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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不再见

    在很多天前,顾濯和余笙说过一句话,说自己见过祖师。


    那时候的他没有明言道破,但心中并非全无想法。


    他以为盘桓在荒原群山中那道名为上苍的意志,就是曾在近万年前步入登仙之境的天道宗祖师——这种推断几乎可以解释所有的疑问。


    荒原上苍对他的敌意到底从何而来,为什么这道意志具有主观能动性,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神妙境界……每一个问题都能从中得到一个合理的答案。


    顾濯是这样想的,由始至终。


    因为这是最好的真相。


    遗憾是,世事往往不如人所愿,真相亦如此。


    有太多过往他下意识不去看的事实,在夜色与生死之间飞掠于眼前,让他再也无法视而不见。


    那些事实是什么?


    是天道宗数千年来未曾有人将元始道典修行入魔,何以盈虚成为例外?


    是三生塔这等能与上真飞仙图相提并论的至宝,凭何这般轻易出世?


    是天命教位于东南腹地,为何盈虚却偏偏钟情于荒原之上的风光?


    又或者是,他明知荒原此行必然凶险,却毫无道理地把三生塔留在楚珺手中,这是否道心早有不宁?


    更重要的是,境界稍逊一筹的佛祖都能留下千世不灭的禅念,那更进一步的道门祖师……又怎么可能做不到呢?


    再往前去看,百年前成为道门共主时的他,与天道宗祖师庙中那群所谓先贤早有矛盾,在有防备的情况下为什么还是遭了那天诛?


    为什么当初的他偏偏就在千万人中看到了那个叫做陆明诚的小孩?


    当然是因为那个小孩足够特别,特别到让他无法忽略过去。


    上下追溯千年,那时的世间有什么人能让那时的他侧目相望?


    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甚至于顾濯之所以步入今夜这个死局中,又何尝不是因为盈虚呢?


    这可真是一个无趣到令人心生倦意的事实啊。


    ……


    ……


    天穹之上,云海中。


    顾濯横身执剑,剑锋平直向前,直指祖师。


    时光因剑锋而慢。


    有史以来,道门乃至于整个人间最了不起的两个人相对而立。


    “盈虚是我。”


    这道声音虚渺如其身影,听不出任何的情绪,重重迭迭:“我不是盈虚。”


    顾濯沉默片刻,说道:“好像没什么别的要问了。”


    渊岱说道:“假如你愿意听下去,那将会有一个动人的故事。”


    顾濯说道:“比如盈虚并不知道自己是你?”


    渊岱说道:“在第一次来到荒原的时候,他便隐约察觉到这个事实,只是不愿承认和接受,因此才有了第二次的到来。”


    顾濯没有说话。


    “真相就是这么的简单,寻根二字而已。”


    渊岱的声音依旧漠然,目光似是落在群山深处:“至于别的一切事宜,不过都是为此而做的掩饰。”


    顾濯还是沉默。


    渊岱说道:“在确定自己的来处后,盈虚开始为你而奔波,因为他知道你是因他而死。”


    从这一刻开始,故事开始动人。


    就连它的语气也多了温暖的味道。


    “让你再次睁开双眼,成为盈虚余生的最大执念,他可以为此而付出一切。”


    “就像他在那座道殿后和你说过的那样,与你活在一起的那个童年,是他让穷尽余生所爱不释手的幸福。”


    “他为你的再次出现而高兴,哪怕是一次不足十二个时辰的重逢。”


    “是的,从最开始盈虚就没想过要活下去,这才是他不愿把三生塔带在身旁的真正原因。”


    “为什么不想活?当然是因为他知道活着的自己必将会置你于死地。”


    “盈虚的死,的确让事情变得很麻烦。”


    话止于此,往事在寥寥数语中被渊岱娓娓道来,带着些许的感慨与唏嘘。


    顾濯缓声说道:“这就是你和白瀛洲联手的原因。”


    渊岱说道:“与百年前那次相比,其实没有什么的区别。”


    顾濯不假思索说道:“在白瀛洲踏入云梦泽破道观的那天。”


    “不错。”


    渊岱说道:“事情就是这么的简单。”


    顾濯说道:“有不简单事。”


    渊岱说道:“那是人间的走向。”


    顾濯再次沉默。


    “盈虚是我,我不是盈虚。”


    渊岱平静地陈述道:“盈虚可以是盈虚。”


    顾濯还是没说话。


    渊岱看着他,声音缓慢而认真:“盈虚是你的徒弟,而你是他的师父,不是吗?”


    顾濯说道:“这是谈判?”


    “不。”


    渊岱摇头说道:“这是一次妥协。”


    “你再次成为当年的你,得以和我相见。”


    他说道:“那这就是最好的选择。”


    顾濯说道:“何以最好?”


    渊岱很有耐心,说道:“盈虚将会迎来重生,成为你记忆中的那个人,而你依旧是你,战争就此结束,剩下的将会是长久的和平。”


    顾濯说道:“你不会有不甘心?”


    “修道是长久事,要争朝夕,更要万古。”


    渊岱微笑说道:“仍有万古可期,何必不舍昼夜?”


    这句话是如此的平静,将修行的意义所在于轻描淡写叙说殆尽,不作分毫保留。


    无论是谁,想来都无法否认这是一个完全正确的选择。


    从理智,从利益……从一切角度来看,接受这个提议就是最好的决定。


    ……


    ……


    天空一片死寂。


    风仍然不断地吹着,把那些低微的哀嚎声吹入每个人的耳中。


    雨还在下,如丝似缕地覆在数万张不同的面孔上,带来沁人心脾但绝不是寒冷的凉意。


    荒原大地上的战争不知何时已经停歇,因为人们知道胜负已经不在彼此手中,与其让死亡继续到来,何不仰头望天等待结局的到来?


    ……


    ……


    顾濯闭上眼睛。


    且慢在身前。


    渊岱静静地看着人和剑。


    这种淡然真的很可怕。


    于生死之间破境,拔剑斩天而来,这本该是一件带来错愕的事情。


    然而他由始至终都是这般平静,眼神里没有半点的诧异,就像这一切再寻常不过。


    这寻常吗?


    当然不寻常。


    千年万年,难见一次。


    在这种不寻常面前,表现出如此冷静的态度,足以令人生出敬畏之心。


    顾濯还在沉默。


    渊岱不着急。


    有些话他先前没有说,但他的这位晚辈必然明白。


    同样参与这场战争的白瀛洲如今身负重伤。


    如果非要寻找一个需要复仇的对象,这无疑是更具有理性的可行选择。


    就在这时,顾濯微仰起头。


    他望向晨光中那个依旧不真切的虚渺身影,不知道是想要与天道宗的那副画像作对照,还是别的什么事情。


    渊岱还以同样的目光。


    两人的视线在这一刻正式相遇。


    这理应是一次载入修行史上的对视。


    渊岱是这样想的。


    带着几分惬意,从容。


    故而,当他目睹且慢的剑锋被顾濯递出,剑光自微末而明亮时,眼中终于流露出惘然之色。


    这份惘然消散得很快,留下来的都是失望。


    渊岱说道:“这是我的世界。”


    “是的。”


    顾濯轻轻点头,说道:“这是你的世界。”


    最初那个以天地万物为道场的人,从来都不是他,而是他的祖师。


    既渊岱。


    如何能在他人的世界中击败他人?


    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题目。


    最好的例子是顾濯本人。


    过往年间,有太多人挑战过他,最终因此而败。


    今天如何能例外?


    一道粹然强大到极点的剑光出现在荒原的天空上。


    云海的豁口为剑光所弥合,再成灿烂一片。


    渊岱负手而立,静待剑光向前。


    群山迎来一场地震,无数积雪汹涌落下,形成海啸般的雪崩,不知有多少人死去。


    辽阔原野被撕裂,岩浆从中奋勇跃起,为大地涂抹上新颜色,数不尽的尸体灰飞烟灭。


    北地以北,整个荒原正在承受顾濯递出的这一剑。


    是人间为剑光所斩。


    还是剑光先行老去?


    答案显而易见。


    渊岱伸手,屈指,准备再一次杀死自己的后辈。


    他带着憾意对顾濯说道:“不再见。”


    话音落下之时,有一粒微渺的光尘自高天之上降临人间。


    看似缓慢,实则瞬间,这粒光尘已至云海中。


    渊岱皱起眉头,看了一眼正在以难以想象速度接近身前的光尘,以及那些从中不断崩裂出来的星屑,望向南方。


    在那里,唯有一个人能做到这件事。


    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渊岱漠然地想着,弹指落向光尘,令其陷入寂灭中。


    纵是如此,剑光依旧未能来到他的身前。


    无数细微裂缝生于且慢剑锋上,仿若将碎之镜。


    云海翻涌不休。


    人世间最为强大的两位修行者的联手,仍旧无法战胜渊岱,结果将会是平局。


    除非这时再出现一位第三者。


    渊岱道心忽而不宁。


    便在他生出那个念想的刹那间,第三个人来了。


    或者说,那是一尊佛。


    佛祖。


    一束佛光于他眼中如般盛放绽开,伴随着的却是佛祖的厉声怒喝。


    “渊岱你这个畜生,我她娘的来干你了!”


    ……


    ……


    当剑光散尽时,天空骤然响起无数声雷鸣。


    山峦为之而崩塌,荒原大地上多出无数道深渊。


    以及。


    一条笔直贯穿群山的剑道。


    所谓剑道,即是剑锋劈开的道路。


    顾濯站在渊岱身前。


    不远也不近。


    渊岱的眉头紧紧蹙着,俯首凝视着穿过心口的剑锋,感受着阔别近万年的真实痛楚,眼里有些茫然。


    无数清光自他的伤口中飞舞而出,散落在人间大地之上。


    他安静片刻后,摇头说道:“我不明白。”


    “这就是你死去的原因。”


    顾濯顿了顿,看着渊岱说道:“先前是你亲口告诉我,盈虚不想活的。”


    渊岱怔住了。


    顾濯认真说道:“而我是一个尊重徒弟意愿的师父。”


    渊岱笑了,笑容满是自嘲,最后说道:“焚烧残躯谢师恩,吾辈真是无情人。”


    说完这句话后,他身化万物而死。


    或雨,或云,或雪,或阳光,或隐于天穹的星光。


    顾濯闭上双眼。


    从云端坠落人间。


    忽有风来,长徘徊,慢缭绕。


    他艰难地撑开疲惫双眼,望向湛青色的天空,想起那天。


    原来。


    证圣三十八年的那场秋风秋雨,从未离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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