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干之动, 如雷之发。
昆虫蹢躅,妖怪藏灭。
同明道初, 天地嘉吉。
皇帝领着她看, 听她小声来念, 不由也笑了,他说,「我初初看它的时候尚小,就觉得它真长,真拗口,还很不务实,便只当它是哪一位先臣对君王谄媚吹牛的颂歌。」
他的眼中有落落天光,「后来我才知道,这其实并不是颂歌,这是臣子、是万民心中的君王。」
宋仁宗用韩琦、富弼、范仲淹,欲要使朝廷退奸进贤,涤荡一新。君王要能够明辨奸凶,任用贤能,要使得八方四仪宾服,为政以德,众星拱之。
她迟疑地望着他,「干动雷发,天地嘉吉。愿善恶皆有所果,罪愆冤屈皆有所报。」
「愿所愿皆可得。」皇帝轻笑,扬起脸来,傍晚时分的养心殿金彩辉煌,庄严肃穆,令人油然而生一股豪迈崇敬之情。这里是整个帝国的权力中枢,每天,每时,每刻,都有无尽的奏报,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里。君主便以此,居方圆而知天下。
荣亲王送来的那一束桃花开得盛,贮养在瓶子里的比生长在泥土里的要更早盛开,于是人间芳菲尽入此中来。摇光远远地看过去,拉着他的衣袖,「那珐瑯彩的瓶子喧宾夺主,咱们把它换了,好不好?」
「咱们」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竟然也添上了一层柔和的温度。皇帝自然是允准的,她便径直往博古架边去,皇帝知道她是早有成算,今儿只是来诓他的话罢了,于是抚袍坐下,看她毫不犹豫地从博古架上取下一尊钧窑天蓝釉盘口折肩瓶,去替那珐瑯彩的春瓶,愈发露出一些朴拙的雅意来,仿佛虽然身在万仞宫墙,也能看得见山野人家。
皇帝知道她有心,这都是北宋的雅物,养心殿明窗上也陈着钧窑玫瑰紫釉海棠式水仙盆,上年冬天那里头养着玉台金盏,他只当她没有留心,原来她心细如发,在于毫末之间。
皇帝愈发欣喜,索性与她并肩站在炕前看桃花。忽然闻得帘幔闪动,是茶水上的锦屏来进茶了。
摇光侧身站开,如同往常一般垂首侍立,锦屏却仍旧是照常的神色,笑盈盈给皇帝敬茶,又道:「主子一日辛劳,过会子还要上慈宁宫去,先垫一垫么?」
皇帝问:「今儿有什么点心?」
「有奶卷、枣方子、杏仁酥、松瓤鸡油饼、青梅合子,还有时兴的瓜果,都是进鲜来的。」锦屏说这话时,眉眼含笑。她本就生得娇俏,这样一连串的话说出来,流利顺畅,不卑不亢,甚是悦耳动听。
皇帝沉吟了会子,道:「再添一味糖蒸酥酪,要甜些。太皇太后爱吃鸡油饼和奶卷,另细细选几样用食盒盛了,并瓜果一同到慈宁宫去吧。」
锦屏福身道是,目光流转,转过那一瓶桃花,却也不过是稍稍一滞,片刻后便恢复如初。她看了摇光一眼,摇光也看见了,悄悄对着她笑,她也想笑的,但太过乏累,委实是笑不起来了,不过是勉力将嘴角抬了抬。
今儿夜里的差事散得早,摇光吃了香甜一碗糖蒸酥酪,心满意足得不得了,可是吃多了也有不好,那就是夜里睡不着。她梳洗完,用惯常用的羊脂玉簪子绾住头发,在屋子里头前后左右地遛弯儿。
门上有响动,她转头去看,在夜色里那人隐去了半边脸——一半在明里,一半在暗处。
「还不睡呢?」锦屏站在门口,望向她,不待她接话,又说,「我也睡不着。」
「姐姐进来坐。」摇光不好意思地笑,有些赧然,「里头乱糟糟的,也没怎么收拾。」
她果然依言,越过门槛,走到了炕上,心思百转千回,未先前只觉得又耻又恨,可是真正到了她面前,隔着一道门槛,一霎时又觉愁肠百结,那样多的算计与设计,都似一团棉花似地堵在口中,居然说不出一个字。
有客人来了,自然是要好好招待的,何况这客人还是熟客。摇光取起桌上的茶壶,替她细细斟了一碗香片,她屋子里惯常是喝香片。
茶香氤氲,回旋升腾,模糊了锦屏的眉目,她道一声「多谢」,轻轻接过啜了一口,清雅悠长的茉莉气便一股脑儿冲进喉头,她觉得喉头发紧,从前只觉得茉莉香片芬芳,不想它却还要这样生猛的力气,宛如一把利刃,搅动肠胃,直逼心头,令人痛不欲生。
记得有一回,皇帝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临时起意,说她沏的茶不好,要重新换香片子来。
她当时竟还很是好奇,香片是女人吃的茶,皇帝素来爱喝龙团或者金骏眉,怎么倒喝起香片来了?
原来一切的细枝末节,都不是没有缘由。只是她太自信、太粗心、太蠢笨,才落得如此一个,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
却原来都是自作多情,自寻烦恼。
连贵妃都看得出来,难道他,看不出来吗?
摇光见她怔忡着,也不打搅,安静地在一旁坐着,自己喝茶。锦屏却忽然扭过头来望着她,虽然仍是笑着,那笑如同冬日里稀薄的阳光,淡淡的,没有半分温度,她问:「宁妃的事情,你知道吗?」
摇光唇畔的笑凝固在一起,就连眼里的光芒也迅速黯淡下去。她慢慢地垂下头,不自觉将手覆在膝头春袍的暗纹上,笑得虚浮,仿佛是一潭死水,没有半点生的气息。她喝了口茶,敛着眉目,轻轻道:「妃主不是久病未愈,在永和宫养病吗?姐姐突然问起这个做什么,可是今儿去钟粹宫,贵主子提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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