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亲王在心底默默对那位不知名姓的神仙人物表达了敬意,扬手命小厮将桃花呈上,又提了酒来,「奴才带了酒,前几年成明酿的桃花醉,我们好容易哄骗他挖了出来,今儿就算借花献佛了。」
皇帝似笑非笑,「他是个犟脾气,你们轻易哄他拿出来,只怕是有喜事吧。」
荣亲王也笑,「他不就那样,是个外露的性子。去岁看上了耗子的寒江秋色图,成天儿嚷嚷,耗子拗不过他,忍痛给他了。」
已换过的茶送上来,御前的茶自然是好茶,搁在雪白里的盏子里,碧莹莹地发亮。荣亲王还是有些遗憾,没能喝到金瓜贡,不过这茶也不赖。见皇帝啜了一口,才敢举起盏子品,他细细地吸了口气,香!真是香!在一片溶溶淡淡的香气里,听见皇帝极清淡的声音,「去寻个瓶子,将桃花插了。」
那奉茶的宫女应着退下了,荣亲王觉得不一般,不由笑道:「主子好雅兴,红袖添香,玉人折花。」目光逡巡,倒看见御案上放着一只羊脂玉的净瓶,里头有一枝早已干枯的梅花,「新旧相生,主子是个长情的人。可冬去春回,自然也该换新花。」
皇帝知道他话里有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一枝梅花如同孤削绝笔,静静地陈置在案上。他的神色黯了黯,别过头去,轻轻地说:「留不住。」
东暖阁本就开阔,几扇硕大的窗户迎光,照得室内敞亮极了。皇帝盘腿坐在窗下,眉眼间有几分怅然,如同烟云笼罩着晴岚,细若游丝。荣亲王本想说些什么,却忽然意兴阑珊起来。随着皇帝看那宫人将桃花插起,放在炕几上,用的是珐瑯彩的花觚,五颜六色地热闹,其实与花并不相衬的。可皇帝也并没有说些什么。
时有风过,带了些冷意,初春到底不比盛春,犹存几分残冬的韵,那桃花被吹得枝叶摇摆,发出窸窣的响声,蔓延出渺渺的春愁来。
这愁绪没有来处,如同沾衣欲湿的春雨,细细密密地腻着皮肤。一颗心空茫茫地没有着落,就恁么在四野飘着。
皇帝兀自斟了杯酒,简简单单的青玉杯温润,盛起琥珀色的琼浆。他的手素净好看,指节分明,将杯盏推到荣亲王面前,笑着问:「今儿怎么喝?」
「按理说该文雅一点,」荣亲王想了想,笑说有了,「以花为令,类于射覆,不说花名接句,若诗中有其他花名,则转,一令一转。诗词曲赋都行。」
皇帝略一思忖,点头应允,荣亲王便拱了拱手,率先吟道:「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说毕,饮了一杯酒。
皇帝瞭然,笑道,「你倒机变」,随后说:「肠断春江欲尽头,杖藜徐步立芳洲。」也饮一杯酒。
荣亲王笑道,「借主子的景罢了」,又说,「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皇帝抚掌贊好,扬眉道:「你对得应景,转得也妙。」荣亲王促狭一笑:「主子爷博闻强识,自然难不倒主子爷。」皇帝却微哂,凝神说:「我原先想了个极好的,只可惜后头有旁的坏了事,不好为难你。」荣亲王「哦」了一声,「愿闻其详。」
皇帝倒掌不住笑了,自己先罚酒一杯,「周回既未三十辐,一月推排见毂心。」荣王直愣神,哑然半晌,「您这是修仙呢?」
兄弟两个相视一笑,他嚷着不算,让皇帝重想,皇帝毫不迟疑,遂道:「既说到神仙,就接下去。」他的声音抑扬,「青袍美少年,黄绶一神仙。」
「这不又转回来了么!」荣亲王欣然一笑,从善如流:「春去也。共惜艷阳年。」
「春才来,你却想着送春。」皇帝起了兴致,笑得愈发深浓,三杯两盏饮尽,笑道:「可怜今夜月,不肯下西厢。」
说到这个,荣亲王不免回忆起往事,「从前小的时候,咱们一起念书,成明最淘气,不让他干的事儿他偏要干。不知什么时候托人从外头淘换些戏文话本,譬如这《西厢》,大人是不让看的,说还没到时候,看了移心动性就不好。可那词藻琳琅可玩,倒看得人如醉如痴。」
想起小时候的事,仿佛还在昨日,仿佛又确是很远了。动辄十余年,当年一起嬉笑玩闹的稚子们如今各自袭爵,昔时光阴已去,故人也随之流散。忽然回想,才发觉已经这么久了,久得都有些模糊,久得都快要忘记。
皇帝沉吟,「朕知道你今儿为什么来。你放心,兄弟间的情分不会断。你须得告诉成明,凡事慎重在先,不要由着自己性子胡来。朕有心抬举他,他别会错了意。」
荣亲王忙道是,「奴才爱这首诗雅致有风骨,『竹影和诗瘦,梅花入梦香』,奴才谨对『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无论何时,宗室与主子一条心。同气连枝,便是三春胜景。」
皇帝斟酒的手蓦地一顿,壶里的酒洒出来好些,黏黏地腻在指畔,令人心里发乱。他不耐地搓了搓指尖,一旁侍立的宫女眼尖,给外头递个暗号,便有宫人们捧着栉巾金盆走进来,伺候皇帝与荣亲王浣手。皇帝接过毛巾把子揩了揩,若无其事道:「去吧。」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听戏,遥遥有弦管传来,反而听不大真切。和风日暖的午后,醉意侵上来,人也多了些慵倦。他盯着那桃花,怔忡着出神,一束桃花在春风里款摆,深红浅绛,如同黎明晨起时涌现出的漫天红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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