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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页

    那个穿墨色军装的人安静坐着,带着白手套的手触摸着滚烫的瓷杯。凉薄的眼睛正好和我对上,坚硬的轮廓不曾动过分毫,在一片喧闹中显得分外突兀。接着抿起弯刀似锋利的嘴角,像是在对我说:好茶。


    就这样相互看着,闭眼,再睁开。他却站起来,利落地拉起大氅,扣上军帽直直下了楼,白手套握着军刀。


    身体像粘在戏台子上似的,挣扎着却动弹不得,眼睁睁看他靠近,抽刀出鞘。


    紧接着肩膀上猛地被扎了一刀,简直生生被钉在了戏台。疼得像是被扔在岸上的活鱼,空气扎着鱼鳃,徙劳无力的呻吟忍痛。


    “这一刀,二月红,是你欠我的一条命?”


    他把刀从我肩膀里抽出来,疼痛从肩膀的骨头fèng隙中传进全身,捂住肩膀,血一阵一阵流,染了整个戏服。他把刀锋压上心口,说道:“下一刀……是你二月红欠我的。”


    “!”我睁开眼睛狠命的倒吸一口凉气,倏地坐起来压着胸口猛喘。


    又做噩梦……这回赶在那柄军刀插在我胸口之前醒来。冷汗狠狠的出了一身,握着拳许久不得乎静?眼睛一跳一跳,眼眶酸疼。


    紧绷的神经让喉管不住收缩,呕吐的欲望愈来愈强烈。难过的用额头抵上冰凉的墙面,肠胃蠕动,没什么东西能吐出来,只能一下一下干呕着。


    铁链哗啦哗啦抖开,有人推了铁门。


    “听说不肯吃东西?”


    张启山。


    还未从梦境中缓过劲,只觉心惊肉跳。


    对他的感情之混杂多变,不能转化为口语讲述出来。


    我欠他一条性命,所以他对我做什么……甚至要了我的命都是情理之中?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处理过去,从前的温存和执念如幻象般停留在旧时,现在他对我……除了让我想到“赎罪”二字再无他念。每一鞭,每一次贯穿,每一句话……都是救赎。


    呵……很变态是吧?居然会对施虚者产生感情。旧情新怨,混杂如麻。


    “二月红。”他叫我。


    抬头看那不甚清楚的脸面,长久不见光的眼睛对那提马灯十分抗拒。夜视力极好,甚至能看到他大衣领子上黑色的绒毛,被光染一层橘。


    “吃饭,听话。”


    就是现在,他对我善良的一瞬间……挣扎着。欢好后从尾椎到脖颈的抚摸,抱我去清洗;吗啡不经他手;携汤品药膳;犯瘾后昏迷,身上披着他那件黑大氅,证明他来过……无一不使心中留念波澜。


    他蹲下解开我肩膀胳膊上的缠绕的铁链,离开冰凉的地面,被拥进温暖的大氅里。


    “张嘴。”一勺子药膳味道的汤递至眼前。我不知他究竞是什么意思,不许我死,不许我好好活;不许我健康,也不许我无力至虚脱。瞟了一眼白瓷勺,带着梦境残余的抗拒伸手挥落。


    “不识好歹。”紧接着大腿狠狠挨了一巴掌,咬住下唇,疼,真的疼。不用看,定是红了一大片。


    “唉,再忍两天,过了劲儿就放你出去。”


    戒吗啡的痛苦,是任何一次行刑都无法比拟的。头痛欲裂的感觉,想想该如何形容,嗯……类似子用生锈的铁勺子一勺一勺的挖脑。而头晕目眩则更加好说明,双眼对不住焦距,噁心的眩晕感从胃里升腾,非得吐干净才算完。身体上的疼痛更是被放大了数十倍,往昔的鞭伤,烫伤,关节痛,甚至针眼都一抽一抽的欺负人。


    我最怕的,莫过于思想混乱,和梦靥。当两者相交加时便是最易崩溃时刻。


    夜半醒,红雪满落,青雨瓢泼。连季节都会混淆,梦魔抓住记忆的小辨子,脑袋里轰响。最心寒不过一梦南柯,分明不舍……从前我付出过的感情,笑过的每一个风花雪月,一帧一帧不由分说呼啸而来。管经有多快乐,此刻便有多难过。


    我理不清自己的感情。他张启山不是一个大意的人,却敢背对着我躺睡整夜。可往往这样的夜晚我最是清醒。


    坐在床沿捏着挑烟膏的铁签子,挑挑马灯里的烛心,影子在墙上战慄,鸦片的味道扩散开,温暖甜腻。感受着手心中逐渐升温变烫的铁签……若是这东西从后心捅穿……怕是成再难成活吧?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不能杀他!


    签子扎破手指尖,血珠渗出来,浓浓的。接着便散了形状,一团一团落在地上,渗进水泥。


    为何……?


    握着签子刺穿虎口,疼得握住拳,镇定下来。


    因为……因为原本就欠他情,若是再伤了他,简直就是……罪孽深重。


    后来的日子漫长的像是过了一个冬季。有一天他站在我面前吿诉我,能出去了,二月红,我带你走。衣不蔽体的被裹进大氅里,有力的臂弯横抱着我撑着所有重量,吃力的环住他的脖子,终于出了这戒毒室,得以重见天日。


    是个阴天,门外下着雪,他抱我穿过石子路,经过圆形拱门时我央他多停留一会儿,我不怕冷的。


    伸出手掌接着细碎的雪花片,寒冻像舌头一样从指尖舔上来,苍白无血色的手心不一会儿就冰凉的透彻,以致接住的雪不再融化。他扯过披风裹住我的胳膊,暖和的里子,刮蹭着湿漉漉的胳膊。


    睁开眼吞咬这正常的世界:没有铁链,没有血染的纱布,没有晃悠的马灯,没有酒精的味道——真想死在这里,真想。


    戒毒以后的身子缓慢的开始被呼吸抽走气力,看不出来,但自己能感觉得到。从神经末梢开始撤走的生命力,更加证实了“活不过冬天”这个想法。


    他开始对我多上了一份心,但这半死不活的模样,我不愿再坚持。


    下辈子投胎好人家吧,只希望来生不再是伶人娈童,说得不好听些,来世不要再做那戏子娼ji。


    属于张启山身上的人性似乎多了分生气,只要不拿从前作比较,他可真算的上大慈大悲。


    不再被铁链束缚着,得了有窗儿的审讯室。下通烟道,整间屋子都是暖和的。


    似乎每日一有时间便过来,也不怎么动刑。到了晚上便会走,不再碰我,会摸着我的头发吿诉我踏实安睡,明日再来。


    来时经常会带点小玩意儿。西街巷口糕点铺子的热点心,一罐清甜的东洋糖果,一串路边白扎子上插的冰糖葫芦,甚至是一根墨玉发簪。


    会抱怨一下他多话而疑心重的副官。


    “小小年纪搞得比老头子都阴沉,定是娘胎里吃过藏红花。”


    也会和我逗趣儿。


    “红老闆可否赏脸再来一曲?”


    郁郁寡欢的日子被他沖淡稀释不少,寡淡的笑笑,我甚至对未来生活有了憧憬。


    回顾情史便发觉这是戏中不能再俗套的桥段,若是搬上戏台恐怕都不会叫座。冷眼看他来他走,一片真心却换作他人冷眼。而终遍体鳞伤的人儿眷属,接下来就该满堂喝彩,演了一辈子,谢幕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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