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起上头主子们的故事,大家都很热情。说他即位初年政权不稳,先帝留下的顾命大臣虎视眈眈咄咄逼人,怹老人家硬是从容斡旋,与宗室联手,斗奸臣,除权宦,那叫一个威风八面慷慨激昂,当然这都是闲来宫女们聚会时,慈宁宫的绿豆说的,其中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又都是后话了。
毕竟是近身伺候着的主子们,主子们愈高高在上,愈神圣不可侵犯,就越想在背地里肆意谈论,获取一些足以自我安慰的尊严。用俗话来说,主子的私事我知道,那多抬份子!
近来宫女们谈论最多的却是文渊阁大学士舒大人家的小姑奶奶。舒大人是位老军机,在朝堂上有地位,治家也没话说。据说这位不苟言笑的舒大人年轻时也是解貂换酒的好汉,只是到底岁月不饶人,早些年在长白山上走一遭,人到中年,久为疾病所扰。
舒大人教出来到这位姑奶奶,有脾气!当年小小年纪和荣四格格打架,打得整个京城无人不知这位姑奶奶的威风,荣亲王亲自提着四格格上舒家赔罪,两个小姑奶奶跟斗鸡眼似的盯着彼此,大人们却理都不理,招呼着过了二门,一个说好久不见,一个说真有你的,勾肩搭背就上花厅去喝酒。
后来舒大人实在镇不住,打发人把小姑奶奶送到海子,交给他妹妹管教去了。
那是太皇太后亲妹妹的孙女儿,听说这位老姑奶奶过得很自在,与深锁在后宅女子们不同,她老人家爱四处熘达,一望无垠的大草原,杏花烟雨江南风光,她都看过走过。论辈分来说,她和如今舒大人算是同辈儿,舒大人在她跟前还得恭恭敬敬叫声姑奶奶,小辈儿更不敢忤逆她。她是从宁古塔走过一遭的人。当然也有人说当年舒氏流放,她并没有去宁古塔,至于去了哪里,没人爱在盛时怀念衰微日,更何况是如今蒸蒸日上的舒宜里氏呢?
这位上一辈的姑奶奶有手段有脾气,带着小姑奶奶在草原上骑马烤肉看摔跤,日子过得逍遥快活,一路长到十三岁,才被家里人接回京城,走一走选秀的过场。
自然而然是被撂牌子了。
说起这些,慈宁宫太皇太后跟前的寿春露出嚮往的神情,不满嘟囔,甚至伸手比划,「这个我知道!我老家就是海子的!小时候跟着阿玛在草原上看汉子们摔跤,喝马奶酒……六七月的草原看不到头!宫里的天空,哪里像我们海子,那天空就是大镜子!」
坐在她旁边的圆脸宫女是惠贵妃宫里新来的巧巧,这是她第一次混过来听故事,小姑娘长得郁郁葱葱,大大的眼睛里看什么都发亮,难怪惠贵妃喜欢她。她拽住寿春的袖子追问:「真的吗?我听说选完秀万岁爷还在养心殿见了这位小姑奶奶呢?次次选秀都是撂牌子,真没意思!我还以为宫里都是美人儿呢!」
寿春笑着啐一口,说话间就要去拧她的腮,「别浑说!你这话放在贵主子跟前说,你还要命不要?不过那日我倒是听老祖宗和芳姑姑说…」她故弄玄虚地顿了顿,非要等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她身上,她才肯继续往下讲,「你们知道,我那个时候站在隔断外头,老主子在西边说话,我听不真切。好像是芳姑姑向老主子回今儿选秀的事,老主子沉吟半晌,反倒小声说,又不要,就连相像的也不要,这么些年放不下,何苦来哉!」
巧巧听了,倒十分伤感,忍不住自己临风揩了两把眼泪,「咱们万岁爷,真是痴情!先皇后到底是怎样的美貌,可恨我入宫晚,遗憾错过美人……!」
寿春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说醒醒吧你。
年轻姑娘的情绪来去快,跟一阵风似的。她不一会又缠着绵绵问她养心殿的事,因提起那天下午的接见,几个新来的宫女子软磨硬泡非要她说,她才艰难地回忆起来,慢吞吞地说,「也没什么,主子那天点名要喝香片子,恰好舒大人也在。你们说的那位小姑奶奶,我也见着了。嫩生生的模样,真箇儿与宫里主子们不一样。万岁爷只顾着与舒大人说话,问小姑奶奶定了人家没有,又絮絮说了些家常话,小姑奶奶把海子见闻说来听着取乐——我哪儿听得懂,更不敢听,就是快要出去的时候,仿佛听万岁爷随口问了一嘴他们家老姑奶奶。」
秋日里午后干燥,风吹过也许听得见银杏沙沙的响声。绵绵说话慢吞吞的,又没有条理,寿春听着呵欠连天,拍拍袍子掖起手,「瞧瞧,我就说了没什么吧。不过是看着舒大人的面子,随口问一嘴,再顺带问候问候家人。你们非逼着绵绵说,她是御前的人,李谙达知道了,是骂你们还是骂她?」
宫女们永远不缺话题,这一个刚刚结束,又开始议论起各宫娘娘们新做的衣裳,哪一个更华丽,哪一个更别致。宫里的日子无非就是这样,日复一日,漫无目的。
而巧巧却不再参与她们话题的讨论了,小姑娘对着窗看天光,还在为他们万岁爷与先皇后的绝美爱情而感伤,为自己错过美人而遗憾,难过得不可自抑。
皇帝向来午歇起得早,下午叫起前他得把摺子过一遍再召对的,今儿下午尤其忙,绵绵估摸着皇帝会起得更早,便随口找了个託辞,与小姐妹们告别,自己熘回养心殿。
今年新进上来的金瓜贡,除了给慈宁宫太皇太后那里,其余的并没有赏人,皇帝近来总吃这一味。绵绵在茶膳房里边煮茶边估摸时间,算算快要到午歇起身的时候,便捧着五蝠如意云龙纹红漆盘,轻轻地转过廊子,往东暖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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