不会有g。”
“！！！”
这个问题范东凯第一次听人提到，自己从小就搓澡，那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g不g的。
“杰森，你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范东凯觉得有点烦躁，便训斥道。
“我就这么一说。”杰森也觉得这个话题不好聊。
但东北洗浴简直太奔放了，让他不得不有那种想法。
逃也似的离开洗浴，回头看，杰森感慨，“范，这里和卢浮宫真的很像。”
“是么？我怎么不觉得。”范东凯对这里被叫做小凡尔赛还是有些抵触。
风光的时候这里每年产值十几亿。
“去哪？”
“随便。”
两人已经很熟了，随便说着没有意义的对话。
“去医院看看吧。”杰森和范东凯说道，“我对机器熊猫还是比较感兴趣的。你知道么，它们看起来简直太未来，太科幻了。”
医院。
提起这个地儿范东凯就觉得头疼。
国内的医院和国外的医院完全不一样，医生地位低到令人发指。
想想自己在国外每周能有一天坐着游艇出海的日子，范东凯无比怀念。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再留下去范东凯都怕自己下一秒就遇到泥头车。
可惜。
滴了台车，回到医院，杰森神清气爽。
“虎骨的密度是4.0以上，比大理石的密度还要高，没想到吧。每次有朋友来，我带他们去东北虎园，我说这个他们都不信。”住院老总在闲聊。
范东凯和杰森在门外听的一清二楚。
东北虎的骨头密度这么高么？范东凯表示不知道。
他走进去，迎面看见孟良人正在一只手盘着机器熊猫，另外一只手放在鼠标上，正在检查病历。
而庄嫣拿着手机，正在搜索。
“东北虎的确是王者，我记得我姥爷家有虎骨泡的药酒。”
“不对。”庄嫣拿着手机，“哥，你是不是公众号看多了？”
“嘎~”住院老总也学会了嘎，惊讶的看着庄嫣。
“刚用ai搜索了一下，虎骨密度4.04来源有三处，一篇百度文库，两篇搜狐营销号，可信度甚至不如某红薯。你这看什么都觉得是真的，是不是太好骗了。”
“！！！”
“哥，你说的是霸天虎吧。”庄嫣哈哈一笑，“搜了一下，我怀疑原初版本是虎骨硬度按莫氏硬度有4，刚好理石的莫氏硬度最低是2.5。
而大理石密度是2.56-2.86g/cm。虎骨比大理石硬传来传去就被谣传成了虎骨比大理石密度大。”
“小庄，3号床患者，明天手术，可能有点紧张，你去问问大便怎么样。要是一直没便的话，给他开点开塞露。告诉他是肛塞的，不能口服，更不能把包装一起塞进去。”
“哦哦哦，我知道了老孟。”庄嫣应道。
孟良人说话有些啰嗦，很明显他是想给住院老总留面子，而不是真的要叮嘱患者这么多事儿。
“范老师，杰森老师，你们怎么来了？”庄嫣看见范东凯后打招呼。
范东凯心中一动，“小庄啊，我考你一件事。”
“范老师，您说。”
孟良人松开鼠标，但他盘着二黑的手紧了紧，转过身盯着范东凯。
“你说临床发现一个术后患者尿袋里的尿是紫色，你考虑是什么病。”
“紫色啊，首先排查是紫色尿袋综合征，安抚患者家属情绪。虽然指南里说不用换尿管，但我感觉还是连尿管带尿袋一起换，抗生素倒是不用。”
“还要观察患者大便情况。术后便秘，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患者家属总来找也不是回事。真要是严重了，还得给药，不如提早解决。”
“！！！”
“！！！”
范东凯和杰森很惊讶。
“哪个学科的指南里讲的？”范东凯谨慎问道。
庄嫣一怔，随后嫣然笑道，“师兄跟我说的，凡事称指南，就没问题，显得自己比较专业。”
“咯~~~”范东凯被噎的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