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露出讶异的神色,「病了?」又道,「太医既是这么说,也没有法子,只得由她好生养着。」仿佛有些惋惜的样子,「可惜,原本看她聪明得力,会对你助益,也可减轻你身上的担子,没想到她没有这个福气。既然如此,你便紧着提点提点全妃罢。」
贵妃说是,「全妹妹是有资历的老人了,行事稳重识大体,奴才谨遵主子的训示。」
皇帝便不再说些什么了,闲闲地吃着茶,两相沉默了半日,各自在想心事,皇帝问:「你春日里有咳嗽的毛病,朕这程子忙,没顾得上去瞧你,如今还好么?」
贵妃见皇帝分心来关怀她,一霎时感慨万分,她拿起帕子掖了掖眼角,低声说:「谢主子费心,奴才得主子垂怜,一应都很好。年前主子怕奴才冷,把那些好皮料都给了奴才,如今虽说开了春,也还未全然暖和起来似的。奴才做了几件大毛衣裳穿,身上暖和,心里更暖和。这都是主子体恤咱们。」
皇帝睨她一眼,闲闲道:「有全妃她们帮衬你,你尽可少操些心。人么,太聪明不好,不聪明也不妙。譬如身边的婢子们太聪明,牙尖嘴利的,其实不好。你打理六宫事物未免伤神,却也不要劳乏了自己才是。」
贵妃心中一凛,知道皇帝这是在敲打她,她忙起身给皇帝谢恩,皇帝顺势扶了她一把,不过是片刻的交集,他又收回手去了。镀着金边的册页在晴光下闪耀逼人,竟然有一瞬间,让她睁不开眼睛。
那瓶放在炕几上的桃花,在一片金芒里摇曳,仿佛漫天的云霞。
其实平心而论,皇帝是一个好君主、好丈夫、好孙儿。只是人若是面面俱到,便也没了人情味,让人不敢亲近,也分辨不出他的喜怒了。她有某个瞬间曾经觉得皇帝很像庙堂中的菩萨,镀就金身不坏,永远笑得合宜得体,接受着四方的香火朝拜。
她知道,她这一辈子,也看不见摸不着那金身之下的肉体凡胎。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无尽的沉默横亘在二人之间,生出些怪异的侷促与尴尬。贵妃慢慢品咂着这份尴尬,才发现自己与皇帝之间,除了例行公事的谈话,再不可能有其他。
也罢,她识趣,起身来跪安告退。却步退出暖阁,复又见到阳光的时候,她忽然觉得满心松快,脚下发软,险些要站不住。还是芝瑞眼疾手快,稳稳地扶住了她,低声唤了句:「娘娘。」
贵妃死死搭着她的手,精緻的妆容之下难满面倦怠。珠翠虽然耀眼,衣裳虽然华贵,总是冷冰冰的,就连那辉煌的宫殿,到了夜里,涌入风声,也会没来由地令人觉得害怕。
可那样的夜晚她已经独自经受过无数个了,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要紧。
所以位高权重,让六宫中的女人都在她面前拜倒,无不敬服。就连朝冠上的东珠,朝服的颜色,都与旁人不同。她明明很厌恶这些没有温度的东西,却也是这些东西,支撑着她在万仞宫墙下苦苦煎熬。
托奇楚氏的女儿,就要被万人仰望,就要是家族的骄傲。
宁妃出事那一天,她居然还有些舒快。看吧,重视君恩就是这样的下场,其实她们是一样的人,都在君王之恩与家族之间苦苦斡旋,可是天底下哪有这样如意的事,选择不同,结果也就不同。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失败者,生出一种苦涩的得意,竟然过分地畅怀。
贵妃忽然仰起头,迎上阳光。阳春三月的阳光并不晒人,春风拂面,尚且残存几分冷意,可毕竟是春天了。
她说,「我累了,咱们回去吧。」
摇光是等贵妃走了一刻钟,才敢探头探脑地进去的,皇帝眼巴巴地望着她,委屈极了的样子,朝她远远地伸手,抱怨道:「你怎么才来?」
「这不是怕您和她聊得投机,贸然进来,打搅您回味了么。」她不怀好意地笑,做势深深吸了一口,感嘆道:「好香!果然是佳人之香,余音绕樑!」
「放屁!」饶是皇帝这样好教养的人,也忍不住骂她贫嘴,他拉她在身边坐下,两相依靠,他的呼吸不轻不重地刮在她耳畔,湿腻腻地作痒,她笑着要别开,皇帝却轻轻地嘆了口气,拥着她,闭上眼道:「错错,我累了,让我靠一靠。」
那时在慈宁花园,他也是这般语气,仿佛是无所依靠的孩子,听起来只觉得心疼。
摇光便不敢动了,任由他靠着,想了一想,还是伸出手来,摸索着替他按揉太阳穴,皇帝觉得窝心极了,真是个体贴人的好姑娘,虽然按得太轻,与不按并没有什么分别,不过她能够有这样的举动,就足以让他舒心解郁,乐上半日了。
可是还是忍不住说实话啊,皇帝低声说,「你没吃饭吗?」
「吃了啊,」她没转过来,老实地朝他抱怨,「中午吃了肥腻腻的鸭子,到现在还积食呢!」她十分懊丧,却又积极地夸赞他,「可没有法子呀,您御膳房的大师傅真是太能了!鲜嫩清香,我在家都不吃鸭皮的,嫌它腻人,天爷,谁知道今儿倒吃了小半边,真是阿弥陀佛。」
皇帝闷声发笑,故作嫌弃地吸了口气,「怪道呢,满口腥膻,却念着阿弥陀佛。」
她不屑地哼了一声,小声嘀咕,「只要是锦绣心肠,照样作风流文章,干吃底事?」
皇帝虽然无奈,却又很认命,拥着她,长长地「嗯」了一声,表示对她歪理的贊同,尾音都带着嗡哝,恍若寻常小儿女的私语。他眉眼含笑,就连嗓音里都带上几分和悦笑意,「错错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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