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站在漕船甲板上,向远处观望。
但见会通河与卫河交汇处,夕阳将河面染作金红。
沿河两岸,遍布岗楼哨卡。
黑袍小吏、脸色蜡黄的纤夫、商人、脚夫…
各色人等往来穿梭,嘈杂的声音甚至淹没了滔滔水浪。
入河口,被高大的木闸门整条截断。
数十艘漕船、客舟挤在闸口前,焦急等待。
“翻坝喽——!”
随着闸口老吏敲响铜锣,漕工们麻利地支起跳板。
“嘿吼嘿吼~”
岸边赤膊的纤夫,喊着号子拖拽缆绳,汗水顺着古铜色的脊梁滚落。
随着绞盘转动,庞大的木闸门缓缓抬升。
早已等待许久的船只,立刻进入其中。
十几艘船通过后,木闸又缓缓放下,后方的船只继续等待。
这便是运河关口的“翻坝”。
场面和规模,毫不逊色任何码头。
李衍等人看到后,也不奇怪。
这临清城可不简单,乃大宣朝北方首屈一指的商贸枢纽,运河八大钞关之首,管辖四百里水路口岸,征税远超整个鲁州商税总额十倍,位居全国之首。
别说济南府,就是苏杭二州也得靠边站。
“繁华压两京”,可不是一句虚话。
这里不仅囤积了重兵,也是各州商帮汇聚之所。
“李少侠。”
一名漕帮的伙计恭敬拱手道:“眼下天色将黑,这临清钞关,一时半会儿过不去,要么待会儿诸位上岸,在临清城内住上一晚,等明日我们过了关,诸位再上船。”
李衍眉头微皱,“过个钞关很麻烦?”
“唉~”
那漕帮伙计叹了口气,“这里是朝廷的钱袋子,麻烦事也多,总之有不少蝇营狗苟,交给我们处理就行,别污了您的耳朵。”
李衍沉思了一下,“也好。”
他原本的计划,并不会在此地停留。
到达天津城前,只会在路上去沧州一趟,顺道拜访武家。
但事已至此,多等一晚也无妨。
说话间,漕船已渐渐靠近闸口。
随着纤夫搅动转盘,闸门升起,漕船也进入其中。
李衍看了看周围,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种结构,他前世乘船过一些水坝时见过,没想到这么早便已运用。
如果没猜错,在前方河段还会有闸门,会改变河道高低,水流也变得平缓。
不同的是,河岸两侧还有守军和岗楼,手持弓弩火枪,虎视眈眈看守,河面上还有一艘艘小船,是负责验货和收税的税吏。
李衍不动声色,瞥了眼河岸左侧。
只见岸边矗立着一根根木杆,几具尸体吊在上面,脖颈系着竹筹。
“那些都是逃税的私船…”
见他目光,漕帮伙计连忙低声解释。
而就在这时,一艘税船也缓缓驶来。
此时已然日落,光线昏暗,年迈的税吏提着“天”字灯笼跃上甲板,衣衫破破旧旧,身上还有股馊臭的酒味,趾高气扬,左顾右盼,“还愣着干什么,查啊!”
一声令下,身后两名小吏立刻冲入船舱。
他们气势汹汹,如狼似虎,冲进船舱就是一通乱翻。
旁边漕帮弟子看到,连忙递过一张盖着钞关红印的“印票”。
那年迈税吏淡淡一瞥,用指尖蘸唾沫,一页页细核。
“哎呦!“
就在这时,一声惨叫响起。
但见方才冲进的小吏,从船舱中直接飞出,在甲板上滚了两圈。
吕三冷着脸,从船舱黑暗中走出,“再乱动,狗爪子给你们剁了!”
却是这两小吏,看到李衍等人的行李,都是用了上好檀木箱,且包了皮革防水,于是心生贪念,想要撬开偷点东西,被吕三直接揍了出来。
“你们…”
那年迈税吏面色一变,就要发作。
看到几人动手,他并不惊慌。
这大运河汇通南北,龙蛇混杂,什么三教九流的人物,他都见过。
但临清可是有重兵驻守,甭管什么绿林好汉,来了此地,是龙都得盘着,是虎都得卧着,若敢抗税,依朝廷令,就可直接斩杀!
然而,还没等他张口呼喊,就见旁边的龙妍儿伸袖一挥。
三名税吏,当即浑身一僵,眼神变得呆滞。
“搜过了,之前没发生什么…”
龙妍儿朱唇轻启,随后便招手收回了蛊虫。
三名税吏渐渐恢复清醒。
“搜过了么?”
“搜过了,就是些粮食…”
“嗯。”
年迈的老税吏点了点头,觉得有些不对,却又想不到什么,便忽然眯眼指向货舱:“里面两筐漳州橘,税册上可没记!”
漕帮的船上只有粮食,根本没什么漳州橘。
然而,漕帮弟子却陪笑着塞过碎银,“是是,我等这就补上。”
老税吏将银子塞入袖中,又打着灯笼扫过船尾,这才摆手道:
“行了,下一个!”
说罢,便带着两名手下跳上小船离去。
“好家伙…”
沙里飞乐了,“我们行走江湖,过的关卡也算不少,如此明目张胆,还是头一回见,不愧是雁过拔毛的天下第一关!”
“诸位消消气。”
漕帮弟子苦笑道:“管理临清城税监的,是京城来的马公公,打小就跟在皇上身边,权势颇大,甚至驻军也要受其节制,我等实在得罪不起。”
“原来是京城的太监…”
李衍微微摇头,“这就算过关了吧?”
“哪有那么简单。”
漕帮弟子叹了口气,“临清钞关乃天下之首,钱粮集中之地,上上下下都想掺合,各种手续是一道接一道,即便我们漕帮经常打点,也得耗一整天。”
“在下已做了安排,诸位进城休息一晚,待到明日下午,估计就能离开。”
“也好。”
李衍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他们好走,得罪这里的人也没什么,但难免要给漕帮添麻烦。
得了红印贴,漕船才得以靠岸。
临清城的繁华不用说,《金瓶梅》中的故事,便发生在此地,如今市面上流传的各种市井话本故事,近半都与此地有关,可见其在大宣朝百姓心中的地位。
曾有到达松江府朱泾镇时,作诗形容朱泾镇:
“万家烟火似都城,元室曾经置大盈。估客往来都满载,至今人号小临清。”
松江府朱泾镇,便是前世的上海,如今被叫“小临清”。
即便入夜,喧嚣和繁华也扑面而来。
尤其李衍有嗅神通和耳神通,各种细节都瞒不过他的探查。
河岸巷口,堆成小山的江南毛竹正被脚夫们扛进商铺,竹梢扫过“苏杭绸缎”和“松江棉布”的招幌,扬起一片细尘和南音的叫骂声…
巷尾的晋商骡马队踢踏过青石板,里面几名汉子却操着北疆口音,身后竹筐背篓里,还隐约传来泥土和老山参的味道,应该是和晋商合作的赶山人…
西岸,七十二座官窑已升起晚炊,窑口喷吐的黑烟与晚霞纠缠。
浑身是汗的窑工们正搬着砖,砖面“景隆十三年窑户张”的戳记还清晰可辨…
那是临清贡砖,因采用黄河“莲花土”和近二十道工序,“击之有声、断之无孔”,成为京城皇宫的主要建材,每砖皆刻有烧制时间、窑户及工匠姓名。
还有明显来自江南的精致画舫,里面不仅有丝竹曲乐之声传来,还有女子轻笑声,葱白小手,将磕掉的花生皮扔进水里…
码头酒肆传出猜拳声,扛完包的短工们蹲在檐下,就着大饼喝粗酿烧刀子,有人醉醺醺骂了句:“马太监的爪子伸得比运河还长!”旁人忙捂他嘴,眼神瞟向税吏的灯笼……
放眼望去,李衍竟莫名想到了《清明上河图》。
“这里确实热闹,长安都比不上!”
就连沙里飞也发出了一声感叹。
夜幕彻底降临时,陈家漕船终于泊进南门码头。
李衍等人踏着跳板上岸,只见远处城门尚未关闭,露出满城灯火。
因为怕那些小吏再动歪心思,所以他们又将大大小小的行李搬出,叫来一辆牛车,在漕帮弟子带领下,吱吱呀呀向着城中走去。
临清的繁华,夜晚尤甚。
沿街两侧,所有店铺都未关门,灯火通明,街上仍旧行人如织。
随行的漕帮弟子嘿嘿笑道:“诸位大侠来的也巧,这临清城的晚上,好耍的地方多了去了,光花柳巷便有整整三条,扬州瘦马、米脂的婆姨、甚至罗刹国的婆娘都有,若是想听曲子,南来北往的班子也都能找到…”
“听曲儿就算了。”
李衍微微摇头,“这地方可有什么特色吃食?”
“那可多了!”
这漕帮弟子显然也是个吃货,毫不犹豫说道:“这临城是繁华之地,那些个商帮很是有钱,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江南的冰湃鲥鱼、什香面,北方的羊肉锅子,应有尽有,若是肯花钱,‘菜将军’也能亲自下厨…”
说话间,自己已经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哦?”
李衍也来了兴趣,但正要询问,便被前方喧哗声打断。
但见远处街道中央,各立一拨江湖人,握着兵刃怒目而视。
左侧为首的,是个穿灰布短打的精瘦汉子,拳架起手,左手成“象鼻拳”虚扣腰眼,右臂长袖垂若流云,脚掌在地上蹬出痕迹,显然已用了暗劲。
李衍眼睛微眯,“孙膑拳?”
孙膑拳,相传乃战国军事家孙膑所传,并无明确记载,因修炼者多穿长袖衣,故亦称“长袖拳”,号称三百六十手相连,鸡腿龙腰泼猴性,拳型多以“象鼻拳”为主,在鲁州一带比较流行。
这拳架和长袖,实在太明显不过。
“李少侠好眼力!”
随行的漕帮弟子拍了句马屁,便看着前方低声介绍道:“那人是杨家武馆的二弟子袁衡,平日里好勇斗狠,常在临清市井间闲逛,是个愣头青。”
“对面那个,也不是个好惹的主,叫田凡,学的是弹腿,两帮人马都是武行,但却不干武行的事,反倒纠结了城狐社鼠,在城中争地盘,经常恶斗。”
沙里飞一乐,“他们师门也不管管?”
武行有武行的规矩,什么饭该吃,什么饭不吃,不能逾矩。
若门中出一个这种玩意儿,师傅脸上都无光。
“唉~”
漕帮弟子摇了摇头,低声道:“这俩人不成器,但他们背后却有衙门里的狗官,专门帮着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其他人也懒得招惹。”
说话间,对面的虬髯大汉田凡,已双腿微屈如老树盘根,袍角掖进腰带,正是临清潭腿的路数,冷笑道:“姓袁的,也不瞧瞧你那德性,跟个猴一样,若是进了赵姑娘的闺房,也不怕吓着了人家!”
“放屁!”
孙膑拳袁衡一声怒骂,直接动手。
他蹒跚步忽左忽右,三两步便来到田凡身前,手腕一抖,长袖唰的一声扫向对方面门,而袖里,分明暗藏着铜锥,直奔睛明穴。
“嘿!”
虬髯大汉田凡一声低喝,拧腰侧踢,大脚带着风声呼啸而来。
正是潭腿“铁帚扫尘”。
感受到那腿上劲道,袁衡面色微变,连忙退后。
而虬髯大汉田凡则得势不饶人,一记搓踢,直奔其下阴。
二人出手,皆是阴险毒辣。
“住手!”
一身轻呵,从街道楼上传来。
但见一道白色身影从窗上跳下。
却是名身着白衣的书生,面色微青,手里还握着个油纸伞。
此人身手更胜一筹,油纸伞斜刺里点来,伞骨轻磕袁衡曲池穴,将他逼退,又反手一转,虬髯大汉田凡的潭腿也似踢进棉堆,力道被伞面旋涡般卸去。
“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
白袍书生收伞而立,伞尖点在两人中间的青石板上。
咔嚓!
青石板裂开蛛网纹,惊得袁、田二人连退三步。
书生淡淡一笑,“杨师叔上月才在《武林新志》撰文,说武行争地如市井泼皮,今日倒叫明某开了眼。”
身后的孔尚昭,连忙低下了头。
但那书生眼尖,早已看到,哑然失笑:“孔师弟,你多日来不曾去武馆修行,怎么见了我,也不打声招呼。”
孔尚昭无奈,只得上前拱手道:“见过师兄。”
“别怕。”
那书生哑然失笑,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你和尚青的事,我懒得管,但你知道他的脾气,躲是躲不过的…”
李衍按住了孔尚昭的肩膀,将他拉到身后。
但刚要说话,却心中一动看向了楼上。
但见窗户之上趴着一名女子,淡黄的衣裳,明眸皓齿,手掌心托着香腮,眼中满是笑意,“李公子,好久不见了。”
却是长安城花魁赵婉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