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终究是心软,虽然开了春,在风口上久站,兼之喝了酒,对身子并不好。老太太嘆一口气,发了话,「到里头坐,苏塔,命人沏热热的茶来。」
皇帝是个要强的性子,纵然再累,面上依旧是从容不迫的。他随着老太太进了西暖阁,在炕边坐下,客客气气地接过蒲桃奉来的热茶,水汽氤氲了他的眉目,他却不忙着喝,将盏子搁在炕几上,直表来意,「这样晚,还来搅扰玛玛,委实是孙儿的过错。」他看着太皇太后,微微含笑,「听说您今日传错错来与家里人说话,如今前头大宴散了,外臣命妇皆已出宫,孙儿也来接她回去。」
往常皇帝要问起摇光的事,向来前头还得有些弯弯绕绕的客套。如今这么直言不讳,想必是心有隐忧。太皇太后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却不着急答他的话,反而问:「你曾与我说过,心若恒一,山海可移,便做愚公也不要紧。如今我问你,山移了几成?」
西暖阁里挂着料丝万蝠万寿图四方灯,灯下的皇帝澹然沉笃,徐徐道:「移山非一人之力,须齐众人之心。孙儿自有孙儿的考量,一步一步走得稳当,不急在朝夕,还请玛玛放心。」
太皇太后便觉得很好笑,明明在国政上已经收放自如,到了儿女私情上却还是个傻小子愣头青。老太太说是了,「你深谙取捨之道,亦明白不能急在一时。知道舍掉一个舒宜里氏一举多得,换来宗室归心,清除痼疾,保江山社稷百年无妄清平。那么一个舒摇光,你又为何,捨不得呢?」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落在皇帝耳里,却不啻一道惊雷,直直在脑中噼开。年轻的帝王望向他的祖母,一字一句。
「唯独她,不能舍。」
这句话掷地有声,并不客气,隐隐透出锋芒,如同泓泓寒光。自从太皇太后归政后,皇帝以天下孝养太皇太后,从未有过忤逆。这样的语气是大不敬,西暖阁中侍立的宫人闻言,纷纷跪了下去,就连苏塔与芳春,都不敢再站着。
太皇太后却并不在意,微微扬首,让苏塔芳春领着暖阁里的宫人出去。老太太端详着他,「定晔,你很小的时候,玛玛就教过你,天子宝玺须得用血来盖,你在颁下旨意的那一日,就该知道你与她本不可能有结果。你却执迷不悟,直至如今!」
如同一盆冷水兜头盖脸地扑来,剜骨寒心。皇帝稍稍平复呼吸,极力压抑,「玛玛,我这一生,都从没有妄想把握住什么。君王恪尽君职,一举一动皆干系天下,不敢懈怠,这是您教我的,我从无一日敢忤逆。」他顿了顿,眸光如海,「可她不一样。我从没放心地去对待一个人,因为我不敢,更谈不上全心全意。我以为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可她不一样!只有与她在一处,我才真真正正地感觉到,我是一个活着的人。」
皇帝的目光灼热,仿佛是从荒原上燃起的一把火,火光明亮,照彻天地。
「她是我唯一的妄想。」
「她走了。」太皇太后迎上皇帝的目光,坦然地说,「我让她走的。」
皇帝扬声便唤李长顺,曳金振玉,掷地有声,「传话阿琅阿,明日一早封九门。传朕口谕,禁卫军即刻待命,随朕出宫!」
太皇太后立喝:「站住!」
上用的锦缎,挺括有力,拂起来铮然有声。老太太话音未落,皇帝已举步越出殿外,夜风吹得他袍裾哗啦作响,那上头原本织着团龙暗纹,在月色与宫灯的映照下,时隐时现,露出锋利无比的爪牙。
天子之怒,有迫人之势,慈宁宫高台宽广,守在慈宁宫内外的宫人都不敢直视他,纷纷跪倒。在汹涌深浓的夜色里,站着的只有太皇太后与皇帝。
太皇太后就站在廊下,看着皇帝的背影,语转森寒,「宫门戌正下钥,无故不得开宫门。我看哪个敢开!」
一弯月色如银,穹星漫天,明明都是春日了,怎么还这么冷。
在庞庞烛火中,皇帝凄楚地笑了,那笑意苦涩,绵延起深重的痛苦与无奈。
「孙儿从没有求过玛玛什么,这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
禁兵纷纷在慈宁门前戍立,默然无声。
皇帝眉眼冷峻,照见炬火涌动。
「开门!」
过了宵禁,街上没什么人,人们大多关门闭户,早早安歇。一阵迅疾的马蹄声划破长久寂静,紧接着是火把煌煌,如同夏日夜里的流星,转瞬即逝。
那一队人马到了端王府门前,皇帝翻身下马,就要进去,门口的列戢侍卫一把喝住,「什么人!」
紧闭的端亲王府大门豁然大开,两排灯火分道,照得银安殿字迹分明。在府中众人的簇拥之下,小端亲王着急忙慌地迎上来,恭恭敬敬地朝皇帝行大礼,叫得响亮,「奴才成明,给主子爷请安!」
皇帝恨极了他,绕过他便往府中去,随后跟着的禁卫军整齐有序地跟在皇帝后头。小端亲王早料到有这样一日,自打他冒险把她带出宫,他就知道皇帝一定会寻到他这里来。他分毫不乱,随皇帝到正堂,亲自取了茶奉给皇帝,陪笑道:「主子今儿万寿,怎么想起上我家来。还带了这么些人,难不成是弟弟我餵马餵得不好,主子要抓我么?」
皇帝没心思与他多费口舌,睨他一眼,冷冷道:「朕弄丢了个人,是你帮着找,还是要朕亲自来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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