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光话刚出口,就有了几分悔意,这话传出去是要被怪罪的。她知道自己又没把住脾气。其实仔细想想,谙达说得也没错。从前她是主子,过惯了顺畅日子,只知道瞎玩胡淘气,犯了错也有人周全,不知道这里头的难处。这位谙达怎么说也是她的恩人,刚刚才下决心往后要报答他,转背就那话堵人家心窝子里去了。
她盯着地上的方砖,迟疑好半晌,才低下声认了错:「谙达,对不住。您别往外头说,算我求您。」
知错能改,还算有救。他这才回身看了她一眼,是个眉目分明的宫女,生了双好眉毛,细长的,弯弯的,跟初二初三天幕上的月牙一样。耳畔空落落的,并没有挂着耳坠子,倒愈发显得一张莹白的脸庞沉静清素。估计是吓着了,唇上也没什么血色,浅浅淡淡的,倒像是初开的桃花。
到底有方才生气的缘故,她垂着眼没看他,嘴巴紧紧抿着,鸦睫扫出一片淡淡的乌影。耳根上还存着几分红,淡淡地晕染开来,令人想起微明时分的天边霞色。
他不是泥小节的人,犯不上因为一句没份量的顶撞就发落了她。长久听惯了奉承话的人,忽然被人给了个软钉子,也生出不一样的滋味来。他扬眉,照旧负着手,提醒她:「今儿是第二次了,你怎么报答我?」
摇光闻言抬起头来,这才看见那位谙达的全貌。暖帽下是一张清俊的脸,带着几分矜贵的气象。眉头裁出磊落的轮廓,底下有一双深邃的眼睛。他离她几步远,负手而立,神色清华。
摇光想了想,歪着头问他:「您在哪处当差?」
她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周围还泛着红肿,衬得那里头乌墨色的眼珠子格外灵动,她的目光清澈,没头没尾地令他心里一慌。他有一瞬间的失神,转身轻嗽了一声,遮掩过去,只说:「养心殿。」
养心殿?摇光越想越不对劲,脑子里「轰」地一声,悚然道:「那是皇上的住处啊?」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池里的鱼,池子里的碎冰浮着他颀长的影子,随口应了一声,「你害怕?」
她眼里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仿佛他的话给她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什么东西瞬间熄灭了,只留下一片灰败的死寂。
「我不是怕。」摇光惨然笑了笑,「我还是离他老人家远一点儿吧,越远越好。」
旁人都想法子往万岁爷身边挤,偏她是个异类。他心下不豫,脸色便沉了沉。
两下里一阵沉默,谁也没说话。午后的时分,四下里都懒怠得安静。天空瓦蓝瓦蓝的,跟被水擦洗过一样,蓝得令人心旷神怡,神思通畅。偶然间看见一群鸽子振起翅膀掠过蓝天,追逐着晴丝,远远地去了。
摇光觉得该回去了,临走前还是得谢谢人家,虽然那位谙达看起来不大高兴的样子。她朝那位谙达纳了个福,叫一声谙达,「您是个好人。您非但大人不记小人过,还不倚仗着身份拿乔,您是位品德高尚的谙达。您对我的教导,我都记着了。咱们山水有相逢,倘若下回再遇着了,我一定报答您!」
原本还存着几分稚气的脸庞一脸严肃,倒像是下什么保证似的。他觉得新鲜又有趣,再听了这一顿夸,虽然哪里都透露着奇怪,心下还是很受用的,矜然点了点头,算是准了,偏着身子,远远望见那道身影出了揽胜右门,向前头去了。
冬日里天黑得早。才交过戌时,外头又下起雪籽来。今夜北风颳得狠,卷着雪籽扑簌簌滚落在阶下,沙沙地作响。
东暖阁里却安静,四周都是鸦雀无声。地心置着三足的掐丝珐瑯火盆,烘得一室暖洋如春。阔大的御案上陈了一个花式双柄香炉,暗纹繁复,青烟逶迤升起四散。皇帝只穿着一身宝蓝色暗花绸团纹羊皮便袍,立在那一片青烟后头习字。
他素来推崇董其昌,落笔高秀圆润,独具风神。此时却换了支九紫一羊,上好的御墨触上梅花粉蜡笺,光亮如漆。蝇头小楷工整秀丽,风骨俱现,别有一番横斜清逸的滋味。
蓝底的笺纸上,冰裂梅花纹随意铺陈,遇着墨开出一朵朵金色的花来。皇帝此时临的是张子澄的《江城子》,小小巧巧的一阙词,娇俏可爱,委婉有风致。
——浣花溪上见卿卿,眼波明,黛眉轻。绿云高绾,金簇小蜻蜓。好是问他:「来得么?」和笑道:「莫多情。」
为人君者,居于庙堂,素来端重自持。这样绮丽的小词,到底与他的威仪相拂。今日却不知怎么想起来了,提顿间恍惚想起那双如漆般灵动的眼睛,乌黑而澄澈,将一片琉璃世界也照得亮堂生色。
李长顺是皇帝跟前的老人了,察言观色功夫了得。他见皇帝眉梢眼角皆蕴着极淡的笑意,便知道万岁爷今儿心情不错。
主子心情好,他们做奴才的日子便容易过。眼见皇帝慢慢匀出一横,这算是收住了,忙殷勤地接过笔,小心翼翼搁在月白釉笔山上。
皇帝沉眉略思索了会子,从描金彩绘龙纹印匣里拣出方芙蓉石印章,那是皇帝的私印,底面阳钤着「寄所託」三个字。那芙蓉石脂腻如冻,煞是好看,在青花描金云龙纹印泥盒里匀上硃砂,稳稳地覆在纸面上,便留下一个磊落的轮廓。
许是暖阁里炭火烧得旺,皇帝搁下笔,觉得唇齿干燥,随手去取御案上的茶盏。恰巧奉茶的宫女端茶上来,准备替皇帝换一盏。两下里一错,只听见「哐啷」一声响,霎时茶汤飞溅,大半盏尽数泼在了皇帝的袍角上,褐色的茶汤无声洇展开去,一片斑驳淋漓,如秋日寒风中的枯枝青影.那奉茶宫女骇极了,匍匐跪在皇帝身畔瑟瑟发抖,嘴里不住喊着「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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