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


    方多病惊慌捂住自己的嘴，将一声惊呼，生生咽了回去。


    他瞪大眼，死死盯着李相夷，震惊又担忧，心都揪着痛了起来，泪珠一颗一颗滑落。


    李相夷仍立在那里，白衣飘飘，静默如初。


    当然，也是毫无反应。


    前一刻还明媚鲜活的少年，此时竟然面无血色，如同死人。


    然而，他的那双已然空洞的眼，却渐渐恢复了些许神采。


    眼中闪过许多许多复杂神色，时而惊喜，时而狂怒，时而冷漠，时而平静。


    看上去极为矛盾而挣扎。


    方多病渐渐平复心情，明白了李相夷此时正在与业火母痋心神交战，争夺身体控制权。


    知道他要驾驭住业火母痋，又要发挥业火母痋的力量，达成人虫合一的目标，需要十二万分的专注。


    虽然李相夷未必能察觉，方多病还是不敢太过惊扰他。


    他唯恐他有所差池，默不作声，一连退出数步。


    笛飞声身为痋虫的受害者，更加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也在悄无声息地缓缓退后。


    他们两人一起，退到船舷边，紧张地观察着李相夷的变化。


    时间太久静默，等待何其漫长。


    只有海风掠过甲板，海浪拍打船舷。


    长久沉默之后。


    方多病再次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掌，终于轻声问。


    “阿飞，我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不该由着他？若是相夷出了什么事？那我该怎么办？我怎么办？”


    笛飞声紧抿双唇，微皱着眉，没有回答方多病的问话。


    他担忧李相夷的安危，一时实在是没有余力，安慰方多病。


    方多病很明显也只把笛飞声当作一个倾听者，并不需要他安抚。


    他想了想，抹去泪水，脸上焦急的神色却慢慢褪去，只剩下一往无前的坚定。


    “罢了，我有什么错？他自愿，我相助，我有什么错？他要是真的出了事，我便与他死在一起。灰飞烟灭，也一起！总好过，再被他丢下……”


    一只手掌拍在了方多病后脑勺上，打断了他的话。


    “方多病，你闭嘴！”


    笛飞声用刀子般杀人的目光看着他。


    “李相夷不会有事，本尊不许他有事！你也别着急想着殉他，想让本尊给你们俩送终，门都没有！”


    “你俩别吵，我没事。”一个熟悉声音传来。


    方多病与笛飞声循声望去，竟不由眼露惊艳之色。


    只如当初在采莲庄，看到李莲花身着嫁衣时一样。


    海风过处，李相夷的翩翩衣袂愈发洁白，如霜如雪。


    他面色早已恢复如常，比之平日更加容光焕发，神采飞扬。


    倏然一笑，便似春风遍地，催开万朵桃花。


    高高束起的黑发，竟然瞬间长到齐腰，荡在海风中，有一种别样的柔美。


    他整个人，轻盈得好似足尖一点，便能飞上九霄，登仙而去。


    明明还是他，又好像不是他。


    “相夷……莲花……”


    方多病心神恍惚，再次泪流不止。


    总觉得此时站在那里的人，渐渐与记忆中的那人重叠。


    是那个明明自己都油尽灯枯，却还能渡化众生的——


    李莲花。


    然而，少年抽出长剑，眼神随之变得锐利。


    他足尖一点，轻轻起飞，似飞鸟般，翩然落在桅杆之上。


    白衣仙君，终于降世，来解救众生苦难了！


    他朱唇轻启，以铿锵音调念诵出那段邪恶咒语。


    声音却毫无魅惑，纯净如水。


    那明明毁天灭地的词句，此时如同经文般圣洁。


    在他一呼一吸间，落地生莲。


    “燃汝之躯，


    驱汝之魂，


    祭我燧弇，


    业火焚天……”


    李相夷催动内力，扬州慢与业火母痋之力瞬间融合。


    点点萤火从他周身散出。


    被痋虫操控的金鸳盟众人，明明仍在昏迷，却如提线木偶一般，全都摇摇晃晃站起身来。


    睁开空洞无神的双眼，抬头呆呆仰望着如凌空的少年。


    呆呆仰望着李相夷的，还有方多病与笛飞声。


    因为在萤火散开的同时，他们惊讶地发现，李相夷胜雪的白衣，在星月之下泛起奇异金辉，慢慢染上炫目的红色。


    一朵纯净白莲，渐渐蜕变成似火的红莲。


    那是四顾门门主战袍的红。


    象征着少年门主恣意飞扬的红。


    如同火焰，有焚尽一切的罪恶的力量。


    连他头上系着的雪白长发带，也飘荡成红色。


    恍若扬州城“江山笑”舞剑那夜系在少师的红绸。


    这一次，真正的战神，临世了。


    “这是……业火母痋的幻术？”


    方多病问，神不守舍。


    “或许是。”


    笛飞声答，心不在焉。


    方多病只如在梦中。


    前生多少个夜里，他甚至不敢奢望这样的梦境，梦见他年少时，仰望追逐的神只。


    他在梦里，甚至也见不到李莲花。


    他似乎唯恐方多病伤心难过，十分决绝，从不曾出现。


    殊不知“唯梦闲人不梦君”，是比死别更痛的酷刑。


    “李相夷，李莲花……”


    方多病像是被痋虫操控了一般，只会低声念着他的名字，再也发不出其它音节。


    李相夷是方多病年少的美梦，而李莲花，是他的平生知己。


    方多病再也不想与他分离。


    而笛飞声，只觉热血沸腾到极致。


    他能感觉到此时的李相夷十分强大，如司战的神，让他十分想要拔刀一战。


    前世的惨痛记忆。


    今生的莫名牵挂。


    一切一切，都源于眼前这少年。


    他是他的宿敌，亦是他的挚友。


    相识多年，惺惺相惜。


    他追逐他，只求一战。


    殊不知这一战，耗尽了彼此意气风发的大好年华，更是牵绊了彼此一生。


    “李莲花，李相夷……”


    笛飞声同样如被蛊惑，念着他的名字，感受浑身的战意，尤如烈火。


    李相夷，是他十年前的劲敌，却是他十年后的老友。


    他很想知道，以他如今的实力，若东海一战，他能不能赢过他？


    红衣少年如同明媚旭日，照彻黑夜，令星月失色。


    而那散发出的点点莹光，便向着金鸳盟受控的众人落去。


    整艘战船渐渐响起蚕食桑叶般的诡异细响。


    东海突然寂静。


    浪涛海风也似乎凝滞了一瞬。


    许多痋虫，从许多人七窍之中纷纷爬出。


    奇异地列队，不敢轻易乱跑。


    李相夷挥剑，正是相夷太剑之中，极为肃杀无情的一剑：黄沙百战穿金甲。


    恢宏剑气强势而出，那些痋虫来不及发出尖叫，就被斩灭成灰。


    呆呆仰望着李相夷的木偶们，突然被剪掉了提线。


    全都失魂落魄，对着他们的神，整整齐齐，五体投地。


    却在此时，红衣战神不再冷傲锐利，神色也渐渐柔和。


    他再次开口，语调轻柔，念出了风阿卢手书之上的另外四句。


    这一次，是南胤国的驱虫古咒。


    “守我之心，


    护我之灵，


    佑我万民


    海晏河清……”


    金鸳盟中了痋术众人，在这念诵声中，渐渐清醒过来，慢慢起身，再次抬头仰望。


    少年周身的红，慢慢褪去，仍是一身素白。


    在猎猎海风中，如霜如雪。


    仿若刚才一切，皆是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